[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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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1414 匹夫擒敵

    荒郊露宿,自有野趣。當然,真正露宿郊野的人並不會這麼想,特別是隨著天氣漸漸轉寒,草甸中這處營地,更是處處都充斥著悲傷的氣氛。

    階級無處不在,在失去了有瓦遮頭的環境之後,鄉民也並沒有因為日常餐食的匱乏而離散開,仍然維持著一定的聚居規模,可見營地中的話事人,是有著一定的組織能力。

    孟匡正是這樣的一個人,早在鄉土並未遭受巨大變故的時候,當然生存環境談不上有多安穩,其家便在十里八鄉中獨秀而出,鄉人們也信服他的能力,日常有了什麼糾紛,願意請其仲裁。

    陳平分肉,民稱公允,得宰天下,亦如是肉。可惜孟匡並沒有這種際遇,所以直到現在,除了在鄉民族眾之間頗積威望之外,放及天下,仍是一名不文。

    早間當機立斷,決定棄亂歸正之後,孟匡便囚禁了其他持有不同意見的族眾,決定與潘甲進行合作,戴罪立功,為這些可憐的族眾們爭取一點生機。

    羯軍活躍在曲週四邊的民眾們日漸減少,並不是一個感覺,而是一個事實。甚至就連與孟氏營地這種耳目的聯絡,也變得不如往日那樣頻繁。

    「應是東面王師攻略甚急,羯軍處境已經不如往日從容。」

    孟匡如是分析道,雖然他們孟氏這些人此前在羯軍威逼利誘下充當了羯軍的耳目,但是對於羯軍真正的軍情如何,其實瞭解也並不多。

    憑著他們瞭解的這些訊息,哪怕盡告王師,能夠發揮的效用也是有限,肯定不能償還過錯。潘甲冒著生命危險離開縣城,若僅僅只是如此,肯定也不會滿意。

    所以雙方在稍作商議之後,決定布下陷阱,誘捕幾名真正的羯軍兵長,期望能有所得。

    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後,各自心內都有幾分惶恐。畢竟在此之前,他們只是鄉野之間謀生的尋常人,一想到居然要對付真正殺人如麻的驕兵悍將,心中難免驚悸有加。但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既然已經捲入到這種程度的紛爭之中,若不做些什麼扭轉處境,終究是不甘心。

    一旦做出了選擇,孟匡表現的比潘甲還要積極,從定策到施行,全無拖泥帶水。上午時分,已經派出了信使去聯絡設立在距離曲周縣城並不算遙遠的羯軍軍營,告知這裡又查獲一點重要的南人軍情,希望羯軍方面能夠早作處斷。

    消息送出幾個時辰之後,到了傍晚時分,羯軍方面一個幢主便率領著七八名遊騎隨從來到營地,可見對於南軍的舉動如何也是十足關心,不敢怠慢。

    營地中內緊外鬆,大體仍然保持著舊態,但那幢主也是久經戰陣,目光敏銳,還是看出了一絲不同,縱馬抵達營地之後,並不急於進入,勒馬在外皺眉道:「孟七何在?」

    孟七便是早前負責與羯軍接觸的族人,早間已經被孟匡軟禁起來,心中有鬼自然發慌,其他行出迎接的孟氏族人聽到這只是尋常的疑問,已經緊張的不知道說什麼,只有孟匡尚算鎮定,緩步上前嘆息道:「七郎自率家眾外出採獵,不久即歸。天時轉寒,即將入冬,生民在野,實在辛苦,若不能早早做下一些儲備,寒冬到來時,還不知有幾人能熬過去。」

    說話間,他主動上前攀住韁繩攙扶那名羯軍幢主下馬,嘴裡還在繼續訴苦:「這樣的世道,晝夜都是艱難,更不敢有遠計。我們這些可憐鄉眾,真是盼望能夠入遷將軍營下,好歹可以免除郊野這些危害……」

    那幢主聞言後,倒是有幾分不自在,他自然不可能給予這些孟氏鄉民更多庇護,這些人若不在野中充當耳目,對他來說也是全無用處。

    彼此往來之間總算略積薄情,那幢主也是嘆息一聲不乏訴苦道:「你等野民,只道行伍中還有保全之力,又哪知我們所應付的是怎樣凶悍敵人。眼下在這草甸裡還能稍求活命,若真將你們招攬入軍,那凶險煎熬只怕一日也難承受得住。」

    說話間,一行人便往營地中行去,孟匡循著這兵長語氣不動聲色的試探道:「曲周這些南軍,早被壓制得不敢出城,已經全無膽氣。將軍等縱橫此境,所向無敵,河北終究還是咱們自己地界,難道還有什麼危患?」

    「淺見傖丁,你又懂些什麼?東武城無力據守,早被南軍攻下,現在那些南軍屢番挑釁,將主近日都在東面作戰,若非將士力戰,此境早不知被南軍掃蕩……罷了,說了你也不懂。」

    幢主大步行走在前,言及當下不利的形勢,難免抱怨幾句,片刻後才醒覺過來,不願在鄉民面前露怯,便止住了這個話題,轉而問道:「是了,傳信所言,得獲南人重要動態,不要浪費時間,直管道來。」

    「將軍既然至此,哪有不款待的道理,咱們便吃便談。」

    孟匡行走在後,熱情邀請幢主入內,並吩咐週遭家眾們準備馬料,妥善安置這一行人所騎乘的戰馬。那幢主倒也不疑有他,吩咐一名兵卒在外指點鄉民該要如何保養馬力,便在孟匡的引領下行入窩棚。

    「你們這些傖丁也無須抱怨,跟旁人比較起來處境已經算好,還能得於甲兵照應看顧,至今尚能活命,沒有橫死荒郊,偶爾還能有進項。」

    幢主一邊走著一邊絮叨:「也正是將主仁慈,不願殘害你們小民性命,居然還有物貨賜給。換了另一個狠心的將主看顧此境,你等還有這樣的好運?盛世藏金,亂世積穀,國事崩壞到這個樣子,只怕就連身在信都的主上,也不如你等晝夜還有衣食的進項。」

    聽到這話,孟匡只是點頭稱是,言談之間不乏阿諛,待到那幢主並幾名兵丁行入窩棚之中,更將營地中所剩不多的珍貴吃食盡數奉出,食案上倒也豐盛。

    這些飲食之物,除了他們自在郊野獵獲的獵物之外,其餘多數還是截獲的南人物資。那幢主坐在席中,忍不住又開口絮叨起來,無非同人不同命,身在晉國當兵都比他們這些羯卒要幸運,羯主遠遠避在信都,只知道一味傳令驅使他們用命,言及實際的利好卻一分不願施予。

    反觀南人的王師部眾,這段時間作戰表現委實不算漂亮,因為沒有戰馬可用,被堵在廣平郡境中一個個的據點裡,不敢外出求戰,反而各種衣食的補充屢有不斷,實在是讓人羨慕又嫉妒。

    孟匡在席中作陪,聽到這幢主的嘮叨,心中又有一番感想。其實無論他們這些小民還是羯軍中的底層兵將,或是不瞭解大勢,但具體到細節方面的優劣,自然也都能分辨得出。

    他們不是不願意依附投靠王師,只可惜各有各的為難處境,也並非簡單的拍拍屁股坐在王師一邊便可保無憂。

    幢主忍不住抱怨一番,自覺得弱了自己這一方的氣勢,轉而又開始吹噓起自家來,主要誇讚的自然還是他們的將主石閔。

    跟羯軍其他方面相比,他們這一路在石閔率領下的部伍表現可謂出色,其他方面包括坐鎮襄國大邑的眾將麻秋,都在晉軍的窮攻之下被打壓得抬不起頭。反倒是他們,屢屢反制晉軍,截獲晉軍往前線輸送的各種物貨。

    「別處畏敵如虎,唯獨我軍,只將晉軍當作輸功送貨的人力罷了。你們這些傖丁也得沾惠利,只不過耳目用得勤力一些,通傳一些敵軍舉動,真正廝殺搏命還是我等,這樣的活命恩惠,如此世道下又有多少?來日就算回軍不收,將主也不會挾恩加害你等,從容自去,你們也安心在南國治下做個順民,誰又會窮追舊事?」

    孟匡聽到這裡,心中也忍不住長嘆一聲,道理自是這樣一個道理,他們此前正是懷有這樣的想法,所以才向上白的羯軍傳遞消息。可是現在形勢又有不同,根本無需窮追舊事,他們的罪跡已經被晉軍所掌握,若還不知錯而返、掙扎自救,那真是十死無生。

    就連這些羯軍將士自己,言及大勢都不敢有樂觀之想,更何況他們。來日此境羯軍敗退,就算是對他們不離不棄,難道他們還真要跟隨向北?就算成功撤回信都,保於一時的安穩,羯主又算是什麼仁義的主公?

    「是了,先前所說信報究竟是什麼?冬日將臨,南國資貨運輸肯定要加大,你等近日也勤力一些,若能截獲更多,自不會少了給你們的利好。」

    餐食過半,幢主才擦著嘴角又問了起來。

    眼下正面戰場上形勢越來越不利,特別是隨著東面的清河全郡告失,南人軍隊已經可在東武城直接向廣宗發起進攻,將主近日正率主力反擊維持,形勢越來越不妙,他們再想挾持廣平郡境中的南人據點求貨也越來越不容易,上層幾位將軍近日也在商議再打劫一下南人輸送的冬貨可能便要撤軍。

    當然這些軍務動態是不可能隨便透露給外人,只是想到將要收穫的情報,幢主也是難免心頭一熱。南人的後勤資貨,較之他們不知高出多少,他們自然也要冬前積貨,一旦撤回後方未必再有這樣的機會。

    眼下信都大軍雲集,他們只是直屬於將主石閔的新成部伍,遠遠算不上國中的嫡系精銳,自然要多做儲備,之後才能過得舒服一些。

    講到這個話題,孟匡也不再拖延時間,直接下令,不久之後二三十名族中壯丁押著神色萎頓的潘甲等三人進入此中,孟匡解釋道:「這三個賊子,乃是曲周城中南軍耳目。之前在郊野出沒被我樵採族眾察覺擒回,審問之後才知南軍將要有大動作,這幾人正是探路……」

    突然這麼多人湧入進來,那幢主難免心生警惕並不滿,手指下意識搭在身畔刀柄上,可是很快注意力便被孟匡所言吸引,忍不住於席中將身體微微前傾,凝視著委頓在地的潘甲拍案怒吼道:「押到近前,南人有何圖謀?想要活命,速速道來!」

    幾名孟氏族眾動作粗暴的將潘甲摔在幢主席前,潘甲落地之後,縮在懷中的手掌驀地揚出,一團草木灰直接灑在幢主當面。

    那幢主正瞪大眼凝望潘甲,猝不及防下灰屑直入眼中,但他也是不乏應變之能,合身後仰,屈起的腿陡然彈出,將面前食案踢飛,將待撲上的潘甲正被砸中而後跌退半丈。

    但那幢主還來不及擰身而起,坐在席畔的孟匡已經大吼一聲「動手」,肋下抽出短刃,徑直撲向那後仰的幢主,短刃直接沒入其人肩窩,血水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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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1415 謀攻上白

    儘管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但真正的行伍悍卒較之一腔血勇的鄉民丁壯還是大有不同,幸在任務執行起來並沒有發生大的紕漏,這名羯軍幢主並其隨眾們還是被生擒活捉下來,但孟氏營地中這些族眾們也是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孟匡雖然出其不意,先用短刃刺傷了那名羯軍幢主,但之後自己也被那幢主一肘搗飛,胸肋之間彷彿被鐵杖掃中,掙扎許久才勉強站立起來,摀住劇痛的腹部不敢大口喘息。

    「傖丁找死……」

    那名羯軍幢主此際滿頭亂發,除了肩窩處深深插入的短刃之外,手足俱都有著不同程度的扭曲,整個人癱臥在地,但目光仍是十足的凶狠,讓人不敢輕易靠近。

    他雖然受到了襲擊而負傷,但之後也做出了凌厲的反擊,眼下橫七豎八躺倒在廳堂中的孟氏族眾,其中有相當一部分都是在他反擊中負傷。但終究也是猛虎不敵群狼,孟氏族眾們也有不得不搏命的理由,最終還是被孟氏族眾們敲斷了四肢,喪失了反抗的能力。

    至於他那幾名隨從,狀況大抵如此,有一個運氣太差的,腦殼都被硬物砸開,花白腦漿塗抹一地。

    「收拾一下……」

    孟匡強忍著疼痛並心痛,吩咐族人們打掃一下戰場,又確定潘甲並沒有受什麼重傷,這才放下心來。總之事情是做了,他們還要仰仗潘甲才能與曲周的王師進行對話。

    那羯軍幢主仍在咒罵不已,在他的觀念中,只將孟氏這群族眾當作豚犬爪牙,如今遭到了反噬,相對於處境安危,心中更有一種無從發洩的羞惱。

    「狗賊倒是厲膽,死到臨頭,還敢猖狂!」

    事情有了這樣好的一個發展,潘甲心中也是欣喜不已,親自上前抓起一團腐臭污泥堵住了那幢主的嘴巴,而後便望著孟匡說道:「事不宜遲,請孟君即刻同我押送這些羯卒返回城中……」

    孟匡也沒有多作猶豫,當即便點了點頭。羯軍營地據此不遠,一個幢主久出未歸,去向也是確定,稍後不久肯定就會有羯卒前來搜查。

    此行返回曲周,仍是禍福難料,孟匡也不清楚這樣一份功績能不能夠抵償他們此前的罪過。但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唯有繼續向前。

    在離開營地之前,孟匡先是主持族眾們離開這處營地,先向草甸更深處遷移藏匿起來。他們此前與羯軍合作,心中也知乃是與虎謀皮,自然也要預留退路,此刻倒是正好派上用場。

    前後不過一個多時辰,族眾們已經盡數遷離,畢竟露宿郊野本也沒有多少家當積攢。孟匡在帶領十數名丁壯族眾將其他人撤離的痕跡稍作清理之後,便與潘甲等三人摸黑向曲周縣城方向而去。

    曲周縣城中,桓伊與金玄恭也都沒有休息。須知潘甲此去若是不順利,兵禍隨時都有可能爆發,所以哪怕到了深夜,他們仍在城池內外忙碌的督建防事,雖然這麼短的時間裡也難將城池營建成牢不可摧的要塞,但也算是聊勝於無的稍盡人事。

    潘甲他們返回的時候已經到了後半夜,值夜的兵卒直接將他們引入金玄恭的營帳中。金玄恭也是合衣躺下未久,得知桓伊先前的安排居然有了收穫,心中也是頗有驚喜,來不及詢問過程種種,先讓人通知城內的桓伊,而後便抓緊時間提審那幾名傷殘俘虜。

    不多久,桓伊便也抵達此處。看到這位年輕王臣到來,潘甲也是喜色難耐,闊步迎上抱拳道:「明公,不辱使命……」

    「好,好得很!」

    桓伊上前,抬手重重拍著潘甲的肩膀,看到對方頭臉之間不乏傷痕密佈,眉頭又忍不住皺了一皺,落在躬身站在另一側的孟匡眼中,心內不免又是一突,忙不迭大禮參拜,口中顫聲道:「傖野罪卒孟某參見明公……」

    金玄恭還在內審訊,桓伊也並不急於插手,只是拉著潘甲詳細詢問此去經歷種種,待聽到潘甲言及孟匡當機立斷的棄亂歸正,視線才移向匍匐在地的孟匡,沉吟說道:「此境處亂經年,生民多有困頓,舊跡如何暫且不提,能夠感於大義回投王治,也確有忠良可表。至於之後……」

    「大罪在身,不敢乞饒。惟求能稍助王事,以償前罪,若得明公體恤稍顧野民力技堪用,必以犬馬之勞報此活命殊恩!」

    聽到這孟匡的回話,桓伊倒是不免愣了一愣,單從談吐而言,這人倒是較之潘甲還要勝出許多,但畢竟舊劣確鑿,也不知這一次的償罪能夠收穫多少,桓伊便也沒有輕言許諾。曲周終究已經入治,王法威嚴必須要維持,刑賞如何也不可由其心意。

    正在這時候,金玄恭已從帳中行出,神色冷峻的對桓伊招招手,桓伊見狀便疾行過去,詢問收穫如何。

    「幸在得獲賊眾……」

    將桓伊拉回營帳中後,金玄恭示意剛才負責審訊的兵眾將幾個羯軍將卒拖下看管,他則攤開一張行軍的地圖,隨手在地圖上稍作指點:「這幾處都有羯軍暗伏,若非羯將吐露,即便是斥候北進廣佈,一時間也難搜探得知……」

    桓伊在地圖上看了一眼,心中也是不免一寒,只見金玄恭所點出的那幾個位置,俱都緊切王師在廣平郡境中的幾處據點。可見羯軍充分發揮其野戰優勢,將分散在郡境內的王師部伍視作爪下偷生,一旦戰場上有什麼大的變故發生,肯定會給予那個方位的王師部伍以雷霆一擊。

    雖然延平大營野戰實力有所增益,但也並沒有形成絕對的兵力優勢,一旦開始全面反擊,若不能在短時間內鎖定對手所在,之前發往各地的營伍肯定是要損失慘重。

    如曲周這樣的前線據點,周邊便有幾路羯軍監守,不過有一個好消息就是,這些監守的羯軍也並非儘是遊騎。畢竟羯軍除了野戰稍佔優勢之外,真正的兵力投入其實遠遜於王師部伍,而成建制的騎兵隊伍想要維持戰鬥力,耗費要超過步卒數倍有餘。

    因此除了位於曲周西南二十多里外的一處據點有五百餘眾的羯軍遊騎之外,其他方位還是步卒為主,約莫有千數之眾。

    上白羯軍滿打滿算萬數之眾,其中騎兵部伍約有五千之眾已經是一個非常高的比例,隨著東面的侵擾越來越頻繁,羯軍方面也承擔著不小的壓力,兵力調配各方不免捉襟見肘。

    但這消息來源太單一,是否可信還要存疑。不過眼下也再沒有繼續獲取其他消息途徑的時間,能夠抓住這樣一名羯軍幢主已經是意外之喜。眼下的主動權還在羯軍一方,一旦察知這一點損失之後,肯定是要有所反應。

    「眼下已經沒有了確定消息真假的時間,只能盡快安排信使通告於後。將主蓄勢已久,肯定也在蒐羅訊報,自有驗證之法。」

    金玄恭與桓伊小作商議,當即便決定趁著天色還未亮,派遣信使迅速歸報。眼下的曲周郊野雖然在羯軍控制之內,但也並非完全與外界隔絕的孤城絕地,且城內還留有幾十匹的戰馬,突圍自是不可,傳信卻是綽綽有餘。

    只是在送出信使之前,金玄恭仍然神色嚴峻,坐在席中端詳著那份行軍地圖默然無語,桓伊也知曲周當下處境仍是危困,但他也自知兵事非其所長,只是坐在對面靜靜等待金玄恭的決定。

    「我想先攻上白!」

    過了好一會兒,金玄恭才突然說道。

    「什、什麼?」

    桓伊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抬頭望向金玄恭,見其棱角分明的臉龐上神情嚴肅,才知對方並非在開玩笑,但他卻忍不住開口說道:「如是是否過於冒險?這訊息是否真實還未能確定,更何況……」

    金玄恭驀地一笑:「真或不真,並非坐論能決,總要試過才知。依此信報,羯軍外亢內虛,強卒多遣用在外,上白已是羸弱至極。即便是有留守卒眾,應該也不會料到我軍敢於襲攻。更何況,曲周城小池淺,即便留守,未必能夠守得住。與其掐指待攻,不如主動出擊!」

    桓伊張張嘴,不知該要如何評價金玄恭這一決定。試一試言則輕巧,但若不成功,那就要付出生命為代價!

    更可況曲周眼下卒眾不足兩千之數,除了盡為步卒之外,也沒有什麼可以依仗的攻防強械,即便是攻入上白,又怎麼應對羯軍之後隨之而來的撲殺?

    他原本以為自己一意孤行、犯險派出並不算太過值得信任的潘甲已經算是大膽,卻沒想到金玄恭這個王師兵長比他還要大膽得多,手握一份根本就不能確定真實性的情報,就敢直接率眾衝向羯軍的大本營!

    「金幢主不要衝動,目下態勢,並不至於……」

    金玄恭做出決定之後,卻不怎麼聽得進去桓伊的勸告,是啊,從大勢來看,他這一次犯險並沒有十足的必要,隨著冀南的青徐人馬也逐漸加入廣宗這處戰場,此部羯軍敗退只是時間問題,區別只在於王師需要付出多少代價,但是個人的命途與大勢之間其實還有著一些距離,他不願意放過這次難得的機會。

    「一旦攻破上白,羯軍各路必定軍心震盪,之前縱有什麼佈置,也將無從施與。屆時延平大營無需再照望余處,大軍直入上白即可。攻其巢穴,亂其手足,即便無成,也能大益於事!」

    金玄恭講到這裡,眸光已是神采奕奕,世事哪有太多僥倖,無非以命相搏。就連曲周此境這些鄉夫野卒在真正機會到來的時候,都有勇氣躍起抓住機會,如果這一次他膽怯不行,餘生也很難原諒自己的這一次軟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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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1416 夜抵廣宗


    桓伊最終還是沒能阻止得了金玄恭,正如此前金玄恭雖然不同意他外遣潘甲的決定,雖是軍政有別,但也是行台兩個各有主見的年輕俊彥彼此之間的尊重。

    信使離開的時候,金玄恭也將他要攻取上白的決定一併傳回後方,如此便徹底沒有了退路。他當然也明白,將主胡潤統率千軍萬馬,反攻勢力早在蓄養,不可能因為他這一點結果未知的單點突破而有更改,但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若不試一試,總是不甘心。

    之後趁著距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金玄恭便開始挑選戰卒準備出兵。曲周這裡自然也不可能放棄,雖然城池矮小,難以堅守,但若沒有了這一點城池依靠,他們這些王師部伍並城中鄉眾也將要淪為此境羯軍遊騎肆意屠戮的目標。

    更何況,此次襲擊上白重點在於出其不意,直闖空門,究竟用兵五百人還是一千人,其實並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別。

    最終,選擇跟隨金玄恭出擊的士卒有兩營六百餘眾。當然願意出擊的士卒更多,被羯軍圍困在此長達月餘,已是人人羞憤交加、渴於一戰,但此行實在凶險太多,金玄恭也需要給桓伊留下一部分守城卒力。

    這些人一弓一刀一壺箭,俱列城下待命,金玄恭於城前與留守的桓伊小作交代,其實也沒有什麼可交代,無論留守還是出擊,都是以命搏功。拱手作別,之後一眾人便義無反顧衝入那濃厚的夜幕中,甚至連什麼慷慨壯烈的口號都無。

    六百餘眾盡為步卒,雖然名為奇兵,但是否能夠真正收取奇兵之效,仍是未定。一旦被出沒於郊野的羯軍斥候發現,那麼他們此次出襲可謂是自投羅網。

    但大概是此前曲周城南孟氏鄉民據點異變稍收惑敵之效,金玄恭一行離開曲周縣城之後,將近一個時辰的出行都沒有遇到羯軍的斥候耳目。

    即便是有羯軍的斥候出沒,但漆黑的夜幕也極大制約了他們能夠監察的範圍,六百餘眾銜枚疾行於曠野之內,動靜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除非恰好迎面撞上,否則被發現的可能也沒有那麼大。

    總之,從出發到天亮這將近一個時辰的行程中,隨著東方破曉、晨曦微薄,視野逐漸開闊,金玄恭等一眾人也成功的進入了澤野之中,周邊自有密林荒草遮蔽行蹤,而羯軍的斥候等閒也不會離開荒野進入此中作枯燥搜索。

    野澤之中景物枯燥,也全無成熟的路徑可循,雖然從曲周城中挑選出了兩名嚮導,但能夠發揮出的指點效用也是有限得很。

    一行人矢志壯立奇功,若是迷途於荒郊野澤中那也實在太諷刺,所以在保持隱秘前進的同時,金玄恭也不敢偏離曠野太遠,幸在秋日當空,指點著前進的方向,即便有所偏離,應該不算太遠。

    如是潛行一日,距離上來說,應該已經快要抵達上白,但實際上視野中所見,並沒有什麼顯眼的城池營戍存在。

    上白在羯國,是一個比較特殊的存在,此境名義上雖然歸屬羯國統轄,但其實羯國也並沒有在此設立明確的郡縣署制,因為此境舊年被劃分為乞活軍的棲息地。乞活軍在羯國內部,是一股相對獨立的勢力,哪怕羯國先主石勒的全盛時期,對於乞活軍也不敢過分怠慢。

    隨著羯國先主石勒的去世,羯國整體陷入內亂中,大量的精銳卒眾被消耗,游離於這些紛爭之外的乞活軍地位便更加凸顯起來,更成了如今的羯主石虎麾下為數不多可戰卒力。

    當然眼下乞活軍主力已經被遠調出戰,不在境中,但也保留下相當可觀的留守力量,只是這一股力量連羯主石虎都難以自如控制,更不要說羯國後起之秀的石閔。

    乞活軍的相對獨立,所帶來的一個負面影響就是包括上白、廣宗在內的這一片區域,對於王師而言是一個情報中的盲點。因為就連他們目下所攻克的那些羯國郡縣城池,都找不到有關此境的圖籍記載。

    至於金玄恭所用的這一份行軍地圖,其實還是去年奮武軍橫行此境的時候所掌握的一些地理情報。但當時奮武軍孤軍遠征,也不可能放低步伐仔細勘探地理情況,根據行軍路線所繪製出的這一份地圖,自然也都有詳有略,錯漏難免。

    金玄恭雖然行軍途中非常的謹慎,用心辨識沿途各種山水地標,但是因為要隱匿行蹤,也不可能讓兵眾四散而出確定方位,所以入夜之後,他還是有些喪氣的發現擔心的情況出現了,他們的確已經迷途於野澤之中,已經不知道當下所處方位何在!

    怎麼辦?

    迷路的事實只能藏在心底,決不可透露給士卒們得知,這倒不是不相信麾下的部卒,而是這種事知道的人越多,士氣就會越敗壞,也根本就於事無補。

    也幸在金玄恭本身就不是什麼養尊處優的中國名族子弟,不乏舊年於遼東統率部眾征戰的經驗,而遼東的地理狀況較之河北又複雜惡劣得多,行軍途中喪失方向絕不是什麼罕見的事情。

    所以儘管已經確定了出師不利的狀態,金玄恭卻仍能保持鎮定,行軍途中甚至還有閒情打趣激勵身邊的士卒們。停滯不前也是不可,就連行軍途中的小憩也要遵循此前的節奏,只有在行途中更加努力的辨識、調整方向。

    之所以還能保持如此,除了金玄恭本身定力足夠、遇事不慌之外,也是因為考慮到實際的情況。

    他們行途或有一定的偏移,但大體仍然遵循一路向北的方向,上白與曲周直線距離只在五六十里之間,眼下雖然至今都還沒有發現有大股人馬集結所留下的痕跡,但可以確定距離上白肯定不遠。

    上白是石閔所部羯軍的臨時大本營所在,周邊不可能沒有防事架設,而他們這一支王師小隊已經深入到如此方位中,仍然沒有發現或者被發現,也從側面印證了目下上白防務虛弱這一消息的準確性!

    由此可知,金玄恭決定冒險出擊上白這一戰術決定是對的,只是在具體執行的過程中出現了偏差,幸在這並不是什麼難以挽回的大錯,只要發現上白準確方位,他們此行必將建功。

    想到這一點,金玄恭臉上所流露出來的振奮之色也並非完全都是偽裝,不得不說,有時候樂觀真是一種非常可貴的內心力量。最起碼到目前為止,金玄恭內心仍然充滿了篤定的把握,甚至較之此前由曲周出發的時候還要更加堅定許多。

    「且先休整片刻,待到夜中繼續上路。」

    行入野澤中一處尚算開闊的乾涸河谷中後,金玄恭抬眼看看只有幾點寒星閃爍的幽冷天幕,小聲下令說道。他有舊疾在身,一路行來雖然沒有戰馬顛簸,但此際也是疼痛難忍,不過咬牙堅持罷了,待到停下來之後,額頭已經沁出細密冷汗,在這深秋寒冷的野望中,顯得有幾分怪異。

    士卒們席地圍坐起來,各自掏出行軍的乾糧以齒牙細磨吞嚥,除了不可高聲喧嘩之外,也有人忍不住低聲討論起來:「此行若果能建功,攻克羯軍那賊巢,應該能得甲功幾數?」

    金玄恭擔任兵長,是接替早前突圍陣亡的那位幢主,與士卒們相處日短,倒還沒有樹立起十足的威望,因是平日也注意抓住機會與士卒交流,聽到這話後便低笑道:「行台酬賞軍制已經有改,日後便不論甲功,十二轉軍功各有職授。臨敵應戰自有上陣、下陣、上獲、下獲的區別,此行若能得功,孤軍遠襲,應是上陣,若能殺俘倍數,即是上獲。上陣、上獲俱是難得,起碼可以積勳四到五轉,也就是說,若是稍後戰事順利,我與諸位俱可有望勳至驍騎尉。」

    兵眾們聽到這話,俱都興奮起來,紛紛湊到金玄恭身邊,仔細詢問這所謂勳位高低又意味著什麼,也有人有些懵懂,抱怨如此計功還不如舊年甲功清楚明白。

    金玄恭又耐心解釋這些勳位各自不同的意義,四轉驍騎尉視正六品,除了該有的錢帛犒獎之外,還有一定的職田犒賞。更重要一點則在於,只要再得一轉達於從五品的騎都尉,便可蔭一子授事,同時若轉籍為民的話,還可免於吏事授予鄉社職事,這便是真正的官身。

    眾人聽到這裡,俱都興奮起來,也漸漸明白到這轉勳的可貴。如他們此行孤軍而進,直闖敵軍大本營,功成之後可積勳五轉,但事實上這樣的機會與經歷並不是任何人都有。最起碼兗州軍府數萬之眾北上數月有餘,真正能夠直獲五轉的寥寥無幾,而現在這個機會就擺在他們面前!

    休息了小半個時辰,士卒們氣力漸漸恢復,又有了軍功的激勵,再次上路時步伐都輕快幾分。

    如是繼續前行一個多時辰,前方視野陡然一晃,荒草樹影的盡頭終於出現了大團的火光。金玄恭見狀後神情也是陡然一振,快速上前仔細辨認一番,那火光橫亙於地表連成一線,隱隱約約勾勒出一條雄城光影。

    看到這裡,金玄恭臉色逐漸變得有些難看,王師掌握的此邊形勢雖然不多,但像前方夜色下如此雄城還是有記錄的:原來他們這一路跋涉,早已經繞過了上白,抵達了乞活餘部留守的廣宗城城下!
V123210 發表於 2019-6-15 09:27
漢祚高門 1417 梟雄姿態

    居然來到了廣宗!

    這個結果,真是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此刻,不獨金玄恭有些明顯的愕然,就連週遭的士卒們,臉上也都流露出幾分說不出的尷尬。他們倒是未必詳知前方的大城底細,但基本的事實卻要承認,若前方數里外的大城便是他們此行將要進攻的目標,趁著隨軍口糧還未耗盡,趕緊吃完乖乖返回罷。

    王師各部伍雖然士氣高漲,但並不意味著就完全的罔顧事實。對面那座城池單從正面看去便闊達數里,城高兩丈有餘,就算僅僅只是一座空城,他們這區區六百卒眾想要附城攀爬而上也是非常的不容易。更不要說在那城頭火光照耀之下,不乏持戈兵卒往來於城頭巡弋。

    「此城應是廣宗,並非咱們將要攻拔的上白!」

    沉默少許之後,金玄恭也不得不將實情吐露,實在是瞞不住了。他們野澤迷途,無頭蒼蠅一般撞到了位於上白後方的廣宗城。

    當然眼下也不必再介意士卒們知曉詳情,行軍迷途最可怕的是所處方位的喪失對軍心的打擊與動搖,可是既然明白了眼下身在何處,再調整方向便也不再困難。

    當然道理是這樣一個道理,而事實則未必。畢竟他們所在乃是河北腹心之境,既不是塞北那無垠曠野,也不是遼東地勢複雜、人煙稀少的境遇。

    類似廣宗這樣的大城,其城防警戒體系有著一整套的配搭,絕不僅僅只是眼中可見的那高大城池,如果防衛再緊密一些,探出城池數里乃至十數里之外並不誇張。

    換言之,按照他們眼下已經逼近廣宗城這麼近的距離,周邊可能已經存在廣宗城守卒們佈置在城外的斥候耳目,他們的行蹤隨時都有可能洩露。

    「留下十人於此窺望,剩下的原路退回!」

    金玄恭膽氣是壯,但也不會無聊到明知不勝、偏要作死,很明顯眼前的廣宗城並不是他們能夠襲攻得手的目標,趁著行蹤還未暴露出來暫且後撤到安全的境域才是最正確的作法。

    士卒們聽到這話後,也是忍不住鬆一口氣,真擔心這位新任的幢主年輕氣盛,作出什麼不合理的決定。雖然撤退途中還有兵卒忍不住盤算道「這樣一座大城,憑咱們若能攻下,只怕最少積勳六七轉罷」。

    週遭人聽到這話,不乏忍不住捧腹而笑,一時間尋錯目標的緊張與惶恐反而緩解一些。金玄恭行在伍中,也是忍不住心中感嘆,就連這些尋常的士伍都有如此膽大包天的鎮定,王師整體上上下下所瀰漫的那一股催人上進的氣概,放眼世道之內真是無人能出其右。

    一行人眾撤退數里之後,沿途自然留下監察動靜的斥候耳目。在退到野澤中一處荒涼的谷口後,天色已經漸漸破曉,也無須再弄火種照明,金玄恭又攤開隨身的地圖開始找尋方位。

    有了廣宗城這樣一個醒目地標的指示,上白所在便好找的多。上白乃是廣宗郡下的一個縣,距離廣宗城只在一二十里之內,確定了幾個大概的方位之後,金玄恭便派遣幾名士卒小心散出開始尋找。

    無意間靠近廣宗城,結果有利有弊,好的一方面是確定了方位所在,對於真正的目標搜索也能有的放矢。壞的一方面則就是讓士卒們親眼看到在他們目標之外,還存在這樣一座城防完整、實力雄厚的敵方城池,對於士氣的壓制不可謂不大。

    此時就有營主湊到金玄恭身畔,低聲詢問之後戰鬥中,該要如何應對來自廣宗城方面的威脅?

    他們倒也並非膽怯,畢竟敢於憑著一份真假莫辨的情報便遠出襲敵,已經做好了犧牲的準備,眼下詢問也只是擔心死得沒有價值。要知道就算之後能夠順利攻下上白,一旦廣宗城方面羯軍做出反撲救援,憑他們眼下的兵力,也很難維持堅守多長時間。

    這一個問題,金玄恭並不是沒有考慮過,當部下兵長問起,便也耐心解釋廣宗乞活軍與眼下上白羯軍彼此之間的差別。

    羯軍本身結構便沒有王師這種上下統屬層次分明、大將軍一人獨執的穩定,不同旗號、不同部伍之間關係遠遠談不上親密,見死不救乃至於落井下石的現象,其實並不奇怪。

    特別乞活軍在羯軍體系中本身便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只要不過分侵害到他們自身的利益,他們出兵出力,支援上白羯軍的可能並不大。

    幾名兵長聽到這話,一時間倒也頗覺新奇,他們習慣了王師軍令嚴明的情況,對於羯軍這種各自為戰的作風自然是有不屑,乃至於懷疑內耗如此嚴重,何以還能統治河北這麼多年?

    可見人都是健忘的,拋開王師當下構架不談,上數十年前,江東朝廷對各鎮方伯的控制又比羯國能好多少?遠的不說,單單早前的江東政變,若非沈大將軍渡江歸國、力挽狂瀾,隨後又創建洛陽行台霸府,南國局勢崩壞較之羯國也真是不遑多讓。

    但時至今日,雙方勢力各有不同,王師將士們自然也就有了取笑羯國自取滅亡的資格。

    不過言雖如此,廣宗城裡的乞活軍究竟會不會幹涉上白的軍事行動,其實金玄恭也不能篤定。

    乞活軍在羯軍體系中的獨特地位,也讓王師對其瞭解出現一個盲點。南北對峙多年,特別是隨著今年北事大用,羯軍其他部伍與王師各有交戰,自然也難免有不同級別的兵長將領被俘獲,吐露出羯軍各部伍內情種種。

    但是乞活軍卻由始至終都沒有出現在與王師正面交戰的戰場,這也就造成了王師對於乞活軍情以及內部人情狀態的完全陌生,即便有一些推斷與猜測,都只有側面的印證而無直接的證據。

    比如多年前那場中原大戰,廣宗一度在羯國石堪的統治下,但乞活軍卻坐視石堪落敗而不救。比如去年沈雲所率奮武軍行過廣宗城,廣宗也只是閉城自守,對於逃竄過境的皇子石宣都拒不接納,更坐視奮武軍直接攻入襄國大肆破壞而沒有救援的舉動。

    至於金玄恭,對於乞活軍倒是有更多的瞭解,早年間乞活軍當下的代表人物李農便曾出現在遼邊戰場,金玄恭雖然沒有與之直接交戰,但也聽部族中其他將領談論起李農所部乞活軍自成一軍,無論駐營還是進退攻略,都不與羯國其他軍隊混在一處。

    但這也並不能確定乞活軍在當下這種形勢下也能保全自身、作壁上觀,畢竟王師部伍已經抵臨境域之內,石閔所部羯軍與廣宗乞活已是唇亡齒寒,而且通過各邊降將的交代,羯將石閔其實也是有著乞活背景的,雖然已經很淡薄,但也不能就此篤定乞活軍對石閔仍是見死不救。

    畢竟,石閔其人之所以選擇上白作為其軍大本營所在,其中肯定也是有著不為外人所知的考慮。

    所以,對於廣宗乞活軍是否干涉上白方面的戰鬥,金玄恭並不能確定,他也是在賭,賭乞活軍並沒有徹底接納石閔。如果他賭贏了,廣宗的乞活軍果真不在意上白得失,那麼就意味著石閔所以依傍廣宗乞活進行活動,其實是打得混淆視聽、狐假虎威的主意!

    如果能夠搞清楚這一點,其意義之大還要勝於單純的攻下上白!

    所以拋開其他戰場上的因素如何,單單廣宗乞活軍對王師的態度如何,金玄恭此次進攻上白,就是在賭命!如果廣宗留守的乞活軍直接介入這一場戰事,憑他所部這幾百人眾,絕對是有去無回,有死無生,不可能堅持到後路王師大軍救援。

    當中內情,暫不細表。天色大亮後,散出的斥候也傳回信報,言是已經發現了上白的具體位置,金玄恭得訊之後,便也不再遲疑,當即召集散開休整的將士們,於野澤中向上白欺近而去。

    行軍途中,視野漸次開闊,特別是行出野澤之後,視野中已經無復荒涼,田野裡分佈著大片大片有著開墾痕跡的土地,甚至還有桑林、梅林等明顯人工種植的林圃,同樣也不乏破敗的村邑,總算有了幾分河北腹心之地的風采,不再是索然無味的荒郊野外。

    上白也曾是乞活餘部主要的聚居地之一,羯國如今的大將李農便出身上白乞活一脈。這一片天地中,往年是生活著數萬乞活餘部,由於主要的丁壯戰力跟隨李農被羯主石虎徵調到了北方,今年北伐大戰開始後,留守此境的數千乞活人眾也被廣宗城收納,此境才荒廢下來。

    野途中數百人隊列疾行,也足夠醒目,特別是行此全無遮掩的田園阡陌中,行蹤已是無從遁藏,不過按照前行斥候傳來的情報,也根本沒有再隱藏行蹤的必要,因為上白這一處羯軍大本營,較之他們此前的設想還要更加的空虛。

    行途中還處處可見大隊人馬於此境出入往來的痕跡,一些廢棄的營灶中還殘留著柴木灰燼,可以想見不久之前此境仍有眾多人馬於此集結待戰。

    金玄恭等一行人眾暢行此境,隊伍前方不斷有斥候徒步奔跑往來,匯報最新的敵情。上白城池不大,與曲周不乏類似,當金玄恭他們已經遠遠可見前方矮小的土城輪廓的時候,周邊那些殘留的營壘中還不乏留守羯卒驚慌奔走的身影。

    「上陣應是,只怕上獲難得啊!」

    看到如此稀鬆,形同虛設的營防,金玄恭也忍不住嘆息一聲,不乏遺憾,原來以為凶險多多的遠襲,真正的危險不過只在曲周城外,曲周城駐守的羯軍遊騎沒有發現王師分兵外出的行動,上白對於他們而言已經只是一個坦陳待虐的目標。

    一行人徑直抵達上白這座土城外,城池逼仄矮小,土牆上探出一個個驚慌未定的人頭,約莫有四五百數,顯然他們沒想到王師部伍居然能夠欺近至此,雖然倉皇組織起人力據守反擊,但看起來更像是個笑話,其中不乏兵卒大概連真正的戰陣都未經歷過,戰戰兢兢的兩臂持著簡陋弓械,箭矢一旦脫弦,飛出不足數丈便斜插進城外的泥土中。

    這樣的戰鬥,實在乏善可陳,城外六百王師卒眾分成三路,直向土城城牆撲殺而去,從周邊那些空虛的營壘中拆下的竹排木板遮擋住那些全無勁力的雜亂流矢,而後便被拍在了土城城牆下,士卒們踩踏而上,揮刀劈砍。

    很快這一道簡陋的防線便全面瓦解,站在不高的城牆上,還可看到城內亂卒驚慌奔走,其中多數都是傷殘老弱,若能盡數收斬、俘獲,大概也能得近千之數。但王師奔走遠來,幾百步卒,很顯然是做不到全城包圓。

    金玄恭入城之後,先下令撲滅已經燃燒起來的烽煙示警,率領一營兵卒沿城內巷道撲殺餘者,另外一營則穿城而過,儘可能多的追殺四邊逃竄賊卒,但也規定離城三里即至,窮寇勿作遠追。

    戰鬥從發生到結束不足半個時辰,算起來最辛苦還是這一路在野澤中的奔行。城中收俘近百傷殘,俱被驅趕進了一處空曠的屋舍,之後檢點收穫,又得幾十具已經破損不堪的甲械,城池的西南角一處柵欄,裡面圍養著十幾匹駑馬、牛羊,靠近城池中心的倉舍中則搜出三十多斛谷糧並綀、麻等物資。

    再加上這座空空蕩蕩的土城,雜陳在巷道並城池內外還沒有收撿的屍體,便是這一戰所有的收穫。至於王師方面的損失,除了幾人在攀牆奪城時動作太猛扭傷了手足,沒有一人戰死。

    「這裡真是上白?」

    一名營主索然無味的吐出一口滿是灰塵的濃痰,有些不相信他們此行竟能如此輕易奪城,懷疑是不是還摸錯了目標?畢竟前科不遠,還有在曲周被羯軍圍打的沒有脾氣仍然記憶鮮活,自然對這座空蕩蕩的城池居然是羯軍大本營的可能充滿了懷疑。

    「此處便是上白!」

    金玄恭給予了肯定的回答,雖然戰鬥順利的無足可表,但無論是城池內殘留的痕跡,還是城外那錯落分佈的空虛營壘,都表明此處在某一段時間內是聚集著大量的人馬。別的不說,單單城下一處空營裡連排的馬槽,極盛時便可供數千戰馬於此飲飼。

    上白羯軍最近這段時間乃是兗州軍最主要對手,各種戰鬥都有跡可循,自然也沒有閒餘的時間和人力去營造另一處大營魚目混珠。

    「這個石閔,也真是一個武夫良才。」

    內外遊走片刻,金玄恭也忍不住嘆息道,甚至就連身臨此境的王師兵長都不相信作為羯軍大本營的上白居然如此空虛,更不要說前線那些仍在對峙交戰的同袍們。

    這個石閔窮兵黷武也真是達到了一個極限,如果不是親眼所言,誰也很難想像逐戰四野、凶狠異常的上白羯軍已經內虛到了就連大本營都全不設防的程度!

    金玄恭如此喟嘆,絕不是在譏諷,他是真的由衷感覺那個不曾謀面的羯將石閔,真的是天生為亂世而生的梟雄人物。能夠在如此強勢的王師威逼之下,打出一種阻敵於外、因糧於敵的氣勢,這本就不是常人能夠做到的。

    如果不是金玄恭本身便人情絕棄、生無可戀,心存死志的直衝死境,就算是王師大軍來日大勢橫掃,逼退石閔,盡控此境,只要不能在正面戰場上擊殺此人,只怕都難盡知其人真正實力究竟有多少!

    「可惜,實在可惜!生不逢時啊……」

    嘆息過後,金玄恭又微笑一聲,惋惜這個石閔錯過了崛起的良時,也未必沒有一絲對自身的神傷。

    看其人用兵如此大膽,正是亂世中該有的梟雄本色,若還是群雄逐鹿的河北舊年,其人稍假時勢,未嘗不能創建一番功業,那些圈地自守、眷戀不外的豪強塢壁主哪是這種虎狼豪傑的對手,幾追羯國先主石勒風采!

    但事到如今,行台大勢已成,就連羯主石虎這個舊年的河北霸主都不過只是苟延殘喘,其人更加難有成長起來的機會,再怎麼凶惡掙扎,不過是為王師某一戰將功簿稍添一筆而已。

    奪下了上白,並不意味著此行竟功,王師士卒們也沒有太多時間回味這次直闖空門的喜悅,稍作休整後便即刻開始增補城防。無論是之後回防的羯軍遊騎,還是近在咫尺的廣宗乞活,對他們而言都是艱難的考驗。

    雖然上白這一處營地已經空曠至極,形同虛設,但並不意味著羯軍就會隨便放棄。

    要知道石閔的部伍也是客軍作戰於此,且部伍之中多是遊騎,上白是他們惟一一個集結地,一旦沒有了這個固定的集結地點,面對王師騎兵洶湧的反擊,想要將分散在各方作戰的遊騎部隊盡數集結起來,幾乎不可能做到。

    金玄恭一行人目標確鑿,都還錯過上白衝到廣宗城下,遊騎潰走,差之毫釐便謬以千里,所以必須要有一個確實穩定的集結地點。當然也不排除石閔在外遣諸軍的時候便約定另一個備選的集結地點,但也不會距離上白太遠,否則軍勢一敗難挽,又有多少人能夠集結遠途退回?

    剛才攻城的時候,上白已經燃起了示警的烽火,且不乏敗卒向廣宗方向潰逃,廣宗乞活會是怎樣的反應仍未可知,若知道來犯之敵只是寡弱之眾,稍作試探進攻也屬正常。

    王師輕裝簡行,由攻轉守並不輕鬆,幸在於倉舍中繳獲一部分城防器械,此前遭襲過於猝然,加上留守俱為雜弱之眾,也沒有用於城守,此時則盡數被搬到土牆城頭,用以阻擊之後將要到來的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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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1418 乞活難謀


    武城為東郡要縣,實古趙地,平廣曠闊,四無山阜,東毗強齊,歲飾武備,邑之得名。

    東武城歷史悠久,早在春秋時期晉國為了防備齊國攻伐便於此築城。時過境遷,如今的戰爭形態早已經不是春秋古時戰車衝殺,更加靈活多變,東武城地處河北平野,四邊無險可守,於戰略上的重要性也一再降低。

    這樣的地理環境,自然也是有好有壞,壞處是無險可據,一旦強敵壓境,鄉土轉瞬易手。好處則是不會有什麼長期性、大規模的戰爭於境域之內發生,這對於地方元氣的保存也有極大的好處。

    所以如今的東武城,雖然談不上是什麼戰略要戍,但憑其深厚的人文淵源,也可稱得上是河北名城。如郡望顯赫的清河崔氏、張氏等名族,俱都世居此境,餘者尚有盧、陳、尹等大姓,即便清譽不彰,也都是鄉野根基深厚的土豪大族。

    王師最初的戰略規劃中,東武城並不屬於中路戰場,所以在收復東武城之後,東路沈牧軍並沒有向西開拓,而是繼續北進攻伐渤海郡縣。

    但計畫總是趕不上變化,東路王師高歌猛進的同時,中路右翼的兗州軍在初期的勝利之後卻遭到了上白羯軍的壓制,以至於東路王師重要的補給地臨清都受到了來自上白羯軍的威脅。

    再加上入秋前後羯國另一路軍隊、由石虎之子章武公石斌所率領的兩萬幽州軍進入渤海戰場,渤海方面的推進便有些受阻,所以東路王師便也暫緩推進節奏,主力留守渤海郡域,另有部分軍隊則回守東武城,並向西南方向的廣宗發起攻勢。

    當剛剛攻克上白的金玄恭感慨羯將石閔不乏亂世梟雄氣概的時候,遠在清河貝丘正統軍作戰的石閔卻未有如此自許,反而有種騎虎難下的困頓與煩躁。

    石閔部伍駐紮於貝丘西境三十餘里外的一處山野土丘上,清水一條支流繞丘而過,但是由於晉軍在南面上游的臨清攔河興設堤壩,這一條河流很早便進入了枯水期。

    土丘向下東北方數里之外,便是東武城晉軍營壘,營壘規模並不算太大,依託於一座殘破的塢壁建成,駐紮兵力約在兩三千人之間。

    兩軍於此對壘已經過去了十幾天,營壘之間這一條乾涸的河道原本還稍顯泥濘,但經過過去一段時間的騎兵鐵蹄連番踩踏,早已經變得堅硬無比,且因為浸血太多的緣故,土色泛出一股妖異的暗紅,秋風中並瀰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腥臭。

    石閔扶欄而立,由於近來殺伐頻頻,鬚髮都有賁張姿態,望去不怒而威,令人凜然生畏。其身後賁士標立,俱都沉默不語,抬眼望向東北方的晉軍營地。

    雙方對峙以來,無有一日不戰,規模各有大小,今日也不例外。

    土丘下的戰場上,正有數百騎眾往來廝殺。石閔的部伍雖是新成未久之軍,但卻是吸取了襄國各方人馬的精華,之後在廣平境域大大小小的戰鬥中多有磨練,俱都是精悍異常,哪怕面對南國青徐大軍中的騎兵精銳,仍能不落明顯的下風。

    雙方交戰這數百人,在闊及數里的戰場上往復衝殺,雖然沒有各張旗號,但一眼也能分辨得清敵我。晉軍所用多為河西戰馬,望去便顯得比羯軍的塞馬要神駿許多,且將士衣甲鮮明,弓刀齊整,氣勢上勝出羯軍不止一籌。

    今日率部出戰的乃是石閔的心腹部將蘇亥,其人體格健壯,甲衣緊繃在身上,望去魁梧異常,甚至就連胯下的戰馬都顯得有些矮小。

    交戰伊始,晉軍騎兵方方面面的優勢便顯現出來,對沖之際,人馬未至、勁矢先達,在這樣一個距離上,械用簡陋的羯軍根本無從反擊。

    蘇亥當先勒僵轉避,身後部伍自是如影隨形,但仍有來不及操控戰馬轉變衝勢的騎士被晉軍勁矢穿飛,身死於戰場之上。

    河西戰馬爆發力強,特別是短途的衝鋒,哪怕晉軍騎士裝備要比羯軍重了許多,在速度上仍然淺勝幾分。

    飛矢一輪之後,弓掛鞍上,持刀在手,精騎凝聚的鋒芒直接扎入羯軍部伍中,那單薄的戰陣轉瞬之間便被穿透,約莫有百餘羯軍騎兵被帶偏了衝進的軌道,隨著晉軍遊騎的劈砍被裹挾分割,包圍屠殺。

    初戰失利,這已經是羯軍不得不咬牙承受的現實,全方位的實力差距,讓他們也不敢奢望在與晉軍騎兵交戰時能夠勢如破竹的殺敵。

    但眼下的小挫,並沒有造成羯軍的崩潰,陣型雖然被分割成了兩個部分,但兩個部分的騎卒仍在各自掙扎努力。

    被晉軍將士包裹在其中的那百數羯軍騎士不斷向外衝擊,因為械用的不足,他們大多使用是製作更加簡便的長矛,但在晉軍鋒銳戰刀的劈砍之下,這些長矛能夠造成的殺傷力實在有限,甚至由於交戰過程中位置變幻劇烈,有的長矛明明刺中晉軍騎士的身軀卻被堅硬甲冑阻住,矛桿斷裂手中的情況頻有發生。

    但是他們不斷的向外突擊,還是給晉軍衝陣造成了一定的影響。晉軍將士雖然裝備精銳,但騎術相對而言是要稍遜於羯軍。

    南人習水、北人習騎,雖然青徐王師也多是青徐各地招募的丁壯精銳,並不能算嚴格意義上的南人,但講到這種大形勢上的制約,其實還是存在的。除了奮武軍、弘武軍等行台絕對精銳,甚至就連韓晃所率領的河內騎兵軍團,論及平均的騎術水平,其實也要比羯軍稍遜幾分。

    但這一點差距其實並不致命,王師本就是多兵種搭配,並非全憑騎兵制敵,加上裝備整體水平要遠勝於羯軍,足夠彌補這一點差距。

    不過若是在具體的區域戰場例如眼下這場小規模騎兵交戰中,騎術的劣勢影響還是比較大的。羯軍雖然初戰不利,之後也是傷亡大於斬獲,但是憑著高超的騎術配合,還能暫時維持住廝殺不潰。

    內線的衝擊也給外線的羯將蘇亥帶來了機會,趁著晉軍幾次出現明顯的缺口,率領著麾下騎眾如狡猾的狐狼一般遊走撕咬,漸漸也給晉軍騎兵帶來了不小的傷亡。

    特別是隨著戰鬥的持續,馬力方面也出現了差距,晉軍本就負甲裝械沉重,而河西馬雖然短途馬力充沛、爆發力強,但卻並不具備太悠長的續航,耐力方面較之塞馬有著明顯的劣勢。

    當然,晉軍部伍中也不乏爆發力並耐力兼具的優良戰馬,特別是名聲浩大的河西龍駒,各方面綜合起來無有明顯的短板,甚至較之名種汗血寶馬都不遑多讓。但是這種優良的戰馬畢竟還是少數,主要供給勝武、奮武等真正的王牌部伍,並不能普及所有一線王師軍隊。

    過往這段時間的戰鬥,節奏往往如此,初戰時晉軍王師穩壓羯軍一線,羯軍幾無反擊之力,只能憑著毅力遊走纏鬥,但過半的時候都撐不過這第一輪的強壓,被晉軍逐殺潰走。

    不過若能熬得住晉軍第一輪的猛烈衝擊,戰況就會逐漸發生偏轉,晉軍騎兵的機動力會漸漸下滑,雖然仍是具有著裝備的優勢,但對於羯軍而言已經不再是不可戰勝的對手。

    這一次羯軍出戰的五百騎兵,乃是石閔方自上白帶來前線未久的生力軍,戰鬥意志可稱頑強,再加上主將親自壓陣觀戰,也都奮戰不退。

    初期戰況雖然不利,損失了接近兩百卒力,但是隨著晉軍馬力下滑,主動權漸漸落在羯軍一方。於是漸漸戰場上的形勢發生了變化,原本迅猛穿插遊走於羯軍部伍中的晉軍騎兵聚集在了中間區域,而羯軍遊騎則擴散遊走於四邊,通過不斷的撲擊並流矢收割著晉軍卒力人命。

    「蘇亥之力,難道不可作萬卒之長?」

    壓陣觀戰的石閔眼見戰況發生了逆轉,臉上也流露出了短暫的笑容,雖然整體戰略上而言對他是越來越不利,但在這局部戰場上仍然能夠壓制住晉人一頭,對於士氣的振奮也是巨大的。

    他倒不是幻想著能憑其一部之力挽回羯國整體的頹勢,但己部能夠在各方戰鬥中得有獨秀的表現,自然也會讓主上對他更倚重幾分。未來形勢會發展到哪一步,誰也不能篤言,但只要手中能夠掌握一支凶悍勇戰的精軍,較之無所依附的浮萍總會更加從容幾分。

    言中雖然是在誇讚自己的部將,但又何嘗不是在為自己鳴不平。

    如今的他於羯國中終究還只是一個後起之秀,遠遠談不上位高權重,類似麻秋那樣的宿將,明明有著喪失鄴地的罪過,主上仍然將鎮守襄國的重任交付麻秋,而他憑其不足萬數的寡弱之眾成功遏阻晉軍北上的步伐,功績早傳國中,卻遲遲不得相匹配的封賞。

    石閔也明白,之所以會如此,說到底還是自己底蘊仍淺,且在國中並沒有強硬的後盾。雖然去年在襄國與博陵公石遵已經達成一定的同盟,但是受於前太子石邃的連累,石遵目下在國中也沒有足夠的話語權給他提供更多支持。

    目下國中新銳崛起的一股力量乃是章武公石斌,現在應該稱為章武王了。遷往信都之後,主上為了穩定國中人心,終於履極稱帝,拋棄了那不論不倫的大趙天王尊號,諸子封公者也晉封為王。

    章武王石斌,舊鎮幽州,本就是主上如今諸子中軍功最盛者,如今慨赴國難,率領幽州軍伍南下救援,與晉軍在渤海境中幾番交戰,互有勝負,總算將局勢稍作挽回,也令主上大感歡欣,將冀東渤海、章武、河間等數郡軍務盡予之,諸王之中,無有此勝。

    除了自身大權得攬之外,章武王還有一位強大的盟友那就是幽州刺史張舉,目下國勢頹敗,所剩不過冀州半壁並幽州全境,幽州刺史張舉在名位上也成了如今國中排名第一的方伯刺史。

    強勢宗王與強勢鎮將的聯合,如果不是盛夏之際原本已經歸附羯國的遼東慕容部再生變故,國中嗣位之選幾乎已經沒有了懸念。章武王石斌雖然母系卑賤,但在幾個不成器的兄弟接連慘死之後,已經是後來居上,令人不敢小覷。

    眼下晉軍並分數路,大勢北伐,國中的嗣統之爭也不得不暫告段落。雖然章武王幾乎已有獨大之勢,但是為了維繫住國中各方抗拒強敵的人心,主上也並沒有直接將之冊封為太子。

    也正因為這一點,其他幾名皇子還沒有完全喪失爭取儲位的機會,就連那個此前曾經被晉軍俘虜的濮陽公石琨,都得趁這一點惠利而被受封為武安王,鎮守襄國節制麻秋。

    跟其他皇子們相比,石遵與石閔的這種搭配便有些上不了檯面。因為已故太子石邃敗壞國務致使襄國陷落而伏誅,皇后鄭氏也受此連累而被廢,原本作為嫡子的石遵處境因此變得艱難許多,甚至連王號都無。

    主上遷都之後,石閔奉命留守襄國,又因受到退守襄國的麻秋部伍排斥而心懷不忿,離開襄國轉戍廣宗。眼下的他,遠離羯國統治核心的信都,即便想要改換門庭,也根本沒有機會。

    當然,眼下的石閔也並沒有這樣的想法。一方面他是認識到目下這種形勢,無論依傍何人,都不如自己掌握足夠自保的力量,若選擇一個太過強勢的皇子如章武王石斌去投靠,他反而難再擁有眼下這種獨立自主的處境。

    另一方面,石遵的處境艱難也是暫時的。其人雖然乏於軍略才幹,但對人心的籠絡羈縻卻是長處,且不說石閔在短暫的接觸後便與之形成同盟,此前主上在決意遷都時不是沒有阻力,許多地方上根深蒂固的豪強不願意棄家追從,石遵在過程中出面說服許多人家。

    如今信都的經營治理,主上也頗多倚重石遵之初,只是因為皇后新廢、不願給人朝令夕改的印象暫時沒有將石遵封王。

    石閔雖然身在前線,但與國中的石遵也頻有書信往來。石遵在信中不乏規劃,言道石閔放心在前線作戰,爭取搏於優異表現,即便封授不達也只是暫時的,在時機成熟的時候,他也會在主上面前進言將石閔調回國中另作任用。

    「冀下糜爛已非常力能挽,此境已非你我功業所在。棘奴再予歸國之後,我也將極力請出鉅鹿、中山之間,招引各邊力用,自成你我宏圖……」

    對於石遵的遠見,石閔還是比較信服的,最起碼眼下的他雖然在前線戰鬥有聲有色,但是論及後事種種,他其實也是茫然沒有主見。

    石遵著眼於信都更後方的鉅鹿、中山等郡國,在他看來真是十足的明見,南國兵鋒強大,唯有實際對戰過才有深刻體會,前線諸將不乏懷抱悲觀者,石閔自然也不例外。

    前線無論戰鬥功事多麼顯赫,對於主上而言都是可以放棄的外圍力量,只是為了營建信都防線爭取時間。

    如今的信都,據說已經集結甲士三十萬,這個數字自然難免誇大,但窮國丁壯編甲十數萬大軍還是有的,南國雖然來勢洶洶,但想要速戰速決也不輕鬆。

    石遵能夠不爭一時先陣,選擇在信都後方經營發展,正面戰場的壓力自然有目下聲勢正旺的章武王石斌等人承受。這一計畫若果真能成,他與石遵於後方安心蓄力休養,未必不可後來居上,反制其餘。

    當然,目下局勢詭譎,人心詭變,對於石遵,石閔也不會完全的信任。之所以選擇離開襄國而戍守上白,其實也是心懷一番自己的盤算。

    石閔之所以甘心冒險戍守於前線,自然還是為了增加自己的力量。廣宗郡境中的乞活餘部,他垂涎已久,即便不能收為己用,與其眾保持一個良好的關係也是非常有必要的。別的不說,單單將大本營安置於上白,便是十足的在向乞活大將李農示好。

    如今的李農,戍守雁門,威懾代北,絕對是目下羯國首屈一指的重將。

    乞活軍非常的排外,石閔也不奢望能夠在極短時間內受其眾接納乃至於效忠,但若能夠憑著幫助李農戍守鄉土而結下深誼,若再結合石遵避守後方的思路引部前往中山,便可與雁門的李農達於呼應,得擁羯國殘土半壁之重!

    只是乞活軍的排外,較之石閔想像中還要更加嚴重得多。當他滿懷熱切奔赴上白時,原本上白留守的乞活軍眾早已經退入廣宗,對於他的到來也是不冷不熱。

    哪怕他之後凶悍用兵,力阻晉軍各路於外,使得廣宗沒有受到晉軍的直接侵擾,廣宗的乞活對他仍然沒有什麼感恩表達,甚至連基本的物資給養援助都無,更是直接拒絕了出兵與他共擊晉軍的提議。

    對於這些頑固自守的傢伙,石閔每每念及也是恨得幾乎咬牙切齒,晉軍攻勢如此洶湧,兵臨廣宗只是時間問題,難道這些人還奢望能夠側身世外、不受兵禍侵擾?

    「待到擊退此路南軍,撤回上白之際,一定要與廣宗深作交涉!」

    石閔心中暗忖,他抵達上白之後,便面對晉軍兗州部洶湧而進的情景,幾場惡戰兼併了一部分敗軍之眾,之後又忙於對廣平境內晉軍的壓制,也根本沒有時間與精力和廣宗乞活溝通交涉。

    但是很明顯眼下晉軍各部都加強了緊逼之勢,單憑石閔目下所掌握的力量也已經發揮到了極限,為了抵抗東武城反攻下來的晉軍,上白可用卒力幾乎盡數被他拉到了此處戰場。

    雖然眼下局勢還在控中,但石閔也很清楚他所部卒力已經勢若滿弓,隨時都有弦斷之危,如果還不謀思退路,很有可能之後想退都退不了。但一想到不能招引廣宗乞活為己所用,他又總有幾分不甘。

    心中思慮種種,以至於眼前戰場上的優勢都讓他高興不起來。

    而就在他沉思之際,身邊突然又傳來一陣驚呼聲,他忙不迭抬眼望去,只見戰場上局勢又發生了變化,部將蘇亥麾下戰馬突然倒斃,週遭士卒急於搶救,原本對晉軍所形成的圍困之勢頓時瓦解,戰陣中的晉軍士卒們也抓住這個難得機會,收緊騎陣直接向蘇亥落馬處衝殺而去。

    與此同時,對面晉軍營壘中又有馬蹄雷動,幾百援軍直往戰陣中衝去。

    「賊子安敢害我力士!」

    石閔見狀,口中大吼一聲,張臂縛甲,飛躍馬上,一手持通體鐵鑄兩刃尖矛、另一手則握住半丈長的勾戟,呼喝聲中自引三百餘騎同樣向場中奔殺而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9-6-15 09:27
1419 營門血戰

    真正的戰場上,其實很少有所謂的百人敵、千人敵,畢竟戰爭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事情。

    但凡事都無絕對,有的人似乎天生就是為了戰爭而生,比如石閔。

    此刻的戰場上,由於將領蘇亥失足落馬,晉軍趁機反殺,再加上晉人的援軍先抵戰場,場上那幾百羯軍已是全無招架之力,只能任由晉軍分割屠戮。

    可是隨著石閔衝入戰場,戰況瞬間便發生了逆轉。其人手中矛鋒飛探,絕對的力量與速度使得晉軍那堅硬的、甚至能夠撞折羯軍長矛的甲冑如紙糊一般,一名晉軍騎士來不及做出躲避的動作,受此巨力剖刺,身上甲衣頓時崩裂,身軀也如碎屑一般拋起,狠狠的砸在後方同袍人馬身上。

    「河北自有丈夫,豈容南賊輕侮!」

    此刻的石閔,人馬合一,狀若猛虎,兩手兵刃或刺或鉤,其人縱橫所至,晉軍遊騎根本無從招架,俱入雜草一般被一一收割。

    將為軍之膽,眼見主將如此凶悍無敵,羯軍將士們也都振奮不已,沿著將主殺出的血路直接撞入晉軍的騎陣之中。戰場上的晉軍將士仍在努力維持著陣型,但在羯軍兇猛的衝擊之下卻只是徒勞,特別石閔所到之處,似有狂風裹挾催壓,人馬俱都無從阻擋。

    「先殺落馬羯將!」

    幾名晉軍遊騎,無顧後方席捲而來的羯軍銳騎,只是死死盯住那名正被幾名兵眾簇擁倉皇遊走於戰陣內的羯將蘇亥。目標篤定,殺意堅決,羯將蘇亥身邊幾名士卒很快便被王師戰刀收割伏屍,更有一名王師戰士奮然躍馬,咆哮著揮刀直劈向身邊已經全無遮掩的蘇亥。

    「將軍救我!」

    羯將蘇亥雖然也是悍勇,但生死危急之際,已是驚恐得臉色扭曲,閉目慘叫。那直劈而下的戰刀眼見將要及身,卻陡然頓了一頓,身後一股大力撞來,一截血淋淋的鋒刃直從那晉軍騎兵胸膛透出!

    「某既在此,誰能害我大將!」

    石閔狂笑一聲,縱馬飛躍,探手一抓,剛剛脫手貫穿晉軍騎兵的兩刃矛才再次回到他的手中。

    與此同時,那名晉軍騎士前胸後背俱是血箭飆射,頹然落馬,雙眼卻還沒有完全的失去神采,他仰落於地,持刀的手臂驀地一顫,卻又很快跌落下去,喉嚨裡血水湧出,發出一聲沙啞的嘶吼:「殺賊、殺……」

    這種陣前小卒,石閔親手所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自然不會過分關注,他手中戟身探出將死去晉軍騎士那坐騎撥至部將蘇亥身側,凝聲道:「上馬,隨我再殺一程!」

    「將軍威武!」

    蘇亥絕處逢生,望向石閔的眼神充滿了崇敬,順手撈起戰場上所遺失的一柄晉軍戰刀便翻身上馬,緊緊追隨在將主身後,兩手持刀,瘋狂向著已經陣型崩壞的晉軍騎兵劈砍而去,要將此前被追殺險些喪命的折磨加倍返還。

    此時戰場上戰況已經完全逆轉過來,晉軍騎陣崩壞,士卒們早在羯軍的衝擊之下散落各處,難以集聚。而有了主將身先士卒的奮勇衝殺,羯軍將士們此際也是軍心大振,追隨在將主身後不斷的收割著晉軍將士人命。

    能夠在羯國一眾英壯中脫穎而出,一枝獨秀,石閔靠的可不是羯主養孫這一層關係。

    特別是在襄國組建了自己的部曲、開始真正獨領一軍在外征戰之後,憑著他自身的勇武,很快便獲得了部伍上上下下人心歸附,而也正是因為在這樣一位強悍將主的率領下,這些成軍於襄國、至今不過一年的羯軍將士們,才能飛快成長起來,成為羯國首屈一指的能戰之軍。

    石閔一邊追殺著那些晉軍遊騎,一邊也在觀察著麾下將士們的殺敵表現,心中不乏自豪。這是一支真正掌握於自己手中的精銳軍隊,由他一手締造、一手打磨成型,也是未來他能揚名於中國,得居一席之地的最大倚仗!

    遠處晉軍大營中,響起了鳴金收兵聲,同時大量步卒湧出陣列營前以接應潰逃而返的陣上騎兵。

    取得了這一場勝利後,石閔本來打算適可而止,暫且不論此戰殺敵多少,單單晉軍遺失在戰場上的諸多戰馬、器械便是一筆不菲的收穫。

    可是當他看到對面晉軍卒陣之後的將領旗幢儀仗之後,心念卻又頓時一轉。過去幾個月的時間,他一直活躍在與晉軍交戰的最前線,對於晉軍將領儀仗各種規格自然也不陌生,此刻出現在對面陣營後方的那名晉軍將主,最起碼也是都督一級的重將!

    「先不打掃戰場,傳令後營騎兵全軍出擊,隨我擒殺敵將!」

    稍作思忖之後,石閔便直接下令,與此同時,奮身策馬先向敵軍營陣衝去。

    原本按照石閔的設想,他是不打算與東路晉軍發生什麼決戰的,此前所以向東面用兵,是打算攻掠晉軍的冀南重鎮臨清,之後渤海境內的晉軍回防,令他這個計畫無從實現,又不得不繼續增兵以阻止東路晉軍向廣宗欺近,同時給廣平郡佈局收尾撤軍爭取時間。

    晉軍自然不是什麼一觸即潰的對手,石閔雖然本身勇武異常,但也沒有信心能夠每戰必勝、擊潰成千上萬、源源不斷的晉國大軍,況且他也沒有這個必要。

    眼下的他,是欠缺一個顯赫的戰功撤回國中,而對面突然出現的那名晉軍重將則讓他看到了機會。

    若能將那名晉軍將領斬殺或是俘獲,絕對是大功一件,若能因此造成這一方面晉軍的崩潰那就更好不過,他正好可以順勢南掠臨清,奪取晉軍存放在那裡的大量資用,除了大功之外,自身實力也能得於倍增。

    即便是不能順勢攻取臨清,單憑他擒殺晉軍重將的大功,也足以向國中彰顯功績,還能以戰損過多為藉口請求返回信都休整,避開正面戰場與晉軍的交鋒從而保全實力。

    當然,他也不是沒有想到對面突然出現這樣一位高級的將領,晉軍兵力肯定有所增益。但眼下新勝之際,士氣正是雄壯,沒有道理退縮不前。跟成功之後巨大的收穫相比,這一點險絕對值得冒!

    對面晉軍陣勢鋪設迅速,已經有約莫兩千戰卒集結成陣,當下所展露出來的兵力已經超出了此前交戰多日對晉軍兵力的瞭解,可見晉軍的確是增兵了。

    不過眼下石閔氣勢正壯,對此混不在意,當先而出,麾下數百精騎景從追隨。可是他們距離對面晉軍軍陣還有幾十丈的距離,對面的晉軍士卒已經開始勁弓攢射,密集的箭雨烏雲一般向此鋪射而來!

    饒是石閔豪氣干雲,也不敢小覷晉軍箭陣之威,晉軍械用之強天下聞名,在這樣的距離上仍有三矢之力,他哪怕再怎麼悍勇,終究還只是血肉之軀,就這麼直衝向前,只怕未到半途便要被射成刺蝟。

    因是他連忙轉馬側行,堪堪避開晉軍正面箭陣,由左翼方向繼續保持向晉軍營門衝殺。

    兩千人的步卒戰陣鋪設於平地上,自然不能擺出多麼宏大渾厚的陣勢,而事實上這兩千人的戰陣也只是堪堪覆蓋住了正面數丈方圓。一千人的弓弩手居在正中,兩翼則各置五百刀盾步卒。

    羯軍於此不過兩千餘名騎眾,其他的騎兵兵力還留駐廣平監望晉軍各處營戍。此前交戰出擊者約有千數之眾,隨著石閔下令全軍出擊,又有一千多名騎兵隊伍衝出羯軍營地向晉軍營陣衝來。

    這正面戰陣衝來的千數騎兵成功吸引了晉軍弓弩正面火力,而側游到陣型左翼的石閔此際也接近了晉軍的營防。營房內雖然也有晉軍留守卒眾,但發射出來的流矢卻遠遠不及正面戰場那麼強大。

    石閔所率數百遊騎在避開正面的攢射之後,於戰場上繞出一個弧度,之後便緊貼著晉軍營壘之外那一道拒馬防線直向晉軍左翼的刀盾戰陣衝去。

    晉軍結陣並不緊密,一伍之中斬馬刀、大盾、刺槍、步槊、臂弩等器械層次分明,分工井然。羯軍遊騎衝來之際,先以馬弓流矢撼動陣型,但效果卻微乎其微,甚至石閔所用近乎兩石強弓勁矢都僅僅只是深沒於那牛皮大盾上,雖然幾沒翎羽,但終究沒有造成實際的傷亡。

    晉軍刺槍長達兩丈,近乎一個小型的拒馬樁,長近三尺的鋒芒啞暗無光,但誰也不敢懷疑其鋒銳。

    整整一百桿刺槍遙遙探出前陣,也讓羯軍騎兵們在欺近戰陣時不得不調整衝鋒的方向,這便極大的降低了衝鋒的速度。但若不躲避那刺槍鋒芒的話,多有戰馬直接撞在刺槍前端的尖刃,或是馬頸洞穿,或是馬腹剖裂,血水內臟濕淋淋的一團灑落!

    石閔神力無雙,悍勇無匹,尚可憑著手中勾戟直接砸飛晉軍前陣刺槍,但是身後卒眾們卻無這種驚人的神勇,馬首稍作撥轉,速度已經降低下來,再向前衝之際,便迎上了晉軍的斬馬刀,那長及半丈的刀鋒悍然劈下,無論人馬俱難倖免!

    但就算是僥倖有前陣羯卒擋下了這凶悍一刀,大槊卻又毒蛇一般的探出。羯軍士卒即便是有著戰馬衝勢的加成,但手中簡陋的長矛又哪裡比得上堅韌的大槊,或是有人格擋、側身避開這一殺招,耳邊旋即就會聽到颼颼奪命嘯聲!

    晉軍刀盾戰陣中所配備的臂弩,較之弓弩陣中要小巧得多,操作靈活、三矢連發,熟練的士卒可在十息之內連發九矢,為了保證這種靈便,所用箭矢長不盈尺,幾乎就是一頭鋒銳的鐵芯,一旦距離拉開,無論精準度還是射程都無從保證,但在彼此幾近肉搏的這種貼身距離上,則就是十足收割人命的利器!

    石閔用勾戟砸開了刺槍,順勢壓低了刀芒,同時砸碎了那硬殼大盾,甚至就連斜挑向肋間的大槊都用臂肘隔開,飛矛刺穿了弩手,呼吸之間便擊破了這一伍小陣,但是視線瞥向側方,臉色卻是陡然一變,因為除了他之外,與他一同衝在最前陣的數十部眾,幾乎盡被晉軍這小陣虐殺!

    「該死!」

    石閔臉色一沉,俯身抓住一桿晉兵大槊,奮力勒轉馬身,擊槊橫揮,接連砸破兩處晉軍小陣,如此才有後路卒眾跟隨他擠進這一處軍陣缺口。

    此時的石閔,距離晉軍陣型後的營門不過數丈,抬頭便能看到晉軍後陣旗幢之下正站立著一名重鎧大將。

    那將領兜鍪下臉龐方正,神態間不乏矜傲,似是察覺到了石閔的注視,其人抬起右臂,豎起拇指,緩緩於頸間做出一個割喉的動作。

    石閔見狀後先是微微錯愕,片刻後已是勃然大怒,他哪怕不明白這動作中的意味,但對方眼眸裡那毫不掩飾的蔑視仍令他倍感羞惱。

    「賊將納命來!」

    他大吼一聲,揮臂一抖奪來的大槊,直接將圍攻於身畔的十數名晉卒掃開,之後更是兩臂揮舞,大開大合,要殺出一條血路,徑上撲殺那狂妄不知死期將至的敵將。

    「賊將兇猛,沈侯千金之軀,還請暫作退避……」

    立在旗幢之下便是剛剛從渤海返回東武城的東路王師主將沈牧,其身側標立數人,眼見到敵將如此凶悍,竟然直接策馬衝至儀駕前方數丈之地,臉色俱都惶然大變,甚至有人直接上前想要拉扯沈牧。

    沈牧卻對發生在身前數丈之外的慘烈廝殺恍若未覺,而前陣王師將士自知將主就在他們身後不遠,面對凶悍如殺神一般、完全不能力敵的敵方悍將,仍是悍不畏死的揮戈阻殺,有的士卒甚至直到身死都要用僅剩一點力氣死死抱住敵將戰馬馬蹄。

    「賊雖凶惡,能阻我堂皇王勢?義骨標立,又何必退避絲毫!」

    沈牧手掌虛扶佩劍,視線則死死鎖定住那悍勇無匹的羯將石閔,目光漸有冷厲溢出。

    石閔雖然仍在奮殺,但心中已經隱有膽寒,他也算是百戰悍將,但如此殺陣卻少有經歷。能夠讓他這個心堅如鐵的梟雄人物都殺得心弦顫抖,也足見週遭這些晉兵是如何的心志頑強,特別是敵陣那名主將,已經被他欺近到如此距離仍然屹立不動,那雙眼卻冷厲得讓他如芒在背。

    戰馬累癱,石閔已經在下馬步戰,他與敵將的距離已經拉近到三丈之內,身前所隔不過數重戰甲,也能看到敵將周邊拱從不過百數之眾,而他身後也有數十卒眾衝入戰陣之中,緊隨其後,正面戰場上還有千騎擾敵,敵軍即便回援,他也有信心在敵將撤離之前搏殺其人。

    可是距離越拉近,他卻越膽寒,直覺中似乎覺得敵將身畔似有凶獸潛伏,只待他靠近之後便要將他血肉吞噬。這種感覺越來越明顯,以至於影響到了他的殺敵動作。最終他還是受不了這種煎熬,大吼一聲遙指對方,之後則回身向外殺去,再也無顧唾手可得的大功。

    眼望著羯將漸行漸遠,沒入戰陣中的身影,沈牧嗤笑一聲:「輕銳匹夫,不堪一戰!」

    週遭不乏自東武城跟隨至此觀戰的河北各家鄉豪代表,聽到沈牧這話,心情卻是極複雜。若說羯將不堪一戰,那真是笑話,其人衝入戰陣之中,其悍勇凶惡姿態,眾人俱都眼見,此時伏屍營前兩百餘眾,其中將近百數乃是死在那羯將手中。且來去隨意,之後又負甲殺出,從容上馬而去,如此強悍的戰鬥力,實在令人驚嘆不已。

    說出這話後,卻沒有聽到回應,沈牧轉首望向左右,冷笑道:「諸位似有不同看法?」

    眾人聞言後,額頭已是冷汗直湧,連連擺手否定,那羯將誠是恐怖,但這位沈侯何嘗不是一個狠人,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看著敵將殺到數丈之內仍能紋絲不動,換了他們已是兩股戰戰,冷汗甚至都已經浸透衣衫。

    「說他是匹夫,還真是高看了他。陣前王師之眾,廣有忠直死士,或是力有不敵,卻有為王命大義勇而捐身之烈氣。似那羯將狀似凶惡,雖然力冠諸軍,但卻不知何以守,不知何以持,知我大功可噬,但卻不敢勇而固執,知危而走,心志俱毀,不過狡黠豺狼而已,一旦扼其勢力,必成倉皇走狗。」

    沈牧有些索然無味的嘆息一聲,抬臂一揮,身後營壘內布幔降下,足足五百名人馬具甲的重騎精銳默立於後。

    區區一個羯將,並不值得他以身犯險的臨敵無退,之所以擺出這樣一個陣仗,主要還是為了震懾住身邊這群意志仍然不甚堅定的東武城這些人眾,當然能夠直接將羯將斬殺於此自然最好。

    但沈牧更加看重的還是徹底收服東武城之眾,之後無論是繼續進攻渤海,還是與中路軍會師直攻信都,東武城都將是東路軍最重要的後進基地,容不得一絲隱患。

    東武城乃是河北名邑,人文鼎盛,甚至就連現在羯國的信都仍然不乏東武城鄉士任事。目下兩軍交戰正酣,沈牧也不可能通過大肆清算殺戮達成穩定人心的要求,尤其大軍之後以東武城作為大本營之後,各種助軍的役力也需要就近徵調,對於地方的穩定要求則更高。

    雖然沒能於近前狙殺羯將,但見週遭東武城鄉士人人色變,沈牧也算是基本達成了意圖。至於那個羯將石閔,說實話他真的沒有太過放在心上,正如他剛才所言,輕銳匹夫,難撐大事,凶厲不至於極,狡黠同樣不能至於極,能不能將之陣斬於此,算不上什麼憾事。

    五百重騎徐徐出營,而此時,石閔也剛剛與仍未衝破正面陣型的麾下騎眾匯合,眼見此幕,額頭已是忍不住沁出冷汗,暗呼僥倖。
V123210 發表於 2019-6-18 07:07
漢祚高門 1420 舉城相投

    具裝重騎就是這個時代戰場上的絕對王者,特別是在野戰當中,幾乎沒有什麼兵眾部伍能夠抵抗得住這種鋼鐵洪流的衝擊。

    羯國的騎兵隊伍也不例外,儘管將主石閔可以說是目下羯國數一數二的沙場悍將,但是在面對這樣強大的武裝衝擊的時候,也唯有敗退一途。

    「可惜,若是黑騎龍驤仍存……」

    敗退途中,石閔腦海中忍不住便泛起這樣一個念頭,旋即臉上的苦澀便更加濃郁。

    黑騎龍驤軍乃是羯國傾盡舉國之力打造的一支精銳勁旅,戰鬥力之強可謂冠絕諸軍之上,早年成軍之際,石閔也曾動念加入其中,哪怕不能執掌這樣一支強軍,單單在其中擔任一名兵長,對於他這樣武力強悍的戰將而言也是十足的榮幸。

    可就是這樣一支舉國上下寄予厚望的強軍,卻在去年的戰爭中一戰盡沒於河南,至於建軍之初所設想種種宏圖也都盡數化作泡影。之後羯國更是元氣大傷,最起碼在可見的未來之內,已經沒有力量再組建一支新的重騎部隊。

    因是在看到晉軍的重騎投入戰場後,石閔心中更是不乏失落,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想像,若是他麾下能有這樣一支強軍,哪怕僅僅只是兩三百人的規模,於自身實力而言,都是一種質的提升,以其勇冠諸軍的悍力,再加上這樣一支重騎小隊的配合,無論何等強大的敵人,他都敢與之一戰!

    但這終究是不可能實現的妄想,晉軍重騎雖只五百之數,可一旦衝鋒起來,卻有地陷雷鳴之壯大聲勢。戰場上的羯軍遊騎們,也只能憑藉重騎較之輕騎遠遜的機動力,才能躲開正面的衝撞,避免粉身碎骨的下場。

    有了戰場王者的重騎進入戰場,無論之前戰況如何,王師則掀起了全面的反攻。兩軍營壘距離本就不算遙遠,五百重騎直抵羯軍營壘,氣勢仍然位於巔峰,他們沖潰了羯軍於營門正面的集結戰陣,後方的刀盾、弓弩近乎無阻的殺入營壘之中,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奪下了羯軍的這處營地。

    羯軍的營地本就是臨時搭建,本身也並不處於形勝要害之地,主力的遊騎被死死克制之後,營中留守那千數步卒便再也沒有了招架之力。

    特別是在看到將主石閔率領著騎兵隊伍直向更遠的後方流竄而去,分明是完全放棄了他們,因是在營門告破的第一瞬間,營壘中的羯軍便發生了潰逃。

    五百重騎集結於戰場側翼靜默警戒,主攻的刀盾戰卒衝入羯軍營壘後,輕騎部伍再次集結起來,開始圍繞著這處營地剿殺那些營壘之中潰逃的羯卒。

    石閔率領遊騎撤出戰場數里之外,才緩緩降下了速度,眼見到後方營壘被晉軍徹底攻佔,每一個人臉上都閃現出如喪考妣的悲憤之色,至於主將石閔更是滿嘴的苦澀。

    他自己都是險之又險、見機得早,抽身而退,才避免了被晉軍重騎圍殺於營陣前的下場,眼下仍是心有餘悸,更沒有了轉頭再戰的勇氣。

    雖然還不清楚剛才所見那名晉軍主將的身份,但隨著其人到來,晉軍居然連精銳的重騎都加入到戰場中,也可以想見對方的身份較之自己想像中還要更顯赫重要得多,或許就是在去年冀南戰場威名大振的南國沈牧都有可能。

    兩國交戰日頻,南國行台一些重要的將領自然也多為羯國所知。在眾多南國戰將之中,於羯國內部名聲最響亮的便是謝艾、沈牧、沈雲等人。

    謝艾自不必說,其人雖然只是一個乏甚陣戰之能的儒將,但從早年的中原大戰之後便坐鎮枋頭,長年以來都是紮在羯國心頭的一根利刺,使人聞聽其名都覺寢食不安。

    而羯國的這些宿將們,一方面羨慕麻秋有獨當方面、手握重兵的權柄,其實也不乏慶幸,有了麻秋擋在最前面,他們可以不必直接面對謝艾這樣一個難纏的對手。

    至於南國幼獅沈雲及其麾下奮武軍,也可以說是壓在羯國眾將心頭的一個可怕夢魘,且不說舉國上下寄予厚望的黑旗龍驤軍便覆滅其手,去年以微弱之眾攻破襄國,也是羯國國勢崩潰如此迅猛的最直接原因。

    而在五月開始的大戰中,沈雲及其麾下奮武軍更是活躍在冀中戰場各處,可謂逢戰必勝,凡有迎戰之羯軍,能夠潰敗逃離戰場已經是最好的結果,絕對是一支強大到令人絕望的勁旅。

    但若講到令羯主恨得咬牙切齒、每每提及便恨不能生啖其人血肉的,則就是沈牧。跟早年間的枋頭謝艾相比,沈牧在羯國沒有太高的名聲,可那是在去年的冀南大戰之前。

    去年那場戰事,羯國重要的冀南軍團被徹底擊潰,足足有五六萬軍眾或直接或間接的喪命在南國青徐大軍手底。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裡,佔據羯國將近三分之一的兵力被沈牧所摧毀!

    雖然目下信都又集結大軍十數萬,但就算數量有所保證,質量較之早前卻是不可同日而語,戰鬥力更是無從保障。

    石閔麾下也有一部分從冀南潰敗到襄國的兵卒,特別是還有一些曾經經歷過去年於河南的碻磝戰事,哪怕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麼久,每每提及舊事仍然嚇得唇臉青白,魂不附體。

    沒有經歷過那場戰事的人,想像不到那種全無反擊之力的待宰絕望,割草尚要一刀一刀,可是碻磝那場戰事,卻是山崩地裂的天地之威!

    石閔也曾因為好奇而詢問那場戰事的始末種種,但在聽過之後便下令禁口,不許軍中任何人再談論與之相關的話題,但是對於沈牧這個名字,他卻是深深記在了心裡。

    意識到在剛在的衝殺中,距離自己數丈之外的那個敵軍主將很有可能就是那個傳奇的沈牧,饒是石閔已經退離了戰場數里之外,仍然不乏懊惱並痛苦。

    為了激勵各路將士奮勇反抗拒敵,羯主石虎不久之前也曾針對南國幾名重要的將領發佈功格懸賞。而在這些列名大功的南國眾將中,沈牧是僅次於南國大將軍沈維周的重將,若能斬獲、俘虜其人,庶人直接封侯,諸將更可裂土封王!

    雖然已經知道自己當時若還戀戰不退,很有可能便要死在當場,但是一想到自己距離尊崇王號不過咫尺之遙,石閔心中仍然充滿了挫敗煎熬。

    稍作駐足,眼見晉軍已經漸漸完成了對己方營壘的攻拔,正在開始打掃清理戰場,石閔也晃晃腦袋,將腦海中那些不著邊際的念頭統統摒除,開始考慮之後該要如何。

    雖然還不能確定,但極大的可能敵方主將就是那個沈牧。沈牧居然出現在此處戰場上,這是石閔所始料不及的,心頭更堆砌起如山般的壓力。

    能夠憑著名頭便壓得石閔喘不過氣,他並不感覺是因為自己膽怯,畢竟沈牧的威名那是數萬羯軍主力精銳的性命所鑄起的。而石閔雖然近來於戰場上表現優異,但終究只是羯國一個後起之秀,自然沒有膽量和底氣去獨力面對南國如此重將。

    而且沈牧既然出現在此,那麼則意味著石閔近來的活躍表現已經充分引起了南國行台的注意,未來投入廣宗戰場的絕不會只是眼下這些力量那麼簡單,甚至有可能現在就已經有一張絕命大網圍繞他正在編織!

    「廣宗已非善地,若還不退,只怕……」

    先前戰場上的直覺救了石閔一命,而眼下他心中同樣也泛起了濃烈的危機感,他是戰場上悍勇無雙的戰將,同樣也不乏搏命的勇氣,但也明白即便是留此死戰,未必就能獲得相匹配的回報,而且若再繼續留下去,他真擔心自己或將沒命歸國。

    「對面敵將,乃是南國沈牧,若再滯留此境,只怕大禍不遠。」

    雖然心中去意萌生,但為了維持自己的威嚴,石閔索性直接篤言。其週遭一眾親信部將們在聽到這話後,一時間臉色也是驚疑不定,紛紛疾聲詢問該要如何。

    眼見部將們如此反應,石閔心中鬥志更加衰弱,同時心內也對沈牧充滿了羨慕,能夠單憑著威名便將對手震懾住,不知自己未來能否有此威榮。

    既然對面出現了根本就戰勝不了的對手,那麼退軍也成了當然之選,並不是什麼丟臉的事情。不要說他們這些還不算羯國的中堅戰將,哪怕是目下國中那些宿將老將,又有幾人敢與南國沈牧陣列爭勝?

    石閔本也沒有將廣宗長期據有、耐心經營的想法,因此倒也沒有什麼難捨基業的遺憾。事實上若早知沈牧已經從渤海返回東武城,他甚至都不會率軍向此增援。

    眼下一戰便喪失了一處營壘,雖然過去這段時間羯軍所繳械的軍械物資都在別處存放,但營壘中那些軍械器杖並千數卒眾算是完全的喪失了。這都是石閔從無到有的經營起來、勢弱性命的根基力量,若說不心疼,那是假的。

    「敵軍尚無強伍集結,趁其調度仍有不便,速速回撤廣宗,召回廣平眾力,收取資用之後,再歸國中。」

    儘管心中還有些不甘,石閔還是痛下決斷,在廣平境中達成那樣的戰術壓制,對他而言也絕不輕鬆,眼下放棄實在可惜。

    但他也明白南國力量雄厚,這種壓制不可能持續長久,若那敵將果然就是沈牧,那麼廣平境中的晉軍肯定也會有所增益,正如剛才的那場戰鬥,南國一旦底蘊露出,逆轉戰局只在頃刻之內,廣平晉軍想要翻盤,也用不了太長時間。

    做出這個決定後,石閔便也不再遲疑,不再奢想於後路途中繼續游鬥阻撓晉軍,趁著後方晉軍還沒有騎兵大舉追擊,一邊向廣宗撤退,一邊沿途收繳人力物貨,比如他們之前所保留下來的那些鄉野耳目。

    既然已經決意撤軍,這些耳目自然也就沒有了留下的必要。此前分賞給這些鄉野之眾的物貨盡數奪回,那些丁壯也盡數征發補充役力的消耗。

    至於那些鄉卒或乞求放過或痛斥羯軍言而無信,笑話!這個世道唯凶悍狡詐能活,信義又算是什麼東西?

    除了沿途收繳那些野中殘力之外,石閔也派遣使者前往廣平各境通知各路分師向後方集結,臨走之前若能最後劫掠一場自然最好。

    若是不能,那也不必可惜,他們此前所繳獲南軍物貨除了日常耗用之外,其中相當一部分都被收集藏匿在廣宗後方、位於大陸澤附近一處隱秘據點中,足夠維持他們撤回國中都還有餘。狡兔三窟的智慧,不只琅琊王氏這樣的世族名門才有。

    沈牧倒是不知他出現於戰場上竟然讓羯將提前生出了警覺,提前開始了撤退的佈置。但對他而言也不算是什麼大事,雖然身在三台的大將軍傳令他們東路軍配合拔除廣宗這一據點,但也是在東路軍戰略從容的情況下。

    沈牧麾下的王師東路人馬雖然兵強馬壯,但攻伐任務也不輕鬆,之前收復的冀南各郡地域廣袤,都需要留下足夠的兵力應變,東武城這個下步攻伐基地也還需要繼續夯實經營,而渤海方面的戰事也發生一些波折,之後整個寒冬都需要繼續蓄力以期來年徹底拿下。

    這其中最重要還是東武城這個基地的經營,東武城距離羯國目下的都城信都直線距離只在兩百多里,信都目下大軍集結,誰也不能確保羯國會不會趁著冬日天寒出兵進攻東武城。

    所以東路軍目下也難有大量兵力投入到廣宗戰場,特別在冬日來臨之前,需要在東武城集結五萬大軍以上的兵力,沈牧這段時間也是忙得足不沾地,能夠親身抵臨前線,已經算是對胡潤最大的支援。畢竟一旦羯國渤海方面察知沈牧自前線返回的話,很有可能會醞釀一股反擊。

    如果不是胡潤乃大將軍門生,他們沈氏家臣,換了其他一個將領,沈牧未必會在百忙之中還至此做出聲援。雖然館院中天中義骨沈二郎已經名氣不小,但跟他家已經具備戰略威懾力的老子相比,還是差了太多。

    所以在拔除羯軍這處營壘之後,沈牧並未在此久留,很快便率領東武城那些隨軍觀戰的鄉士返回了東武城,主持冀南各軍向東武城集結事宜。只是在臨行之前留下了那五百重騎並一部分輕騎兵力,綴在逃竄的羯軍後方保持追擊勢頭。

    這些內情,石閔自然不知,當然就算知道了沈牧並未將他視作正經對手、早已經離開前線,他的心情也不會有所好轉。

    因為需要沿途收繳鄉野民力,加上隊伍逐漸擴大臃腫,其軍撤退速度並不算快,原本三天可達的路程不過走了一半。而在第三天的傍晚,一條噩耗自西面傳來:上白失陷!

    「上白怎麼會失陷?說清楚!」

    石閔兩眼圓睜,怒視著從上白奔逃至此的士兵急聲問道。

    上白虛實如何,石閔自然清楚,當然也不會奢望這一處據點能夠牢不可破。但問題是,廣平境內的晉軍已被全面壓制,怎麼能遠行奔襲上白?

    當士兵戰戰兢兢匯報攻打上白的只是晉軍一路數百兵眾,但是因為事發突然,還有上白留守兵力實在太少,因此才沒有守住。

    得知如此,石閔才稍稍鬆一口氣,但旋即心中便湧出了不滿。他之所以將上白兵力盡數抽走,誠然有麾下兵力不足支持多方開戰的緣故,但上白背後廣宗的存在也是一個原因。

    廣宗乞活雖然主力被抽走,但留守仍然有兩三千的兵力,若有心關照上白的話,憑南人區區幾百兵眾,怎麼能夠輕鬆得手?

    「乞活傖丁,真是乖張淺薄!」

    念及這一點,石閔又忍不住恨恨罵道,不過心中倒也生出一絲希望。上白雖然是他的軍隊暫時大本營所在,但也是他從乞活軍手中暫借而來,如今被南人悍然攻取,廣宗乞活難道就無一二唇亡齒寒的感受?

    若能借此讓廣宗乞活感受到來自南國的壓力,意識到唯有抱團取暖才是正途,那麼上白的失陷倒也並非全是壞事。若是廣宗乞活能夠主動出手奪回上白,那麼自然最好。

    如是石閔也可順勢進入廣宗城,依託這一乞活軍經營幾十年之久的堅固據點繼續主持對廣平晉軍的打壓狙擊,反倒不必急於倉皇回撤。

    石閔這一點設想,很快就有了回應。上白失守已經是兩天前的事情,潰卒遠報,難免波折,耽誤了一些時間。而來自廣宗的信使,隨後便也遭遇了石閔回歸的隊伍。

    前來報信的乃是廣宗城主田弗的假子,名為田舉。乞活軍中,攀親認假的風氣很濃厚,大大小小軍頭都將此當作統御部眾的一個重要手段,哪怕事實證明沒有太大效用,仍然樂此不疲。

    比如李農麾下上白乞活,其中有足足一千多名精銳戰卒都以李為姓,平日對李農也以子侄禮相事。而廣宗城主田弗,說起來與舊年死在中原大戰的石堪還算是假兄弟,只是後來石堪被先主石勒收為假子,加上田弗與之也發生了一些爭權糾葛,彼此漸行漸遠,以至於廣宗乞活坐視石堪軍敗身死而不救。

    田舉入營之後,石閔並沒有急於詢問上白情況如何,畢竟他對乞活軍力還是暗懷覬覦,若廣宗乞活沒有出手相救,貿然提及這個話題,彼此都是尷尬。

    所以見面之後,石閔先是講起了東面戰況的不利,南人東路軍很有可能大舉進入廣宗,甚至就連重將沈牧都出現在戰場上。

    他也並不擔心露怯,一方面輸給沈牧這種南國重將真的算不上是什麼恥辱,另一方面則是讓田舉意識到情況已經惡劣到哪一步。

    畢竟相對於廣宗乞活這個坐地虎而言,石閔的部伍只是客軍作戰,沒有家業的拖累,一旦局勢不利,撤走就是了。反倒是廣宗乞活,若還想安守境域,那麼就必須要團結一切可團結的力量,而石閔所部在過去一段時間的戰績則是有目共睹,哪怕東線作戰失利,能夠在沈牧這種南國強軍的攻勢下仍能全身而退,也是實力的體現。

    果然,田舉得知此事後,臉色同樣變幻不定,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問起東路前線晉軍調度情況。不過言談中,其人倒是透露出一個讓石閔頗感欣慰的消息,那就是廣宗乞活已經及時出兵,奪回了被晉軍攻佔的上白。

    「上白乃我乞活家業所在,豈容南國島夷侵佔!」

    聽到田舉這話,石閔心中不乏竊喜,雖然他還沒有被乞活軍正式接納,但是乞活能夠將上白暫借給他卻不容南人佔據,立場上的偏向已經非常明顯。

    欣喜之下,石閔也不再強求,只是試探性的提議,希望能夠率領部伍進入廣宗城協同守城。

    大概南國的威勢逼人也給田舉帶來了十足的壓力,原本不准石閔部伍進入廣宗城乃是廣宗乞活的底線之一,可是眼下田舉在沉吟少許後,還是點頭答應了下來。

    雖然田舉態度仍然有些勉強,但跟此前不作絲毫讓步相比,總算是有了實質性的突破。不過儘管心中已是大喜過望,石閔也並沒有失去理智,決定貿然入城。

    眼下他身邊卒力,只有從東面戰場撤下不足兩千人的騎兵隊伍並幾百個四野征發壯丁,若就這樣貿貿然進入廣宗城,並沒有十足能夠壓制住廣宗乞活的力量。彼此都是豺狼心性,誰又會是純良可信?

    所以石閔還是有所保留,決定先入廣平遊走,將各路人馬召集起來,然後再大勢進入廣宗城。

    聽到石閔言中不乏拖延,田舉臉上便顯出一絲不悅,但對方所提出的理由倒也讓他無從反駁,因是沉吟少許後便又說道:「目下城中也是諸用告急,一旦貴部入城而南國大軍又大舉圍城,糧盡兵乏,怕要不攻自破……」

    這一點,石閔也想到了,他在稍作沉吟後便說道:「我部近來力戰廣平南軍,倒也不乏索獲,既然協同守城,以求共存,自然沒有惜用的道理。」

    聽到這話,田舉臉色才稍有緩和,雖然乞活軍沒有跟隨活動,但石閔所部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活動,家底多少,他們也是清楚的。若石閔仍是隱匿不說,自然不能讓人放心。

    唯恐再作拖延會令局勢再生變故,而石閔又要南下廣平集結卒力,因是便派遣部將蘇亥率領幾百卒眾,先行配合廣宗乞活將藏匿在大陸澤附近的戰獲運回廣宗城。

    彼此議定之後便分頭行動,田舉並羯將蘇亥一同返回廣宗城。輕裝速行,速度倒也極快,晝夜兼程到了第二天的下午時分,廣宗城已經依稀在望。

    歸途中,田舉已經先派快馬報信,因是當他們距離廣宗城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廣宗方面已經派出人馬接應,彼此匯合,田舉狀似無疑策馬靠近蘇亥,抬手似在打招呼,蘇亥不疑有他,湊近過去傾聽,卻不料田舉舉起的手臂驟成手刀,直接劈在了他的頸後,眼前一黑,已是跌落馬下。

    「石閔糧秣所在,此獠盡知,留活口!」

    田舉大吼一聲,出城迎接的乞活部眾盡作虎狼,很快便將蘇亥並其部眾擒拿下來。

    「大勢頹敗至斯,那石閔乃是羯主懷抱弄物長成,我乞活男兒卻非,豈能隨其為羯國陪葬!」

    田舉冷笑一聲,迎上他的義父田弗,將與石閔言行種種盡數交代,田弗聞言後便點點頭道:「那南國金玄恭,不過只是軍中卒長,縱有許諾也不可聽信。之後你稍作準備,他會安排你前往入見南國督將胡厚澤。這胡厚澤乃是南國沈大將軍家將,較常人更親厚幾分。見面之後,告他我廣宗乞活不戀南國權位名爵,也不願為南北效死,只要能允廣宗此境可憐之眾安生休養於方寸之地,舉城相投,成其功業。若不能乞於活,則合城老幼,死志不乏!」
V123210 發表於 2019-6-18 07:07
漢祚高門 1421 一發全身

    困頓多日的冀中右翼戰場,在十月裡終於又有了新的突破。

    負責這方面戰鬥的兗州府兵,雖然於開戰伊始便在廣平列人城重創羯軍,並開始了對廣平全境的收復,但是由於缺乏騎兵機動戰力,之後便遭到了羯軍在野戰中的反制,使得局面一時間困頓不前。

    在經過一段時間的蓄勢之後,兗州軍終於發起了反擊,將主胡潤親率三千精騎自延平大營迅猛而上,另有先期抵達北面各處營戍據點的遊騎隊伍群起順勢而應。

    雖然羯軍方面對此也不乏警覺,但因為此前的優勢所在難免心存怠慢,認為晉軍不可能在短期內掌握到他們主力隊伍的確切行蹤,反應不免就遲鈍了一些。

    胡潤北進之後,依靠前期鋪設的各處據點接應配合,短短三天時間內奔走於五處戰場,與羯軍交戰五場,特別是在前三場的戰事中,由於羯軍反應遲鈍,接連給敵人造成重創,斬殺、俘獲羯軍將近兩千之眾。

    單從戰況上來看,這一次蓄勢反擊較之此前的列人城戰鬥斬獲遠遜,但那是因為對手的不同。這一次參戰雙方俱為機動力強的遊騎,騎兵作戰本就變數更多,擊潰為主而殺敵數少。

    而他們的對手上白羯軍騎兵主力統共五千餘、不足六千之眾,被斬殺、俘虜便將近三分之一,若再算上潰逃於野,損失必然更大,可以說是喪失了繼續作戰的能力。

    至於最後兩場的戰鬥,由於羯軍方面終於警覺起來,加上此前被牽制於東路戰場的羯軍主將石閔返回,率領部伍及時後撤,避開了胡潤所率主力的狙擊。

    受困多日,胡潤心中憤懣難當,自然不甘心讓羯軍成建制脫離戰場,整合戰場上軍力,率領五千精騎繼續浩浩蕩蕩北上,終於在廣宗城外再次追上羯軍逃亡之師。

    雙方於廣宗城外曠野中鏖戰一個晝夜,王師以絕對的兵力優勢將剩餘羯軍分割圍困剿殺,最終羯將石閔並麾下數百軍眾突圍北走,不知所蹤。困阻王師北進步伐的上白羯軍,除了這一支突圍而走之外,餘者盡沒!

    結束了戰鬥之後,胡潤率軍返回曲周,兗州軍主力也開始離開延平次第北上,以曲周作為新的大本營所在。

    與此同時,來自廣宗方面的乞活使者也在金玄恭的引領下進入曲周,表示願意歸降。

    對於廣宗乞活,胡潤印象談不上多好,雖然目下所掌握情況來看,廣宗乞活軍並沒有直接參與到與王師作戰的正面戰場上來,但這並不意味著廣宗乞活就是什麼恭順之人。

    特別在廣宗城外交戰時,胡潤曾經傳告廣宗乞活希望他們能夠出兵稍阻北路,以求盡殲羯軍,但廣宗乞活對此卻置若罔聞,並不出兵。雖然最後戰果還算好,但卻走失了羯將石閔,實在不可稱為全功。

    儘管廣宗乞活也算是表現出了誠意,將此前王師於廣平境內遺失物資返還一部分,但胡潤對於廣宗的使者仍然客氣不起來。

    前路最大的敵人已經被擊敗,區區一個廣宗城並不被他放在眼中,特別隨著延平方面的主力北上,許多強力的攻城器械已經到位,廣宗城即便不歸降,他也有信心在旬日之內將城池攻克。

    雖然心中是有些不滿,但胡潤也不敢專制此事,戰報稍作整理,連同廣宗城的情況一併向後方大將軍儀駕所在匯報過去,等候大將軍的指令才會有下一步的動作。

    九月下旬,沈大將軍便率部離開了三台,暫駐列人城,縮短了與前線各路人馬交流的距離。廣宗城下戰事並非中路所有作戰任務,只是一個側翼戰場,中路軍最主要的作戰目標自然還是羯國舊都襄國。

    胡潤戰報送抵大營之後,大將軍心情也談不上有多振奮,雖然戰勝總是一喜,但於此際才解決了上白羯軍,表現只能說是尚可,談不上優異。

    身為執掌行台軍政大權的大將軍,沈哲子著眼點並不在一城一地一戰得失,而在於全線的佈局。

    上白羯軍的頑強阻擊令得兗州軍於戰場上的配合出現了脫節,以至於到現在為止仍然沒有形成對襄國的完全圍困。而且由於廣平的失控,也影響了後路資用向北集輸的節奏。

    眼下已經到了初冬時節,南北水道俱都衰竭,再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便要進入真正的寒冬,屆時後勤方面的壓力將會更大。入冬之前,前線各方所儲備的軍資都因此受到影響。儲備的不足,將會直接限制到這個冬日王師在河北行動的佈置。

    最起碼入冬之後針對襄國方面的戰事,胡潤的兗州軍已經不可再發揮出原定的戰略效果,沒有足夠的給養支撐他們投入到襄國戰場上來。

    當然也不可因此就否定胡潤的功績,判定其為失職。畢竟兗州軍擺放在這個位置,主要定位就是為了策應中路和東路這兩處戰場。上白羯軍的拔除,保證了東路軍的後勤通道不受侵擾,也能讓中路謝艾部更加心無旁騖投入到針對襄國的作戰。

    之所以有遺憾,也是相對而言,眼下的局面只能說是好,卻談不上極好。如果沒有上白羯軍的阻撓,王師各路齊頭並進,能夠在冬日之前拿下襄國,於羯國的信都東西兩側形成兩個拳頭,讓羯國在整個冬日都不敢擅作反擊,從而鎖定更大優勢。

    眼下襄國還不在王師控制之中,沈牧的東武城大營在這個冬日裡便需要承受更大的軍事壓力,短時間內需要獨力承受來自信都的威脅,以至於原本已經收復過半的渤海都不得不放棄一部分佔領區,將更多兵力集中於東武城。

    而為了保證東武城安穩無失,還需要繼續增派力量,胡潤麾下的騎兵部伍還需要繼續增加,以加強對東路軍的策應效果。

    總體而言,胡潤表現還是合格的,最起碼沒有將戰事拖入真正的寒冬。若不然,沈哲子便需要換將,讓謝奕代替胡潤出掌右翼兗州軍,否則也很難在眾目睽睽下偏幫過甚,在胡潤明明表現不佳的情況下,還將新增的幾萬騎兵半數撥其麾下,如今則沒有這個問題。

    戰場上牽一髮而動全身,任何一處局部的戰場,都不只是一個孤立的存在。比如東路軍因為側翼配合沒有達到,不得不將前線卒力退回東武城,但這並不意味著王師在東面戰場給羯軍造成的壓力就有縮減,原因則是遼地方面幾個月前的突破。

    如果遼地仍然保持著慕容皝為主、繼續依附羯國,那麼羯國幽州方面壓力更小,可以抽調更多卒力南來於渤海等各郡設防。可是現在慕容皝這個問題已經解決了,慕容部本身陷入崩壞,羯國幽州刺史張舉便不敢擅離境域,只有石虎之子石斌率部南來。

    同樣的,溫放之等人搶在入冬之前構建起了秦皇島等據點,王師也能趕在入冬之前沿海路向北輸送一批給養,可以保證徐茂的水軍沿渤海繼續進入章武,而不是受迫於時令撤回青州休養。

    如此為了確保沈牧部與徐茂部能夠達成呼應,所以東路軍的騎兵力量還需要繼續增加。而胡潤這一次打掉上白羯軍,便能確保來自河東的戰馬並各種資用及時沿廣平線路輸送到東武城。

    所以在看到胡潤在戰報中所講述的廣宗問題後,沈哲子也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做出決定,而是吩咐胡潤盡快將廣宗使者送到列人城,包括新立戰功的金玄恭一併召回。

    列人城距離曲周並不遙遠,信令下達的第三天,一行人便抵達了列人城大營。

    田舉作為廣宗乞活的使者,心情並不輕鬆,曲周方面遭受了胡潤的冷漠,又見識到王師各種攻城器械之強大,也意識到他們父子此前所設想一旦談不和便據城固守的想法有些淺薄。沒有了城外野戰的牽制,王師想要夷平廣宗城也實在不是多困難的事情。

    他倒不後悔放棄石閔這個野戰助力,畢竟他們乞活上下不可能為羯國陪葬,只是此前王師在廣平境中遭到石閔的壓制,讓他們不可避免的對王師的實力有所低估,認為自己還有足夠的底氣可以爭取一些優待。

    可是現在看來,這種可能實在不大,如今的廣宗已經徹底暴露在王師兵鋒之下,禍福如何,已經難由他們自己做主。

    所以這一路上,田舉只能不斷的向金玄恭示好,儘管臨行之前其父田弗曾經交代,金玄恭其人位卑言輕,不可過分倚重。可問題是除了金玄恭之外,他也接觸不到王師其他重要人物,像是那個準備示好的胡潤胡厚澤,他在曲周待了幾日甚至連面都沒有見到過。

    得知自己有幸能夠南面覲見南國沈大將軍,田舉心中也是又驚又喜,因是一路都在纏著金玄恭,詢問大將軍性情喜好如何,希望能夠搏於一個好印象。

    金玄恭對此雖是煩不勝煩,但也不忍拒絕。他今次能夠載譽而歸,老實說也要承情於乞活軍,若是乞活軍當時真的出兵奪回上白,他也難有活命。可是對於田舉的問題,且不說他與大將軍接觸也少,就算是有什麼深入瞭解,也不可能嘴碎到四處宣揚。
V123210 發表於 2019-6-18 07:07
漢祚高門 1422 乞活難大


    列人城規模本不甚大,幾個月前還有一場大戰將城池摧毀過半,即便之後修復了一部分建築,也都改作倉儲之用,大將軍儀駕行至此處,也只能暫駐野中。

    曲週一行人抵達列人城時,當得知那位名滿天下的沈大將軍就住在城外平野那處規模並不甚大的營盤中時,田舉不免大感錯愕。

    他雖然在羯國沒有擔任什麼職事,但也曾經代替義父田弗前往覲見羯主石虎,是見識到羯主行營是怎樣宏大規模,動輒數萬擁從,儀仗更是連綿數里有餘。單從儀駕規模來看,這位南國沈大將軍倒是不乏寒酸,以至於心中都不由得生出一個瘋狂念頭:若是此境仍有一股羯軍游師遊蕩,偶然發現此處……

    這個念頭太過駭人,田舉都不敢深思。但當他行入營地之後,才發現這個想法也是有些天真可笑。

    營地規模雖然不大,但就連外圍的營柵都是深埋於地、粗逾手臂的鐵柵,拒馬密結,彷彿凶獸猙獰爪牙,單單這一層外圍的佈置,較之許多高闊城池都要更加難以攻破。

    營地中兵眾雖然不多,但一個個魁梧彪悍,舉手投足都有一股血煞氣息流散而出。

    尤其那些兵卒們裝配器杖更是豪奢得令人目不暇接,兩石大弓只是標配,高大神駿的河西龍駒信步營中,特別在最中央那座營帳外標立的賁士們,一個個彷彿鋼鐵澆鑄的雕塑,望去靜默如山,令人凜然生畏。

    營地中瀰漫著一股近乎實質的壓力,越是身經百戰的宿將感受便越深刻,無論站在何處似乎都有許多雙眼睛死死凝望著他們,稍有異動必然是血濺當場的下場,以至於田舉連呼吸都不敢鬆懈,輕步緩行,唯恐動作過大便會將那股凝重殺氣引發、須臾便成山崩之勢。

    想想也是理所當然,這位還未見面的沈大將軍,絕對是當今天下權勢最盛之人,包括羯主石虎權勢最盛之際,較之其人都差之遠甚,怎麼可能輕入險境而不設防?

    行入營地後,田舉並其隨員便被安置在一處偏帳中等候,田舉有些無助的看了一眼被兵士引走的金玄恭,繼而便老老實實端坐在帳內,小口慢啜兵士送上的茶飲,只是週遭那無處無在、也全無停歇的審視目光令他如坐針氈,不知不覺已是汗流浹背。

    剛一入營便受到大將軍召見,金玄恭也頗有幾分受寵若驚,如今的他也算是大將軍門生之一,入帳之後便趨行而拜:「門下金玄恭,參見大將軍……」

    「毋須多禮,先入座,講講此行功事細則。」

    沈哲子這會兒倒沒什麼公務忙碌,抬手示意金玄恭坐到近畔,眼眸中也有幾分欣賞,他雖然愛惜金玄恭才力,倒也沒想到其人入伍未久便有了嶄露頭角的機會,倒是比較欣慰。

    聽到這話,金玄恭卻有幾分汗顏,他本也覺得自己遠襲上白應該算是奇功一件,但之後戰事種種發展卻也讓他明白,將主胡潤佈置周密,一俟反擊便有雷霆之威,他攻克上白之舉倒沒有最初設想那麼大的意義。

    不過既然大將軍問起,他便也簡短講述,並如實說道:「攻克上白,或有孤膽可表,委實乏於奇功可誇。幸在將主寬厚,不曾追責門下擅動之責……」

    「胡厚澤是方面都督,若連麾下小部異動都無從容納,那是他的失職。至於你,本就無負方面之大,能夠立足所用,逆流進取,也是非常難得。」

    金玄恭身為一個低級的幢主兵長,可以不受困境的限制,主動有所破局還能無違上官大計,這便是能力的體現,職位不同,標準自然也不同。最起碼這初陣的表現,並沒有辜負大將軍對其期許。

    當然,言雖如此,如今整個王師系統中,如金玄恭這種級別的兵長沒有幾千也有千餘,其中不乏人於區域戰場有優異表現,真正能夠得到大將軍出言嘉獎的卻並不多。

    所以儘管只是口頭的嘉許,金玄恭也是感激備至,連忙叩謝。

    「講講廣宗乞活的事吧。」

    沈哲子也沒有太多的寒暄用於激勵寒暄,轉頭便講起了正事。

    金玄恭連忙端正姿態,將自己與廣宗乞活接觸種種詳細道出。乞活軍表示願意歸降,雖然是有金玄恭在其中穿引搭橋,但其實他也不敢居功,因為乞活軍本就有這方面的打算。

    當時他攻下上白不久,廣宗方面便有了反應,數百遊騎抵達上白城外,繞城而走查探詳情。當時上白城中也乏足夠的據守之力,金玄恭硬著頭皮於城門喊話邀見,若是乞活軍不願交涉,他也沒有什麼辦法。

    幸在事態發展是往好的方向,之後廣宗城主田弗親自前來上白,要求金玄恭入其營中詳談。金玄恭也算是冒著生命危險出城,才算是達成一個勉強的共識。

    之後事態發展,胡潤信報中都有詳細的記載,金玄恭暫時留在乞活軍中為質,瞭解反而不多。

    又追問幾處細節之後,沈哲子對廣宗乞活也有了一定的瞭解,於是便停止了這方面的談話,又對金玄恭說道:「胡厚澤軍中,你也不必去了,先留勝武軍中暫任兵尉,之後隨軍往沙河聽用。」

    總算是有功勛在身,非但沒能積功拔用,反而軍職降了一級,但金玄恭卻並沒有什麼失落,反而驚喜無比,連連叩謝。原本行台四軍,又加上關中鎮武軍,這幾支強軍本就高出其他主力軍隊一級,而勝武軍更是強軍中的強軍,一個勝武軍中兵尉若是外遣,擔任常規主力軍主都不出奇。

    而金玄恭更欣喜則在於,右翼戰事暫告段落,隨著寒冬來臨,暫時也不會有什麼大的戰鬥計畫。沙河方向的謝艾部進攻襄國的戰事,肯定要在隨後提上日程,大將軍在此際將他投用彼處,這種看重栽培的意味實在令他驚喜不已。

    待到金玄恭感激涕零的行出,沈哲子便又召見了來自廣宗的田舉。關於廣宗乞活的安置問題,他心中已經有了一個思路,具體的安排,當然還是看看廣宗來人態度如何。

    田舉滿懷忐忑行入營帳中,而後便垂下頭大禮參拜,甚至不敢貿然端詳端坐上首那位南國權臣,一直等到上方傳來清朗免禮賜席聲,他才小心翼翼立起,並順勢抬頭打量一眼,臉上先是流露出明顯的詫異之色,之後似驚覺失禮便忙不迭低下頭去。

    眼見這一幕,沈哲子不免莞爾。他倒不清楚在這些河北人士想像中自己該是怎樣的形象,但近來多有召見河北人士,類似的反應並不罕見,很明顯自己的形象較之這些河北人的想像是有一些出入的。

    相貌過於俊美,這倒不是他的錯,他也不至於因此自卑,更無須為了維持威嚴煞氣而以鐵甲覆面。

    「乞活之名,舊年初聞,難忍涕下。燕趙多豪壯,是我諸夏脊樑,何等世道之戕害,使民殘守如此微志?內中緣由,不知可否為我稍作分講?」

    田舉尚在驚嘆於沈大將軍人物驚豔,聽到這個問題後,不免微微錯愕,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他自然也思忖諸多這位沈大將軍會有什麼提問,但這個問題還是超出了他的預料。

    乞活軍因何而來,老實說就算是田舉已經算是廣宗乞活高層人物,對此瞭解並不多。一群掙扎於死亡線上的苦難之眾,謀生尚且艱難,又哪有什麼信史的傳統。而且過往這些年,乞活勢力之延續也是非常的曲折艱難,如果不是內部抱團堅忍,難免被大勢洪流衝擊潰散。

    但既然沈大將軍問起這樣一個問題,又不可不作回答。於是田舉只能硬著頭皮,將自己曉事之後乞活軍的發展過程小作講述,言中難免涉及羯國暴政種種,總之將廣宗乞活際遇描述更悲慘幾分總是不錯,更何況廣宗乞活的處境本也沒有什麼好轉。

    沈哲子認真傾聽著,偶爾問上一些細節的問題。基於後世的一些知識,他對乞活軍也有一定瞭解,但乞活軍本就不是這個世道主流勢力,隻言片語的記載又經過千數年之久的傳播,難免會變得面目全非。

    立足這個世界時間雖然已經很久,但對於乞活軍的瞭解卻實在不多。所以沈哲子肯接見廣宗的使者,更多還是出於好奇。

    對於乞活軍,沈哲子情緒很複雜,同情之餘,更有一種上位者的不能容忍。廣宗乞活的訴求,胡潤已有匯報,王師收復河北的大局定勢之下,居然還想謀求獨立於王法之外的存在,天真之餘,也實在可憐。

    不過沈哲子也明白,乞活軍謀求獨立,與河北士流爭取鄉勢保留是完全不同的。他們是一群真正的底層可憐之眾,儘管有了自己的武裝力量,但卻遠遠達不到擁有政治主張的程度,乏於長遠的規劃。

    勉強要作類比的話,後世江東北府劉牢之與乞活軍倒是不乏類似,本身掌握著強大武力,但卻沒有自己的政治訴求或者說無從實現自己的訴求,結果只能淪為當權者的爪牙屠刀。

    但乞活軍要比北府兵更加悲慘,北府兵最起碼還出現了劉裕這樣一位英主,藉著江東世族爭權奪利的機會,一躍而起登上了政治舞台成為主角。

    而乞活軍從創立最初,一直到最後的消亡,始終沒有獲得這樣一個機會。或許後世羯國崩潰,李農與冉閔的那一次合作算是最有可能,但隨著李農伏誅,乞活軍作為一股勢力便再也沒有了這樣的機會。
V123210 發表於 2019-6-18 07:08
1423 廣宗順義


    雖然俗語有雲,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但在真實的歷史場景中,沒有知識分子參與的世道變革,沒有一次能成。

    永嘉之亂的禍首漢趙劉氏,本身便是漢化年久的屠各貴族,劉淵個人文化素質在於中朝世族名流的交往中都能不落下風。而羯趙的石勒,起事不久便創設君子營,更大用張賓等一批才力之選。

    之後的前燕慕容氏,更是漢化的急先鋒,偏處遼東一隅之際便招攬了大批的北逃士人。氐羌的前秦、後秦,其統治團體更是在內遷石趙這段時期完成了對於制度的初步認識。

    北魏拓跋氏那就更不必說了,簡直就是五胡之中漢化改革集大成者,對於諸夏世族門戶的拉攏倚重在諸胡政權中更是無出其右,後世影響深遠的五姓七望便初步形成於這個時期。

    魏晉南北朝這一段大亂世,從發源最初便背負著濃厚悲愴色彩的,唯有乞活軍。而能夠一直堅持本色,不與當權者完全合流,不與世族門戶達成妥協的,也唯有乞活軍。乞活是他們的最高訴求,也是唯一使命,但這訴求最終達成如何,也實在是見仁見智。

    從內心而言,沈哲子是希望乞活軍能夠積極踴躍的加入到行台中來,他也願意給乞活軍營造一個彼此都滿意的歸宿。這並不是所謂的婦人之仁,高尚一點或可稱是回應初心,不忘自己立志北伐的舊願,讓普羅大眾都能受惠於世道的重新歸一。

    老實說,在看到胡潤轉述乞活軍訴求的時候,沈哲子心中確是不乏羞惱。自江東奮鬥開始,到如今北伐形勢一片大好,他雖然還沒有狂妄到目中無人,但每每念及自己一手塑造起來的大好局面,心中也是不乏自豪。

    可是廣宗乞活所提出的要求,則不啻於給了他一個耳光,原來在這些乞活民眾眼中,他與羯主、與其他亂世豪強,也是沒有太大分別的,迫於勢大不得不選擇依附,但仍然保持著警惕與獨立。

    當然這一點羞惱倒不至於讓沈哲子勃然大怒,通過他自己的瞭解與這個田舉的描述,他是認識到乞活軍這一群人說是短見也好,說是天真也罷,不是能夠輕易受人蠱惑的,這種閉塞自守,源於對世道的徹底失望乃至於絕望,並不只是針對行台又或是他本身。

    想通了這一點,沈哲子心念也漸漸有所通達,既然你們對世道已經絕望,那我就營造一個讓你們無從拒絕、身不由己要加入其中的一個新世道。

    有了這樣一個想法之後,他在內心裡也給乞活軍做出了安排,既然乞活軍不願意加入行台統序,大可以保持這種遺失孤立的姿態,作為一個觀察者,來見證未來河北乃至於整個世道的興復。

    聆聽半個多時辰後,沈哲子抬手打斷了語調已經漸有順暢的田舉,提出幾個原則性的問題。首先,行台原則上同意廣宗乞活保持獨立的訴求,但是只保持行政上的獨立,將廣宗、上白、平鄉等各自一部分區域析立為新縣,廣宗乞活必須要放棄廣宗城,進入這座新設縣治生活。

    其次,生民止戈,廣宗乞活必須要放棄所有的武裝力量,唯以耕桑為專務。同時,乞活自治,先有民戶既不檢索入籍,也無須繳納賦稅,但自此之後,不許廣宗乞活接納蔭庇任何一個新人口,現有民戶新生人口則不在此列。

    這算是行台基本的原則態度,沈哲子說完後,也不理會田舉反應如何,告知後續接洽事務由兗州刺史胡潤全權負責,便讓人將之送出了營帳。

    田舉不敢力爭於大將軍當面,只是在退出之後,心情卻是有喜有憂,極為沉重。

    喜則在於在見識到行台所擁有的強大力量後,他本以為乞活自治這個問題上行台不會答應,但卻沒想到沈大將軍意外的寬宏,不獨允許他們自治,甚至不會施予更多盤剝。要知道他們雖然也隱隱獨立於羯國統治之下,但要維持這種地位,每年都要承擔相當沉重的捐輸奉獻。

    憂則在於沈大將軍所提出的止戈令,乞活生民未必人人樂殺,保持足夠的武裝力量是為了保證他們的基本人身安全。一旦解除了武裝力量,拔了牙的老虎於外又能有幾分震懾?若是未來行台返回,收回他們自治的權柄,他們則沒有絲毫招架之力。

    還有就是責令他們搬離廣宗城,田舉也擔心義父田弗不能接受。

    他們這一部乞活軍休養於廣宗已經幾十年之久,為了營造亂世中這一處可貴的生存之地,每年都有大量積儲投入於城池的營造上,單純從城池的堅固程度而言,可謂是河北首屈一指的牢固大邑。

    當然田舉是不知道,沈大將軍自然不會謀求他們廣宗乞活這一點可憐家底,提出這個要求的乃是在曲周拒不見他的兗州刺史胡潤。

    而胡潤的理由也很充分,廣宗乞活雖然沒有在正面戰場上配合上白羯軍狙擊王師,但其默許的態度以及廣宗與上白相近的地理位置,一定程度上也給上白羯軍提供了一個相對穩定的後方。

    如果不是金玄恭冒死攻陷上白,王師也不清楚上白羯軍與廣宗乞活真實關係如何。羯將石閔扯了廣宗乞活的大旗,也的確給王師籌劃反擊的時候造成了一定困擾。

    特別是王師在反擊之戰中,由於廣宗乞活拒絕出兵,而王師於廣宗周邊地理上的瞭解終究不如上白羯軍清楚,這直接造成了羯將石閔逃離戰場向北流竄。

    凜冬已至,兗州軍雖然沒有什麼大的軍事行動計畫,但仍然要負責策應東西兩處戰場。而羯將石閔熟悉廣宗周邊形勢,且在初期作戰過程中對兗州軍的狙擊表現出色,若是返回信都,很有可能去而復返,趁著冬日嚴寒之際襲擊兗州軍。

    所以,為了預防這一點隱患,兗州軍必須要有一個穩定可守的城池作為據點,而無論是曲周、上白還是其他城池,都遠不足以容納數萬大軍,由於之前的戰況困頓,眼下也已經來不及再作營建。近在咫尺的廣宗大城,自然是當然之選。

    如今的胡潤憤懣在懷,根本就不與廣宗乞活交涉,而沈大將軍自然也不會為之講述其中細則。也幸在廣宗乞活田氏父子不知當中隱情,否則大概是有苦果自食的感觸。

    依照當時的戰況,廣宗乞活甚至不需要出動太多卒力,哪怕有數百熟知周邊地形的卒眾為王師稍作指引,都能極大程度阻止石閔潰逃。原本明哲保身的選擇,卻成了王師不得不強取廣宗大城的理由。

    不過對於廣宗城,王師也不是白取。廣宗城主田弗雖然明確表態不貪戀行台的名爵勢位,但既然已經歸順行台,行台也不能讓其名不正言不順的尷尬存在,新析立的縣治被命名為順義縣,田弗則受封為順義侯,因縣為邑,居治境域。

    但廣宗乞活民戶卻並沒有正式歸於其人食邑中,因為行台也根本不清楚廣宗目下有多少鄉戶。換言之,廣宗乞活民戶人人都是律法定義上的自由人,可以接受田氏順義侯管制,也可以不接受。

    且不說廣宗乞活之後商議如何,行台對於他們的安置問題研究卻並沒有就此打住。沈大將軍只是提出原則、框定大概,至於具體的細則,則吩咐給秘閣少賢,讓他們集思廣議,將之當作一個施政的課題進行討論,擇其優者而採納。

    如果廣宗乞活知道行台對他們的問題如此重視,不知欣慰還是苦澀。但最起碼那些秘閣少賢們,對此都充滿了興趣,畢竟廣宗乞活的問題太特殊,也更能激發人的想像。

    而且這只是一個相對獨立於行台統序之外的縣治,就算是措施有什麼失妥,也不會造成普世的惡劣影響,有著極大的修改空間。所以對於大將軍給他們提供這樣一處試驗地,秘閣少賢們也都分外積極,幾乎每個人都有進策提議。

    所以當廣宗乞活還在跟胡潤扯皮要不要止戈卸甲或是遷離廣宗問題的時候,並不知他們對行台已經有了非常豐富的意義。

    沈大將軍是將他們定做一個河北標尺和觀察者,通過他們與世道的融合來判定河北整體施政復建的進度與成果。

    而行台所培養的那些少賢後進者們,則將還沒有正式設立的順義縣並其周邊區域當作一塊試驗田。雖然行台政令並不會直接施加於廣宗乞活身上,但可以通過對周邊境域的施政措施,去間接影響廣宗乞活的狀態。

    隨著行台統一天下,類似廣宗這樣的情況必然陸續會有。許多胡虜內遷頗成規模,既不能完全肅清,也難在極短時間內徹底納入行台統序,針對廣宗乞活所磨練出來的各種經驗與技能,大可以因地制宜,施用到別的類似但又不乏差別的情況上。

    包括統一之後的拓邊,對於邊胡的羈縻與治理,同樣也可以引用此一類的經驗。所以未來廣宗乞活所聚居的順義縣,無論在施政還是在學術層面,對於行台都有著不小的借鑑意義。最起碼在其地還未完全融入世道大局之前,所獲得的關注絕不會少。

    石頭都能攥出水來,廣宗乞活以為只要保持閉塞自治,便能避免被行台大肆利用,這想法也的確有幾分天真。

    如今已經有著無數少賢才力將注意力集中此邊,他們當中或許就會湧現出未來新朝的宰輔大才,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都會是世道中堅。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說的就是他們。

    當乞活民眾陸續遷離廣宗城前往新鄉土的時候,圍繞順義縣周邊已經有了鹽鐵令、榷場令、贖桑令、補籍令等種種政令待發,後面則是一個個秘閣少賢摩拳擦掌,等著檢驗這些政令的實施效果。

    為了讓這些民戶能夠順利到位,他們甚至主動奔走求告周邊那些河北土豪鄉戶,籌措物資幫助乞活民眾安家立業。這其中尤以曲周縣尉桓伊最為踴躍,得益於提前入職,他已經將在不交惡、不動武的情況下吸納乞活鄉民主動入籍歸治當作主要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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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