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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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1464 鄉愿必除


    羯國於新年之初爆發廷變,羯主石虎受臣下反制、被軟禁於信都護國法王寺,而以張豺為首的權臣大將則擁立石虎幼子石世為監國太子。

    哪怕太平無事的歲月,如此最高權位的更迭都難免激烈動盪,一個處置不當便可令一個龐大帝國就此中衰,更不要說眼下的羯國。

    信都城內的羯國權貴們或是各逞其欲,而這一次的廷變所帶來的直接後果便是信都城外的局面徹底失控。原本羯國對於城外規模龐大的民眾便乏於有效的控制,但外六軍雖然徒具其形,多多少少還是有著一定的制約與震懾。

    可是隨著信都城內權鬥凶惡,相當一部分外六軍軍眾也被引入城中為各方壯勢。至於那些沒有被引入城內的羯**隊,等於說是已經被排斥在權力更迭之外。

    如今的羯國,本就人心渙散,護國寺所發生的政變可以說是最後的狂歡,特別是當石虎這惟一一個還對上上下下存在威懾的暴君隱退幕後,羯國便再也沒有了能夠定鼎統籌的人物,崩解已是必然。

    信都城外的難民,也是分為許多群體的。最悲慘自然是被驅離鄉土、失家失業的普通平民,這些民眾們乏甚組織,又沒有物用儲備,被驅趕到信都,便等於是踏上了一條死路,因此逃亡始終不能杜絕,逃也是死,留在信都城外也是死。特別一場寒冬之後,信都城外一片死屍,多是此類。

    而除了這些普通平民之外,生民主體其實還是那些有著豪強背景或者強大宗族及其部曲蔭戶。就算在一開始,這一部分人並不佔據主流,但是經過長達年餘的磨合、兼併,唯有這些有著基本組織結構的民眾才能得以存活。

    此前張豺所以敢於截殺麻秋,挑戰羯主石虎的權威,除了其家本身所擁有的勢力之外,還在於遷至信都以來,有許多流民之中的豪強向他表示效忠而換取庇護,這難免也讓他產生一種自己能夠把控內外的錯覺。

    而當新年前後石虎展開反擊時,張豺才意識到這位主上是他此生都難踰越過的高山,而城外那些自以為可為後盾倚重的生民壯卒,真正危急時刻並不能給他提供及時有效的援助。再加上之後因緣際會,羯主石虎主動將祖青這個狼子野心之人推到他的面前,他自然就下定決心繼續向羯國最高權位發起衝擊。

    或許張豺還做著美夢,只要能夠獲取借用到羯國的最高權柄,反過來又可加強對城外難民群體的控制。但事實證明他還是高估了自己,羯主石虎最起碼還有殘暴之名能夠震懾住那些游食豪強,而這些豪強們托庇於張豺羽翼之下,為的也正是躲避來自羯主石虎的殘害。

    可是現在既然石虎已經被解決了,張豺對這些豪強們而言最大意義已經不在,這些人又有什麼理由團結在張豺周圍,去對抗大勢已成、鋒芒畢露的南國?

    他們此前之所以不敢妄動,在於石虎這個暴君以刀兵逼迫,且多年暴政積威甚重。

    關乎到自身性命前程,這些豪強們自然也都思慮周詳,張豺其人不過茅籬而已,在羯主石虎威壓之下尚可暫收遮蔽之效,可是隨著這股威壓消失,茅籬終究是茅籬,成不了大庇天下的廣廈,城外大規模的潰逃,自然發生!

    棗強乃是信都與東武城之間一座頗為重要的城池,所以向此逃竄的民眾也尤其得多。甚至不乏豪強幻想自恃麾下勇卒力眾,先行奪取棗強,並以此城池投獻南國王師,有此獻城之功加身,也算是一種求存的資本。

    但是很可惜,東武城王師對於棗強城周邊動向本就監控嚴密,一俟發現有生民大舉向此靠近的跡象便很快做出了應對。特別東武城將主沈牧先遣軍眾、及時佔領棗強之後,懷有此類圖謀的豪強們自然美夢落空。

    不過此境也並非僅有棗強這一座城池存在,棗強只是相對而言的目標更大而已,一些不願意以流民身份歸化的北地豪強們,便開始將視線投向別的目標,凡佔一城、一塢、一山、一川者,便即刻向東武城王師獻表求降。

    棗強王師將領許純,乃是遠青州廣固鎮將許寧從子,此前受遣率軍急進棗強,心中已經不乏已經死戰於此的決然。可是當他真正來到棗強後,卻發現需要面對的情況較之想像中還要複雜得多,雖然沒有死戰守城的凶險與壯烈,但情況之複雜已經遠遠超出了他這個前鋒小將能夠決斷處理的範圍。

    由於地在冀中腹心,棗強城池保存尚算完好,許純所率兩千前鋒步卒在前路斥候的接應下順利入城,城門封禁之後,便成一座穩固的據點。

    雖然入城之後並沒有遭到羯軍的兇猛進攻,即便是有一些強梁凶人欺近,但在辨認出王師旗號之後,也都不敢輕易招惹,或是請求歸附,或是遠遠遁逃。

    但是許純仍然不敢鬆懈,特別每當登上城樓極目四望,看到城外郊野中那密密麻麻的流人群體,許純心情更是惡劣:「這些該死的羯狗,究竟驅逐多少北地鄉人離鄉赴險、亡命野中!」

    城外流人越聚越多,特別在許純進入棗強城豎起王師旗旛之後,短短兩三天的時間內,各方流人蜂擁至此,哀號泣訴於郊野之中,請求守城王師能夠放開城門,收納他們入內,以求一線生機。

    要求雖然不複雜,但許純卻不能輕易點頭。棗強城池雖然頗具規模,但那是作為一個軍事據點而言,可容萬數軍眾於此據守。

    然而現在城外集聚生民已經達於數萬之眾,根本不是區區一座棗強城能夠容納的。城外民眾渴于歸安,一旦真的打開城門,有人得入、有人不得入,巨大失望之下,誰也不知會爆發出怎樣的動亂。

    而且,關於信都方面的情報瞭解仍然乏於確鑿可信的渠道,並不能排除城外這些游食之中暗藏奸邪,一旦大意縱入,對城內王師守軍而言便不啻於滅頂之災。

    但就這樣閉城不出,對許純並其麾下王師將士們而言,同樣是一種煎熬。北伐戰事進行到這一步,除了甲士本身建功立業的基本訴求之外,不可否認的是,王師上上下下都有一種勃然的正義感,他們絕不只是單純的當兵吃糧、賣命求功,更是再造諸夏新生的堂皇之師!

    可是現在,城外便聚集著大量亟待拯救的諸夏生民,他們衣不遮體、食不果腹,幾乎每時每刻都有人倒斃於殘冬的嚴寒郊野中,一個個眼神空洞、神情麻木,每一聲哀求,幾乎都是在壓榨消耗人生僅剩的一點力氣與潛力。

    面對這樣一群劫餘苦難之眾,見死不救對於城內王師將士而言,簡直就是一種折磨,更讓人深深感受到有心無力的那種負罪感。

    「將軍,城外又有投書!」

    許純剛剛自城樓返回,便有守軍士卒匆匆呈上一份麻布。麻布上是字跡潦草的血書,包裹著石頭被人投入城中,這便是近日來城池內外最主要的溝通方式。

    血者自稱清河郡東武城曹達,本是羯國一名郎官,因為羯國遭逢大變,被鄉人推為首領率領鄉眾返鄉。這已經不是其人投入城內的第一封血書,此前幾份或是陳述信都變故,或是請求王師放開城禁,准許鄉人入城避禍。

    這一份新的血書,字跡同樣潦草,又是請求王師就算不開城納民,也請在城外暫時開放幾個放糧賑濟的地點,暫且稍慰群情,否則城外數萬號寒之眾若長久看不到生機所指,將絕望崩潰。

    「……城外泣號野眾,受擄於賊,誠非所願。芥蟻之屬,雖死不足惜,可憐者唯新聞王師躍上,即決然棄胡,跋涉而歸……將軍幸立仁義旗下,自以王業賢臣而居,不救不庇,胡取賢聲?郊荒累骨,趨義而亡,則仁義何存?王業何附?僕曾立腥羶之列,渴賢王仁治,刺心為諫,願將軍名實俱歸……」

    許純將這一份血書匆匆一覽,心中可謂羞怒交加。這一份血書措辭已經非常不客氣,乃至於暗指王師欺世盜名,以仁義自標,但對於來投的北地難民卻不施庇救,任由自生自滅。

    就算沒有這一份血書的斥責,許純也已經多有羞慚暗恨,但卻苦於不能自辯。

    即便是拋開別的困境都不談,單單棗強城內守軍用度也已經到了非常危險的境地,須知他們一行軍眾為了盡快進入棗強城,盡棄輜重,所攜者唯數日口糧而已,不要說救助城外的難民,甚至就連本部同袍都不乏人寒凍成疾但卻苦於不得醫治而病臥待死。

    「再有類似傳書,一概銷毀,不得私留!」

    城內王師軍情如何,自不可隨意向城外透露,許純也只能痛下決斷,無顧這些忿聲訴求,只盼後路援軍能夠盡快抵達。

    他心情已是極為惡劣,正待要返回署所具書催促後路,突然城樓上衝下幾名兵卒,他們搬抬著一個昏厥的兵士高聲呼喊隨軍的醫士前來診治。

    許純見狀,便立在一側等待診斷結果,而當醫士一番診視匯報這名兵士只是餓暈了,許純不免更加的怒不可遏,戟指幾名軍士,氣得說不出話來。

    那幾名軍士羞慚低頭,片刻後才有人低聲道:「困守孤城,又不能力殺賊胡,向外投食也只是稍求心安……」

    「敵情尚不可測,民忿日漸積深,能否固守此境還未可知,這是你們強求心安的時刻?」

    許純頓足厲吼,只是很快他也沉默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我等軍卒,既然甲戈在身,殺賊便是唯一大願。賑濟事宜,更有國中賢良擔當。誰若再私藏口糧暗投城外,必以軍法嚴懲!」

    說完後,許純便憤然返回署所,取來紙筆伏案疾書。眼下的他,甚至希望還不如羯國大軍圍城,雙方搏命於戰陣,生死功罪俱都清清楚楚,更勝過眼下這種無從躲避的焦灼。

    在棗強城外的流民群體之中,有一處人為疊高的背風土丘,此時土丘附近集結了許多民眾,一個個神情焦急踮腳向內張望:「曹先生如何了?為何要做自戕蠢事……」

    在人群最內裡的土丘之下,一個臉色蒼白的中年人橫躺在草墊上,他衣袍前襟有著一團刺眼的血跡,另有一個醫者模樣的人正在緊張的圍繞他身邊診斷,週遭人聲嘈雜,那醫士頗有幾分不耐煩,抬頭大吼道:「你們圍堵在此,是恨曹公不死?」

    週遭人聞此呵斥,臉色俱都有些尷尬,一個個擺手道:「我等怎會此想?曹公高仁大義,為給我等鄉人搏求生機,自取心血諫書棗強……」

    「你們知道曹公仁義即可,速速退出此間,讓曹公靜養休息。若真蒼天不棄賢士,或還能保住一條性命。」

    那醫士話音剛落,橫躺在草墊上的傷者曹公便睜開眼,語調虛弱道:「本是劫餘之身,生死也無恐懼。若能用這區區一命,感動城內王臣救我鄉民,曹某也是死得其所,無復稱憾……」

    人們在此悲苦境域中,心情本就脆弱而敏感,聽到這位曹公如此說,登時便不乏人淚崩當面,更有人指天怨地的咒罵道:「這是怎樣詭怪離奇的世道!凶橫逆賊福祿綿長,曹公仁澤鄉里竟然不得天眷……」

    城外流人們本就沒有明確的營壘界限,隨著民眾們泣號哭訴,口耳相傳,很快這位曹公斯人斯事便傳播開來。

    醫士喝退圍觀人眾之後,還有幾名鄉人留守在此,有人煎熬湯藥送到土丘之下,而土丘周圍也多有難民們從所剩無幾的口糧中擠出的一點餽贈攤放開,無非是一些黑硬的雜菽乾糧,雖然寒酸的可憐,但卻是鄉民們最淳樸也最崇高的感情表達。

    羯國不會愛惜他們這些寒苦鄉人,而本來寄予厚望的南國王師似乎也不如想像中和藹可親,他們這些背井離鄉、山窮水盡的寒傖蟻民們,更生出一種被天地世道所拋棄的悲愴絕望。

    可是在這時候卻得知仍然有人願意捨去一命,來為他們爭取一點生機,無論有沒有用,這一絲溫暖都足以讓他們感激涕零,努力回報。

    「曹公實在不必如此,南國之軍雖以王師自詡,但所謂王命,什麼時候也不會下及群庶。他們這些遠國征師,若真戰事不順,或還會小恤鄉流,希望借力。可是現在羯賊軍勢敗壞,更助南軍驕狂凶悍,又怎麼會再顧忌咱們這些鄉士求告。這一份血書,大概也要如此前一般不得回應了……」

    一人小心翼翼扶起曹達,小心翼翼侍藥,語調卻多有悲觀。

    曹達飲了幾口湯藥,聞言後便嘆息道:「這些道理,我又怎麼會不懂?羯國衰亡已成定局,晉國北歸勢成當然。咱們這些北地鄉流,無論行跡心願如何,在那些南人看來就是亡余罪身,又怎麼能奢求善待。但一人聲微,眾人聲大,只要咱們能夠眾口並成一聲,南人也必須要慎重以待,不敢輕率施虐。」

    「我這番刺心血書,也不求能夠感動城中悍將。晉軍目下勝勢已定,更不會橫生枝節將咱們這些鄉流性命強攬入手耗損軍用。無非是以此遍告鄉人,無論大勢如何,王道昌大與否,但能夠深念鄉人生死禍福的,終究還是咱們這些鄉親門戶可靠。」

    「我聽說劉、徐幾戶都恃其鄉勇轉撲各方,竊據城地進獻求功。但是凡用刀兵,哪能沒有傷亡,膽敢逞強,便要碰上更強硬對手,折耗鄉人性命博取一家前程,我實在不忍。更何況南北戰數已無轉機,此番鄉流湧動,落在南國驕兵眼中,反倒會錯以為咱們河北鄉流凶悍難馴,斗膽爭功。奪地不如奪心,我等又不是羯國孤直忠孽,也都樂見王道復興,鄉情厚寄於我,憑此足堪自存,導引鄉人入治,長久亦可誇功。」

    周圍幾人聽到曹達這一番解釋,俱都紛紛點頭稱善。眼下的他們正是惶恐有加,又沒有膽量傚法別的豪強奪地爭獻,而曹達這種更穩妥的思路自然便得到了他們的認可。

    用完藥之後,曹達閉上眼喘息片刻,然後又說道:「不過,我這番血書投城,難免是有幾分道義相逼的味道,或會招惹城中悍將記恨。而且鄉人困苦久積,也都需要稍作發洩,你等幾位稍後可組織一批鄉人城下稍作嘩噪,之後再攙我撲壓下來。如是幾番,城內自然也知鄉情所在,他們若想保全並收城外這數萬人眾,自然也需暫仰我等。咱們鄉士不敢用奸橫阻王命通達,但卻也需要權變機宜,務求相善!」

    曹達等幾人該要如何弄事並且開始著手準備,可是午後在棗強城南方向郊野中卻突然又出現了一支千數人的騎兵隊伍。

    城外難民本就組織混亂,更無斥候耳目的概念,因是一直等到這一支隊伍衝至難民隊伍近前,他們才有驚覺,一個個惶恐不定。

    這一支隊伍最前方有幾架頗為醒目的大車,大車並無廂板,車上端坐幾人清晰可見,隨著隊伍在難民群體中穿行而過,突然有人指著車上幾人大吼起來:「是清河崔家、崔平元……張季恭……」

    信都局勢崩解,生民四方潰逃,雖然看似漫無目的,但其實也不乏規律。流民逃散,首先選擇的方向自然是鄉土所在。而棗強又恰恰處在清河郡與信都之間,因是眼下集結在棗強城外的難民,多數都是鄉籍清河,對於他們鄉中望族名流人士自然也不陌生。

    這一支隊伍進入難民群體之後行走了一段距離,隨著車上幾人身份被叫破,土丘下的幾人自然也已經得知。曹達臉色陰冷且難看:「崔平元等人,早前便先一步向南潛逃,托庇晉國才免於被羯國徵逐,為何又出現此間?」

    「曹兄,咱們的計畫……」

    「依計而行!他們幾家或已平穩投南,但也不能無顧鄉倫,橫阻咱們求得安心!」

    曹達恨恨說道,不甘心就此半途而廢。可是他這裡雖然橫下心來,卻發現機會已經不再。清河崔氏、張氏等人家久來便為郡中名門,對於鄉人號召力遠非他能相比,否則他也不至於為了博取鄉情而做什麼自戕的把戲。

    當這些郡中名流進入流民之中後,便有眾多的鄉民自發的擁從而上,號叫乞求,希望這些鄉賢能夠出面,為他們這些可憐鄉眾求取活路。

    「王道復興,拯民救苦,本就大義所在。諸鄉親無需外求,只需自此而下,沿途都有施捨賑濟,歸鄉之途通達無阻。行台王政佈施,本非鄉情能決。我等今日至此,宣告行台德政之餘,還為索擒鄉愿賊子,請鄉親各守本分,無阻王事。」

    看到落難的鄉親們紛紛向他們湧來,這幾個崔張世族族人們也都頗為振奮,可是很快耳邊又迴響起臨行前沈牧所言「鄉愿必除」的猙獰語調,熱切的心情很快便冷靜下來,不敢再以為民請願而自居。

    沈牧的意思很簡單也很明確,王師北伐殺胡救民都是分內事宜,但若真有什麼河北鄉流敢於巧借鄉人訴求而將行台惠政貪據,那就是必須要打擊剷除的對象,包括他們在內!
V123210 發表於 2019-7-18 23:22
1465 社稷大器


    行台會否出面賑濟拯救這些河北難民,這一點根本無需懷疑。不在於現實有多少困境,不在於能否做得到,而是因為這是關乎到北伐是否義戰的根本性原則問題!

    所以在前線信報陸續到來,對於信都形勢變化也越來越瞭解之後,沈牧當機立斷所做出的決定。哪怕會因此影響到東路軍整體的戰略推進,也決不可放棄這些絕望來投的河北晉人生民,以免他們對行台、對王師的北伐失去信心。

    自信都潰逃的河北生民,不獨出現在棗強這一個方向,王師所駐守位於信都東境與渤海郡之間的廣川城方向,幾乎也在同時出現了大量游食難民。

    如此一來,便可以確定羯國信都方面的確是發生了大變故,流民的潰逃並非羯國用以掩飾軍事行為的行動。因為眼下的羯國已經不再具備多線開戰的能力,若是窮盡國中甲兵出擊東武城,還能夠給東武城帶來威脅,但若分兵過甚,就算出兵也將毫無意義。

    如此大規模的流民潰逃,也幾乎不存在羯國刻意為之、用以誤導王師的可能。人口乃是戰爭的第一元素,如果羯國對於流民還具有這樣的掌控力,大可以憑著如此龐大的人口基數繼續與王師對峙交戰,而不是為了營造一時之戰機、主動將民眾驅趕到敵方。

    在確定流民潰逃背後並無羯國驅使這一點之後,沈牧轉而將用心投入於對這些難民的賑濟問題上。即便不考慮北伐道義與否的問題,這可是多達幾十萬的河北生民!

    羯國覆亡已成定局,而這幾十萬生民若是流散野中,自生自滅,又不知有多少人能熬過殘冬。這可是河北晉民之精華,覆及數郡的龐大人口,一旦得不到及時的賑濟而大量慘死野中,未來河北數郡之地都將荒無人煙。

    更重要的是這會讓河北民眾對於行台徹底失去了信任,人命凋零,人心渙散,沒有了人,所謂的王治又將何處附著?

    早在去年,王師兵鋒漸近羯國信都之際,大將軍便傳告各部前線將主,提出兩個基本的戰略思路,一是儘可能的保全信都周邊那些被羯國強行驅逐集聚起來的河北民眾,二是儘可能的消滅羯國有生的頑抗力量。當這兩個目標發生衝突時,後者必須要讓步於前者。

    行台已經擁有多達幾十萬成熟敢戰之士卒,殺滅羯國有生力量什麼時候都可以進行,可是這些河北的無辜民眾們,本就身受羯國暴政虐苦,絕對不可在北伐竟功的前夕造成大量傷亡。一戰不能盡殲那就繼續再戰,人若死了則就不能復生。

    道理是這樣一個道理,但若真正執行起來卻有不小的困難。依照目下所掌握的敵情,可以確定羯國信都目下已經是亂成了一團,而目下距離信都最近的便是沈牧所率東路王師。若在此際提兵而進,可以想見這一場滅國大功必將收入東路軍囊中。

    但是戰事進行到這一步,東路王師所儲備的給用也已經不再充裕,已經不可同時滿足大軍出擊與賑濟難民這兩個任務。而目下還是初春二月,想要獲得後方的物資補充,最起碼還要等到晚春初夏時節。當中兩三個月的時間,實在難免變數橫生。

    當這一困境擺在面前時,沈牧也不得不感慨羯主石虎那種非人的殘暴。

    明明國勢日漸萎靡,已經不可再有效控制大量河北生民,卻還強要將如此龐大規模的生民集聚於信都城外,在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羯主石虎大概就已經預見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要給王師營造一個救民還是殺敵的兩難困境,從而在戰爭的最後時刻通過晉人民眾的大批潰散來給己方營造一個繼續後撤以保全實力的時間。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沈牧不免更加深恨石虎之陰毒殘忍,乃至於控制不住自己要提兵勇進,攻克信都之後親自手刃這個胡中巨賊!

    但是現在,為了河北這幾十萬生民性命而計,他不得不放緩進攻的步伐,甚至需要全面停止東路王師的軍事行動。可哪怕是這樣,東武城的軍資儲備,仍然很難滿足對生民的賑濟需求。

    雖然北行以來主要擔任軍職,但此前數年執掌河南東路的經驗,也讓沈牧不再是一個只知浪戰的純粹武夫。賑濟是必然要的,但在方法上卻還需要仔細權衡。

    聚集在信都周邊的那些河北民眾,其實並不僅僅只是晉民,還包括有眾多的雜胡底層人眾。究竟是要明辨胡夏、只救晉人,還是一體賑濟?

    在集結一眾僚屬商討一番之後,沈牧還是決定目下不宜再強調華夷之別,凡來投之眾一體視之,盡數給糧。

    因為民眾潰逃本就乏甚組織,胡人、晉人早已經融合混雜,在這個時候若還強硬劃分,那些生機無望的胡人絕望之際,必然會發生垂死的瘋狂,暴亂一旦糜爛開,生民將死傷無算,那麼所謂的賑濟也將沒有了意義,慘死於暴亂中的肯定要比得到救助的要多得多。

    而且河北胡人眾多已經是一個事實,行台未來廣有天下,這個問題需要正視但不可求切。妄求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完全消滅河北的胡人,那麼河北從速入治將全無希望。內夷則以教化,邊夷則必伐滅!

    未來該要如何降服且解決國中諸夷的問題,那是大將軍要頭疼的事情。而眼下,沈牧只能確保儘可能多的救助這些生民。

    還有就是賑濟的方式,也決不可僅僅只是給糧救飢那麼簡單。而且東武城的儲備也難以維持太久,眼下還僅僅只是一部分難民向這個方向潰逃,一旦王師賑濟消息傳開,其他方向難民必然也會蜂擁而來,會令賑濟壓力陡增數倍。

    因此在賑濟的過程中,既需要實實在在的供給,還要注意給人以生的希望,給這些適亂年久的民眾灌輸制度的概念與認知,儘可能將難民群體疏散開。這樣即便是一時糧用不濟,所造成的混亂以及發生暴動的可能也會被控制在有限的範圍內。

    當做出這一決定之後,沈牧所率那一萬軍眾已經行在前往棗強的半途,就近擇地駐紮下來,就此設立賑濟收撫的最前線,之後東武城方向繼續向北運輸物資,沿途設立賑濟據點,通過這一個個賑濟地點將難民往冀南清河、平原等地疏導。

    那些地方已經形成了初步的秩序,對於難民的賑濟與安置經驗與手段肯定要比東武城王師豐富得多。而且通過這種難民流動給食的賑濟方式,也能更好的控制耗用,以有限的資糧救助更多的人眾。

    確定了賑濟的思路之後,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那就是流民內部自成組織的抱團問題。這幾乎是一個與賑濟難民同等重要且遺害深遠的問題,別的不說,單單在永嘉南渡、淮泗之間所形成的眾多流民帥問題,便足以為鑑。

    像是早年對江東朝局產生深刻影響的那些流民帥,如郗鑑、劉遐、蘇峻等人,就是在南遷的過程中,或是通過個人的道德感召、或是通過武力的兼併,從而得以壯大起來,給江東的秩序不斷帶來衝擊。無論所造成的結果是好是壞,這些流民帥所擁有的人勢都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

    雖然如今徐州流民帥的問題已經得到了很完美的解決,但這當中的曲折也實在不能盡書。而沈牧所考慮的則更簡單,為了救助這些逃竄的河北難民,他甚至放棄搶攻信都的機會,痛舍殊功,為的就是在流民當中樹立起行台恩威,因是絕對不容許那些鄉野豪強門戶竊此自肥!

    一谷一米,都是行台惠贈,一絲一縷,俱為大將軍仁恩普濟。誰若在這方面生出什麼貪婪念想,妄施手腳,伸出多少,就要斬斷多少!

    因此在開始賑濟之前,沈牧便先招身在東武城大營的河北鄉賢時流,各自給他們加委臨時的職事,並明告這些人,所以得用,在於行台尚賢,而他們履新之後,也必須要深念行台章制恩威,要為行台負責,凡有暗沽私譽、明為鄉愿者,殺無赦!

    當然,僅僅只是嚴厲訓告,仍然不能杜絕鄉愿竊德的風氣。在這些河北時流各赴地方之後,沈牧又安排一批親信卒眾分別趕往不同的賑濟地點,這些人的任務很簡單,就是在河北難民行此接受賑濟的時候,向他們詢問人物。

    一旦某一個名字頻頻出現於這些流民稱頌的言語中,那必是鄉愿德賊無疑,即刻收押論罪!你們擔任的是行台職事,負責行台安排的賑濟事宜,行台自有祿養功賞,結果流民不誇行台惠政,反贊鄉士賢良,不是暗虧大義、私養偽德又是什麼!

    民眾們是淳樸的,一旦感覺接受了某些人的恩惠,銘記不忘乃是人之常情,他們也願意宣揚這樣的德聲。可是隨著沈牧採取這種強硬措施之後,原本最為鄉流門戶喜愛的鄉人讚譽,便成了緊緊勒在他們頸間的繩索。

    而這次需要賑濟的生民範圍之廣、規模之大,也讓這種鄉聲採集具有了很高的公正性,不枉縱、不錯殺。

    一時間,這些河北鄉流也是人人自危,叫苦不迭,唯恐為舊譽所累。如今的他們,也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羯國崩亡在即,生民大量出逃已是眼見的事實。唯有行台、唯有王師才能給這些瀕危的民眾們提供生機活路,他們即便是再想借助鄉聲譽望而興風作浪,也完全做不到。

    將這些賑濟事宜安排妥當之後,沈牧才具書詳錄,著人呈送給後路的大將軍。

    當這一份奏書送到大將軍手中時,已經時入三月,而大將軍也早已經離開了鄴城抵達廣宗,將此書信展開細覽之後,大將軍已是喜形於色,並忍不住向左右讚歎道:「我家這位兄長,已經頗得社稷大器之風采!」
V123210 發表於 2019-7-21 19:25
漢祚高門 1466 社稷清白

    無論是眼下的北伐,還是之後整個天下的歸治,乃至於社稷的復興,毫無疑問,河北都是最重要的地區。

    相應的,河北在這一輪胡虜侵害中受創也最嚴重,特別是羯主石虎長達數年的暴政施虐,令得河北人窮物盡,滿目瘡痍。而就算是羯國被攻滅,胡患有所削弱之後,河北的入治也將要困難重重。

    此境久為天下精華區域之一,也因此出現許多傳承悠久的世家舊族。在這一點上,甚至南渡之後一度王與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在河北一眾世家面前,都不過只是後起之秀罷了。

    除了這些世家舊族之外,常年的混亂也令河北各地豪強滋生,他們作為單一的個體,雖然並不具備抗衡、挑戰王師威嚴的實力,但類似的境域與訴求卻使得一旦行台政令與他們的利益發生衝突後,他們之間便會有著串聯呼應的可能。

    羯胡兵患、世族殘餘、豪強勢力,再加上河北早已經萎靡至極的民生以及隨處可見的流民,諸多因素累加起來,還有在羯胡統治之下眾多胡部人口的內遷,便造成河北如今複雜至極又棘手無比的現狀。

    沈大將軍心內很清楚,北伐進行到最後階段,必然要面對這一系列的問題,軍事上消滅敵人只是一個前提,而之後的諸多問題,一旦處理不當,都將會糜爛成災,即便不是在眼前,也將在不遠的將來顛覆北伐的成果。

    這些問題,單一一個已經足夠令人頭疼,偏偏又彼此摻雜、互相糾葛,觸碰任何一點,都有可能牽動全局的變化。而在考慮這些問題的時候,又不能循照軍事上敵弱我強這種簡單的思維去看待。如果也將此歸為戰鬥之類,那麼這個戰場要比實際的北伐作戰複雜數倍!

    因此,對於行台而言,軍事上消滅羯國只是第一步,完成這一步之後,才會面對世道所施加的真正考驗。

    勢大一時的行台,究竟會否曇花一現一如中朝,還是能夠穩穩把控天下局勢、將北伐的戰果徹底鞏固消化,將未來諸多分分合合的隱患與趨勢消弭於無形之中?

    這一場考驗,沈哲子同樣沒有篤定必勝的信心,唯迎難而上而已。幸在如今的他而立未久,仍是年富力強,神氣不曾消磨,志力仍然鋒銳,往後餘生都將為此而戰。

    正是因為河北如此複雜的情況,行台為此準備也最是充分。除了正面戰場上遠勝往次攻伐、多達幾十萬的王師動員,還組織大量秘閣少賢入此歷練,包括沈哲子自身從這一場北伐作戰開始便一直坐鎮河北,可謂人物盡用於此!

    沈牧這一次在東路種種措施,對沈哲子而言,稱為驚豔都不為過!如今的他位高權重,越來越習慣了頤指氣使,已經很少再有能夠令他喜形於色的事情,就算前路王師稟報已經生擒羯主石虎,在他看來也只是理所當然、順理成章的事情。

    可是這一次,他卻因為沈牧匯報的內容而動容,興奮之情溢於言表,甚至直誇沈牧為社稷大器,那種掩飾不住的自豪尤甚於此前聽聞沈雲奇襲攻破襄國,這不免也讓隨駕諸人心中倍感好奇。

    「莫非沈侯已經兵逼信都,虜廷已經暴露刀兵之下?」

    眼見大將軍如此喜色,胡潤也好奇發問道。此前他也收到沈牧的傳書並派遣一部分兵眾馳援東武城,只是因為需要在此等待大將軍駕臨沒有親自率兵前往,但對東武城的動態也不陌生,此刻心中暗忖,能讓大將軍欣喜若此的事情,必然是東武城方面有了大的功獲。

    此刻在廣宗城內這座府邸中的,還有謝尚等司職轉勳的禮官,並如桓伊這一類已經得任的秘閣少賢,還有行台治下各方抽調而來、等待就任河北的紀況、范汪、袁喬等人。幾十人並在廳中,一個個也都充滿了好奇與期待。

    「季龍垂死病獸,又哪值得聞殃心喜。」

    沈哲子目下心情正是舒暢,指著胡潤笑語回道,同時也並未讓眾人等待太久,抬手示意陳逵將沈牧的奏書傳示廳內眾人,神態之間竟有幾分賣弄與炫耀。

    眾人依次閱覽這一份奏書,同時也都給出了神態各異的反應,並在心中暗忖奏書中哪一項內容值得大將軍如此欣喜。

    胡潤作為一個武人,思緒相對單純一些,看完之後便嘆息道:「季龍暴虐,陷我幾十萬河北生民於垂死,如此絕棄人性,實在自掘墳穴!沈侯高義,為活河北黎庶,竟能痛舍殊功,實在是我等甲眾楷模!」

    沈哲子微笑頷首,倒也不因胡潤沒有洞悉真髓而失望,畢竟就連沈牧做到這一步都令他倍感驚喜,自也不奢望麾下眾將俱都有此格局眼光。

    從馨士館這一比較單純的學術地轉入仕途的范汪在稍作沉吟後,則開口說道:「由亂入治,必以重典。沈侯嚴刑鄉愿,誠是當然。但以民聲取咎入罪,則不免略失刑威……」

    沈牧用的非常方法,有人提出質疑,沈哲子並不感到意外。特別范汪久為儒學宗師,缺乏實際的權衡機宜,雖然贊同打壓鄉愿,但卻覺得將庶民之聲作為量刑憑證有些欠妥,應該說內心裡還是有幾分清高,對民聲乏於足夠正視,又覺得因讚譽得罪,不利於河北民風入純入朴。

    一件事物,不同的人有不同看法,這一點沈哲子並不牴觸,所謂集思廣益,只要基本的路線無衝突違背,他也自有納諫的包容。

    不過沈哲子還未開口,謝尚已經發聲反駁:「范公自是河洛儒宗,言思俱都法古尚賢。然鄉愿所以可恨,即在於是非混淆,德與非德趨於混沌。仲尼所以厭之,即在於此。媚俗而趨勢,惑民而欺君,雲泥之間,成其樂土,天恩不能沐下,下疾不達天聽。沈侯執此機變,使天聽復清,使民疾曝白,恩威得於清白,世道焉能不治?」

    沈哲子之所以對謝尚頗感滿意,就在於其人的靈活與複雜。江東舊年僑門執政,他以清雅妖異能為王葛座上賓客,待到沈氏驟大,大將軍霸府執法用事,他又以恭勞事庶而著稱,既可以編修禮法,又能主持勳功改革,可以說任何方面的才能或許不能達於頂峰,但也都能做到上流。

    若再加上原本歷史上其人執掌豫州,成為陳郡謝氏出掌方伯的起點,為陳郡謝氏之後的崛起奠定下深厚的基礎,謝尚這個人簡直就是全才,是世族子弟之中第一流的人才代表。甚至於陳郡謝氏之後的謝安、謝玄,都只是謝尚某一個側面的進一步發揮。

    歷史上陳郡謝氏能夠成為南渡之後江東四大高門之一,謝尚這個近乎全才的領頭人實在是功不可沒。

    就像眼下,令大將軍倍感欣喜的、由沈牧所提出的除殺鄉愿,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謝尚便能洞悉真髓,所陳述雖然較之大將軍心中所想還有出入,但已經相差不大。

    鄉愿,在儒家的經義體系中,最初是作為一個道德概念被提出。但若大而廣之推及到普世層面,則就有著更大的意義。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年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王莽這個人,在儒家傳統概念中,乃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巨奸,但察其一生行事,更像是一個儒家治世思想的狂想家與踐行者。

    但若是將鄉愿引入古代統治層面,王莽便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鄉愿,也代表了鄉愿對世道傷害之大。

    當然,對於鄉愿這樣一個存在,沈大將軍也有更加淺顯直白的認知,他們就是一群把持上下溝通渠道、賺取差價的中間商。而所謂的殺鄉愿,就是消滅中間商。

    鄉愿從道德上講是偽君子,亂德之賊,而擴及到中古統治生態中,世家與豪強,他們便是一群鄉愿。把持經義而宣私說,盜持君權而營私譽,挾持鄉民而治私業,忝官尸祿,欺上罔下。

    沈牧所提出除殺鄉愿的口號,之所以能夠得到沈哲子激贊,就在於已經觸及到社稷能否長治久安的根本。秦之編戶齊民、隋之科舉取士,都是削除中間環節、加強集權效率的壯舉,惠及後世。

    其實就算沒有沈牧的提出,年前年後、乃至於更早前,沈哲子就一直在考慮該要以何種方式去化解這一個社會問題。早在淮南都督府時期,他便打壓豪強,尤其西征關中的時候對弘農楊氏揮起屠刀,更將行台在這方面的強硬姿態彰顯無遺。

    但這種手段單一、姿態強硬的清除,也給行台帶來很多的負面影響,最直接表現就是行台儘管大勢已成,但是由於惡名太盛,在北伐過程中如果不是避無可避、真正主動投靠行台的鄉流門戶其實並不多。

    而且未來的新朝,作為一個統一的政權,最起碼要在表面上做到團結與包容,如果對某一特定群體表現出十足的惡意,那麼在將其徹底消滅之前,便很難構建一個穩定的統治。可是世家悠久,豪強滋生,甚至本身就是行台重要的構成部分,哪能說割捨就割捨掉!

    但是,沈牧所提出的這個鬥爭概念,能夠很巧妙的避開正面的衝突,同時兼收實際的效果。殺你,並不是因為你是世族舊姓又或強宗土豪,而是因為你是鄉愿德賊,你在道德上有瑕疵!

    至於這個口號的提出,同樣也很巧妙,卡在晉祚朝廷將死未死、新朝將立未立的微妙時刻,新的時代呼之慾出,已經是大勢難阻。而等到世道正式跨出這一步,殺鄉愿這一個鬥爭思路自然而然便會成為新朝的基本政策之一。

    鄉愿其實很難徹底消滅掉,這源於人性中的利己屬性。而且涉及道德層面的思辨,其實並沒有一個明確的準則。但是眼下用來作為定點清除世族、豪強殘餘,最起碼要將他們壓制在一個新世道能夠包容的範圍內,卻是再好不過的一個口號。

    這一口號,同樣也能獲得行台上上下下的認可共識。北伐殺胡、收復神州,是行台上下戮力共進的結果,任何不屬於行台序列的某一家某一人,若想在行台壯功之下做什麼動作,那就是在侵奪行台霸府的功業!
V123210 發表於 2019-7-21 19:26
漢祚高門 1467 心境曠達

    拋開就連沈大將軍都頗感驚豔的「殺鄉愿」,沈牧所安排的一系列賑濟事宜也已經非常周詳穩妥,即便是由大將軍親自主持處理,無非是將賑濟的規模更作擴大而已。

    河北的難民數量,遠不止信都周邊所潰逃的那幾十萬人眾,羯國的政事不修加上行台秩序還沒有完全鋪開,可以說整片河北大地上真正能夠踏實於鄉土中、安居樂業者實在是少之又少,需要賑濟的民眾也遠不止幾十萬那麼簡單。

    以前王師不曾大舉入境,縱然心中焦灼也無計可施,只能眼看著河北民眾們遭受羯國虐害。可是現在既然身入此境,沈大將軍就絕對不能再容忍生民大量的窮困死亡。

    道義與否還在其次,如今的河北,漢胡民眾比例已經達到了一個極為危險的境地。原本的歷史上,羯主石虎在執掌河北後,不獨大肆殘害河北晉人,同時還大舉招引四方邊胡進入河北地域中來,以至於北方漢胡人口比例一度達到一比一的程度!

    而眼下這個世道有了沈大將軍的加入,歷史進程已經大為更改,羯主石虎並沒有如原本一樣在先主石勒身死後順利的獲取羯國最高權柄,而原本作為內遷主力的氐、羌之眾,由於王師此前的西征戰事,也並沒有大量湧入河北。

    但就算如此,眼下的河北人口構成仍然不容樂觀。單就王師此前收復的領土民眾來看,漢胡比例應該在四比一之間。不過這也是因為羯主石虎主動的戰略後撤,而在信都及以北區域,漢胡人口比例或許已經達到三比一乃至於二比一都極有可能。

    換言之如今的河北,哪怕是消滅羯國殘餘勢力,晉人與胡人之間的人口比例也仍然處於一個非常危險的狀態。無論是大舉撲殺諸胡內附人口,還是將這些胡夷之眾大批外遷,都有些不切實際,一定會引起大規模的騷亂與暴動,這是眼下河北脆弱的民生基礎所不能承受的。

    這樣一個問題,很難有短期見效的處理方法。而為了能夠震懾住那些內遷胡虜,從而獲取到一個更加長期的解決時間,軍事上的震懾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殺雞儆猴,羯國就是那一隻雞!

    所以雖然沈牧迫於流民眾多的現狀而不得不暫緩攻勢,但並不意味著王師整體就要停滯不前,反而需要更加猛烈、更加凶狠的打擊羯國殘餘的勢力。

    沈牧在這一次**中所表現出來的持重與大局觀,讓沈大將軍對這位堂兄的能力有了更高的期許。因是也無須再作權衡,沈哲子便在廣宗城內直接作出決定,加授沈牧為冀州刺史、征北大將軍,同時任命范汪為河北賑濟大使,聽命於冀州刺史沈牧,主要負責河北賑濟事宜。

    其實原本沈哲子將范汪招至河北,是打算將其委任為冀州刺史。范汪雖然沒有直接出任地方州郡的履歷,但早前接替老臣顏含擔任馨士館館長,乃是享譽海內的碩學大儒,名望上足堪大州,就算是那些河北經術久傳的舊族世家,憑著范汪的名望也足夠壓制住。

    但范汪畢竟是一個相對學術化的人物,讓其領銜負責整個冀州的入治問題,還是有些勉強。尤其面對如此複雜的局面,更是乏於豐富的權術機變經驗。再加上沈牧所表現出來的成熟能力,才讓沈哲子有此決定。

    河北的重要性以及複雜性,足夠行台在相當長的時間內直接管理其境復治種種,專使委派。所以沈哲子才決定加授大使這樣一個臨時職事,除了范汪之外,另以江東趕來的紀況擔任河北招撫大使,主要負責查除鄉愿事宜。胡潤暫解軍職,暫任河北討剿大使,主要負責剿殺境中宗賊流寇,特別是解除一些自成組織與建制的胡人武裝勢力。

    至於河北各路王師的統率權,由沈大將軍親自認領,並以中路軍謝艾為前鋒大都督,各軍之中抽調精銳,並向信都出擊,不給羯國以喘息餘地。

    流民的賑濟問題,遠非東路軍一部便能處理。而王師目下能夠調用的物資,在春暖開禁之前,也唯有暫時挪用各路王師剩餘軍資。

    這意味著,河北這二十餘萬王師部伍,在新的物資到來之前,其中絕大多數都很難再作軍事征討調度,只能駐守原地。

    也幸在大將軍始終身在河北,對於各路王師基本情況都有一個及時的掌控與瞭解,才能在短時間內做出戰術上的改變。

    為了節省人力物力,眼下不宜再作大規模的運輸調度,所以之後將以襄國、廣宗、東武城等王師駐營所在作為賑濟的幾個中心地點,各個中心向外設立賑濟的分據點,努力招引民眾向他們各自區域遷移。

    這幾處中心地點,除了保留王師基本用度所需之外,另外還要提供可供三千軍眾出擊的物資,用以維持接下來的信都剿滅戰。

    至於之後的信都決戰,由東武城擇五千精銳率先向信都發起進攻。之後廣宗勝武軍兩千卒眾北上,陳兵信都南境為東路軍呼應。前鋒大都督謝艾自領奮武精銳,離開襄國北上鉅鹿,遏阻羯國信都西路。

    同時左路軍韓晃放棄對太行徑道監控,自領所部精騎進兵趙郡,加入戰場之後,伺機出擊,追剿羯國余寇。

    其實在制定這一套戰術步驟的時候,沈大將軍自己心情也是騷動難耐,想要親自率領勝武軍北上信都。雖然言中笑談石虎已經是垂死病獸,但心中仍然難免熱切,想要北上親自送這羯國暴君最後一程。

    但他這苗頭剛剛流露出來,便遭到廣宗城內一眾文武眾口一詞的反對,言辭激烈的勸諫大將軍打消這個親身犯險的危險念頭。除了目下戰況已經完全無需大將軍親臨前線去督戰之外,也實在是大將軍本身的弓馬技藝實在讓人不那麼放心。

    雖然說目下敵我勢力對比已經非常的清晰懸殊,可是由於需要分力賑濟河北難民,因此信都這場戰事所投入兵力便略有悖於此前所設想的那種各路大軍爭進合圍。

    而且戰場上局勢瞬間萬變,誰也不能預估會有什麼變數發生,勝武軍雖然是行台第一**銳,但也不能確保能夠保證大將軍完全不受矢鋒侵擾。一旦真遇到需要行伍轉移、暫避鋒芒的時刻,大將軍行止都將不由自主,屆時勝武軍反要失於待敵於從容。

    雖然胡潤等人言辭懇切,只說信都畢集羯胡腥羶衰亡之氣,胡虜矇昧,難識重威,大將軍實在不宜親臨近中。但大將軍能夠聽得出他們言外之意,老老實實在廣宗待著吧,不要親上前線給人添亂。

    沈大將軍對此自然難免憤懣,甚至搬出謝艾來做藉口。他雖然自己也知自己多少斤兩,親自上陣殺敵那純熟想多了,但若講到體魄強壯、年富力強,自信就謝艾那種貨色,他能打上兩三個。謝艾這種水平都能做前鋒大都督,沈大將軍怎麼就不能戰場一遊?當然他也不是非要率軍出征,但聽出那些言外之意後,難免有些吃味。

    「艾若有失,則王師上下銜恨負恥,更作戮力殺敵!大將軍千金尊貴,若折寸羽,則六夷俱亡、伏屍百萬,不能雪我社稷折羽之恨!」

    反正無論怎麼說,胡潤等人是不能領會大將軍那種菜雞攀比的惡趣味,絕對不願大將軍離開廣宗城。

    對此,沈大將軍也只能抱憾放棄,沒辦法,羯主石虎落架鳳凰不如雞,其人生死如何都比不上大將軍一根毫毛完好與否。

    於是,在各方軍令議定下達之後,沈大將軍也只能安分的於廣宗城外誓師,然後便送田景所率勝武軍踏上征程。一直等到勝武軍行遠,大將軍返城之際,仍是面無表情。

    胡潤作為反對大將軍出征最為激烈者,自然也知大將軍滿腹邪火,在送走出征的勝武軍之後,便聰明的沒有返回廣宗城,乾脆請命前往廣宗城北面的經城,幫助范汪設立賑濟地點,同時采風緝盜,沒有個十天半月的,是不會返回廣宗城的。

    作為大將軍親近門生,胡潤可是很清楚江思玄何以被遣用河西,至今都還困在隴右沒能回來。他眼下暫任河北討剿大使,雖然不算是正式的軍職略有不美,但也不想轉眼被派往遼東給溫放之打下手。他們胡家仍是人丁單薄,他還想等到河北戰事悉定之後返回洛陽多作努力呢,四邊新功且留少進摘取。

    軍政事宜都有委任,在信都戰事結果傳回之前,大將軍反倒清閒下來。他也心知過於頻繁的垂問事務,反會給任事者增添許多不必要的負擔,索性自得其樂於廣宗城附近練起了騎射。

    廣宗城外騎射場上,仍是春寒料峭,陳逵身裹皮氅,姿態僵硬、有些困難的控御著戰馬衝到射線附近,挽弓射向五丈外一處游靶,可是箭矢離弦之後便斜斜飛出,最終落在距離游靶數丈外的地面上。

    另一側沈大將軍勒馬穩立,見狀後嘴角便是冷笑,繼而策馬上前,引弓便射,箭矢飛出,插在了游靶邊緣,一股寒風拂過,箭矢便又掉落在地,但最起碼是命中了目標,較之陳逵不知強了多少。

    陳逵見狀,很沒有節操的擊掌叫好,只是鼻音濃厚。沒辦法,他本就不是行伍勇士,平日多做案牘事務,但卻一連幾天被大將軍拉到射場上來陪射,特別前兩天還遇上一場返寒小雪,就此受涼。

    聽到陳逵的喝彩,大將軍矜持的點點頭,微笑道:「古來善射者,養叔之流,概得天授其力,至於我等中人,所得者唯事技以勤罷了。林道無需憂悵,假以磨練,也能技藝純熟。」

    陳逵聞言後嘴角便顫了顫,回想大將軍一壺箭二十枝,中標者尚不過半,且其中還有幾箭都是勉強擦過箭靶邊緣,怎麼說都難跟養由基扯上什麼關係吧?不過這一點疑惑,他是聰明的沒有講出口,抹了一把鼻涕後一臉受教狀:「技不如人,難免懷悵。大將軍心境曠達,若非內外諸事勞擾,技豈只此!如胡將軍之流,也是幸甚,幸遇良御,方得馳騁其能。」

    大將軍聽到這話,笑臉黑了一黑,繼而便說道:「胡厚澤此人,才器是有的,待河北事了,還要大用他。」

    陳逵聞言後眸子一亮,暗想稍後歸城後一定要拿筆記下來,若非胡潤不肯正經勸諫,偏要拿人短處說事,事後又溜之大吉,他又何必遭此無妄之災。

    明明廣宗軍中善射者諸多,大將軍偏偏讓他天天陪射,無非急需重新樹立信心。等到那獨眼龍返回廣宗,便以此來嚇一嚇他!
V123210 發表於 2019-7-21 19:26
漢祚高門 1468 暴主缺德

    信都城外較之年初時已經大為不同,生民潰逃者十之七八,原本綿延幾十里、一眼都望不見邊界的難民營舍急劇縮減。

    到如今,也僅僅只有依傍城池這淺淺一層還有人煙活動,更遠的區域則只剩下了滿目瘡痍,溝壑地穴雜塵,人畜屍骨並穢物堆積了厚厚一層,若非殘雪還未盡數消融,只怕早已經是臭氣熏天,但眼下即便是還沒有濃烈的氣息瀰漫開,那畫面也實在是令人望而生厭,不願細睹。

    至於留下的這些民眾們,多是老弱殘疾,已經不再具備遠途跋涉的能力,即便是逃散也多會死在途中,索性人生最後的一點光景節省力氣,傍於城池絕望待死。若是僥倖命格夠硬,或還能睜眼等到見證羯國覆亡那一刻。

    張豺策馬自南城門行出,臉色陰鬱之際。前方數百卒眾開路,單單驅趕城門孔洞內癱臥的難民並清理那些雜亂穢物,便用了大半刻鐘。

    「狗賊、狗賊……死期不遠!害我鄉親,毀我家園,待到黃泉,看你遭猛鬼撕咬,魂飛魄散……」

    城門前癱臥的這些難民們,多是老病垂危,無非喉嚨間還盤桓一股微弱氣息不散,但在見到被兵眾們簇擁而出的張豺後,這些垂死之人卻又陡然來了精神,一個個掙紮著撲到道路兩側,指著軍伍中的張豺厲聲咒罵。

    絕望的人早已經無所畏懼,他們或許不知張豺的身份,但是對羯國的恨意卻深入了骨髓裡。將死之身,早已無能搏殺仇寇巨賊,滿腔的戾氣與怨恨只能由言語中發洩出來

    那淒厲猙獰的語調,彷彿索命的亡魂凶音。哪怕張豺早已經見慣生死,但耳中聽到那些切齒的咒罵,眼中看到一個個狀若厲鬼的難民們瞪大血紅的雙眼怒視著他,心弦仍然不免驟然繃緊,乃至於徹骨的寒意自心底透出。

    張豺的心情壓抑,神情木然,整個人彷彿化作一坨陰寒的堅冰,其前後兵眾們散向兩側,大聲斥罵喝令這些賤民住嘴,同時揮起屠刀劈砍那些咒罵聲仍然淒厲凶惡的民眾。

    只是屠刀斬落下去的時候,卻不見血肉翻飛的慘狀,這些民眾們早已瀕危,甚至體內的血流都近乎停滯,哪怕是刀劍加身、露骨的傷口也不見鮮血飆射,只是早已經萎靡收縮的皮肉之下滲出一抹暗紅,觸目驚心!

    行出城後,張豺便在前後千數兵眾簇擁保衛之下,於城外遊蕩眺望。郊野中目之所及俱是瘡痍,原本幾十萬生民群聚於此雖然也是雜亂異常,但最起碼卻還是人氣盎然,可是如今,整個信都城外一如鬼蜮,哪怕再凶惡的人步行其間,都倍感毛骨悚然。

    離城數里之後,郊野中已經難見活人,飢寒而死的纍纍屍骨下倒是生趣新萌、已經有嫩青野草戳破了凍土,努力吸收著那些屍骨殘餘的養分以舒展嫩葉。溝渠下多有豺狼猛獸出沒,刨食撕咬著那些屍體。

    「拿弓來!」

    張豺抬起手臂,由親兵手中接過一張騎弓,引弦便射向那些刨食人屍的餓狼,箭矢飛出,直接射穿了一隻餓狼的脖頸,將那寒冬後瘦弱的狼身射出將近半丈距離。其餘幾隻餓狼受驚之後向四野飛躥出去,衝到自以為安全的距離之後才轉回頭來,弓著脊發出低沉凶惡的狼嚎。

    一箭射死一隻餓狼,張豺神情卻無多少變化,只是眉頭微微蹙起,在將弓掛回馬鞍上後,才不動聲色的揉了揉因拉弦而脹痛的手臂。終究是不年輕了,遙想當年氣盛時,力開三石不在話下,而如今這一副老朽身軀,還不知能夠熬到何時。

    信都城外郊野還存在著羯軍設立的戍堡,得知張豺出城巡察,自有各方羯部派兵迎接。

    護國寺那場權變之後,羯國內部權勢又經過了一輪新的調整。原本的內六軍、外六軍本就只存其形,乾脆盡數裁撤,只保留內軍禁衛與外軍的編制。

    太子石世監國,原貴妃劉氏則成為皇后、臨朝暫行皇帝事。至於羯主石虎,對外的說法是舊疾復生,視聽受阻,需要居苑靜養,但其實已經被徹底軟禁在了護國寺東台。

    在這一輪的鬥爭中,張豺給自己爭取的勢位是右丞相、冀州刺史,在目下的信都,可以說是僅次於執掌內外軍務的大將軍、魏王石苞。但石苞只是一個傀儡而已,執掌禁衛過半精銳的車騎將軍是張豺的婿子,而外六軍省並而成的外軍則都為張豺爪牙。

    所以如今的張豺,便是信都皇后、太子二尊之下的第一人,所有事務一手把持,除了駐守扶柳城、強兵在握的太尉張舉與竄逃離國、矯詔僭稱趙王並於趙郡創設行台的叛王石遵之外,國中更無人敢忤逆其人顏色。

    勢位雖然已經達於極點,張豺卻並不輕鬆,每每行入一處城外戍堡,第一個問題必是:「野中可有發現晉國敵蹤侵近?」

    各部人馬都沒有發現晉軍欺近的跡象,這無疑令張豺繃緊的心弦稍稍輕鬆一些。他如今雖然僭主弄權,但也不得不承認若非主上石虎早前強令各邊生民集結此中,之後民眾大批潰逃在一定程度上遏阻了晉軍兵進的步伐,只怕此刻的信都早被南國大軍圍困猛攻、岌岌可危。

    晉軍還未兵發信都誠是一喜,但張豺並沒有輕鬆多久,之後各路將領便眾口一詞的討要軍資,這讓張豺完全的無言以對,甚至因為信都周邊人蹤絕跡、田畝盡荒,連讓這些兵眾自籌錢糧都羞於啟齒。

    是的,如今的信都已經將近山窮水盡。此前扶柳城張舉又以西投叛王石遵做威脅,從張豺手中勒索走了足足二十萬斛糧草,這令得本就睏乏的物資更加嚴峻,如今信都城中,儲糧尚不足十萬斛!

    這一個數字,看起來似乎還頗為可觀,但是信都城內尚有諸多權貴並其家眷、還有張豺在生民大舉潰逃前及時收攏入城的一批豪強部曲需要給食供養,這一點糧食的儲備,甚至不足維持到三月末尾。

    想到這裡,張豺便不免對叛王石遵恨得咬牙切齒。劉後當國之後,便在張豺的建議下傳詔各方,號召各邊生民輸糧濟困,凡入輸糧貨百斛以上,俱授牙門將,入輸千斛以上,更可積功授以世守郡縣的官職。

    張豺本身便是廣平豪強軍頭出身,自然明白如何才能更好的吸引那些趁亂聚眾的強梁凶人。南國勢大凌人是一方面,但亂世中最不缺便是一腔孤膽厲念、至死不悟的凶橫之徒,這些人驟起於草莽,更不知大勢為何物,人多勢眾之後,對於名位便有一股超出尋常的渴望。

    羯國如今雖然已經衰微,但畢竟曾是久王北國的霸主,這一個牌子仍然具有著不弱的號召力與誘惑力。特別那些縱橫地境的豪強們,無非穿縣跨郡而已,他們或是也曾耳聞南國兵盛,但其實是很難想像將羯國打得苟延殘喘的南國究竟強大到了哪一步,一旦放出這些名位引誘,還是很能吸引一批亡命之徒蜂擁來投。

    然而設想是好,無奈張豺還是落後一步。石遵這個小王八蛋不知如何竊取主上副璽而作偽詔,離開信都後便一路西竄,沿途所授將軍、太守不知凡幾。

    那些鄉野土豪本就困於見識,更難知羯國權鬥細則詳密,稍舍錢糧並丁壯便可得高官重權,一時間應者云集,據說趙郡那個所謂的趙王行邸已經集眾十萬餘,周邊鉅鹿、博陵、中山、常山等郡國,應從者更是蜂擁雲集,一個個都做著豹尾封侯、傳爵後嗣的美夢。

    當然,若僅僅只憑石遵一人,不至於在這麼短時間內便鬧出這麼大的陣仗。

    張豺心知,其實根源還是在信都此處,如今信都執權者便是自己與依從於劉後的一眾屠各權貴,這難免會讓那些羯胡耆老心存不忿,這些居守地方的羯胡將領選擇扶植石遵以對抗信都王命,甚至就連原本身在信都的羯將孫伏都都趁人不備,率領千數部曲西投石遵。

    羯胡久為國人,是羯主石虎最為信重的一股力量,甚至此前搜檢驅趕周邊郡境的晉人豪強鄉眾們集於信都,都是為了要讓羯胡人眾更加方便的控制地方。

    如今信都主上生死未知,劉後與張豺都是這些羯胡目中的外人,他們內外弄權,自然招致羯胡不滿,再加上石遵出走,便成了他們投效的唯一目標。

    「暴主素不修德,庭內俱養禽獸,如是國宗,焉能不敗!」

    一想到在這抗拒晉軍最關鍵的時刻,石遵這個皇子竟然罔顧國運危亡,僭稱趙王迷惑眾情,使得本就垂危的羯國國力再作崩裂,張豺便恨得滿嘴苦澀。

    相應的,對於自己挾君擅權的負罪感也蕩然無存,石虎這個暴君連自己的兒子生成虎狼心腸、爭相互噬尚不能制,又有什麼資格來要求臣子對其純情效死!

    但是,這一點負罪感的抵消並不足以讓張豺心情轉好,正是因為石遵在外興風作浪,令得信都之眾不得不受困於此,不敢擅離此境,而南國的兵事威脅又越來越嚴峻,使得信都上方每一寸虛空都充滿惶恐焦灼。
V123210 發表於 2019-7-21 19:27
1469 愁城難離


    於城外巡察一番之後,傍晚時分,張豺便又返回了信都城。信都城池內外局勢緊張且危險,哪怕張豺這如今國中首屈一指的權臣都不敢夜中在外遊蕩。

    相對於城外形同鬼蜮的蕭條空曠,信都城內眼下則是人滿為患。除了屢經動盪、如今已經所剩不多的內外軍眾之外,便是諸權貴人家的部曲家眾,這些人眾各自分割城內一處區域,閉門而守自成體系,彼此間也乏甚交流,以至於就連張豺都不清楚城內目下還有多少人口。

    原本負責信都城防的宗王石苞被張豺推舉為左丞相、大將軍,正喜孜孜做著一人之下的權臣美夢,而原本城防軍則都被張豺以各種理由安插上自己的人手接掌過來。

    如今信都城中,拋開那些權貴門戶各自藏匿門內的部曲之外,擺在明面上的力量,除了繼任車騎將軍的祖青與屠各將領呼延盛各自所掌握的幾千禁衛內軍之外,已經盡入張豺控制之中。

    距離信都城不算太遠的扶柳城尚有張舉所統率、自幽州南來的一部羯軍,雖然公開在編有兩萬餘眾,但張豺相信張舉所擁兵力應該不止於此。要知道此前信都城外流民潰逃,張舉絕對不會按捺得住不出手。

    不同於張豺困在城中忙於弄權爭勢,張舉不入國中,避免了糾葛又能坐享漁利,姿態要比張豺從容得多。且信都軍眾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幾經動盪,一旦大戰發生,還能夠剩下幾成戰鬥力已是可疑。

    但幽州這一部分羯軍始終被張舉牢牢控制在手中,張舉憑此而招引一部分豪強率領部曲人眾投靠托庇,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不過張豺雖然弄權國中,自擁重兵的張舉卻顯然不會聽其號令,所以對於眼下扶柳城具體兵力多少,張豺也是不清楚。

    除此之外,渤海郡中還有一部羯軍,此前受石斌統領,石斌歸國後為石苞所殺,這一部分軍眾已是群龍無首。

    雖然張豺掌權之後也即刻向這一路羯軍將領們許以高官厚祿,但渤海郡與信都之間路程並不算近,再加上又被晉軍所控制的廣川城橫阻在外,就算這一部分羯軍肯於聽從信都號令,短期內信都若是爆發戰事,仍是指望不上。

    入城之後,自有城防將領趨行迎上,其中便包括張豺的次子張寶。諸將上前,各懷憂色,但只有張寶少於顧忌,直接開口問道:「阿爺,野中可現晉軍敵蹤?」

    晉軍究竟有沒有發兵進攻信都,無疑是目下信都城內眾人最關注的問題。其他幾名將領雖然沒有開口,但聽到張寶問出這個他們最關心的事情,也都滿懷忐忑的望向張豺。

    張豺有些不悅的橫了張寶一眼,只覺得這兒子早過而立,卻仍全無城府,不過在看到其他將領們一臉關切後,臉上勉強擠出一絲冷笑:「晉軍自以仁義王師標許,所見城外賤民蟻擁求庇,又怎麼會棄之不理。其軍久在河南,少歷河北酷烈風雪,寒冬未出,本身也不過只是勉強維持罷了,更兼不知國中虛實,又怎麼敢輕率妄進。」

    聽到張豺如此回答,幾名將領甚至包括各自身後兵卒俱都下意識鬆了一口氣。然而張豺看到這一幕後,心中更是一涼,甲士尤重一腔氣勢,可是如今信都城內將士卻已經未戰先怯到了這種程度,眼下不過只是依仗晉軍還未發動進攻,城內局勢尚可維持,一旦晉軍真的攻來,真能奢望這些將士能夠死戰固守?

    張豺這一份憂慮自然不會顯於面上,他的兒子張寶卻已經咧嘴笑了起來:「吳越島夷又哪有什麼資格做大勢之爭?兩國爭雄,竟然還濫發虛假仁義,貽誤戰機,難道真以為邀好那些傖民就能仗之橫掃河北?信都北境仍然不乏野傖遊蕩,既然如此,不妨再遣軍眾外出驅逐向南,給南賊再增負累……」

    近遭幾名將領聞言後眸子俱都一亮,紛紛發聲盛讚少將軍策略高妙,更不乏人主動請纓,似乎想要即刻便出城尋找驅逐難民南下。

    這無疑更令張寶神采飛揚,正待要張口繼續發揮,卻陡然發現其父望向他的眼神已是眼白居多,這分明是他在闖下大禍後才會看到的眼神,心中頓時一凜,忙不迭閉口不敢再說話。

    「晉軍雖然還未北上,但城外也不安全,不言那些遊蕩不定的強梁盜匪,單單扶柳城……目下城中尚可維持,還是不宜分兵過甚,固守此中,等待四方勤王畢集才是正途。」

    張豺視線閃爍著望向眾人,他哪裡不清楚這些人打的什麼主意,特別其中幾個態度踴躍想要引部出城者,本就不屬於張氏嫡系部曲,而是在護國寺變故前後被張豺臨時調入城中。

    只有張寶那個蠢物才會相信這幾人是真的盛意拳拳,希望能夠幫助信都擺脫厄難,張豺心裡卻很清楚,這幾人大概是悔得腸子都青了,且對信都還能否維持得下去已經徹底不抱希望,若真輕縱這些人率領部曲出城,轉身直投南面晉軍都有可能!

    當然,這些人已經了無戰意、心生異念,就算將他們強留在城內也是一樁隱患。但總好過放縱他們投靠晉軍之後,將城內虛實盡皆匯報晉軍要好得多。

    張豺沒有採納張寶的妙計,幾名將領都難免失望,但也不敢再作強求。他們此刻的確是滿懷懊惱,此前貪於張豺所許諾的名位誘惑才引眾入城為之壯勢,可是眼見到城外那些豪強趁著城中混亂而哄散一空、再得自由,而他們卻要坐困這全無希望的愁城,衣食都將難以維持,更要時刻擔心晉軍大部圍城。

    四方勤王?這也不過只是一個笑話罷了,就連近在咫尺的扶柳城羯軍都全無要向信都靠攏的跡象,此刻哪裡還有什麼勤王援軍會傻傻跑來信都!

    打發了城防諸將後,張豺便在親兵們簇擁下離開城牆範圍,直往護國寺方向而去。沿途所見不乏國中權貴指使家奴所架設的路障、巷防,如今整個信都城早被此類亂七八糟的簡陋防事劃分成大大小小的區域,甚至就連中使宣詔都難暢行城中。

    護國寺的防事又經過一番加強,已經成了信都城內一處獨立堅堡。此前那一場事變發生後,各方對究竟將主上石虎軟禁何處遲遲都不能達成共識,索性便就直接留在了護國寺,包括皇后劉氏並監國太子石世也都在此中。

    至於對外公佈的主上歸苑,不過只是為了防備城中一部分羯國權貴狗急跳牆、爭奪主上而故佈疑陣罷了。

    眼下的禁苑中,只有那個已經被架空的魏王石苞留守,而石苞對此安排也是分外滿意,整個禁苑完全由他作主,更讓他有種把持國務樞密的滿足感,更不要說苑中珍器、美人所帶來的享樂。

    作為羯國目下中樞所在,張豺索性也以護國寺為家,家人老小俱都遷居此中,並由他的長子張萇率領門下最精銳嫡系的部曲負責防衛。

    返回護國寺後,張萇便匆忙趕來匯報張豺離開這段時間內中所發生的事情,包括主上石虎餐食如何、劉後又召何人入見以及幾人出入西殿。雖然事無鉅細,但卻也詳略得當,對於這個穩重兼做事頗有章法的長子,張豺也是非常滿意。

    其實閒來張豺也忍不住在想,此前堂弟張離死在石斌手中也並非全是壞事。此前由於張豺被主上石虎限制在禁苑中,使得一些家門事務都要委託張離去處理,張離死後,雖然確是痛失臂膀,但在一定程度上讓張氏隱隱有些分離的家門勢力再次凝聚起來。

    這麼想或是有些涼薄,但張豺此前已經隱隱感覺到隨著手中權柄越大,張離對他也不如往年那樣恭順。

    如此紛亂時節,任何一點差錯都能帶來萬劫不復的滅頂之災,相比起張離這個羽翼漸豐的堂弟,無疑兒子們要更加可信一些。畢竟,張豺奮鬥這大半生,還不是為了這些子孫後嗣?

    「祖青今日有何異常舉止?」

    聽完張萇的匯報之後,張豺略作沉吟後便又發問道。外間看來,祖青乃是他的婿子,且力助他發動廷變幽禁主上,肯定是他嫡系肱骨。張豺也樂得讓人保持這種錯覺,只是私下裡對祖青的警惕卻絲毫都不松懈。

    特別在護國寺事發前後,張豺能夠明顯感覺到祖青恭順外表下所湧動的那種強烈異志。而也正是因為祖青強硬的拒不交出受其控制的石虎,這才讓張豺不得不做出更多讓步與妥協,甚至此前意圖以冊封太子引誘張舉入城的嘗試,張豺都懷疑可能是被祖青暗中破壞。

    「妹婿並無異常,仍是固守東台。」

    雖然心知父親對祖青的警惕,但哪怕在人後,張萇也並不過多流露對祖青的敵意,這也是他性格穩重的體現之一。

    張豺聞言後,眸子更是幽冷,東台便是羯主石虎眼下被幽禁的地點,祖青一直把持此處,不許旁人接手,甚至就連張豺在護國寺事變後都沒能見上石虎一面,這也是張豺對他不滿的原因之一。

    「稍後你派人將九娘子接回舍中,我有事要問一問她。」
V123210 發表於 2019-7-22 06:49
1470 祖郎意堅

    作為羯國信都目下為數不多的實權派,祖青自然也將家小安頓在了護國寺。

    這當中除了他那個新婚不久的妻子張氏娘子之外,還包括其他一些早年跟隨其父北投的祖氏宗親並一些雖然忠心耿耿但卻年老力衰的部曲家將。

    原本祖青是還有幾名兄長,可是隨著他父親祖約去世後,幾名兄長也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死去,祖青也是因為幼來久為羯主近侍才僥倖長大成人。

    而到如今,祖氏直系子弟除了祖青之外,唯余一個堂兄、也就是他的伯父祖逖的庶子祖道重,但祖道重幼來便有痴愚之患,年近而立尚且不能獨立人事,明顯不能擔當家業重任。

    但祖青也知自己算是已經遊走在生死邊緣,隨時都有喪命之危,未必還有傳承家門血脈的機會,因是在羯國得授任事之後便藉著手中那些許權柄為這個堂兄廣納姬妾,只是希望哪怕就算他自己身死絕嗣此中之後,家門仍然能有血脈傳後。

    可若論及老奸巨猾,祖青終究較之張豺稍遜幾分。當日護國寺事變,他非但沒能及時控制住張豺,反而連密送堂兄出城的家人都被截留下來,繼而便被送入了護國寺內。

    如此一來,祖青便陷入騎虎難下的困境中,最後一絲以命相搏的餘地都被人控制住,原本他是打算將堂兄送離信都後,若自己真的無從脫身,便索性直接殺了羯主石虎,如此就算是他死在此中,在外還有祖道重能夠受惠,於南國安居傳嗣。

    但事已至此,再怨天尤人也沒有了意義,而祖青也絕對不是一個肯於輕易放棄的人,幼來謀生於虎狼群中的苦難磨礪早將他塑造出一個堅韌不拔的性格。

    這一日,事情似乎出現了轉機,前日他家那新婚娘子被張豺派人接回家中,祖青今日值宿完畢後前往接回娘子,而張豺也拉住祖青稍作談論時事,並給了祖青兩個選擇。

    返回自家位於護國寺的臨時居舍後,祖青便召來幾名心腹家將,商討之後該要如何。

    「張賊雖言野中仍然未有王師蹤跡出現,但想來局勢仍然不容樂觀。歷查南國用事,素來剛猛銳進,城外流人潰散,或是稍阻其軍行途,但絕不會長期受阻,不久之後,必有兵臨城下!」

    祖青皺眉分析道:「南國行事風格,張賊所感更深,因是今日才會留我詳談後事。他已無必守此境之信心,想要先遣我離此北行,想要借我家聲於幽冀之間稍鋪後路……」

    室中幾人,即便不是祖氏家將,也都是極為親近者,足夠值得相托性命。此時聽到祖青的話,一個個俱都喜形於色:「果真蒼天不薄忠義家門,阿郎若能趁此離開信都,自有廣袤天地可待,屆時無論行北又或投南,都是大有可為……」

    祖青聞言後卻是嘆息一聲:「我拒絕了。」

    「阿郎怎可……」

    「難道當中有詐?」

    眾人聽到這話,一個個都瞪大雙眼,滿臉詫異的望著祖青。

    祖青喟然一嘆:「能脫我家舊罪者,只在此城之內,無求於外。我若就此投南,南國目我仍是奸邪。而若向北,王師大勢已無可阻,更無需賴我撫民復疆。我更不會濫用家門僅殘薄聲去為張賊墊道……」

    「可是目下城中人情崩壞,身外皆敵,已是大凶之地,阿郎縱使留此,還能再有什麼作為?」

    又有一名老家將痛心疾首道,深為祖青放棄這樣一個難得能夠逃離信都的機會而感到惋惜。

    「唉,還是我辜負郎君重託,未能及時將祖公血嗣送出信都,致使郎君進退兩難……」

    另有一人滿臉懊惱悔恨說道,這人隆鼻陷目、額頭窄平,是個很明顯的羯人相貌,但卻能夠參加祖氏如此機密會談而其餘祖氏家將也都不感到奇怪。

    這名羯人名為王安,舊年曾為祖逖奴僕,祖逖並未因其胡虜身份而加害,反而贈其財貨讓他返回河北。之後這個王安在羯國積功累進,成為一名戰將,但是對於祖逖舊年舊恩深銜不忘,之後祖約叛晉投北,其人也竭力關照祖氏家人。

    甚至若非其人努力保全,只怕就連祖道重這個祖逖唯一血脈都要被對祖氏心懷歹念之人加害,不能成人。

    而祖青早前身在護國寺謀亂,也正是託付王安將祖道重護送出城,但是那一夜信都實在太過混亂,先是歸國的燕王石斌被殺,後有許多依附張豺的豪強被調入城內,如此混亂之中,王安也沒能及時將祖道重送出信都,以致造成眼下的局面。

    聽到王安滿是自責的語調,祖青又開口安慰他幾句:「當日信都內外實在太過混亂,也是我安排不周,現在想想,阿兄受阻城中也未嘗不是幸事。就算出城,只怕也難安全遠遁。王君能夠心懷舊惠,義助我家,青已感激涕零,至於謀事不成,也無須因此自責。」

    說著,他又轉望向其他幾名家將,笑語道:「我雖然拒絕了張賊的安排,但卻接受了另一樁任命,明日便要前往西殿負責殿前宿衛。如今惡主已經入柵,枯守無益,反倒劉後、嗣君並在西殿,我若如此,同樣大有可為。」

    其他幾人還待要勸,因為他們明白祖青本無為羯國效死之心,如今卻要主動的越陷越深,分明已經是心存死志。

    但祖青卻並沒有給他們勸告的機會,直接抬手制止了幾人將要脫口而出的話語,繼而嘆息道:「父債子償,舊年我父逆亂江東,以致晉祚垂危,伯父畢生攻伐舊勳更是毀於此中。我能僥倖活下來,已是蒼天庇佑,更不願此生無為、辜負天意。即便身死此中,也希望能夠稍留壯烈薄譽於後。」

    「不過我也知道,張賊待我素無良善心跡,此番再用,肯定潛謀其中。因是東台留宿仍然不可鬆懈,他若真敢奸謀害我,無非火燒東台,與之偕亡!」

    講到這裡,祖青已經是滿臉的決絕之色。石虎如今被拘禁在東台,但是由於信都城外還有張舉並他此前縱走的石遵這些不可控的力量,因是眼下哪怕是張豺也不敢擅自加害石虎,不願背負弒君惡名。

    如今的東台,門戶俱被釘死,石虎便被拘在其中,只留幾名宮人貼身照料。為了防備石虎向外傳遞消息,甚至就連日常飲食供給都只是用吊籃送上東台。

    因此就算是祖青,目下也難直接接觸到石虎,真要施以加害,只能舉火焚燒東台,將那暴君燒得乾乾淨淨。

    祖青心中打算是,待他前往西殿值宿後,伺機除掉西殿的劉後並太子石世,至於東台這裡,也要留親信之人看守,同時引火燒死石虎。這幾人便是羯國目下最核心人物,也是張豺眼下還能夠勉強控制住信都局面的關鍵籌碼,一旦有失,信都必將即刻崩潰。

    至於此前被他放出的石遵,就連石虎這個真正的大趙皇帝都已經被臣下反噬,石遵區區一個叛逆余寇的假王更加不會是晉軍王師的對手。

    但是祖青這個計畫中,仍然有一環不能彌補,那就是眼下同樣身在護國寺的堂兄祖道重。就算祖青趁著晉軍攻城時內外混亂之際發動,但是並分兩路,仍然沒有足夠的力量保護祖道重撤離護國寺。

    王安沉吟片刻後開口說道:「郎君既然心意已決,請暫將東台事務予我。此前已失重命,如今再也不敢厚顏求請。但祖公活我之大恩,不可不報!季龍殘暴,天下未有之兇徒,我雖出於同族,但卻深以為恥。郎君肯為洗刷家門舊罪而捐身,胡中未必沒有義士!屆時黃泉再見,慷慨覆命!」

    對於王安的表態,祖青並不懷疑。他久生於虜庭之內,見多人間醜惡,自然不會迂腐到相信晉人必善、胡人必惡,更何況王安的義氣也是經過常年考驗,否則祖青不會讓他加入這種密會之中。

    祖青的這一計畫,發難於內,可以想見只要晉軍王師還沒有完全攻入信都,無論東台、西殿發難者必將難以倖免。此時王安請纓,祖青也就不再拘泥,點頭應了下來。

    而且他也的確覺得王安並非保護祖道重的最佳人選,他知王安忠義,城外晉軍可是不知,若由王安護送祖道重突圍離城,就算能夠成功逃出城外,可能也要因其胡態濃厚而遭到晉軍圍殺。

    有了王安負責東台事務,祖青便可全心全意佈置西殿刺殺事宜,同時也預留下一批家將心腹護送祖道重投晉。

    其實若真等到南國王師大軍叩城,祖道重能夠成功逃出的機會不小,城中軍眾本已經士氣渙散,屆時肯定也不會有多少人還會賣力阻殺城內突圍者。更何況若祖青能夠得手,祖道重將是承惠他殊功余澤唯一人選,就算落在城防羯軍手中,那些羯軍大概也要巴不得將祖道重禮送入晉軍大營中。

    一番謀論不覺夜深,突然密室外傳來異響聲,祖青臉色陡然一變,持劍衝出房門,便見他家新婚的娘子正臉色清白立於廊下。

    那位阿冬娘子眼見夫郎持劍衝出,且神態不乏猙獰,俏臉滿是驚恐,掩嘴低呼而後輕聲道:「妾見夫郎室中夜深仍還掌燈,才讓廚下小治羹食,不、不是有意……」

    祖青並不開口,抬手止住室中其他將要奔出的家將,手中劍鋒頻顫,遙遙指向那楚楚可憐的張氏娘子,同時兩眼死死盯住這娘子臉龐,眸子隱隱泛寒。至於兩名在外留守卻因睏乏疏忽的僕人,這會兒也是睡意全消,瑟瑟發抖,匍匐庭下。
V123210 發表於 2019-7-23 06:53
漢祚高門 1471 巢中危卵

    返回自己居舍時,阿冬娘子後背已是一片冷汗。幾名侍女眼見娘子臉色蒼白虛弱,俱都忙不迭上前攙扶,但卻被粗暴的推開。

    「退下,全都退下!」

    阿冬娘子語調微顫且稍顯尖利,她不願任何人看到她眼下的模樣,揮著手將幾名侍女驅趕出去。

    這娘子性格素來溫婉恬靜,少有如此失態憤怒,幾名侍女見狀後俱都凜然,也不敢再說什麼,紛紛退出了房間。只是當她們行至廊下的時候,便發現幾十名祖氏家人行進過來,將居舍前後俱都牢牢把守起來。

    房間中的那位阿冬娘子,此刻臉色仍是慘淡,閉上眼腦海中便浮起剛才夫郎持劍厲望向她的畫面。有那麼一瞬間,劍鋒似乎真要直接刺穿了她,但最終夫郎只是緩緩收劍,用一貫冷清的語調囑她歸舍休息,不要隨意在外走動。

    「你家那個夫郎,志趣可是詭深得很。我本來以為舍其一女或能稍作收用,但還是小覷了他。這也難怪,主上待他恩義不可謂不深厚,結果噬主之凶無過於他。我這個奉迎而上的丈人,在他眼中,只怕隨時也可噬咬!」

    阿冬娘子摀住臉,努力不再去想剛才夫郎那可怕的一面,只是腦海中卻又響起阿爺此前召她密談的話語:「我本也不該於他寄望更多,但如今九娘子你已與他結髮約誓。你是我家女郎,應當深記父母恩重,更要明白,若非生此家門,你與那道左村婦、強人玩物並無不同。殺他實在簡單,我是不忍我家娘子懷怨寡居。歸家之後,你也要記得閣中榻上多作規勸,耳目靈敏一些,凡有異兆,速速歸報你父!」

    在聽到父親這一番話之前,阿冬娘子還一直以為她是得於命運垂青、天作良緣,可是她父親張豺威嚴而又冷漠的語調卻戳破了她這一美夢,終於感受到那隱藏在溫暖人情之下的陰寒殘忍!

    除了父親這一番訓告之外,其母也曾與她密語:「舊年我母女,不過夫主後舍豢養閒人罷了,雖然不失溫飽,但也與禽畜無幾。若不是阿女幸從佳偶,你母也難得夫主正眼。這是你的福氣,一生都要愛惜。你們夫妻能夠和順相待,那我也就沒了遺憾。切記不要冒失惹厭,未來能夠包庇你的,終究還是你夫家勢力。你父你兄,雖然都是國中英偉,但也不會用心入微、予你這小娘子太多關照。早前東廂劉娣,後宅中那是怎樣的風光寵勢,只因惡了夫主……」

    父母訓告,或嚴厲或溫和,意思卻是截然相反。這娘子涉世未深,到如今才感受到人情中的艱難與撕裂,已是心亂如麻。她此前送餐,也是在窮思無果之後才壯膽想要求教,可是夫郎那一瞬間不加掩飾的凶厲,卻將她逼入倍感絕望的深淵!

    祖青沒有選擇殺人滅口,而是派人將那張氏娘子嚴密看守起來。談不上憐香惜玉又或婦人之仁,為了籌劃大事,他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惜,更不要說一個張氏娘子,無非此際還沒到與張豺正式決裂的時刻而已。

    眼下他與張豺,是一個非常微妙的關係。雖然彼此早已經察覺到對方的滿滿惡意,也知未來絕無和平共處的可能,更不會成為真正能夠相濡以沫的姻親關係。但是在外間看來,他們卻是一對配合無間、狼狽為奸的親密翁婿。

    這種假象的維持,是張豺和祖青都需要的,在沒有大的變數發生如南國王師大軍圍城,雙方都有默契要將這種關係暫作維持,各自得利。

    在決定之後將要如何行事後,第二天一早,祖青便將東台分屬於他統領的禁衛部曲稍作分割,其中一部分仍然留守於東台,負責控制住羯主石虎,交由羯將王安統領。另一部分,則跟隨祖青前往西殿入值。

    護國寺的西殿,是羯國目下中樞所在,皇后劉氏、太子石世包括其他一些羯主石虎的重要家眷。原本此處是由屠各將領呼延盛並祖青的舅子張萇負責守衛,但張豺將一部分禁衛兵力抽調而走以充實城防,其中便包括其長子張萇。

    所以祖青前來西殿,是負責填補張萇的空缺,代表張豺於劉後並儲君近畔確保武力存在,同時也為了壓制呼延盛等一眾匈奴勢力。

    西殿範圍不小,佔了小半個護國寺區域,本就是羯主修築禮佛的行宮所在,各種規制一如禁苑。祖青如此之後,主要負責前殿朝奏區域的保衛,也就是他此前生擒石虎的地點。至於劉後等一眾貴人起居內殿,則由匈奴人負責。

    劉後臨朝聽政,這種等級的人事變動,按理說應該親自接見一下祖青,但卻直接拒絕了祖青的叩見,態度冷淡至極。

    這也是理所當然,要知道正是祖青在此殿中反噬主上,雖然劉後母子也因此受惠,但卻絕不會給予祖青這犯上之人以絲毫信任。如果不是祖青在事變之後牢牢把持住主上石虎,再加上張豺的有意緩和,劉後甚至不願再將祖青大用。

    祖青對此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他之所以前來西殿,本也不是為了邀寵求幸,只是要待時除掉劉後與儲君。至於孤兒寡母是否無辜,並不在他考慮範圍內。

    舊年羯國先主石勒譏笑曹氏、司馬氏凌辱孤兒寡母得竊國柄,除了自我美化之外,大概也還存念告誡石虎在其百年之後不可為此。

    但實際上,石勒又算是什麼高尚人物,他只是沒有得到這樣一個機會而已,從一介傖夷奴隸到北方霸主,貫穿其人一生的便是背叛與反噬,取人之恩惠,報人以仇敵。而他最終,也難免自食惡果,絕嗣絕種。

    就連石氏崛起過程中,於之助益甚偉的太原郭氏,也在此前不久被羯主石虎將在朝族人屠戮一空!

    如此一個禽獸門庭,暴虐河北,殘害蒼生,還有什麼資格奢求孤兒寡婦不受人凌辱?

    祖青入值西殿不久,郊野中終於出現了晉軍的蹤跡。雖然信報中所言僅僅只有十幾名晉軍遊騎斥候而已,但信都凡是知曉這一敵情者,俱都如臨大敵,而西殿氣氛也變得空前凝重。

    張豺作為信都目下實際的掌控者,統合眾力、抵抗晉軍的進攻乃是份內事務。因是這幾日其人頻頻出入於西殿,與劉後召集城中權貴商討對策。只是其人凡有出入此間,俱都佩劍負甲,且身畔擁從者極多,可謂是警惕十足。

    但其實張豺就算不擺出這樣的姿態,祖青也並不會選擇於此時發動。他雖然掌控頗具數量規模的禁衛,但這些禁衛將士終究不是與他並為一體、生死與共的家將部曲。

    此前之所以能夠逆控石虎,也在於當時大勢所趨,將士跟隨還有權勢富貴作為誘惑,就算不跟隨祖青,一旦事敗之後也有極大可能會遭到清算株連。可是現在若再發動作亂,並沒有短期可見的利益誘惑,自然很難煽動眾多卒眾跟隨。

    因此祖青選定的時機是在王師大軍圍城之後,最好能夠打上幾仗、力挫羯軍。屆時羯國人心更加渙散,絕望之中難免謀求出路,屆時再鼓動禁衛除掉劉後與儲君、突圍投晉,成功幾率才會更大一些。

    晉軍開始出現於信都城外,張豺近來更是倍感焦灼。他心中很清楚,單憑眼下信都士氣低迷的所謂內軍外軍,想要抵擋住晉軍的進攻幾乎沒有可能。而眼下信都還能指望動員的新力量,一者就是城內各權貴人家蔭私部曲,一者便是駐紮在扶柳城的張舉所部羯軍。

    那些權貴私曲為了各自活命,一旦動員起來,必是一股戰鬥力不容小覷的力量。可若還任由各家把控於私庭之中,非但無助於國,反而有可能會在大戰來臨時於城中爆發出無可遏止的混亂。

    所以,這幾日來張豺一面與劉後商議、再以官爵名位去鼓舞、團結那些權貴門戶,一面則不斷奔走、親自登門去說服那些只求自保的人,向他們仔細剖析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道理。

    眼下羯國仍存,他們的權勢富貴還能稍有保障,一旦晉軍大舉進攻乃至於攻破城池,憑他們手中那些部曲力量,是無論如何也抵抗不住晉軍虎狼之眾的衝殺。唯有將這些分散的力量集結起來,投入一用,才有可能確保城池不失。

    但道理是這樣一個道理,人也不乏孰輕孰重的明識。可若真講到實際的交出自家部曲為公用,一個個又都態度曖昧、遲疑難決,斤斤計較於權位的回報。

    這一日結束議事,張豺在離開西殿之際,對持戈立於殿階的祖青招了招手,之後翁婿二人便行入西殿附近一處閣樓中。

    「南賊業已顯出蹤跡,對於之後這一戰,阿郎可有什麼遠見?」

    張豺坐下之後,抬眼望向祖青發問說道。

    祖青聞言後只是垂首道:「國運修短、社稷安危,自有丈人等國老重臣操勞,青不敢妄作置喙。」

    張豺聽到這話後便笑了笑,又開口道:「還是應該想一想,畢竟我等俱是巢中危卵,生死攸關,又哪能置身於外啊!」

    祖青只是作恭聽狀,不再開口回答。張豺見其如此,轉又言及別的話題:「即便無論大勢,但若職責之內,阿郎也要更作用心啊。目下強敵游弋於外,國內也是妖異頻生。就在昨夜,東台便有妖事暗生,若非宿衛機警,只恐將要釀生大禍。」

    祖青聞言之後,雙肩陡然一顫,繼而冷厲視線死死盯住張豺。

    張豺卻不關注祖青的態度變化,只是招手喚來門外一個親兵,親兵將一方木匣擺在廳中桌案上便退出。張豺則抬手將那木匣打開,內中赫然盛放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

    祖青視線落在那人頭上,眸子驟然一縮,然後便快速轉移開,放在膝上的拳頭攥起,關節隱隱作響,牙關更是幾欲咬碎:「越俎代庖?張公是要責我失職?」

    張豺聞言後則微笑起來:「阿郎言重了,不過是親長關懷後進,稍作補漏罷了。這賊子名王安,值守東台竟然私蓄薪柴、油膏等物於下,奸心賊膽若斯,所謀為何,讓人不敢深思,實在死有餘辜!阿郎你職事繁重,疏漏難免,你我翁婿親密,我總不能察此不見。」
V123210 發表於 2019-7-23 06:53
1472 人間有情,勿失勿忘

    祖青離開的時候,步履緩慢且沉重,手中提著盛裝王安首級的木匣。

    張豺望著那背影,雖然看不到但也能夠想像出那該是一張盛怒到扭曲的臉龐,但他心中卻沒有多少計謀得逞的爽快感,有的只是無從派遣的壓力與對祖青選擇的不解、好奇。

    他想不明白,祖青一個南國逆門的刑家殘餘,為何會如此執著於南投晉國?若單以恩義而論,主上石虎待他難道還不可稱深厚?就算是如今羯弱晉強,這小子為何就篤定投靠晉國之後,會得到公允的對待?

    苦思無果,張豺也只能猜想祖氏在南國或許仍有人脈殘留,一旦祖青以殺羯之功歸義南國,自會有人為其奔走發聲。

    至於究竟是否如此,張豺也不能確定,他只是感慨於這些舊姓著宗先人遺澤實在可羨。反觀他們張氏,雖然憑他一己之力蹈舞當時,成為羯國內樹大根深的權豪門戶,但卻仍然不具那種允南允北的從容。他這一生,注定是要與羯國綁在一起,生死共赴。

    終於從祖青手裡奪回對東台的控制權,張豺心內也隱隱鬆了一口氣。如今主上性命操於他的手中,這讓許多此前不得通暢的地方都變得順遂起來,比如扶柳城的張舉。

    張舉其人雖然擁兵數萬,但其所部幽州軍絕大部分都是在籍甲士與胡中義從,他可以拒不聽從張豺的命令,但仍然不可無視主上的權威。經此強臣反噬,石虎的威懾雖然跌落到了谷底,但在普通士伍當中仍然具有不弱的號召力與威懾力。

    張豺心中多有懷疑,張舉之所以敢明目張膽抗拒信都王命,應該是祖青暗中通告張舉、主上生死並不操控於張豺手中,這意味著張豺根本沒有箝制他的最有效手段。

    可是現在主上已然入手,張豺便可對張舉採取一定的強硬手段,不懼雙方交惡決裂。若張舉真的敢於揮戈於內又或引部西投,到了這種關鍵時刻,張豺也不排除再次歸政主上,由主上再次出面收拾這個爛攤子。

    說到底,這家業國業還是石家的,哪怕石虎對他再怎麼懷怨深重,最後還是不得不向現實低頭,努力的死中求活,以保全石氏一脈嗣傳。

    不過最終,張豺還是沒有選擇打開東台封禁去問候石虎起居,不到真正生死存亡那一刻,他都不打算再見石虎,畢竟這個主上是覆蓋他命途大半的一個龐大陰影。

    因是在奪過東台控制權之後不久,張豺先是措辭嚴厲給扶柳城張舉下了最後通牒,繼而又投入到忙碌的遊說城中權貴,籌措城防力量的工作中。

    至於祖青,張豺還是沒有下定決心將之徹底剷除。雖然彼此之間構隙更深,但在外人看來,他們翁婿仍是親如一體。一旦他動手殺掉祖青,便意味著他本身勢力的不穩,那些仍然妄想能夠自保自守的權貴們,將更加不會也不敢把部曲交給張豺統率。

    祖青攜著羯將王安的首級離開,並沒有再回西殿值宿,而是返回了位於東台附近的臨時居舍。一俟踏入門中,一口早已經按捺不住的逆血便噴出口外。

    「阿郎怎會如此?」

    眼見這一幕,留守家門內的一眾家將們紛紛迎上來,將他搖擺身軀攙扶住。

    「王安死了……」

    祖青語調沉重,推開眾人,步入正堂將那方木匣端正的擺在書案上,他跪坐在前,咬指灑血追緬這一位難得的胡中義士,並將那個痴症嚴重的堂兄引入堂中,拜謝叩別這位救命恩人。

    祖道重看到那血淋淋的人頭,便嚇得大聲叫嚷,不願靠近,頭顱深埋於近侍懷中,不敢去看。祖青見狀,便也不再勉強他,又讓人將堂兄帶出。很快,廊下便又響起祖道重那獨特憨厚的笑聲,看來是轉頭便將那恐怖畫面忘在了腦後。

    聽著堂兄的笑聲,祖青神色越顯複雜。他是由心底羨慕這位少於憂悵的堂兄,也一生難有那種無憂無慮的心境。

    祖氏家將們俱都湧入堂中,並不開口發問,只是神情凝重的望著郎主。

    「往東台去,討回王安屍身,且於寺中收殮入葬。」

    祖青掏出他的車騎將軍印令交給家將,然後便吩咐道。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祖青心知這一次他是失於貪婪,妄求能夠以小博大、兼顧東西。但事實上,憑他這樣一個後進人物,又哪裡比得上於國中經營年久的張豺,甚至就連石虎尚還在勢時,都不能一舉剷除張豺的勢力。

    此前因為羯主還在自己手中把持,張豺對他還會懷有顧忌,可是現在他最重要的籌碼已經沒了,雖然張豺眼下還沒有殺他,不過是顧慮人情向悖罷了,而當張豺真正揮起屠刀的時候,他已經無力抵擋。

    西殿的職事,張豺雖然沒有直接言明,但很明顯是不會再讓祖青身在那個位置上。此刻再作強爭,也不會再有什麼好的結果。張豺能夠在東台強殺王安,在西殿殺他同樣不是什麼難以做到的事情。

    眼下急於與張豺決裂,那是下下之策。他甚至還需要主動維持與張豺親密翁婿的假象,以從城中那些尚且不明真相的人家中再求發展助力。

    「且先退下罷。」

    祖青擺擺手,讓家將們各自退出,自己則枯坐堂中,認真思忖權衡他的優劣所在,以及還能再做些什麼。

    如是枯坐至夜,中間有家將把王安的屍身討回,東台方面並未留難,顯然張豺也是要借此傳達他還不打算正式撕破臉的意思,雙方這種尷尬關係,仍會維持下去。

    入夜後,祖青小用餐食,然後驀地站起身來,直往他那新婚不久的娘子居舍行去。

    聽到房門打開,那魂牽夢繞的身影終於出現在房門處,跪坐門後的阿冬娘子卻無往日見到如意郎君的親暱與喜悅。她嬌弱身軀顫抖得厲害,她膝行上前顫抖著將額頭貼在祖青腳背上,泣聲低語道:「妾既入祖氏門庭,生不敢求棄,惟求死歸……」

    祖青原本有些厭棄的想要一腳踢開這娘子,可是待見那娘子抬起頭來後蓄滿淚水的眼眸,鐵石一般的心腸驀地一顫,他從那哀怨無助的眼神中分明看到了自己早年的影子。

    略作沉吟之後,祖青才彎下腰去扶起這娘子,動作有些生硬的擦掉其眼角淚花,難得以溫和的語調嘆息道:「我與娘子,俱是這世中可憐人,但總乏人施憐。世事何其艱深,幸得娘子垂憐於我,我、我又怎麼會棄你?」

    「妾本宅下蒲草,若非從於夫郎,父兄甚至不知庭下還有如此拙枝……阿、阿爺道我,夫郎、夫郎心跡……妾實在不知該要怎樣自處,但絕不願加害夫郎絲毫,寧、寧死不願!」

    阿冬娘子撲入祖青懷內,柔弱語調傾訴著,淚水止不住的湧出來。

    「丈人沒有觀錯,我的確不是能托終身的良人。刑家逆門,臭不可當,舊事已不可追,唯此志力強求清白。我這樣的孤厲餘孽,本不該再奢求人世溫情,家門恢復清白之前,甚至不敢再留嗣血見辱人間。娘子痴心付我,只是為難了自己……」

    「不、不是的!妾與夫郎既然結髮為盟,清則同清,污則同污……我、妾是死都不懼,婦人心狹,只求夫郎一人情系,能求此得,天下唾罵,妾、妾也是不怕的……」

    祖青擁這娘子在懷,聽到那柔弱但卻決絕的語調,心中疚意滋生,枯寂已久的心房,也終於有了一絲充實之感。

    這一夜絮語並不能改變什麼,但一對新婚婦人之間的隔膜卻漸漸消失。這一點琴瑟和諧的氛圍,也漸漸影響到其他一些僕傭家人,竟在這愁雲慘淡的襄國城中營造出一方小小的溫馨天地。

    晉軍斥候出現不久,後方的大部人馬便隨後出現。分戍於城外郊野的羯軍軍眾,甚至不敢等到大軍欺近窺望翔實,便匆匆拋棄戍堡逃回城中。隨著這些軍眾逃回,晉軍來攻的消息也飛快傳遍全城。

    一時間,信都城中人情洶湧更破極限。一夜之內,四邊城門下各懸幾十、數百的人頭。這些都是在聽聞晉軍來攻後,打算越城出逃的城中民眾,其中不乏胡中權貴豪門子弟。為了維持住城中局勢,張豺此刻所表現出的鐵血狠辣直追主上石虎:若無堅守之心,則必死路一條。

    但這些事情,都與已經被架空的祖青無關。當他真正放開心防,接納家中那位娘子,近日更是享受到那藏在記憶深處年幼時戲耍於父親膝前的溫馨時光。

    不過這一點溫馨時刻也並沒有持續太久,晉軍王師步步逼近信都,站在城頭上已經清晰可見城外那旌旗招展、戰鼓轟鳴,大戰一觸即發,身在城中,又有何人能夠倖免!

    雖然眼下出現在城外的只有數千步卒,而城中已經集結起多達三萬餘眾的兵力,但誰都知道,晉軍單單於東武城駐防兵力便將近十萬之眾,這區區幾千步卒只是晉軍前鋒而已,後續大軍肯定會陸續而來。

    有鑑於城中人心渙散,雖數萬之眾但卻如一盤散沙,為了將士氣稍作回挽,堅定守城軍心,張豺便打算趁著晉軍大部還未盡數集結城外,搶先出城先攻一陣。雖然勝負仍是莫測,可一旦晉軍大部入此,守城羯軍將更加沒有機會。

    這一次出城作戰,張豺打算親自坐鎮督戰,務求先挫晉軍鋒芒。臨戰前夕,於護國寺集宴時流,維穩人心的同時,也為誓師必勝。而祖青這個婿子,同樣也在邀請之列。

    宴席上,張豺無論說些什麼,祖青都只是冷眼以望。一直等到宴席結束,也未發一言。罷宴之後,張豺自率家眾前往城門處軍營入宿。而祖青剛待要攜妻歸去,卻遭到了阻攔。

    「此番出戰勝負難料,目下城中也是人心混雜,護國寺內亦不能外。妹婿你新貴驟顯,難免招惹群妒眾忌,此際還是暫留舍內才可得保萬全。」

    負責留守護國寺的張萇出面留宿祖青,但觀其身後賁士林立,雖然語調仍是溫和,但很顯然不是要徵求祖青的意思。

    祖青自然也知,他的心跡對張氏父子而言已經不是秘密,對於自己被軟禁的事實也並不感到意外,聞言後只是輕笑點頭:「夜已及晚,我也不是府上新客,舅兄不必再關懷起居。丈人出征之後,家事國事俱系舅兄一人,還是要多做保重。」

    話語聽起來倒是不錯,可是祖青卻用一種近乎調侃的語調講出,便近似於意指張豺此番出戰凶多吉少。饒是張萇素來穩重,聽到這話後,也忍不住怒視祖青,一直看著他轉身入舍,才恨恨離去。

    這一夜,對信都居民而言可謂十足漫長,輾轉難眠,不獨獨是因為那夜幕中不斷響起的戰鼓聲,更因為心內的焦灼。不知有多少人扶欄遠眺,蒼穹上幾點寒星忽明忽滅,更是擾人心境。

    後半夜時,有人熬不住夜深徐徐睡去,但是忽有金戈鐵馬之聲陡然入夢。夢境陡碎,扶榻驚醒,迷茫中側耳傾聽,才知並非是夢,城外的確已經是熱戰正酣,殺聲震野。

    雖然城內已經實行了嚴厲的宵禁,一旦入夜之後,任何人都不許於街巷遊蕩,甚至就連房間中有燈火光芒透出,都會有巡城兵士兇猛衝入,杜絕一切私下串聯的暗室之謀!

    但是當察覺到城外戰鬥已經開始後,關乎到自身安危生死,還是有大量的民眾衝出屋舍,集聚於街巷之間,翹首踮腳望向城外已經被戰火映襯得一片火紅的夜幕,努力想要從那雜亂的廝殺聲中分辨出戰事孰優孰劣。

    護國寺中,氣氛同樣肅殺緊張,多處房舍燈火通明,所有人都了無睡意,迫切想要第一時間知道這一第一場戰事勝負如何,因為這對人心是否能夠歸安、城池是否能夠固守至關重要!

    被軟禁在張家院舍的祖青同樣無眠,他雖然不像其他人那樣表現得坐臥不安、惶恐有加,但此刻臨窗而立,扶在窗邊的手指時而收緊、時而舒展,顯示出內心同樣不甚平靜。

    反倒那位阿冬娘子,卻是內外如一的平和。她自室中起身,緩步上前踮起腳來將一件御風的大氅披在了夫郎身上,而後便從背後死死抱住了祖青。祖青反手將小婦人攬入懷中,視線仍然須臾不離戰火熏烤的夜幕。

    城外的廝殺聲自開始之後持續了將近小半個時辰,之後便暫告段落,街巷中翹首以望的民眾們似乎忍耐不了這種近乎死寂的寧靜,紛紛大聲叫嚷求問戰況如何,同時也是以此來發洩心中的不滿。

    這種混亂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便有大量兵眾自城中營壘湧出,開始驅趕長街上所聚集的民眾,很快街巷便被肅清一空。這些甲士們仍然是一如既往的粗暴,但在此刻,民眾們除了驚懼之餘,竟然難得的生出一絲安心。

    小民哪知戰事詭譎凶險,他們只是單純的認為,看來城外戰事進行頗為順利,否則這些悍卒就該要出城助戰,哪還會有心情繼續留在城內欺侮小民。而只要城池一日不破,眼下這種雖然談不上舒心、但起碼生存還能繼續的日子便還有持續下去的希望。

    然而這些小民卻不知,城中民巷、兵道並無交錯。就算真的有援軍大舉增援於城外戰場,他們也是無從察覺。

    小民稍得安慰便放下心來,最起碼這一夜還能小得安睡。可是對於真正有著戰爭經驗如祖青之類,哪怕並沒有身臨戰場,也能猜到城外戰事進行得很不順利。

    像是開戰伊始,那持續長達將近一個時辰的廝殺聲,當中其實有幾個很不明顯的起伏。普通的民眾乏於經驗,自然不會分辨得出,但祖青聽在耳中,內心卻有了幾分篤定。

    事實上,哪怕再怎麼體力悠長的軍眾,也很難支持住長達一個時辰的高強度廝殺。尤其目下羯軍人心渙散,野戰中體力耗損又要加倍,如果張豺真的能一擊得手,憑其謹慎,肯定不會再繼續肆意浪戰,而是儘早收兵回城、宣揚戰果。

    且晉軍雖是遠來疲師,但卻大勢鎖定,前鋒甫抵戰場便遭受夜襲,正常的戰法應該是固守營壘、拒不出戰,不強爭於一時之勝負。可是剛才城外的廝殺,絕不是羯軍一方強攻猛擊能夠造成的動靜,可以想見雙方確是交戰激烈。

    能夠讓晉軍不顧遠來疲憊、夜中鏖戰,只有一種情況,那就是出城作戰的羯軍實在表現不堪,遠沒有能夠壓制得晉軍龜縮營中而不能出戰的威懾力!

    綜合種種,便可分析得出,張豺此番夜襲首戰便遭遇重挫。而這一場戰事勝負如何對羯國而言又至關重要,張豺騎虎難下,不得不頻頻外遣卒力以期憑著主場的人眾優勢壓制住晉軍,如此才有了持續將近一個時辰的激戰!

    想要驗證自己的猜測也很簡單,那就看一看之後羯軍會不會還繼續抽調城中卒力。

    果然,過了沒多久,護國寺中便響起了雜亂的甲戈碰撞等士伍開拔聲。同時祖青身在舍內,也能聽到不遠處張氏廳堂內不斷的人眾出入聲,很顯然張萇正在頻頻接見人物,繼續為其父籌措戰力。

    如是漫長一夜之後,黎明時分又有幾次廝殺聲響起,但已經不如最開始那樣猛烈。清晨時分,城池再次復甦過來,一隊羯國騎士自城門處穿城而過,這些騎士俱都挑著長長的竹竿,竹竿上則懸掛著晉軍的首級、戎袍這類戰利品,以此誇耀武力、彰顯勝果。

    而在這一隊騎士之後,則是人數多達數千的步卒,待到民眾們被那些誇功騎士引出家門、集聚於道路兩側之後,後方步卒便衝入人群中,抓住其中的壯丁乃至婦人便不由分說編入伍中,之後便將他們驅趕到城牆各處充作勞役、助戰守城。

    午後時分,張豺匆匆歸府,滿臉的疲倦與風塵。行過廊下時,他轉首看了看站在遠處正觀察他的祖青,隨手打了一個沒有意義的手勢,並又對張萇耳語幾句,之後便匆匆行入房中。小半刻鐘之後,張豺才又換了一身新的衣袍,在前後兵眾簇擁下匆匆離開居舍,直往西殿方向而去。

    「王師雄壯,果然不負戰名!」

    心中對於戰事的猜測,種種跡象都已坐實,雖然祖青很早便對王師滿懷期待,但在看到王師不過前鋒方臨城下,便能打得老奸巨猾的張豺如無助困獸,祖青對於王師之驍勇能戰便有了一個更加深刻的認識,同時也難免好奇,城外那王師前鋒大將究竟是誰,是否那幾個早已威震華夷的名將?

    之後兩日,祖青一直被困在張豺家舍之內不得外出。而城防戰鬥似乎也進入了膠著對戰期,除了第一夜那場夜戰激烈之外,之後都沒有發生什麼高強度的戰鬥。

    城中早已經被甲士嚴控,生民不得靠近城牆數丈之內,而靠近城池附近的城內區域,不斷有流矢包括一些傳書自城牆外飛入。如此就算普通民眾還難窺戰況,但羯軍守城頹勢也越來越掩飾不住,甚至已經不能強阻晉軍戰卒靠近城牆投矢飛書!

    城池安危與否,並不能影響那位沉浸在甜蜜家居中的阿冬娘子,眼下的她,人生可謂達到一種完美境地,夫郎待她親暱溫和,不再像以往那樣刻意冷落疏遠。因此每天除了固定時間去問候阿母之外,每天大半時間都要留在舍中陪伴夫郎。

    但這一日,阿冬娘子在問候過阿母起居返回居舍時,神情卻是有幾分恍惚,一俟行入房中,她便屏退一眾侍者,行至端坐看書的夫郎面前,臉色更顯凝重。她在袖中掏出一方符令推至祖青面前,語調凝重道:「夫郎或潛於淵、或飛於天,但唯獨不可側身世道之外,虛度光陰,辜負志力。阿爺符令,妾已盜出,夫郎出入再無禁制……」

    祖青聞言後,身軀驀地一震,待到驗明娘子掌下符令是真,已是控制不住的笑逐顏開,他抬手握起那符令,繼而握住娘子柔荑,低語道:「賢妻助我,雖前途萬難,我亦能趟!家中早有壯力待命,只待我歸。只是之後娘子恐將傷於人情,但我一定……」

    阿冬娘子抬手掩住夫郎的嘴,神色慘淡搖了搖頭:「夫郎不必多言,妾有幸能享良緣片刻,已是無憾。但福薄之人,不敢再作奢求。我若隨夫郎共離,阿兄必有警覺,屆時夫郎必將難出。更何況,之後夫郎投南,歸義之後自得清白,妾不過只是北國賊凶餘孽,怎麼能窮追不捨、連累夫郎……妾只望夫郎平安歸南,爵祿常享,福澤綿長……」

    祖青聽到這話,心內一片掙扎,片刻之後才抬臂將那娘子緊緊擁入懷中。那娘子再依此溫柔片刻,便以莫大毅力推開祖青,一如早前將夫郎送離家門那樣,素手抬起小心翼翼為夫郎撫平袍服,只是淚水卻止不住的湧出來:「蒼天不負有情者,願夫郎此去、此去……」

    抽噎聲起,已是口不能言。

    「殘軀尚待家用,不能輕許娘子。娘子恩重,青誓不敢忘!此番劫難,若能得活,待家事了結,天涯海角,相見有期!若不能歸此覓回娘子,則青死不葬土!寄指為憑,勿失勿忘!」

    說完後,祖青抽出配刃,直將尾指切斷,將斷指置於娘子掌中。那娘子見狀,已是花容失色,正待要尋絲物為夫郎包紮傷口,祖青卻大笑一聲,將娘子衣帶抽出,纏住染血之手而後大步離開。
V123210 發表於 2019-7-24 22:48
漢祚高門 1473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手持阿冬娘子盜來的符令,祖青很順利便離開了張氏宅舍。當然這也是因為城防局勢越來越嚴峻,張氏父子並重要族人都不在此,就算他們對祖青有所提防,這件事也不會宣揚的人盡皆知。

    張氏宅舍同樣在護國寺中,祖青離此不久,附近一座建築裡便衝出幾道人影,正是祖青日前赴宴安排在外的家將。

    「張賊終於願意放出阿郎?阿郎若再不出,我等已經打算衝入營救了……」

    幾名家將看到祖青終於脫身,一個個激動不已。

    祖青聞言後,腦海中又閃過自家娘子那怯弱又堅決的倩影,然後很快便收拾情緒,帶領家人們由偏僻處返回他家居舍,沿途便開始問起他被困在張宅這幾日信都城內變故種種,以及吩咐家將進行的事務如何。

    信都目下局面,較之祖青想像中還要更加惡劣幾分。這一點從護國寺內緊張氛圍就可以看得出來,儘管祖青他們一路前行儘量選擇偏僻路徑,但仍然可見許多巡防兵卒,護國寺內防衛較之此前又提升數倍。

    這一切自然是因為城外晉軍戰鬥力驚人,按照祖氏家將近日所打探的情報,單單在第一夜張豺親自率眾出城夜襲晉營,前後投入兵力便將近萬餘,以逸待勞、兵力上又佔據著絕對優勢,但最終還是沒能於戰場上壓制住晉軍,卻被晉軍反殺將近兩千人眾。

    經此一役之後,可以說守城羯軍已經完全喪失了繼續組織出城野戰的能力和信心。而城外晉軍在經過幾次試探性的進攻之後,眼下正將信都城東北角作為主攻的方向,此處是信都城防一個漏洞所在,原本是化作禁苑建築範圍,但是工事進行到一半便停止,因是與整個城防體系產生了脫節。

    早前燕王石斌秘密遣回信都,便是選擇要由這個方位入城,也是因為此處直通禁苑。晉軍由此發動攻勢,正是理所當然。

    「王師仍在陸續不斷增兵,但具體兵數如何,城內卻少有人知。」

    祖氏家將們自然不會被納入城防作戰第一序列,因是無從知曉王師翔實。但其實就算是城牆上那些直接與晉軍作戰的羯軍將士,對此也乏於一個全面瞭解。

    第一場夜襲作戰的失利,給羯軍帶來極大的壓力,根本就不敢派出斥候力量去全面窺察晉軍兵力。儘管也有少數斥候出城,但要麼被晉軍繞城斥候逐殺,要麼幹脆一去不返。到如今,張豺乾脆下令徹底堵死城池四方門戶,禁絕一切出入人等,希望能夠堅定守城之眾與城偕亡的信念。

    但其實這樣的手段,收效也是甚微,雖然眼下晉軍只攻城池東北角,但其他方面城防局勢仍然異常的嚴峻,就是因為許多守城卒眾都借由職事之便,私自通過吊籃、吊索之類放人出城逃命。

    這在信都城內甚至已經成了一樁暴利的買賣,許多對羯國已經徹底失去信心的人寧願承受那些軍卒盤剝,舍盡家財,只求能夠離城活命。

    張豺對此不是不知,而是根本不敢嚴查下去,因為誰也不知參與其中的兵卒究竟有多少,背後又有著怎樣的靠山與組織。一旦嚴查,極有可能會造成守城卒眾直接嘩變內訌。因是也只能通過不斷的調防、征發城中人家部曲補充守城卒力,才能勉強稍收壓制之效,但也只是治標不治本。

    護國寺內近來多增添國中權貴住戶,就是越來越嚴峻的城防態勢加上張豺不斷的施壓征發,這些權貴人家不得不將私曲投入守城作戰,家眷則被收入護國寺中,半是保護,半是留質。

    「出城路徑,已經有所準備。牙門將軍高銖目下職守西南明德門,已於僕等結成密約,願與我家同出南投……」

    一名家將上前附耳低語道,目下城防看似嚴密,實則四處漏風,他們想要選擇合作者還是不乏。

    這個牙門將軍高銖,渤海人士,前年羯國征發各郡人力而受迫引部來到信都,早前又因為捲入護國寺那夜變故而入城,結果陷入此境,心中不乏懊惱。此前祖青尚還在勢時便約見其人幾次,之後又吩咐家人繼續接觸,眼下終於有了成效。

    說話間,眾人便返回了祖氏家宅。祖青雖然遭到張氏父子軟禁,但知者終究不多,目下城防戰事正酣,許多禁衛將士只道祖青也被丈人張豺留在城牆處聽用,因是也不敢擅自為難其家。

    返回家門後,祖青發現家人們早已經將行裝打點完畢,倒是省了許多時間。為防張萇得知他出走的消息前來圍堵,這居舍是不能待了。因是祖青即刻召集家人們,吩咐退路事宜。

    原本跟隨祖氏北投的老人,到如今已經凋零過半。不過祖青這些年在羯國也培養出一批心腹,全數集結起來,約有兩百餘眾。祖青將這兩百餘眾分成兩批,其中一批負責護送堂兄祖道重並一批年老行動不便的家人們即刻離開護國寺,於城中暫時藏匿,準備今夜便撤離信都。

    至於另一批家眾,祖青則留在自己身邊,繼續留在此中,準備伺機弄事。

    聽到祖青不願撤離,家將們紛紛出言勸告,他們自然明白,留在此中每多一刻,便會增加無數危險,而且之後也未必再有逃離的機會。

    但祖青心意已決,並不聽從眾人勸告,只是說道:「張賊奸詐,此前諸事皆廢,若是就此逃離,我實在不甘心。況且我家……唉,即便不論家聲如何,你們年久追從於我,我怎麼忍心再讓你們歸南之後更被人以罪逆視之!此事不容遲疑,只求諸位能夠護送我兄平安歸南,青則在此逐功遺惠……」

    一些年邁的家人這會兒也是老淚縱橫,抓住祖青衣袍泣訴道:「可恨老朽之身,不能再助阿郎建事。但舊年敢從祖公跨江御胡,如今又豈懼一死!阿郎壯節不屈,敢為家門捐軀,我等衰老縱不能為助,也不敢因貪活再為拖累!阿郎速去,我等自留此中,也可稍作遮掩……」

    多年的相依為命,情深已入骨髓,祖青也明白他實在勢孤,有什麼謀求都是勉強,更難面面俱到。這些老家人們捨命殿後,也實在無可奈何。

    他大禮拜別那些自願留守的家人,灑淚而出。此時天色尚早,一行幾百人行走於護國寺內還是頗為醒目。但祖青在信都也非寂寂無名之人,再加上有張豺的符令在身,尋常將士不敢刁難。

    當然,祖青也不敢行往守衛森嚴之處,比如距離居舍不遠的東台。他與張豺的矛盾還未公開化,但東台守卒正是此前張豺自他麾下奪走,肯定也有一些將領察知內情,會對他有所設防。祖青若敢闖進,不啻於自投羅網。

    護國寺居者增多,已經多有擁擠混亂,巡防兵眾看似增多,但其實整個指揮系統已經駁雜不堪,這也給祖青一行人提供了方便。他將祖道重等人送到偏僻僧舍所在的側門,原本居住的僧尼早已經逃散過半,由此而出,便可直入內城。

    只要離開護國寺,祖氏家人也準備許多通行手令,尋常人此刻於城中或是寸步難行,但祖青自然不是什麼俗流,到現在為止,他還是張豺婿子、羯國新貴,那些巡城兵眾們就算發現了他的家人遊蕩,多數也都不敢留難,自可從容潛伏下來,等待夜幕降臨。

    一行人分開之後,祖青便又率領幾十名心腹家人再次潛入護國寺中。羯主石虎侫佛成性,因是這寺廟規格宏大,不遜於一座小城。

    祖青此前也曾為寺中手握重權的禁衛大將,對於寺廟整體佈局自然不陌生,想要潛伏下來並不困難,除非張氏在察覺到他出走之後大肆搜索護國寺,否則便不會有什麼暴露的危險。

    不過張氏也根本沒有了這樣的機會,午後剛過不久,城池東北甕城突然被晉軍攻破,甚至有一部分晉軍直接由此沖上了主城牆。前線督戰的張豺即刻下令防線卒眾向此充填,雙方在這甕城之間展開了殊死力戰,死屍堆疊幾欲盈丈!

    城頭急訊飛報護國寺,留守護國寺的張萇也是驚恐有加,忙不迭抽調寺中禁衛於西殿之下集結幾千之眾,準備隨時增援城頭。

    兵眾如此迅猛抽調,防衛上自然難免出現漏洞。若是外來者或還難以利用這一混亂時機,但這對祖青而言不成問題,趁著各方兵卒抽調、軍令正是混亂之際,他堂而皇之引眾便入西殿範圍,並且憑著兵符半途攔截數百禁衛跟隨其後。

    混亂持續了一個多時辰,黃昏時分,城頭危機暫時解除,但西殿殿前集結起的那幾千軍眾也並未散去,其中半數被徵調到了城頭補充此前那場惡戰的損失。

    留守護國寺的張萇此刻也是焦頭爛額,即便沒有城外晉軍攻城的龐大壓力,單單目下城內亂象叢生、亂命百出,便完全梳理不出一個頭緒。

    他這裡剛剛送走增援城防的禁衛,即將入夜的時候,又開始檢查今日城內令出種種,繼而便發現一個直接出於他父親、級別甚高的符令今日被人多次使用。

    察覺到這一點之後,張萇心中頓時大驚,此際城中雖然令行混亂,但真要上升到一定層次的命令其實也是有跡可循。特別屬於他父親張豺的符令,究竟有幾枚,又如何使用,父子之間都有充分溝通,絕不會出現這種級別的亂命!

    這時候,他才想起午後家人急急前來,然而他忙於調集禁衛準備應對城防危局而沒有時間召見,連忙命人將家人引入,這才知道祖青已經於上午出走,時間恰與那枚符令被使用的記錄向吻合!

    「豎子,真是賊心不死!」

    張萇心中暗罵一聲,先是揮筆疾書手令、告令各處緊要戍處作廢那一枚符令,又開始思考該要如何處理這一樁變故。

    他雖然亡羊補牢、作廢符令,但想要覆及全城,最少也要幾個時辰的時間,而祖青出走早已經過了一個白天,其人本身便是信都人盡皆知的禁衛大將,此前張豺也並沒有公開罷免其人職事,如今手中又持著這樣一份級別甚高的符令,會釀生怎樣的變故,實在難以估量。

    略作沉吟之後,張萇一面派遣一部禁衛直撲祖氏寺內居舍,雖然張萇也明白還能堵住祖青並其家人的機會已經微乎其微,另一面,他則帶領幾名心腹家將行出西殿主殿範圍,沿途讓人調走值宿禁衛,一直行到西殿側方一片不甚起眼的廂室。

    祖青也是異常膽大,佔據西殿一處角落,沿途通過兵符召取相當一部分禁衛兵眾。他本身的車騎將軍印令雖然被張豺收走,但此前在勢時,自然也將一部分家將安插進禁衛中擔任不同級別的兵長,這些人雖然不再在禁衛軍中供事,但也有許多兵符被有意識保留下來。

    從年前到現在,羯國禁衛算是變化最頻密的部伍,加上如今王師攻城,禁衛軍眾頻頻調動補充,符令系統早已經混亂不堪。因是祖氏家將所保留下來的兵符,便有了很大的渾水摸魚的機會。

    當然,若按照正常時期的禁衛嚴謹指揮系統,想要行使軍令、有效調度禁衛,除了兵符吻合,還要有手令搭配。但這一套在眼下幾乎都已經盡數作廢,兵眾們也只會辨認兵符等級,只要是上峰調令便要應從。

    世道之中,內賊最是防不勝防,更不要說祖青這種級別的大將意圖謀亂。他如今就身在西殿當中,左右集結數百名禁衛散卒,與其他受命入拱的禁衛部伍完全無疑。只要不是公開現身,在一些熟知他身份的禁衛將領面前招搖,張氏想要短時間內將他搜查出來實在太難。

    祖青之所以選擇西殿,是因為眼下西殿範圍內調發頻頻,乃是護國寺中兵眾重要的集散地,而另一個關鍵的東台則要相對穩定得多。如果不是局勢萬難,張豺也絕對不會輕易調動留守東台的禁衛兵眾,畢竟那裡關押著的是羯主石虎。

    但意外發生也是控制不住,就在祖青於西殿角落安心等待夜深的時候,突然兩名張氏家將出現此中,喝令他們這一部禁衛撤離此處。

    藉著依稀的燈火光芒,祖青看到那兩名張氏家將至此,心弦幾乎緊張的崩斷,這兩人乃是張氏最親信家將,對於祖青也是熟悉,突然行至如此偏僻角落,自然難免令祖青疑神疑鬼,以為自己行蹤已經暴露。

    但那兩名家將行色匆匆,下令驅趕之後便轉身離開,並沒有停下來仔細打量,便與隱在廊下幽暗處的祖青失之交臂!

    祖青望著那兩個張氏家將離去的背影,心中狐疑頓生。他之所以選擇此處藏匿,正是因為心知這裡乃是西殿非常偏僻所在,最不容易暴露。如今內外事務正是繁忙,這兩個張氏親信出現在此,實在是讓人不得不多想。

    他一邊應付著命令,隱在家將之中跟隨撤離此處,一邊給一名家將打了一個眼色,示意追蹤上去查探究竟。

    過了小半刻鐘,那名追蹤上去的家將原路返回,尋到祖青之後附耳低語道:「張萇行入左後一處側廂,行跡鬼魅。廂室左近伏有張氏暗哨,僕下不敢近窺,張萇入室片刻便出,離開……」

    祖青聞言後,眉頭便緊緊皺了起來,苦思半晌沒有頭緒。適逢此時西殿鐘響,到了禁衛放餐的時間,此方禁衛兵眾們便要分批前往固定的地點用食。

    用餐之際,出出入入,人員往來最是混亂。祖青原本的打算是趁著這個時間,欺近到西殿內殿的位置上,屆時再伺機猝然發動,便可直接撼動內殿防禦,若能趁亂除殺劉後或儲君,只要任何一個得手,城內必將大亂,那麼他縱死也無憾了。

    可是現在由於張氏家將突然出現,他們已經被趕離原來潛伏位置,加上家將所匯報的情況,讓祖青此前的計畫有些不好實施,且心中隱隱有了一個猜測。

    略作沉吟後,祖青掏出屬於張豺的那名符令,讓家將交給一名禁衛兵長,下令讓這兵長持令前往西殿東南方入值待命。

    待這幾百兵眾離開後,祖青便給身邊家將們打個眼色,一行人再次返回他們此前潛伏位置,並由此前那名追蹤的家將引路,直往先前張萇所入廂室而去。

    此時夜色靜謐,高高低低的建築投下大片的陰影,祖青並其家眾幾十人穿行在宮閣之間,彷彿鬼影出沒。

    突然之間,西殿南側傳來尖銳鳴金示警聲,整個西殿範圍頓時騷亂聲大作。聽聞此聲,祖青嘴角泛起冷笑,張豺那一枚符令盜出已經這麼長的時間,必然已經暴露,特別在這西殿重防區域,早已經從護命符便成了催命符。

    有了那一枚符令暴露掩人耳目,西殿的前殿範圍禁衛兵眾俱被驚動起來,紛紛往警兆響起的方向衝去,這讓祖青他們行進更加順暢。

    「正是此處!」

    夜色中,負責領路那名祖氏家將直向前方一排廂室中的一座。祖青抬眼望去,只見廂室前後多有樹蔭,西殿作為帝王行宮,本來是禁止植樹特別茂密大木,但此處前後松柏成蔭,可見其荒僻。

    「什麼人?」

    夜色樹蔭下,突然響起一聲暴喝,旋即便有數道人影衝出,各持強弓利刃。

    「殺!」

    祖青心知留給他的時間不多,舌尖一抖下令道,之後其人奮然向前,身後幾十道人影俱都衝出,如虎狼一般直直向前撲去。雙方陡然碰撞,血腥殺戮由是展開。此處留守者非止此前露面幾人,前前後後又有二十多人衝出,俱都彪悍異常。

    但祖氏家將也不是吃素的,作為偷襲一方,更兼人多勢眾,殺戮開始小半刻鐘之後,留守在此的張氏親信盡數伏誅,而祖青方也死傷三十餘人,為了爭搶時間,他們也付出慘痛代價。

    「速速搜索室中,不要放過任何可疑之處!」

    祖青肩頭中箭,此刻卻無暇處理,咬牙折斷箭桿,示意家人一起衝入廂室,拿出火種照亮室中,然後便展開了快速細緻的搜索。

    「阿郎,此處有物!」

    廂室面積不大,器物陳設也並不複雜,很快便有家將循木梯登上房梁,繼而便在房樑上尋找到一個被緊緊包紮起來的錦盒。

    祖青接過那錦盒,剖開包裹在外的布層,掀開錦盒之後,便見一方印璽擺放其中。湊於燈火下細覽,只見這方印璽一角鑲金,肩刻「大魏受漢傳國璽」,側則「天命石氏」,正方璽文赫然是「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果然是傳國璽!

    觀此印璽,祖青已是激動得渾身顫慄。他自知年初護國寺事變後,傳國璽落入張豺手中,但張豺究竟有沒有歸還給劉後,祖青並不清楚。但是按照他對張豺的瞭解,得此重器,又怎麼會輕易讓出。且如今信都張豺大權在握,即便劉後也不敢撕破臉強要玉璽。

    眼下張豺身在城頭督戰,處境混亂且危險,自然不敢將國璽隨身攜帶。而護國寺張氏家舍中,也只有一群家眷留守,甚至就連阿冬娘子都能輕易盜出張豺符令,可見防衛疏鬆,也絕非藏璽之地。至於留守西殿的張萇,更不敢將傳國璽貼身收藏,此璽本就石氏奪自屠各劉氏手中,若是走漏消息,禁衛中屠各勢力難免拚死爭搶。

    而將玉璽收藏在西殿隱秘處,看似凶險,實則很安全。如果不是祖青隱匿偏僻暗處,偶然間察覺異兆,他更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張氏父子會將國璽藏在此處。

    祖青已經算是介入張氏家事極深,他都想不到的事情,旁人又怎麼能夠料到?而如果沒有一個確鑿的目標,就算是城池告破,西殿大亂,亂卒們也不會大舉衝擊這一處偏僻地點,即便一些散卒無意遊蕩至此,留守在此那二十多名張氏親信壯卒足夠應付。須知就連祖氏部曲精卒,都要付出三十多條人命的代價才能衝入此中,尋常潰卒又怎麼有此厲膽。

    「我們走!出城,投南!」

    意外得此重器,祖青心境頓時暢快豁達,他已無需再冒險刺殺內殿貴人,只要能夠成功離開信都,大功已經可望!

    與此同時,西殿南側的戰鬥也結束了。張萇正憂苦於祖青的不知所蹤,陡然得知失竊的符令竟然出現在西殿近畔,那裡正是護國寺物儲所在。得報之後,張萇頓時喜出望外,即刻下令西殿禁衛卒眾圍殺那一批持令兵卒。

    那幾百兵卒完全不知為何遭此無妄之災,但求生乃是本能,遭受圍殺自然奮力抵抗,但哪裡又扛得住源源不斷投入作戰的禁衛。很快便被殘殺殆盡,幾名重傷垂死者被押到張萇面前,張萇一邊下令搜索當中可有祖青屍首,一邊厲聲詢問這幾名垂死者何處得此符令。

    審訊過半,張萇臉色已經陡然變得難看起來,疾聲下令道:「速速封鎖護國寺,不許任何人等出入!違禁者,殺無赦!」

    下令之後,他又率領一批張氏心腹,直往此前剛剛查看過的廂室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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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