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853
V123210 發表於 2019-7-24 22:49
漢祚高門 1474 功成此夜

    「將軍,城上羯軍舉止異常……」

    入夜之後不久,信都城外王師負責於城下監察羯軍動靜的兵卒飛奔返回數里外的王師大營中,將查探到的跡象詳細匯報。

    東武城這一路王師統軍將主乃是辛賓,聽到兵卒的匯報,便連忙又披上剛剛解下的戰甲,匆匆下令營中兩千軍卒直接待命,而後他便親自率領百餘輕騎離營,親自前往城下查探。

    目下時日新抵四月朔日未久,天上無月,夜幕深沉。但從大營到信都城下這一段距離早被王師將士往來之間踩踏得平坦至極,因是辛賓等人離城未久便抵達了信都城下。

    從城下望去,整座信都城都浸入幽深的夜幕中,城頭全無火光。

    信都城內本就百用匱乏,物資急缺,其中也包括薪柴、油膏等物,更兼此前那場夜襲非但無功、反而小挫,之後也很難再組織什麼夜襲,因是這幾日來,每當入夜之後,張豺便禁止城頭照明,節省物資之外,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防備晉軍進行夜攻。

    今夜自然也不例外,城頭一片黑暗,但較之此前又有不同。辛賓距離城牆還有一段距離,便聽到夜幕中城牆處傳來許多雜亂之聲,這便是此前兵卒匯報的異常了。

    「還有什麼異兆發生?」

    抵臨前線,辛賓便召來一直在此監視的兵卒詢問。他比較擔心的是城內羯軍再次發動夜襲,夜中作戰對於任何軍隊而言都有著極大壓力,雖然此前那場夜戰,王師以遠來新銳略佔優勢,但損失也不小,足足千數兵卒或死或傷而不能參加之後的攻城戰鬥。

    不同於羯軍的雄城據守、幾萬待戰之眾隨時可以進行補充,東武城王師今次北進只有五千步卒並充作斥候的五百輕騎,這已經是在確保賑濟河北遊食難民的同時,東武城能夠發動的最大力量。

    此前辛賓之所以不顧代價,強硬擊退羯國夜戰之軍,除了打擊守城羯軍軍心之外,也是為了確保王師虛實不被羯軍洞見。而之後幾日事態發展對王師也頗為有利,信都羯軍本就動盪未定,初戰小挫之後更是膽寒,幾乎不敢再試探窺望。

    辛賓將大營安札在距離信都數里外的平野中,除了維持住日常攻勢之外,每夜暗遣一批軍眾離營遁遠,到了白天便又旌旗招展的返回大營,再配合著於郊野召集游蕩左近的流人之中,便形成了一個王師增援陸續抵達的假象。

    如今王師大營規模上已達萬數之眾,但事實上還僅僅只是那五千出頭的兵力,而且由於多日作戰的消耗,目下王師能戰之眾也只剩下了三千多人。

    所以如果羯軍再發動一次如此前規模的夜襲,眼下的王師兵力已經很難再將之從容擊退,而最重要的是,王師所維持的這種強悍姿態將很難再保持下去。正因如此,辛賓才會如此緊張於目下羯軍所顯露出來的異兆。

    「應該不是集甲出擊夜戰……」

    前線監視兵卒對於城池內騷亂觀察更久,自然也有了一定的猜測。城內所出現的異常動靜,根本就不是有組織的甲士調集,更像是一種不受控制的騷亂。而且,通常夜中出擊,必須要確保一個突然性,只有保證了突然性,才能掌握住主動權。

    且不說目下城頭騷亂根本就無從隱瞞,而且眼下剛剛入夜未久,日間王師又攻破羯軍甕城、激戰一番,警惕性也沒有完全消除。在這種情況下組織發動夜襲,也根本沒有必要。

    關乎到王師安危問題,辛賓自然也不會簡單做出結論,在聽取此處兵卒匯報之後,便又將斥候遣出,繞城細窺城內羯軍整體動靜。

    隨著時間的流逝,雖然那些遊騎斥候還沒有盡數返回匯報,但單單眼前東北角這一處羯軍防區騷亂聲便有逐漸擴大之勢,而且越過城頭陰影,依稀可見城池內已經隱有火光閃爍。

    「羯軍似是將要勢崩啊!」

    辛賓須臾不離此處,甚至在夜幕的掩飾下欺近到距離城頭更近的位置上,去捕捉傾聽更加細微具體的動靜,他臉上已經隱有喜色流露,心跳也逐漸加快起來。

    這種猜測,可不是一味的過於樂觀。按照王師所掌握的信都情況,這種變數會有極大概率發生,反而在面對王師強悍進攻之下,信都羯軍若還能保持長久的固守城池那才有些出人意料。

    「不妨給他們再添一把火!」

    辛賓心中暗忖,退回到一定距離之後,便轉頭下令營中待命的王師將士分出千人列隊至此,同時鼓號齊鳴,擺出一副將要於此夜強行進攻城池的假象。

    命令下達未久,幾名被派往城南方向的斥候已經策馬返回,及到近前,斥候難掩喜色:「將軍,大喜!羯軍城南潰亂,多有人眾越城出逃,已有近千人眾遁出野中,往西、往南潰逃而走……」

    聽到這一匯報之後,辛賓也是忍不住的笑逐顏開,一顆懸著的心稍有回落。須知他這一次率部北上進攻信都,本就不在原本的軍事計畫中,此前那些潰逃的河北鄉民給東武城方面帶來極大的壓力,根本就抽不出足夠的兵力來進攻信都。

    依照大將軍最新安排的戰術,辛賓這一路東武城王師北上,最主要任務還不是攻拔城池,主要是擺出一個強攻信都的姿態來,持續給城內羯軍施加壓力,當然最好的結果便是壓迫得守城羯軍承受不住這股壓力而主動潰逃。

    至於真正撲殺信都這一股羯軍殘餘勢力的王師力量,主要還是來自信都西側的前鋒大都督謝艾所掌部伍。如今信都城防已有崩潰之勢,這對辛賓而言自然是一個十足的好消息!

    「告令營中,今夜再奮戰一陣!若能驚潰城中羯眾,則明日我部便可入城休養!」

    辛賓話語中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激動顫音,雖然陷於兵力不足,他所部王師是很難兼受奪城並剿殺之功,但若能真的攻奪信都,則此行王師上下參戰將士,每一個最差都可得四轉大功!

    因是辛賓當機立斷,決定盡發營卒,不再只是佯攻,而是要真真正正開始夜攻信都城!

    週遭王師士卒們,聽到辛賓這一命令,一時間也都振奮不已,甚至有人按捺不住胸膛中所湧動的澎湃戰意而引吭長嘯起來。

    辛賓也並不阻止士卒們一時樂而忘形,只是眯著眼望向不遠處那黑洞洞的城池,腦海中卻忍不住回想起舊年於京府毅然決然投入大將軍麾下的王事。

    當年的辛賓,不過只是永嘉之後南渡之眾當中一員,並無舊勢家聲可恃,搭著沈氏經營京府的勢頭而小得資產。這在當時京口人眾看來已經算是非常值得稱羨的成功,可是辛賓卻不願一生困於商賈事務。

    當年的他,趁著大將軍途徑京府之際,豪擲三十萬錢只為獲得一個拜見大將軍當面投獻的機會。老實說,當時他這個決定,不獨遭到一部分時流抨議譏諷,甚至就連家人都不甚支持。

    之後他跟隨錢鳳北行襄國,於羯國腹心之地弄險為謀,之後跟隨石虎大軍南下,臨陣歸南,經此一事而名動江左,一躍成為大將軍麾下忠義肱骨,於一眾大將軍門生中不過僅次於胡潤等寥寥數人。而隨著大將軍力挫石虎,他們這些門生也是水漲船高,也讓舊年一些譏諷辛賓的京府舊人稱羨不已。

    然而這還不是辛賓命途輝煌的終點,由於本身有著潛入羯國腹心的獨特經歷,在這一次的軍事行動中,辛賓被沈牧選為此次率兵進攻信都的人選。

    區區一個背井離鄉的河南農家子,敢拚敢搏,因緣際會,到如今,即將要把肆虐河北經年之久的羯國都城踏於足下!

    「我與諸君,名著此時,功成此夜!攻城,必勝!」

    如今的辛賓,早已經是年近五旬的老將,不可再以筋骨競勇稱勝,可眼下他心情之激動澎湃,一如早年於京府決定投效大將軍那一刻,面對著快速沖行至此的王師將士,他振臂高呼,輕狂銳盛,不遜少年!

    「攻城,必勝!」

    哪怕此刻營卒盡發,不過區區三千餘眾,但三千餘虎狼之師揮戈高呼,聲震於野,如雷霆降世!

    幽暗的夜色之下,星火點點,聚成猛龍,以勢不可擋的姿態,凶悍無比的撲向那坐落在平野上的羯國都城!

    反觀城頭上羯軍,本身就已經騷亂難制,在聽到城外野地傳來那攝人心魄的鼓號與喊殺聲,眾多羯卒口中已經發出近乎絕望的淒厲嚎叫:「晉軍攻城了!晉軍攻來了……」

    「晉軍疲弱,不耐久戰!固守城牆,擅離者死……」

    城頭上,除了羯軍士卒們驚悸惶恐的嚎叫聲外,間或還有幾個將領聲嘶力竭的催戰聲,但在此刻城池內外聲浪滾滾,這區區幾個雜音,已經完全不能再將局勢稍作扭轉。

    王師夜中發起進攻,根本就沒有準備足夠的器械攀越城池,哪怕將士們衝至城下,也無非只是引弦密射,以凶狠洪亮的喊殺聲震懾賊寇。

    黑暗的信都城牆上,羯卒倉皇奔走潰逃,有的衝開督陣執法兵卒的封鎖,直往城內衝去,有的則拋出一早準備好的繩索,要躍下城牆投晉乞活。
V123210 發表於 2019-7-24 22:49
1475 巨賊伏誅

    羯軍夜中突然發生的騷亂,追本溯源,主要還是因為張萇突然下令封鎖護國寺。

    作為目下信都城中自成一體的核心所在,護國寺防衛級別本就極高。若非祖青這種深知護國寺防衛底細的高級將領,尋常人想要私下裡出入其中簡直難如登天。

    最要命的是,張萇需要對付的恰恰正是祖青。這個狗膽包天、狼子野心的豎子,居然都能在張萇毫無察覺的情況下潛入西殿如此重要所在,護國寺那所謂的防守嚴密,在其眼中不過四處漏風的簸籮而已,想要悄無聲息的潛出逃離,簡直就再簡單不過。

    陡逢劇變,張萇的第一反應自然是要將祖青徹底捂死在護國寺中,雖然這可能已經微乎其微,但關乎到傳國玉璽這種國之重器的得失,哪怕還有一丁點可能,張萇自然都不會放棄。

    隨其一聲令下,護國寺內外通道頓時斷絕,徹底成為一座強兵駐守的孤島。而如今的護國寺中,又增添許多權貴住客,他們本就不滿於張豺的挾君弄權,只是迫於晉軍兵勢威脅而不得不選擇合作,協力守城。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就完全相信了張氏父子而無有防備,張萇突然下令封禁護國寺出入通道,這無疑是給本就脆弱的合作關係以重重一擊。

    寺內居住的那些權貴們自不甘於被張氏父子困於此中以兼併吞沒他們參與守城的部曲,由此產生強烈的牴觸乃至於衝擊禁防。

    張萇心憂傳國璽得失,倉促下令也根本來不及再作仔細叮囑,那些受命奔赴各個通道的張氏心腹家將們只是謹記違禁者殺無赦,對於那些敢於用強衝擊禁防的權貴家眾自然痛下殺手。

    見了血,死了人,事態自然就變得嚴重起來。如果說此前還是因為溝通不暢而產生的誤會,那麼現在便可以確定張氏父子是心懷不軌,要對這些羯國權貴一網打盡!

    這些人自然不甘於束手待斃,一方面組織人力強行衝擊禁防,告令參與城防的部曲私兵迅速向此回防救援他們,另一方面則組織寺中的人手,直向張氏家眷居舍衝殺而去!

    張萇無法接受傳國玉璽被祖青竊奪的事實,方寸大亂之下又忽略了信都目下脆弱的人情態勢,根本就不容許他如此大張旗鼓的封禁護國寺以搜索失物。而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廝殺衝突早已經徹底爆發開來。

    眼見事態已經不可挽回,張萇更加不敢收回前令,一方面下令繼續加固禁防,另一方面則派人前往通告城頭督戰的父親張豺。只是他也不敢明告傳國璽失竊的事情,只說祖青出走作亂,希望張豺能夠盡快歸此主持局面。

    變數陡生,許多累積的隱患突然一起爆發出來,張萇已是焦頭爛額。更要命的是傍晚時分城防剛剛抽調走幾千禁衛,這使得張萇手中力量更加不足應對此刻護國寺的混亂。

    為了能夠快速將局勢控制起來,張萇只能將寺中還在其家控制的力量盡數調動起來,穩固禁防,回守家眷,同時還要保護眼下身在西殿的自己,甚至就連東台駐守禁衛都被調離。紛亂之中,早已經顧不上再去搜查祖青的蹤跡。

    除了張氏勢力之外,護國寺內還有一股可觀力量,那就是駐守西殿內後的匈奴將領呼延盛。張萇突然搞出這麼大的動作,鬧出這麼大的亂子,呼延盛自然不能淡定,忙不迭派人前往前殿斥問張萇究竟意欲何為!

    傳國璽失竊這等大事,張萇甚至不敢如實匯報給他的父親張豺,擔心其父惱怒之下會將他放棄以平息眾怨。呼延盛的斥問,張萇自然更加不會據實以告。

    夫妻之間若不能情至意達,尚要暗怨叢生,更不要說這本就脆弱無比的政治聯盟。張萇拒不回應,在呼延盛看來便是倨傲至極、心志叵測,特別隨著寺中騷亂急劇擴散,呼延盛耐心更是快速的消磨殆盡,不願再求全求忍。

    於是呼延盛便下令保護著劉後並太子石世,準備離開護國寺,轉移到禁苑之中,以避免再與張氏共存一地、與虎謀皮的凶險。

    然而呼延盛這一決定舉動,更是直接突破了張萇的底線。他奉父命留守護國寺,先是傳國璽意外失竊,若連劉後並太子都一併脫離其家控制,他甚至已經不敢想像當其父歸來時將會是如何的震怒。

    一方強要離開,另一方則絕不同意,雙方各擁一批悍卒,又根本不能得於有效溝通,那麼結果只有一個,就是毫無意外的展開火並!

    張萇與呼延盛於西殿中直接動武火拚,城頭上的張豺同樣不得安生。

    午後親自督戰指揮奪回被晉軍攻破的甕城,張豺已經頗耗心力,隨著一批護國寺中新的兵眾抽調到城防上,張豺甚至已經沒有精力再佈置城防的修復,諸事吩咐次子張寶並其他親信家人,他則返回城內營中小作休息,同時思忖來日對策。

    城外晉軍攻勢兇猛,但張豺戎馬半生,軍旅經驗也是極為豐富。雖然晉軍仍是一副源源不斷增兵的態勢,但幾日作戰下來,張豺卻能隱隱感覺到晉軍頗有幾分外強中乾的意思。但是由於沒有斥候系統性的去查探晉軍詳細軍情,這一點可能也只存於猜測。

    但是就算不能確定晉軍實力翔實,張豺對於城池繼續堅守下去的信心也增加許多,原本在戰爭開始之前,城中已是人心渙散、諸用告急,儲備甚至不足維持到三月末。

    可是隨著晉軍真正兵臨城下,原本城中許多拒不合作的權貴迫於危勢,也不得不改變了態度,開始進行合作。這些權貴人家不獨提供卒力加固城防,也將家門存儲物貨拿出來用以維持局面,如此竟然生生將局面維持到了四月。

    至於扶柳城的張舉,在得知主上已經被張豺所控制後,也終於投鼠忌器的表示願意合作。但是在晉軍進攻信都的同時,西境也同樣出現了晉軍活動的痕跡,已是張舉表態在確定西境晉軍虛實之後,才會給予信都以實際的援助。

    對於這一點,張豺倒並不怎麼懷疑。東武城晉軍既然已經北上,那麼襄國方面發兵也是正常。他與張舉雖然不能親密無間,但也總有相同的利益立場,如今信都已經到了凶險十足的時刻,張舉再引兵自重已經沒有了太大意義。

    城外晉軍虛實,張豺已經有了一定猜測,而來自扶柳城的援助也是切實可望。眼下的張豺已經是不求有功,只希望能夠將眼下局面短暫維持幾日,待與張舉合力逼退城外這一路晉軍,就算之後晉軍還要繼續進攻,屆時也可且戰且退,謀求從容。

    這麼想著,張豺精神越發倦怠,不知不覺已經入睡。可是未等到他睡太久,突然家人急入匯報言是祖青作亂護國寺,護國寺中已經騷亂起來。

    張豺被擾醒之後,心情本就惡劣,待聽到僅僅只是祖青出走作亂,便沒有給予足夠重視,只是回道:「歸告大郎,擒住那豎子之後,即刻斬殺即時,無需再縱容養惡。至於其他擾動人家,安撫為主,還是不可交惡。」

    對於這個長子的穩重與能力,張豺還是比較信任的,否則不至於安排張萇留守護國寺這一要害之地。而對祖青,隨著國中權貴人家次第加入城防,彼此已經有了一定默契,張豺便也再無需顧忌此前的問題。

    前來報信的家人,也並不知護國寺這場紛亂當中還牽涉傳國璽失竊這種大事,聽到家主如此吩咐,便匆匆告退而後返回護國寺覆命了。

    張豺這裡還待要繼續臥榻休息,可是突然城防各處騷亂聲響起,而且正在快速擴散。

    「發生何事?」

    關乎到城防安危,張豺不敢怠慢,睡意全消,披甲出營,疾聲問道。

    「末將不知……只聽亂卒叫嚷,言是、言是……」

    家將上前,神色頗有惶急,還在猶豫著該不該據實以告,但是很快別處叫嚷聲已經代替他回答了:「狗賊張豺,父子俱惡,挾持君王,弄權國中,收奪各家人物,害我各家主父……」

    張豺聽到那些叫嚷聲,臉色陡然一沉,即刻下令道:「妖言惑眾者,殺無赦!並告城防各軍,敢擅離職守者,軍法論罪……」

    不過他這命令還沒說完,便見到營區四邊早有屬於各權貴人家的私兵之眾已經衝破營禁,直往城內護國寺方向衝去。這些人雖然暫時聽命於張豺參與守城,但他們真正效忠的對象,還是各家主君,又哪裡會將張豺所謂軍令放在眼中!

    「大郎究竟在做什麼?區區一個豎子,也值得鬧出這麼大風波!」

    張豺心知這些權豪部曲是控制不住了,唯有趕緊返回護國寺讓他們各自主人出面安撫,才能安定下來。於是他一面吩咐城防嚴守,一面率領百數家眾,匆匆出營,直往護國寺方向而去。

    此時,護國寺外圍一週早已經混亂到了極點,各家回防部曲都在拚命衝擊防守通道的禁衛。而當張豺出現在長街上的時候,便有救主心切之人發現了他,大聲吼叫道:「狗賊張豺在此,擒下這個害國巨賊,為主君償命!」

    張豺心急而來,卻沒有想到護國寺局勢已經惡劣到了這種程度,還來不及做出什麼反應,轉瞬間便被蜂擁而上的各傢俬兵所淹沒!
V123210 發表於 2019-7-29 17:46
漢祚高門 1476 羯主末路

    信都城內的混亂,一直持續到了第二天的清晨,隨著王師以雲梯等器械正式登上信都城牆,才稍稍有平復下來的跡象。

    辛賓站在信都東北角城牆位置,俯瞰這座羯國繼襄國之後的新都城,目中所見,無絲毫與繁華、雄壯有關,包括據此不遠、營建近半的宮苑。宮牆苑台之間,到處都拋撒著橫七豎八的屍體,同時還殘留著大片大片猛火熏烤所遺留下的黑灰痕跡。

    堅固的堡壘,往往由內部被攻破,更何況信都城本就談不上是什麼堅不可摧的雄城。

    垣牆上同樣堆積著大量的屍體,幾乎無處落足,而通過對這些羯卒屍體的檢查可見,真正直接死於王師流矢之下的少之又少,而絕大多數死去的羯卒,還是喪命在彼此的廝殺之中。死狀千奇百怪,屍體之間所遺留的器械也全無制式可言。

    隨著王師登上城牆,朝陽下依稀可見城內仍然不乏濃煙翻滾、混戰不止的區域。

    也有一部分衣衫襤褸之人聚集在王師所登上的這一段城牆下,眼見王師士卒身影不斷出現在牆頭上,表情自有一股癲狂的凌亂,甚至已經不能表達他們此刻心底那複雜的感想,只是匍匐在地上不斷頓首,以此來表示對王師歸降。

    「那一片宮舍便是禁苑所在,護、護國寺在那一處……」

    夜中也有羯軍中的晉人士卒越城投降,此刻被引至辛賓身側,戰戰兢兢的指著城中不同區域介紹城內的分佈情況。

    王師三千餘眾,想要完全控制住信都城還是有些難度。辛賓也並沒有即刻下令掃蕩全城,先在城頭處清理出一片據點之後,便先派兩營六百卒眾直入不遠處的羯國禁苑,將這一城內核心控制起來。

    王師入城的消息也在城內飛速傳播開來,越來越多城內倖存者眼見逃脫無望,俱都棄械歸降。辛賓又派出一部分兵眾將這些降卒整理一番,然後下令讓他們清理出早被木石雜務填充堵死的城門。

    如此一番忙碌,又過了將近一個時辰,距離此處最近的一處城門終於被清理出來,而後辛賓才率領一部分王師主力由城門入城。

    雖然昨夜的混戰之後,已經有相當一部分部伍卒眾越城出逃於四野,但此刻留在城中的,數量仍然頗為可觀。逃又逃不了,防又防不住,這一部分卒眾也只能棄械歸降。

    隨著王師自城門處進入信都城,他們便在各自兵長頭領的帶領下,匍匐於道路兩側,哀號乞饒求活。

    很快的,單單聚集起來的降卒,便超過了此刻王師的總兵力。但隨著一夜內亂,原本城中權貴人物或是出逃,或是橫死,單純數量上的優勢已經遠不足以這些人心中凶厲。

    更何況,作為王師多年宿將,在還沒有完全控制住城內局勢之前,辛賓更加不會讓這些降卒輕易看穿王師虛實。畢竟,拋開信都城池所具有的政治意義,不過是王師在征伐過程中又攻破的一個新目標而已。在王師壯大的過程中,已經積累了豐富的納降納俘的經驗。

    在王師將士的喝令下,這些降卒們紛紛指認出原本羯軍城防體系中的將領、兵長,自有王師虎狼之卒衝入將這些人逮捕受壓,敢有反抗者,就地格殺!

    於是,原本在這些降卒們看來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羯軍將領們,此刻在王師威勢之下一個個形如待宰羔羊,不免更加深刻意識到如今的信都城,的確是已經變了天。

    通過這種簡單粗暴的手段,便能直接有效的完成權威的破而後立。而那些踴躍指認羯將的降卒們,則就有幸成為王師優先認可的歸義之眾,作為一股重要的助力幫助王師在這座殘破城池中構建起新的秩序。

    有了這一批城內降卒的幫助,對城池的清理、對降眾的整編、對頑抗之徒的清除,諸多事務一起展開。

    這一批被挑選出來的降卒們,各自對於身份的突然轉變有著極強的適應性,他們本身對於城池內部情況便更瞭解,此刻為了體現出自己的價值,對於之後城務種種,甚至比王師本部士伍要更加熱切上心。

    有了這些人的配合,王師對於城池的控制力度也是進展喜人。更多的城內倖存人眾被蒐集出來,城池的主幹道也在很短的時間內便恢復了暢通,更重要是許多原本羯國上層人物一個個被揪了出來。

    有了這些羯國權貴俘虜,辛賓對於信都戰鬥前後局勢的變化便有了更加全面的瞭解。

    這些訊息都是需要載錄於戰報中,之後呈送大將軍親覽,作為論功行賞的重要憑證,自有獨立於作戰系統之外的勳事參軍負責整理,也將其中有助於當下情況的資訊與將主共享。

    辛賓也由此瞭解到信都在這一段時期內所發生的諸多局勢變化,當瞭解到王師之所以能夠攻破城池,最直接原因在於此前把控城池的張豺父子突然向一些同盟者發難,這一條訊息被辛賓硃筆勾勒出來,表示存疑,還需更多佐證。

    因為早年有潛入當時還是中山王的石虎府下任事的獨特經歷,哪怕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幾年,但是對於張豺這個石虎麾下重要的追從者,辛賓還是印象頗為深刻。

    雖然當年有著諸多的限制,他也沒能與張豺發生什麼直接的接觸,但哪怕通過前後事態分析,也覺得張豺父子選擇發難於城中的時機實在是有些古怪,這當中肯定還存在著別的內情。

    不過這些被擒獲的羯國權貴們,他們所能瞭解到的訊息也多是道聽途說,更不會瞭解更深層次的內情。而真正瞭解事情始末的人物,如張豺之子張萇,已經有確鑿證據指明,其人早在混戰的後半段率眾出城,向西北方向流竄逃亡。

    確定仍然在逃的羯國上層人物,還有羯主石虎的皇后劉氏並太子石世等人,只是混亂中也沒人能說清楚這些人的逃竄方向。

    當然這也跟王師眼下所掌握的情況仍然粗疏有關,還需要繼續深挖梳理。隨著時間的推移,諸多細節線索被披露出來,迷霧自然也會逐漸消退。

    追擊信都城破前後那些羯國逃人,並不是辛賓的任務,他也沒有足夠的機動力量去進行追擊,但若能夠掌握更多的翔實情報,對於其他幾路王師的追剿殘敵也能提供更多的便利與幫助。

    果然,到了第二天的午後,王師在清理禁苑過程中發現被人藏匿在一處偏僻宮舍中的許多屍體,在其中就整理出了羯國魏王石苞的屍體。察其死狀,很有可能是死於亂卒殘殺,施暴者何人已不可查,這一樁功事自然也要記在破城的王師頭上。

    諸多細節線索,如雨後春筍般不斷湧出。但在這當中,辛賓卻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那就是作為羯國最重要的兩個目標,羯主石虎與權臣張豺,居然都沒有確鑿訊息指向他們。

    作為王師審問的重點問題,所得到的答案自然也是極多,眾說紛紜,不一而足,能夠得到驗證的卻是少之又少。這就造成一種怪異的現象,這兩人明明全城皆知,但卻好像憑空消失了一般,根本就沒有確鑿的證據指明他們究竟是生是死,又身在何處。

    甚至就連張豺的家眷都在之後大索全城的過程中,被從一處民宅中搜了出來。但就算是這些張氏家人,都不能提供張豺確鑿所在。

    至於羯主石虎,則有許多羯國權貴證詞指明其人被張豺幽禁於禁苑中,可是王師接連幾日不眠不休,幾乎將禁苑翻個底朝天,而石虎的兒子石苞的屍體,就是在搜索過程中從一處枯井中打撈出來,但卻唯獨不見石虎,甚至不見其人被幽禁此中的確鑿指向。

    很顯然,要麼是張豺欺騙了這些羯國權貴,要麼是這些權貴欺騙了王師。之後通過斬殺十幾個羯國權貴,辛賓算是確定前一個可能更大。如此說來,羯主石虎有很大幾率是被屬於張豺的部曲裹挾出城逃亡。

    可就在辛賓正略帶遺憾準備將此重要情報傳告大都督謝艾時,事情又有了一個突破性進展,那就是張豺的屍體意外被發現。

    時間已經過去了幾天,這一具屍體本就死狀恐怖,近乎被殘忍分屍,此前由於清理護國寺外圍被隨意拋棄於外,還是王師在接到張豺死在護國寺外街上這一訊息再作複查的時候,才通過屍體攜帶的兵符等物確定張豺的身份。

    有了這一個意外的發現,辛賓原本失望的心情復又怦然而動,告示全城凡晉胡之眾、只要能夠提供有關羯主石虎的訊息也能驗證,俱都給以高額犒賞。

    然而真正打破這一僵局的,還是辛賓突然而來的一點心血來潮。那就是他突然回想起當年潛伏羯國舊事,得了祖約許多關照,才能成功返回淮南創建功業,如今他率部攻入羯國都邑,際遇已經大為不同,也想在公事之餘對祖約稍作回報,讓人搜索祖氏家人稍作關照。

    通過這一條線索,辛賓才突然發現祖約的兒子祖青居然曾經一度在羯主石虎與權臣張豺之間擔任某種重要角色。這個祖青,是羯主石虎所器重的羯國新貴,是張豺倚為臂助的親厚婿子,同時還是原本羯國中的重要將領。

    也無怪辛賓會忽略祖青身上這一條線索,首先祖青在信都城中達於最顯赫的時期還是在年初護國寺事變前後,等到張豺上台弄權,祖青在護國寺禁衛體系中所擔任的角色已經少為外人所知,更不要說在王師抵臨信都攻城之前,祖青早被張豺解除軍權、完全淡出時局之外,甚至一度被軟禁,最起碼這些散落在護國寺外而被擒獲的羯國權貴們,對此種種所知不多。

    而且,王師新入信都不久,首先所關注的還是諸多浮在表面上的線索,隨著時間的推移才會更向下發掘。因此直到此刻才意識到祖青身上所蘊含的豐富信息,並加以重視起來。

    其實有關祖青的訊息被忽略,辛賓也要負上一定責任。他在一開始便已經接收到一些有關祖青的訊息,畢竟祖青一度曾是信都主要的實權者之一,而恰恰正是因為這一身份,才讓辛賓有意識的迴避有關祖青的訊息。

    辛賓曾經受惠於祖約,也願意在職事允許的範圍之內對祖約的後人稍加庇護。可他也沒想到祖約的兒子祖青居然在羯國如此威赫,這就讓辛賓心緒有些複雜矛盾。

    類似祖青這種級別的羯將,並不是辛賓這種級別的前鋒戰將能夠處理的,關於其罪實種種,也都必須要整理出來之後最起碼交由前鋒大都督謝艾裁斷。若再考慮到祖青那特殊的出身,說不定大將軍都會親自過問。

    如此一來,辛賓立場便有些尷尬,他並不是一個利祿熏心的名欲之徒,祖約對他有舊恩,他並沒有忘記。而祖約的兒子在羯國勢位之高,已經不是他所能夠庇護的了。所以他是下意識的有所忽略,希望就算這個祖青罪孽深重,也交由前鋒別的將領去處理,而不是由他親手處置祖約的後人。

    這一次之所以主動念及,辛賓重點關注的也並未放在祖青身上,而是希望打聽一下祖約還有沒有別的家人在世,如果確定跟祖青於羯國所為沒有太深瓜葛,他願意出面保下一部分祖約家人,以回報當年祖約對他的恩惠。

    就是因為這一點心血來潮,關於祖青的線索才被第一次彙總起來進行梳理,凸顯了其人特殊身份之後,有關祖約曾經較長一段時間駐守護國寺東台的情報也被篩選出來。

    護國寺一度曾為信都最重要核心,王師對此自然不會忽略,但重點還是在劉後並太子石世所居住的西殿。至於東台範圍,由於王師兵力有限,也僅僅只是進行過一次大概梳理,確保沒有羯國殘卒於此遊蕩之後,在繼續新一輪的搜索中,次序被排在很後。

    祖青在張豺弄權的過程中,曾經擔任很重要的角色,而且按照那些羯國權貴的供詞,張豺對於這個助他甚多的婿子也頗為看重,屢次人前以子待之。作為張豺勢力中如此重要的一個角色,祖青長久駐守的東台豈能沒有玄機?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辛賓才將探查的重點稍稍傾斜於護國寺的東台範圍。不得不說,羯主侫佛的確是達到了極高的境界,單單這個東台範圍內,各種亭台樓閣便多達十幾座,不乏建築得富麗堂皇所在。

    這一片區域乃是作為藏經的館閣,存放最多便是各種佛經佛典,雖然羯國禮佛成風,不乏沙門虔誠信徒,但很顯然當真正危機來臨時,這些沙門典籍並不值得羯國那些悍卒們冒著生命危險前來哄搶爭奪,因此保存得尚算完好。

    辛賓下令重點搜查此境之後,便有幾百王師戰卒進入此處,將那些亭台樓閣之中存放的佛典俱都搬運出來。而在那些佛典之外,居然還發現為數不少的禮佛器物,這些佛器大多造型精美華貴,拋開高超的工藝不談,材質上也多為金玉銅錫等珍稀之物。

    那些此前內訌潰逃的羯卒若是看到這一幕,意識到自己居然遺珠於此,大概要後悔不已。但這些器物卻並非王師搜查的重點,當他們搬空各處閣室之後,便很快發現一處玄異所在。

    那是一處在東台一眾建築中不甚起眼的台閣,除了一層有一些雜物陳設之外,向上的階梯都被拆除,上層的位置更是漏洞可窺望,門窗早被厚厚的木板釘死。

    發現這一處怪異所在,士卒們連忙匯報,而辛賓在得訊之後,也頓時心跳得厲害,又召集兩營士卒親自率領至此,將此處完全封鎖起來,這才吩咐兵卒們架起階梯,從外部撬開那些釘死門窗的木板。

    隨著一個窗戶被打開,那閣台廳室內頓時湧出一股濃烈異味,就連站在近處的兵卒們都忍不住掩鼻乾嘔。

    「可有發現?」

    辛賓站在下方,昂著頭緊張問道。

    「有、有……那、那是什麼鬼怪!」

    聽到兵卒略顯詫異乃至於有些驚恐的聲調,辛賓心情更是激動,他等不及上方兵卒再轉述所見,自己親自攀上階梯,但在頭顱剛剛探入的時候,也險些被房間中那股濃烈惡臭給頂出來。

    眼下卻不是在意這些細節的時候,辛賓抬手割下袍服一角掩住口鼻,旋即便翻身越過窗洞踏入房間中。

    房間長久被封禁,氣息沉濁、異味濃烈自不必說,由於被封鎖的門窗僅僅只是開了一個口子,光線也是非常的幽暗,驟入此中,辛賓的視線稍稍恢復片刻才漸漸看清楚室內情形。

    這一處廳室空間非常的大,但擺設卻並不多,甚至連基本的帷幔裝飾都無,幾根孤零零的廊柱之外便餘物不多,一眼可望通透。辛賓視線向內望去,首先看到的便是一具骸骨,饒是他久經沙場、見慣生死,在看到那一具屍體後,瞳孔也是驟然一縮。

    那一具屍體橫陳於廳中,手足都已經露出慘白筋骨,腹腸內臟都被拖撒一地。如此死狀,絕非什麼利器加害,更像是被凶物生生噬咬至死,而觀那噬咬極有規則,分明是被人咬死且生啖充飢!

    至於那個凶物,此刻正匍匐在辛賓視野盡頭的一具臥榻上,寬大袍服覆蓋其身,雜亂鬚髮掩住臉龐,也是此刻房間中異味最濃厚的一個源頭。

    更多的士卒衝入此中,得到將主示意後便緩緩向那臥榻逼近。

    臥榻上那凶物此前似乎在沉睡,隨著王師士卒步履漸近而驀地微顫起來,繼而便緩緩抬起了頭,亂發之下露出一雙佈滿血絲而又渾濁無比的眼珠,喉嚨中荷荷濁息,好一會兒才凝成依稀能夠聽得清楚的語調:「狗、狗賊,竟敢害朕……殺朕……賊、逆賊……朕是大、大趙天子,朕是天下之主,朕要食你、是你榮幸……竟、竟敢反噬……殺、殺!」

    那凶物驀地加重語調,淒厲嚎叫,與此同時,身軀也突然向前撲來。王師士卒見此一幕,俱感心底發毛,有幾人下意識揮戈欲斬,辛賓突然大吼道:「不要擅動!」

    他兩眼死死盯住自榻上躍下這人,這人雖然吼叫凶惡,但動作卻是遲緩得很,特別隨其躍起,腹間血水汩汩向外翻湧,隨著亂發翻飛,露出血肉模糊的臉龐,一側耳朵已經完全不見,右側臉龐更是露出明顯被撕咬的傷口,足足缺失了一大塊的血肉,甚至牙關隱現!

    如此狀態之下,那人自然沖不太遠,兩步之後便頹然撲倒於地,周身疼痛大作,語調轉為嗚咽,身軀也不由自主的抽搐起來。

    辛賓緩步上前,翻過那人身軀,低頭仔細打量,又示意兩人上前小心翼翼將之搬移到陽光照耀的區域,抽出佩刀割去其人滿頭亂發,再垂眼仔細觀察良久,這才低笑起來:「石季龍,久違了!」

    石虎此刻周身痛楚,更兼飢渴難耐,思維已經完全陷入了混亂,根本就聽不清辛賓再說什麼,他胸膛劇烈的起伏,但卻只有濃稠的血水不斷自喉嚨之間湧出,也完全不能發出什麼聲音來。

    特別長久的不見天日,當陽光照在其身體上時,那翻轉的血肉更是不由自主的彈跳舒張起來,奇癢瞬間便深入骨髓。他喉嚨中荷荷有聲,驀地伸手抓住近側王師一名士卒的腳踝,眼神中滿是乞求,換來的卻只有無動於衷。

    這種奇癢無從阻遏,一波比一波的還要猛烈,石虎攤仰在地,只能握拳不斷的錘擊地面、捶打傷口,用疼痛去壓過那周身的刺癢,一時間全身血肉綻裂,低吼連連。

    「羯狗,羯狗!河北霸主?一條眾叛親離的待死老狗罷了!」

    辛賓口中低笑著,但也不再旁觀石虎如此的自殘,無論口中再怎麼貶低,活著的石虎與死了的石虎,是截然不同兩種意義。他連忙讓人上前按住石虎那抽搐捶打的四肢,並召集醫士盡快至此。

    誰能想到,肆虐河北幾十年、殘害河北民眾數不勝數的羯國暴君,途窮之際竟然被臣下幽禁在這樣一處不見天日的暗閣中,之後更是被人完全遺忘,更險被近侍之人生啖充飢!

    若非辛賓突然注意到東台此處不同尋常而命人提前搜索,這亙古未有之大凶羯賊大概只能生生餓斃此處,一如天下這幾十年間受其殘暴虐害而橫死無算的諸夏生民!

    醫士至此,快速診斷石虎傷勢。石虎狀態看似凶險恐怖,但其實最嚴重還是飲食睏乏,身上諸多被噬咬傷口在經過一定止血包紮處理之後,暫時是不會有性命之危,到了傍晚時分,已經可以稍稍飲用些許流食。

    得知石虎情況已經稍有穩定,辛賓先是下令封鎖消息,之後又親筆疾書、著人快馬加鞭,一定要將石虎業已被生擒的消息回奏大將軍!
V123210 發表於 2019-7-29 17:46
漢祚高門 1477 勝武獲持

    「阿郎,歇息一下罷,既然已經尋回正途,只需一路向南,總能逢見南國王師蹤跡。」

    野地中,有家將眼見祖青步履已經漸有踉蹌但還是咬牙前行,忍不住開口勸了一句。

    祖青乾澀的雙唇緊緊抿住,他臉色有些蒼白灰暗,肩頭的箭傷由於沒有得到及時的處理,已經隱隱有將要化膿的趨勢。

    他抬頭看一眼將要落山的太陽,下意識便要開口拒絕這提議,突然後方隊伍中傳來撲通一聲悶響,回頭望去,只見那名摔倒在地的家將早已經眼神渙散,彌留不治。

    「那、那就歇一歇……」

    祖青語調乾澀,抬手示意眾人行入道左林蔭處,而他則行至那名已經即將氣絕的家將身畔,彎腰吃力將人抱起,旁側有家將上前想要幫忙,卻被祖青擺手拒絕了。

    其他家將見狀後,俱都默然入林休息,只有祖青於林野之外,用佩刀挖掘著土坑,土坑挖成時,那一名彌留的家將早已經氣絕,被祖青輕輕放入其中,入土為安。

    為了防止野獸刨食戕害家將屍體,祖青跺著腳用力踩實地面,又從周圍尋來許多的石塊壘成一座不算太起眼的石丘作為標記,打算日後撿回骸骨重新歸葬。

    類似的事情,他已經做了不止一次,心中早已經變得麻木,談不上還有什麼新鮮的悲傷。

    那一夜在信都城內意外得獲傳國璽後,祖青便即刻率領家眾撤離護國寺,雖然之後遭遇了一些阻撓,但很快護國寺本身便內訌起來,這給了他們一行趁亂而出的機會。

    原本準備的出城退路,早被祖道重一行先用了。不過當時整個信都城都已經大亂,秩序全無,除了城中亂鬥之外,也有大量的人選擇越城而逃。祖青等人便混雜在這樣一批亂卒之中,成功的逃出了信都城。

    過程之中自然凶險難免,但祖青並其身後幾十名家將凝為一體,也不是那些亂卒們能夠隨意加害的。只是他們一行人雖然能夠確保安全,但也終究難阻人潮的裹挾與衝擊,又在夜中那樣混亂的局面下,離城之後便迷失路徑。

    如是奔行整整一夜的時間,到了天亮的時候,祖青等人才發現他們竟然正行在逃往扶柳城的方向。而這時候,潰卒們已經大體形成幾個團體,祖青等人也不敢貿然抽身而去。一直又跟隨潰逃一段距離,等到途中兩支潰卒隊伍發生火拚,他們才趁亂逃離。

    之後的過程也沒有什麼可說的,無非改換方向,往東南方向而行。

    他們這些越城出逃的潰卒,自然沒有什麼馬力可供代步,只能依靠著兩條腿艱難前行,而且途中還不斷遭遇一些新的潰卒游眾,惡戰在所難免。因為這些潰卒多數沒有什麼資用攜帶,而信都周邊又被搜刮得太乾淨,幾乎得不到任何補充,只能互相殘殺爭搶一點糧谷之物。

    這與祖青最初的設想並不相同,原本他以為王師大軍圍城,肯定出城不久之後便可遇上於郊野封鎖道途的王師士卒,屆時自然可以得於庇護。但卻沒想到野中仍是空曠,完全就找不到王師活動的蹤跡。

    因為與設想中的這一點悖力,祖青一行人處境就變得艱難起來,不同於其他直接於城防潰逃的羯卒們多多少少還有一些物資儲備,祖青他們是從護國寺衝出又一路到了城外,身上沒有準備任何給養物資,也只能通過襲殺一些小股潰眾,略得補充。

    但只要有戰鬥,就會有傷損,所以幾日下來,祖青一行幾乎人人帶傷,而得到的物資卻仍是微薄。到如今,還跟在他身後的家將們已經不足二十人,其中更有七八人是強忍傷痛、咬牙堅持,隨時都有可能斃命途中。

    懷揣傳國璽這等重器,祖青雖然篤信只要能夠成功投南,前途必是一片明朗,而這些捨命追隨他的家將部曲們,他也有信心給予充足的匯報。但就是這黎明前的黑暗,壓抑得令人行將崩潰,每每途中倒下一人,他從最初的心如刀絞雖然已經漸漸麻木,但心中的罪疚感卻已經沉重得將要達到他能夠承受的極限。

    「快了,快了……只要能夠投南,只要……」

    祖青摩挲著石塊疊起的小丘,口中喃喃自語,他不著痕跡的擦去眼角那酸澀淚花,抱膝蜷縮在此,以求盡快恢復體力。

    「什麼聲音?」

    突然,不遠處一名伏在草丘高處的家將躍起身來,向著祖青等人打了一個警戒手勢,繼而便貓著腰向一個方向快速奔行而去。

    祖青眼見這一幕,心弦頓時又繃緊起來,他素來不怯爭鬥,可是眼下卻怯戰到了極點,他實在不願再眼見著這一個個忠義無雙的家將們再倒在與那些潰亂羯卒沒有意義的廝殺中!

    「又是一路潰卒過境……」

    遠處數百凌亂人影正在野中奔走,方向正是祖青他們眼下所棲息的林野,一場惡鬥似乎又將難以避免。眼見這一幕,祖青喉中忍不住爆發出壓抑痛苦的低吼。

    「不對!有追兵,是遊騎!」

    入前查探的家將又匆匆返回,臉上帶著幾分喜色。而祖青聽到這話後,精神也是頓時一振,翻身而起,闊步沖上土丘,只見下方的原野中,在那幾百個奔走的羯軍潰卒身後,赫然出現一隊幾十人的遊騎隊伍。

    信都羯軍早已潰逃,而能夠活動在此的遊騎軍隊,最大可能便是王師的軍眾!

    祖青矮身伏在草丘上,隨著那兩方人越來越近,藉著一點夕陽的餘暉看到後方追擊的遊騎那精良的甲械,眸光頓時透亮,呼喊聲中已經帶上了一絲哽咽:「是南人!是南國的王師……」

    遍尋不得,終於遇見,不獨祖青,那些祖氏家將們一個個也都目露喜色。但很快他們便又注意到那些逃竄的羯卒向此而來,也都明白不宜橫阻,只能暫時退入林野一處角落中。

    那一路王師的遊騎沖行很快,潰逃的羯卒們要麼被射殺於途,要麼伏地乞饒。而當他們沖行至林野邊緣時,自然也發現了祖青等一行,撥馬上前,神色不善的引弓遙指此處。

    一名祖氏家將棄械舉手行出,迎著林外王師騎士審視的目光壯膽上前,垂首道:「我等絕無敵念,奮力逃離信都,只因心中存義、欲投王師!」

    勝武軍近日來一直活動在信都城南面郊野清剿羯軍余寇,類似說辭聽過不止一次,見這一行人態度尚算恭順,便也不再妄下殺手。

    王師如今帶甲者幾十萬眾,軍紀方面也都難免參差,雖然不至於殺良冒功,但類似這種潰逃羯卒,有的部伍為了求得更多殺獲戰功,往往不願留俘。畢竟俘虜押送、給食,都是不小的消耗,此類情況也在所難免。

    但勝武軍乃是行台第一流的精銳,自然不屑這一類的積功方式,所以祖青等一行人在繳械之後,也跟此前被追擊的那些羯卒潰眾們一起被帶回目下勝武軍所在營地。

    這一處營地,坐落在一個乾涸的河灣附近。時下早已經進了四月中,天地回暖,潮汛有期,河床也都漸漸有了潤意,可以想見再過不足一個月,大概就能放板通航。

    營地規模不小,其中用以關押戰俘的營區更是佔據了三分之二的區域,但就算這樣,仍然是人滿為患。

    祖青他們抵達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下來,正見到幾千個疏濬河道、挖掘淤泥的羯卒拖著疲憊身軀返回營地。而營地中也已經炊煙裊裊,上百口大灶正在烹煮著熱氣翻滾的谷菜羹食。

    祖青等人被領到一處獨立的營地中,這裡是新入戰俘的集聚地,除了戰俘之外,還有十幾名隨軍參謀正在忙碌的清點人數並錄入籍冊,不斷有新的戰俘被驅至此處,很快祖青他們後方便排列了足足數百人眾。

    俘虜們依次上前各作陳述,可以看到被錄入籍冊之後,便會被引入營舍前,褪下襤褸衣袍各作洗濯,之後便能得給衣給食。當然,衣袍還是這些羯卒原本的衣物,只是經過了浸煮暴曬,前一批衣物分發給後一批,便能極大程度避免將疫病帶入營中。

    那些參謀們造冊極快,很快便輪到了祖青一眾人,只是在交代籍貫出身的時候,祖青稍有遲疑,正猶豫該不該於此刻據實相告。可是他們稍一猶豫,便被參謀發現異態,一打手勢,旁側已經有幾十名全副武裝王師士卒上前,不由分說將他們叉離此處隊伍。

    「我家郎君不同尋常,請諸位王師高義切勿加害!」

    一名祖氏家將唯恐郎君有失,忙不迭開口叫嚷道。

    「不同尋常?倒要聽一聽有多出眾!目下營中還有羯國諸多貴人在監,你等倒是不愁陪伴!」

    那些王師士卒聞言後便笑起來,他們這幾日也不乏見諸多羯國權貴人家,倒不覺得眼下有什麼奇怪。

    祖青只能越眾而出,拱手道:「罪民祖氏諱青,家父舊任南國王庭鎮西將軍、豫州刺史……」

    「祖青?你就是祖青?」

    聽到祖青自報家門,那些王師士卒們頓時也是神色一肅,他們勝武軍雖然沒有直抵信都,但這幾日與信都的辛賓所部也不乏消息往來,對於祖青這個曾是信都重要高級將領的人物自然也有知曉。

    勝武軍士卒不敢怠慢,先將祖青等人引出一處空曠營舍中嚴密看守起來,之後便匆匆上稟將主,又去別的營舍提審這幾日所抓獲羯國權貴俘虜,通過他們來確定祖青身份真偽。

    這一路勝武軍將主乃是田景,當得知得獲這樣一條大魚,便也匆匆向此趕來,想要見一見祖青。畢竟祖青雖然沒有大功於兩國戰陣,但本身際遇也是不乏傳奇,作為南國叛將祖約的兒子,居然能夠混到羯國禁衛高級將領,難免讓人有所好奇。
V123210 發表於 2019-7-29 17:47
漢祚高門 1478 告慰諸夏

    忙碌中時間總是過得飛快,眨眼間時令已經將近五月仲夏。

    去年五月前後,王師大舉進入河北正式開始了新一輪的北伐作戰,如今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年,冀州大部分區域已被王師收復。

    而作為行台正式播治河北的第一年,行台上下也是摩拳擦掌,務求河北入治能有一個好的開始,因此汛期雖然還未正式開始,已經有一批新的物用被輸送到了河北,大解各地燃眉之急,也讓受困於各處的王師部伍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解放,再有了出擊作戰的能力。

    時近五月的廣宗城,野中已是生趣盎然,原本佔據此處的廣宗乞活餘部早已經被遷往不遠處的順義縣中開始了新的生活。而作為安置河北遊食的基地之一,過去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廣宗城外郊野也陸續遷入近萬戶河北鄉民,各種屯墾事宜正在有條不紊的陸續鋪開。

    在外遊蕩多日、率部剿匪的胡潤也回到了廣宗,得知這一消息後,此前深受胡潤連累之苦的陳逵便忙不迭將此消息匯報大將軍。

    其實就算胡潤沒有返回,陳逵也不必再受陪練之苦。隨著各種入治事宜展開,大將軍網開一面,不再強拉陳逵陪練,放手開始讓陳逵接觸地方事宜。

    隨駕於大將軍身畔數年之久,原本一些馨士館同窗早已經開始主政一方,大將軍也有意將陳逵外放磨練,基本已經確定將要擔任之後廣宗、東武城等地分立而成的貝州長史。

    其實除了最開始幾日,心內隱隱有種被看輕的羞辱感而小練騎射之外,沈大將軍還有一個優點那就是善於開導自己。

    弓馬技藝不嫻熟,這是很正常的,畢竟大將軍不需要親上戰陣殺敵逐功,自然難比胡潤這些一線戰將。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大將軍同樣也有擅長的領域,大可以將胡潤引於此中、予以痛擊,比如遼東、塞北、隴西、川南,河北戰事告一段落後,這些地方都亟待開闢。

    因是在得知胡潤返回廣宗城後,大將軍第一時間便召見其人。

    進入廣宗行邸之後,胡潤一臉振奮之色,入門便拜:「大將軍運籌帷幄,王師壯武勇戰,勝破信都,實在蒼生之喜、社稷之賀!」

    信都業已收復的信報,早在兩日前便抵達了廣宗。此時再聽到胡潤的贊賀聲,大將軍只是冷眼瞥了瞥他,跟你有什麼關係?

    胡潤尷尬的笑了一笑,繼而正色道:「末將奉命剿除各邊盜匪,值春夏之交,地方尤以安穩為先,職任厚重,本應須臾不敢懈怠。只是行途中前線田景告援於我,言是北線大獲急需直呈大將軍,請我沿途集眾護送……」

    說話間,胡潤膝行上前,將一份封存完好的密奏擺在大將軍案前。

    看到那標為最高的朱色封漆,大將軍也是臉色一肅,抓起匕首挑開朱封,抽出內中信件一覽,臉色則變得更加凝重,抬頭望向胡潤道:「人在何處?」

    「已經送入邸下,大將軍隨時可見。」

    胡潤眼見大將軍神情如此凝重,頓時也不敢怠慢,連忙說道。

    他倒不知此行內情如何,只是因為當時剿匪活動區域距離田景部並不遠,田景那裡突然要抽調一千精兵言是押送一個重要人物前往廣宗,難免麾下卒力不足,於是便向後方近處的胡潤請援。

    胡潤也知自己得罪了大將軍,多日遊蕩在外也不是個事,總要歸去相見。正好有了這樣一個機會,於是他便主動請纓親自護送人員返回。

    「速速將人召入!」

    大將軍語調快速吩咐道,同時又問胡潤:「此事經手者,確定只有田景與你?入城時,可有耳目雜望?」

    「田景雖未詳言內情,但也警告事關重大。末將歸程謹慎,除嫡屬近卒,並無餘者知曉伍中尚有何人。」

    聽到胡潤的回答,沈大將軍才微微頷首,略作沉吟後便又對胡潤說道:「你也留在此處,稍後事務還要遣用。」

    胡潤聞言後頓時鬆了一口氣,看來是有什麼非常重要的突發狀況,讓大將軍某些籌劃不得不稍作調整。而他既然獲準知悉詳情,那就不必再擔心被一腳踹到四邊了。

    很快,胡潤今次負責護送的人、也就是此前為勝武軍執獲的祖青便被引入了廳中。雖然一路晝夜兼程,但有王師部伍一路保護,因此祖青精神尚可。

    此刻祖青心中也是滿懷忐忑,他自然知道接下來迎接自己的會是什麼。他行入廳內之後,看到內外武賁標立,難免倍感壓力,之後視線餘光便看到了此前行程一路相陪的王師大將胡潤,如此一來,上座之人身份便不言而喻。

    「刑戶小民祖青,惶恐拜見大將軍!」

    身側也有親兵低聲提示,祖青不敢抬頭窺望,趨行大禮拜下。

    「免禮吧,抬起頭來,讓我看看祖鎮西后嗣風采如何?」

    沈大將軍端坐席上,饒有興致垂眼下望,他看到那個名為祖青的年輕人緩緩起身抬頭,相貌倒是可稱俊朗,只是他也不曾親眼見過祖約,倒也分辨不出父子二人有什麼風采傳承。

    祖青抬頭望向堂上,一俟沈大將軍相貌儀度入其眼眸,原本謹慎恭謹的眼神頓時轉為愕然:這、這位就是名震天下、權傾南北的南國沈大將軍?

    與勢位無關、與境遇無關,祖青之前也無數次設想拜見沈大將軍時該是如何情景感受,但仍然沒想到這第一眼的感受,竟是深深的自慚形穢。

    他幼來便滿懷家事,對於其他閒雜事務俱都不甚上心,但在虜庭每有人情交際,也都不乏人稱許他儀表可誇,如今站在沈大將軍面前,腦海舊聲迴響,竟是滿滿的羞愧。沈大將軍之風神俊朗,讓他生出一種人間竟可如此的驚嘆感。

    不過很快,祖青便又醒悟過來,忙不迭收回視線,垂首默立。

    「講一講吧,國璽如何得來?」

    聽到大將軍的問題,祖青還未及開口,席下胡潤卻是驀地一震,沒想到這個祖青身上竟然蘊藏著如此重大事務!不過很快,他又為自己高興起來,大將軍既然讓他參與此中,可見對他已是推心置腹的信任。

    祖青再作拱手,終於將身內暗藏國器托出,請人呈送大將軍面前,繼而便講起了事情經過,這一開口,自然便要追溯到羯國護國寺那場針對羯主石虎的逆亂。

    堂上沈大將軍並不急於打開那方錦盒欣賞傳國璽,只是認真傾聽祖青的講述,不發一言。其實他看了也沒用,傳國璽真正該是什麼樣子他也沒有見過,即便擺在眼前也無從鑑別真偽。

    不獨他,如今行台上下也無人見過這遺失多年的國器。即便國中還有顏含這種從中朝活到如今的耆老人瑞,但顏含在中朝時還沒有正色立朝的地位,自然也無從得有機會瞻仰傳國璽這一國器。

    因是,判斷傳國璽真偽的標準,除了舊籍典故所記載這國器特徵之外,便是祖青所陳述得璽過程種種。

    這當中過程雖然不乏曲折凶險,但祖青講述起來也是務求條理通順、簡潔流暢。當中也有一些大將軍感興趣的問題,他便稍作停頓仔細講述。

    如此很快便講到他得璽之後逃離信都,在聽到祖氏家將遭遇勝武軍之前,沿途不斷倒斃,沈大將軍也不無遺憾道:「這都是難得的忠義英魂,可惜、可憾倒在了功成前夕。祖鎮西舊事不作細論,時流言及,不乏一概否之,但能遺忠骨滿庭,可見仍有一二可取。厚澤,記住此事,之後命人將這些義骨盛殮,榮葬誥園。他們或只效命門庭小義,但所做卻是襄助王業的壯舉。」

    胡潤恭聲應命,又加了一句道:「僕等幸從英主,雖無壯烈可捐,但若論及忠骨義膽,絕無絲毫有遜祖門義士!」

    他這裡忙於自表忠心,祖青卻已經忍不住熱淚縱橫,匍匐在地哽咽不止:「罪民、罪民……」

    他一直忐忑於投南之後際遇如何,南國究竟願不願正式他的功績而給予封贈回報,而在遇到勝武軍之前那幾日苦難更讓他幾近崩潰。可是在遇到勝武軍之後,一切都在朝著比他想像中還要好的方向發展。

    當日被勝武軍擒獲後,迫於形勢,祖青不得不提早暴露身世,又在王師那位將主田景審問下交代身攜大功。那時的他,不乏惶恐,擔心田景貪功逞兇,使他連面見沈大將軍的機會都無。就算王師軍紀嚴明,如此殊功,大概也要沾者俱惠。

    然而,田景在得知此事後,雖然態度變得謹慎起來,甚至沒有流露出絲毫貪色,甚至對他所攜帶的傳國璽都無好奇,只是連夜抽調兵眾護送他並家眾一行直往南面而來。中途胡潤接手,除了行途飲食之類稍有照顧,更是沒有一丁點詢問內情的意思。

    人之將興,國之將興,自有原因。只看沈大將軍御下之英明,主將事主之謹慎,這一點便是羯國拍馬難及。特別羯主石虎對臣下以威嚇恫之,臣下則伺機反噬其主,敗亡已經是必然!

    至於今日得見沈大將軍,雖然還是值得寥寥數言稱許,但卻追惠其父,嘉許忠僕,更讓祖青生出一種發自肺腑的感激,只覺得此前所有隱忍、所有苦難,俱都有了足夠的價值!

    多年夙願苦求,一朝得償有望,祖青更加不能控制情緒宣洩,淚水止不住湧出,幾欲昏厥於地。

    對於祖青如此至情宣洩,沈大將軍也是深有感觸。其實算起來,祖氏悖國之後,真正得以承襲其家舊勢舊業的還是自己,當然那時候的豫州、淮南早已經一片糜爛,算不上是直接取自祖氏。

    但是當親耳聽到祖青講述其人苦心孤詣、誓雪家恥的那些堅韌與苦難,也讓沈大將軍感慨良多。

    亂世自有其殘忍,也不乏其魅力,且不說目下已經獨大一時的沈氏,單單他的門生田景舊年不過蘇祖之亂中從屬蘇峻麾下一個傖卒兵長,到如今原本的淮南霸主後嗣反要托命於舊年為虎作倀的遊魂。

    朱門輕墮,寒士青雲,際遇流轉,堪稱精彩。不僅僅只是田景,沈大將軍所仰仗成功建業的文武諸眾,真正史載大名的其實不多,就算謝艾也僅僅只是作為一個西陲邊將的面目為後世所知,但這些原本寂寂無名之流,在得到充分的機會馳騁其能的時候,也都做出了讓世道滿意、也無負大將軍信重的功業!

    祖青久久不能收斂情緒,沈大將軍便讓人將其引出妥善安置,同時又吩咐近侍者傳令各方,注意搜索祖氏其餘族眾給予庇護。

    雖然他來到這個世界時,北伐名臣祖逖早已經去世,但是對於其人,沈哲子是分外敬重,更兼有了這個祖青的緣故,他也不願意祖逖就此絕嗣,該要給予相應的回報。

    當然,眼下種種還只是祖青的一面之辭,傳國璽真偽仍需鑑定。沈哲子也不避諱堂上胡潤,直接打開錦盒,將那玉璽拎出,胡潤也忍不住伸長脖子好奇打量,卻迎來大將軍一記冷眼:「你見過?」

    胡潤尷尬搓手,只是嘿嘿傻笑,那隻獨眼裡則是興奮至極:「璽歸君父,門下自是歡欣忘形!」

    聽到這話,沈哲子也忍不住笑起來,單手握住這一意義重大、傳承悠久的古物,口中嘖嘖有聲。若說不興奮,那是假的,一想到秦皇漢武俱都持此號令天下,心中那股豪情更是無從遏制的澎湃而生。

    略作沉吟後,沈哲子便下令將謝尚召來。雖然講到鑑別國器真偽,似乎范汪這個儒道大宗師更有取信於人的權威性,但傳國璽入手的消息,沈哲子還是暫時不打算洩露於外,因為那會讓他後續一系列計畫都陷入被動。

    謝尚匆匆而來,待禮見之後,視線瞬間便被擺在案上的那一方古物所吸引,忍不住顫聲道:「這、這是……」

    沈大將軍並不避諱,抬手示意謝尚上前。謝尚這會兒也顧不得失禮,湊到近前去膝坐案前,兩眼死死盯住玉璽,每一寸都認真打量無數遍,甚至忍不住探出手想要稍作撫摸,聽到旁邊胡潤一聲低咳,才又猛然醒悟,拱手道:「請大將軍持璽。」

    沈哲子抬手抓起那一方玉璽,動作隨意令謝尚都大感心驚肉跳,但旋即注意力又投入其中。如是端詳足足半個時辰,謝尚才膝行退後,再對大將軍下拜道:「恭喜大將軍,恭喜大將軍!」

    「社稷之喜,哪是一人能當。」

    喜事臨門,沈哲子也難免矯情起來,將傳國璽妥善收起,然後便一臉笑容擺手道。

    謝尚思路敏捷,在親眼見到傳國璽之後,很快便也意識到大將軍召他至此肯定不僅僅是為了鑑別真偽,於是他在稍作沉吟後便又說道:「此事不宜貿然洩外,獻璽者……完功在即,大將軍久戍於外,還是應該即刻歸洛。另社稷大喜,也應早告江東,請沈公得於從容慰犒群情……」

    謝尚所言,正是沈哲子心中所想,他之所以留下胡潤,就是為了讓胡潤率領一批兵眾盡快返回江東,第一時間將河北此中諸事進展告知留守江東的老爹等人。人情蓄勢已是年久,若沒有一個周詳妥善的準備,一旦完全引爆起來,也會生出太多不可控變數。

    傳國璽失而復得的消息,暫時不能洩露於外,最起碼不可在晉世外洩。而經手諸人,祖青自不必說,沈哲子是一定要帶在身邊返回洛陽的,田景、胡潤等俱都是忠誠度最有保障的門生家將。至於謝尚則是一個聰明人,用稍顯露骨的提醒正是為了向大將軍表明立場。

    如今羯國信都也被攻克,雖然還是不乏殘餘,但此刻河北王師各部兵力也在陸續得於從容解放,投入到之後的收尾作戰中。

    即便沒有發生祖青獻璽這一件事,沈哲子也已經準備要在近期返回洛陽了。之後河北復建、南北統一,已經不再只是單純軍務,更需要他坐鎮於中施以協調。至今還沒有起行,則是為了等待與羯主石虎有關的進一步消息。

    不過這件事也沒有等待太久,很快信都方面便傳來辛賓急奏,言是已經生擒羯主石虎。

    信告傳來之日,廣宗內外已是萬眾歡騰,羯主石虎因其暴虐,不僅僅只是行台必誅的首惡,更是河北諸夏民眾恨之慾死的惡魔,其人如果沒有一個歸宿結局,北伐便不可稱以完功。

    當石虎落網的消息傳來之後,河北各邊凡知悉此事行台之眾有關如何處置石虎的建議也都雪片一般湧入廣宗行邸,人們對於如何處置石虎都報以十二分的熱情。

    在這一片嘈雜議論聲中,沈大將軍力排眾議,親自給石虎的命運畫上一個句號:「奴中巨賊,殺亂邦國,悖逆章法,虐害蒼生,荼毒諸夏,惡貫滿盈,死不足惜!賊既受擒,自當明訴刑法,臠割夷族,分此賊門諸眾血肉,養沃山河,告慰諸夏亡魂!」

    將此告令遣送信都之後,沈大將軍便結束了長達一年的前線督戰,起駕歸洛。至於河北後續追剿羯胡余寇軍務,由大都督謝艾全面主持,冀州刺史沈牧襄助軍務,主持冀州入治事宜。

    而在大將軍離開廣宗之前,胡潤已經先行一步,他將返回河南,率領豫州五千軍府將士過江報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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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1479 士不卸甲

    信都,雖然收復僅僅只過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但城內秩序已經大有可觀。

    往往生民適亂年久,會不習慣乃至於牴觸各種規令的管束,但凡事也都有一個極限。

    信都從作為羯國新的都城伊始,便就是一種混亂無序的狀態,而在新年前後,這種混亂更是達到一個極點,甚至就連國君石虎都不再考慮加強信都的秩序,而是主動下場主動製造混亂,更將這種無序直接引入到羯國的統治階級中來。

    如此所帶來的直接後果,那就是上下失序、尊卑混淆,人人都處在一種全無保障的環境中,而最終就連石虎這個羯國的君王都受害於此,遭到了臣下的反噬,更不要說底層那些處境更加悲苦的小民。

    所以,當王師以戰勝者姿態進入信都並開始著手重新建立秩序的時候,信都城內這些殘餘之眾無論原本身份如何,俱都有一種終於得以解脫的感受。

    畢竟,再差的秩序都比全無秩序的混亂要好得多,這一點,信都這些劫餘之眾可謂感受深刻。更何況,跟早年羯國一味的凶悍壓迫相比,佔領信都的王師作風可謂不負仁義之師的稱許,這更讓人沒有理由反對王師所帶來的新秩序。

    誠然,佔領信都的王師在最初是有幾分虛張聲勢,但是很快便與南面行上的勝武軍取得聯繫,之後不久,前鋒大都督謝艾也終於抵達鉅鹿,麾下除奮武軍之外,更有來自太行山麓的西路王師萬餘勁旅,使得信都王師也不再如此前那般孤立無援,對於城池的控制便得以快速加強起來。

    辛賓所部目下雖然已經歸入大都督謝艾麾下統率,但在沈牧派遣新的鎮守將領接手之前,暫時還是需要負責留守信都。因此當大將軍詔令送抵信都時,還是需要由辛賓執行。

    看到大將軍詔令中指使就地將羯主石虎施以臠割極刑,辛賓先是愣了一愣,有些意外於大將軍的這個決定,不過很快便也想明白過來。

    大將軍作出這一決定,其實並非無跡可尋,早在去年年初還未發兵北伐之前,行台曾經與羯國進行過一輪談判,那時候行台的態度便得以表露。那就是並不承認羯主石虎作為人間君王的尊號地位,而只肯承認羯國先主石勒於中朝所獲掃虜將軍、忠明亭侯的官爵。

    這樣一個表態,在當時自然引起羯主石虎的震怒,當即中斷了與行台的談判。可是如今,石虎已經落入王師掌控之中,已經無有倔強餘地,無論其人低不低頭,行台對他的態度都不會變,其人只是一個狂悖凶殘的胡奴巨寇,絕不是什麼敵國君王!

    想明白了這一層,辛賓便不再覺得大將軍的決定突兀,心中則大感暢快,因為在生擒石虎之後,他的心情便有幾分矛盾,既不願這羯胡凶賊多活世上一日,又不得不給予庇護照顧,實在是有些糾結。

    收到大將軍詔令之後,辛賓的心情頓時變得開朗起來,並決定親自去通知石虎他的最終命運。

    石虎如今雖然已經是階下囚,但過去這段時間也是飲食無憂,當辛賓到來的時候,其人正在默然用餐,辛賓上前笑語道:「幾日不見,閣下看來已是體魄康健,氣色不錯。舊年承蒙府下包庇,這幾日給食,也算是償還舊惠了,但是之後便將訣別。」

    聽到辛賓又言及這樁舊事,石虎臉色頓時一黑,放下杯箸,臉色陰鬱道:「這麼說,南貉已經準備好要見朕?今次南北易勢,朕困於國中諸患,沒能率伍親戰,與南貉論勝疆場,既然已經告負,那也無謂多言其餘。舊年南征,阻於國中逆事,沒能飲馬大江,實在大憾。貉子既然已經僥倖奪勝於朕,歸國行篡看來也是未遠,倒是需要朕南行一程,助他震懾群情。」

    看到石虎仍是矜傲強撐,辛賓已是忍不住冷笑起來,他自懷中掏出大將軍手令擺在石虎案前,嘆息說道:「世事不遂人願者,總是不乏,不知閣下幾欲敬拜大將軍座前,但此生注定是要留憾了。大將軍權重事繁,實在無暇分顧閣下,只能論罪於中,施刑於此。」

    聽到辛賓的回答,石虎神情頓時一僵,大手抓起案上詔令匆匆一覽,之後更是羞惱的鬚髮橫長,拍案咆哮道:「南貉豎子,怎敢如此欺我詐世!朕乃大趙天子,天下俱知,!勢位所得,乃敗盡天下英豪,豈貉子能一言抹殺……」

    咆哮間,石虎兩手已經抓住食案,正待要奮力砸向辛賓,早有兩側一直心存警惕的王師將士撲上前來,將其人掀翻在地,死死按住那掙扎的手足。

    「人世哪得千秋,縱盛世君王,難抵春秋消磨。閣下不過胡中一賤奴而已,趁於諸夏王治晦暗、禮綱不繼而逞惡一時,卻已經讓世道禍深、生民塗炭,大惡如此,豈能無罪,天譴或是有遲但終究會達,還是要看開一些,不要再計較那些無聊虛榮。」

    辛賓踱步上前,居高臨下垂首望向神色扭曲的石虎,饒是他都覺得自己此刻實在惡趣可厭,但還是忍不住心中快意說道:「臠割極刑,不宜滿腹,之後幾日,飲食都會酌情有減,直至宜於施刑。但此類極刑,南國久絕,倉促之間,也難尋技藝精熟者。閣下若能有薦,施刑之日或能稍免苦楚。但若實在沒有良選也不妨,之後石氏滿門陸續都會受此極刑,閣下家門樑柱,先作踐行,之後兒孫試此,也算全此舐犢之情,黃泉再見,閤家團圓。」

    「狗賊!貉子……」

    石虎還待要厲聲咒罵,早被旁側王師士卒以麻絮堵死了口舌。

    辛賓滿足了自己的濃濃惡趣,之後便大笑出門,離開之前又擔心石虎會羞惱自戕,索性命人直接將之捆縛起來,之後幾日俱以流食吊命。

    行台雖然不承認石虎那所謂的帝王尊榮,但正如石虎所言,天下人也都不會無視他。特別目下幽冀之間還不乏羯胡殘餘流寇,而石虎將被處以極刑肯定不可暗室加害,需要明告天下,屆時難免會招引那些羯胡餘孽的反撲。

    因是,在通知過石虎之後,辛賓為求周全,還是上告大都督謝艾,希望能夠調配一部分援軍於信都四周稍作佈置以控制局面。

    如是又過幾日,時間來到六月上旬的一天,也終於到了羯主石虎將要被公開施以臠割極刑的日子。而在此之前的數日,這一條訊息早通過王師所控制的渠道於幽冀之間徹底傳開,也在此境域中引起軒然大波。

    過去這幾天時間裡,不乏河北遊食聞訊之後晝夜兼程趕來信都郊野。在幾個月前,信都城外這一片郊野對這些河北難民而言還是一處絕境死域,屍骨橫陳,慘不忍睹不乏人在逃離此境時便決定死不回頭,絕不再願返回這一處銷骨之地。

    可是在施刑這一天,卻不知有多少生民背於前誓、湧至此處,只為親眼見證那個虐害河北幾十年之久、殺戮生民無數的羯胡惡賊受刑場面!站在城頭上極目四望,信都郊野已無閒土,生民比肩接踵,人潮遮天蔽日!

    場面雖然浩大,但王師準備也充分,在刑場四方角落,各有兩千王師精騎肅然待命,而信都城中也有東武城再作增兵的五千餘人。內內外外,單單為了處死石虎一人,負責維持場面秩序的王師壯卒便達兩萬餘眾,至於觀刑的河北難民更是無從計數。

    早在黎明之前,石虎其人便被鐵鑄囚車押赴城外刑場,午時一至,刑場內外鼓號齊鳴,隨著監刑的辛賓一聲令下,總數十人的施刑隊伍便亮出刑刀,揮刃切下了第一道。

    週遭觀刑人潮,頓時爆發出猛烈的聲浪,不乏民眾胸間積鬱怨氣一洩而空,發出竭斯底里的吼叫。

    隨著施刑繼續,這些滿懷仇恨與快意的吼叫聲又是一轉,成為了撕心裂肺的嚎哭聲,這一天,他們實在等了太久,久到他們幾乎已經喪失了生的希望,久到荒冢連綿、血淚泣幹!

    但是,天道昭昭,公允自存,雷霆雨露,次第佈施,蒼穹之下,無人能免!毀我桑梓,亂我邦國,虐我蒼生,斷我生機者,縱然天道刑遲,自有諸夏英魂烈骨忍辱負重,絕命以爭,情達於天,刑施於賊!

    幾個時辰後,凶橫半生、暴虐世道的羯國巨賊石虎,便徹底化作了片片血肉。自有王師精騎盛此血肉,遍撒於野,這飽餐諸夏民脂民膏的一代凶人,最終還是死無全屍,血肉筋骨復沃這一片被虐害年久的大地。

    羯主石虎極刑受死,並非一個終點,隨著汛期到來,河北幾十萬待戰王師便繼續揚鞭揮戈,奔行於野,逐殺羯胡游寇,收復寸寸失土!

    六月下旬,王師大都督謝艾親自督戰,於平棘城圍殺羯國太尉張舉,斬首五千餘!

    七月上,奮武軍追尋賊蹤,於信都北面武邑城阻殺一部羯國禁衛,羯國皇后劉氏、監國太子石世一網成擒!

    七月中,王師大將韓晃奉大都督謝艾命轉攻趙郡,偽趙王石遵棄國而逃,遁入太行。

    同樣七月中,西線弘武軍蕭元東匯同關中鎮武軍並諸氐、羌義從,於太原城北陽曲陣殺羯國偽王石生,收復太原,之後勒轉兵鋒,再下羯胡巢穴上黨!

    雖然大將軍已經移駕歸洛居中掌勢,但河北王師兵行掃蕩之勢卻須臾不停。金甌未全,賊患仍存,則士不卸甲!
V123210 發表於 2019-7-29 17:47
漢祚高門 1480 昊天有命

    六月中,江東風物最盛。

    石頭城外大江水道上千帆競過,城內東西二市畢集南北時珍,城外有小吳興之稱的南郊貨棧林立,工坊諸多。

    作為江東第一大城,建康城居民人數早已經超過二十萬,無論是其繁榮程度還是宏大規模,都令江東人引以為傲。

    當然,繁榮並不是憑空得來,言及城池今時此態的實際締造者,沈大將軍無疑是眾望所歸。而若講到沈大將軍舊年事蹟,則建康城中無論販夫走卒又或達官顯貴,俱都可以滔滔不絕,致人生厭猶且不收聲,他們是發自肺腑、真正認為能與沈大將軍共同生活在這座城池內,是一件非常榮耀的事情。

    也正因此,沈大將軍最近這些年雖然常居江北,少回江東,但是建康城中仍然處處留有沈大將軍的痕跡。

    烏衣巷內丹陽公主府,台臣俱以能安家近中而沾沾自喜。三吳人眾行入建康,無論長居還是短住,沈公坊附近幾個坊區乃是首選。咸和風流畢集一樓的秦淮河畔沈園摘星樓,更是時流雅事咸推必談所在。

    除此之外,大凡建康城內街坊之間,若能與沈大將軍事蹟產生什麼牽連,也都會成為城中熱地,遊人如織。

    在四方來客中,建康人態度最友好要首推吳興人,特別是大將軍鄉土武康來客,無論行在哪裡一旦道出鄉籍所在,都會獲得民眾們友善對待。若能講起一些大將軍鄉居趣事,那麼建康人所回報的熱情,言之追捧都不為過。

    當然,也有的外地來人並不會獲得建康人的友善對待,甚至會遭遇極為苛刻的待遇,那就是洛陽人士。洛陽來人身在建康,遇冷乃至於遭受途人冷眼審視,都是很尋常的事情。而若一旦有什麼行差踏錯,小節有失,那更會遭到加倍的責難。

    在建康人看來,這些中州人士某種程度上奪走了大將軍對他們的關注,大概是民風不夠淳良,才常年把大將軍困在河洛施政教化。

    既然如此,這些人就必須要對得起大將軍這一份苦心與勞累,既然來到建康,他們也就有責任幫助大將軍教導這些河洛人士恭良品德,不可因為他們的不受教化而讓時流輕於大將軍的仁德。

    當然,建康人若是北行入洛,待遇也是於此相差彷彿,兩地民風對待彼此便有些不友好。這種民眾自發的對抗與競爭,就連行台都有些束手無策,但是彼此間的交流倒也沒有就此停滯下來,反而因為連接雙方的開闊馳道而變得越來越頻密。

    從六月伊始,建康城內氣氛就變得有些浮躁起來,市井之間不乏流言,說是大將軍北伐再創新功,一竟全功已經指日可待。

    但是有關於此的資訊,言者故作高深,聽者自然也就難免雲裡霧裡,但偏偏人情趣味俱都匯聚於此,已經成了市井間每日必須要打聽的話題。可是由於始終沒有確鑿的消息傳來,民眾們這份好奇,便隱隱轉為焦躁的情緒。

    有的人想要提前一步得悉詳情,甚至乾脆跨江北上,沿馳道奔馳入洛去打聽更多。但就算馳道的修建讓兩地聯繫變得通暢便捷起來,但這種遠行終究還是難免勞累、耗資,有條件坐言起行的時流還是少數。

    多數時流不能過江遠行,而又想盡快瞭解究竟,而作為江東最主要的官聲渠道,建康的台城自然便成為了民眾關注的焦點。

    如今的台城,隨著鐘雅等執政老臣的凋零,已經越來越缺乏存在感,特別去年光祿勳王述奉行台所命歸都之後,便開始將一些台城機構、人事陸續遷往洛陽,到如今,台城也變得越來越冷清,仍然留此供事的台臣已經少之又少。

    仍然留在建康的台臣們卻並沒有因為再次獲得世道關注而有什麼欣喜,他們多數都已經習慣了這種透明閒散的養老狀態,之所以至今還留在台城任事,要麼是確實沒有什麼相匹配的才力、即便入洛也難有職事安排,要麼是生性恬淡、年齡老邁,已經沒有了繼續勇作奮進的心氣。

    如此這些留守台臣便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難悉大事,他們對於江北軍國事務的瞭解其實並不比市井之間更多。城中喧噪至此,這些人自然也難免好奇,而作為行台派駐的王述,自然便成了他們要打聽的對象。

    王述本就不熱衷於人情來往,台臣們頻頻來擾,已經嚴重到政務難施,對此自然煩不勝煩。他與行台雖然有固定的聯絡渠道,但是由於距離的限制,通信也難免滯後。

    更何況類似的喧擾並非第一次,早在年初時節已經喧鬧了一波,當時流言也是言之鑿鑿,甚至具體到羯主石虎何時將會被押解南來日期都定了下來。

    更有江東一些州郡長官鄭重其事上奏台城,提議台城需要著手準備盛犒大功,王述當時也連忙聯絡行台,結果卻得知只是一個烏龍,大將軍那時還在河北督戰不曾歸洛呢。

    這一次再來一番,王述自然也難免謹慎許多,不敢因市井民情而乍驚乍動,在行台未有確鑿消息傳來之前,拒不回應外間一些詢問。但有的人他回絕得了,有的人卻回絕不了,比如苑中的皇帝。

    皇帝居於苑中,雖然國務概不過問,但是對於北伐竟功與否,卻還是充滿關注。一日之內幾番召見,王述無言以對,索性託病告假準備離開台城暫避。

    可是他剛剛從台城宣陽門行出,座車行上大桁之際,便見大桁南側已經聚滿都內時流,不乏人踮腳張望,更有人吼叫道:「王光祿來了!」

    眼見這一幕,王述哪怕再遲鈍也明白這些人所為何來,忙不迭下令家人緩行,中途下車復又匆匆返回台城,而後才又吩咐人速往都南去請教一直住在都南別業的沈充,眼下這群情洶湧局面,他實在有些應付不了了。

    可是家人報信後再返回台城,王述才知沈充早數日前便離開了建康,去向未明,不由得暗嘆老奸巨猾,既然早知民情喧擾、離城之際居然不通知他一聲,以致他內外俱困。

    終於,六月望日這一天,終於有確鑿消息從江北傳來,這一次建康群情滋擾並非平地波瀾,確有其實,北伐王師業已攻破羯國信都,且就連羯主石虎都被生擒落網。

    消息之所以滯後幾日,是因為負責過江報捷的胡潤停留淮南幾日,召集五千豫州府兵同行。而此前離都的沈充,也跟隨這一路報捷王師一同返回了建康。

    事實證明,行台這一份求穩謹慎的用心並非多餘,當胡潤作為報捷正使出現在石頭城外時,聞訊趕來的建康時流多達數萬之眾,將石頭城周邊區域完全佔滿,以至於胡潤船隊遲遲不能靠岸入城,而苑中皇帝派出的使者也被熱情高漲、蜂擁至此的人潮堵得難以靠近水門,咫尺天涯,不能相見,就這麼持續了足足幾個時辰!

    最終還是提前調入建康的那五千豫州府兵,配合著建康城內宿衛,於傍晚之際鼓號為令,宵禁全城,才將石頭城附近那洶湧人潮分流引回城內各坊中。

    雖然民眾被分流遣散,但這一日建康城可謂不夜,燈火透天,載歌載舞,民眾們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宣洩著因王師大勝而激發出的熱情。

    對於這些建康民眾而言,河北大勢如何,與他們似乎沒有切身利害,可這功業卻是沈大將軍創成,則就讓他們難耐那種與有榮焉的自豪!也幸在行台對此早有預見,調遣五千豫州府兵隨同歸都,這才堪堪將建康城內熱慶氛圍控制在一定程度內,沒有發生什麼樂極生悲的惡性事件。

    建康台城,這一夜也是超負荷的運轉,包括皇帝司馬衍在內,俱都夙夜不眠,聆聽胡潤詳細匯報這一場北伐作戰過程種種並功獲如何。

    「家國血仇,一朝得報!朕雖然不是英斷人主,但幸在天眷深厚,能得大將軍如此柱石傾力以助,功成此朝,不遺黃泉愧見祖宗先王之大憾!」

    多年榮養雖然不問世事,但隨著年齡增長,皇帝也變得越來越成熟,在聽完胡潤奏報之後,已經是激動得熱淚盈眶,他自御床上站起,行至同在殿中的沈充座前,親自俯首為禮,語調顫抖道:「朕與沈公,都是人間至幸之人!家門壯養英俊,不獨厚益家聲,海內盛名,更是力創諸夏新貌,功業足誇千秋!」

    沈充這會兒老臉上也是容光煥發,泰然受於皇帝半禮,然後才避席而起,滿臉笑容道:「一家之幸,不足誇言。盛功如此,臣縱有惶恐自晦之念,可無奈宇內歡騰,人情俱樂,已不敢自謙自抑,強存虛態而損於社稷大喜!」

    殿中眾人聽到沈充這話,不乏腹中暗誹者,老傢伙笑得後槽牙都燦然畢現,哪有一點惶恐自謙的意思?拉起世道群情做大旗,無非是鼓勵人誇得更激烈一些。

    雖然有人不樂於沈充這滿滿惡趣,但誰讓人家有了這樣一個好兒子,即便不爽也只能忍耐,而各種誇讚之辭更是如潮汛翻湧,唯恐落於人後,以至於正經的論功事務到了第二天才提上議程。

    雖然如今內外國事早已經盡歸行台,但建康台城一日不廢,便還有其存在意義。對於如何盛酬大將軍殊功,朝野內外幾乎已經沒有意義,而台城也不過是將群情稍作轉達,很快便有了決議:沈大將軍功存社稷、力復神州,非殊賞不足償,昊天有命,皇王代授,功封梁王,昭告天下。

    梁王封授一應典章禮儀,很早之前便有籌備,因是到了第三天,台城便派遣國丈衛崇代表皇帝持詔北行,入洛封王。
V123210 發表於 2019-7-29 17:47
1481 帝王殊禪

    沈大將軍北伐羯國,痛殺賊逆,功成之日,自是宇內歡騰。

    但不同於庶民簡單的聞功而喜,時局中人除了那一份由衷的與有榮焉之外,很快便也意識到,世道行進到這一步,國運國勢已經進入到了一個非常微妙的處境中。未來將會如何發展,雖然人人心底都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認識,但具體如何步入下一階段,仍然讓人不敢放鬆下來。

    真正給世道前行帶來第一波推力的,還是來自沈充。

    沈大將軍功封梁王,誠是眾望所歸。而除此之外,在台城詔令中也有針對沈氏其餘重要族人的加封,比如沈充加封吳國公、太傅,可謂殊榮至極。

    但沈充直接拒絕了這一殊榮,不獨如此,有關沈氏其他族人的封授也都一併辭去,只是接受了沈大將軍梁王封爵,並且沈充也給出了理由:大將軍總領內外,督率北伐,功成之日,殊賞當然。但沈氏其餘族人,包括沈充在內,卻只是榮養於後,坐享其成,實在不敢邀取非常封授,強為亂禮之始。

    沈充以此回絕台內一應非常殊榮,由是引申出來一個新的話題,那就是真正榮養坐享的不獨他一人,還有一個更醒目、更在上的人選。

    「沈充貌似恭禮,實則謗議及朕,德不配位,他已經不能再忍耐其子恭伏於下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皇帝早已經不再是昔日那個諸事懵懂的少年,聞絃歌而知雅意,對於沈充的心思如何,他的心裡也已經非常清楚。

    無論是他姊夫沈維周下令於河北直接處決羯主石虎而非留給他這個皇帝裁斷,還是沈充言指台城詔封亂禮,都意味著沈氏已經開始了蓄勢年久的這最後一步的跨越。

    對此,皇帝其實談不上有多抑鬱失望。他雖然久為人君,但卻並無一日能夠享受到那天下至尊所帶來的權力甘甜。

    當然若說沒有忿怨也不可能,但是皇帝也明白這已經不是他能夠控制的事情,對於行台的做大,對於江東朝廷的被架空,他也只能旁觀其變。

    身為一個皇帝,隨著年齡漸長,他自然偶爾也會有屬於自己的一番抱負,但現實卻不乏殘忍的告訴他,他就算有什麼利國利民的構想,最好還是收起來,諸事不問、是他能夠對這個世道做出的最大善意。

    而任何一丁點的想要有所作為,只會讓世道再次大退到此前那種紛亂中,使世道闊行向前的步伐再被打斷,使南北生民繼續沉浸在戰亂虐害中。

    隨著世道大勢的演變,也讓皇帝意識到哪怕是他收攬權柄,也不可能做得比沈大將軍更好。一旦有了什麼不安分的念想與舉動,對他、對天下人而言都絕非好事。

    正是因為有著這一點自知與謹慎,皇帝才能與沈大將軍之間維持一種默契。而當世道終於有了實質性的變革,一些問題已經避無可避,在面對沈氏咄咄逼人的姿態時,皇帝感受更多的還是委屈。

    他或許無能,或許庸碌,但在講到不讓自己成為世道前行障礙這一點上,自問已經做得足夠好。他家姊夫智計通天,不可能體會不到他的這一點心意。難道真的是至高權柄令人智昏,才讓沈大將軍表現得過於急切,讓事情將要脫離最穩妥的軌道?

    苑中苦思數日,皇帝最終還是決定邁出一步,於太極殿中召見沈充。

    看到沈充孤身入殿,皇帝還是略感錯愕,但心情還是稍有舒緩,他起身叉手相迎,不乏感慨道:「沈公此時還肯來見,朕要多謝你。」

    皇帝此言過於直白,就連沈充臉上都顯出幾絲不自然之色,他禮拜入席之後,又端正神色回答道:「逝者如斯,難免俗情擾人。但無論外者喧擾如何,臣父子始終深記,當年若非肅祖仁義施庇,臣父子早成權門魚肉,絕難再有後事種種。肅祖大行年久,臣每思及仁君英主音容事蹟,多有傷情……」

    「父皇啊……朕只恨當年幼弱,未能深嘗父皇所受疾苦,孝道大薄,愧為人主。」

    聽到沈充言及先帝,皇帝臉上也浮現出諸多追緬並羞慚,半晌後才收斂儀容,復又望向沈充:「父皇遺澤惠後,朕至今仍賴此成人。舊恩種種不再細述,這些年來,大、姊夫他忠勤王事,未有一日懈怠,殘破河山、復成社稷。罷了,即便不言大勢,單以私人心跡細剖,姊夫他幾番救我,非此恩重關照,朕如今、如今……」

    講到這裡,皇帝已經有些激動。不可否認,他對於這位姊夫是有著真摯淳樸的感情,絕不是軟弱君王與強勢權臣的那種錯位關係,而且也由衷的希望能夠將這份感情維繫下去,哪怕是做出更多的主動退讓。

    但是這種尊位的交替,本身就是人間至凶之大事,又哪能做到情義兩全。此前皇帝對此每多奢望,只是因為相信他家姊夫之驚才絕豔、能夠妥善處理。可是當如今真正感受到那種咄咄逼人的壓迫之後,惶恐之外,也是多有失望。

    「朕不是、朕非……沈公與我,雖然乏於親暱,但我心事坦蕩,少有深謀,這一點,不知沈公能否體會?」

    哪怕僅僅只是一個傀儡,但皇帝開口講出這話,示弱至此,對他而言也是極為的困難,說完之後,心中已經是羞慚、委屈至極。

    他已經將姿態表現得如此清楚,就差直接對沈充說:你們不要著急,我根本就沒有眷戀大位的想法,事到如今,只是想求一個善終的結尾,能夠讓我保持皇帝的身份入洛拜祭先王,叩訴胡患已滅,社稷再歸於序,不肖子孫可無愧而退。只要了結這最後一樁事務,我會配合尊位禪讓,天下易主,無需再作恫嚇逼迫。

    聽到皇帝如此表態,沈充避席再拜,語調也不乏誠摯:「臣或不能幸入君王肺腑,但也斗膽窺意,小有所得。陛下雖然不以英斷而稱,但仁厚知用不遜古之賢王。若中朝先君能篤靜守此,則天下蒼生或能免於暴虐神州幾十載之胡禍風波。」

    「臣前言肅祖恩重不敢有負,絕非偽善自飾,誠是肺腑真言。臣父子不過江左寒邸布衣,無達名傳於世道,無顯才重於公卿。吳中鄙流,戚惶於世,永嘉巨禍,天下震盪,吳鄉偏遠,亦不能外,雀鳥乍驚,分寸大失,善惡混淆,更不知安身何處。非肅祖仁恩庇護,澤及內庭,則沈充父子,早已枯骨沉江,絕命久矣……」

    沈充講到這裡,眼眶都隱隱泛紅,再拜而言:「家門承恩之重,宇內人盡皆知。可惜逢此天地革鼎大勢,人皆苦爭一線生機,趨於道則失於情,舉於義則失於忠,雖恩重逾山,難全於始終。維周如今已為海內人望所繫,群情裹挾,諸事不能自主。但情勢所驅之下,仍存苦心,欲為陛下謀一進退從容之地,餘生安享,不受俗情加害。」

    皇帝眼見沈充如此懇切陳詞,一時間也有些愕然。他也明白自己實在算不上是一個才思敏捷、見微知著的聰明人,想不通沈氏父子這種咄咄逼人姿態的玄機所在,索性直接發問道:「倒要請教沈公,將要使我如何遜退?」

    講到這一步,沈充索性也不再隱瞞,直接將真實心意道出:「帝王殊禪,三代殊繼,當時順俗,寧為義徒,不作篡夫。中朝之所失,亙古之未有,既已亡去,請陛下知此止此,無負再追。」

    「這、這是什麼意思?」

    皇帝聽到這裡,臉色陡然一變,驀地自御床上立起,瞪大眼怒視沈充:「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姊、還是沈大將軍的意思?」

    殿外胡潤持戈,聽到內中響起皇帝驚呼聲,當即踏步行入,卻見沈充又轉過頭來,對他擺手示意退出。

    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莊子並不認為堯舜禪位就貴於湯武伐國,貴賤之別,還在於當時的具體情況。

    沈充於此引用這一樁典故,無非是在說中朝失德而失國,更直接釀生引發邊胡流禍諸夏這一亙古未有之大劫難,而沈氏所以能得國,在於敏感於世道之困,順從於生民訴求,北伐殺胡,成此皎皎之功,這是仁功義舉,是湯武之德,而不會以禪讓的形式去繼承中朝的斑斑劣跡。

    中朝統序,嚴格說來早已經亡於關中的愍帝司馬鄴,至於江東中興,已經是另外一套邏輯,能否在法禮上繼承中朝法統,資格本就存疑。如今大將軍履極,已是宇內人望所歸的共識,根本就無需再繼承江東這本就不能名正言順的法統。

    此前大勢流轉,沈氏權勢早已經達到一個極點,但沈大將軍始終隱忍、按捺不發,就是因為他不願接受以禪讓的形式而取代晉廷。

    晉世無一可追,無一可緬,隨著新朝新秩序已經夯實根基,呼之慾出,沈大將軍更不能容忍晉朝的法統如遊魂一般繼續縈繞於新朝的秩序內。

    死在哪裡,那就埋在哪裡!新的大梁帝國,將會以全新的面貌入主諸夏神州,而不會強扯中朝的殘魂陰影去做什麼無甚意義的人情掩飾。
V123210 發表於 2019-8-6 06:49
漢祚高門 1482 一斷前朝

    殿堂中,皇帝兩眼瞪得渾圓,死死的瞪住了沈充,圓潤的臉龐都扭曲得猙獰隱現。

    他本是恬淡不爭的性格,甚至心裡都早已經做好了尊位相讓的準備,這對於一個皇帝來說,哪怕僅僅只是一個傀儡,已經是他能夠做出退讓的極限!

    皇帝近年也曾多做想像,當最終尊位交接時會是怎樣一個情景。但他仍然低估了沈氏的凶惡,或者說世道的殘忍,沈氏居然吝嗇到連一個稍顯體面的收場都不肯予他!

    難道權力的誘惑真就讓人能夠泯滅人性,無顧倫情?

    此刻的皇帝,除了憤怒之外,更多的是一種心痛,心痛於他那個姊夫原來終究也不能免俗,往年對他那種關照愛護本就是謙恭於未篡之時的惺惺作態,偽善的面目終於在這一刻蕩然無存!而且是在他明明已經表態退讓的情況下,十足的小人奸惡行徑!

    尤為可恨還是眼前這個沈充,事到如今還在口口聲聲標榜不忘肅祖舊恩,可是真正的言行,卻是狂悖至極!

    皇帝此刻的憤怒,較之羯主石虎臨死之前略有相似,但又甚於數倍。

    石虎羞憤於南國不肯給他正視,半生行善也罷,作惡也罷,他都是實實在在的北方霸主,這尊位是他畢生奮鬥、力克強敵而得來的,卻在臨死之前,被南國一言抹殺,成王敗寇,梟雄餘恨。

    但無論羯主石虎再怎麼羞憤,終究是敵國之主,敗亡之際,南國不肯給予正視與承認而刻意貶低,這也都在情理之中。

    可是眼下沈充所做出的表態,不願以禪讓的方式承襲晉祚的法統,這種翻臉不認人的決然與冷酷,實在是令人髮指!

    須知就在幾日之前,皇帝還以晉祚君王的身份超格封授沈維周為梁王而沈氏也泰然受之,更不要說從北伐用事以來,沈氏便一直在高舉晉祚大旗,以王臣自居!

    可是一旦到了行將篡代的時候,此前那種恭謹賢良一概抹去,直指晉祚失德,沈氏要行湯武事蹟,這是怎樣的無恥與薄情!

    面對著皇帝怒髮衝冠的逼視,沈充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表態,只是泰然受之,甚至連一點慚愧之色都無。但其實他的心裡也是感慨諸多,因為就連他早前在洛陽聽到兒子講起這一構想的時候,心裡也是有幾分不能接受的。

    沈充積年老賊,屢反江東不假,但那更多是一種久不得志的幽憤作祟,但是隨著這些年來大勢漸附,沈氏儼然已成海內第一名門,其實沈充的心境也是漸趨平和,更覺得和和氣氣、安安穩穩才符合自己的審美觀。

    因是在他看來,沈氏通過禪讓的方式取代晉統,是一個非常正確恰當的選擇。但是兒子還是通過一系列的理由,說服了沈充改變了最初的想法。

    他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顯得更加心平氣和,然後才對皇帝說道:「請陛下稍作內斂,容臣於此中細陳。臣所以不忘肅祖恩重,誠非虛言,但是此言之外,陛下能否細度當中悲涼?」

    「後漢之末,群雄並起,三家爭統,一歸於晉。臣門戶因家舊吳,久為中朝人物鄙夷,自以亡國之餘目之。太康興治,無略江東,三吳父老,化外鄙流。臣祖宗父子,不曾承於中朝絲縷之恩惠!及至中宗南來,三吳鄉流未嘗無趨節歸義之熱忱。然則中宗南來之後,常自幽居閣邸,人不能近,大勢取捨,決斷於幾戶暗室之內!」

    講到這裡,沈充才流露出幾分慚愧:「臣不隱舊惡,往年確有投效權惡門戶,行於悖逆之謀。然則當時形勢,二日爭輝,臣吳鄉寒士,素來少見中國大者,昧於大義,若非肅祖恩義感召,更不知迷途行遠,大錯積重!後事種種,臣不必再陳言自誇,沈氏一門雖只吳鄉陋庭,幸在尚有微微才力可逞,不至於見笑於前,辱沒於後。中朝驚變,言是天災,但失察失眾至此,焉能不禍!」

    聽到沈充這略顯聲色俱厲的言辭,皇帝也是微有錯愕,久久難言,只是臉上的怒色已經不如最開始那樣強烈。

    這番話說的很明白,沈氏就是土生土長的吳人門戶,中朝也從來沒有將他們視作真正的恭順子民。講到恩義之類,沈氏可以拍著胸脯保證中朝諸帝在他們眼中都是個屁,一如中朝如何對待他們!

    哪怕是衣冠南渡的中興初期,元帝司馬睿前後遭遇種種,那也都是咎由自取。反倒是肅祖,肯於打破中朝以來的常規,破格親暱吳興沈氏這一江東土著。

    而這之後,吳興沈氏及其背後的三吳群體所爆發出來的澎湃能量,也是驚豔世道,曆數中朝所親近之世族名流,俱都相形見絀!特別是從去年開始,江東各地所湧起的助戰熱潮,這已經不是中朝法統的號召,而是沈氏作為吳人鄉表的鄉情感召!

    神州陸沉,胡禍諸夏,衣冠華族倉皇南渡,江東子弟熱血北伐!在這如此鮮明的對比之下,再去談什麼晉祚法統,何其可笑!

    皇帝囁嚅良久,才又開口說道:「中朝過錯,前論俱陳,不必復言。可是、可是你父子既然深感皇考恩重,何以、何以……朕非妄自尊大,強求尊位,但、但名位所定,朕、我只是、只是要求一個……」

    「若非感於肅祖恩義,陛下真以為,禪代之禮是對沈氏有害?其實臣心跡一如陛下,願意循常循禮,勿害維周仁義之名。山陽、陳留,舊跡尚聞,追之不難。」

    曹魏代漢,漢獻帝得封山陽公,典午代曹,魏元帝得封陳留王,這二者雖失大位,但也都在新朝的庇護之下得以榮養餘生,甚至漢獻帝直接熬死了魏主曹丕。

    聽到沈充講起這二者故事,皇帝也忍不住點點頭,這兩人正是他所設想中自己的結局。

    「臣請問,陛下較於肅祖孰賢?」

    聽到沈充這個問題,皇帝心中羞惱頓生,但還是沉聲道:「皇考英斷懾眾,力除巨奸,朕雖享位年久,概承惠先王。」

    「肅祖所以不壽,雖坊言野傳,不知可有片言曾入陛下耳中?」

    皇帝聽到這話,心中又生激怒,原本已經坐回御床,卻又拍案而起,怒視沈充。

    沈充再次俯首道:「持兵於手,賊跡昭然,尚可力除。藏兵於懷,陰謀於內,卻難敏察。今世不同舊世,古蹟不可窮效。沈氏既非中國冠帶舊著之宗,亦非江東佐政元輔門戶,力破強虜之外,仍需猛除國中累代積弊,陛下以非常之身即便深居庭門之內,卻難嚴阻奸聲侵擾,不憂於近,當憂於遠,為永世共好為念,願根患永除!」

    沈充這一番話,可謂道破一個殘酷的政治邏輯。所謂的禮法、政治,看起來是很複雜高端的概念,但是講的直白一些,這些概念所解決的問題就是人作為一個個體,在社會關係中所處的位置和排序,而在這當中,沒有人情。

    沈哲子不願接受禪讓得國,全面否定晉祚法統,這從私人道德層面來講,可謂是典型的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筷子罵娘。這些年來,他虛尊晉帝,竊持權柄,做晉祚朝廷封授的大將軍也很快活,言則必稱王事,行則必舉大義。

    結果剛剛撂倒了羯主石虎,一轉眼就說我不是晉祚臣子,哄你們玩呢。這從人情上來說,是讓人非常不能接受的。但是從治國層面上而言,他不得不如此。

    漢獻帝、魏元帝這二者之所以能夠在失位之後尚能於新朝頤養天年,這當中有一個原因,在於魏晉幸媚得國,當然他們所獻媚的對象並非君主,而是另一股重要的勢力,世家大族。而世家大族也是前朝所賴以成國的重要力量,他們在新朝各有歸宿,除了極個別之外,對前朝幾無追緬,前朝廢君自然也就不成威脅。

    可是在魏晉延續的政治邏輯之下,吳興沈氏地位實在太低,這並不會因沈哲子一人權重而有所改變,只要這種政治邏輯得以延續下來,隨著沈氏皇權不斷的壓榨世祚世祿這種世族傳承方式的生存空間,反撲一定會發生。

    如今天下世族作為一股政治勢力,已經達到了空前衰弱,正是一斷前朝的最佳時機。趁著沈哲子權勢威望此際達於最高之際,讓皇帝清清爽爽退位,不再以晉祚廢帝而自居,也能最大程度避免皇帝在於後歲月中捲入此類政治風波的危險。

    放棄一個虛名,換來餘生安安穩穩,這同樣也是沈哲子回報他那個壯夭的岳父以最大善意。因為隨著新朝建立且開始運行之後,許多新的秩序都需要在鬥爭與磨合中產生,到了那時候,皇帝安危如何已經不是沈哲子想包庇就能包庇的了。

    這當中有一個最簡單的考慮,如果當今皇帝以廢帝退位,那麼在新朝有特殊地位的並不止他一人,還有沈哲子的妻兒,興男公主與阿秀。

    到時候,那些意圖延續中朝政治邏輯的世族殘餘們如果還想一定程度上恢復中朝舊態,他們不會選擇皇帝這個廢君,而是會聚集在阿秀身邊興風作浪,或許不能於梁祖一朝翻轉,但會寄大望於後嗣君王。

    這是沈哲子所絕對不允許的,真要發生這種情況,他最理智的選擇就是痛殺前朝廢帝,震懾一眾殘餘,保護住自己的妻兒。

    正如沈充所言,殺持械之賊易,殺藏奸之賊難。

    世族作為一股傳承悠久的勢力,其生命力之頑強並不特指某一家某一戶,哪怕新朝這些清清白白寒素功臣,他們得勢之後,難道不會有將權勢地位永傳於後的需求?而在一定程度上恢復魏晉那種政治邏輯,會讓相當一部分人轉變立場,成為制度復辟的急先鋒。

    這其中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同樣是他們吳興沈氏。原本的歷史上,終東晉一朝,吳興沈氏始終都是土豪武宗面目,一直等到南朝宋劉裕上位,沈氏才得於勢位,並且在之後快速完成了士族化,而到了南朝沈約,更是以世族名流身份公開斥責當時一樁士庶通婚的時事。

    比較搞笑的時,沈約所抨議這婚配兩家其中的庶族乃是高平滿氏,祖上可是曾經出過曹魏太尉滿寵,中朝尚書令滿奮,論及祖上闊綽,沈氏還是不及。

    所以,新朝伊始,一刀兩斷,無複述古,無復追前,晉祚法統,全埋故紙,就此魂飛魄散!
V123210 發表於 2019-8-6 06:49
漢祚高門 1483 典午歸命

    這一次太極殿談話,無論皇帝又或者沈充,可以說是都已經言及極為坦誠的程度。

    事到如今,皇帝惟求一個體面的收場,而沈充也陳述樁樁種種理由,向皇帝說明他所認可方案之不可取。

    其實關於後續種種,他們父子也早有定策,但很顯然也不可能在此刻向皇帝和盤托出,不過他作為沈氏的家主,也向皇帝做出了保證,無論後續事情發展到哪一步,他們父子都會竭力保證皇帝的安全與榮養待遇。

    這一次的談話,並沒有廣為流傳開來,一則如今的台城早已經空虛大半、沒有太多的閒雜耳目,二則如今的沈大將軍北伐完功、聲勢正是如日中天,時流更多注意力還是集中在了洛陽。

    皇帝要消化或者說接受這一現實,肯定是需要一定的時間。而有關大將軍履極的最後步驟,卻早已經悄然展開。

    國丈衛崇由七月初抵達洛陽,代表江東朝廷,正式加封大將軍沈維周為梁王,並將北伐論功助事概付行台。與之相對應的,還有一樁禮儀,那就是北伐既然已經成功,自然是要祭告晉世諸先王,所以行台上下,也必須要開始準備迎駕事宜。

    幾乎與此同時,身在琅琊國負責修繕營建先帝故國的譙王司馬無忌上報,工程進行過程中發生地陷,兩代琅琊先王包括太妃等陵寢俱都發生不同程度的損傷,向江東台城並洛陽行台告罪請示。

    由此,典午歸命的序幕正式拉開。

    首先,梁王借行台發聲表態,琅琊故國久荒,過往這些年人災天禍難免,譙王督事誠是有責,但不及入罪,有司議論即可,朝野內外,概不得以此泛論及於妖異,大運昌隆,諸邪無侵,凡妖論惑眾者,一旦查實,即刻系罪。

    當然,行台的表態在這樣一個微妙時機下,只會令時流對此關注更多。但是行台如今作為晉祚實際上的執政機構,既然有此表態,便等於在宣告天下,梁王絕對不會通過神鬼妖異之論而窺視大位。

    可是輪到江東台城發聲表態的時候,卻陷入了一個兩難的境地。往年途險國亂,祭祀難行,可如今河北大賊已除,祖陵生變,於情於理都該要親望祭慰祖陵。可是行台迎駕禮儀也在進行安排佈置,皇帝的行程就發生了衝突。

    所以,接下來江東的皇帝究竟是前往琅琊故國祭祖,還是前往洛陽祭統,便成了一個兩難的選擇。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政治難題,取捨如何,將直接關係到未來天下大勢的走向。

    當然,身為皇帝總該是有特權,最起碼面對這種兩難選擇的時候,還可以求助於旁人,付諸公論。

    於是,整個七月裡,河北大地剿殺羯國余寇的戰鬥仍是進行得如火如荼,捷報頻傳,而在洛陽與建康這兩大政治中心之間,世道氛圍卻已經行入到了下一步的節奏中。

    經歷過江東的多年考驗與江北的連年攻伐,梁王權術應用可謂是達到一個極高境界,而其中有一個最為關鍵的心得,那就是不立危牆之下。

    無論是他,還是江東的皇帝,都不宜直接出現於這一輪的鋪墊中,畢竟梁王所需要的是皇帝能夠平穩落地,而不是直接廢黜。

    這就需要一層層的剝離掉江東法統身上那些似是而非的合理性,而且是要在世道矚目下的無可挑剔,如此才可以確保讓皇帝完全不必再受中朝陰影的覆蓋影響。

    現在,皇帝首先要祭祖還是要祭統,由你們天下人來討論。當然,討論的過程中,梁王雖然可以保證不偏不倚的態度,但必然也不會放棄武力干涉的權力。

    接下來將近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單單在洛陽龍門,各方時流便雲集於此,大大小小的辯論舉行了十多場。雖然名為辯論,但其實與會者意見基本趨同,那就是認為皇帝應該優先返回琅琊故國祭祖,只是所持理據各不相同而已。

    與會諸人當中,僕射崔悅、禮部大尚書盧諶發言堪稱感人肺腑,令聞者無不傷感垂淚。他們所論,所涉禮法尚淺,而尤以倫情為重,舊年胡禍諸夏,王道不行,可謂是天地同悲,生民俱禍,無數人迫於胡禍而背井離鄉,倫情崩壞,人道衰微。

    如今天幸羯胡巨賊已除,世道歸治未遠,正是百廢待興。若是就連皇帝都還不能即刻回歸桑梓,重續祭祀,則人情惶惶,何時能夠歸安?天人絕途,何時能夠再續?

    人感受最深刻,永遠都是切身之痛。崔盧所言之人情困境,上及君王,下覆黔首,多少人背井離鄉,鄉聲不聞,祖祭斷絕?

    因此崔盧這一番發言,也成了這一次龍門議的群情共聲,認為皇帝應該優先祭祖。

    而在這一次的龍門辯議之中,有關於晉世統序問題也進行了一次大普及,與會者不乏時流此前僅僅只是模糊知道中宗司馬睿一脈乃是典午偏支,可是藉著這一次辯議,整個典午族譜被扒了一個底朝天,更多人才第一次清楚發現,原來江東一系較之中朝帝系血脈已經是如此偏遠。

    世道不乏聰明人,當事態已經發展到這一步時,許多人對於梁王的意圖已經有所瞭然。特別是參與會議並作定論發聲的崔盧二人,對此感受更加深刻。

    崔盧二人在行台中算是相對比較特殊的存在,不僅僅只是因為他們加入行台日短,更因為他們各自出身本就河北名門,可以說是天然的中朝士流代表人物。而在此前,行台幾乎不存在此一類的人物,即便是有也是如王述之類,根本不具備成為一方旗幟的資格和聲望。

    崔盧二人入洛,各自得授顯職,與此間時流交際也都頻密。他們自然也聽說許多梁王舊年事蹟,如何在江東世族層層壓制之下脫穎而出,但是這些耳聽為虛,終究不及親身感受深刻,特別梁王聲勢正隆,時流言及難免近於玄奇。

    可是這一次,他們是真真正正感受到梁王手段。雖然在這件事前前後後,梁王始終沒有直接或間接的向他們傳遞什麼意願,但他們卻不得不按照梁王所設定的路線去做,根本就無力抗拒。

    龍門辯議是將江東世系與中朝剝離的第一步,這一點崔盧二人都很清楚。而且他們也是久經世事磨練,不乏見微知著之能,同樣明白,一旦江東傳承與中朝聯繫不再那麼緊密的時候,隨之而來必然會是對中朝的大批判,甚至將會伴隨著人頭滾滾。

    崔盧二人可以說是當世僅存不多的士流代表人物,同樣也可以算是中朝既得利益的一派。他們哪怕用腳趾頭想想,都明白這種批判與清算必然是對世族不利。他們張一次口容易,餘生只怕都將要浸入此中,作為一種標誌存在。

    但他們拒不表態,同樣蘊藏著極大的凶險。如果說江東晉帝是中朝法統繼承的不二人選,那麼帝立南國經年,他們又在哪裡?

    幫助行台洗刷掉江東法統正當性,他們未來在新朝或許會一直處在尷尬的處境中。而若拒絕就此表態,他們連加入到新朝統序中的機會都無,而且將會以一種非常醜惡的面目釘在恥辱柱上被清算!

    無論如何,龍門辯議的結果,算是將中朝先王排除在了江東帝室的嫡直祖宗之外。而政治的邏輯或許沒有那種直接明確的指向,可是當邏輯鏈條一旦被打開第一個,後續便會次第崩解。比如這一場辯論之後所引發的下一個問題,既然如此,江東一脈憑什麼能夠繼統?

    事情進行到這一步,便需要由江東台城出面,將一部分中興時期圖籍典章披露出來,其中便包括群臣屢勸進而元帝六讓七辭等諸多往來籍文。而在這一批被公佈出來的資料之中,作為青徐僑門的代表琅琊王氏可謂是最為出眾。

    這本也是極為正常的事情,畢竟元帝司馬睿所以能夠渡江化龍,琅琊王氏的鼎力相助可謂是功不可沒。可是在如今這個氛圍下看來,琅琊王氏諸多勸進表章便顯得扎眼且扎心。

    琅琊王氏乃是江東鐵定的叛逆門戶,無論是此前在王導死後的逆案,還是之前王敦兩次作亂,元帝遭幽禁而死,其家逆亂之罪已經無可洗刷。

    如今前事新翻,元帝那履極之前的六讓七辭更像是一種被權門苦苦威逼強行架上,為的只是竊持君權、逞其私慾。而元帝最終落寞收場,也同樣符合這一思路。

    通過對琅琊王氏新一輪的批判,來繼續削弱江東晉祚法統的莊嚴性,同樣也是重要一步。之後又有劉隗、刁協等元帝親信後人們湧出,控訴琅琊王氏幽禁君上、剷除異己種種劣跡。

    那麼之後崔盧等劉琨的舊部現身說法,講述他們在北方如何的苦苦支撐、待援不得,自然也就有人背鍋,而這種指摘,某種程度上而言,也真的不是污衊。

    時入九月,物議已經發酵到一個高峰,行台終於再次發聲平息輿情,盛讚肅祖能夠力破高門封禁,廣納南北英流,鋪定一個堅實的基礎,才能再造諸夏新生。

    可是經過此前一系列的鋪墊,不獨中朝晉世被直接割離出了江東,就連中宗元帝都成了被高門把持的傀儡。晉世諸帝,唯一被行台標榜推崇的只剩下了一個先帝肅祖,還僅僅只是一個肇始之謀,最終仍是功成於梁王沈維周。

    九月中,皇帝回歸琅琊故國,祭拜先祖,之後登台詔告天下,請歸命於天,以枝凌干是為奪嫡,客寄遠鄉是為失國,孤臣不救是為負義,幽居不朝是為絕眾,如此諸種俱非人主姿態,寧守於故、不貪於大,絕不竊功忝享。

    行台屢請封還詔令而不獲允,梁王沈維周輟事十日,泣祭於龍門,相約群臣共尊肅祖,稱以義主,推以北伐元功,立祀以饗。

    如此,長達三個多月的典午歸命正式落下帷幕。而諸夏之地也很罕見的,最高權力突然出現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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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