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步步生蓮 作者:月關 (連載中)

 
acer76123 2017-7-18 08:15:3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9 236781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8-9 13:43
第110章 草莽輩

  丁浩出了解庫大門,左右看看無人注意,立即快步走出巷口,穿過大路到了對面,就見彎刀小六三人正在一株柳樹下嘀嘀咕咕。丁浩心裡一動,暗想︰「莫非他們還不死心?」

  丁浩藉著行人、騾車的掩護,悄悄靠近了去,背對著柳樹站定,只聽樹後三人議論,彎刀小六說道︰「本想這筆買賣錢來的容易,我爹這治病的錢有了著落,這下可又抓了瞎。」

  鐵年吃吃地道︰「咱們雖未把那丁浩打得頭破血流,卻也追得他如喪家之犬,算是對得起那雇主了,這錢便不返還給他又如何?師父半生習武,身子強健,一向不生病,如今一生了病,就倒在炕上爬不起來了,得盡快醫治才好。」

  彎刀小六正色道︰「使不得,咱們雖是不入流的潑皮,可是蒙來的是蒙來的,訛來的是訛來的,既說是接了人家差使,那就得把事給人家辦了才能收下這錢,要不然用著也虧心。罷了,這錢咱們還回去,今晚去『四海鮮』轉轉,那裡有錢的主兒多,看看能不能摸幾個荷包回來。」

  丁浩聽了對這幾個小潑皮頓時有些另眼看顧,他們本是人人看不起的潑皮,坑蒙拐騙的事更是家常便飯,他們也不覺得這樣做有何不妥。但是他們還能謹守自己給自己定下的規矩和道德底限,那這人雖是潑皮,卻絕不是一個小人、爛人,比起那徐穆塵、柳十一之流真是不知高尚了多少。如今他們既有難,不妨幫他們一把,同時自己在這霸州城裡人單勢孤,正可借助他們的力量。這些潑皮整日在街巷間胡渾,城狐社鼠之流,能量其實大得很。

  想到這裡,丁浩立即轉過柳樹,向三人拱手一笑道︰「三位小兄弟,你們的話我剛才都聽在耳中。你們的難處,我也了解了。對三位小兄弟,丁某真是欽佩的很。」

  彎刀小六登時紅了臉,惱道︰「你來說甚麼風涼話,我們只不過是人人瞧不起的潑皮混混,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的小人,你堂堂丁家管事,連驅馬趕車都不屑用我這樣的人,還說甚麼欽佩的很。」

  丁浩正容道︰「這話就差了,三位身處卑汙,卻自有堅持,說實話,如果我淪落到這一步,能不能還守這些規矩,也是自問不知。劉備織席販履、張飛殺豬賣肉,關雲長還沿街叫賣做過小買賣呢,仗義每多屠狗輩,無良總是讀書人,三位何必如此自鄙?」

  大頭聽了喜道︰「丁管事莫非是算命的出身,你怎知道我原是個屠狗賣肉的?我爹活著的時候,正是靠賣狗肉過活的。」

  「大頭閉嘴!」彎刀小六沒好氣地罵了腦筋缺根弦的大頭一句,上下打量丁浩一番,臉色緩和了些︰「你誇上天去,我們還是不入流的小潑皮,比不得劉關張那樣的大英雄。看在柳婆婆面上,我們也不與你為難了,不過你卻要小心,那雇主說不定就要另找人對付你,還在這裡與我們囉嗦什麽?」

  丁浩笑道︰「正是如此,我才來找你們。」

  他從袖中摸出張銀票來,說道︰「那人給你五十吊,我給你一百吊。我也不追問那人身份、來路,只等你推了他這樁生意,便來替我做事如何?」

  大頭見了更喜,摩拳擦掌地道︰「這個使得,你與誰有過節,要讓我們去揍他一頓嗎?是需要打傷了還是打殘了,若是下黑悶棍把那對頭弄成殘廢,可是要再加錢的,如果對方人多勢眾,你還是要加錢的。」

  彎刀小六在他大頭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罵道︰「叫你閉嘴,還要現眼。」然後抱起雙臂,不冷不熱地看著丁浩,說道︰「如果你是要從我們這裡了解那雇主的一舉一動,那還是省省吧。我今日拒了人家生意,明日便替你去尋他麻煩,豈不是無恥之極?這件事就是這件事,就算我推了他的生意,也不會變成兩樁事,小六兒不會自欺欺人。」

  丁浩正是想讓他們為自己所用,見他一口道破,便退了一步道︰「那也罷了,我也不要你們去窺探、為難那雇主,我使這一百吊錢雇你們保我安全,這樣如何?我看這位鐵牛兄弟一身硬功夫極是了得,想必兩位的功夫也不會差了,當能護我周全。」

  彎刀小六笑道︰「咱們兄弟,人雖窮,志可不短。你要雇我們殺人放火,只要錢出得動了人心,我們也為你去做。但有一條,得在此事之後。我們今日來尋你麻煩,就因有人要為難你,不管你說的多麼好聽,為你去窺探那人動靜也好,反過來保護你周全也罷,這兩樁事不還是一樁事麼?那樣朝三暮四兩面三頭的事,我彎刀小六是絕不會做的?」

  丁浩怔了怔,輕嘆道︰「小兄弟教訓的是,我比你癡長幾歲,卻沒你想的透澈。」他自嘲地一笑,感傷地道︰「丁某一直以來身處的環境,便是與人爭權奪利、勾心鬥角,鑽營取巧慣了,只覺得圓滑一些才不吃虧,到如今,胸中一團血氣已淡了、少年崢嶸稜角也磨平了,聽你一番話,真讓我慚愧不已。罷了,這錢你們還是拿去,我也不要你們為我做甚麼事啦。」說著仍將那錢遞過去

  彎刀小六臉皮有些漲紅,想起父親病情,有心接錢在手,可是被他這一通贊,倒是有些放不下身段,只得吃吃地道︰「我……我們不曾為你做甚麼事,怎好收你的錢?」

  丁浩無所謂地笑道︰「你們就當是使計從我這裡騙去的好了,你不是說坑蒙拐騙的事也時常做得麼?哈哈……」

  彎刀小六更加難為情,訕訕笑道︰「可我們……我們著實沒有蒙過你。」

  丁浩略略一想想想,忽地笑道︰「這也容易。」

  他舉起拳頭晃了晃,在彎刀小六胸口輕輕一捶,一旁鐵牛立即瞪起眼睛,攥起缽大的拳頭踏前一步喝道︰「你這廝說的好好的,為何動人?莫非只會使些下作手段偷襲?」

  丁浩就勢把錢往他手裏一塞,微笑道:「打了人,總要有所賠償才是,這樣……天經地義了吧?呵呵……,三位小兄弟,告辭了。」丁浩笑著拱拱手,轉身走去。

  鐵牛和大頭頓時呆住,彎刀小六胸口一熱,忽地追上兩步,攔在丁浩身前,重重地一抱拳道︰「丁大哥仗義疏財,這份情小六記下了。這一次,小六實在不能幫你,不過以後丁大哥不管有什麼事,火裡來水裡去、上刀山下火海,你只要說出來,小六皺一皺眉頭,便算不得英雄好漢!」

  丁浩拍拍他肩膀笑道︰「刀山火海,我倒想不出哪裡有,也沒想出來為什麼要去。不過肉山酒海,這霸州城裡倒有好幾處。我一個人在州府衙門盤帳,吃也一個人,住也一個人,實在寂寞的很,你們如果有心,咱們閒暇得空的時候,一起去那肉山酒海走幾遭如何?」

  大頭一聽「肉山酒海」,登時兩眼發亮,彎刀小六還沒開口,他便大聲嚷嚷道︰「有空,有空,怎麼沒空,我們哥三兒天天有空!」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8-9 14:00
第111章 候東風

  丁浩每日盤完了帳,便與三個小兄弟一齊快樂,倒也不再寂寞。他怕那彎刀小六認為他是繞了個彎兒拉三人當保鏢,是以每次約他們喝酒,都是說明了時辰、地點,一齊在那裡相聚,並不與他們同路而行。

  不過丁浩也不敢大意,如果是柳十一之流,為了私怨也好,爭權也罷,最厲害也就是使些潑汙水毀人名聲的手段,可是徐穆塵卻不同,事關他的身家性命,狗急了跳牆,買凶殺人也是有可能的,因此他把負責看管自己的兩個公差做了保鏢,每日拉著他們一起去吃酒。一個管事、兩個公差、三個潑皮,同座飲酒,把臂言歡,瞧來也算霸州一景。

  這幾日幾人相處愉快,年輕人尤其容易與人打成一片,彎刀小六三人便要與他結拜成兄弟。丁浩對江湖結拜這種事本來覺得有些胡鬧,可是看這三個小兄弟十分認真,便也笑著答應下來。四人跪盟天地,敘了長幼,丁浩自然是當仁不讓的大哥。

  這天中午,幾人吃酒已畢,丁浩說道︰「三位兄弟,明天就是浴蘭令節了,州府衙門要封衙過節,大哥我也要回丁家莊去了。咱們兄弟,只能節後再見了。」

  聽說他要回鄉下去,三個兄弟心中頗有些不捨。兄弟四人聊了許久,直到兩個公人不耐催促,丁浩才與他們告別,返回府衙。

  宋朝的公務員們,薪水在各個朝代中是最高的,休假時間在各個朝代中也是最長的。大節休七天;中節小節休三天或一天;每月例假三天,再加上各級官署每年十二月二十日「封印」停止公務,公務人員回家過年省親,要到次年正月二十日才返回衙門「開印」辦公。這樣一來,他們全年的實際假期近一百天,已經接近現代雙休日制度的休假時間,而我們的雙休日制度如今才實行了不過十多年,這個時代的公務員們福利待遇實是比現代還好。

  「浴蘭令節」將至,與三天例假連起來,可以連休四天,到了下午,整個衙門就冷清下來,許多官吏、衙役已經提前休班了。那模樣就像現代的機關事業單位逢年過節時的情景,丁浩看在眼裡,不免有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

  他此時還在屋子裡忙碌著,那兩個看管他的衙差現如今哪還能負起看管之責,眼看衙門裡冷冷清清,那兩個衙差心裡也長了草,早就不知道溜到哪兒去了。其實那帳冊丁浩在三天前就基本完工了,前日徐穆塵趕來,已經對最後一冊帳簿做了檢查確認,並逐頁簽字畫押。但是丁浩對趙縣尉那裡卻說帳冊還未整理完畢,一味拖延著。

  當初一番對答之下,趙縣尉就知道他要在帳簿上動手腳,至於他具體使什麼法子,趙縣尉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敢知道,所以對他整理帳冊的進度一直是不聞不問,裝襲作啞。他說還未整理好,趙縣尉便也哼哼哈哈地應一聲了事,並不來催他。

  桌上擺著一盤冰、一壇熱湯,冰上本來鋪著膾魚片,如今那肉味鮮美的膾魚已經被吃魚吃到腥的丁浩扔到了廊前的魚池裡,只留下了一盤晶瑩的冰雪。這兩樣菜是丁浩從酒樓帶回來的,衙差們如今都知道丁管事譜兒很大,胃口也好,每天下午都要一邊整理帳冊,一邊吃點鮮美的膾魚片,喝點稠滑的粟米羹。比知府老爺還要逍遙,令人羨慕的很。

  此刻,冷氣森然的冰上、熱氣騰騰的羹上都鋪著一塊布,丁浩將那謄抄好的三冊帳簿輪番放在冰上、羹上,一會燻、一會凍。這三天,丁浩一直在做的就是這件事,耐心地等著「浴蘭令節」的到來。如今「浴蘭令節」到了,衙門如期放假了,他整個計劃的最後一環也終於可以實施了。

  他又忙活了好一陣兒,才打開帳冊細心地翻閱著,翻閱了一遍,他微笑著合起帳簿,把剩下的一點墨連同那冰、粥全部倒進腳下的木桶裡,搬出去放在廊下,然後把三冊帳簿小心地放進一口小書匣,抱起來出了門,站在廊下高聲叫︰「兩位公爺?」

  叫了半天,那兩個公人才不知道從哪兒鑽了出來,喜不自禁地道︰「怎麼著,丁管事忙完了,那咱照例搜搜身子,然後丁管事早點兒回去,我們哥倆兒也好早些回家。」

  丁浩笑吟吟地道︰「辛苦兩位公爺了,這帳冊嘛,總算是整理好了,丁浩這就得去交給趙縣尉,還請兩位公爺帶路。」

  「整理好了?」兩個公人聽了著實有些失望,這些天跟著丁管事天天美食佳肴,怕是知府老爺平常吃的都沒這麼精細,他多整理一天,自己就能多跟著享享口福兒,怎麼這麼快就整理好了呢?

  兩個公人不情不願,卻也無可奈何。他們陪著丁浩到了趙縣尉的公房,趙縣尉正在整理行裝。他到臨清上任之後,就把家眷接了過來在臨清安頓下來,兩地離得不遠,正好趁這幾天長假回去看看。

  其實陳觀察和程押司還留在這兒,這兩位一個背後是宰相趙普,一個背後是皇弟趙光義,想升官的應該留下巴結巴結他們的人才是。可是傳聞說這兩位一向不對付,這次他們都派了人來聯手辦案,也總透著些彆扭。這種事態不明的時候,匆忙表態的話,一旦站錯了隊,這前程就完了,還不如躲遠一點的好,所以趙縣尉便選擇了回臨清。

  他剛叫身邊侍候的那個小廝整理好行裝,就聽門外有人喚道︰「縣尉老爺,丁府管事丁浩已整理好帳冊,現在門前等候。」

  「甚麼?」趙縣尉心中一喜,急忙搶步出屋,就見丁浩雙手捧著一個書匣,笑吟吟地站在那兒。

  趙縣尉眉尖一挑,問道︰「成了?」

  趙縣尉一語雙關,丁浩心知肚明,便也答了一句︰「成了。」

  趙縣尉大喜,伸手便來接那書匣,丁浩雙手遞過,在書匣上輕輕一拍,說道︰「浴蘭令節,府衙放假,趙大人想來也要回自己府上去的。」

  趙縣尉笑道︰「有了這件東西,我便不回去又何妨?」

  丁浩微笑道︰「這個東西何必急在一時,趙縣尉總要找些盤帳的能手從頭到尾好好的看上一遍,然後再按圖索驥細細地盤上一盤吧。如今是浴蘭令節,手下人都放假離衙了,大人如何辦案?不妨待大假之後,神情氣爽,精神飽滿,說不定……這意外之喜就不請自來了。」

  丁浩說著,在書匣上輕輕一拍,趙縣尉會意,一拍額頭,假意恍然道︰「是啊,本官歡喜過甚,倒是忘了得力的人手大多已經離去。」

  他捧著那書匣認真地看了看,強忍住打開翻閱的念頭,遞與兩個差人道︰「去,把它放進府衙庫房,加封密藏。待『浴蘭令節』之後,本官再來取用。東西放好之後,你們也可以離開了。」

  兩個衙差一聽,連忙接過書匣,一溜煙兒奔府庫去了。

  丁浩看著趙縣尉微微一笑,拱手道︰「丁浩祝縣尉大人歸途平安,一路順風,咱們……節後再見。」

  趙縣尉嘴角微微一牽,緩聲道︰「本官……會等著你送來的驚喜。」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8-9 14:31
第112章 浴蘭令節

  農曆五月初五,本稱「端五節」,因避唐太宗生日(八月初五)之諱,改五為午,始稱端午節。因端午節時各家均以佩菊蘭花煮水沐浴,唐宋時人又稱端午為浴蘭節。

  離開府衙,丁浩先去街市上轉了轉,花了一文錢,要一街頭玩耍的小童到柳婆婆家知會了一聲,約定了明日相見的時辰,便回到了客棧。

  次日早上起來,洗漱完畢,到街對面的小店吃了早餐,候了片刻,柳婆婆便從小店後門逛了進來,丁浩匆匆向她交待一番,便離開酒樓去街市上買了些應節的禮物,回客棧等著臊豬兒的馬車,待臊豬兒的馬車到了,便結帳離開了客棧。

  柳婆婆在小酒樓吃了飯,又買了四張大餅,回到自己家裡,掩好了房門便去院子一角的磨房敲了敲門。敲了半晌,「吱呀」一聲門開了,一頭禿驢探出頭來,鋥亮的一顆大光頭,如女子般清秀的一張面孔,赫然竟是那偷兒壁宿。

  「柳婆婆,起得真早啊。」壁宿懶洋洋地打個哈欠,揉著眼睛道。

  柳婆婆笑罵道:「早個屁,老娘都出去逛了一圈兒啦。今兒端午,府衙已經放了大假,人都走空了,你還不出去轉轉,踩踩盤子?別倚仗自己身手好,不謹慎一些,小心失了手,你倒黴就算了,還要連累了婆婆我。」

  壁宿得意洋洋地道:「柳婆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壁宿的本事,飛簷走壁,如履平地,登堂入室,來去自如也。何況是這樣的事,既要動手,可先預付一半酬勞了吧?這幾日不得飲酒,勾動腹中酒蟲,實在難受的很。」

  柳婆婆罵了兩聲,將大餅塞到他手裡,又遞過幾文錢去,板著臉道:「只有這些,你這小子,越混越沒出息,都做和尚打扮了,還要吃酒。」

  壁宿得了錢,眉開眼笑地道:「柳婆婆你這麼說,可就不在行了。我原也不知扮和尚的好處,如今才曉得,扮做和尚人家戒心實是更小,不但竊取錢財方便,便是勾引婦人竟也容易的多。真是奇怪,那婦人怎麼對小和尚如此生趣。」

  柳婆婆當頭啐了他一口,哼道:「扮做和尚,也有一樁不好,那就是太過顯眼,尤其是你這模樣的和尚,天生一雙桃花眼,哪裡像個六根清淨的出家人?我知你素來伶俐,也不管你,你自小心些便是,切莫誤了老娘的大事,事成之後,那一百貫錢自然如數給你。」

  壁宿咧嘴笑道:「壁宿自然信得過婆婆,那事主是誰呀,有什麼要害的東西,竟生了潑天的膽子,要去府衙動手腳,想來也不是個良善人家?」

  柳婆婆瞪他一眼道:「行裡的規矩你都忘了?只管拿錢做事,少問三問四的。老娘年紀真是大了,出去轉悠一圈,就覺有些乏了。這就回房歇息,你自本份些。」說完向自己房中走去。

  壁宿伸個懶腰,喃喃道:「若非欠著你柳婆婆人情,我還未必接這生意。你倒拿矯做樣起來。」他掂了掂手中那幾文錢,瞇起眼看看高掛天空的一輪艷陽,自語道: 「天色尚早,小和尚且去睡個回籠覺,待賺了這筆錢,遠走高飛,去汴梁城那花花天地快活快活。」說完縮頭回去,把房門一關,睡大頭覺去了。

  丁浩回到丁府時已是午後時分,一進院子,便有人迎在那裡,要他馬上去見老爺。丁浩也不詫異,叫臊豬兒把東西都送回自己住處,便隨那家丁往後宅去了。

  丁庭訓對劉知府的官司一直甚為在意,可是丁家有行賄之嫌,現如今州府上下官吏都敬而遠之,他想打聽些消息都沒有來路。丁家雖對外言稱是丁家主動派出管事協助官府辦案,但是在官府方面,卻聲稱是因丁家賬簿過於繁複混亂,令丁家派人協助理賬。這就是丁浩需要走趙縣尉門路的原因,否則官府方面不作主張,丁家是有涉案嫌疑的,哪有資格說去便去。

  丁浩執意要進入府衙清理賬目,丁庭訓就知道他是想從賬簿上做手腳,可是他具體要使什麼法子,丁庭訓也無從猜度。這些天丁浩在府衙清理賬冊,隻讓臊豬兒帶回些事情進展的簡單消息,丁庭訓聽瞭如何能夠安心,是以知道他今日回府,早早便吩咐門房,待他一到,便立刻招至後宅相見。

  丁浩連自己的家門都沒進,便徑直去了後宅。到了丁庭訓住處,通報傳見,丁浩進入房中,便見丁庭訓正坐在椅上等他。十幾日不見,丁庭訓似乎更加蒼老了,那原本總是威嚴地挺立著的脊梁,此刻已無法掩飾地佝僂起來。

  為丁家拚了一輩子,他才換來了今日的富貴和地位,房捨仍是那麼雍容華貴,他身上那件福字圓領錦絲繡袍足以抵得上尋常人家一年的口糧,可是裹在那袍子裡的,卻是一個髮絲灰白、滿面皺紋、神情憔悴的身體,他一生忙於奔波、忙於算計,背負了太多沉重的東西,也擁有了許多常人無法擁有的財富,可是……他有過快樂嗎?

  丁浩心生感慨,腳下動作卻也不慢,上前便彎腰施禮。

  丁庭訓見了他,下意識地挺起了腰杆兒,和聲說道:「不必施禮,你且坐下回話。」

  丁浩暗自一笑,這一遭已不是當初讓他一旁站著回話的時候了,看來丁庭訓是真的有些沉不住氣了。丁浩毫不拘謹地在下首椅上坐了,丁庭訓立即迫不及待地問道:「丁浩,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雁九站在丁庭訓背後,不疾不徐地給他捶著肩膀,輕輕瞟了丁浩一眼,又收斂了眼光。

  丁浩欠身道:「賬冊已經清理完了,只待浴蘭節後,府衙胥吏重新查賬,便可提審徐掌櫃。」

  丁庭訓千等萬盼,只等來這麼一句輕描淡寫的話,終於按捺不住性子,不耐煩地敲了敲桌子,說道:「不要與老夫打馬虎眼。老夫是問你,此番一定能讓我丁家置身事外,不受劉知府一案牽累麼?」

  丁浩沉穩地道:「若無意外,當保無事。」

  丁庭訓眉頭一皺,有些不悅地道:「何為如無意外?」

  丁浩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世間之事無絕對之說,丁浩豈敢誇口一定保得丁家無事。只要不是哪個環節出了重大紕漏,那麼,這一次丁家一定能轉危為安。 」

  丁庭訓目光一閃,問道:「那麼……豬頭解庫會怎樣?徐穆塵會如何?」

  丁浩並不直接回答,只是輕輕嘆息道:「老爺,劉知府一案,趙相公和當今皇弟都被驚動了,不叫他們拿點甚麼回去,這事如何能夠善了?」

  丁庭訓心中一緊,撚著鬍鬚沉吟半晌不作一語。丁浩微笑道:「老爺擔心的事,丁浩心中明白。關於這一點,老爺不必擔心,如果事情不出紕漏的話,那麼是沒有人能攀咬丁家的。」

  雁九聽到這裡,手下微微一頓,眼角餘光攸地一亮,他飛快地瞟了丁浩一眼,才又不疾不徐地繼續捶打起來。

  丁庭訓知道兒子既然將大事托附給他,那麼必然也會把丁家對徐穆塵的忌憚原因告訴他,丁浩一定是知道徐穆塵捏著丁家把柄的,他既這麼說,想必是有相當的把握的。

  一念至此,丁庭訓竟然有些心癢難搔,他是真想問問丁浩,到底使了什麼法兒,能把此事做得圓滿,既能為丁家割掉徐穆塵這個毒瘤,還不必擔心被他攀咬。好勝心起,丁庭訓彷彿又恢復了年輕時的鬥志,但他仔細琢磨了半晌,都想不出一個既能除掉徐穆塵、又能把丁家摘得乾乾淨淨的辦法,不禁沮喪地嘆了口氣,說道:「少年可畏,老夫是真的老啦。」

  他黯然搖了搖頭,神情複雜地看了丁浩一眼,說道:「你剛剛回來,回去歇息一下吧。如果有什麼消息,要隨時稟報老夫。」

  「是,」 丁浩應聲立起,微微一揖,舉步就要退下。丁庭訓一臉若無其事地表情,又道:「你做事用心,老夫很是滿意。本來,你做了管事後,就該為你換一個住處,只是當時忙於廣原之事的後續籌備,一時無暇顧及。如今芬芳院已經拾掇出一幢院子,向陽的房子,通風也好,周圍環境更是幽雅。你娘沈痾已久,也需要個幽靜的地方歇養,等你了了城裡的事,就搬過去吧。你娘在膳房的差使,老夫也準備免了,月例照給,叫她安心將養身子。」

  說道這兒,丁庭訓掩飾地笑了兩聲,又道:「你為丁家出力甚钜,這是你該得的獎賞,無須推辭了。」

  丁浩一呆,老狐狸又打甚麼主意,他又不是不知道我要走,還搬什麼院子。再說,那芬芳院雖然不是丁家親族居住的最後一重院子,卻也是在後宅範圍內,丁家何曾有過哪個管事有資格攜家帶眷的去後宅長住的?老頭子這是在搞什麼鬼?

  丁浩正欲婉辭,丁庭訓已站起身來,佝僂著身子往裡間裡走,喃喃自語一般地道:「小九啊,你也退下吧,老夫身子乏了,要歇息一下。」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8-9 14:37
第113章 邀約

  丁浩滿懷疑慮地回到自己住處,見門楣上已懸起艾草,一進屋兒,就有一股菖蒲和艾草的味道,楊氏見兒子回來,喜氣盈盈地迎上來,幫他撣著身上的灰塵,歡喜道:「娘打早上就盼著,就是一直不見你的人影,如今可算是回來了。」

  丁浩暫時放開心事,笑道:「娘,這些天你身子怎麼樣,有沒有按時吃藥,豬兒常來看你吧?這小子要是不替我孝順著娘,我饒不了他。」

  楊氏笑道:「那孩子天天來,可比你懂事多了。幫我灑掃啊,打水啊,煎藥啊,重活髒活搶著幹。」

  她有心把老爺決定讓他們搬去內宅的喜事兒說出來,可是兒子一門心思想著離開丁家,現在也不知道改了主意沒有,要是說出來他可別再有啥歪心思,還不如等他辦完差使回來,徑直搬過去的好,這樣一想,楊氏便把話頭兒咽了回去。

  娘倆兒坐在炕頭上嘮了一會兒,楊氏便從懷裡摸出幾條彩線,笑道:「來,今天是浴蘭令節,娘給你腕上系個五彩繩兒,保佑我兒平平安安、太太平平。」

  丁浩哭笑不得地道:「娘,小孩子才戴這玩意兒吧,我都多大了?」

  楊氏嗔道:「你就算是大人了麼?別看你現在是大管事,在娘心裡也是個孩子,你呀,啥時成了家,啥時歸媳婦兒管。現在娘管著你,你就還是個孩子,不算男子漢。呵呵,手伸出來。」

  丁浩苦笑著伸出手,楊氏給他左腕上小心地繫著彩繩兒,丁浩看著頭髮花白的老娘認真地給自己繫著彩繩兒,心裡暖融融的,他一動不動,就像一個乖巧的孩子,任由老娘把彩繩繫好,又拿剪刀剪斷了,撫了撫手腕,便把老娘剪斷,順手放在炕頭的彩線揣進懷裡。

  楊氏奇道:「你揣那個做甚麼?」

  丁浩向她扮個鬼臉,笑道:「娘不必問,兒子自有用處。」

  楊氏笑笑,也不追問,又道:「娘給你包了粽子,家裡沒生火,在膳房大灶上煮的,你坐下歇會兒,娘去取回來。」

  丁浩連忙道:「娘歇著吧,我去,順道跟劉鳴再要幾道小菜。」丁浩說著,飛快地出了院子,卻沒馬上往膳房走,他拐到織坊外面,探著頭兒往裡瞅,心想:「冬兒也不知在不在,這時辰,她應該還沒回家吧,要不然還真沒法找她。可這妮子臉嫩,我這麼進去找人,她還不臊得慌?」

  正想著呢,羅冬兒提著幾隻粽子從織坊裡走了出來,她回著身,跟房裡脆生生地答應一聲:「噯,謝謝李大娘,人家這就回去了。」

  屋裡有人答應一聲,羅冬兒關門轉身,一眼看見丁浩,臉上頓時露出驚喜的神情,她忘形地衝上兩步,記起自己的身份和所處的環境,這才收住腳步,只是向他羞澀地一笑。

  丁浩快步迎上去,細細打量,只見羅冬兒今日難得地換了件藕荷色的衫子,下身一件同色的窄裙,頭上像其他女子過浴蘭節時一樣,簪了一朵石榴花,淺笑盈盈地立在那兒,真個是人比花嬌。

  丁浩歡喜地道:「幸好在這兒遇上了你,否則我還真不知該如何找你。」

  羅冬兒欣喜地道:「浩哥哥,奴家也惦記著你該回來了,就是不便向人打聽,城裡的差使辦妥了?」

  丁浩道:「差不多了,對了,這些日子那老刁婦沒有再為難你吧?」

  羅冬兒小聲道:「打罵還是有的,不過婆婆無端得了十餘畝田地,心中自然歡喜。再說如今奴家做針娘,每日的工錢也都盡數交給婆婆,所以倒未過份苛待我。」

  丁浩歎道:「只是少了些打罵,你就知足了?這裡說話不方便,你……什麼時候方便出來?那刁婦看的你還緊麼?」

  羅冬兒道:「今天是浴蘭令節,婆婆回娘家『躲端午』去了。」

  原來此地風俗,端午日有條件回娘家的出嫁婦人要回娘家,名曰『躲端午』,羅冬兒本該也回娘家,可她娘家只有一個無良的舅舅,把她『賣』作董家媳婦後就此斷了來往,她沒有娘家可回,只好獨自守在這兒。

  丁浩一聽頓時大喜,面露喜色,眼冒邪光,興奮地道:「當真?果然?那刁婦回娘家去啦?哈哈,那我今晚過去找你,嘿嘿……」

  羅冬兒一句話出口就有些後悔,再看他此時模樣,張牙舞爪流著口水,一副馬上撲上來把自己連皮帶骨吞下肚去的模樣,心中更是害怕,雖不知他要做什麼,看他眉飛色舞的樣子也知道不是好事,便急忙說道:「不行,你不能去。」

  丁浩笑道:「小冬兒,你的膽子怎麼那麼小,家裡沒人在,我去看看你有何不可。」

  「不行!你……你要真去,人家以後再也不理你了。」羅冬兒急的跺腳,生氣的模樣可愛極了。

  董李氏雖不在家裡,可那家裡的每個角落似乎都留著她的氣味,把丁浩領回董家去,她哪有那個膽子?而且,在外面與他溫存,心理上她還能勉強接受。可是自己現在畢竟還是董家的媳婦兒,如果把他帶回董家去,那是羅冬兒無論如何接受不了的。

  丁浩見她真的急了,改口說道:「成成成,那我不去,今晚月上柳梢,還是老地方,你來見我。」

  「我不,哪回出來,人家都心驚肉跳的。你難得回來幾天,陪陪楊大娘吧。」

  遠處,長工頭兒李守銀撅著屁股走過來,他走路一向低頭,就像要在地上撿錢似的,一時還沒看到二人,丁浩便用不可置疑的語氣急急說道:「說定了,月上柳梢,老地方,你要捨得我等一宿,那就別來!」

  丁浩說完急急拐到前邊一幢房後,一溜煙兒走開了。羅冬兒連拒絕的話都來不及說,不禁杏眼圓睜,嗔道:「人家上輩子欠你的呀?就會兇我!」說完頓了頓腳,也不知道是在生他的氣,還是生自己的氣。

  丁浩取了粽子,又向劉鳴要了幾盤小菜。因為尚不是飯時,回到房裡剛剛放好炕桌,臊豬兒便挾著丁浩買的那些應節禮物趕進來。丁浩笑道:「你這廝腿倒夠長,來的正是時候,來來來,坐下一塊兒吃。」

  娘仨兒圍著炕桌盤腿坐了,吃過了飯,又沏了一壺茶,便把炕桌搬到門外廊下,又取了三個杌子坐在那兒喝茶聊天。

  一家人其樂融融,正有說有笑,丁浩眼尖,忽地看到上房丫頭蘭兒姑娘趕來了。今日浴蘭令節,蘭兒姑娘也穿了一套新衣裳。一件淡紫色的窄袖短衣,腰繫星地折枝花的單裙,看來既俊俏又利落。

  丁浩當初憎她勢利,一看到她略微有些外翻的嘴唇就打心眼裡厭惡,如今她是自己兄弟喜歡的人,愛屋及烏之下,瞧著她也不是那麼不順眼了,便起身打個招呼,笑道:「蘭兒姑娘,可是來找我大良哥哥?」

  臊豬兒一聽,急忙轉身,不禁喜道:「蘭兒,你來了。」

  蘭兒嗔怪地瞪他一眼,止住他前衝的步子,這才向丁浩微微福禮,嫣然笑道:「丁管事,大少爺知道你回來了歡喜的很,請你去後宅飲酒呢。」

  丁浩還未說話,楊氏已然站起,歡喜道:「蘭兒姑娘,你說大少爺請我家浩兒吃酒?」

  蘭兒對楊氏笑得更甜:「是啊,楊大娘,大少爺視丁管事如知己,丁管事進城這些天,大少爺一直落落寡歡的,想念的很。今日聽說丁管事回來了,大少爺特意在庭院裡備了酒宴,邀請丁管事過去吃酒。」

  楊氏一聽,喜得滿面紅光,連忙催促道:「你這孩子,還傻站著幹什麼,大少爺喚你,還不快去。」

  丁浩本想與家人多聚聚,無奈只得答應。丁浩一走,蘭兒返身隨去,臊豬兒靦著臉跟在蘭兒屁股後面,嗅著她身上的香氣兒熏淘淘的,只盼跟心愛的姑娘能說上幾句體己話兒,卻囁嚅著不敢開口。

  蘭兒察覺身後有人,一扭頭見他跟著,不禁瞪了他一眼,臊豬兒吃蘭兒一瞪,頓時嚇住不敢再跟,蘭兒沒好氣地道:「你這夯貨跟來做甚麼?」

  「我……我……」臊豬兒急去懷中摸出一個香囊,湊上去道:「今日進城,給你買了個香囊。」

  蘭兒轉嗔為喜,接在手中,俏巧地白了他一眼道:「哼,算你有心,還記得我。」

  臊豬兒陪笑道:「我的心裡,當然只想著你。這香囊雖不值幾個錢,卻是我一番心意。」

  「知道啦,我走了。」蘭兒輕盈地轉身,向他揚了揚手,便頭也不回地走了。臊豬兒又跟了兩步,嘟囔道:「大少爺忒也小氣,我天天為他取藥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既請了阿呆,怎不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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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效伯夷

  如今正是五月天氣,丁承宗庭院中的花草更形茂盛,近一畝半的院落,處處都是一叢叢的綠,或高或矮,或疏或密,將有效的空間完美地利用起來。常常一叢綠樹當面,讓人以為已到盡頭,側身一轉,便是一番新的天地,置身其中,簡直不知這庭院到底有多大了。

  修竹婆挲,芭蕉綻翠,眼前一片綠中綴著點點嫣紅,仔細一看,竟是將熟未熟的櫻桃。悅耳的鳥鳴聲隱隱約約傳來,蘭兒在前引路,不往丁承宗的住處去,而是拐向了偏左的那條小道,前行不久,芬芳撲鼻,眼前一大片蘭花開得正美。蘭花旁一道清泉迤邐遠去,引向花草掩映間的一座小亭。

  那小亭不大,是修在一個不大的水汀中的,堆泥為丘,上築小亭,並不多加修飾,亭欄外青草蘭花充滿野趣。一架小橋從岸上飛駕亭前。亭中一張石桌,桌旁坐著丁承宗,正向這裡望來。陸少夫人步出小亭,漫立水汀花岸,飄飄若仙。遠遠望去,這對夫妻真是一對神仙眷侶。此情此景,也更讓知曉丁承宗如今狀況的人感懷造化弄人。

  「丁浩。」耳畔忽地傳來一聲歡喜的呼喚,丁浩身形一震,霍然轉身,就見丁玉落站在芭蕉樹下,大袖襦衣,玉色羅裙,頎長的秀項,鴉黑的秀髮上綰著一支碧玉簪子,螓首微側,滿面歡喜。

  丁浩欣然叫道:「大小姐……」

  丁玉落輕盈地上前,對蘭兒吩咐道:「我帶丁管事過去,你再去催催二少爺。」

  「是,」蘭兒答應一聲,返身走去。

  丁玉落看著丁浩,眼中自有一種孺慕親切,她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是凝視著丁浩,唇齒微嚅,最後卻隻綻出一片嫣然:「大哥在等,咱們過去吧。」說著翠袖一卷,翩然轉身,已輕快地步向小橋。

  丁浩同樣有許多的話兒要說,可話到嘴邊,又不知該說些甚麼。丁玉落轉身一走,丁浩既覺輕鬆,又有些若有所失,腳下隻頓了一頓,便快步追了上去。

  小橋狹窄,難容兩人並行,二人一前一後,隔著不過兩尺遠。陸少夫人已在橋頭等候,兩人的心神卻都在身前,一水盈盈,既不得語,丁浩的目光便投向小橋欄杆一側。

  橋下水面,平靜如綢,裡面有兩個清晰的身影,前面的是她,後面的是他。伸手可及,卻無法真個觸到,就像他們彼此的身份,雖然流著相同的血脈,但卻難稱親人。 「漫天大雪中那聲『二哥』,今生還有機會聽她喚起麼?」

  丁浩一嘆,抬頭,橋已過半。

  自廣原回來後,丁庭訓就給女兒張羅了一門親事。對方也是書香門第,而且是真正的官宦世家。這戶人家姓胥,胥家的這個兒子叫胥墨臨,因勤於功名,一直無暇娶親,但是年歲漸長,家中也自著急,所以給他納了一妾、蓄了兩個美婢侍候他的寢居飲食,正房之位卻一直虛懸。

  直到前年中了舉人,這胥墨臨才開始張羅婚事,此時胥公子已成了大齡晚婚青年,高齡三十四歲,幾乎比丁玉落大了一倍。中了舉人,這人的心氣兒也就高了,許多人家的姑娘都入不了胥舉人的眼,直到去年七月在盂蘭盆會上見到了丁家小姐丁玉落,這位胥公子一見鍾情,隨後便央人上門求親。

  真要說起來,這胥公子無論自己的舉人身份,還是他家族的地位,都完全配得上丁家小姐。丁家雖是霸州首富,卻不是霸州最有勢力、最有影響的家族。胥家是官紳世家,雖然不及他丁家富有,社會地位卻在其上。

  只不過這胥公子得過小兒麻痺,病沒治利索,走路有點長短腳,行姿不雅或長相醜陋的人是做不了官的,他雖中了舉人,享有許多特權,卻永遠也不可能外放做官,因此丁老爺有些猶豫,這事兒就暫時拖下來了。

  如今丁家連逢劫難,官場方面的人脈過於空虛的弊病便顯露出來。丁庭訓不禁重新拾起了聯姻的心思。那胥墨臨雖不能做官,畢竟是個舉人,而且胥家是官宦世家,有許多官場上的人脈,如果兩家聯姻,勢必能鞏固丁家的地位,所以丁玉落從廣原送糧回來之後,丁庭訓就問起女兒的意思。

  那胥墨臨是舉人身份,官宦世家,可以說是門當戶對。至於有點長短腳,走路有些難看,在丁庭訓看來實在不算什麼,女人生貌,男人重才,可以托附終身的男子,憑的絕不是一副皮囊。

  可是丁玉落與父親的考慮自然不同,那胥墨臨比她幾乎大了一倍的年紀,又是個隻通文墨的愚書生,還是長短腳兒,心中怎麼能喜歡得起來?是以丁玉落一聽便斷然拒絕。父女為此爭執良久,丁玉落一怒之下乾脆禁足不出,所以丁浩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她了。

  這些事丁浩耳聞過,卻是無從置喙。隻重家世地位固然不好,可是像他與四姑娘那種草率的相親也未必高明。如果當日去的不是他,而是丁承業那樣的人,相貌英俊、談吐風雅,四姑娘勢必也是一見傾心,可是丁承業的表裡不一,又如何見一面便看得出來?來日成了夫妻才知所託非人那就晚了。

  這個時代流行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樣的環境下,相親尤如摸獎,中獎的希望不大,血本無歸的可能倒是大大存在,還不如老人從彼此家世地位考慮的婚姻更加穩定。既要門當戶對,又要彼此情投意合,在這沒有自由戀愛的年代,只能聽天由命了。換了他的話,也沒有兩全之法。只是如今看她神情歡愉,看樣子那樁婚事已經推了?

  丁浩暗自尋思著,丁玉落走在前面卻是滿心歡喜,大哥已經對她說過要努力促成丁浩認祖歸宗的事了,她對這個'二哥'也甚為喜歡。聽大哥說父親已經意動,只要府衙那場官司辦的圓滿,便與丁浩商議,大開宗祠,讓他認祖歸宗,成為丁家的二少爺,丁玉落多日來的鬱悶一掃而空。今日大哥提議兄弟姊妹們先聚一聚,她立即欣然應允,頭一次踏出自己的閨房。

  跨過淩架水上的小橋,陸少夫人巧笑嫣然地迎了上來:「玉落,丁管事,來來來,快請入座。」

  陸少夫人穿著一襲江南『天水碧』的翠羅衣,完全的晚唐時期江南貴婦人的打扮,那衣衫是大袖對襟的紗羅衫,小蠻腰低束著曳地長裙,頭髮盤成'驚鵠髻',上邊一枝金步搖猶自閃動。大袖羅衫雖領口開的不是甚大,但那欺霜賽雪的酥胸上也淺淺現出一道誘人的溝壑,真是養眼的很。

  好在這時大宋剛剛立國,唐本遺風猶在,無人以為稀奇。但是丁浩敬重丁承宗,所以雖是美色當前,淫邪之念固不敢有,便是抱著純欣賞的心態看上兩眼也是不肯的,便急忙把目光垂了下去。

  丁玉落是知道自家嫂嫂著衣習慣的,見丁浩拘謹守禮的模樣,心中不由暗笑:「這人,說他是個守禮君子吧,在廣原普濟寺時,卻偷窺人家女子入浴。說他好色無行吧,此時大大方方可以欣賞的機會,他卻如此拘禮。真搞不懂這樣男人的心思。」

  「呵呵,丁浩來了,快快請坐,先喝杯茶。」丁承宗不良於行,只是坐在桌旁,笑吟吟地向他招手。丁浩謝了禮,待少夫人、丁玉落都落了座,才在下首打橫坐了,說道:「丁浩只是下人管事,當不起少爺宴請,可少爺有命,又不敢不來。 」

  丁承宗笑道:「今日不拘身份,你不必顧忌太多,寬心坐了便是。玉落,承業還不曾來?」

  丁玉落道:「往廣原送糧之期越來越近,承業正忙著點收計算,一會兒就該過來吧。我讓蘭兒又去催促了。」

  丁承宗點點頭道:「咱們先喝茶,等他一會兒。」

  丁浩心想:「丁庭訓為我換住房捨,丁承宗今日飲宴、兄弟、妹子全都叫來,卻隻我一個管事,這種種舉動……莫非丁老頭兒有意讓我認祖歸宗?」

  丁承宗轉首笑道:「丁浩,在想甚麼?」

  丁浩連忙道:「哦,沒什麼,我在想城裡那樁事,受大少爺信賴托附,這樁事兒如今還沒有辦妥,所以心神不安。」

  丁承宗目中閃過一絲了然的神色,卻不點破他的疑慮,呵呵笑道:「這樁事兒若犯了,大不了我丁承宗去頂罪,坐幾年牢了事,不會破家的。反正我是一個廢人,正作用處……」

  陸少夫人臉色一變,急道:「官人」

  丁承宗擺手止住,為丁浩斟了杯茶,茶水入杯,芳香四溢,丁承宗笑道:「來,這是龍團勝雪,建安的貢茶,你品一品滋味如何。」

  丁承宗放下茶壺,微笑道:「當然,這只是最壞的打算。不慮勝,先慮敗,才能臨事不慌啊。真要說到敗,卻也未必,丁浩的法兒若無意外,應可保得我丁家周全。」

  丁玉落和陸少夫人都知道丁浩進城所為何圖,卻都不知道他用的什麼妙計,兩雙妙目不禁向他睨去,滿心好奇。丁浩微微笑笑,捧杯抿了口茶,卻不再提起此事。

  四人坐在那兒喝茶聊天,兩盞茶盡了,還不見丁承業趕來,丁承宗眉頭一皺,不悅地道:「承業就忙到這般模樣?今日端午,誰來送糧,怎麼還不趕來。」

  丁玉落忙道:「我去催催。」她起身走到亭口,就見蘭兒急急走來,不禁說道:「蘭兒來了,怎麼承業沒有同來?」

  蘭兒到了亭口,稟告道:「大少爺、少夫人、大小姐,二少爺說有批定購的糧食還未送到,他得去催一催,所以乘車出門了,不能赴大少爺之宴,請婢子替他告個罪。」

  丁承宗臉色頓時一沉,丁玉落擔心地看了他一眼,怕他當堂發作,可是丁承宗籲了口氣,按住心頭憤怒,展顏說道:「算了,難得他肯務些正業。他既無暇趕來,咱們便開宴。蘭兒,吩咐下去,菜餚可以送上來了。」

  亭角支架上放著一個木盆,盆中水是以菖蒲和艾草煮過的,幾人便用木勺舀水淨了手,不一時菜餚輪番送上,又呈上一盆以黍米摻雜獸肉、板栗、紅棗、赤豆等物的米粽來,四人把酒言歡,剝食米粽,絕口不提丁承業之事。

  這一席酒,吃到耳酣眼熱,亭中的風忽然有些陰涼了起來,陸少夫人扶欄望望天色,說道:「官人,好像要下雨了。」

  一語未了,淅淅瀝瀝的雨水已經飄搖下來,片刻功夫,雨水更驟,浮萍荷葉,被打得「噗噗」作響,潮氣頓時瀰漫開來,四人剛剛吃了酒,雨水氣來,反覺暢快。丁承宗欣然道:「來,陪我到欄邊看看。」

  丁承宗已做了一把木輪椅,可以推動前進。這時當然不必他來動手,丁浩起身推著他的椅子到了欄邊,二人扶欄向外觀看,春雨驟降,來的急去的也快,此時雨勢已微,自小亭上望去,遠處一片蔥綠,被雨水洗得鮮亮。近處池水鱗鱗,水氣靄靄。

  丁承宗沉思有頃,輕聲道:「你看這院中景色如何?」

  丁浩扶在欄上,看著遠近一片迷濛青蔥,點頭道:「非常雅緻。以前,我在外院兒,從未想到後宅竟是別有天地,竟似連山水都裝了進來,讓人看得留連忘返。」

  丁承宗微微一笑,又道:「既然留連忘返,你還要離開麼?」

  丁浩霍地扭頭看向他,眼中露出驚訝之色。耳畔,正傳來陸少夫人和丁玉落在桌旁輕聲談笑的聲音,還有欄外淅瀝的水聲,可是丁浩已充耳不聞,看著丁承宗一臉淡定的笑意,丁浩反問道: 「說句冒昧的話,如果我與少爺易地而處,少爺會留下做客麼?」

  「不會!」丁承宗笑了笑道:「寄人籬下,終非長久之計;為人做嫁衣裳,智者不為。如果我是你,有了機緣也會抓住的。但是,如果能反客為主,你還要選擇離開?」

  丁浩的心跳的有些快,問道:「大少爺,何為反客為主?」

  丁承宗轉首看向欄外被雨水打得在水中半浮半沉的荷葉,輕輕揮著手,指點著那一草一木,一水一石,徐徐道:「如果……我的爹爹,也就是你的爹爹,肯大開祠堂,讓你認祖歸宗,載入宗譜,以後由你打理丁家家業,做這丁家的主人,你……還要走麼?」

  丁浩被這句話震得愣在那兒,雖然他已有所預感,卻還是沒想到丁承宗竟會當場說出來,一時竟無法做出反應。

  丁承宗緩緩道:「爹爹已經被我說動,雖然我還不曾知會承業,不過雁九是爹爹身前的老僕,又素來親熱承業,他不會沒有耳聞。今日,我本想把兄弟們都叫齊了,咱們坐下來好好聊聊,不想承業對你成見已深,終是不肯容你。他託辭不肯來,已是表明了態度了,你畢竟是庶子,根基全無,就算爹爹允你歸宗認祖,有他掣肘,想必你也難做。不過,這件事上,你不必擔心。」

  他微微一笑,慢慢昂起頭來,沉聲道:「我,就算是殘廢了,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也照樣是丁家嫡傳長房長子。只要你點頭,我在城裡置一幢房子,搬出去住,這幢長房長子的院落,讓給你。從此以後,我對丁家大小事務概不過問,一切聽由你處置。我做如此姿態,承業做為丁家次子,便再也沒有理由、沒有身份乾涉你!」

  「大少爺……」丁浩聽了他如此決絕的表態,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了。

  丁承宗轉頭凝視著他道:「男兒志氣,想要打拚一份屬於自己的家業,份屬應當。但是若不計得失,激於意氣,那就只是流血五步的匹夫,算不得有膽有謀的男兒。我這麼做,你離開的理由已全然不在,從頭做起,還是要寄人籬下,這份家業我拱手送上,你有甚麼理由不要?」

  「大少爺……」

  丁承宗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握得用力,竟讓丁浩有些痛楚的感覺。丁承宗眼神熾熱,沉聲道:「丁浩,我真的希望,你能叫我一聲大哥!」

  這時丁玉落和陸少夫人察覺二人有異,不禁都將眼光投來,雖不知他們在說些甚麼,卻都已經猜到,臉上便各自帶出幾分緊張。

  丁浩心亂如麻,丁承宗的目光咄咄逼人,令他不敢直視,只得錯開目光道:「大少爺,你……你容我仔細想想,可好?」

  丁承宗善解人意地一笑,頷首道:「好,思慮已久的打算,驟然推翻,的確會令人無所適從。如此大事,你自然應該好好考慮一下的。」

  丁承宗眼底閃過一絲欣然。這番打算,爹爹本還囑他不要志張出去,要待霸州事了再親自與丁浩講,他卻知道,那一份龐大的家業,未必便能動了丁浩的心。此人重情義,動之以情才有效果。現在,他的心已經亂了,等父親放下身架與他談起時,想必……他會答應了吧……

  於是他情真意切地又道:「爹爹其實是希望你留下的,我和玉落也希望你留下,還有你娘、董小娘子……都會希望你留下。你和董小娘子的事雖是困難重重,但是只要你做了丁家家主,董李氏便生了顆潑天的膽子,只要還想在丁家莊生活下去,也絕不敢再做阻撓。你所厭的,以後不會再有。你所要的,丁家都能給你,丁浩啊,你有什麼理由還要求去!」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8-9 18:00
第115章 私房話兒

  天陰沉,雨淅瀝,丁承業站在窗前,看著簷下雨水織成的一片迷離,臉上更是陰沉一片。

  雁九站在他肩後,從側方窺著他的臉色,痛聲說道:「二少爺,您知道,因為二少爺是九兒捨了性命救回來的,說句沒規矩的話,九兒真把二少爺當成自己親生骨肉一般的疼愛啊。現如今大少爺廢了,這丁家偌大的家當,理當該由二少爺來打理才對。可是大少爺竟然要把家業傳給外人,九兒看不下去啊。」

  丁承業把牙根咬得咯嘣嘣直響,攥緊雙拳道:「為什麼,為什麼,我可是他的親兄弟啊,他到底在想甚麼,子孫根被輾壞了,難道他的腦袋也被輾壞了?」

  雁九陰陰一笑,湊前一步道:「二少爺,這不是明擺的嘛。大少爺和二少爺是一母同胞,都是嫡子。他殘廢了,家業交給二少爺,他這長房從此就沒落了。二少爺你認得他是哥哥,可是三代兩代之後,這親緣就遠了,那時長房嫡孫,就是您二少爺傳下去的,就是祠堂裡的香火,都是您二少爺的旺盛,誰還記得他是誰呀?」

  丁承業曬笑道:「什麼兩代三代,他還有本事傳宗接代麼?」

  雁九撚著鬍鬚,瞇著雙眼,眼中寒光閃動,似笑非笑地道:「如果大少爺把丁浩扶上位,丁浩感恩戴德,對他焉能不言聽計從?再說他就算認祖歸宗也是庶子,鬧起家務來也奈何不得你二少爺,勢必要求助於大少爺。兩代三代後的事且不提,至少現在,大少爺就能退居幕後,不致大權旁落。

  再說,那丁浩將來有了兒子,過繼一個給他還不容易?以大少爺的心機手段,說不定二十年後,還能把這大權搶回來,交給他這一房傳下去。不管這權交到誰手裡,總之二少爺是完了,仰人鼻息,看人臉色……」

  他伸起袖子擦擦眼角,唏噓道:「那可是當初給你驅馬架套的下人啊,以後二少爺還要看他臉色,九兒想起來這心裡……就難受的要命。再說,二少爺以前對他可不好,一旦他大權在握,還不知道要怎麼擠兌你呢。」

  「我去找爹爹,這個老糊塗,我到底做了什麼讓他看不上眼。」丁承業越聽越氣,越聽越怕,轉身就想冒雨衝出屋子。雁九連忙一把拉住,說道:「二少爺,老爺的脾氣秉性你還不知道?他決定了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你不去吵鬧還罷了,若去吵鬧惹惱了老爺,便再無迴轉餘地了。」

  丁承業一聽,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兒,喃喃地道:「那……那我該如何是好?要我向一個下人卑躬屈膝叫哥哥,打死我也不肯。」

  雁九陰聲道:「二少爺,老奴倒是有個妥當的法兒,既能絕了老爺的念頭,把這家業順順噹噹交到你的手上,又能除去丁浩那個眼中釘,只是……還需二少爺您配合老奴做一場戲。」

  丁承業一把扯住他道:「什麼好計,快說,若是真能如我所願,少爺我做了丁家家主,絕不會虧待了你。」

  丁承業對他附耳說出一番話來,丁承業聽了臉都驚得白了,顫聲道:「怎可如此?他……他可是我大哥,縱有萬般不是,我……我又能如此害他?大哥為了我丁家富貴,被賊人害得雙腿俱斷,不能人道,已經夠慘了,我怎能……,使不得,萬萬使不得。」

  雁九陰陰一笑,寒聲道:「二少爺,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大少爺已經是個廢人了,活著也是痛苦,二少爺何不替他了結這份痛苦。再說……」

  他眼皮慢慢翻起,不陰不陽,慢慢地道:「二少爺,您……現在就對得起他了麼?」

  天空中一聲殷殷沉雷適時響起,驚得丁承業一個哆嗦,急退兩步,變色道:「你……你什麼意思?」

  雁九垂下眼皮淡淡一笑,陰沉沉地道:「二少爺,您和大少夫人的事萬一被大少爺曉得,你念兄弟之情,他可不會對你再念什麼兄弟之情了。」

  丁承業一聽如見鬼魅,如遭雷擊,一連退了幾步,指著他顫聲叫道:「你……你你……你怎麼曉得?」

  雁九嘆了口氣道:「二少爺,這深宅大院的,有點什麼舉動,哪怕自以為做的再隱秘,也瞞不過有心人的耳目的。大少爺常年在外奔波,少夫人春閨寂寞,讓二少爺你得了手兒,這事兒,府中上下豈能人人不知?少夫人身邊幾個貼身侍候的下人早就看出門道兒來了,要不是老奴使手段嚴令他們不得聲張,二少爺還能如今日般快活?早被老爺杖斃了。」

  他說著連連搖頭,自言自語道:「說起來,憑二少爺的人品模樣,家世學問,什麼樣的女子得不到?老奴也沒想到,二少爺那麼大的膽子,竟連大少夫人也給……」

  丁承業面紅耳赤,強辯道:「那……那不同,陸氏一個女子而已,我和他卻是手足兄弟……」

  話說到一半兒,他也自覺無恥,便訕訕地住了嘴,雁九步步緊逼,又道:「除去他!你能得到家主之位,那個下人永遠也不能爬到你頭上做威作福。還有那蘭心惠質、嫵媚多情的大少夫人,從此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了,就算你公然把她納入房中,上上下下誰敢多言?二少爺,他大少爺打著為了丁家的幌子可以犧剝奪你該得的,這是他不仁在先,你還顧及兄弟之情?為了不讓丁家落入下人之手也好,為了自保也好,二少爺你該下定決心了,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啊……」

  丁承業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半晌才抬起頭來,眼神有些瘋狂地道:「我……我怎麼做,現在就動手?」

  雁九一喜,忙道:「現在不行,時機未到。只要二少爺下定了決心就好,一切請交給九兒去安排,大少夫人那裡,還得要二少爺去說服她才成。 」

  丁承業心煩意亂地道:「她那裡不必擔心,諒她也拒絕不得。本少爺要是倒了楣,也不會讓她好生過活!」

  「既如此,那老奴就放心了,不過……還是盡量哄誘的好。」

  丁承業陰沉著臉哼了一聲:「這種手段,還用你來教我?」

  「是是是,」雁九陪笑道:「那……老奴這著手安排了。」

  兩人又計議半晌,雁九才告辭離開,推開門兒,一股清新氣息撲面而來,雨已經停了,簷下仍在淋漓著雨水、枝頭凝露般懸著水滴,撲面而來的是新鮮的空氣,天宇澄淨,滿天彩霞,太陽就要落山了。

  雁九冷冷一笑,掃了眼掛在天邊的那彎彩虹,彩虹映在他的眸子裡,透著一股陰鷲、詭譎的光彩……

  丁浩回到自己住處,臊豬兒已經離開了,楊氏連連詢問赴宴的事情,大少爺待他如何,吃的好不好,又將沏好的茶端上來。丁浩胡亂應答一番,眼看天色已晚,楊氏便回膳房做事去了,丁浩躺在炕上,反複思量丁承宗那番話。

  丁承宗開出的條件著實讓人動心,說實話,原本這丁浩連個庶子都不是,無名無份,一無所有,至於從小如何受到冷落,現在的丁浩沒有感同身受,並無甚麼感覺。只是他繼承了這個身份和原來的記憶以後,感於丁庭訓的虛偽和涼薄,心中鄙夷而已。

  要離開丁府去闖蕩一番,他的目就就是不想寄人籬下,要有一些可以自己掌握的東西,可以逍遙自在地過一輩子。他甚至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能擁有丁庭訓如今這樣龐大的家業。現在有人拱手奉上這份現成的家當請他當家作主,如何不會心動?而且丁承宗的托附和看重,也很是讓他感動。

  可是,丁庭訓喜怒不形於色,如今雖然稍稍露出口風,到底心意如何還不能明白,如何能夠貿然答應下來?還有那丁承業,他就肯甘心放棄?

  走,還是留?這個問題翻來覆去,想得丁浩頭大。這時看看天色,弦月已然升起,丁浩想起與羅冬兒的約定,不禁哎喲一聲,趕緊爬起喝了口涼茶,便揣起幾樣東西,繞過主宅向丁家後院倉庫走去。

  後院裡,羅冬兒站在一棵梔子樹下,月掛天空,清輝一片,一樹梔子花開,樹下俏生生一個美人兒,身段窈窕如天邊弦月,其美足堪入畫。

  丁浩見了,馬上放輕了腳步,有意繞到一邊去,慢慢向她背後靠近,促狹地咳嗽一聲,用蒼老的聲音問道:「董小娘子,你在這裡做甚麼?」

  「啊!」羅冬兒驚得一跳,趕緊仰起臉來看著頭頂透著撲鼻香氣的一枝梔花,說道:「這株花樹甚美,奴家嗅嗅它的香氣,你是……咦?」

  羅冬兒扭頭一看,見丁浩笑嘻嘻地向她迎來,不禁翹起小嘴道:「你又捉弄人家。」

  丁浩笑道:「我哪有。啊~~這株花樹甚美,奴家嗅嗅它的香氣,哈哈,我的小冬兒撒起謊來,原來也是不眨眼睛的。」

  「你……你……」,羅冬兒紅著臉瞪他,可惜一雙俊俏的杏眼毫無殺傷力。丁浩四下看看,上前一彎腰,便抱起了她的雙腿,說道:「來,我抱著你,摘枝梔子花下來。」

  「哎呀,」羅冬兒驚叫一聲,捶著他肩膀道:「使不得,快放我下來,莫要被人看見,人家再也做不得人了。」

  丁浩摟緊了她渾圓結實的大腿,臉貼在平坦柔軟的小腹上,趁機吃著豆腐,說道:「你快些折一枝下來不就行了。」

  羅冬兒害怕,趕緊折了一枝梔子花,說道:「好了好了,快放我下來。」

  丁浩將她放下,身子貼著手臂滑下,大手趁機在她挺翹而有彈性的臀上一摸,羅冬兒臉紅紅地揚起那一枝花來,在他肩上輕輕一抽,月下美人,明眸皓齒,那軟媚著人的風情,真是無限繾綣啊。

  見了她柔媚的樣兒,丁浩心中湧起一抹柔情,他溫柔地牽起冬兒的手,輕聲道:「走,咱們換個地方說話兒。」

  兩個人進了裝穀物的倉庫,藉著清淡的月光,沿著長梯一直爬到上面去,坐在堆積如山的谷子上。南方稱稻米為谷,北方則稱粟米為谷。粟米也就是小米,米粒極小,只相當於稻米六分之一大小,顆粒圓潤,色呈金黃,是北方黃河流域的主要作物。如今那谷子堆積如山,恰惟連綿的沙丘,兩人坐在谷堆上,就像坐在細粒黃沙的大漠上。

  頭頂開的窗子,坐在這兒,恰能看到天邊一輪如弦的月牙兒,溫柔的月光照拂在她的臉上,淡瑩如玉。四下裡是一種古老陳舊的氣息,與這清冷的月光一起流淌著,讓人有種淡忘了塵囂的感覺。

  丁浩輕輕攬過她的纖腰,羅冬兒溫順地靠在他懷裡,小手把玩著臀下的谷子,抓起一把,任它在月色下像時光一樣悠然撒落。兩人靜靜地享受了一會這種兩心相依的感覺,羅冬兒仰起臉來,嬌憨地問道:「浩哥哥,什麼時候才能了結城裡的事情?」

  丁浩在她頰上香了一下,說道:「我也在等消息,明天,消息就該傳回來了。如果有了我想要的消息,那我節後進城,很快就能了結此事……」,他默然片刻,又道:「不會出岔子的,一定能成!」

  羅冬兒忽地直起腰來,眼睛像一雙黑寶石似的熠熠放光:「浩哥哥,你去城裡盤賬,莊上的人都說,你是想法兒救丁家脫困,都讚你是丁家莊最有本事的人,你倒底使了什麼法兒?有人說,你跟狐仙學過法術呢?」

  丁浩笑道:「別人胡言亂語由他去,我可不希望你也以為我會些神神道道的東西。其實我這法兒……說起來還是靠你提醒。」

  「我?我幾時幫你想過法子?」羅冬兒驚奇地張大眼睛。

  丁浩又將她攬在懷裡,輕輕摩擦著她柔軟清香的髮絲,她回家後是沐浴過的,應該也是用的佩菊蘭草煮湯沐浴,所以肌膚不但柔滑如玉,還帶著股兒好聞的青草香氣。

  「你還記得,上次在這倉中,你說過柳十一使的好計,他要將你們陷於死地,既辯白不得,又無法攀咬指摘他的奸情麼?我當時聽你這番話,忽然想到,可以如法炮製,讓那徐穆塵也吃一個癟。」

  羅冬兒訝然道:「你要怎麼做?也綁了他去,指他與人合……合……麼?」那個姦字,羅冬兒實在不好意思出口,便拖了過去。

  丁浩搖頭道:「不然。結果當然要想柳十一那樣一石二鳥才完美。方法卻不能相同。」他抬起頭來,看著天邊那鉤月牙兒,輕聲道:「以前,有一個國家,皇帝有許多兒子,他最喜歡第十四個兒子,所以就提前寫好遺詔,指明由他第十四個兒子繼承皇位。可是,等他死後宣布遺詔,卻是他第四個兒子當了皇帝,你知道為什麼嗎?」

  羅冬兒眼珠轉了轉,說道:「那四皇子用兵逼宮?」

  丁浩搖頭,羅冬兒又問:「他……買通了宣詔的幾個大臣,硬是指鹿為馬?」

  丁浩笑著還是搖頭,羅冬兒撒嬌道:「你說嘛,人家笨得很,哪裡想得到。」

  丁浩笑道:「那老皇帝在遺詔上寫的是'傳位十四皇子',但是已投效了四皇子的一個大臣,卻在宣詔的頭一天,竊取了詔書,將那十字上邊添了一橫,下邊加了一勾,變成了傳位於四皇子。」

  羅冬兒詫然道:「這樣也成?哎呀,那老皇帝真是糊塗,聖旨也寫的這般簡單?」

  丁浩在她可愛的鼻頭上刮了一下,說道:「當然不是這麼簡單,你是沒見過聖旨,咳……其實我也沒見過,不過我聽人說過的,聖旨上提到皇子時,皇字是放在前邊的,只能說皇四子,皇十四子,不會顛倒過來稱四皇子、十四皇子,而且傳承大寶這樣的重要旨意,連他們的名字也要寫上去的,怎麼改?還有,那個國家的聖旨,除了用了咱中原漢人的文字,還用了另外一種文字,這樣一來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篡改不了的。

  只不過那個四皇子當了皇帝之後對讀書人不好,所以讀書人就想了這個法兒壞他名聲。知道聖旨如何書寫的,自然是不信的,可是天底下的百姓大多是不知道的,自然就把他弄的聲名狼藉。這事兒雖然是假的,但是這添字篡意的法兒倒是真的可行,文人們就是玩過這種文字遊戲,才想到了用這個法子往皇帝頭上扣屎盆子。 」

  羅冬兒緊張地問:「那……你也使那添字畫的法兒了?筆跡上就看不出破綻嗎?」

  丁浩嘿嘿笑道:「那是賬簿,若要添字畫兒,我得添多少字畫上去?再說,你浩哥哥的字醜的很,只要添上一筆,一定會被人發現的。我呀,只不過是逆向思維……,不懂?哦!就是舉一反三,你浩哥哥舉一反三,便想出了一個減字的法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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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好一把火

  羅冬兒納罕地道:「減字?這字若添上一筆一畫倒有可能,要減的話……那可如何去減?」

  丁浩得意洋洋地揚起下巴:「你想知道,就親親我,那我便什麼都招了。」

  羅冬兒嘟起小嘴道:「你便不提條件,哪一回人家不是從了你的?」

  她氣鼓鼓地說著,還是依著丁浩湊近了去,在他嘴唇上輕輕一啄,然後用舌尖在他唇上輕輕一舔。她倒沒有忘了丁浩教過的規矩:「吻,不是兩片嘴唇一沾就叫吻的,得用舌頭,吻得濕了,才是最最合乎法理的親吻。」

  羅冬兒雖是從善如流,不過羞澀天成,不免稍加變通打了折扣,一個環節拆成了兩個環節不說,舌頭打架也變成了舔嘴唇,不過卻也從未見丁浩說她做的不對,羅冬兒私下裡很為自己的聰明而沾沾自喜。

  丁浩嘿嘿一笑,這才附身過去,貼著她耳朵細細說出一番話來,羅冬兒聽了張大雙眼,驚奇地道:「真的?世上真的有這種東西?人家竟是從未聽說過。」

  丁浩哈哈笑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也算不得稀奇。海外有一國,那國裡有種奇怪的動物,肚皮上有個大口袋的,走到哪兒,孩子就揣到哪兒,你說是不是更稀奇?好了,咱不說這個,我這有件東西給你。」

  丁浩探手入懷,摸出一段五彩絲線來,說道:「來,我給你繫上絲線,繫了它,祛病去災,一生平安。」

  羅冬兒失笑道:「浩哥哥,小孩子才要繫這東西呢。」

  丁浩道:「誰說大人便繫不得?要不然……你便當它是紅線好了,被我的紅線繫住,這一生一世,你便是我的女人。」

  羅冬兒的眸光纏綿起來,她溫順地伸出細白姣好的手腕,任由丁浩把彩線系在她的腕上,舉腕看了看,那線繫在腕上,好似便繫

  在了心上,羅冬兒的心裡像灌了碗蜜水,忘情半晌,才恍然說道:「險些忘記了,人家也有東西送你的。」

  她轉過身去,從懷裡摸出一樣東西,遞到丁浩手裡,柔聲道:「浩哥哥,這是人家親手縫製的,送與你隨身攜帶。」

  那是一個端午香囊,外繡花骨朵兒,綴五色珠兒,清香撲鼻,提神醒腦。丁浩接在手中,在鼻端嗅了嗅,讚道「好香」。

  羅冬兒歡喜地道:「裡邊裝著白芷、川芎、藿香、銀丹草、紫蘇、龍腦香諸種藥材,與晾乾的玉蘭花瓣,自然香的。」

  丁浩搖搖頭,一本正經地道:「不然,不然,這香味兒迥然不同,是女兒家身上的香氣。嗅來真是令人熏熏欲醉。」

  羅冬兒頓時滿臉紅暈,輕啐道:「又沒正經,你呀,若無一日不油嘴滑舌,那便不是你了。」

  丁浩哈哈一笑道:「我只盼這一生一世都對你沒個正經,你不生厭就好。」說著他自懷裡又摸出一樣東西,定睛一看,不禁「哎喲」一聲道:「壞了,都擠扁了。」

  「什麼東西?」

  「這是梅子米粽,米粒晶瑩如玉,裡邊還有梅子,酸甜可口,非常美味。我特意帶了來,想讓你品嚐,不想竟已擠扁了。」

  羅冬兒見他一臉遺憾,便柔聲安慰道:「只要你送給人家的,人家就打心眼裡喜歡。擠扁了也不耽擱吃的,浩哥哥剝與人家吃不好?」

  「好!」丁浩將那米粽剝開,一口一口的餵給羅冬兒吃。這粽子是後宅赴宴時捎回來的,大戶人家吃粽子,不過是應景兒吃口味,東西精緻,卻不甚大,羅冬兒一張小小的嘴巴,一會兒功夫也把兩顆梅子米粽吃光了。

  丁浩左右看看,手上都是粘粘的糯米無處擦拭,瞧見羅冬兒小舌兒一卷,舔去唇上一顆米粒,心中不由一盪,說笑道:「你要我餵,這手粘粘的怎生是好,你須替我舔乾淨了它才是。」

  丁浩只是隨口說笑,並不指望冬兒有那般情調,不想羅冬兒聽了,隻羞嗔地瞪了他一眼,居然真的依言湊上前來,不禁大喜過望。

  那小小的一張誘人的嘴巴,靈活的小舌頭兒細細軟軟,滑滑嫩嫩,在他指間小蛇兒般纏繞,看的丁浩有些呆了。羅冬兒睨見他神色,不由大羞,眼皮也不敢抬,隻專注在他指上,那十根手指吮得乾乾淨淨。

  看著那紅潤的小嘴一根根吮著他的手指,情境無比旖旎,丁浩色心騰然勃起,一時口乾舌燥,心中只想:「這小妖精看著一臉清純,不想竟是這般有小女人的嫵媚味道,要是讓她吮起……也如這般認真細膩的話,不知又是怎樣滋味?真是要命啊……」

  心動不如行動,想到這裡,丁浩便聲音有些嘶啞地道:「冬……冬兒,今夜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

  「啊?」羅冬兒張大杏眼,螓首半歪,姿容之撩人令丁浩更加性起,忙道:「呃……不是,今夜月明風清,良辰美景,浩哥哥便把法式親熱一股腦的多教你幾式,可好?」

  羅冬兒杏眼含煙地趴在沙丘似的谷堆上,胸膛壓在涼涼的、顆粒飽滿圓潤的粟米上,心神恍惚,彷彿喝了二斤醇酒。朦朧的月色下,她的臉上有一抹清晰的緋紅蕩漾著。她從來不知道,男女之間,竟然可以親熱到那種地步,做那許多羞人的事兒來,什麼淺吟低唱夜吹簫,什麼二十四橋賞明月,真是羞煞了人。不過……浩哥哥既說理當如此,那麼……情人之間就大抵應該如此的吧。

  好在密室靜夜,堪可遮羞,冬兒便臉熱心跳、半推半就地允了。一番愛撫,弄得她意亂情迷,只覺自己發出的細細嬌喘聲不像個溫良賢淑的好女人,心裡頭便有幾分委曲。可是這怎怪得了她呢?浩哥哥抓起她的小手,按在她曾經誤觸過的地方時,她就渾身哆嗦著,不知天上人間了。

  那裡脈動著的,是男人的力量和陽剛的感覺,那麼清晰地傳進她的心裡,嚇得她芳心如小鹿亂跳。她有些害怕,不知道丁浩要幹什麼,又本能的知道他肯定要幹些什麼,於是攥緊了小拳頭,不肯如他所教的去愛撫那嚇人的物事兒。可是等到丁浩抓住她的手腕,強行將她的小手沒有一點阻礙地插進衣袍,觸到那燙手處時,她終於如雪獅子見日般化成了一灘水兒。那小手也無師自通地揉捏起來,雖然沒有章法,生澀卻更動人。

  丁浩算是相當有耐心了,他不肯為了滿足一己私慾,讓冬兒的第一次只留下痛楚的感覺。在這個時代,冬兒已是嫁作人婦的年紀,可在他那個時代,她這年紀大概剛上高一,還是一棵水靈靈的小白菜,由不得丁浩不戰戰兢兢,耐心愛撫,如同捧著一件精美昂貴的瓷器。

  她的肌膚,也真如瓷器般的細膩,清淡的月光下,那未著寸縷的肌膚透著淡淡的瑩光,軟彈得破,細膩得彷彿輕輕一碰,就要把她的人兒揉碎。但是這稚嫩的身子,已初具讓男人為之顛倒的本錢了,白白淨淨,骨肉勻稱,那流暢緊繃的肌膚、富有彈性的觸感,帶著一種說不出來的風情。剛剛用香草蘭花沐浴過的身子,不管是撫著、還是親著、嗅著,都是一種極品的享受。

  「浩哥哥……」

  羅冬兒杏眼迷濛,聲若啼哭地叫。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叫,丁浩正忙碌著,無暇理她,於是她便閉了嘴不吭聲,只是咬著牙忍耐那奇怪的感覺,兩條結實有力的腿子絞得緊緊的。

  當他毅然闖入那處泥濘時,羅冬兒的十指不由自主地扣進了他的背肌,她怕傷了丁浩,緊喘了一口大氣,那攸緊的十指忽又張開,往腿側抓起兩把谷子,緊緊地攥著,直到繃緊的身子鬆軟下來,那雙小手才無力地張開,金黃色的谷子像細沙一般傾瀉下來,落在他的背上,又從他的背上滑落回谷堆……

  雲歇雨收時候,羅冬兒已是釵落鬟散,一頭青絲,粉面紅透,香汗淋漓,半生半死。她一動不動的癱在那兒,就像一朵剛被暴風驟雨摧殘過的花朵。換一個角度看,又像是一朵飽受雨露滋潤的鮮花,這一刻的憔悴,分明正醞釀著明天更富生機的活力。

  原本從書中讀到的一些晦澀難懂的東西,這一刻豁然開朗,羅冬兒知道,從今夜起,她才是一個真正的婦人了。不知為什麼,她忽然想哭。想哭的時候,淚已無聲地順著臉頰淌下。

  見她眼睫毛抖得似折翼的蝶兒,丁浩憐意大生,柔聲喚道:「冬兒……」

  冬兒側轉了身,掩面輕泣:「你盡哄人家,人家再笨,現在也曉得了……,我們……我們沒有成親,不應該這樣子的。如今這副樣子,人家……與婆婆有什麼兩樣?做出這樣不守禮法、不知廉恥的事兒,以後真沒臉見人了。」

  丁浩又氣又笑,攬住她身子,輕輕撫去已印進她肌膚的細沙似的谷粒,柔聲道:「傻丫頭,我們心心相印,怎麼能和柳十一董刁婦相比?你把自己交給了我,這一輩子你就是我的了,以後不管天涯海角,不管地老天荒,我都會疼你愛你,為你遮風蔽雨,讓你快樂幸福,如果我有負於你,那就天打雷劈,不得好……」

  羅冬兒趕緊返身掩住他的口,嗔道:「冥冥中自有鬼神,可不許你亂發誓。」

  她凝視著丁浩,幽幽地一嘆,手指溫柔地描著他的眉毛、鼻子、嘴巴,癡癡地道:「從此後,人家都是你的了……。人家是心甘情願,老天若要懲罰,也隻該罰在我羅冬兒一人身上,我只要你一生快活,平安無事。」

  「冬兒……」,丁浩心中感動莫名,忍不住捧過她的小臉,吮著她細軟的舌兒,兩人又是一番溫存……

  月牙兒笑得彎彎的,害羞地躲進了薄紗似的雲彩。梅花幽香,悄然二度……

  冬兒俯臥在灑滿月光的谷子上面,就像俯在細膩的沙丘上。兩瓣粉白,一痕幽谷,被月光勾勒出誘人的曲線。一把金色的谷灑在玉色的臀上,那金色的谷便在玉丘上跳躍著、濺落著,看得丁浩情不自禁俯唇相就,前方不足兩尺處,便「呀」地傳出一聲嬌吟……

  月牙兒不知何時又悄悄地鑽出了雲層,恰好窺見那美人香臀上的一記狼吻……

  這一天,是五月端午,浴蘭令節,石榴花開的時候……

  這一天午夜,霸州府衙走水,烈焰焚天……

  浴蘭令節之後,趙縣尉趕回了霸州府衙,一進城便聽說府衙起火,不由大為緊張,待他趕到衙門,方知並非整座衙門起火,只是一側院兒走了水,那座院兒,正是儲放豬頭解庫帳簿的地方,因為丁浩整理完帳冊,正值端午節至,府衙的人大多已經散去,那些賬簿全暫時鎖在了那間房裡,誰料竟因這一場火全部毀於一旦。

  因為起火當晚留守府衙的人不多,當時又是深夜,及至發現時,整幢院落都毀了,不過其他地方全然無事、府庫裡存放的要緊物件兒更是全無損失。話雖如此,趙縣尉還是憂心忡忡,失去了詳細賬簿,又不知道丁浩整理出的賬冊是否明確,這案子如何查下去?

  這些日子,他已看出汴京城裡來的陳觀察和程押司,一個是趙相公的人,一個是當今皇弟的人,二人不大對路,自己若在形勢不明的情況下胡亂站隊,難免將來不吃瓜落。不過自己哪邊也不靠,只是「懵懵懂懂」認真辦案,真要有了突破時,急於抓住劉知府把柄的趙相公勢必大為賞識,而皇弟那邊,因他只是秉公查案,與趙相公的人並無私下往來,今後也斷不致為此責難於他。

  趙縣尉打得圓滿主意,卻怕因這一把火,毀了自己的如意算盤,是以一進府衙便去向陳觀察打聽消息。陳觀察這兩天受當地官員宴請,本來過得倒也逍遙自在,結果因這一場火毀了重要物證,氣得他臉色鐵青,正在府衙大堂上聲色俱厲地勒令班頭詳查當晚值宿公人,看看是哪個沒有看顧好燭火,一旦捉到,下獄嚴辦。

  趙縣尉到了大堂,正在氣頭上的陳觀察無暇理他,他把那班頭痛罵一番趕出堂去,見程押司幸災樂禍地站在一旁,心中懷疑就是他使人縱火,忍不住挾槍帶棒一番,程押司滿臉帶笑,嘴上卻不含糊,二人一番唇槍舌劍,趙縣尉看看不是路數,趕緊退了下來。

  他剛到堂下,就有一個衙差一溜煙兒跑來稟道:「縣尉老爺,丁家管事丁浩來了。」

  這個衙差就是這些日子跟著丁浩胡吃海塞的那一位,跟著丁浩吃了十來天,把個肚子吃的溜圓,顫巍巍的養了一副好下水。趙縣尉見他跑那幾步實在難看,心中氣正不順,本想張嘴訓斥一番,一聽丁浩立即立怒為喜,連聲道:「快請,快請。」

  丁浩隨那衙差到了趙縣尉的公房,只見趙縣尉正搓著雙手走來走去,一見他來,趙縣尉立即迎上前道:「丁老弟,這一番可遭了,西衙走火,重要物證都毀於火宅,這可如何是好?」

  這句話說完,見那衙差還站在那兒,趙縣尉立即把眼一瞪,喝道:「出去!」

  那衙差嚇了一跳,這一場火,引得整個府衙上上下下的官兒們火氣似乎都不小,他也不敢多言,連忙退了出去。丁浩問道:「小弟已經聽說了,不知小弟整理的那三冊賬簿還在不在?」

  趙縣尉道:「天幸你整理的那三冊賬簿交給了我,我拿去府衙大庫存放,不曾被火燒去。」

  丁浩微微一笑,說道:「既如此,趙大哥還急些甚麼,那可是徐穆塵逐冊逐頁簽字畫押的,足可入證,還怕他徐穆塵不認賬?」

  趙縣尉急道:「你那賬冊記的簡單,縱有可疑線索,還是得要去查原本的賬冊啊,光是你這……啊……啊……」

  趙縣尉看到丁浩胸有成竹的笑容,心頭頓時一驚,一個念頭浮了上來:「老天,難道西跨院起火,竟是他……他使的手段?這丁浩好大的膽子、好大的氣魄,為達目的,竟連州府衙門也敢下手?」

  丁浩見他若有所悟,打個哈哈道:「小弟聽說府衙起火,心中也是著急,所以匆匆趕來問個究竟。既然小弟辛苦整理的賬冊還在那便成了。小弟自回客棧等候,縣尉大人可速使人查那賬簿,一俟有了消息,或需傳訊小弟,小弟即應召而來。」

  趙縣尉心領神會,連忙沒口子地簽應,丁浩見他心神已全放在了府庫裡,便即起身告辭。丁浩前腳剛走,趙縣尉便直奔府庫取了那三冊賬簿來,匆匆翻了翻卻看不出什麼門道,自知自己不擅盤賬的,便到了公房,如來三個富有盤賬經驗的老吏,令他們對這三冊賬簿仔細稽核。

  趙縣尉安排妥了,回到自己公房坐下,叫人送上一杯熱茶來,那一杯茶端起來還沒聞聞味兒,一個盤賬的老吏便翻著白眼兒,滿臉古怪地走了進來,開口道:「縣尉大人,屬下負責的這一冊賬簿,查出了些問題來……」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8-9 18:10
第117章 真好漢,一肩挑

  趙縣尉聞言大為詫異,說道:「本官前腳回來,你後腳便到,有什麼問題能查的如此之快?馮書吏,你不要以為豬頭解庫的賬簿燒了,便可以來隨意誑騙本官。

  那老吏滿臉苦笑地道:「屬下豈敢,大人言重了。照理說,屬下應該查個仔細,再來向大人稟報,只是……方才查出的這一條,看起來便足以入罪,小人知道各位大人十分在意此案,是以不敢怠慢,立即就來稟報。」

  「竟有此事?」趙縣尉又驚又喜,連忙道:「呈上來給本官看看。」

  馮書吏從袖中取出賬簿,湊到他面前翻開賬簿指點道:「大人請看此處,這一行,上面寫著,乾德五年,六月初八,活當劉子涵府綢十匹,折一百一十二貫,絹十三匹,折一百一十貫,布二十匹,折三十貫;絲一斤六兩,折十五貫……,共計一千四百二十貫……」

  馮書吏一句句念來,趙縣尉定睛細看,果然一字不差,不禁兩眼發直,訝異地道:「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這些東西全都比市價高出十倍不止了。劉府既是將這些東西拿去典當,理應比市價更低才對。就算他是霸州府台,丁家不敢賺他的錢,只以平均價收兌也就可以了。如今丁家以比市價高出十倍的價格收兌當物,這……這要說他劉子涵不是受賄,還有哪個肯信?你們上次盤賬時,不曾現這個破綻?」

  馮書吏苦著臉道:「回大人,丁家這些年來的賬簿既多又雜,屬下們一冊冊的翻查下來,看得眼花繚亂,頭都大了,那時只管注意每一筆賬的物價買賣、來龍去脈是否有異,還不曾全部查完,大人便令丁家出人來清理賬簿了,屬下年老糊塗,如今實在是記不得是否已經查過這一部分了。」

  趙縣尉眉毛跳了跳,強按心頭興奮道:「去,你馬上回去,先把這個疑點做上記號,繼續查下去。整冊賬簿有什麼問題,盡數查出來,從速稟報本官。切記,不得聲張!」

  馮書吏忙道:「屬下明白,大人儘管放心。」

  老吏躬身退下,趙縣尉站在桌旁,略略地想了想,就如那老吏方才進門時一樣,翻著白眼,帶著一臉古怪的神氣兒,喃喃自語道: 「奇怪,本官一個不明賬目的人只要有人稍加指點,都能看得清楚明白,徐穆塵會看不到?可是……他的的簽名畫押猶在,這樣明顯的漏洞,他當初怎麼肯畫押,這與認罪何疑?丁浩到底做了什麼手腳。」

  「不管如何,賬簿在手,我就是大功獨具啊。哈哈,這一番,總要有趙相公面前露上一臉兒了,他姓趙,我也是姓趙的,趙相公只消稍做提攜,我便苦熬十年也未必升遷的前程,這番就要大大地向前一步了。」

  趙縣尉越想越美,抓起茶杯便把茶水一口吞了下去。

  「嘔……嘔……啊……」趙縣尉樂極生悲,忘了那盞茶剛剛沏好,忘形之下一口吞下,燙得他熱淚盈眶。

  恰在這時,又有兩個老吏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站在背後喚道:「大人。」

  趙縣尉眼淚汪汪地轉過身,兩個老吏見了大吃一驚,連忙上前關切地問道:「大人,何事如此傷悲?」

  趙縣尉憤聲道:「本官傷悲個屁!」

  他哈了兩口氣,這才擺手道:「廢話少說,有屁快放。」

  「呃……是,」那老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才道:「大人,這一本歸攏的是豬頭解庫的資金帳目,老朽仔細盤核了半晌,只是粗略計算,就發現盈利額與上繳丁府的款項出入甚大……」

  另一個老吏趕緊表功道:「大人,屬下發現,豬頭解庫常有提前賣活當之物,主顧又來贖回,結果只能高價賠償的事。這種事偶有發生倒也罷了,可是豬頭解庫不但頻頻出了紕漏,而且賠償金額高得驚人。得知張書吏那邊現的蹊蹺之後,屬下趕緊估算了一下,發現那活當提前賣,繼而主顧又來贖買,只能高價賠償的事情,發生的日期,賠償的金額,大抵與之相同。看來,徐穆塵有作假賬欺矇東主的可能。」

  「哦?」趙縣尉一聽,也顧不得喉嚨火辣辣的還在難受,他自知對帳目是外行,也不難事後看了,直接吩咐道:「你們馬上回去,把整本賬冊的疑處全部整理出來,要快,整理好了馬上交給本官。」

  兩個老吏應聲要走,趙縣尉又喚住了他們,和顏悅色地道:「本官是藉調到霸州來辦案的,各位書吏對本官一直很是盡心,本官一直記在心裡,真是辛苦你們了。」

  兩個老吏受寵若驚,連連謙謝,趙縣尉從懷中摸出一貫錢來,說道:「這個你們拿著,買杯茶喝。待此案了了,本官當設宴向各位致謝。」

  這時兩個老吏才露出真正的笑容,連連拱手道謝,歉讓了一番才接過錢來退出房去。二人喜氣洋洋地回到自己辦差的公房,就見馮書吏正隆而重之地在拜蒼王,二人不禁笑道:「老馮,你得了縣尉大人多少賞錢,歡喜得拜起了蒼王。」

  馮書吏也不理他們,他很恭敬地向牆壁正中的小木龕肅然拜了三拜,轉身道:「把門關上。」

  那兩個老吏見他模樣,不禁面面相覷,二人不敢多言,當下把門掩上。門後是掛著衙神的,馮書吏正兒八經地又是一通拜。

  倉王就是傳說中造字的倉頡,衙神就是漢初丞相蕭何。刀筆吏們的飯碗就是耍筆桿子做記錄、迭文案、算賬目,按照「百工技藝,各祀一神」的規矩,自然要拜倉頡。至於衙神蕭何,那是因為蕭何原本也是個小縣城的刀筆吏出身,以刀筆吏出身混到開國丞相,在天下書吏眼中,那真是神一般的人物了,自然要頂禮膜拜。

  待他隆而重之地拜完了倉王和衙神,那兩個老吏詫異地走過去道:「老馮,這不早不晌的,你這麼鄭重其事的拜倉王、拜衙神,什麼意思啊?」

  這間屋裡就他們三個老吏,馮書吏年歲居長,另兩個一個叫李群洲、一個叫林之洋,比他年歲稍小。這衙門裡的官兒不知換了多少茬了,就連江山都換了幾個皇帝來坐過,可是他們這幾個老吏卻是雷打不動,始終穩穩噹噹地在這當差,三個人一塊兒從當年衙門裡的跑腿小廝,混到今天有資歷的胥吏,彼此之間多年的交情,自然無話不談。

  馮書吏在自己書案後坐下,一邊研墨,一邊冷冷地道:「豬頭解庫那些賬簿,我雖未看完,但是大多是有印象的。你們兩個老傢夥,盤了一輩子賬,我不信你們就連半點都記不住。可是……如今你們看看,那賬上記的都是甚麼?」

  林之洋和李群洲互相看看,都不作聲兒了。

  馮書吏又道:「劉府尊受沒受過丁家的好處,你們不知道?就連咱們,都是拿過丁家的好處的。可是你們現在看看,那賬上所有的罪過全讓徐穆塵一手攬下來了,從那賬上看,賄賂府台大人的是他,欺瞞丁家、貪汙款子的還是他,徐穆塵這人咱們跟他打了半輩子交道,那是何等厲害的一個人物,你們不曉得?以他的心性,像是個甘心替人挨剮的主兒?可是咱們只一眼就看出問題的賬簿,他每回來都瞪著眼睛看上半天,如今竟然就這麼簽字畫押了。這事兒,邪性啊!要不是鬼迷了心竅,老朽實在想不出他為甚麼這麼做。」

  說到這兒,他停了研磨,四下看看,壓低嗓門鬼鬼祟祟地道:「我聽說,丁家這個管事,本來是個呆呆的漢子,莊上人都喚他阿呆。可是有那麼一天高燒將死,忽然又還了魂,從那以後,人就變得伶俐起來,莊子上的人都說,他是神魂離體,遇了狐仙點化。沒準,真沒準啊……。這趟差,咱們還是好好辦著,嘴呢,都得嚴實些,不該說的別亂說,上邊讓咋做就咋做,眼看著咱們就是告老還鄉含飴弄孫的年紀了,可別在這事上栽個大跟頭兒。」

  林之洋和李群洲一聽不禁忐忑起來,林之洋緊張地站起來道:「老馮說的在理兒。來來來,咱們老哥倆兒也拜拜,倉王是正神,蕭神是貴人,拜一拜,借兩位尊神的仙氣兒保佑,免得撞邪。」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8-9 19:37
第118章 升堂

  陳觀察比程押司官階大了不只一點半點,可是程押司是南衙的人,並不歸他管轄,此番是以藉調辦案的名義,被趙光義強塞進來的。所以聽他陳觀察話裡藏刀,程押司不慍不怒,可是話鋒卻也犀利的很,絲毫不讓他半分。

  陳觀察被程押司不陰不陽地頂撞了一番,氣得無可奈何。下午,他又去已燒成灰燼的西廂房仔細斟察了一番,詳細詢問了事發當晚的情形,仍是無所發現。

  回到自己住處,陳觀察仔細盤算了半天。那賬簿一燒,他就很難在劉知府受賄一事上做文章了,這一次要是無功而返,趙相公那裡期望甚深,必然大為不悅,這該如何是好?

  陳觀察背著手在房中踱步。沉思有頃,便研墨提筆,給趙普寫下一封密信,將這裡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稟告上去,裡邊自然大告黑狀,誇大程押司對他的掣肘,府衙起火的事也有意無意地直指程德玄。以他的生花妙筆,寫這種文章本來駕輕就熟,可是為了能徹底開脫自己,這言辭還是再三斟酌再落筆。

  一封信再三斟酌著寫完,剛剛封口,蓋上火漆封印,正要著一心腹之人將密信馬上送回開封,忽然有人傳報:「觀察大人,臨清趙縣尉求見。」

  方才在霸州府正堂上他與程德玄挾槍帶棒的鬥嘴時,曾見趙縣尉進來過,趙縣尉一見二人正在鬥嘴,悄沒聲兒地就溜了,叫他看了著實氣悶,此時聽他求見,便沒好氣地道:「叫他進來!」

  趙縣尉喜氣洋洋地進房來,向他施禮道:「下官趙傑,參見陳觀察。」

  陳觀察拂袖哼道:「罷了,有什麼事?」

  趙縣尉道:「下官查索賬簿,已有重大現,下官不敢隱瞞,是以馬上趕來稟告大人。」

  陳觀察側身扶案,擰著眉毛瞪他:「卷宗賬簿已燒得乾乾淨淨,你從何處有所現,莫非你還沒有睡醒,正在夢囈不成?」

  趙縣尉見他不是好臉色,陪著小心道:「觀察大人想必還記得,豬頭解庫的賬簿十分混亂,難以清查。下官建議,從丁家抽調盤帳老手,將他們家的賬簿歸門別類、序時謄寫,以便查閱?」

  陳觀察哼了一聲道:「那又如何?嗯?」

  他忽地一探身,兩眼亮道:「莫非那人謄寫的賬冊沒有燒毀?」

  趙縣尉畢恭畢敬地道:「是,丁家那個管事,將賬簿謄寫完畢時,正是浴蘭節前一日晚上,府衙公吏大多已經散去。是以下官就命人把這賬冊寄存於府庫,以備節後查驗。」

  他說到這兒頓了一頓,又道:「如今原賬毀了,可這重新清理謄寫的賬簿雖非徐穆塵親筆,但是徐穆塵可是逐頁簽字畫押的,自可當成證據。」

  陳觀察聽得心花怒放,有徐穆塵親筆押的賬冊,從法理上說當然可以作為證據。證據不曾全部毀掉,已是大喜,聽他口氣,似乎還有了重大發現,這更是喜上加喜,陳觀察立即追問道:「趙縣尉,你說有所發現,有甚麼重大發現?」

  趙傑拱手道:「下官不擅盤查賬目之事,這賬是由霸州府衙三個老吏負責盤查的,他們如今就在門外,大人是否喚他們進來詳加解說。」

  陳觀察一聽,連忙向身邊人吩咐道:「快,快請那三位書吏進來。來啊,給趙大人看座,上茶,上好茶。」

  滿天繁星,府衙的牆磚壁角、花圃草叢裡,蟋蟀「織織」叫個不停,與這靜謐增加了幾分喧囂。程德玄坐在梅花形棱格的紗窗前,將燈移近了些,然後從懷裡慢慢摸出一封信來。

  這封信是他傍晚時分才收到的,當時已匆匆看了一遍,這時夜深人靜,忍不住再次掏了出來。

  信是開封府南衙判官程羽寫來的,程羽亦是趙光義心腹,這信上言辭雖非趙光義親筆,卻完全可以理解為他本人的意思。信上說,皇帝陛下已御駕親征,趁北國內亂不休無暇南顧,出兵討伐北漢。

  府尹大人已向官家進言,說他程德玄現正在霸州協助查案,此人擅理民政、擅長調度後勤輜重,尚堪一用,可就近調去差使。如今官家已經允了,要他盡快了結霸州劉子涵一案,無論能否達到目的,都要盡快趕赴西北前線。

  這些年來,府尹大人苦心經營開封府,勢力觸角已遍及開封府及下轄的十七個縣,如今府尹大人將他的勢力繼續鋪開,一面交結朝官和禁軍將領,一面向整個天下蔓延。然而,以開封府尹的權力想要直接對其他地方施加影響,那就千難萬難,如今就是一個契機,趙光義當然更加看重。 。

  程德玄細思前因後果,不由暗驚於府尹大人著眼之長遠,他懷疑府尹大人這一番未必是臨時起意,恐怕他當初奉命來霸州查案,就是府尹大人預伏的一條線,他的真正目的,就是讓自己能插手西北地方民政。至於以劉子涵一案刁難政敵趙普,不過是摟草打兔子,順勢而為之,至於成敗倒無關大局。

  程德玄長長地籲了口氣,暗自忖道:「朝廷的諭令不日即到,府衙走水,賬簿焚之一炬,陳觀察是玩不出什麼花樣了。我該蒐集些西北地理、民政、地方官吏的消息,早做準備,以不負府尹大人厚望。」

  他取下燈罩,將那密信湊近了燭火,將密信引燃,定定地看著它燒起來,直到只剩一角才抖落地上,密信蜷成一團,燃成了灰燼。

  紅紅的火光一滅,房間裡頓時黯淡下來,程德玄揮手一拂,將那燭火也滅了,窗外月光頓時流水一般傾瀉進來,映著他那雙閃閃亮的眸子,眸子裡有種狼一般嗜血的鋒芒。

  他靜坐半晌,起身摘下壁上佩劍,推門出去,就著滿天星光月色,伴著草中百蟲唧鳴舞起劍來。

  劍光繚繞,映月生寒……

  霸州府衙的升堂鼓很久沒有響起過了。

  劉知府被拘回京去之後,趙普使雷霆手段,霸州府官吏幾乎被掃蕩一空,外地調來的官員全都是協助承辦劉子涵及本地官吏貪腐一案的,尋常民事、刑事案件誰肯去管?是以卷宗堆積如山,留給將來的繼任一屁股爛賬。

  今天,升堂鼓終於重新響起來了。一鼓槌下去,鼓面上就彈起一片灰塵,兩個打鼓的衙役看看官衣官帽、衣帶整齊,站在大堂正中躍躍欲試的陳觀察,捏著鼻子賣力地敲打起來。

  程德玄清早起來隻著一身短打扮在院中練劍,回了房間洗了把臉,在桌旁坐下,白粥小菜剛剛吃了八分飽,就聽升堂鼓響。程德玄不覺詫異,忙放下飯碗,側耳傾聽片刻,出屋吩咐道:「去看看,何人擊鼓升堂。」

  廊下小廝還未跑出去,一個衙役已經快步趕來,向他行了個禮,咧嘴笑道:「程押司,陳觀察請您登堂陪審呢。」

  程德玄沉住了氣問道:「審斷哪樁案子?」

  那衙役陪笑道:「自然是豬頭解庫行賄一案。」

  「喔?」程德玄瞿然一驚,雙眉慢慢地揚了起來:「豬頭解庫一案?」

  …………

  今天是公審,二門柵欄外圍了許多聞訊趕來的百姓,維持秩序的衙役雖不斷喝止,喧囂聲仍是不絕於耳。程德玄匆匆趕到,就見陳觀察衣冠整齊,已在在公案後肅然坐定,這種情形下想探問個究竟也是不能。

  他站住腳步,左右一看,只見兩旁次第排列著一些座位,有些各階各屬的官吏已然就坐,便向自己的座位走去,坐定身子,審視地看著陳觀察,不知道他今日要玩什麼把戲。

  陳觀察雙目微闔,一動不動,直到各司各屬的官吏都到齊了,忽地雙眼一張,把驚堂木一拍,喝道:「升堂!」

  「威……武……」

  三班衙役魚貫而入,喊了堂威,左右排班站立,佩刀的、執棒的,殺氣騰騰,四下立時肅靜下來。

  陳觀察站起身,把盤查豬頭解庫行賄一案的源由朗聲敘說一遍,這些話都是他昨晚仔細斟酌過的,講的不過是劉子涵任霸州知府期間,與上下官吏沆瀣一氣,受賄,魚肉地方,循私枉法的種種罪行。那劉知府已經拘回京去了,誰還在意他有罪沒罪,小民們希望看到的是霸州富商倒不倒台,衙下便又嘈雜起來。

  陳觀察也不製止,只是加快了宣讀速度。待到案由來龍去脈介紹清楚,陳觀察便把驚堂木一拍,沉聲喝道:「本官奉命來到霸州之後,小心謹慎、多方查證,又得諸位同僚群策群力,認真辦案,如今已掌握了充足的證據,今日便開堂公審豬頭解庫行賄一案。來啊,帶嫌犯徐穆塵……上堂!」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8-9 21:58
第119章 人在荊棘中,不動也刺

  徐穆塵被帶上公堂,一時有點懵,人還沒看清,大堂也沒看清,便有兩個衙役喝道:「跪下!」兩根水火棍在他膝彎處一點,徐穆塵便「噗嗵」一聲跪在大堂上,磕得膝蓋都木了。

  他咧著嘴抬起頭來,打量這座霸州府正堂,心中不覺有些忐忑。他雖見識廣泛,可這府衙的正堂卻是不曾來過的,上幾次被傳進府衙,那是訊問,並非審判,是以只在二堂聽候訊問,哪裡見過這般聲勢?

  重簷歇山頂的正廳,一進大堂,一股莊嚴肅穆的氣氛便撲面襲來。 「正大光明」的匾額昭然在上,匾額下的屏風上洶湧澎湃的海水拍打著礁石,浪花飛濺,氣勢磅礴。

  屏風前的三尺公案上放著文房四寶、驚堂木、斷案牌、令牌以及知府大印和籤筒。籤筒內有行刑的紅簽、捕人的黑簽各數支。案台兩側屹立著「迴避」「肅靜」的虎頭牌。兩排衙役手執水火棍,昂然肅然。

  所謂官威,這就是了,縱是你沒有虧心之事,在這權力構築的公堂之上,也要為之謹然。徐穆塵心頭有鬼,自然更加膽寒,但他想想自己所有作為實無半點紕漏,如今又是公審,官府還能捏造證據屈打成招?是以那心又安定下來。

  衙下的百姓都眼巴巴地著公堂上問案,陳觀察依例問起豬頭解庫向劉知府行賄的事來徐穆塵自然矢口否認,陳觀察便冷笑道:「徐穆塵,你當霸州府衙門的胥吏,都是不通賬目之學的麼?本官已有真憑實據在手,怕你這狡獪小人抵賴麼。來啊,傳本府書吏馮有為、李群洲、林之洋。」

  三個書吏上堂見過大人。陳觀察道:「你等將所盤查的賬簿中疑點一一道來。」

  「屬下遵命。」一個老吏手持賬簿,將那三本賬中疑點一一指出,詳細解釋,說得深入淺出,衙下百姓再不懂賬目的,也聽得清楚明白,衙下頓時嘩然起來。

  本來有恃無恐的徐穆塵卻聽得如同五雷轟頂,他再也克製不住,跳起來大聲叫道:「觀察大人,小民冤枉,這是栽髒陷害,這是偽造賬簿,小民從不曾記過這樣的帳目,從不曾做過這樣的事情,這都是有人故意陷害。要治小民的罪,請大人拿小民親手所記的賬簿出來,小民方才心服口服。」

  陳觀察大怒。拍案道:「大膽。放肆。整個霸州府都知道府衙西廂起火。賬簿盡皆焚毀。你這般咆哮公堂。莫非有恃無恐。嗯?」

  聽了這句誅心語。徐穆塵又驚又怒。只得含忿解釋道:「大人。州府衙門年久失修。或因天災、或因人禍。走水之事已非頭一遭了。

  小民在這霸州城中二十年聞得府衙就走過六次水。小民一向本份。難道大人疑心是小民縱火毀滅證據麼?」

  程德玄聽到這兒。雙目微微一閉中暗道:「此人雖然狡黠機智。奈何不曾經過什麼大場面,遇事驚慌。自亂陣腳!你怕火燒西廂地罪名落在你地頭上,陳觀察如何不怕捏造證據、毀滅原證地罪名落在他地頭上?如今有你這番話。陳觀察可真是打瞌睡碰上送枕頭。待審之囚自己地供詞。還怕堵不住言官禦使們地嘴麼。」

  陳觀察聽了徐穆塵地話。忽地轉怒為喜。打個哈哈道:「本官問案。講地是證據。無憑無據地。本官怎會把西廂走水一事栽到你地頭上。本官只問你。這帳簿。可是你親自審閱過地。這賬簿上地簽名畫押。可是你徐穆塵地親筆?」

  徐穆塵猶豫了一下。拱手道:「小民要看看那賬簿。」

  陳觀察眼中微微露出笑意,說道:「來啊,將那賬簿給嫌犯看看。」

  三個書吏便捧了賬冊依次上前,讓徐穆塵辯認。他們之間本是相熟的,飲宴吃酒是家常便飯,勾欄院裡也是一塊嫖過姑娘的,如今在這種地方見面,難免有些尷尬,徐穆塵卻無暇去看他們臉色,只是盯著那賬本去瞧,這一看,徐穆塵一雙眼登時就直了:「乾德五年,六月初八,死當劉子涵府綢十匹,折一百一十二貫,絹十三匹,折一百一十貫,布二十匹,折三十貫;絲一斤六兩,折十五貫……」

  「這……這這……」徐穆塵跟羊角瘋似的,渾身抽搐起來。他死也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他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他清楚地記得,這一處寫的分明是「乾德五年,六月初八,死當劉子涵府綢一百一十匹,兌一百一十二貫……」

  後面記載的絹、布、絲等物也大體相同。朝廷對官吏放的俸祿,除了現錢,還有折現的米糧絹布,再加上一府之尊迎來送往,也能收受些屬於正常應酬的禮物,這些東西自己家裡用不了,大多都要變現,是沒有什麼可以質疑的,所有的官兒都這麼幹。可是現在劉府典當的這些絹絲綢緞布匹等物都只剩了個零頭,立時就顯出不妥來了。怎麼會這樣,那缺失的字哪兒去了?

  徐穆塵瞪大雙眼,使勁往賬簿上湊,三個書吏怕他情急撕了賬簿,連忙緊張地護住,以備不妥。徐穆塵看得仔仔細細,那賬簿上紙張完好無損,並無裱露裁剪過的痕跡,只是原本有些記載著數目的地方忽然變成了一片空白。

  可是丁浩的字寫的難看之極,歪歪扭扭,行不成行、豎不成豎,再加上字寫的忽大忽小,因此缺失了些字看來毫無異樣,正是他一貫的風格。

  馮書吏面無表情地向他展示了賬簿,退開一步,林之洋又上前一步,捧過賬冊道:「徐掌櫃的,你看清楚賬上的簽名與畫押,可是你的?」

  徐穆塵不用看就知道那的的確確是他的簽名畫押,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林之洋特意勾勒出來的帳目不妥之處,眼看著賬簿上所載上繳丁庭訓的款子也只剩了一個零頭,簡直快要瘋了。

  林之洋退下,李群洲又木著一張臉湊上來咳嗽一聲道:「徐掌櫃的,你這一本,那些活當之物,時常提前賣,但是……」

  徐穆塵不看賬簿了,他突然伸長了脖子,就像一隻絕望的烏龜,拚命地把頭伸出來,直勾勾地盯著李群洲,嘶聲道:「李書吏知道這些賬都是假的,你知道,你們都知道!你們看過我的賬簿,賬簿雖然燒光了,可你們都是多年盤賬的老吏,不會一星半點兒都不記得,這根本不是我賬裡記的東西,根本不是我記的東西啊,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

  李群洲嚇了一跳,趕緊退了幾步,心中便有幾分惱意:「劉知府完蛋了,眼看著你也要完蛋了,這時候還要拉我下水?這賬是不是你記得,你貪墨丁家錢款,賄賂州府官員,在霸州城裡做的那些骯髒事兒難道都是假的?我拉你一把?這位陳觀察現在分明是撿個棒槌都當針,死活要定劉知府的罪了,我拉你一把誰拉我一把呀。」

  徐穆塵一見他躲開便上去一把抓住他,叫道:「李老哥,咱們兄弟是什麼交情,這麼多年的朋友,你不能不仗義啊。如今兄弟有難可得拉兄弟一把、拉兄弟一把啊,兄弟一輩子感你的恩德。你告訴他們實話,告訴他們……哎喲!」

  徐穆塵後膝彎又挨了兩下狠的,緊跟著後脊梁又挨了一刀柄將他砸得跪坐地上,佝僂著身子慘呼不已,李群洲狼狽不堪地退開幾步,故意大聲道:「豈有此理。我老李在衙門裡當了一輩子差,公是公、私是私,那是能混為一談的。你若覺得冤屈,和大老爺說去,老李是個本份人,豈能循私枉法,賬簿你已看了,你只管稟告觀察大人、這賬簿上的簽字畫押,可是你的親筆?」

  這樣當眾攀交,官場大忌,林之洋和馮有為、乃至一些本地的官員小吏,原本對他還抱著些同情,因他這情急亂投醫的一番話,登時起了反感,再不抱絲毫情意了。

  徐穆塵一見素來交厚的都視他如瘟疫,心中更是驚慌,窘急地大叫道:「大人,小民冤枉,小民實在冤枉。那賬簿……那賬簿上的簽字畫押,確係小人親筆,但……但那賬簿,絕不是小人審閱過的。」

  陳觀臉色一變,喝道:「大膽疑犯,還要狡辯,本官問你,你一共審閱過幾冊賬簿,畫押過幾冊賬簿?」

  「三冊。」

  「既然如此,三冊賬簿上的簽名可是你的?」

  「是小民的,不過……」

  「啪!」陳觀察把驚堂木一,怒喝道:「你隻簽過三冊賬簿,這裡只有三冊賬簿。你又說這三冊賬簿不是你審過的,如此顛三倒四,自相矛盾,你是在戲弄本官麼?」

  「小民不是,小民……」

  「啪!」驚堂木又是一拍:「甫上公堂,便大聲咆哮,念你老邁,本官不為自甚。你如今是一個疑犯,可你見官不跪,不問自答,你是在藐視公堂嗎?」

  「大人誤會,小民……」

  「啪!」驚堂木還是聲脆響,程押司坐得近,被他這三拍,拍的耳朵裡一陣刺癢,不禁皺著眉頭掏了掏耳朵。

  「你詭言狡辯,咆哮公堂,見官不跪,不問自答,大堂之上,攀附公職,分明就是一個不守本份的刁民!」

  「小民……」

  「啪!」驚堂木一響,陳觀察縮回有些麻的右手,便自籤筒裡抽出一個紅籤來,「當」地一聲擲在地上:「來啊,掌嘴十記,以儆效尤! 」

  四個衙役撲過去,兩個按住徐穆塵肩膀,另外兩個各執一塊掌嘴的板子,甩開膀子左右開弓,三板子下去,徐穆塵便兩腮青紫,口血直流,扇到第七板時,後槽牙都被打出來兩顆。

  掌完了嘴,衙役把徐穆塵往地上一丟,退回了班列。陳觀察嘴角噙著令人心寒的冷笑聲道:「徐穆塵,帳簿你已經看過了,你認不認罪?」

  徐穆塵趴在那兒,嘴角涎血,口齒不清地道:「小民……冤枉。

  這賬簿……有古怪。小民……要與那丁浩對質……」

  「好,來啊。宣丁浩上堂!」陳觀察沉住了氣,端端正正地坐回了椅上,得意的目光睨了一眼坐在下首的程押司。程德玄輕輕一笑,雲淡風清,陳觀察不禁大感沒趣。

  丁浩走上堂來,徐穆塵趴在那兒,嘴角淌著血,用蛇一般的目光狠狠盯著他,若不是被陳觀察一頓打不敢再放肆,他真要撲過去咬下丁浩一塊肉來才甘心。

  丁浩一上堂底下便有人呼喚大哥,聲音有些耳熟,丁浩窺個空兒回頭一看,卻是彎刀小六、鐵牛和大頭擠在人堆裡向他揮舞著手臂鼓勁兒,丁浩不禁綻顏一笑。人群裡還站著幾個丁府的家丁,這幾名家丁,每人一匹快馬,就繫在府衙外拴馬柱上,案情進展隨時傳報回府的。

  「草民丁浩,見過觀察老爺!」丁浩舉步上前,撩袍欲拜,陳觀察已從趙縣尉那兒知道,此案能有轉機全賴此人,因此那酷吏的嘴臉一收,和顏悅色地道:「丁浩不必大禮,你是本官借調來府理賬的,算是半個衙門人。一旁站著回話。」

  陳觀察一句話,已把功攬在自己身上了。丁浩聽了就勢止步,長揖道:「謝大人。」然後規規矩矩站到一旁。

  陳觀察問道:「丁浩,這賬簿可是你親手整理?可是徐穆塵親手畫押?且在這公堂之上詳細道來」

  「是,草民奉觀察老爺之命於府衙之內整理賬簿,耗時半個月將款項數目較大的賬目都整理成冊,然後請徐掌櫃的到衙裡審閱。徐掌櫃的三度赴衙,三冊賬簿都是他親手簽字畫押。賬冊清理完畢,正值浴蘭令節,小民將賬冊送去請趙縣尉閱示,趙縣尉體恤屬吏,說是節後再令人詳細盤查,並令人將賬簿收入府庫。這一切,府衙派來監視草民梳理賬冊的兩位公人都是知道的。」

  「好!」陳觀察見他說話十分上路,神色更加溫和:「你上前來,這三冊賬簿,可就是你親手整理的。 」

  「是!」丁浩上前,就著馮有為三人的手看了看那三冊賬簿,向陳觀察拱手道:「大人,這三冊賬簿正是小民親手整理。」

  陳觀察身形微側,撚鬚道:「嫌犯徐穆塵拒不認罪,指摘是你偽造證物,你有何話說?」

  丁浩躬身道:「大人,草民是丁府的解庫巡察,奉官府令諭協助清理賬目而已。此案牽涉利害,與小民無關,小民豈有以身試法的理由?此其一。所有賬目,雖是草民一手經辦,但是每一頁、每一行、每一字,都是徐穆塵親眼看過,都有他親筆劃押的,今日他當堂翻供,矢口否認,小民也無話說。小民只想問他,他親筆的簽名、親手按下的手印如果都不能為證,那……還有什麼是可以做為憑據的?」

  徐穆塵大叫道:「不對,這裡面有鬼,這裡面一定有鬼!是了,我想起來了,他會邪術的,他會妖法的,老朽早聽人說,他遇過妖物,懂得妖法。」

  堂上陳觀察把驚堂木一拍,喝道:「胡說,這裡是霸州正堂,律法森嚴之地、正氣聚集之處,什麼邪祟之物能進得了府衙的大門?未經本官訊問,你這疑犯又敢插嘴,真是不知教訓,來啊,再給本官掌嘴二十。」說著伸手便去掣那紅簽。

  「大人且慢。」丁浩笑吟吟地道:「大人息怒,這賬冊都是他徐穆塵簽字畫押的,白紙黑字,做不了假。若刑罰重了,恐怕會有人指摘大人用刑逼供呢,何不讓他心服口服? 」他轉向徐穆塵道:「徐掌櫃的,你說是妖法?那要不要弄一盆黑狗血來破破我的邪法兒?」

  陳觀察聽徐穆塵嘀咕什麼邪法兒,還真怕這賬上果真是使了邪術的,一旦破去,自己又要抓瞎,聽丁浩說的這麼篤定,他才寬心,忙道:「來人,去尋一隻黑狗來,本官雖不信這些邪妄之說,總要叫這霸州百姓也心服口服才是。唔……本官記得,好像這衙門裡就有一隻?」

  書吏林之洋苦著臉道:「大人,衙門裡是有一條黑狗,那是小人養的。」

  陳觀察喜道:「養得好,你帶人去,把那狗宰了,端盆狗血上來。」

  林書吏啼笑皆非地道:「不是,小人是說……老朽……小人……遵命!」

  林之洋垂頭喪氣帶了一個刀捕下去,牽了那黑狗來,為顯光明正大,就在衙前百姓面前宰了,用木盆盛了血上來,將狗血塗在賬冊上,所有的百姓都瞪大了眼睛看著,那些讀書人出身的官兒們信奉的是孔教的『子不語怪力亂神』,自然端然而坐,目不斜視,做出一副不屑的姿態來,但是那眼角也一律傾斜四十五度角,顯得十分詭異。

  那時不止民間百姓,許多天下人大部分都是相信鬼神存在的。所以他們便也相信黑狗血可破一切邪法,但是如今黑狗血淋上去了,那賬冊全無異樣,顯然是不曾用過邪術的。眾官員們暗暗鬆了口氣,堂下百姓卻大失所望,這種結局太缺乏可看性了。

  徐穆塵實在想不出那賬簿怎麼會變成這副樣子,唯有從妖法上去想,如今賬簿全無異樣,最後一線希望破滅,精神頓時崩潰,當時就堆在了地上。

  陳觀察冷笑著睨向徐穆塵:「徐穆塵,你如今還有什麼話說,證據確鑿,你還要否認,非得逼本官動刑不可嗎?」

  徐穆塵臉色灰敗,語無倫次地道:「這是栽髒陷害……,這裡面有古怪,那是老朽畫的押,可是那賬……實實不是老朽看過的賬啊,這裡面有古怪、真是有古怪……」

  程德玄坐在那兒,冷眼看著眼前的一切,最後把目光凝注在丁浩身上,饒有興致地看他。府尹大人讓他見機行事,拖拖陳觀察的後腿,但是如果對方有真憑實據,他也不會阻撓的。府尹大人如今廣結人脈,樹立人望,豈能因小失大。

  如今陳觀察握著強有力的證據,證明徐穆塵不但向知府行賄,而且還做假賬蒙蔽家主,欺上瞞下構造自己的勢力圈子,白紙黑字寫的清楚,他想翻供都沒有可能,這個本來就連棋子都算不上的小角色,程德玄說棄便棄,是不會感到惋惜的。

  他感覺得到,峰迴路轉,柳暗花明,全因眼前這個叫做丁浩的年輕人而起。程德玄望著他的目光,便有些賞識的意味在其中流動起來。

  徐穆塵癡癡地說著,直勾勾的眼睛看到丁浩,忽如貓見耗子,一個虎撲,衝過去揪住他的衣領,噴著滿嘴血沫子嘶聲吼道:「你這黑心賊,是你害我,是你害我!你這小賊到底使了什麼手段陷害老夫,你說,你說,那字怎麼可能消失,怎麼可能消失……」

  丁浩並不反抗,張開雙手很無辜地道:「徐掌櫃的這話就說的差了,我這小賊,哪有本事害你這老賊?」

  那幾個衙役一見徐穆塵躥起來去抓證人,生怕老爺責怪自己看管不力,立即撲上來把徐穆塵拖回去摁在地上,使水火棍交叉壓在他的頸上,讓他再也動彈不得。

  丁浩整了整被他揪亂的衣衫,看著徐穆塵死不甘心的的眼神,無奈地一笑,在心底裡說道:「說起來,害你這老賊的真的不是我,只不過是幾條烏賊而已。烏賊的黑心腸,豈不正好治你這老賊的黑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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