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884
V123210 發表於 2019-5-9 22:03
漢祚高門 1365 謀事遼邊


    白皚皚天地中,一隊旅人辛苦跋涉,遠遠望去,近半的身軀沒在厚厚的積雪中,速度慢如龜爬,那畫面倒有幾分引人發噱。

    劉群早早便立在營門前等待著,遠遠看到這一隊旅人正緩緩靠近他們的營地,便忙不迭率眾迎上去,被草氈、毛皮層層包裹的木桶裡盛放著餘溫尚在的肉羹、酪飲,在這樣的天氣裡,足以驅寒果腹。

    那些旅人們用皮索、木棍抽打掉厚厚皮氅上的積雪,一個個身形魁梧、衣著厚重,彷彿凶惡的黑熊一般。

    劉群親自上前,將盛滿酪漿的瓦罐奉至一個矮壯的中年人面前,臉上帶著一絲稍顯慇勤並歉意的笑容:「天寒地凍,還要有勞渤海公親行一遭,群實在慚愧。」

    那個矮壯中年人正是如今鮮卑段部的首領段蘭,此刻聽到劉群仍以舊年封爵稱呼自己,那被風雪凍得通紅的臉龐便閃過一絲落寞,他接過瓦罐痛飲一口,然後才嘆息道:「都是過眼的舊事,如今的我也如劉公,都是劫餘的可憐人,名號相稱即可。」

    劉群聞言後則正色道:「若無遼西公舊年施庇,群等哪得苟活遼地。舊年人物雖然多有不在,但這一份情義仍不敢忘懷。」

    說話間,他便引領著段蘭並其身後一眾壯卒們行入營地中,擇一寬敞營舍入內分坐,劉群並崔悅俱在其中作陪。

    落座之後,段蘭便咧嘴笑著望向劉群,說道:「行程雖然辛苦,但想到只要行入劉公營中,自有南【 .】國純釀可品,心頭都是火熱啊。」

    「若說其餘還倒罷了,但若至此,豈有不讓渤海公盡興的道理。」

    劉群聞言後便也笑起來,抬手吩咐人送來許多酒甕,並親自為段蘭斟滿美酒。純淨的酒漿傾倒出來,整個屋舍中頓時便飄起了一股香醇的酒味。

    胡人本就好飲,兼之這來自南國的佳釀烈酒又頗有禦寒之效,很快整個屋舍中便響起段部這些壯卒們豪飲之聲,段蘭同樣也不例外。

    「南國物華,真不是咱們遼荒可比。」

    一直痛飲數碗酒水,段蘭才捻著雜亂鬍鬚感慨說道,而後又眼望向劉群說道:「劉公傳書,言是今年商貿又要生變?但無論變數如何,這些酒貨實在不可缺啊,否則部下兒郎還不知要如何擾我。」

    劉群他們得以立足遼荒豺狼群中,除了劉琨餘蔭之外,最近這兩年又得一樁可恃事務。南國啟泰四年,溫嶠之子溫放之奉命北行遼東,在遼東的馬石津建立起一個直屬於南國行台的據點,並在之後不久,便與遼西的劉群等人取得了聯繫。

    當時南國行台還在全力開拓西邊,於遼荒僅僅只是有一些商貿上的往來。此前貿易的對象也只有遼東的慕容部,但是隨著溫放之的到來,商貿規模又得擴大,也需要借此與更多遼地勢力取得聯繫。

    劉群等人在遼西也僅僅只是勉強立足而已,但是得益於其父餘蔭,遼邊大大小小的勢力都要賣他一個無足輕重的面子,於是有關與此的遼西事務,溫放之便託付給了劉群等人。遼西諸多勢力想要獲得一個穩定的南貨來源,劉群這裡便是一個唯一的選擇。

    當然,這些貿易都需要私底下進行,無論是控制遼西的羯國還是控制遼東的慕容部,都不太樂見中州行台在遼地過多滲透,因此規模並不甚大。

    但從啟泰四年到如今的啟泰七年年末,遼西這些勢力多多少少也進行過幾次成功的貿易,俱都在此中有所收穫,已經形成一個不可為外人道的默契。

    通過這些商貿的互動,劉群並其部眾的生存環境也得於大大改善。之所以還要維持如此古樸簡陋,原因也有很多。

    一則在劉群他們看來,這也算是回報溫嶠恩義的一種方式,幫助溫家後輩立足遼荒,並不將之當作一個牟利手段。二則也是為了掩人耳目,不敢過於忘形,以免被幽州羯軍察覺到。

    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遼邊胡虜多狡黠,他們雖然交易獲利,但並不會就此放鬆對劉群部眾的打壓。沒有足夠的自保能力,劉群他們若是在此囤聚太多物貨,那真的是找死。

    所以雙方交易,往往是約定一個時間地點,由馬石津方面或通過海路、或通過陸路運抵遼西,各部胡眾自去取貨。劉群這裡,只是作為雙方接洽的一個渠道地點。

    聽到段蘭這麼說,劉群便嘆息一聲,抱拳道:「不是我要刁難故人,實不相瞞,今年貿易不要說短缺物貨與否,只怕進行都不太可能進行得下去。」

    聽到這話,段蘭臉色頓時一變,疾聲道:「何出此言?我聽說,南國今年又是壯勝,連下河北數邑,甚至就連渤海都已在兵鋒控下,如是通道自然更加便捷,怎麼說不可進行……」

    隨著兩地貿易的恢復,消息的傳遞也變得及時起來。遼地這些勢力也是知道南北兩大勢力於夏秋之交進行的那一場大戰,羯國不獨大敗虧輸,甚至就連國都都被晉軍攻破狠搶了一番,逼得如今羯主石虎向北遷都,就在隆冬之際還在他們遼西緊急徵調了一批人力物力。

    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所以在接到劉群傳書後,段蘭不顧風雪阻途親行此遭。否則,劉群的面子雖然也有,但也遠不值得段蘭親自前來。畢竟面子都是虛的,沒有實力便不能獲得人發自肺腑的尊重。雙方或許有些舊誼,但隨著段遼身死,段部覆滅,其實也已經淡薄到了微不可計。

    許多事情,一旦開了頭便很難停下去。段蘭這些段部殘餘們,在遼西勢力還算強,但其實生存處境並不算好。如今遼西話事者乃是羯國,對於他們這些段部殘餘本就提防有加。兼之遼地苦寒,物產不豐,還要承擔羯國加派的諸多兵役、勞役,段蘭維持的也是很辛苦。

    與遼東馬石津方面的交易,相對於整個段氏部落而言,其實所得並不多,畢竟這種私底下的交易,很難大規模展開。但人在窮困之中,就算只是微小改善,都清晰可見,對人心的撫慰是很強的。

    遼地荒僻,能夠用於商貿的物產並不多,南國物貨遠來,自然也不是為了做善事,他們需要來自遼邊的皮毛、藥材以及一些珍惜的礦產。

    早在入秋之際得悉南國戰事大勝,段蘭便判斷今年貿易規模可以擴大,因是將部族人力大半投入到這些物資的採集中去,甚至就連正常的生產耕作都有些荒廢。因為只要今年交易更多南貨,無論是自用還是轉賣,收穫都要遠勝過自身的生產。這一點賬目,段蘭可是算得很清楚。

    可是,劉群這裡卻突然說要中斷交易,這自然令段蘭大吃一驚。他所部今年所儲存的那些皮毛、藥材之物,如果不能用來交易,堆在倉房中將全無用處。一旦不能獲得預期回報,這個冬天將會分外煎熬!

    聽到段蘭的詰問,劉群也是一臉憂愁,嘆息幾聲後才又說道:「因是故誼深厚,我才跟渤海公你稍作托底。中國戰事如何,我想渤海公自然也明白,行台再添新壯,大舉北進攻破羯國已經為時不遠。當此兵事大用之際,本就沒有多少商貨可以外輸濟遠。」

    「若僅是這一樁,劉公無需煩憂。今年無論多少南貨抵境,我部都可全擁。宗國聲勢大壯,社稷復興有望,我們這些邊荒僕從也是由衷欣喜。劉公若能助我今次,我可向你保證,一旦未來有所需要,我必以族力敬送劉公歸國,喜迎王師!」

    段蘭一臉嚴肅說道,他這麼說,倒不是在欺騙劉群。且不說羯國與他本就有滅族之仇,他們這些遼邊胡部本就是依附中國強主而生,如果南國真能痛殺羯國,投靠過去對他來說也是最好的選擇,總不能真的為羯國盡忠至死吧?

    劉群聞言後則擺手道:「若僅此一點,我又何必勞煩渤海公親行一遭?單憑你我舊誼,這點小事便不足掛齒。除此之外,還有另外一樁,原本月前我已經傳訊馬石津,請先輸一批物貨專濟貴部。但就在不久之前,這一批物貨卻失蹤途中,不知被何方擄走……」

    「竟有此事?」

    段蘭聞言後,臉上已是怒不可遏,拍案大喝道:「行兇者何人?可有端倪?」

    「我近來也是愁困不已,多方打探,都無確鑿消息。渤海公應該也知,馬石津監事者溫弘祖乃我表兄文太真嫡嗣,晚輩用事於邊,本就艱難,我身為長輩,非但無足助事,反而在我眼望之下發生這種惡事,實在羞愧難當。此事未有了結前,我是絕不敢再讓晚輩用險,也請渤海公能夠體諒……」

    段蘭聽到這裡,眉頭已是緊緊皺起,思緒也在快速轉動。這種私底下的交易,持續已經有兩年多的時間,遼西大大小小的勢力,因之受惠不少,若哪一方敢私下劫掠而影響到之後交易種種,那絕對是犯了眾怒的惡行!

    更何況,這一批物貨是專供他們段部,那麼行兇者動手之際,真的要仔細想想後果如何。他們段部雖然已是滅族劫餘,但如今段蘭麾下仍然擁眾數萬,壯卒五六千之巨,仍是遼西屈指可數的勢力,並不是誰都有膽量承受他的怒火。

    「會不會是遼東慕容奸賊?」

    段蘭沉吟片刻後,又開口問道。

    劉群搖了搖頭:「不是慕容,事發遼西,必是此境強樑下手!」

    本來段蘭還沒有別的心思,可是聽到劉群否定如此乾脆,心中便生了疑。剛剛還說全無訊息,怎麼現在如此篤定?

    「那必是宇文奸賊了!」

    席中另一名少壯拍案而起怒聲道,這年輕人乃是段蘭的兒子名為段龕,他望著自家父親惱怒道:「請阿爺允我千數甲兵,我即刻便殺往宇文營舍,追討我部物貨!」

    「長輩論事,哪有你小兒插嘴餘地,給我坐下!」

    段蘭心中正煩躁,聽到這話又低吼一聲呵斥兒子,同時視線則若即若離的瞥向劉群。

    身為段部如今的首領,段蘭自然不是不喑世事的少年郎,隨著劉群表態越發明顯,自然也漸漸有所明悟。

    他當然不相信晉國真是為了救助他們這些邊傖苦民才與他們跨海貿易,肯定是有別的圖謀。先讓他們這些遼民淺嘗商貿利好,又突然切斷這一條途徑,自然是要敦促他們做些事情。

    換言之,晉國在今年這場戰事中,徹底鎖定了南北對抗的勝勢,現在則是抽出精力將要真正干涉遼邊了。

    只是,晉人想要在遼邊營造怎樣的局面?又會投入多大的干涉力道?

    一時間,段蘭思忖諸多,並不急於開口表態。如今南北勢力對比,他雖然遠在遼邊,但也有了一個認識。事實就是,羯國老巢的都城都被打穿,羯主石虎更是不得不被逼遷都,若說仍是北強於南,那真是睜眼說瞎話。

    在這樣的情況下,立場上偏向於南國,自然也是符合他們東胡利益的。

    但事情又沒有那麼簡單,南國雖強,但畢竟還沒有真正控土遼邊。羯國雖弱,但那是相對晉國,弄死他們還是非常簡單的。

    眼下劉群代表晉國以斷絕商貿威脅,段蘭心裡是隱有羞惱的,他們段部哪怕落魄了,也絕不是單憑這區區物利就能驅使他們用命去搏!當然,若沒了這方面的補給,這個冬天注定會很難熬,足夠傷筋動骨,但也還沒到危及生死存亡的地步。

    眼見段蘭沉默不語,劉群也並不焦躁,相較於早年間輾轉各方、寄人籬下,他是很享受眼下這種捏著別人脖子的談判,也越發理解溫弘祖那個小年輕言及行台大將軍那種溢於言表的自豪感。

    如果不是他親身經歷、親眼見證種種權鬥險惡,也是真的非常願意餘生都投身於這樣強勢雄闊的政權中,以自身的才力搏一番生前身後名。

    「這一件事未有定論前,邊貿事宜只能暫停。此中種種,我是因於舊情,先請渤海公相論。但若仍無所得,還要求問其餘各方。除我之外,之後馬石津也會派人來問,必要時,明年回暖海路暢通之後,也會有王師跨海來問。」

    劉群一字一頓說道,看到段蘭臉色陰鬱更甚,心中不乏快意。這就是在表態,行台今次是篤定要正式開始干涉遼邊事務,並且會持續投入力量。段蘭如果不配合,他也會與別的勢力洽談,就算是殺害了他,行台也會再派人來。

    「劉公何以篤言此非慕容奸賊所為?我與其部世仇,劉公自然也知……」

    半晌後,段蘭才又開口說道,這也是他心中一個很大的忌憚,他不清楚南國究竟要在遼邊營造怎樣的局面。而且算起來遼邊諸多勢力中,慕容部才是與中州行台最早接觸的,段蘭就怕就算他肯冒著風險幫助行台用事,最大利益也會被慕容部侵奪。

    「遼東慕容獨大,這一點自是事實。行台目下施用遼邊力弱,暫假其力,這也是當然之選。但南國沈大將軍大義興事,絕不會只是狹顧力之強弱、眾之多寡。我與渤海公,同殿故誼,日後若能僥倖南歸,也要守此情誼,內外相扶。」

    段蘭聞言後則搖搖頭:「先主在時,常言能御劉公此類大賢高士,實在大幸。我雖才力不比先主,但也多喜能夠常常受教劉公,劉公怎能輕言棄我啊!」

    聽到段蘭這麼說,席中崔悅眸中閃過一絲羞惱。劉群也是微微一滯,片刻後遞給崔悅一個眼色,而後才對段蘭說道:「我只恐庸才惹厭,能得渤海公雅重,殊感榮幸。遼邊於我,不啻故鄉,我也是難捨此情啊。」

    僅僅一個劉群做人質,並不能讓段蘭滿意,他稍作沉吟後又說道:「遼西是我先輩故業,羯國窮迫才痛失祖業。我本身才庸力弱,不敢做盡復舊業之圖,但邊畔諸多虜眾,卻是馳騁我家舊庭之惡賊,若真能有濟於事,我希望這些賊眾能交由我來處斷。不知此事,能否決於劉公此中?」

    段蘭雖然貪婪,但也並非沒有自知之明,心知單憑他目下勢力,就算有晉國出面調控、重組遼邊事務,他也很難再借勢獨據遼西,興復舊業,因是退而求其次,希望能夠獲得遼西這些胡部義從生口。

    亂世之中,人口最重要,而偏遠苦寒的遼邊尤是如此。他所以要將劉群留在身邊,除了做人質之外,其實也看重劉群的聲譽對那些寒傖之眾的招撫之能。

    「此事非我能決,但我一定促成此事。」

    劉群聞言後微微頷首說道,應該說段蘭的態度很不客氣,不獨要將他扣留為人質,更是單純只將他當作一個傳話人。但他輾轉遼荒多年,羞辱不是沒有受過,若連這一點氣都受不了,自身包括周圍這些餘眾只怕早已經身死多年。

    相較於早年,這苦難半生予他最大收穫,就是認識到過程不重要,結果才重要。他需要借助段部的力量,才能攪亂遼西的局勢,削弱羯國的控制。否則憑他手底下這些老弱病殘,只怕還沒有衝出營舍便要被週遭那些虎狼之眾打殺殆盡。

    雙方初步達成共識,段蘭並沒有離開,就此留在了劉群的營地中,只是派遣其子並親信數人返回部族召集卒力準備用事。反叛羯國,他並沒有太大的心理負擔,目下風雪阻途、不宜大軍出動,羯國即便得訊,不會在第一時間出兵定亂,也的確是謀事的好時機。

    他在劉群面前雖然強勢,但心底裡對其人是非常警惕的。劉群在遼邊廝混多年,對諸胡部族之間底細都很清楚,本身既有其父餘蔭加身,如今身後又有南國這樣一個大後台,想要糾集遼西這些部族勢力擾亂局勢,其實並不困難。

    眼下劉群是先找上了他,段蘭心中也不乏慶幸,若不然很有可能懵懂中被圍殺的就是他。現在的他,算是搶佔一步先機,擔心事態又會有所反覆。
V123210 發表於 2019-5-9 22:04
漢祚高門 1366 無懼胡酋


    啟泰八年,新年之際,羯國控制下的遼西爆發動亂,以鮮卑段部殘餘為首的一眾胡部義從們突然暴起發難,圍攻同樣駐紮於遼西令支附近的鮮卑宇文部。

    是役,宇文部大敗虧輸,首領宇文乞豆歸力搏不敵,率領親信卒眾打算西投駐紮於徐無的羯國幽州刺史張舉,卻在途中沒於亂卒之內,生死不知,數萬宇文部族眾則盡被弄事諸胡所瓜分。

    東胡鮮卑三大部族之中,相對而言,宇文部是與中朝或者說諸夏勢力接觸最少的一個部族。如段部所在的遼西,本就地屬幽州,段部歷代首領如疾陸眷、段匹等俱都深刻介入中朝邊務,特別是在永嘉之亂後,對北方局勢的發展俱都有著很大的影響。

    至於慕容部所在的遼東,雖然舊年一度曾經被中朝放棄,但慕容部本身就標榜慕漢,特別是前代首領慕容,不獨大力招攬逃難到遼地的諸夏士人、寒傖,更力主部族漁獵歸耕,習性幾近中國,論及漢化程度,甚至還要超過段部。

    而宇文部其族地所在,本就在段部與慕容部的更北方,歷代首領也乏甚雄主,沒有意識到或者說沒有利用好中國大亂給他們這些東胡部落帶來的崛起契機。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宇文部在遼地更像是一個攪屎棍的角色,東胡大大小小的部落,幾乎無一例外都受過宇文部的侵擾進攻。

    宇文部這一代的首領乞豆歸,本是負責部族東部事務的東部大人,逆主上位,佔據了宇文部的大本營紫蒙川,並且趁著慕容部首領交接、部族內鬥之際侵擾慕容部,卻被慕容反過頭來痛擊而大敗虧輸,甚至就連部族大本營的紫蒙川都丟棄掉。

    慕容甚至一度準備在紫蒙川營建新的都邑,號以龍城,只是其後部落內訌始終沒有解決,加上羯國加強了對遼東的攻伐,只得作罷。

    這一次遼西諸胡圍殺宇文部,段部首領段蘭自然是絕對的主力。段部雖然經歷過慘痛打擊,但畢竟曾是遼西霸主,仍有族眾數萬,壯力數千,跟那些眾不過千數、持戈者寥寥百眾的東胡小部族相比,仍稱得上是龐然大物。

    但若單憑段部自身,也很難取得如此乾脆漂亮的勝利。

    宇文部本身就是東胡中的一個惡霸,乞豆歸逆亂得位,之後又被慕容部反擊驅離故地,為了鞏固其位,對羯國的依附要更加緊密,而羯國也將之視作控制遼西的重要爪牙,尤其是要用以制衡段部殘餘。

    所以單純實力以論,宇文部是要超過段部許多。就算段部能夠佔據搶發的先機,攻打宇文部一個措手不及,也很難速戰速決。一旦戰事稍有拖延,給了徐無的羯軍以做出應對的時間,那麼被反殺的只會是段部。

    段蘭本就是落架的鳳凰,早年還被遷離遼西故土南下作戰,其在東胡部落中的影響力已經被虛弱許多,更何況段部早年稱霸遼西時也是多有凶橫,頗積地怨。如今勢微,不被人落井下石就不錯了,更沒有威望去號召那些雜胡部落逆反羯國。

    至於遼西境域中這些雜胡部族們,雖然各自本身勢力並不算強,但若能整合起來,也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此前羯國進攻遼東,便是以這些部族為前鋒用以消耗慕容部的力量。

    他們肯加入這場逆亂中,劉群的奔走聯絡功不可沒。但若僅僅只是劉琨遺澤的話,劉群頂多也只能有一個能與他們見面商談的機會。而真正說動這些雜胡部落的,自然還是中國大勢的變化。

    這些雜胡部落本身弱小,能夠接觸到外界資訊的途徑也有限。但像是羯國都城被攻克,羯主石虎受迫遷都這樣的大事,他們自然也有耳聞。更兼此前通過劉群與馬石津進行貿易,也讓他們對中州的行台有了一定的瞭解。

    這群胡眾所以受統於羯國,自然還是因為羯國以力迫之。如今的羯國已是虛態畢露,對他們的威懾力自然就大大削弱。而且劉群還許諾,一旦此事成功,打斷羯國對遼西的控制,未來與南國的商貿規模肯定會大增,諸家都能循此受惠。

    背叛的成本本來就不高,而且還有確鑿利好可圖,這些雜胡部落們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於是這一群本就狼子野心的雜胡部落,在段部這個頭狼的率領下直撲宇文部,一擊致命。

    宇文部的覆滅,只是遼地風波的一個開始。段蘭在得手之後,並沒有長留令支消化戰果,而是裹挾著擄掠來的宇文部人貨直向遼西南部的陽樂轉移而去。

    暫時退出令支,既能避免被虛無的羯軍反撲狙殺,也能避開黃雀在後的慕容部虎口奪食。而且陽樂此地瀕臨海濱,到了這裡,與馬石津晉國勢力的聯繫自然可以更加便捷。

    段蘭的這一個決策,也真是充滿了謀身的智慧。就在宇文部覆滅不久,徐無的張舉已經有所反應,倉促間雖然難以即刻投入大軍撲滅逆亂,但也連遣使者呵責斥令諸胡義從反殺段部。

    羯國統攝遼西數年,兼之又是多年的河北霸主,雖然去年一場戰事衰態盡露,但也仍是不乏積威。更兼宇文部雖然覆滅,但留下的遺產還是頗為龐大,令人垂涎。那些雜胡部族們本就心志不堅,乏甚誠信,撲殺宇文部之後難免信心爆棚,再借羯國之勢反殺段部也不出奇。就算不能力克段部,但也能將之牽制在令支,給徐無的大軍集結定亂爭取時間。

    可是段蘭撤退的太快,得手之後撈上一把狠的便飛快撤離,那些雜胡部落還在哄搶宇文部其餘遺產,也沒給段部的轉移製造什麼阻撓。

    至於接下來的事態發展,那就更加熱鬧了。本就與晉國聯繫密切的遼東慕容部,自然不可能不知晉國在遼西醞釀的這一場策反行動,因是慕容早就集結重軍於紫蒙川,一俟遼西變故發生之後,便有三千慕容部精軍直渡遼水而來,一頭紮入目下仍是混亂不堪的令支。

    令支舊有的勢力中,宇文部被覆滅,段部則遁走,剩下那些雜胡部族本就一盤散沙,彼此還在亂鬥爭搶宇文部人物遺產。隨著慕容部強勢介入,他們更是無從抵抗,非但此前吞下的盡數吐出,就連他們部族本身也從原本的獵手變為了獵物,成為慕容部的收穫之一。

    而慕容部大收漁利的同時,也順手接下了麻煩。徐無的羯軍終於做出了反應,五千精兵由幽州刺史張舉親自率領直殺向令支,與同樣新抵令支未久的慕容部在這片冰天雪地中展開了攻斗。

    「今次能夠得於全勝,多賴劉公鼎力之助!」

    位於遼西南部陽樂的簡陋據點中,雖然距離令支那一場逆亂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但是每每思及於此,段蘭仍是忍不住開懷大笑。

    其實若真論及實際的收穫,其實也並不算太大,由於擔心遭到反撲而急於撤離,段蘭收取的宇文部殘餘甚至還不足半數。

    而且冬日遷徙,本就諸多艱難,倉促間撤離令支,段部本身也受損頗多,雖然陽樂此境舊年也曾被段部經營過一番,但終究不及令支那個大本營完備諸多,許多事務還要從頭開始。

    得失之間,若仔細權衡,其實並沒有預先的設想那麼大,最起碼沒有給段部帶來質的提升。

    但這件事意義所在,又不能只著眼於實際的得失,對段氏頹態的扭轉、對部族人心的振奮才是最大收穫所在。自從段部被攻滅以來,便無有如此壯勝事蹟。

    這一役不獨攻滅了同樣可稱世仇的宇文部,事後來自羯國的反撲,又被另一世仇的慕容部所承受。如此一想,自然令段部這些族眾們大感快意。

    當然,慕容部也並非全為段氏擋災,主要還是為了自身的需求。作為東胡之中在羯國攻勢下唯一還能保持獨立的強大部族,慕容部即便不趁此西進,羯國也不會放過他們。如今趁著遼西大亂而搶先用兵,本也是以攻代守的積極作法。

    但這並不能阻止段氏族人們開心,優越感只能通過對比產生,如今的他們既得於利而又免於糾紛,這種開懷時刻哪怕在段部稱霸遼西時都非常罕見。

    想到得意處,段蘭又眼望著神態淡然的劉群,語調不乏深意道:「舊年羯主也曾驅我南入作戰,所見種種,尤感中國之盛,遠非尋常能夠稱豪。劉公若能安心與我相守於此,未來此邊,必有你我一席之地啊!」

    劉群聽到這話,只是微笑以對,並沒有多說什麼。眼下的他,其實是被段蘭挾持部中,留作人質,這還不同於往年窮途末路的寄人籬下,如今的他是篤定有更好去處,留在段部這種注定前景狹小的勢力中,是真正的自墮。

    不過想有所得,又哪能沒有付出,與虎謀皮,豈能無傷?他本身沒有足夠的能量,只能借助段部的力量才能達成如今遼地紛亂的局面,哪怕段蘭明擺著要將他拘禁下來,他也無力反抗。

    遼地冬日綿長,中州已入早春,此境仍然風雪滿途的嚴寒。在遼西動亂發生將近兩個月之後,退駐於陽樂的段部終於迎來了晉國的使者,乃是溫放之親自到來。

    段蘭曾戰於河北,再加上這段時間多與劉群討論南國事務,自然明白溫放之身份不同尋常。溫嶠歸南之後,一度為南國中流砥柱、鎮國柱石,身為他的嫡嗣,溫放之在南國地位之高也可想而知。

    因是得知溫放之將要親自前來,段蘭也是極盡重視,攜帶一眾族中親信並劉群、盧諶等人,遠出十數里相迎。

    目下仍是天寒,海路還未開通,所以溫放之今次是途徑遼東至此。除了其隨行百數眾之外,慕容還派出其子一路率部護從,也足見對溫放之的重視。

    艱苦的環境尤能予人磨礪,自啟泰四年出行,於此歷事已有數年之久,溫放之早年身上些許稚氣也都蕩然無存,頜下已經蓄起了短鬚,一眼望去,頗有精幹模樣。

    雙方於陽樂北面山野碰頭,遠遠的溫放之便甩鞍下馬,趨行上前,先不理會闊步迎上的段蘭,先對劉群、盧諶、崔悅等人深揖一禮道:「晚輩走拜此中,豈有長輩出迎的道理,實在是失禮。」

    早在數年前,溫放之新抵遼東未久,便親自前往遼西拜會過劉群等人一次,當然是私底下的接觸。此時眼見溫放之卓然行來,形容體態頗有溫嶠遺風,幾人也都難免思舊,上前將溫放之攙扶起來:「太真後繼大壯,我等也都欣慰渴見,區區俗禮,不足掛齒。」

    待到這幾人稍敘舊情,段蘭才又攜子弟行上前來對溫放之見禮道:「遼荒邊酋,幸會國使。溫公高風,邊中亦是久仰……」

    如是一番寒暄,一眾人才返回段部如今的營地。這其中,慕容霸處境不乏尷尬,段部所以覆亡,慕容部的落井下石關係極大,如今走入段部大本營,段部眾人能夠按捺住不拔刀相向已經算是客氣,自然不會再給他什麼好臉色。

    其實他們東胡幾部鮮卑,糾纏年久,也多相愛相殺故事。算起來,慕容霸還算是段部的婿子。早前段遼率部東逃,遭到慕容翰的反噬,慕容部捕獲諸多段部宗親,其中有前代首領段末波之女,被慕容配許慕容霸。

    不獨慕容霸與段部有姻親,甚至就連慕容自己,他的正室同樣也是段氏女,而且就是首領段遼的姐妹,而慕容的母親,同樣是段氏女。但就算如此,並不妨礙他們相殺。

    眼下的段部雖然獨安於遼地目下的紛亂之外,但情況並不容樂觀。畢竟這一場紛亂可是由他們點火的,眼下是因為天地尚未解凍,令支對抗的那雙方還有留力,一旦等到完全的春暖解凍,戰事再上高度時,哪一方對段氏都不會視而不見。

    所以對於溫放之的到來,段蘭也是充滿期待,頻頻告說自己歸義之赤誠,以期能夠獲得更多來自晉國名位與實際上的支持。

    「我部久受羯逆虐苦,如今受感行台大將軍義召,不與賊胡同處,決然歸義。我家久居遼西,略存薄德於民,如今四邊之民也都蹈行仁義,奉我為主。古禮有千乘之君,受命天子。我部既有歸義之事蹟,絕不敢復為亂禮之悖行,但無法器號令於眾,事務也多有混亂,斗膽祈求暫假單于虛譽,能以制令節制邊胡趨義而行……」

    聽到段蘭講出自己這名位上的訴求,溫放之還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而居坐末席的慕容霸先是皺起了眉頭,旋即嘴角便泛起了冷笑。

    大單于號,至於三國及晉,逐漸變得氾濫起來,各邊胡虜凡勢力稍大,往往都要自冠此號,以示地位要超出周邊諸胡酋首一頭,並有節制周邊諸胡的權力。段氏前代的確也曾得授大單于號,鮮卑慕容也曾稱鮮卑大單于,只是慕容繼統之後,卻被南國朝廷將此稱號剝奪。

    無論大單于號再怎麼氾濫,有一點是沒改變的,那就是凡加此號的胡酋必須要是區域中絕對強者。往年段部稱豪遼西,這一點自然沒.問題,但如今段蘭所率一群亡族之餘,陳於各邊博弈巧作偷食,居然就敢奢望此位,自然令慕容霸頗感不屑。

    對於段蘭的訴求,溫放之並沒有正面回應,只是說道:「目下行台施用首務,仍是蕩平羯逆,全我故國。至於各邊英勇歸義,自然不會無視。永嘉以來,王業遷遠,諸制不存,復興途中,一切都需創建。段公今次棄賊歸義,誠是可嘉,我今日行走此中,也是先代行台稍作慰勉,之後行台封授種種,自會陸續而來。」

    段蘭聽到這話,心中便有些不悅了。雖然溫放之沒有直接拒絕,但也沒有正面做出回應,這本身便就是一種表態了。

    他與洛陽行台接觸不多,還不太瞭解行台的做事風格,見溫放之如此敷衍,便覺是小覷了他而吝於封授,皺眉道:「遼邊亂中不乏秩序,羯主舊年馳騁中國,但用略遼邊之後,也每多挫折。兩邊世情,終究有別。我君、父舊年也受晉恩,如今也願攜眾歸義助用。但王恩斷絕多年,遼卒多有陌生,恩威不浴,恐是不能勇於用事。」

    溫放之聽到這話,臉上笑容仍是平淡:「生民適亂年久,人情如此,也是無可厚非。但我諸夏自是章制天邦,這一點遂古相傳,如日月恆久,素來都沒有違於章制、循於私情的道理。適之則安,不適則亡,羯勢舊年也曾洶湧,如今已成灶下餘燼,消亡未遠。至於四邊若真私情固執,那也只能布武邊荒,再作理定。新袍裁定,不著舊履,這一點也希望段公能仔細領會。」

    聽到溫放之將段蘭比作不合腳的破鞋,席中劉群等人臉色俱都微有異變,他們對於行台的風格,其實同樣不乏陌生,這些年來習慣了寄人籬下的虛與委蛇,見溫放之身在對方大本營中還要如此強硬的應對,心弦不免繃緊。

    段蘭是在稍作回味之後,才品出話語中的意思,臉色轉而陰鬱下來,同時語調也變得有些生硬,不復此前的和順:「國使高論,恕我邊胡識淺,不能領會。但若果真有善教於我,不妨長留此境,晝夜警我。」

    溫放之聽到這話後,便從席中站起來,笑容顯得有些恣意:「段公或是不知我是何人,我是行台沈大將軍親遣巡督遼務、兼撫諸夷。遼邊此境,自是諸夏故治,東南西北都可長留。段公願意聽教,自是大善,但我卻恐你財乏勢短,不能久奉,強要繫留,多是累人累己!」

    「你、南蠻遠客,安敢小覷於我!」

    段蘭聞言後已是勃然色變,同樣起身怒視向溫放之。

    劉群等人眼見彼此已經開始口出惡言,也是不能淡然,紛紛起身想要說和幾句。

    溫放之卻對他們擺擺手,直視向對席的段蘭,說道:「虜酋逞惡,決我生死則可,豈能決我去留!大將軍麾下用事英武,非獨溫弘祖一人,行台帶甲百萬枕戈之眾,正患乏功分酬!來來來,你要如何,我從容相待!生是中國偉丈夫,會受你傖胡逼迫!神州浩大沃土,雖有賊胡億兆,無患無處掩埋!」

    「狂士真要求死?」

    段蘭總是一部首領,兼覺今次自己背棄羯國,南國總要予他一些撫慰,卻沒想到溫放之竟然如此慳吝凶悍,一時間也是怒火中燒,直接抽刀在手怒吼道。

    「段某不要自誤!」

    眼見段蘭已是激怒,下席慕容霸同樣推案而起,入帳之際已被繳械,此刻則直接將木案持在手中。至於溫放之的隨員們,則早已經擁立於主官前後,裂目以視。

    原本尚算和氣的氛圍,眼下蕩然無存。劉群、盧諶等此前還有幾分慌亂,但在觀望片刻溫放之的表現後,灑然輕笑步入溫放之的身側,只覺得早年有形無形重壓於肩的負擔此際已是蕩然無存,心胸開闊,一身輕鬆。

    段蘭持刀在手,臉色變幻不定,過了好一會兒,突然刀鋒一轉指向帳中的慕容霸,怒聲道:「我與國使論事,豈容慕容部孽種在畔窺聽,速速逐出帳去!」

    慕容霸沒想到這邪火突然燒到了他的身上,一時間羞怒交加,便要縱身撲上。溫放之抬手示意隨員將其攔下,然後保護著他退出帳去。

    「世仇舊恨,情不能忍,冒犯之處,還請貴客勿罪。」

    待到慕容霸被晉人們保護撤出,段蘭也並沒有繼續發作下去,說到底,他也並非什麼性情剛烈勇壯之人,否則也難在羯主石虎的爪牙下保全性命。

    此番作態沒能恐嚇住溫放之,他雖然有些失望,但終究不敢徹底的撕破臉。南國的勢力雖然還未大舉進入遼地,但他也不敢完全小視。

    早年他跟隨羯主石虎參戰於襄國,是親眼見識過這些中原的霸主是如何的凶悍,屠城滅族都只在一念之間,完全視人命為草芥。

    他們東胡雖然同樣不算什麼善類,但因族眾本身就寡少,所以對人命還是在意,如他撲殺宇文部,也只是殺掉宇文部的首領人物,那些族眾還是擄掠過來,不會完全殺絕。但是在河北,他親眼見證的屠城之戰便數次之多,那種狠戾就連他都深感驚悸。

    可就是這樣窮凶極惡的羯主,卻被南國攻打得老巢不保,被迫遷都。單憑這一點,南國之強悍便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又怎麼敢輕易樹此強敵?

    段蘭主動放低姿態,溫放之便也不再那麼強硬,彷彿此前的衝突沒有發生過一樣,重新坐回了席位中,手指輕敲著案沿對段蘭笑語道:「段公若仍心憂此舊隙,我倒可出面稍作周全,兩部既是比鄰並立年久,當此羯患未消之際,實在不宜互鬥互損。全成此事,算我此行稍作見禮。日後並助行台用事,犒封陸續有來,也實在不必窮爭須臾之長短。」
V123210 發表於 2019-5-9 22:04
漢祚高門 1367 勢在必戰

    洛上人如潮,萬戶居百坊。

    雖然嚴格說起來,目下的洛陽城格局只是八十一坊,但真正的生民數目又何止萬戶。

    啟泰六年行台曾經做過一次比較細緻的統計,當時洛陽城民戶合共四萬七千餘戶。這還僅僅只是在籍的民戶,並不包括各地所征發的役力、戰場俘獲的苦役以及入洛拱衛的軍伍。

    當然,現在這個數目已經不甚準確,啟泰六年的時候,洛陽城仍然還沒有營建完畢,規劃中最起碼有三分之一的坊區還處於閒置或者在建狀態。

    啟泰七年的下半年,雖然黃河下游有大規模的戰事發生,但主要的動員還是集中在青、兗、徐三州之間,對於洛陽的經營與發展沒有造成太大的影響。

    而啟泰七年又是行台省裁事務的一年,隨著大將軍西巡長安,對於關中的全力復建告一段落,雖然緊接著又有陝北戰事展開,但那主要還是由各路軍府參與,此前派往長安的許多民戶役力則開始大規模回撤洛陽。

    再加上數年前西征關中之際,所收撫的眾多苦役,他們以力償罪,在經過數年的勞作之後,也開始漸漸的放免入籍,主要的落籍地點便是洛陽。

    所以儘管距離上一次的普查距離並不算太遠,但如今洛陽在籍民戶卻有了非常大幅度的增加,如今保守估計,洛陽城居民起碼已經達到六萬戶之多。

    六萬戶的民眾,哪怕只是以最保守的五口之家來估算,洛陽城的居民,也已經超過了三十萬之多。同樣的,這也並不包括那些在役、在軍的卒力。

    跟史上一些盛世都邑人口相比,洛陽城的三十萬人口並不算太出色。但如今的行台,還沒有收盡故土、遠談不上大一統,且正式的大規模營建還是在啟泰改元之後,期間行台還在全力推行西線戰略,到如今,已經將江東的建康城遠遠甩在了身後。

    洛陽能夠在短短數年內擁有這麼大的規模,主要還是大將軍在定亂關中、確立朝內第一人的地位後,同時也確定了興治思路,那就是全力推動區域中心節點的建設,以這些大邑作為節點構建網絡,達到提領區域的效果。

    因是過去這幾年的時間裡,不獨洛陽發展迅猛,另有江東的餘杭、淮南的廣陵、淮北的彭城以及襄陽、江陵、豫章等地,俱都有著不同程度的進益。

    將人力、物力集中於區域節點上,不獨獨能夠大幅度提升各種資源調度、配給的效率,更重要的則是能夠大幅度的降低行政管理上的成本。

    雖然行台過去這些年,也一直在培養庶務、吏事人才,並且配合以甲兵歸耕、入治鄉里,但若泛及所有在治區域,還並不能達到完全取代鄉里豪宗的地步。

    過於放任人力、物力分散鄉野,這些土豪宗門仍有大片的蔭庇空間。眼下的行台仍是軍事為重,並沒有太多的精力建設覆及鄉野的監管系統,這種策略也是暫取權宜。

    而在這些民眾聚集的區域大邑中,也都遍設州學、郡學,儲備相關人才。等到軍事上的壓力緩解下來,四邊安定之後,便可以推動轟轟烈烈的生民歸鄉,以決堤之勢衝擊各地鄉野仍然存留的宗戶鄉勢秩序。

    不過就算有著行台的政令督導,洛陽城發展到如今的規模,也已【.】經暫時達到了一個臨界點。在大的局勢沒有發生劇烈變革之前,很難再作進一步的提升。

    如今的整個河洛地區,所有民屯戶耕都要用來維持如今洛陽城的規模。就算是這樣還稍顯不足,還需要來自豫南幾郡的補充。

    但是這種資源聚集的好處也是極大,大將軍在十月中返回洛陽,正式下達征發軍令準備明年向河北發起總攻。臨近年關時節,單單洛陽一地便已經動員起超過五萬的民伕役力,向滎陽、河內等地派遣,為各路大軍的集結先作鋪設。

    所以此前年初大將軍府向河北下達最後通牒所言的七月大軍出動,也是頗有迷惑意味。等到來自江東的補充之後,五月時節,王師基本已經可以大舉北進攻打羯國。

    就算物用方面還有一些勉強,但五月入夏之後,後路水運包括可以直接聯通會稽的海運貫通,也能在九月、十月中完成第二輪的補充。

    因是眼下整個行台,無論文武,可以說是俱都磨刀霍霍、待宰豺狼。至於其他的事務,都要暫時放在一邊。

    三月上巳節過後,遼地動亂的情況傳回洛陽。因為去年的戰事中,王師已經開始染指渤海、並且設立了沿海的據點,這大大縮短了與遼東傳遞消息的週期。

    得知這個消息後,沈哲子也是由衷喜悅,連連向眾人感慨表示:「溫弘祖才器壯成,直追其父,大事已可託付!」

    沈哲子所以喜悅,還不僅僅只在於遼地動盪會在之後的戰事中給羯國造成多大的牽制。局勢發展到如今這一步,王師北進的步伐絕不是偏處一隅的遼地能夠影響到的。

    過去這幾個月的時間裡,河北局勢又有了新的變化。羯主石虎退縮遷都自不必多提,隨著行台發出最後的通牒、誓要將羯國趕盡殺絕的態度越發明顯,鄴地的麻秋也終於扛不住壓力,放棄鄴地往襄國方向撤離。

    鄴地羯軍的退去,意味著完整的黃河戰線已經盡數為王師所掌握,行台可以在這條河線任意一個地點集結、投入兵力而不會遭到羯軍的騷擾,太行山以東的冀南區域已是唾手可得。王師渡河之後的前期戰事將不會遭到任何的阻撓,正宜趁此銳勢,直攻石虎所擁羯國最後的主力!

    因此就算遼地沒有變故發生,五月開戰已成定局!甚至於就連荊州軍已經攻入漢中,請求繼續增派力量直搗益都,行台批覆也僅僅只是量力而行,為的就是集中更多的力量投入到這北伐的最關鍵一戰中!

    荊州軍所以向行台求告增援,則是因為隴右庾曼之這一路兵力突然撤離了漢中,而荊州軍目下主力則停留在巴郡與江陽,正在窮攻那裡的山越、蠻等依附成漢的部族。庾曼之的撤離令得成漢益州北部壓力頓減,使得荊州軍後續推進變得困難起來。

    至於庾曼之的撤離,也是無可奈何。去年年中,涼州的張駿突然死了,消息傳來的時候,大將軍已經離開關中東行,得知這一消息的時候,也並沒有太吃驚,只是告令行台官員們評議之後稍作追贈,並傳旨扶立其嗣子張重華。

    眼下的行台,並沒有更多精力干涉涼州事務乃至於將之徹底收回,而且涼州嗣序也很清楚,張駿在世時便已經確立了嗣子張重華的地位。張重華這個年輕人,沈哲子在關中也稍作接觸審視,基本頭腦還算正常,在見識到行台的底蘊實力後,也有望保持其父藩屬路線而不變。

    在這樣的情況下,行台只需要順水推舟即可,至於未來如何,那就容後再論了。可意外還是發生了,張駿死的時候,張重華還在歸途中,其庶兄張祚連結一批張氏宗屬,稱得張駿遺囑,任其都督張掖、酒泉、敦煌、西海四郡諸軍事,基本也可看作要與張重華劃地而治的意思。

    涼州張氏宗室作亂,這一點沈哲子倒是也有預知,不過在確定短時間內不會直接干涉涼州事務之後,倒也沒有太過放在心上。甚至於他內心裡未嘗不是樂見張駿的兒子們彼此失和,但眼下張祚這麼做,大有不答應他的訴求便拒納張重華歸鎮的意思,行台也總要拿出宗主態度。

    因是沈哲子才下令庾曼之暫時收兵,將進攻仇池、漢中的軍隊調回隴西等幾郡,一方面派兵護送張重華歸鎮繼嗣,另一方面便是確保張氏家務糾紛不要影響到隴右局面。

    至於隴右軍隊回防所帶來的攻勢漏洞,也只能先由毛寶率領襄陽軍眾填補,只是想要再恢復此前局面,肯定也還需要幾個月的調整期。他給此線各路人馬下令也是必須確保戰事不會發生大的逆轉,不可影響到今年河北此役,在此前提下,哪怕放棄一部分先期戰果也是可以的。

    總之目下行台一切事務,都要圍繞之後的河北戰事展開,這一點決不動搖。

    遼地方面,由於至今行台都還不能直接進行插手干涉,所以相比其他地方要更複雜一些。溫放之並不會獲得王師的直接支援,還能藉著劉群等劉琨餘部去煽動遼地本土勢力,造成不算小的動盪,給羯國帶來直接實際的憂困,這實在是難能可貴。

    在這其中,溫放之所表現出的方面幹才,尤讓沈哲子感到欣慰。這個年輕人已經不再是建康初見那時稚氣濃厚的少年郎,這些年來在北方進行歷練,雖然乏甚出彩驚豔表現,但只要能夠抓住機會,便沒有放過。

    不獨溫放之,最近這些年,越來越多的行台文武逐漸鋒芒展露,許多人已經擁有同心協力、締結新的盛世這樣的才力,這也是讓沈哲子大感振奮的地方。

    因為最近這幾年,行台或者說整個晉國朝廷,已經到了不得不大換血的時候。雖然啟泰改制便進行過一次,但當時還並不算徹底,因於種種考慮,許多中興老人都還虛位在居,可是如今也已經漸漸凋零。

    包括眼下,沈哲子收到遼地傳訊的時候,並不在行台官署、也不在他的大將軍府邸,而是在何充府上,前來弔唁何充。
V123210 發表於 2019-5-9 22:04
1368 天命加眷


    從去年至今,何充去世已經不是第一樁大臣死訊。

    早在去年,謝裒、鐘雅便相繼去世,這兩人雖然都不在行台任事,但他們各自的死也都給行台帶來不同的困擾。

    首先謝裒的死,令得潼關鎮將謝奕不得不去職丁憂,其職事暫由河東督將李炳代任。不過確定了今年五月便將要發動總攻羯國之後,也無暇關照太多人情,謝奕在喪居幾個月之後,此前不久行台已經發出奪情詔令,著他前往滎陽統率豫州軍府將士伺機而進。

    鐘雅死前仍在中書令位置上,主持建康行台事務。雖然最近這幾年,台城越來越被架空,但行台遠在洛陽,本身也是事務繁勞,江東的政務、吏治等各方面的細節有時候不能及時兼顧到的話,也需要暫委建康的台城。

    過去這幾年,鐘雅與行台配合的很不錯,其人並不恃權專擅,與前幾任執政如庾亮、褚、諸葛恢等人都不太相同,對於沈氏南人典掌國務並沒有那麼大的牴觸,當然這也是大勢所決定,但鐘雅本人能夠審時度勢,坐鎮理定江東。

    這數年下來,沈哲子也是多承此惠,因是對於鐘雅的去世,心裡也多感悲傷,一比劉超哀榮,給予頗高追贈。

    鐘雅死後,江東便沒有了一個坐鎮主持的人物,雖然還有國丈衛崇。但衛崇其人,好浮華,性清虛,座談客而已,真正的事務實在指望不上。

    隨著鐘雅去世,也可以說是中興舊人在時局中的影響徹底告一段落,如今南北無論內外,凡在其位者,都是隨著沈氏這些年強勢崛起而得於職事者。至於舊年話事者無論是越府舊人,又或者元帝一系的青徐故舊,雖不可說是蕩然無存,但也已經微不可計。

    其實在鐘雅死後,特別年前年後這一段時間,無論行台還是江東又冒出一股議尊風潮,這一次甚至包括天師道的宗教人士們都有參與,幾番奏報言是大將軍故鄉武康多有祥瑞滋生,意思自然是不言而喻。朝野之中不乏聲潮,熱議大將軍應該要再進一步了。

    甚至包括行台謝尚等人,都不乏討論九錫規格,乃至於建言希望世子沈雒先回建康云云。

    沈哲子對尊位不是不貪,他心裡也清楚這是一條必由之路,應取之際若是不取,未來道路只會越行越窄。但他也並未因此而失於方寸,類似的話題,幾年前其實已經進行過一次,當時的沈哲子便已經有了頗為成熟的想法。

    現在舊事重提,他的態度還是一樣,那就是底線決不可失。北伐所以大義在執,是承晉討逆,在此之前,他如果踰越了,那就是以逆討逆,不獨不利於當下新秩序的確立,千百世後也將淪為笑柄,是一個很不好的表率。

    「羯亡之前,不可妄議!」

    近來這段時間,沈哲子也一再向親信之眾表態,神態不乏嚴肅,以免他們自作聰明的誤以為自己是事到臨頭的拘泥,要搞什麼三奉三讓的把戲。在徹底幹掉羯國之前,他絕不會作貪位失義之想。

    止住這股妖風之後,沈哲子也並沒有再繼續拎一個人於台城代替鐘雅,一方面是沒有合適的人選,另一方面則是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

    鐘雅所以能在此位,主要還是給南北時流一個緩衝與接受的時間。過去這幾年,行台的權威已經越來越穩固,還要在江東強立一個所謂的台城執政,已經是多此一舉。

    而且人的想法總是因於際遇而有所改變,新的人選沒有經歷過早前江東種種政斗之慘烈、以及給世道帶來的巨大傷害,便不會擁有鐘雅那種痛定思痛的恭謹。一旦大位驟得,難免浮想聯翩,這是給行台樹立麻煩。

    甚至於鐘雅死後,沈哲子覺得已經沒有再保留台城的必要,因是他委任王述為光祿勳返歸建康,主持皇帝遷都事宜,將皇統正式遷入洛陽。這個過程很漫長,一兩年時間未必做得完,但是台城宮寺官署逐步撤銷,各種職能歸入行台,已經開始在進行。

    至於建康政務方面,老爹沈充需要避嫌,沈哲子便任命二叔沈克擔任京兆尹。這個任命稍有一些不合理,因為沈克舊年一直在主管沈家的商事,雖然也有官爵在身,但卻都是一些虛職,驟加首郡太守,跨度有點大。

    而這樁任命,便是沈哲子對此前議尊風潮的一種側面回應。自此之後,江東便成了沈家的自留地,需要絕對掌控。當然之後又任命衛崇為揚州刺史,則就是將這一意圖再加一層包裹,不至於顯得咄咄逼人。

    總得來說,有老爹留守江東,再加上過往多年m的經營,江東局面縱有變化,也都是在朝好的方面發展,並不會給行台帶來實際的干擾。

    話說回來,有的時候沈哲子都不得不信一些玄理。首先他能來到這個世界,便是一個最大的玄虛,當然這並不足動搖他多年養成唯物主義的觀點,執迷於鬼神事務。

    還有一點玄虛則就是,如今南北雖然新舊更迭頻繁,但是他們沈家作為一個人丁興旺的大家族,最近這些年居然很少發生喪哀事宜。當然正常的生老病死也有,但數量並不多,且真正目下的中堅族人如老爹那一輩的堂兄弟們,則完全沒有壯夭和病老。

    這種現象,有的時候真讓沈哲子不得不感慨或許冥冥中真的有什麼天命加眷。

    這種幸運,其實在羯國也有,如石勒僅僅只是羯胡之中寒戶出身,卑賤中的卑賤,甚至曾經一度淪為奴隸,其本身通過自我奮鬥成為北方霸主已是殊異,其後繼的石虎,拋開殘忍類於禽獸的性格不談,其實能力也是相當不俗,最起碼能夠在較長一個時期內維持羯國不崩,已經足可自誇了。

    如果這種天命帶來的幸運能夠稍作分潤的話,沈哲子倒希望能夠照顧一下另一位亡者,那就是山遐。

    山遐其人,執法酷烈,整個行台治下不知多少人恨不得他不得好死,但這並不包括沈哲子。沈哲子內心裡真的希望山遐能夠長命百歲,繼續幫助他整頓吏治、肅清風潮。

    山遐執法,雖然酷烈,但能始終持正不偏,這一點是李弘所遠遠不及的,以至於其人於年初去世後,一直過去了兩個多月的時間,沈哲子都沒能找到一個完全合格的替代者。

    當然並不是說過往這些年,行台就一點執法人才沒有培養出來,相反還有很多,甚至館院之中不乏標榜刑名的時流進學。過去一年時間裡,山遐都是老病纏身,具體執法監察事務,都由其屬下卞章等人執行,也都少有偏頗。

    但是像山遐這樣的人物,想要得到還是需要一定的運氣。其人出身名門,但又沒有中朝名門浮華輕妄的惡習,因是在執法的時候,酷烈之外自有一種堂皇大氣。作為一個執法者,是相當得罪人的,罵名在所難免,山遐能夠拋開家門舊譽不念,專執繩法,這是一種先天的稟賦。

    行台兩大酷吏,相比山遐,李弘要靈活得多,不會完全罔顧人情,這也是他風評不及山遐的原因之一,愛羽失羽。

    寒士中不乏刑名之才,而且沒有什麼聲譽的牽絆,用起來肯定要比山遐更順手,但也因為如此,容易失去底線,刑懲氾濫,失去執法者的真正意義,甚至將此當作一個媚上手段。這也是為何歷代以降,酷吏都乏甚美譽的原因之一。

    沈哲子一度想將王猛召回行台來磨礪培養,但他也明白王猛的才器並不止於這一點,大才狹用,反而是一種侷限。何況王猛目下在陝北戰事中也表現上佳,不宜抽回。

    近來一段時間,沈哲子除了督令各邊人、物的調度之外,抽空也在讀書,讀的則是一些申韓古籍包括秦漢各代律令,並且親自執筆批註,結合自身的理解順便融合一些後世的法制精神,希望整理出一套適宜於當下時代的刑律。

    未來,他則打算在館院之中成立一個專門的司法學科,培養一批不獨專精律令、更能在此道有探索推新精神的人才,形成一個有其淵源且能流傳及後的流派,源源不斷提供能夠真正以維持社會基本秩序為己任的專項人才。

    畢竟刑名需要對話的不獨獨只是權威,更重要的是具有普世性的社會秩序,本身就是一個需要百花爭輝、廣納思辨的社會學科,而不是只侷限為世道百家中的其中一家。

    相對於山遐的去世,何充的死在行台則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何充舊任司州刺史,其人在位、意義方面與鐘雅不乏重複,又因為太近行台完全被行台頻頻的大動作掩蓋了其人的存在感,以至於這些年來,許多行台任事日久的官員們竟不知洛陽還有一位司州刺史的存在。

    生時寂寂,死亦寂寂,這也未嘗不是一種幸運,特別相對逆名伏誅的諸葛恢與幽憤而死的褚而言,何充的這個結局雖然平靜了一些,但起碼不是被世道以其冷漠殘忍淘汰,未嘗不是一種安慰。

    祭拜過何充,並安排其嗣子何放扶棺歸鄉安葬之後,沈哲子便匆匆告辭。行台還有諸多事務需要處理,他也實在沒有太多時間盤桓於人情。
V123210 發表於 2019-5-12 09:23
漢祚高門 1369 新婿登門


    這一天,大將軍特意抽出小半天的時間,早早便處理完公務並延後幾場會面,距離天黑還有一個多時辰的時候便離開行台,返回府邸。

    這也是因為家門有喜,他的幼妹沈琰今日歸寧回府。其實也不能算正式的歸寧禮,因為這一場喜事早在去年秋裡便已經完成。

    當時台城的鐘雅去世未久,老爹沈充還須坐鎮江東,不可輕離,因是只能返回江東成於禮數。沈哲子這個兄長便乾脆缺席,如今新婚燕爾的夫妻剛剛自江東返回洛陽,若還不出面見上一見,那就太不近人情了。

    沈氏嫡女出嫁,放在時局中也是一樁不大不小的事務,此前幾年時間裡,也是不乏風波。事情拖了幾年,總算有了定論,也算了卻時流人家一樁心事。至於成姻的對象,則是遠雍州刺史桓宣的族子桓伊。

    對於這一樁婚事,沈哲子和老爹沈充也都比較滿意。沈哲子這一代的沈家男男女女,因為家門正在一個高速攀升的階段,不乏高攀名門,多多少少都有一些遺憾。哪怕是沈哲子,他雖然與興男公主素來夫妻和睦,但以如今沈家這樣一個勢位,落在旁人眼中還是覺得有些尷尬。

    之後這些年,沈家婚嫁事宜已經不必再懷太強的目的性,倒有幾分隨性。特別是沈琰這個小娘子,生人之際家門便已經雄姿流露,【.】到如今反而是沈家自己需要擔心旁人目的性太強而不敢輕易約許。

    譙國縣桓氏,門楣不算太高,但也不是完全的傖戶,特別是近年來因為桓宣的關係,勢位也漸趨顯赫。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對於桓伊這個年輕人,沈哲子比較滿意,其人學成於馨士館,雖然還沒有歷事磨練,但才器大有可觀,也是之後行台將要重點培養的後進俊彥。

    在離開行台之際,沈哲子專程繞道去看望了一下桓宣。

    桓宣去年卸任雍州刺史,歸洛執掌勝武軍,如今已經開始全面接手事務,自然也在行台坐署,原奮武軍胡潤,則已經東去接替李閎擔任兗州刺史。

    李閎年事漸高,已經不太適宜戎馬出行,特別年中時將要大進河北,軍事任務更加繁重。戎馬大半生,卻不能參加這最後意義重大的一戰,於李閎而言,也是一樁遺憾,不過他也不必擔心後繼無人,其子李炳如今已是大將軍麾下少壯代表人物,兼領河東、潼關等洛陽西線重防。

    見大將軍駕臨,桓宣也是頗為高興,親自起身相迎,彼此寒暄一番。對於自家能與沈氏結親,桓宣心裡也頗為高興。這份喜悅也並非全是出自趨炎附勢,他本不是行台嫡系舊從,能夠與大將軍建立這樣一層親密,對於他早年從襄陽帶出的舊部完全融入行台部伍也有頗大好處。

    小坐未久,沈哲子便起身告辭。勝武軍也在之後出征的序列中,桓宣同樣事務繁忙,因此並未遠出相送。

    眼下大將軍府前,已是賓客盈門,甚至就連坊外長街上都多有時流盤桓,不乏人寄望於能夠途逢大將軍,趁機彰顯才學而得於青睞。

    隨著行台治土越來越廣闊,此一類入洛謀求晉身機會的四邊時流也越來越多,已經並不獨限一地。雖然行台下屬也有許多選拔人才的渠道,但求於捷徑也是人之常情,即便不能得於欣賞,能夠遠瞻一睹大將軍風采也是不虛此行。

    不過這些人注定要失望了,大將軍往來行台與府邸之間自有專門的途徑,根本不會長街漫行。這倒不是沈哲子脫離群眾,一則可以降低警衛壓力,二來他連見自家新婿子都要提前幾天就調整事務,也實在沒有時間浪費在歸家途中。

    寒士之中不乏美玉材質,這一點沈哲子是深知,但也沒有氾濫到長街上就俯拾皆是。而且如今他就算偶然發現什麼野中遺賢,也不會直接就予以選用,還是要通過行台的選才途徑,以此來推動這些途徑更加的深入人心。

    當沈哲子由側門入府,早有一眾家人們於此等候。新結誼的妹婿桓伊自在此中,由沈玖、沈屹等幾個兄弟陪同。

    眼見大將軍行入,桓伊也忙不迭趨行上前便要見禮,便被沈哲子擺手止住:「家門之內,不必拘禮。倒是我,常有俗務纏身,因是怠慢,還要請叔夏見諒。」

    桓伊連忙擺手道是怎麼會,他們這一代的時流少進乃是在大將軍諸多雄壯事蹟耳濡目染下長大,更兼出身馨士館,對大將軍敬慕自然更增幾分。

    且桓伊雖然不曾外派任事,早前也通過行台考選為秘書郎,雖然還不能接觸真正機密,但也多多少少瞭解行台的繁忙快節奏,更不會在這種小事上過分著眼。

    「我家這一位新客,可是館院廣才之翹楚。能與同席論誼,可是你們的榮幸,你們這些淺才少流可不要自慚庸劣,便怯於請教。」

    沈哲子上前執住桓伊的手,轉而對沈玖等幾個少弟說道。他們眼下仍在館院受業,算起來也真是桓伊的小學弟們。

    沈家江東大族,雖然早年經歷過一場分宗風波,但之後又有東西兩宗的合流,況且沈充這一支勢大已經天下皆知,因是族人規模也是大漲。

    隨著行台的權威越來越堅實,自然也有越來越多的沈氏族人上洛,單單目下大將軍府內外,直系、近支的族人並家眷便有數百人。尋常時節,這些族人們也難得見大將軍,趁著今次新婿子登門,能回來的自然都要出席。

    如是一邊走一邊寒暄,到達府邸中堂的時候,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

    賓主各自落座,沈哲子也是又打量桓伊一番。雖然往年馨士館學禮上也見過幾面,但那種場合下也難深入瞭解,況且如今關係又不相同,審視的目光自然也就不同了。

    桓伊其人,姿容挺拔,姿容也稱俊美,舉止頗有雅態,言談中則少於年輕人的浮躁、沉靜有度。沈哲子這些年也多見南北俊彥後進,眼光自然不低,但就算用比較挑剔的標準,對這位新妹婿也是非常的滿意。

    之所以有這一樁親事,還是緣起於去年春裡。當時自家小妹阿琰跟隨母親魏氏於洛南伊闕的道觀中休養,偶然得見與一眾同窗遊園的桓伊,情竇初開的少女或在那時就芳心暗許。

    當然這些少男少女情愫,沈哲子是不太清楚,也沒有精力去過問。瞭解這些,主要還是回家的時候,沈蒲生這個大嘴巴在後宅聽到一些婦人議論,轉回頭來向阿爺賣弄宣說,才得悉一點皮毛。至於真假如何,他也實在放不下架子親自去問。

    但無論原因是什麼,這一樁婚事進行得很順利。雖然權勢、豪富之外,沈家也乏清聲可誇,但沈哲子也不是妄自菲薄,他家小妹姿容可稱嬌美、性格上雖然有一些小小的嬌縱,但在大節上還算溫婉,天下何等英流少賢都可配得。

    沈哲子小坐片刻,起身入內更衣,轉回時正式開宴。宴飲途中,自然難免與桓伊閒談一番。

    但就算是家宴上,大將軍也算是隨和、並不刻意彰顯威儀,桓伊又遠比同齡人要沉靜,但表現多多少少還是拘謹,更多時候還是大將軍在說,問到他的時候,他也只是有問必答,並不窮發議論。

    這一點頗令沈哲子感到滿意,倒不是說誇誇其談者便一定就乏於實幹的才能,但舊年江東玄談之風太盛,到如今雖然世風大有改觀,但也仍然不乏人仍然固執舊俗。年高者還倒罷了,年輕人嘴上想法太多的話,難免沉不下心來於實務細微中打磨才器。

    沈哲子先是問了問此行江東成婚過程是否順利,他只有沈琰這一個嫡親妹妹,雖然不常親近,但也是發自肺腑的喜歡,不能親自出席嫁禮,多多少少是有一些遺憾。

    桓伊在回答的時候,也是小作斟酌。這一場婚事說順利也順利,但其中也的確不乏一些小事上的波折。

    縣桓氏不算是什麼世道名門,在時流看來能夠與沈家結親,的確算是高攀了。這一點,桓家內部也是深有所感,因是從議婚的時候便發願要竭盡全力,不可見笑於人。

    尤其過往這幾年間,南北人家不乏想要求此幸運,卻被一個並不顯山露水的桓氏搶得,多多少少是有一些失落與嫉妒。一旦桓家失禮人前,不知會有多少人家等著譏諷笑話。

    但有的事情,真不是努力就能做到。即便不論勢位的懸殊,單單沈家為這一個嫡女準備的妝奩、當禮冊送到桓家的時候,上上下下都震驚不已,如果不是沈充豪爽之名已經傳遍南北,他們真要以為這是沈家刻意擺出的一場下馬威。

    沈家這些年,本就在刻意發散明面上的家財,沈充對這幼女也確是鍾愛,於此大事又怎麼會吝嗇。而沈哲子雖然沒有過問此事,但家書中也示意公主要稍作補償。於是,沈琰的妝奩規模幾乎直追當年興男公主下嫁沈家。

    要知道當年興男公主嫁入沈家的時候,肅祖為自家小女壯勢,手筆是非常的大,就連當時江東豪首的沈家都大吃一驚。

    如今沈家來上這麼一手,差點讓桓家親老們撓破頭皮。以至於就連桓宣原本還要在關中待上一段時間,等待陝北戰事的階段成果,都不得不在連番家書催促下提前離任歸洛。

    沈家所準備的這份嫁妝,能夠逼得堂堂一個陝西方伯都不得不提前歸家,可想而知豐厚到了什麼程度。
V123210 發表於 2019-5-12 09:29
漢祚高門 1370 玉樹成蔭


    時下並非後世禮教嚴謹到古板苛刻的年代,婦人特別是一家之正妻,是與家門主君有著相對平等的地位。

    妝奩多寡,其實並沒有一個明確的標準。但哪怕是民間寒素門戶,一旦是正禮大婚的親事,往往也都要竭盡所能為自家出嫁的女子準備一份嫁妝。而這份嫁妝,是完完全全屬於婦人自身所有,可以傳及子女,無論夫家還是母家都不可隨意侵佔。

    所以這個時代,婦人的社會地位是有著獨立的經濟能力為基礎。這樣一個家庭倫理觀念,已經貼近沈哲子所來的那個時代。

    後世論及前代所謂妒婦云云,那已經是將婦人物化看作一個附屬品,不該有獨立的人格,但其實魏晉之際,很多後世看來妒婦的行為,並非男女情事又或恃寵而驕,而是在捍衛自己作為家門主婦的權力。特別是那種別室藏嬌的行為,主婦追打上門是要比後世捉小三還要正義的舉動。

    經濟基礎決定社會地位,這在很多時候都是通行的。沈家未必有籍此強壓親家的意思,但卻是實實在在給桓家出了一個大難題。

    銍縣桓氏既非巨室,也非名門,能夠與沈氏結親已經頗惹非議,如果在這件事情上再被強壓一頭,桓氏淪為世道笑柄已經可見。

    在那段時間裡,桓伊也真是深刻感受到許多馨士館不曾教授、經義也未涉及的人間困事。沈家的小娘子,他是由衷的心儀,而能夠成為大將軍的妹婿,大凡出身館院者相信沒有人會拒絕。

    但就算是兩情相悅,兩家也都認可這門婚事,當世道標準所帶來的巨大差距擺在眼前時,也真是讓人一籌莫展。

    就算桓宣提前歸洛,他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法子,解決的辦法很簡單,那就是桓家一定要準備足夠相匹配這一份妝奩的禮儀,最起碼不能相差懸殊。簡而言之,那就是錢。

    雖然桓伊並不是桓宣自己的兒子,但這樁婚事卻是整個家門一個契機,自然也要有力出力,有錢出錢。可是桓宣雖然位高權重,但早年在襄陽是廢土重建,之後在關中又是事務繁忙,且不說他根本不是一個貪鄙之人,就算是也根本沒有供他大肆斂財的機會。

    事情沒來由的就此打住大半個月,最終還是桓宣捨去臉面投書大將軍處道此困擾。沈哲子得悉後也真是哭笑不得,只能再作傳訊,讓家人們大大削去明面上的妝奩,不要給桓家過多難堪和壓力,因為區區一點面子問題破壞一樁佳偶良緣。

    這也談不上是上趕著嫁女,第一沈家不缺錢,也不需要借此抬勢,第二桓家若真能做出相匹配的儀制,他反而需要叫停婚事,先派人把桓家仔細查上一查。

    但就算是如此,之後婚事也給桓家帶來了不小的壓力,桓伊久在學中,其父桓景則常年擔任行台清職,靠著桓宣的資助,才算是將婚事繼續進行下去。

    而之後在江東所舉行的婚禮,桓伊也真是結結實實領略到沈氏作為江東第一門戶的深厚底蘊。

    他的丈人沈充更是素來不知收斂為何物,各邊前來賀喜賓客,幾乎塞滿了大半個武康縣,流水宴席更是沿龍溪排出幾十里外。婚禮前前後後那幾日,桓伊見到的生面孔沒有一萬只怕也有八千,反正之後很長時間,他一度臉盲到連人都認不出來了。

    之後在江東又住了一段時間,丈人沈充見他最多說的話那就是:「浮財並生計,有我則無患。兒輩只需打磨才器,助你妻兄分勞謀功,憑才憑功得於自立,勿令我女歸省之際恥誇家事。」

    但拋開這些小節上的事情,對於這一樁婚事,桓伊也是發自肺腑的喜悅,嬌妻可人,親友稱羨。他也因此能與大將軍於家宴暢談,這是往年想都不敢想的幸事。

    席中沈哲子除了欣慰於小妹幸得佳偶之外,還有一點也比較欣慰,那就是在場這些家人們對待桓伊也都非常熱情和氣,不因本家勢大而有輕慢。哪怕只是裝的,還能夠意識到這些細節,久而成習,也是一樁好事。

    如今的沈家,家風的確不錯,或許底蘊仍淺,但是家風較之早年身為江東土豪時還要嚴謹許多。

    想到這一點,沈哲子不免又懷念起去世的山遐,除了他與老爹掌舵者的警告與族人本身自律之外,山遐舊年不畏權貴的酷烈執法,也的確在一定程度上幫助沈家營造家風,少有子弟敢在外浪蕩放肆。於公於私,沈哲子都承情其人良多。

    家宴持續時間並不長,大半個時辰後族人們便都識趣的起身告辭,就連沈玖、沈屹他們也返回馨士館入宿。

    散去席宴之後,沈哲子又攜桓伊同返內宅,此際小妹沈琰也在女眷們陪同下出拜兄長。

    沈哲子眼見自家小妹仍是大吉喜服,莊重之餘還殘留許多少女嬌憨,心中也多感念,抬手道:「我家小娘子,生人之後,阿兄便乏於看護。不知不覺,已是亭亭玉立,轉為旁人家婦。前前後後,阿兄失職良多,你就算存怨,也是應該,只是不要忘記瞭望朔歸家,惡兄或不足親,但家中還有老父老母……」

    「阿兄……」

    聽到自家兄長這麼說,阿琰娘子也是動情至極,顫呼一聲後便埋首兄長懷內,哭得梨花帶雨。

    「哭什麼,咱們兄妹,大有餘時可待。雖然別庭分居,但也朝夕可作探望。只是日後卻無父母兄嫂縱容你的驕性,敬奉翁嫗、恩愛夫婿之外,若是受了別的委屈,哈……」

    說著,他便抬頭望向另一席的桓伊,只是淡淡一眼,桓伊便覺如坐針氈、忙不迭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沒有了其他族人在場,小閣中只有沈家嫡親數人,小兒阿秀、蒲生以及新添幼子、仍在襁褓中的小字喚作阿祐,包括沈勁、沈峻、沈牧、沈雲等兒女也都行出拜見姑婿。

    眼見這一幕,沈哲子更生白駒過隙之感,不知不覺,他來到這個世界不獨已經成家立室,甚至堂兄弟們已是子女成蔭。這些年,他一直在忙碌,無暇頓足小憩,就連自己的幾個兒女生人至今,也都少作陪伴,這也算是有得有失罷,公私很難完全兼顧到。

    轉過新年,就連阿秀虛齡也已經十歲,沈蒲生亦是六歲出頭。沈哲子心有所感,不免認真打量起自己的兒子們。

    阿秀小兒、已經不可稱作小兒了,個頭已經不低,眉目間頗肖其父,明眸皓齒,鼻樑挺直,額間亦是光潔蘊采,月白的絲袍以玉帶束腰,雖然還未加冠,但也早不再作總角裝扮,舊年的頑劣已經很少看到,舉止之間有著很明顯故作成熟的模樣。

    沈哲子對兒子們多是放養,私下裡不乏吐槽,言是阿秀這小兒不知哪裡習得裝腔作勢的惡習,已經大大不及幼時嬌憨可人。

    可是聽到他這吐槽之後,公主只是白他一眼,冷哼道夫郎真是事務繁忙,已經久乏自顧了。甚至就連素來嬌怯溫婉的瓜兒都小聲道,阿秀小郎此態,確是大有淵源可追。

    嘲笑自己的兒子卻被親近之人反譏,那種鬱悶實在不足為外人道,或許人天生真就是欠於幾分自知,如果不是有阿秀在後做個映襯樣子,沈哲子真不覺得他小時候原來就是這樣一副裝腔作勢、令人討厭的裝逼樣子。

    但是得於家人提醒之後再作審視,沈哲子又覺得阿秀小小年紀便已經頗有沉靜,風雅姿態已經初露端倪,卓然玉質一天天長大成人,已經令人不敢小覷,也真是不辜負自己這個為父者對他的殷厚期望,江東玉樹,代繼成蔭啊!

    如今的阿秀,已經不在家門自學,去年沈哲子從枋頭返回後,便親自將他送入館院求學,以開闊見識聽聞,也早早學著與世道時流接觸。庭門之內再怎麼細心督教,還是不如同儕爭進。

    只是母親魏氏愛憐這長孫仍然算是稚齡,嚴令白天課業結束後,晚上一定要接回府中,不要居留在外乏於看顧。沈哲子對此不置可否,反正每天天不亮便被拉起床來、穿過整個洛陽城趕去上學的又不是他。這種以愛為名的加害,反倒讓他有幾分幸災樂禍。

    沈蒲生這個小子,生得虎頭虎腦,雖然還沒有全張開,但能看得出是與父兄不同類型的相貌,倒與大父沈充更似。小時便是一個圓滾滾肉球,夾在腋下、團在懷中極富手感,也因此沒少遭遇此類毒手。

    但是近年來沈哲子已經不再這麼做了,一則是小子體格漸大,抱起來沉甸甸的,二則沈哲子擔心盤玩過甚,這小子真向肥碩圓潤方向發展。

    至於另一個小子沈阿祐,同為公主所出,只是相對於兩個兄長,得於其父關注更少。

    一則兒女漸多,沒有了此前那種新鮮感,二來目下行台發展也到一個關鍵期,特別是為籌備之後向河北的這場大戰牽扯了沈哲子太多的精力,真忙起來的時候,十天半個月的都難得歸府,回來後往往也都是倒頭大睡。

    所以他對此倒也不乏愧疚,只是叮囑沈蒲生小心看護這個幼弟,子代父勞,養了兒子就是要早早用起來。

    因是自從入閣之後,沈蒲生便叉腰凸腹的寸步不離懷抱沈阿祐的乳母,甚至就連沈哲子想順手接過阿祐,都被沈蒲生皺眉擺手、不耐煩的拒絕了:「阿弟早已經倦了,阿爺不要擾他!」

    長久不見便覺想念,見到之後又倍感手癢。為人父母,真是大不容易!
V123210 發表於 2019-5-12 09:29
1371 物歸原主

    新婿子登門,禮數自然要周全,沈阿秀等一眾晚輩們上前見禮,桓伊這裡也都準備了禮物餽贈。

    禮物自然也不會太珍貴,也只是略作寄意而已。江東成婚這一次經歷,總算讓桓伊見識到豪富門戶底蘊如何,是真的半點沒有要在這種事情上做什麼亮眼文章的想法,因是準備的禮物也都中規中矩,更多還是寄託對晚輩的一份期許與嘉勉。

    如沈阿秀並沈牧的兒子沈基等年長已經進學的沈氏後輩,便各自送了一套馨士館此前刊印的書籍,多是《春秋正義》《古今儀禮》等經義文章。

    這些經義書籍,如果說有一點不同,那是並非什麼古籍翻新,而是自從馨士館創建以來館閣之內重新編修。特別是在啟泰改元之後,馨士館入於天中,吸引到的時流碩儒數量更多,所兼收包容的學說流派也越來越多,重注、編修的風潮也越來越盛。

    這種現象是沈哲子所樂見的,隨著地位越來越高,他是越來越意識到整合意識形態的重要性。古經新注,通過這樣一個過程,將大一統的觀念重新注入到知識分子的思想之中,也可以說是從新塑造未來新帝國上及士流、下及黎庶的精神面貌。

    這注定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而且絕對不可操之過急。人的思想、觀念是一套非常複雜的系統,所謂適亂已久,不獨獨只是生人處境的動盪,更是各種意識觀念的坍塌。後漢及於三國,一直到中朝雖然完成了統一,但也僅僅只是完成了形式上的統一,人心始終沒有凝合起來。

    別的不說,沈哲子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老爹還在心心唸唸謀劃著割據江東,對於晉統始終乏於一種發自肺腑的認同感。這種心理,並非孤例,可以說哪怕是沒有諸胡作亂的衝擊,單單內部的衝突消耗,中朝也很難維持長久。

    追及古時,楚霸王項羽雖然滅了秦國,但卻並未就此登上皇位,完全取代秦統。察其內心想法,應該也是根本就不認可秦帝國這種大一統的政治模式,想要恢復戰國那種諸侯分治的局面。

    盛世修典,本身就是整合知識分子的思想觀念,這是任何一個大一統朝代都絕對不可忽略的大事。否則縱有強兵鎮國,只會引發內部更加殘酷血腥的內鬥。

    沈哲子明明知道科舉制度就是取代魏晉才選制度的良策,但之所以遲遲不推行,哪怕是眼下行台已經有了這樣的力量,仍【.】然還只是用行台吏考這種折衷方法,甚至沒有徹底的摒棄九品官人法,也是在於思想上還沒有達於一個統一,不能確保選取的人才是由衷認同他的治國主張,又怎麼能將權位輕許?

    甚至到了宋明時期,儒門昌盛,思想近趨於一,皇帝還每有重用諜報機構,直接監視大臣的舉動。沈哲子若在當下這個時代就做依靠一個取士制度便達到廣納天下英流寒士的美夢,那也是真不知道死字怎麼寫。

    他此前在關中,盛情邀請雍涼人士如郭荷等入洛,也是為了用最包容的姿態去整合一套能夠得到普世認可並奉從的價值體系,要讓這個時代的人從心底裡便認同出身華夏那種自豪並使命感,而不僅僅只是遭到胡虜虐害之後向強權靠攏、尋求依蔽。

    修史修典,任重道遠。目下天中館院、包括各地所興設州學、郡學,在傳經授業的時候,也已經不再使用古籍舊典或是門戶私傳,而是統一用的這些新編經義。如是再作數年鋪墊,制度上的改革才能真正得收成效。

    桓伊作為館院學子翹楚,也有份參與其中。當然他們這些學子是不夠資格主持修編、註解,能做的也僅僅只是拾遺、檢校等輔佐事務,但有了這一份資歷在身,之後餘生都會大有受益。

    至於送給沈蒲生等稚幼少兒的,則就是一些玩具器物,也多貼合這些小兒各自喜好。

    察覺到這一點,沈哲子也轉頭瞥了席中小妹一眼,眸中不乏噱意。很明顯這些小禮品都是阿琰小娘子幫忙張羅,希望自家夫婿能夠得於家門上下歡心,那護夫之情也確是熾熱。

    察覺到自家阿兄的笑意,初為人婦的沈琰也是俏臉羞紅,垂首捏住衣角不去看阿兄。

    「這彈弓、這彈弓,分明是我去年夏日丟失的!」

    沈蒲生到手是一具象牙雕琢精緻彈弓,欣喜把玩片刻後便瞪大眼驚奇道。

    而聽到他這喊聲,桓伊便是愣了一愣,下意識望向自家娘子。阿琰娘子這會兒卻是羞不可當,秀眉一挑便乜斜望向沈蒲生。

    沈蒲生仍是一臉驚奇並狐疑的捧著那彈弓,待被阿兄沈阿秀拉了一下衣角,這才後知後覺的察覺到姑姑那不善的目光,忙不迭摀住嘴巴,過片刻待到姑姑視線收回,才湊到沈阿秀耳邊低語道:「阿兄你是對的,咱們真要多謝這位姑婿……」

    沈阿秀嘴角一翹,微微頷首,待見堂兄弟們都已經見禮完畢,他又起身上前,小大人模樣對桓伊揖禮道:「去年秋裡行禮時節,我們少輩筋骨稚嫩,不能隨同歸鄉觀禮,大大怠慢姑婿。今日姑婿登門,再請見諒。」

    桓伊見狀,便也連忙欠身回應,繼而下意識又望了大將軍一眼,更覺名父麟兒傳言不虛。舊年聽時流熱議大將軍沖齡之際便因機敏而名滿江東,總覺有幾分誇大失實,如今見到沈阿秀小小年紀已是人情周全,也可追想當年大將軍風采一二。

    頓了一頓,沈阿秀才又說道:「失禮在前,卻得惠於後,後輩更覺惶恐。因是也小備薄儀,敬請姑婿笑納。」

    說話間,他便向閣外招招手,便有兩名家人入內,各自捧住禮盒,擺在桓伊面前案上。

    看到這裡,沈哲子也不免感覺有趣,探身望著兒子笑道:「小兒知禮是善,不過你家姑婿卻非趣致尋常的俗人。若禮不能投於所好,當心弄巧成拙。」

    「那就請姑婿雅觀賞鑑了。」

    沈阿秀又說了一句,然後才又退了回去,一副頗有自信的模樣。

    桓伊本待抬手回拒,但又被這父子問答勾起了好奇心,見大將軍也饒有興致的望過來,便笑了笑,抬手打開禮盒,之後垂眼望去,表情頓時僵硬起來。

    兩個禮盒各自擺著一份禮物,其中一個乃是一張古琴,古琴造型古拙,表面泛著一股歲月積澱但又時常擦拭的獨特光澤,一望可知不是俗物。

    但這還並非桓伊關注的重點,此時他兩眼正死死盯住另一個禮盒中,那個打開的禮盒只擺著一卷古籍。古籍紙張泛黃近灰,一望可知同樣也是古物,至於古籍的名稱,只有簡單的兩個字《笛律》。

    桓伊之所以表現如此失常,也與之前的沈蒲生失態驚呼原因差不多,因為這一卷《笛律》,同樣原本是屬於他的。只是不同於沈蒲生的象牙彈弓是被他姑姑順走了,這一份古卷卻是桓伊早前主動放棄的。

    古卷並非俗物,來歷同樣不同尋常。桓伊除了才學優異之外,本身也極富雅趣,於音律樂理有著不低的造詣,特別精擅笛樂,在館院之間的學子中都頗負盛名。

    這一卷《笛律》的作者乃是中朝名士、出身潁川高門的荀勖。荀勖其人同樣精擅笛樂,制有十二律笛,頗為世道雅流所重。其後代子孫荀達,也曾入學馨士館一段時間,雅重桓伊此才,便將先祖這一份《笛律》送給了桓伊。

    桓伊得此前代名流的雅籍,心中自是珍愛,視若瑰寶。至於因何失去,還要講到之前的婚事,他是眼見族人們為他的婚事憂愁奔走,心中有慚,也想盡自己一份力。

    但他久學於馨士館,即便想要盡力,身邊也無珍物可用,這一份《笛律》便是為數不多的珍物。儘管心中諸多不捨,但還是忍痛割愛,轉售館中同樣雅好此技的一位同窗。

    為此,年前在江東時,他還幾次登門去向荀達道歉,儘管荀達本身對此不以為意,只道物贈友人,便任由處置,雖然再作轉手,但卻能成就一段佳緣,也是雅事。但桓伊仍是不能釋懷,每每思及此事,心中更覺羞愧不已。

    如今舊物再出現於眼前,而且還是以這種匪夷所思的方式,桓伊一時間都難以消化。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鄭重起身對阿秀說道:「阿秀郎君有心,為我全此辜負良友遺憾,多謝你了。」

    沈阿秀則連忙避席道:「姑婿言重了,舊年陌路不必多說。如今雖然仍是相知不深,但姑婿能娶走、能得我家姑姑嘉願託付,後輩稍作盡心,也是應當。」

    沈哲子自然不知這當中曲折,但見桓伊如此糾結反應,便也不好多問,只是望著自家兒子又笑起來。而後又見沈蒲生在另一側幾番要起身,都被阿秀踩住衣帶不能起身,便知這兩個小子肯定有古怪,此節記在心裡,稍後一定要問上一問。
V123210 發表於 2019-5-13 06:58
漢祚高門 1372 行台秘閣

    少輩見禮半個多時辰,天色已經不早,便退出各自休息去了。

    沈哲子又吩咐家人,打掃一處側院,讓這對新婚夫婦暫居府上。這種瑣事其實公主已經安排好,但他這個當家人也總要稍作表態。

    男丁成婚之後,便算是自立門戶,雖然時下不乏大家族仍然群聚,但沈家嬌女出嫁,總不能連一處屬於自家的宅院都無。只是他們夫婦剛剛歸洛,兼之年初桓伊的父親桓景剛剛外放任職,家中宅院也沒有收拾出來,也只能暫留大將軍府上。

    行台還有一樁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凡任事者不可合族混居。這個要求顯得有些不近人情,倒也不是行台明確的規令。最開始只是強調一些重要職位上的官員,切記不要在日常生活中向週遭親友洩露行台的機密事務。

    久而久之,便有了一些傳言說是大族混居、人多眼雜,便難出任行台顯職。人皆有上進的需求,於是漸漸的便形成這種不成文的規定。

    當然,行台也不是一味的苛責宮寺屬官。基本上任事於行台中,只要入於品流,便可無償獲得一所行台贈送的宅邸,規制則按照官爵不同而各有差別。這是正俸之外額外的福利,為的是讓這些官員們能夠專心用事,無患家務瑣事,自然也少有人拒絕。

    洛陽是在一片廢墟中營建起的新城,沒有任何舊年牽絆,而且目下還處於蒸蒸日上的上升期,權貴們也沒有形成那種封閉且一味謀求私利的小圈子。因是在於城建方面,行台是有著絕對的主導權,有什麼規令也能毫無阻滯的實施。

    女眷並少輩們退出之後,沈哲子又留桓伊小談片刻,談一談家事,也談一談時事,順便就是講一講桓伊之後的打算。

    桓伊的父親舊年擔任行台部曹尚書,這職位說高不高,說低也不低。行台職任尚書者,林林總總將近四十人,職權上也因分工不同而有高低,但基本上只有高昇為六部的大尚書,才算是真正踏入了高官的行列。

    桓景這個人中規中矩,既沒有什麼高才大名,也沒有什麼非凡的功事履歷,當然也跟不曾居任顯職有關,較之其堂兄桓宣在時譽方面要差了許多。

    目下的行台,是沈哲子掌管軍政中樞所在,職位的陞遷選用自不能用來做人情。

    於是便將桓景外放擔任梁州刺史府長史,作為毛寶的政務副手,雖然不算是拔高任用,但要比在行台擔任一個可有可無的部曹尚書要重要得多。讓前往襄陽之後跟隨毛寶前往漢中,也有來自桓宣方面的考慮,畢竟桓宣在襄陽待了十數年久,多有人情遺澤的殘留。

    桓景得此一點便利,如果確有其才,肯定能在輔佐毛寶的過程中有所建樹。但若還是沒有什麼亮眼表現,那就說明這個人真的沒有主政營庶的才能,之後再召回行台,虛職供奉即可,不會再有什麼顯用。

    至於桓伊,本就是沈哲子看重的館院英流,如今又有了這樣一層親戚關係,有所照顧自是應有之義,當然主要還是要看桓伊自己的意思。

    言及前程,桓伊不乏惶恐羞赧,並沒有什麼太強烈的意願表達,只說願意謹遵大將軍遣用。

    「目下行台正在籌措用事河北、覆滅羯國之一戰,我也在擇選世道少流英俊組成秘閣,隨部歷練。叔夏若無旁的意趣,稍後幾日整理一下家務細雜,便先歸行台入秘閣待用罷。」

    沈哲子有很多套的參謀班底,政務、軍務自是常備,如謝安、陳逵等人,都是長久待命左右輔佐行政事務的秘書人才,當然現在謝安喪居在家。行台即便有奪情,也只在謝奕這種層次的高級督將,並不會下及更低的層次。

    除了這些常備班底之外,每當大事有動,還要特別挑選相關才力、成立一個專門的臨時參謀班子,專才專任。如此前的關中西線整體戰略,便在朝野內外又選募一批才力,隨著事務漸漸穩定下來,這些人才也都各自擔任內外不同事務。

    至於眼下所講起的秘閣,與此前其他參謀班底又有些不同。這場北伐最重要的一場戰事,其實參謀班底早在年前便已經組建完畢,由杜赫這個政務總管親自領銜,以示行台所有資源都要以此為中心進行調配。

    之所以還要區別於此獨立組建一個秘閣,主要意圖還不是為了給當下事務提供幫助,而是為了扶植後進。

    之後這一場大戰,沈哲子是定義為北伐終戰。所謂北伐,最主要的攻伐目標就是明確僭制立國、自成章制的羯國。沈哲子是要畢其功於一役,不滅羯國,絕不收兵。

    在這樣的戰略大前提之下,便必須要考慮到如果戰事順利,完全消滅了羯國之後的戰果消化。目下羯國雖然勢微,但還佔領著河朔之間廣袤領土。這些領土也是胡禍尤深的區域,想要在戰後從速入治,人才的缺口仍是極大。

    用兵和興治,是兩個不同的概念。王師就算能夠一路奏捷,完全消滅掉羯國的勢力,但若不能及時的在收復區中建立新的秩序,河北各地都會因為舊秩序消除、新秩序還沒有創建,而陷入一種無組織的惶恐混亂之中。

    這種情況下,最有可能崛起的就是那些各個地方本就不乏勢力並底蘊的鄉宗土豪。後漢末年,所以軍閥林立、最終形成三國鼎立的局面,黃巾軍作亂、大大的打擊了後漢在地方州郡統治的秩序有關。

    沈哲子可不想剛剛消滅羯國,回頭一看整個河朔之地又是鄉豪軍頭林立,所以相關的人才儲備,一定要未雨綢繆。至於秘閣,就是為此而生。

    這一個所謂的秘閣,規模比沈哲子此前所有參謀班底都要大得多,沈哲子是計畫招募六百到一千人之間。

    這些人,主要選取就是如桓伊這種世道少進英流,他們未必在當下就有能夠主政一方的才力,沈哲子也並不寄望他們能在接下來的戰事中提供多大的幫助,只是將人召集起來,帶領著跟隨北伐大軍實地歷練一程,讓他們先對河北的形勢有一個最基礎、翔實的瞭解。

    未來,將會從這些人中擇其優異,逐步選派就任地方,正式接掌羯國覆亡後所遺留下的大片領土,將河北這一片久亂境域正式納入行台的統序之中。

    所以這個所謂的秘閣,也可以說是專項人才定向培養的計畫。未來河北諸多州郡大治重任,必然會從這個團體中相繼湧出。

    正因為身負這樣深遠的政治意義,所以這個秘閣入選人才的構成,某種程度上也可以代表沈哲子未來的治國思路。

    他雖然沒有明確表態,但心裡已經有了一個設想,在這六百到一千人的規模之中,其中出身寒門、豪武最起碼要佔據三成。行台原本的統治結構中,如豫州、徐州包括江東等地那些吏考優評的中下級官吏,也要最少佔據三成。

    還有剩下的四成,則就要從門生義故、世族後代、親戚勳貴,甚至包括諸胡部落之中選取。

    寒門豪武雖然底蘊尚淺,而且大體上也乏甚政治遠見,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一個團體,才是當下世道中最為踴躍進取、敢於拚搏的人。甚至舊年的沈家,便出身於此列。

    世族高門,雖然無能昏聵者不乏,但他們是此前統治結構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儘管無論在南在北都已經多受打擊,但也不可完全的排斥,徹底的忽略。否則未來的新秩序哪怕初期看起來再怎麼強勢,因為有此巨大隱患,也一定不會得於穩定。

    後世不乏人言爾朱榮河陰之變,殺盡北魏權豪,侯景作亂建康、屠戮江東舊族,是怎樣的壯闊豪邁,但卻往往忽略這兩人唯此高光時刻,之後下場都很淒慘,勢力轉瞬之間便分崩離析。

    世道就算是要大破大立,但仍有一種慣性的反撲不可忽略。原本構成舊世界的基礎,突然被剷除掉這樣一大塊,一個存在世道數百年之久的政治群體突然被拿掉,絕非能夠在三五年之內就能補足,倉促之間湧入填補的未必就對新世界的建造有利,更多的可能會是種種妖異、怪誕。

    南朝劉宋皇室種種荒唐,某種程度也可以說是這種政治失衡所帶來的苦果自食。宋武劉裕也曾有氣吞萬里如虎的豪壯,可惜終究不能長生不死,管不到自家後代種種作妖悖逆。

    包括中朝的八王之亂,其實也可以放在這個範疇中進行討論,當某一股確有力量的政治勢力不能遵循常規途徑進入統治階級,與皇權進行對話,便會轉而與其他政治勢力進行苟合陰謀,達成其政治意圖。

    司馬氏霸府最初包容性便極差,較之曹操魏王霸府差的更多。雖然也沿襲了曹魏尊崇舊族的基本政策,但其得國過程中的淮南三叛,包括鐘會的反叛在內,也讓司馬氏對世族充滿了不信任,多有肆意屠戮。

    之後大封宗王,這些宗王並沒有成為預想中的社稷藩籬,而是因於私慾加上各自所依賴的包括世族在內的政治力量的鼓動,甚至不惜招引胡虜的武力為用,反而成為最大的不穩定因素。

    比如舊年沈充不能通過常規途徑為皇權所用,他自然而然就投靠權臣王敦,進行種種逆亂操作,可以說是這種政治現象最佳註腳。

    因是沈哲子也從不奢望從他一代便將當下種種政治隱患徹底消除掉,能夠將主要的削弱成次要的,將怙惡逆亂的打服消滅,樹立起羯國包括後繼將要內入華夏作亂的胡虜這樣一批共同敵人,便已經具有了構成新秩序的主要元素,在絕對武力的震懾前提下,達成一種新的政治邏輯。

    其實對於自身的前途,桓伊也是不乏迷茫。一方面他還不乏年輕人那種涉世未深的固執,不願意因為這一個姻親關係就此放棄自身的努力,從此平流進取,裙帶邀幸,另一方面他又不知自己的才力究竟能在哪一方面得於大放異彩。

    因此對於大將軍的這個邀請,他也激動不已,連忙點頭表示自己明日便可前往這個仍在組建中的秘閣。

    對此沈哲子則示意倒也不必焦急,眼下秘閣還未成型,各地州郡仍在選送優秀官吏,之後也將要在館院進行一次大考選拔,去得太早也是閒坐。

    話講到這裡,天色已經晚了,沈哲子便起身送客,桓伊便也在府下僕役的引領下直往別院休息。

    回到內舍之後,沈哲子便聽到一串嘹喨通透、又有種撕心裂肺的哭聲正傳出來,他雖然已經有些倦了,但還是有些好奇,蒲生這小子向來沒心沒肺,怎麼今天如此悲傷?

    心中想著,他便舉步向哭聲傳來的方向行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9-5-13 06:58
漢祚高門 1373 稚子難謀


    花廳中,沈蒲生趴在他母親崔翎懷中嚎啕大哭,聲調神態都有無限悲傷。無論他母親皺眉呵斥,還是週遭旁人聞言勸慰,全都不做理會。

    另一側,沈阿秀蔫巴巴的坐在席中,腦袋耷拉下來,他的母親興男公主則扶腰冷笑站在他的身前,神態之間大是不善。

    沈哲子步入花廳中便看到這一幕畫面,登時便好奇起來,望向興男公主問道:「漏夜還不休息,這又是怎麼了?」

    一邊說著他一邊走進來,心中也的確好奇不已,看這架勢風波不小。不過尋常內宅事務,興男公主向來安排得井井有條,無需他作操心。

    「怎麼了?夫郎請問問你這好兒子!」

    興男公主乜斜著沈阿秀,冷笑著回答夫郎的問題,而沈阿秀聽到父親的聲音,連忙抬起頭滿是希冀的望過去,耳邊卻陡又聽到母親呵斥聲:「站起身來!」

    原本還在哭泣的沈蒲生同樣也聽到父親的聲音,哭聲頓止,從母親懷中爬起,連滾帶爬撲向父親,語調中充滿了悲憤:「阿爺,阿兄他、他詐我……」

    沈阿秀剛從座位上站起來,聽到這話便有幾分不滿:「這怎麼能算是詐,蒲生你可不要冤枉我!阿兄問你,當時是否你也……」

    「你住口!」

    興男公主白了振振有詞的兒子一眼,又行過去彎腰用錦帕抹去蒲生那滿臉鼻涕淚水,溫聲道:「蒲生是個好兒郎,暫不哭鬧,告訴阿爺阿母,你這惡兄怎麼詐你?」

    沈蒲生抱著父親大腿,這才轉過頭來,一臉義憤填膺的控訴起阿兄的罪過。

    原來問題還是出在此前阿秀送給姑婿桓伊的禮物,沈哲子當時便瞧出這兄弟倆的小動作,準備回頭問上一問,沒想到後宅裡反倒先鬧了起來。

    沈琰這小娘子在閣中時,沒少欺負阿秀並蒲生兄弟倆,因其長輩身份,加上父親自覺有愧這位姑姑,家門中也不乏縱容,他們兄弟兩個也真是只能有苦往肚子裡咽。如沈蒲生心愛的玩具彈弓被姑姑收走,之後竟又當作回門禮送回來,簡直就是有恃無恐。

    所以姑姑出嫁桓家,對他們兄弟兩個來說,也是掃除家門一個禍害,真是興奮不已。阿秀便向蒲生建議:「咱們雖然不知這姑婿何人,但能幫咱們擒走姑姑這個惡娘子,沒有深情也有大恩,該要重重感謝。」

    蒲生對此自然沒有異議,這個姑姑搶他玩具、日常戲弄,他也是受害良久。結果剛才禮物送出去了,那新姑婿也收了禮,蒲生本以為就此皆大歡喜,卻沒想到姑姑轉頭又住回了別院,蒲生對此自然不能接受,收了禮卻又把人送回來,簡直就是空歡喜。

    然而讓他悲憤不已的還不在於此,講到這裡,他語調復又哽咽起來,抹著眼淚可憐兮兮道:「阿兄道我,他日間要在館院修業,只我晝夜在家。算起來,那位新姑婿幫我更多,所以置禮的錢數,也該我出更多……」

    聽到蒲生這悲憤莫名的控訴,花廳內眾人齊齊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來。此前回到內宅,蒲生便嚎叫哭鬧,她們也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看這孩子表現,還道多嚴重的問題。

    「蒲生告訴阿爺,你花費多少錢數?」

    沈哲子彎腰攬起這小子,之後又抬頭望向一臉羞澀的沈阿秀,算是明白了早前客廳中那小動作的緣由。

    沈阿秀也是不乏委屈:「蒲生你是有些不講道理,難道我有講錯?那位姑婿不講誠信,你哪能……」

    「你還有臉爭辯?虛長幾年,養出心計,就是為的欺詐你家幼弟?你父在你這般年紀,早讓時流驚豔稱頌了!」

    興男公主曲起手指,敲在兒子腦門笑罵道,轉向安慰蒲生道:「蒲生不要悲傷,你損多少錢數,阿母雙倍補你。你姑姑往常也只是同你遊戲,今次歸門只是短住……」

    且不說權位如何,沈家本就豪富門戶,子弟自然不會短於日用。如沈阿秀除了父母顯貴,自身還是正式有著自己封邑的曲阿縣公,若說缺錢,那真是一個笑話。

    但是小兒畢竟稚嫩,家門中又有興男公主這樣嚴厲的嫡母,唯恐他們兄弟自幼便嬌縱成性,在外奢靡浪行玷污其父聲譽,因是監管極為嚴格。也是靠著父親幫忙爭取,兄弟兩個才各自保留一個小金庫,專用收藏年節時來自長輩的餽贈。

    興男公主家教不可謂不嚴格,去年阿秀跟隨堂兄沈勳去看城南的蹴鞠競戲,看到激動人心處直接給獲勝隊伍封贈十萬錢賞儀。他是自小不知錢財概念,只道這應該是一筆不小數額,結果回家後便被母親拎過來一頓訓,問他覺得自己能在多久時間賺回這筆錢數,竟敢在外如此濫賞?

    之後興男公主更直接將阿秀髮往城南莊墅,做了整整一個月的農事,就連祖母魏氏求情都被擋回,公主也帶著蒲生等小兒去看阿秀受罰。蒲生雖然稚嫩不知農事辛苦,但見阿兄一邊啜泣一邊彎腰割草,自然也知絕不是在遊戲。

    也是自此之後,阿秀才終於對錢財有了概念,包括之後在館院求學,與同窗交際餽贈的時候,有了自己的尺度。

    今次懷著感激之情給新姑婿桓伊準備禮物,那古琴並笛律都是價值不菲的古物,自己小金庫被阿母監管著不好大筆動用,兼之也要留下一些私財與同窗交際,這才打起了蒲生的主意。卻沒想到蒲生這小子簡直父親日常說的豬隊友,直接在一眾長輩面前捅出來,自是羞不可當。

    「你們兄弟懂得禮敬賢親,這是難得。阿秀你佔蒲生之數加倍補還,至於花費多少,阿爺替你們承擔半數。之後你姑姑白日欺你,蒲生你就承受了罷。」

    最後還是沈哲子擺手定論,才算結束這樁鬧劇。

    至於這個處理的結果,對蒲生而言自是欣喜不已,他本以為多花了錢卻沒辦成事而懊惱鬱悶,卻沒想到失額補還還有賺,至於阿爺所說白日受欺,反正他是明白姑姑只是短住,根本也不放在心上。阿秀也只能一臉鬱悶的表示接受,之後在母親凝望下乖乖回房抄書。

    如是一樁小事了結,眾人各自回房休息。

    沈阿秀夜裡受罰,抄了一遍《曲禮上篇》,之後才能入睡。只是睡了不足三個時辰,便就被家人呼喚起床。

    此刻天色仍是灰濛蒙的,阿秀眯著眼任由僕人擺弄、洗漱更衣,收拾停當後便被塞入了一輛大車中。

    這架大車就是日常送沈家子弟往返館院的專車,已有五六個年紀差不多大的少輩,在車廂中或坐或臥,精神都算不上好。畢竟這個年紀正是渴睡,他們卻要天不亮便起床穿過全城去求學,也實在辛苦。

    「阿秀,早啊。」

    車廂裡響起打招呼的聲音,沈阿秀只是閉著眼哼哼兩聲,便抱膀歪倒在車廂一角繼續補覺。

    當大車駛出家門時,恰逢大將軍也行出府門,走赴行台,少年們雖然渴睡,但還是打起精神紛紛下車見禮,大將軍只是點點頭,示意他們用心進學,然後便在百數衛兵簇擁下直往行台而去。

    之後少年們上車,橫七豎八歪倒車廂中,阿秀肩膀被人砸了一記,有些不悅的睜開眼,便見沈牧次子、他的堂兄沈勳正一臉賤笑的望著他:「阿秀,聽說你昨夜被蒲生反殺?真是蠢啊!」

    阿秀聽到這話,睡意消散一些,靠著車壁坐起身,捂臉嘆息道:「這小子、這小子,唉,真是不可共謀啊……」

    說話間,他瞥見沈勳衣襟處探出一截絲帛緊密紮裹的棍狀物,便微笑道:「今天又有陣仗?」

    「這可跟你無關,你就不要打聽了。」

    沈勳嘻嘻一笑,將那棍狀物又往懷裡塞了一塞,坐回去閉目養神起來。

    沈勳懷中那物,有一個雅稱,名為兵尉杖,具體說來乃是名劇《兵尉曲》其中的一個道具,言是兵尉莫仲早年淮南大戰羯軍,用的便是這種器杖。

    館院作為行台正學的地位越來越明顯,因是也成了時流少進入學受業首選所在。這麼多少年人聚在一起,都是年少衝動的年紀,加之行台這些年也是崇尚武功之風熾熱,自然也就難免一些糾紛碰撞。儘管館院都有規令嚴禁,但也難以杜絕。

    兵尉莫仲本是兵家子,如今卻憑著自身的努力成為戰功赫赫的王師大將,自然是這個年紀、好動爭勇少年郎心目中的偶像,因是他所用的器物兵尉杖,便也成為館院少流追捧的對象,幻想也能得成一番功業。

    其實真正的兵尉杖,堅木包鐵,頭鈍刺鋒,被臂力驚人的士卒使用起來,一杖砸在身上,臟腑碎裂不在話下。

    少年鬥毆自然不敢使用這種凶器,兼之館院督察嚴格,而少年衝動起來隨時都要開干,於是便依照原形做出改變,從丈餘大杖改成數尺長短,平時可藏在袖中懷中而不顯眼。

    至於材質上,則是用的韌木,外面再層層包裹絲麻等軟韌之物,需要使用的時候,稍稍浸水便能加重份量,揮舞起來同樣虎虎生風,擊打在身上不會有明顯傷痕,但會讓人吃痛許久。

    如今,兵尉杖已經成了館院學子的標配,哪怕不熱衷鬥毆的篤靜守禮少年,如果身邊不常備一根兵尉杖,那就說明這人軟弱可欺,不被同窗敬重。而誰若能有一柄用材、造型俱都精美合用的兵尉杖,那絕對是少年們追捧的對象,即便不相熟,若是約架對陣的時候,己方能夠請到這樣的人物鎮場子,也有十足的心理優越感。

    至於將兵尉杖這種軍中凶器改造之後引入館院鬥毆的首倡者,便是眼下正在車廂中閉目養神、大名鼎鼎的沈勳沈二郎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9-5-13 06:59
1374 天中義骨

    說沈勳大名鼎鼎,那絕對不是在吹噓。他的名氣已經不獨獨只限於館院學子們之間,甚至一些時流名士也都多聞其名。

    沈牧妻妾眾多,所帶來的一個直接後果那就是子女同樣眾多。可是兒女這種卻不是什麼事物只需要囤積,除了生養還需要教育。

    可是沈牧常年在外督鎮一方,子女的教育方面不免就有懈怠。如長子沈基因為早早便與丹陽紀氏有了婚約,有紀友日常帶在身邊進行教育,之後的年少者則沒有這種待遇了。

    沈勳乃是沈牧的次子,年紀不大見識卻多,早年跟在祖父沈克身邊待在京府,後來才又北上。小一些的時候,在家裡還有母親賀氏管教,可是等到年長一些需要外出求學,那可真如猛虎出柵、飛鳥脫籠,說不盡的恣意暢快,浪蕩不羈愛自由。

    這麼說吧,在幾年前沈勳入學之前,館院之間雖然也不乏少年學子們爭勇鬥強,但那都是偶然發生的零碎小事。可是在沈勳入學之後不久,這種事情便逐漸開始蔚然成風,甚至已經不再只是單純的鬥毆,而是有了獨屬於此的組織、禮節步驟並所謂的道義。

    當然最開始,沈勳是沒有那麼大的影響力,他雖然出身也不凡,但凡入館院求學者,即便不是非富即貴,那也是世道稱許的寒門英流,談出身、談背景,在館院中是最可笑的事情。

    沈勳入館之初,頂多也只是一個問題少年,最直接的表現就是與他有關的學子鬥毆次數激增。館院學士們自然也注意到他,對此自然是嚴加管教,最嚴重的時候,甚至派學士晝夜監望、督促進學。

    但人大抵有什麼夢想,達到信仰的高度,又豈是世事艱難能夠阻止的。沈勳對鬥毆的熱情,可以讓他懸樑刺股的瞪眼守到下半夜,就連監視他的學士都已經睡去,他則翻窗出去打上一架再回來睡覺。

    更可笑是,有一次龍門學子鬥毆規模不小,甚至有兩個學子重傷,因是驚動司隸介入調查。而負責監視沈勳的學士篤言證明沈勳沒有參與,雖然他中途因私事離開一段時間,但回來後看到沈勳的課業卻如期完成,根本沒有時間去參與鬥毆。

    然而那些在場鬥毆的學子也同樣確定,沈勳的確是出現了,還打翻了好幾個人。

    兩方各執一詞,竟成疑案難決。甚至當時的司隸校尉山遐以為學士怯於沈氏權勢而包庇沈勳,有心殺一儆百,以正學風,嚴查到底,親自派專人去檢查沈勳課業是否有代筆之嫌。

    但是沈勳的筆法,倒是頗類其堂叔沈大將軍,自具防偽標識,直接就排除了代筆之嫌。

    最後還是沈勳自己承認,他是趁著學士離開後,帶著課業到的戰場,撂倒幾人就飛奔到場外寫上幾筆,務求兩不耽誤。

    若僅僅只是如此,沈勳也僅僅只是一個愛好滋事鬥毆的權門紈袴罷了,談不上有什麼大名。至於真正讓他名聲大噪的事件,是在某一次鬥毆事件中,他直接將伯父沈峻家的兒子、堂弟沈果給開了瓢,一頭鮮血的嚎哭回家。

    自家兒子被打得如此淒慘,沈峻的夫人自然不肯罷休,堵住家門要求一定要嚴懲沈勳這個對家人都痛下毒手的頑劣少年。

    當時沈勳是如此反駁的:「我與阿弟,是命定的骨肉血親,縱有日常齟齬,也不損我兄弟共負家業、同心禦侮的大義。我與同窗,是朝夕相處的良友,若連少兒爭勇的毆戲都不能相望相守,談什麼取信於人,更不要說日後相約共事、托命逐功!」

    這件事,在當時鬧出不小的風波,而沈勳這一番話也同樣流傳甚廣。在一些世道賢長看來,或許僅僅只是狡黠小童為求免責而狡辯之詞,但聽在館院少流學子們耳中,則是大有振聾發聵之感,更甚至將此當作天然正確的壯義之聲,用以指導日常的行為。

    無論世道主流認不認可,但最起碼在館院之間,這番論調更被精簡之後,由館院學子們籌錢刻碑,並在伊闕買了一處小園將之立在此中,將這小園命名為義園,用以彰顯他們這些館院學子們的同窗情誼不可輕侮!

    正因為有了之後這些事蹟,那些真正高位的大人物們也漸漸意識到,館院同窗義氣已經是需要正視的人世情誼,眼下還只是初露端倪,未來肯定能給世道帶來大的影響。而對於真正喚起這種同窗情誼的沈勳,評價也都高了幾分。

    天中義骨沈二郎,在去年碻磝大戰之前,於洛陽的名氣甚至一度壓過沈家另一個二郎、也就是沈勳的父親沈牧,時譽更是較之乃父好了太多。

    沈勳對此倒沒有太過感冒,他只是性喜熱鬧、又好鬥勇,或許還有一種要借這種舉動、在家門一眾兄弟中得於父母更多關注的意味在其中。

    名氣大了,對他而言最大的好處那就是找他助陣干仗的人越來越多了,於是忙碌的身影奔波在洛南伊闕諸多戰場上,樂此不疲。這麼說吧,整個洛南伊闕,就沒有他不敢打的仗。

    沈阿秀心裡,其實也頗有幾分佩服這位堂兄,儘管他在入學前夕,便得於母親叮囑,告誡他決不可跟隨沈勳在外鬥毆傷人。

    興男公主有此叮囑也是正常,畢竟阿秀身份較之沈勳要更加敏感,身為沈氏家門嫡長孫,又是長公主的兒子,哪怕是在不怎麼關注出身背景的館院,也絕對讓人不敢無視。學子爭勇搏擊,只是小事,但阿秀若真敢上場,誰又真的敢去打他?

    不過沈大將軍對此倒是看得開,只是告訴阿秀,男兒義氣直須戰、同流競勇莫等閒。不獨說是這麼說,大將軍更親自下令讓神都坊給阿秀定製了一柄兵尉杖,讓他攜帶上學,據說用材都是真正的軍工材質,裹在棒身的膠皮甚至是雷車弩這種軍國重器用材。

    這一柄兵尉杖,沈勳也看到過,哪怕是他這個率先引用兵尉杖的首倡者對此都是垂涎三尺,每次大將軍歸府都要讒著臉湊上去賣好,也想求同樣規格的一根器杖。

    最終沈大將軍答覆他,若是不能在館院以甲等結業,這一生都不必想擁有這樣一柄器杖,就算私自去打製,哪個工匠敢接,必受嚴懲!

    所以這位大名鼎鼎的沈二郎,除了鬥毆之外,學業上也是須臾不敢放鬆,這個奔波於洛南各個戰場的身影,隨身攜帶課業,打完就寫,已經成了龍門一景。

    雖然父親對自己鬥毆事業不獨不阻止,還非常鼓勵,但阿秀還是很少參與。

    一則的確他的出身強到哪怕不畏權貴的同窗們也不敢小覷,須知他父親沈大將軍乃是館院學子共同偶像,他們是不太敢攛掇阿秀親自下場的。

    二則阿秀也擔心一旦失手打傷了同窗,遇到不講究的家長如他堂伯母那種追責上門,他這根就連沈勳這個鬥毆大宗師都豔羨的寶器,只怕轉頭就會成為他母親處罰他的刑具。

    因為這一柄兵尉杖,沈勳在一眾堂兄弟中與阿秀關係最好,雖然不能擁有,但每到重大鬥毆場合,借用一下也覺鬥志昂揚。

    這種好關係,無形中也給阿秀擋了一些麻煩。比如眼下他們這些沈氏子弟天不亮就要貫穿整個洛陽城去上學,其實本來不必,原本只是阿秀一人獨享的優待。

    有一次阿秀實在受不了這種早晚奔波的折磨,便去見祖母魏氏,言是同輩堂兄弟們都在館院寄宿,唯獨他一人還能歸家吃上一口熱羹飯,但是想想其他堂兄弟們無此待遇,他也實在是食不甘味。

    魏氏聽到孫兒如此仁義,心中自是欣慰高興,於是便直接決定,他家兒郎凡是十五歲以下的,俱都不要寄宿學中,至晚歸家食宿。

    阿秀倒是沒想要坑這些堂兄弟們,但結果卻是如此。那些堂兄弟們在館院寄宿,夜間還能跟同窗出入活動,正是快活,還對阿秀幸災樂禍,卻沒想到轉頭自己便禍從天降,也要承受這種早晚奔波之苦,自然對阿秀滿是怨念。

    外間人或是懼怕阿秀的身份,但他們卻不怕,來回跑了幾天,以沈雲的兒子沈綸為首便商量著總得報復回去。可無奈沈勳跟阿秀關係好,還樂呵呵欣喜於能有出入同車、培養感情的機會,需要時向阿秀借杖更方便。

    沈綸他們不怕阿秀,卻怕沈勳這個愣貨。沈果被開了瓢、滿頭鮮血送回家的淒慘模樣,他們也都眼見,可不想自己腦殼也被來上這麼一下子。

    加上阿秀自己也是心裡有愧,不獨沒能自救,反而連其他堂兄弟們都給搭進去了,時常也會有些補償。同居門庭之內,少年心思單純,又哪有什麼長久的怨氣,些許怨念也很快就煙消雲散,和好如初。

    沈家大車抵達伊闕的時候,天色剛剛放亮。這種子弟勤於進學、晝夜都不松懈的事蹟,也的確更加重了世道時流對沈家的評譽,勢大至斯還能嚴格約束子弟勤勉於學業,這正是家門合該昌盛的一種表現啊。

    落車之後,沈勳便夾起他的書篋向遠處飛奔,匆匆只跟阿秀等人道了一聲別,只給館中專門派來接送順便監管他的學士留下一道絕塵的背影,所奔去的方向明顯不是館院大門,很明顯是要趁著館院封門之前這小半刻鐘幹上一架。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V123210

LV:9 元老

追蹤
  • 291

    主題

  • 279508

    回文

  • 36

    粉絲

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