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步步生蓮 作者:月關 (連載中)

 
acer76123 2017-7-18 08:15:3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9 236788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8-11 15:20
第140章 連升三級

  楊浩說道:「將軍你看,原來咱們還看不出什麼,可是此時此刻,立足於此,從這裡看下去,那一片汪洋中的,不過是一座孤城,一旦洪水退卻,這座城如何能夠繼續存在下去?」

  未等程世雄疑問,楊浩把手徐徐一揮,說道:「靠的就是北漢各州縣的那些百姓。那些百姓大多面黃肌瘦,家無存糧,然而就是他們這些看起來比乞丐強不了幾分的百姓,在向北漢朝供應錢糧稅賦。北漢從百姓手中一文一文的榨來血汗,維持著他們對契丹人的孝敬,維持著他們的軍備軍餉,維持著那些高官貴人的優渥豪綽的生活。

  西北地區本就地廣人稀,比不的中原人口密集,流動也快,如果咱們能把這裡的百姓遷往其他地方,那麼北漢還有什麼?就只剩下這一座城池而已。沒有了百姓,誰來供養他們?沒有了百姓,兵員的損失他們從哪裡補充?沒有了錢糧和軍隊,他們拿什麼守住北漢?那時候,他們想不亡都不成了。」

  程世雄聽罷怔了半晌,一拍大腿,喜道:「妙啊,這麼損的法兒 ......啊不,這麼高明的法兒,俺老程怎麼就不曾想到,果然是一條絕妙的絕戶之計,哈哈哈......」

  楊浩笑道:「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從來不把這些升鬥小民放在眼裡。這些小民就像風中的小草,任誰有兵,來了都能踐踏一番,可是不管是誰,都離不了這些卑微的小民,民為國之本,這句話絕不是一句空談。這些人上人,誰也不能真的離開這些小民,離了他們,這些大人物也就沒了立足之本。一旦他們失去利用價值,契丹人也不會再來幫他們。

  可是,這麼做並不比打仗簡單。甚至還要麻煩,故土難離啊,哪怕他們要遷去的地方富得流油,這些從不曾離開國家門的百姓還是會畏懼,會擔心,怎麼遷移,這麼多的人口一路的飲食住宿如何安排,遷移到哪裡,到時候房捨,田地如何分配,如何安撫,這些事都棘手的很......」

  程世雄樂不可支地道:「俺隻負責打仗,這些事再棘手也與俺老程毫不相乾。要頭痛,讓官家和他那些大臣文官們去頭痛吧,嘿嘿,事不宜遲,俺這就去說於官家聽。」

  他重重一拍楊浩的肩膀,讚道:「你不錯,你真的很不錯,哈哈哈......」

  程世雄毫無五品大員的形象。得了這樣好計,頓時眉飛色舞,像隻大馬猴似的跑到趙匡胤那裡得瑟去了。

  楊浩被他親熱的一巴掌拍的半邊膀子酸麻,看著程世雄一溜煙離去。他苦笑幾聲,抬頭看看天色。心道:「我該練刀了。」他緊緊佩刀束帶,也向山坡下走去。

  趙匡胤與文武臣僚們計議半晌,眼看眾文武都離開了大帳,他坐在那兒卻一動不動,如今有太多的取捨讓他難以放下了。此番出兵是為了北漢,北漢這塊肥肉就在眼前。再給他一個月時間,應該就能拿下來了,可是契丹人終於還是出兵了。

  契丹人的國力,現在是在他之上的,而且這裡距契丹人太近了,他們策馬揚鞭,若無山水相阻,幾乎朝發夕至。可是自己這邊呢,戰線拉的卻太長了。現在還不是與契丹人決一死戰的時候。他清楚地認識到,要與契丹人一戰,必須得充分準備,解決所有後顧之憂,積蓄錢糧,準備充足的針對北方騎兵的武器和戰術戰法,現在要在契丹人的家門口打一場硬仗,是不智之舉。但有小勝,無力追之,若逢大敗,這兩條腿卻是跑不過契丹人的四條腿的,那時恐怕這支精銳之師就得交待在這兒。

  然而,以前與北漢征戰,契丹人總是及時出兵干擾,致使雙方難動大的乾戈,這一番成功本已在望,就這麼退卻了?下一次的機會,又要等到什麼時候?

  趙匡胤正在心中權衡利弊得失,一個小黃門兒躡手躡腳地走進大帳,彎腰稟道:「官家,廣原防禦使程世雄求見。」

  「喔?」趙匡胤濃眉一挑,吩咐道:「宣他覲見。」

  程世雄進入大帳,只見官家一身戎裝,笑容可掬地站在那兒等他,連忙上前參拜,他還未及拜倒,趙匡胤已上前一步,笑微微地講他攙了起來:「程將軍不必多禮,此刻非比升帳朝會,來來來,坐下說。」

  一旁小黃門搬過了錦墩,程世雄叉手站著,侯趙匡胤轉回案後坐了,這才行了一禮,欠著屁股坐了下去。

  趙匡胤滿面春風地道:「程將軍去而復返,可是有什麼要事說與朕知道?」

  程世雄拱手道:「是,臣方才返回營中,吩咐手下將領做好明日啟程之種種準備,又將官家的聖諭說與左右親信知道,臣的身邊有一親兵,得知我軍如今兩難處境之後獻上一計,臣越想越覺得有道理,所以匆匆跑來報與官家知道。」

  趙匡胤最喜歡憨直粗魯的武將,而程世雄又是折家的將,如今雖對他稱臣,實際上卻是聽命於折家。心中更存了招攬之意,是以聞言親切的贊道:「好,程將軍不但戰陣上驍勇無敵,還能為朕出謀劃策,朕很是歡喜,你且說來,是怎樣的妙計,」

  程世雄便把楊浩的話說了一遍,趙匡胤聽了沉吟不語,程世雄不禁忐忑起來,試探著問道:「官家可是覺得此計不可行麼?呃... ...俺這個親兵,入伍不久,見識自然是短淺的,若是說差了,還請官家莫怪。」

  趙匡胤搖搖頭,瞟了他一眼道:「你這個親兵,嘿嘿,做一個親兵著實可惜了。」

  程世雄聽出他弦外之音,不禁喜道:「官家也覺得可行?」

  趙匡胤正要回答,門口兒小黃兒又細聲細氣的稟道:「啟奏聖上,程德玄求見。」

  大宋臣僚私下都稱皇帝為官家,這是一種親暱而不失恭敬的俗稱,正式場合還是要敬稱聖上的,程世雄是外臣,當著他的面,那小黃門便改用了正式稱呼。

  趙匡胤不想讓程世雄迴避,免得他覺得自己把他當外人,便道:「宣他進來吧。」

  程德玄進入帳中,便見到官家高坐案後,一旁側首坐著程世雄,忙近前向皇帝大禮參拜。趙匡胤侯他行禮已畢宣他起身,淡淡問道:「天色已晚,程卿來見朕,有什麼事麼?」

  程德玄看了程世雄一眼,見皇帝沒有要他迴避的意思,便赧顏說道:「聖上,微臣思慮不周,弄這一場大水,不曾真個奏效,反而延誤了我軍攻城,特來向聖上請罪。」

  趙匡胤擺手道:「罷了,這不是你的錯。說起來,朕只恨你這一計想得晚了,唉!若是我軍一到北漢城下便用此計而非強攻,此刻北漢已然在朕的手中了。」

  程德率聽他並未怪罪自己,心中歡喜,忙又稟道:「微臣知道契丹人已然發兵,留給咱們的時間已經不多,方才遠眺北漢都城,苦思解決的辦法,忽地想到一條計策,特來獻於陛下。」

  「喔?」趙匡胤大為詫異,今番程世雄剛剛獻計,這程德玄又來獻計,看來取北漢還是大有可為啊。他欣然問道:「程卿請說,有何妙計呈上?」

  程德玄雙手高拱,謹然說道:「聖上,臣這一計,叫做釜底抽薪之計。」

  「啊!」程世雄大叫一聲,手指程德玄,剛想說一句:「俺的親兵已想到你前面去了。」忽地想起這是在皇帝面前,忙又閉緊了他的大嘴巴。

  趙匡胤知道他的想法,似笑非笑的睨他一眼,方才說道:「釜底抽薪?如何釜底抽薪法兒,你且詳細說來。」

  「是,臣遵旨。」程德玄好奇地看了眼扭著大屁股好像有點坐不住似的程世雄,定定心神,朗聲說道:「聖上,凡砍伐樹木,必先去其枝葉,然後去其根底。如今北漢外有契丹之助,內有民眾貢賦,我大宋天兵在短時間內恐難攻下。如就此回返,三五年北漢元氣回復,下次討伐又要勞民傷財。微臣想,西北地方地廣人稀,最為寶貴的就是人口。如果我軍已必須要退,不得不退,何如把北漢國內的百姓盡量遷往我大宋呢?失去了百姓,北漢便名存實亡,不攻自破了。」

  趙匡胤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說道:「你且詳細說說。」

  「是,聖上,幸虧聖上早有防備,如今潘江軍在通天河,李將軍在插雲嶺,已分別不下重兵防範契丹人攻來,又有程將軍去團柏谷接應左右,必可阻契丹人於一時。乘此機會,我們若將北漢民眾盡量遷往大宋,斷絕北漢的貢獻。這樣,不用幾年時間,北漢自會滅亡。只是,這如何搬遷,如何安置,如何安撫,還須像個穩妥的辦法,否則若激起民變,或者遷走的百姓大量死亡,則反失民心,大為不妙。」

  程德玄口才了得,將遷移北漢民眾的利弊得失娓娓道來,說的清楚明白,比程世雄更有說服力,趙匡胤聽得連連點頭,程德玄看在眼裡,心中暗喜,只道這一番畢受採納嗎,彌補上一計的遺憾,不料趙匡胤聽了卻沒有什麼表示,待他全部說完了,只點了點頭,淡淡地道:「程卿憂心國事,獻計獻策,朕甚嘉勉。此計,朕會令眾臣僚好生計議一番,天色晚了,朕也要歇息了。程卿,你們二人且退下吧。」

  程世雄,程德玄方才見他頻頻點頭,都道他肯欣然應允了,不想卻等來這麼一句話,二人齊齊一怔,連忙分別辭駕,拜別而出。

  一出大帳,程德玄便向程世雄拱手笑道:「程將軍,下官沒想到您也在這兒,今日攻城,程將軍之驍勇,令下官欽佩的很吶,戰陣之上,堪與程將軍匹敵的虎將著實不多。」

  這本是一句恭維話,可程世雄對這個本家卻不像上次那麼客氣,他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便道:「再如何驍勇,這城池不還是沒攻下來麼?此事不提也罷,明日本將軍就要發兵趕赴團柏谷,如今要回去安排一番,告辭了。」說罷揚長而去。

  程德玄愕然拱手,望著程世雄背影暗道:「我什麼地方得罪你了?你打不下那城,也用不著向我撒氣吧?真是......粗人一個。」他搖搖頭,也拂袖而去。

  程世雄一面走,一面在腹中大罵:「直娘賊,老子沒你能說,文縐縐的又是比做什麼大樹,又是什麼官家英明,竟來搶俺手下功勞。官家若把這功勞只算在你一人身上,那俺絕不罷休。」

  程世雄最為護短,否則哪有那許多驕兵悍將為他誓死效力,如今程德玄向官家獻計,其實並不知道他已獻上此計了,也算不得搶功。可是他見程德玄口齒伶俐,說的遠比他更具說服力,自己這先說的反不如這後說的,覺得愧對自己屬下,這股邪火兒自然要發洩在程德玄的身上了。

  一個無名火起,一個莫名其妙,兩人獻策者不歡而散,大帳中趙官家卻親手執著火燭,正望著帳中懸掛的那張大幅地圖出身。地圖非常簡陋,只有幾座重要城池和幾條重要的山川河流的位置,趙匡胤點了點北漢城的位置,在它周圍慢慢打量著。

  北面的插雲嶺,東面的通天河,兩者之間的團柏谷,三處都是要隘,然而,在三者之間還有無數的山谷河川,契丹人和北漢人更加熟悉這裡的路徑,一旦還有什麼可以通行的秘密要道,被他們突破進來的話,那麼這三處險隘的作用就全部喪失了。

  從地勢上看,穿過這一片邊綿的山脈,就是向南一馬平川的河谷平地,西面和東面都是山脈,整個河谷地就像被圍在當中的一片狩獵場,而置身中央的北漢都城就是那隻獵物,一旦契丹人鐵騎傳過那片要隘,北漢都城這隻獵物就成了誘餌,自己這個捕捉獵物的獵人反過來就要變成被人狩獵的目標。十五六萬以步兵為主,陸戰一月有餘身心俱疲,又缺少戰車等抗拒騎兵的必要裝備的隊伍,一旦對上這隻挾銳而來的虎狼之兵會是什麼下場?

  不能存著僥倖的想法,戰場上可以有僥倖,但是身為統帥者是不可以把僥倖當成依仗的,如今是該做好走的準備了,如果就這麼撤走,下次來攻北漢時它必然再度恢復元氣,可是帶上北漢的百姓一起走那就不同了。

  趙匡義暗忖:「如今北漢國百姓一共不過五萬餘戶,這還是把那窮山惡水山溝裡的人全都計算在內的,這麼點人口早已國不像國了,只是勉強支撐而已。

  若是能將北漢殘存幾個州縣的百姓盡量前往內地,哪怕隻遷走三分之一,這北漢也要垮了,不過 ......那個什麼楊浩和程德玄都曾提到搬遷,安置,顯見遷移人口能否成功,這才是其中重點。

  朕如今秣馬厲兵,南征北討,試圖一統天下,打的是仁義的旗號。若這遷走的一眾老弱婦孺安排不善,暴死於途,那與直接在此屠盡北漢居民有何兩樣?此事一旦傳來,必受天下人指摘,未免得不償失。朕要用此計,先得想好這些民眾的搬遷安置才行啊。」

  趙匡胤的手指再度指向地圖,在北漢都城及其周圍徐徐地劃了個圈,然後向東緩緩滑去,滑向河北西路,河北東路,京東西路,京東東路 ......

  河南,山東,這一片區域相對平穩一些,也富裕一些,但是一下子安置兩萬多戶外來居民,恐怕哪個地方官都吃不消,但是可以一路行去,逐步安置,把帶走的北漢百姓分散安置,妥善安置在這四路。

  然而由此向東,整個進行路線幾乎是橫著的,猶如一條長蛇,處處暴露在契丹人的眼皮底下,以契丹騎兵的突破速度,如果橫下一條心來阻攔,恐怕各地駐軍難以阻擋,而自己的大軍也無法護應周全。

  另一條路,就是把這些百姓一路南遷,進入永興軍路,往府州,河中,延安一代轉移,這條路下去,越往南走越安全,尤其是一旦過了黃河,契丹人未必便敢再追下去,但是這一來,這些人口就要置於折家地方勢力割區,壯大他們的力量,恐更難讓他們馴服。北漢解決了,萬一西南再生事端,那不是一得之後又有一失?

  趙匡胤思慮再三,終於下定決心,轉身回到案前,把燈燭放下,高聲吩咐道:「去,傳朕旨意,程世雄部署楊浩,進諫有功,破格加官,著即攜升為西翔都監,任移民欽差副使,令程世雄撥一路人馬給他,立即著手北漢百姓內遷事宜。再傳朕旨意,攜升都監程德玄為引進副使,任移民欽差正使,全權負責北漢百姓內遷事宜。沿路官府,駐軍,當盡力給予方便,攜住兩位天使辦理移民內遷事宜,不得有誤。」

  一旁起居郎匆匆記述,起居捨人草擬聖諭,聽到官家擢升程世雄麾下一小卒為八品都監時,以二人整日隨侍天子,見多識廣的氣度,臉上也不禁露出一絲訝異。

  都監是官,而且是八品官。從一個小卒,一個小吏,循正常途徑做官的話,那難度不亞於在某事業單位打零工的轉正為一名國家正式公務員。而且大宋官員分為九品,這人一步便從無級提升到八品,直接跳過了從九品,九品,從八品,這是連升三級啊。

  程德玄原來是八品都監,如今提拔為引進副使,正七品的官兒,這連升兩級的榮耀比他楊浩從小卒而做官,且連升三級而為監管的光彩來不免要黯然失色了。

  別看後人看戲曲,戲台上的七品官都是芝麻官,那是因為戲裡的主角盡是帝王將相,其實這七品官可不算小,正兒八經進士出身的博學才子,也不是人人都能有幸弄個七品官當當的。

  如今大宋朝廷上,一二品的官多是虛職,用來給年老德昭,功勳卓著的老臣加封榮耀之用的。朝廷上真正掌大權的多是從二品、正三品開始的官吏,從五品往上的官那已是相當級別的高官了。這官豈是那麼好當的,後來的大宋鹹安郡王韓世忠少年時乃一潑皮,人稱潑韓五,只因出身卑微,他當兵之後屢立戰功,也不過是個沒有品的小官,後來親手擒拿了反賊方臘,立下這樣的大功,這才升為從九品的承節郎。雖說後來做官不比開國時容易,更要循資履歷,由此也可見升官之難了。

  所以說,接近天顏就有這個好處,以帝王之尊,他未必記得住那些芝麻小官的官職,所以隨口一封,這職階就不低了。

  起居捨人匆匆擬好聖旨交予趙官家看了,趙官家瀏覽一遍,點頭允可。用過了玉璽,便有內侍太監持旨分別趕去傳旨。趙匡胤略一思忖。又喚過一個小黃門,沉聲道:「去,把程德玄給朕喚來,朕還有吩咐與他。」

  小黃門奉諭,一溜煙的去找程德玄了,程德玄接了聖旨,得知自己做了欽差天使,官升兩級,正自喜悅不禁,一聽聖上傳喚,慌忙整裝再度趕向官家的營帳,拜謝天恩。

  趙匡胤對他嘉勉一番,這才吩咐道:「程德玄,明日朕便撥一路人馬給你,搜羅北漢國遠近居民,軟硬兼施,把他們盡數遷往宋境。此釜底抽薪之計,是你與程世雄麾下楊浩倆人先後進諫,朕識人重人,賞罰分明,便把這樁大事交予你二人去辦。至於沿路官府,駐軍,你二人持天子節,可就近借助其力。 」

  「微臣謹遵聖命。」

  「你來,」趙匡胤把他引到地圖前。往河北西路,河北東路,京東西路一帶用手指一揮,說道:「朕命你把這些老百姓帶到這裡,一路分散安置,直至京東東路。這是此番移民內遷的第一條路線,你要盡量循這條路線去走。」

  「是。」

  「但......戰場之上瞬息萬變。如果契丹人來的急了,獲悉朕遷走了北漢百姓之後沿途堵截追殺,而朕又不能發兵阻截,你等實在東去不得......」

  趙匡胤的目光慢慢移向西南。手指向那裡重重的一劃,沉聲道:「那就往西南去,引北漢百姓往府州延安府一代轉移,在那裡安置他們。這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法子,能不去盡量不走,但若事涉百姓安危。你亦可便宜行事。」

  程德玄心中了然,沉聲道:「是,微臣必竭盡全力,不負聖上所托。」

  此時楊浩正在半山腰營中練刀,他光著脊梁,剛剛滿頭大汗的劈下四百零一刀,一抬頭,就見一個小黃門在四個高大禁軍武士護衛下扭著屁股進了軍營,楊浩好奇的看了他一眼,便又全神貫注的在手中刀上,他還不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居然升了官了,而且還連升三級。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8-11 16:52
第141章 兩個鳥人

  第二天一早,移民欽差正副使者各著官衣入帳參見皇帝,趙大對他二人又嘉勉鼓勵一番,便說軍情緊急,令二人從速準備,遷移百姓。二人領命,各自退下,便去點收自己的人馬。

  程世雄整束三軍,已經要拔寨起營趕赴團柏谷了,見楊浩一身光鮮地趕回來,程世雄咧開大嘴便笑,真比他自己升了官還要開心。程世雄手下一眾親兵也都親熱地圍上來,這個摸摸他的官衣、那個碰碰他的官帽,談笑恭喜間帶著幾分羨慕。

  程世雄見眾人圍著楊浩說個不停,全然沒了軍隊中的肅穆氣氛,而自己的大軍正齊刷刷地站在一旁侯命,倒忘了自己方才眉開眼笑,也和他們一樣不成體統。他咳一聲,喝道:「好啦好啦,等戰事了啦,讓小楊請大家吃酒,那時再談笑不遲,發兵在即,都給俺老程規矩一些。」

  喝退了眾親兵,程世雄便哈哈笑道:「奉聖喻,本將軍要拔一千名精兵聽你調用,你是俺老程的人,你出息了,俺臉上也光彩,這麼著,俺再奉送你五百人,湊組三營之數。俺老程的人馬如今全在這兒,你儘管挑。」

  楊浩聽了心中感激,他看了程世雄一眼,看他臉上真心為自己高興的喜悅,便長長一揖,再不多言,大恩不必謝的。他走向那整整齊齊、肅立如山的隊伍,目光緩緩移動,指道:「範老四、劉世軒,全部出列」

  這兩人已與他打過幾天交道,彼此也有了交情,用著順手,自然是要調過來的。

  隨後楊浩又向後隊走去,不時叫出一些有點熟悉的軍官來。他知道程世雄此去是有惡仗要打的,因此不願挑些精銳,程世雄看在眼裡,便製止了他,主動幫他選出一些能打硬仗的人馬來。楊浩連忙歉謝道:「將軍,卑職此去主要是運送北漢居民,不比將軍此去團柏谷要有硬仗要打,精銳之師還是留給將軍為好。」

  程世雄道:「本將用兵,也不差不了那幾個人。就按本將軍給你挑選的人好啦,你是本將軍向官家舉薦的,這一回你是副使,事兒要辦的漂亮,不要給本將軍丟臉,那就成啦。」

  楊浩拗不過他好意,只得依了他的安排。這時軍中編製,多按廂、軍、營都四級編製。一廂下轄十軍,一軍下轄五營,一營下轄五都,五都軍卒一百人。楊浩受皇帝命,應領兩營人馬,程世雄又多撥了一營人給他,下轄一千五百人,三個營指揮、六個副指揮、十五個都頭,十五個副都頭,都是戰陣經驗豐富的將領。

  安排已畢,程世雄便拔營上路趕赴團柏谷,楊浩便帶著一千五百軍卒趕去與程德玄匯合。程德玄受撥禁軍二千人,因他是正使,為了讓他能順利完成遷民重任,趙大又把軍中少量的戰車、馬匹等都撥付了給他,如今都用來承載糧食,至於更多的運輸工具,卻需要兩位欽差自行籌備了。

  二人見面,匆匆商議一番,定下集合地點,便各自率人去搜索北漢居民,二人都以一都為一軍,將人馬分散遣出,將能搜羅到的北漢居民盡皆遷至集合地點待命,已備啟程上路。

  楊浩集合自己的三營人馬,向他們面授機宜道:「你等此去,可多尋訪縣鎮等較繁庶的地區,那裡的居民要多一些,我們時間有限,五日之內,能弄來多少人,就算多少人。中原雖比此地富庶,但是那些一生不曾離開過家門的百姓未必肯遷移,你等要多講講中原的繁華富庶,軟硬兼施、恐嚇一番也是使得的,但是不可殺人、不可姦淫、可不劫掠,違者軍法從事。」

  楊浩又細細講了許多,眾都頭心領神會,立即一哄而散,他們這些兵前些日子隨著程世雄掃蕩北漢外圍都城,對這周圍的地理都是極熟悉的,哪裡繁華、哪裡人多,心中都有數,這些大兵興衝衝趕去,不管是縣城還是村鎮,但見了人便去抓丁,這一回不但抓丁,而且男女老少是一個也不放過。

  那些縣城、村鎮裡有些大戶人家,往常一見軍馬來,不管打的是何方旗號,照例敲鑼打鼓,送上牛羊銀錢犒勞一番,這些大兵也就繞過了他們的家門,可這一遭兒不靈了,家裡越是有錢的、青壯勞力多的、騾馬車輛多的,越是宋兵搬遷的對象。

  在刀槍的恐嚇之下,這些富紳大戶只得忐忑不安地套起騾馬,裹起細軟,戀戀不捨地丟下一院子壇壇罐罐上路了,三五個持刀槍的大兵便押著數百號一步三回頭地百姓,像轟羊似往集合地點馳馬趕去。其餘的宋軍則繼續往下一座村寨裡趕去。

  對那些窮苦百姓,宋軍便向他們吹噓廣原如何富饒

  吹噓大宋如何富饒,百姓如何富有,那真是遍地黃金,去了就有活幹,每人吃肉喝酒,守城門的都穿綾羅綢緞,它比北漢的縣太爺都富。一面又恐嚇他們,說契丹人新換了一個皇帝,這個皇帝藍眼睛紅頭髮,乃是厲鬼託生轉世,喜食人心,殘虐無比。這一遭,契丹人被他派來,是來姦淫擄虐,把整個北漢變成不毛之地的,嚇得那些沒見識的村民一愣一愣的。

  這些說辭自然是楊浩剽竊後世某一路勢力對鄉間百姓的宣傳,這些說辭對那些大字不識,缺少見識的老百姓是很有殺傷力的,因為他們信。於是這些鄉民便心驚膽戰地隨著宋軍離開了祖祖輩輩生與死長於斯的家鄉。

  他們家徒四壁,根本沒有什麼可收拾的,一家老少扛起半口袋糧食、揭起那口大鍋,全部家當就全在身上了,集中速度到比那些富戶更快。

  這一日,趙官家得到軍機情報,契丹南院宰相耶律沙,翼王耶律敵烈帥大將耶律蛙哥,耶律德裡,令穩都敏,祥穩已趕赴通天河。

  駐守通天河的乃是宋將潘美,郭進,這兩員驍將戰陣經驗十分豐富,均是大宋首屈一指的名將。尤其是潘美,這個在評書《楊家將》裡被描繪成憑藉裙帶關係做了太師,專門陷害楊家將的大宋第一奸臣潘仁美,實是大宋開國第一名將。滅荊湖,滅後蜀乃至後來滅南漢,滅南唐,滅北漢,這些滅國大戰役中,他都是一路主將,此人機警多智,能征善戰,所立下的功勞比楊家將全部人的功勞綁在一塊還要多上一倍不止。

  契丹南院宰相耶律沙本也是一員戰場驍將,但是對上早有準備的潘美

  他就不是對手了。他匆匆趕到通天河,前邊探馬斥候已先行過河,四下搜索不見埋伏,遂向河那邊發出訊號。耶律沙心急赴援,想要搶在南院大王、北院大王之前立下頭功,一見對岸沒有埋伏,還道宋軍正攻北漢,並不曾在這處要道上安排阻擋契丹鐵騎的人馬,大喜之下不待後軍趕到,立即下令過河,且身先士卒,與冀王耶律敵烈衝在前頭

  不想他的大軍剛剛半渡,就聽到山谷中一聲炮響,餘音裊裊尚未散去,便聽河谷上遊傳來奔牛狂嗥的聲音,一個比兩匹馬迭起來還要高的巨浪裹著泥沙碎石和橫衝直撞的排木咆哮而來,把契丹人馬一截兩半。

  已經過河的耶律沙和耶律敵烈目瞪口呆,率領中軍正在渡河的遼將耶律德裡被一根排木連人帶馬打的粉碎,耶律沙的兒子耶律蛙哥也做了一隻通天河裡的死青蛙,無數正在渡河的契丹兵被衝的不知去向。

  待押後陣的令穩都敏、祥穩兩員大將率軍趕到,只能勒馬站在河岸上,眼睜睜看著河對岸的宰相大人和冀王被潘美郭進兩個殺神各率一路兵馬自左右殺到,先是一陣密不透風的排箭,射殺無數勇士,然後便亮出刀槍,開始了一面倒的大屠殺…

  此時,程德玄和楊浩這對拆遷辦正副主任正幹的熱火朝天。程德玄的人馬沒有楊浩的人馬熟悉周邊城池道路,但是一來他們人多,比楊浩多了五都人馬,二來他們的辦事效率要比楊浩快得多,所以搜羅來的百姓比楊浩多。

  在程德玄的授意之下,他手下的兵根本不需要軟硬兼施的搞什麼宣傳,只要見了村鎮,他們進去就搶,搶人,搶騾馬車輛,所有代步工具全搶,細軟銀錢允許百姓帶著,累贅之物硬逼著他們拋下。

  你不捨得?好辦,一把火燒個精光,看你還有什麼可留戀的。要背上糧食?不用你操心,官家撥發了大批的軍糧,本來都是準備打北漢、以及打下北漢之後用來安撫城中百姓的,現在都給你們吃了,還怕不撐你個小辮兒朝天?

  兩位奉旨欽差、大宋天使跟競賽似的搶人,馳馬原上的人口越來越多。這裡的人窮富都有、大戶小民眾多,可不比前兩日楊浩搜索的那村子哥哥都像難民似的,其中不乏錦衣玉食、養得白白胖胖的富紳,和俊俏白淨的大姑娘。有些大兵便不免圍著人家大姑娘打轉,雖還不曾有人真個敢做些什麼,口舌便宜卻佔了不少,拉這途中推推搡搡,趁機蹭蹭摸摸的事也是有的。

  程德玄和楊浩擔心有人會趁機勒索劫掠富紳錢財、姦淫婦女觸犯軍規,於是一面重申軍紀,一面各自抽調一支親軍,臂上幫了紅布條,在人馬越聚越多的馳馬原上維持紀律,才幾日功夫,把馳馬原管理的井井有條,竟也有些臨時政府的模樣了。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8-15 11:28
第142章 一帝一后

  通天河一戰,潘美、郭進大獲全勝,殺敵八千餘,契丹南院宰相耶律沙、冀王耶律敵烈授首,令穩都敏、詳穩唐年軍與潘美、郭進隔河對峙,不敢妄進。

  消息傳到皇帝行營,趙匡胤大喜,立即通報全軍,傳令嘉獎,又將前線送回的契丹人頭顱挑在高桿之上,打擊北漢守軍士氣,一時間,趙大意氣飛揚,只想插雲嶺一線若也能予敵重創,說不定連番挫敗之不,契丹新皇帝便受百官攻訐,那時契丹人自顧不暇,圖取北漢也有了希望,於是立即傳令,命程世雄遣一部人馬赴插雲嶺,築固那裡的防線。

  程世雄一部還未趕到插雲嶺。插雲嶺上又傳大捷消息,契丹南院大王、北院大王聯袂而來,強攻插雲嶺。宋軍善守,而契丹鐵騎在此雄嶺上卻無用武之地,結果被李繼勳、何繼筠兩員虎將殺的大敗,一場激戰,生擒契丹武州刺史王彥符,斬首一千餘,獲戰馬六百匹,並俘虜北國漢族兵三百人、契丹族兵一百六十人。

  趙官家聞之大悅,一時躊躇滿志。正思忖要不要令程德玄、楊浩暫緩遷移百姓事宜,直至強行攻取北漢都城,不想他召集群臣還未商議出個對策來,忽地有探馬飛奔來報。百里外山徑之中突現契丹人蹤影,前鋒千餘鐵騎正向這裡奔襲而來,到底敵人數目多少,尚在打探之中。

  趙匡胤聞言大驚,立即調度三軍,撇下北漢都城向北方擺開迎戰陣勢。趙匡胤面上冷靜,心中也是暗自驚懍:「這支契丹人馬到底從何而來?是通天河、插雲嶺方向出了什麼大變故,還是契丹人另有秘道可行?不管如何,若是契丹人突破險隘殺到面前,自己在前方部署的重兵都成了無用之物,契丹人與北漢兵馬合兵一處後,那自己想要從容退卻也不可得了。

  趙匡胤一面令人去通知程德玄。不管已經搜裡來多少百姓,從速上路返回宋國,一面命人去通知程世雄率兵回援。至於插雲嶺、通天河一線,他也派人前擊了解軍情,著令他們徐徐調度,準備回撤,為恐他們身在險地、落入契丹人埋伏,趙匡胤授予他們擅專機變之權。令自擇道路,分路返回,至平城一帶再予匯合。

  此時,契丹鐵騎翻五猴山,出飛狐谷,正自密道中徐徐出來。先鋒千人隊已馳奔北漢都城探察情形,前軍六個騎兵大隊已在谷外擺開陣勢,中軍拱衛著主將正自谷中緩緩出來。

  這支契丹大軍的主將內著靛藍色盤領窄袖長袍,外罩細鱗鎖子甲,胸養一方亮閃閃的護心宴鏡,兜鎏及護項上飾著純白色的銀狐毛,頭頂銀盔上一束長長的雉羽飄揚。襯的她面如冠玉,唇紅齒白,英氣勃發中透著十分的嫵媚妖嬈,竟是一員年輕俊俏的女將。

  這員年輕貌美的女將正是北國皇后蕭綽蕭炎炎,看她明眸皓齒,眉心一點朱紅,肋下佩劍,肩上有弓,背後一壺雕翎,紅顏嬌媚,卻絲毫不掩英姿。

  在她左側,形影相隨一員虎將,正是曾陪她冒險入廣原刺殺程世雄的那個大漢,此人漢名韓德讓,契丹名耶律隆運,乃契丹國權知南京留守。

  在蕭皇后右側,也是一員年輕剽悍的將領,星眸朗目,英氣勃勃。他是契丹皇族,剛剛被提拔為大惕隱司,執掌契丹皇族政教與調解內部糾紛,他本是一個契丹郎君。郎君是漢語。在契丹語屯諉作「舍利」、「沙裡」,意為勇士,是契丹貴族中無職事而勇武者的稱號,如今新帝登基,將他委以要職,此人便死心踏地為新革效命了,他的名字叫……耶律休哥。

  韓德讓和耶律休哥如今還沒有資格獨領大軍,他們只是蕭綽身邊聽命的將領,這一路軍真正的統兵大帥正在谷外六陣之中,橫刀立馬,整軍待命。此人乃是契丹老將、兵馬大總管耶律撻烈,此人賞罰分明、甚得軍民,是一員契丹名將。

  中軍井然有序,徐徐出谷,在谷外排列出一個個大陣,耶律撻烈馳馬奔到蕭綽身旁,蕭綽問道:「撻烈老將軍,如今北漢情形如何?」

  耶律撻烈抱拳說道:「啟稟蕭後,北漢據城苦戰,宋軍攻之不下引水灌城,如今汪洋剛剛退卻,北漢都城仍在劉氏手中,但已岌岌可危了。」

  蕭後柳眉微揚,那雙極嫵媚的眼睛微微掃視軍陣,信口又問:「南院大王、北院大王攻插雲嶺,南院宰相耶律沙、冀王耶律敵烈攻通天河,情形如何了?」

  耶律撻烈又道:「蕭後,南院大王、北院大王攻插雲冷小敗,耶律沙、耶律敵烈冒失前失,於通天河中伏,傷損過半。不過這像路大軍皆已成功牽制住潘美、李繼勳兩路人馬。」

  蕭綽微微一笑,恰如薔薇花開門端地嫵媚:「甚好,且不管他們,立即發兵,直取北漢城下,與北漢兵馬裡應外合,若擒下宋帝,再大的犧牲那也值得了。」

  「末將遵命!」老將耶律撻烈把花白的鬍子一拋,兜馬返回本陣,把旗幟一揚,蒼涼激越的號角聲起,一隊隊契丹軍開始徐徐向前開拔。

  鐵蹄踐踏,一隊隊騎兵先是緩緩前行,待與後陣拉開距離便策馬輕馳起來,彷彿一座座移動的鋼鐵叢林,刀槍並舉,沒有人喊、沒有馬嘶。肅穆中掀起衝宵的殺氣……

  宋營中,諸將正在紛紛進言苦勸皇帝.

  「聖上,此番契丹主將是契丹兵馬大總管耶律撻烈,此人工於心計、用兵老辣,如今潘將軍、李將軍那邊被契丹人糾纏住一時無法回援。契丹人長驅直入,打的是直搗腹心的主意,目標就是聖上,聖上應該及早退兵才是。」

  「聖上,咱們此番北上,目標是北漢,而不是契丹。無論是軍械還是部署,都不適宜與大股騎兵做戰。應該當機立斷,馬上撤退。」

  「聖上,留是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聖上,此時退走,還可從容佈置。

  若待契丹人排布好陣勢,再以騎兵截斷我軍退路,那時要退便只有選擇河谷山川難行之徑,到那時咱們這積如山的糧秣軍械都要拋置於此。無法帶回去了……」

  「聖上……」

  「都不要說了。」趙匡胤正在帳中疾走,忽地頓住腳步,沉聲說道:「朕並非想要孤注一擲。但是朕不能現在退卻,我們必須把契丹人牽制在這兒,使潘美、李繼勳兩路大軍得以脫身。同時,我們在這裡再打幾仗,才能給程德玄、楊浩留出時間,讓他們把北漢之民遷往我大宋領地,為了潘美、李繼勳的兩路大軍,朕要留下。為了那數萬北漢百姓,朕……也要留下。」

  他徐徐吐了口氣,淡淡說道:「一旦敵勢強勁,我軍便翻山越嶺,循河谷山川道路南返。契丹人鐵騎再如何驍勇,到了那種地方他們也沒有了用武之地,至於糧草軍械……」

  趙匡胤淡淡一笑道:「就算全留給他們,又能濟得他們食用到幾時?在朕心中,一萬民戶,抵得過百萬斛糧食!」

  眾將聽皇上說的斬釘截鐵,不禁面面相覷無由再勸,一旁早有兩個文官撲上前去讚道:「聖上以民為重,實為一代仁主……」

  契丹人來的太快了,幾乎不比宋軍的探馬來的更慢,趙匡胤剛剛將大軍撤離北漢城下,依據地勢擺好防禦陣形,契丹人的前鋒鐵騎便到了北漢城下。他們鳴鼓擊號,向城中傳遞消息了城中望眼欲穿的北漢皇帝劉繼元早就站在宮闕上看得清清楚楚,一見契丹兵到,歡喜得他手舞足蹈。幾乎一頭便從樓上載了下去。

  他急忙跑上大殿,命侍衛都虞侯劉繼業、馮進珂率軍出城,引領契丹鐵騎去伐宋軍,又命樞密使馬峰趕緊打掃糧袋子,搜羅庫底子,以籌備孝敬契丹大將、犒勞契丹鐵騎之用。隨即就跑回後宮,梳鍺打扮、修理鬍鬚,準備親自敲鑼打鼓,領著扭大秧歌的嬪妃們去迎接契丹解放軍了。

  趙匡胤擺開了陣勢,靜靜恭候契丹鐵騎的到來,他知道,這將是一場硬仗。利用契丹內亂發兵討伐北漢,這本就是一著險棋,契丹人如果糾纏於內亂不肯發兵還罷了,一旦發兵,那就是暫時放下內部矛盾,一致對外了。這種時候,對北帝耶律賢來說,不惜一切他也是要謀取勝利的。

  如今契丹人已突破險隘殺到眼前,原本對自己有利的局面一下子變成了不利,兩路大軍被牽絆在外。自己手中的兵馬長途跋而來,苦戰月餘,師老兵疲,後繼乏力,他知道此時最明智的辦法就是撤兵,而且是馬上撤兵,毫不猶豫地撤兵。

  但是他必須要再打幾仗,哪怕這幾仗敗了,只要給那兩路現在變成深在敵後的大軍爭取到撤退的時候,給程德玄、楊浩爭取到移民的時間。那麼從戰略上來說,他也是勝了。

  然而,此時他對契丹人南下支援的決心和派出的總兵力還是不甚了解的,他並不知道,與他對敵的不只是一個契丹兵馬大總管,將要在這裡展開大戰的,是一帝一後,宋國之帝,契丹之後。

  接到軍中傳來的消息後,程德玄和楊浩大吃一驚,他們沒想到契丹人來的這麼快,幸好他們此番搜羅北漢百姓是先驅兵至遠處,然後一路往後搜,這樣就避免了士卒們來回反復的在路上浪費時間,而且他們走的最遠的幾路人馬也正往回趕,不需要等太久的時間。

  兩人立刻準備起來,把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畜力車、人力車全都裝上老弱婦孺和糧食,將車子捆綁結實了,做好了長途行軍的準備,俟飛騎趕去召喚各路兵卒的人全回來了。便帶著已經搜羅到的一萬多戶、五萬多名百姓匆匆踏上了返宋的征途……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8-15 14:22
第143章 海市蜃樓

  荒原古道上,一支長長的隊伍蜿蜒如蛇。

  遠遠看去像是一支軍隊。因為有許多身著衣甲、胯下乘馬的士兵持長槍往來奔走;再走近些,看著像是一支商隊,因為隊伍中有許多大大小小各種規格的車子,有騾有馬有毛驢,甚至還有駱駝;再走近了去,看著又像是一支逃難的人群,破衣爛衫的窮苦百姓,綾羅綢緞的大戶千金,全都擠在一起,在荒野中慢慢行進著。有些西北大漢。大熱的天居然穿著一件破羊皮襖,身上發出難聞的氣味,他們春夏秋季一年四季也就隻這一件衣衫而已。

  這就是程德玄和楊浩從北漢帶走的百姓,大多數看起來比中原的乞丐還窮的百姓,可是此時得知消息的北漢皇帝劉繼元正在宮殿裡無比肉痛。這可是北漢國三分之一的人口啊。

  烈日當空。空氣蒸騰,一陣風卷著熱浪襲來,讓人絲毫不覺涼爽。眯著眼睛向遠處看,遠處的景物在氣浪中就像是水中倒影似的在隱隱波動。人們個個有氣無力。可士兵們仍在不斷催促著。士兵們現在都已知道皇帝陛下正在為他們斷後,正和契丹人苦戰,必須得盡快離開險地。但是不知就裡的百姓們不免怨聲四起。他們一面抱怨棄。一面在宋軍的刀槍威逼下,繼續向前趕路。

  前邊一輛驢車陷住了,這條古道上前幾天下過一場大雨,此處有些坑窪,別處已經乾燥。這裡還是泥濘的。以致那頭小毛驢使勁力氣。也不能把車拉過去。百姓們從一旁走過。有些漠然地看著車子前邊拚命地牽著毛驢的老漢以及車後使勁推著車子的一個婦人。沒有人上前去幫上一把。他們本就是素不相識的。這種時候,人的同情心似乎也被疲憊和毒辣的太陽折磨沒了。

  「快點,快點。你們磨蹭什麼,趕快走。」兩個騎兵發現有異,驅馬過來,長槍一橫大聲吼道。

  那婦人快急哭了。可憐巴巴地解釋道︰「軍爺,不是小婦人不走,這車子陷住了。」

  楊浩馳馬過來。問道︰「出了什麼事?咦。是你?」

  他看那婦人有些面熟,仔細一看,忽地記起她就是自己那日在鄉村搜索北漢殘兵時見過的那個婦人。那婦人也一眼認出了他,欣喜地叫道︰「楊老爺。」

  楊浩翻身下馬。走過去道︰「不用叫老爺。叫一聲大人就成。大嫂。你家那孩子呢?」

  這時,車中有人叫道︰「楊浩大叔。」

  楊浩向車上看去,只見花布的簾子掀開了一角,一個小孩子蜷縮地車蓬深處。只有兩隻眼睛亮亮的,用一種欣喜和孺慕的神情看著他,看不清他的臉,只感覺髒兮兮的,還是像隻小狗兒,在他身邊,堆的全是壇壇罐罐。

  「狗兒。你們也被帶出來了?」楊浩驚訝地道,「來,大叔幫你把車推出去。」

  楊浩使足了力氣推車,可那車輪已經陷住,車上亂七八糟塞了好多東西也過於沉重,前邊毛驢一拽,車軸部分都有些扭動了,再要使力大了恐怕車子就要四分五裂。楊浩在後邊根本使不上力,他臉上一紅。正想喊那兩個沒有眼力件的士兵下來幫忙抬車。一旁忽地傳來一個嘶啞低沉的聲音︰「木恩,去幫一把手。」

  楊浩回頭一看,只見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大漢,盤踮在一輛車中。頭頂有遮陽蓬。四下卻是通風的。那大漢其實已經至少五十歲了,頭髮鬍子都是花白的,滿臉的皺紋好像刀削斧刻一般。之所以被楊浩一眼誤以為是個大漢。只因為這人的身量實在是魁梧高大。他盤膝坐在車中。卻給人一種泰山蒼鬆、東海碣石的感覺,孤傲、挺拔。

  這人一聲吩咐。車旁立即繞過一條大漢。楊浩與那老人滿是滄桑透著睿智的眼神一踫,轉眼向那應聲的大漢望去,登時又嚇了一跳。大熱的天。這大漢光著脊梁,曬得黝黑的身子一團團肌肉賁起如丘。結實的好像鐵鑄的一般。

  看他的身量,足有一米九上下,盡管西北地區百姓的塊頭兒普遍高壯一些。這人的身量也實在嚇人,尤其是他不止高大,而且健壯。和他那不輸阿諾州長的健碩身材一比。楊浩簡直就是楊柳小蠻腰了。

  這大漢走到車子後面,上下一打量,腰一彎,肩膀便扛上了車架。「嘿」地一聲沉喝。那車輪都被他扛了起來。他把車抬過坎去,又輕輕放下。看起來輕鬆自若。猶有餘力口車中的狗兒「哎呀」叫著趕緊扶住了一旁搖搖欲墜的壇壇罐罐。

  大漢咧嘴一笑。便若無其事地走回自己車旁,拿起大鞭一揚。趕著車兒往前走去。楊浩注意到,那輛車子是用兩頭健壯的騾子拉著的。車上隻坐了那個頭髮花白的高大老人,而且車子過去之後,車後亦步亦趨地跟著十多個粗壯的漢子。看起來都是他的僕從。這樣的派頭。此人應該是富紳豪商才對。可是看他衣著和車上簡陋的布置卻又不像。尤其是他身後跟著的那些大漢,個個衣衫襤褸,實比乞丐強不了幾分。

  好奇只在心中一閃,他便傍在車旁,一邊牽著馬走,一邊與那婦人聊起天來。原來這婦人夫家姓馬,丈夫早在兵災中死了。只剩下母子二人相依為命。她們母子是被程德玄派出的兵丁給勒逼出來的,她不得不從。卻又怕兒子被陽光曝曬,便向同村的這個老漢央求。在車上給兒子留了塊地方。

  問明情形,楊浩便道︰「大嫂,這一路走,肯定要辛苦一些。但是一旦到了中原。要比這西北苦寒之地好的多。那裡富庶。隨便找點謀生的營生,你們的日子也比在這裡強的多。你們就安心地往前走吧。有什麼事只管跟我說一聲。能幫得上的我一定幫忙。」

  大嫂連連道謝。楊浩翻身上馬,就要往前邊馳去。車中狗兒急叫道︰「楊浩大叔。」

  楊浩勒住馬韁,彎腰笑道︰「狗兒,喚大叔做什麼。」

  狗兒眼巴巴地看他,卻不敢探出頭來。只道︰「大叔,你也要去中原定居嗎?」

  楊浩笑道,「大叔不去中原,不過大叔會護送你們去。」

  「喔……」

  狗兒有此失望。想了想又問︰「大叔。你晚上可以來陪狗兒麼?狗兒還從來沒有離開村子,沒有看過外面的天地呢。這裡晚上好多人,好熱鬧。可娘怕走散了找不到我們的車子。從不許我四處走動。」

  馬大嫂呵斥道,「真是不懂事,楊老爺……楊大人有許多事情要忙。一天下來不知有多累呢。哪有空兒陪你。」

  狗兒嘟起了小嘴,楊浩笑道,「好,如果晚上有時間,那大叔就陪你一齊在這草原上散步、聊天。」

  狗兒一聽笑逐顏開。按捺不住興奮道︰「好,楊浩大叔。狗兒晚上等你。」

  楊浩一笑,雙腿一挾馬腹向前馳去,遠遠看到那輛被十幾個粗壯大漢有意無意地護在中間的車子。他忽想起方才的猜疑,走近了去。側首望車中看去,只見那五旬老者從膝旁拿起一個羊皮口袋,擰開塞兒灌了一大口。看他嘴邊的水漬,似乎是泱酒而非飲水。

  見楊浩向他望來。那老者微微一笑,楊浩說道,「老伯是做什麼的?真是一副好身架。」

  老者淡淡一笑,說道︰「老漢是個苦命人,坎柯半生,只以養馬為生。卻不曾攢下什麼家業。如今被程大人遷去中原。呵呵,說不定會有幾天好日子過,老漢倒是歡喜的很。」

  楊浩見他言不由衷。料他必定有所隱瞞,看來自己這支隊伍還真是龍蛇混雜,形形色色的什麼人物都有呢,他正想再拐彎抹腳的盤問一番。忽聽前邊傳來一陣嘈雜的叫罵聲,便趕緊一撥馬頭向前趕去。

  這一路行來。雖說是護送這些百姓往宋國去,迄今未逢契丹兵,也不曾遇過什麼盜賊,但是一路大事小情總是不斷,有人逃跑、有人鬥毆、有人落隊、有人生病,那些大兵哪是心平氣和跟人講理的主兒,但遇這種事一向是不分青紅皂白,不分誰對誰錯上去就飽以一頓老拳。為了少生糾紛,招致百姓仇怨。程德玄和楊浩兩位欽差天使跑前跑後到處解決糾分、安撫百姓。可真是累的夠嗆。

  一見前邊聚了人。楊浩怕是護送的百姓又與官兵起了糾紛,立即飛馬趕去。到了前邊,卻見幾名自己麾下的乓士正持槍圍著一個道人,範老四正大呼小叫地說著什麼。

  那道人看起來大約只有四十歲上下,身材瘦削。看他面容清瘦。頭髮烏黑。一對總是睡不醒似的小眼睛,頜下一撇稀疏的鬍鬚,穿一件又破又髒的道袍,頭上挽了個懶道髻。用一根樹枝插著,有點像一個落魄的遊方道人。

  楊浩飛馬趕到。高聲問道︰「出了甚麼事?」

  那道人見有人來。漫不經意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待瞧見了他的形貌。那道人卻是一怔,他再仔細看上兩眼。那雙細細長長好像總也睜不開的小眼睛裡忽然綻起凝若實質的兩點星芒,竟然有些刺眼。

  可是楊浩卻不曾看到,他望著範老四問完話,再轉首向這道人打量時。老道道人臉上驚異的表情已經隱去,那雙眸子也變得溫潤無光了。

  範老四一見他來。忙拱手稟道︰「都監大人,我們方才頭前探路。見這個道人鬼頭鬼腦地躲在草叢之中,疑心他是契丹狗的探子,把他捉出來詢問時,他卻說是正在草叢中出恭。看見大隊人馬走來不敢現身。這才躲在那兒窺探。」

  「哦?」楊浩疑惑地看了看那個貌不驚人的邋遢道人,又看看前後一望無限的曠野荒原︰「一個道人,獨自到這西北荒原上來說做甚麼?」

  範老四道,「屬下正有這個疑問,這荒野古道少有人行。真有人來時。至少也得幾十人同行才能安全。突然跑出一個道人,未免可疑。」

  那道人此時已聳起肩膀。向楊浩打個稽首,高宣道號道︰「無量~~~天尊。這位太尉請了。貧道乃一苦行道人,天南地北,周遊天下,前幾日本隨一支商隊經過此地。卻被強盜襲擊。那些商旅盡皆逃去,貧道與他們失散了,這才迷路至此。貧道也是漢人,實非契丹奸細。還請太尉明察。」

  「哦?」楊浩仔細看看他,問道︰「道長何處修行?」

  道人把雞胸脯一挺,微笑道,「心中有道,天下何處不可修行?」

  「嘿。那麼道長自何處而來?」

  「貧道自來處來。」

  「往何處去?」

  「往去處去。」

  楊浩笑了笑,輕輕抬起右手,食指向下一點,淡淡地道,「給我揍他!」

  幾個兵士立即丟下刀槍。上去便是一頓拳打腳踏。

  「哎喲,哎喲,饒命啊。貧道這身子骨兒……哎喲,可禁不起軍爺們的拳腳啊……哎喲……」

  老道被幾個大頭兵打得滿天星斗,蜷縮在地上正嚎喪似的叫個不停。忽覺身上拳腳停了,睜開眼睛一看,就見那位楊太尉蹲在他的面前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老道結結巴巴地道︰「太……太尉……」

  楊浩用馬韁輕輕挑起他的下巴。微笑道︰「道長何處修行,自何處來?」

  「貧道在太華山雲台觀修行。自太華山而來。」

  「往何處去?」

  「往雁門關外紫薇山上尋訪一位道友。」

  「道長的尊號是?」

  「貧道扶搖子。」

  「呵呵。你瞧,早說人話,不就不挨揍了。」

  楊浩起身道︰「前方正有大戰,這關你是出不去了,且隨我這路人馬回返,一入我宋人完全控制的疆域,那時要往哪兒去都由得你。範老四,看住了他,不許這道人離開咱們的隊伍。」說罷跨上戰馬揚長而去。

  老道抽著涼氣。在眾兵士的訕笑聲中呲牙咧嘴地站了起來,看著楊浩遠去的背影,心中暗道︰「你這個妖孽。真下得了手啊。老道我今年活到九十九。還不曾被人這麼打過……」

  楊浩馳馬奔回。程德玄迎了上來,問道︰「出了什麼事?」

  楊浩勒馬說道,「沒什麼事,就是遇到一個邋遢道人,也看不出有什麼可疑之處,不過為了安全起見,我已命兵士看緊了他,隨咱們大隊前進,待進了咱中原地境再放他離去。」

  程德玄聽了贊許道︰「楊都監思慮很是周詳。咱們這趟差使看似輕閒。實則危機重重啊。」

  「是啊。」楊浩拭拭額頭的汗水。看著遙迤而行的漫長隊伍,眉心緊鎖道,「已經出來三天了。也不知官家那裡戰況如何,真是叫人擔心。咱們應該走的快些,才能盡快脫離險境。」

  程德玄苦笑道︰「可是這速度已經不能再快了,天氣炎熱,隊伍中又有許多老弱婦孺。如果後有追兵還好,如今風平浪靜。強迫他們拿出吃奶的勁兒來趕路,這幾萬人怎麼肯?」

  楊浩搖頭嘆道︰「我倒寧可就這麼走下去,也不要真的有追兵趕來才好,不然……咱們就是活靶子,帶著這麼多人,想擺脫契丹鐵騎的追蹤談何容易。」

  程德玄點點頭,心中隱憂漸起。已經離開馳馬原三天了,三天來風平浪靜。可越是平靜。他的心頭越是忐忑不安,如果官家獲勝。沒有道理不派人來通報戰況,東行路線是官家一手指定的,他不可能找不到人。然而。官家那裡始終沒豐消息。難道朝廷的大軍已經……

  他搖了搖頭,暗暗安慰自己︰「不會的,如果朝廷官軍真的大敗,那潰兵早就逃下來了,契丹人再凶猛。還能一口氣吃掉這十餘萬人馬不成?如此說來,兩軍應該仍在膠著對峙當中。這樣的話,自己率領這幾百民眾,或可脫離險境,盡快進入安全地區。」這樣一想,他忐忑的心又平靜下來。

  楊浩提馬前後看看。微微皺眉道︰「程兄。此刻雖風平浪靜。但是一直沒有後面的消息。必要的防範還是要做的,你看。咱們的扈衛隊伍拉的太長了,還有。那些戰車也都混在百姓車隊之中。這樣一旦有人來襲。很難發揮作用,其實這些百姓都是安份守己的良民,一個兵看他一千人。也不會有人敢反抗。咱們應該把乓力集中起來,戰車也集中起來守住後陣。」

  程德玄雖有一手劍術,其實允文擅醫。並不懂兵法,還不如楊浩以前看看電影電視耳濡目染了解的多些,聽他一說便道︰「官家差派給咱們這幾千兵。一是用來押送百姓。防止有人嘩亂,二來提防山賊土匪攔路搶劫。真要是契丹人追來,就咱們這三千兵縱有防備又濟得甚麼事?」

  楊浩道︰「真若有警,咱們這三千虎衛至少也能抵擋一時啊。若不集中起來。那可真是一盤散沙了。」

  程德玄搖搖頭。又點點頭。嘆道︰「好吧。就依你所說安排吧,但願咱們這支人馬不要真的派上用場才好。」

  夜色深了。白天的酷熱一掃而空,草原上的風有些冷起來。這麼多人,而且許多是沒有遠行經驗的人。雖說已經是第三天了,把他們安頓下來也著實費了一番力氣。

  楊浩去探望了押後陣的士卒,然後從三五成群聚成一堆。生起篝火煮食乾糧食物的百姓們身旁走過。向前邊行去。走不多遠,忽聽有人喚道︰「楊浩大叔。」

  楊浩止步轉身。就見狗兒蹦蹦跳跳地從一堆篝火旁跑過來,他的母親正在篝火上用一口壇子煮著士兵分發的糧食,見兒子跑開,忙叫了他一聲,狗兒回頭叫道︰「娘。我跟楊浩大叔一起玩兒。」

  楊浩向馬大嫂招招手,說道︰「大嫂,叫狗兒跟我走走吧,一會兒我送他回來。」馬大嫂應了一聲。又蹲到篝火旁。

  楊浩牽住狗兒瘦弱縴細的小手,微笑道︰「狗兒,日頭一下山。可就是你的天下了,哈哈。你娘照顧你很累的,在她身邊可不許淘氣。」

  狗兒稚氣地答道︰「狗兒很聽娘的話。從來不淘氣。」

  「是麼?方才我見有人在火堆旁休息。怎麼見你似乎在撩撥人家?」

  狗兒捂著嘴吃吃地笑起來︰「楊浩大叔,你不知道。今天來了一個穿得怪裡書氣的人,娘說他是個出家人,叫做道士,這個道士好奇怪的。大家走的時候他就睡覺。一邊走一邊睡,大家停下來時他還是睡覺。也想跟人要東西吃。方才火堆剛剛生起。他就躺在旁邊睡覺了。我拿小草棍兒搔他的鼻孔他也不醒。」

  「哦?」聽狗兒一說,楊浩便知道那人是誰了。早覺得這人有些怪異。如今看他表現,還真有那麼點江湖奇人的樣子。

  江湖奇人,藝業會有多高,高得過程大將軍嗎?楊浩笑了一下。又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那個道士側著身,手托腦袋睡的正香,一蓬山羊鬍子被風吹著,在火光中微微抖動。

  「楊大叔,我…我…我肚子餓了。」

  楊浩回過頭來,牽起他瘦弱的小手,說道︰「你這幾天都吃甚麼?」

  狗兒興奮起來。扳著手指頭向他匯報導︰「這幾天吃了好多好東西呢,有饢、有饃,還有白米飯。好香好香。自從我爹死了以後。我就再也沒吃過這些好東西了,以前,過年的時候我總能吃上一口的。」

  楊浩憐惜心起。說道︰「走吧,陪大叔去吃晚飯,大叔那裡不但有饃。還有肉呢,香的很。」

  他跟馬大嫂遙遙說了一聲,便牽著狗兒的小手往自己住宿的地方走。到了自己住宿之處。親兵已煮好了飯。饅頭、米飯、香噴噴的肉乾羹。狗兒見了饞得直咽唾沫,楊浩笑著叫親兵給他盛了滿滿一碗,自己也端起一碗來,一面吃,一面問道︰「狗兒,你一直只有小名嗎,你爹怎麼不給你個大號兒?」

  狗兒正在狼吞虎咽,聞言停下筷子。黯然道︰「我爹說,家裡窮,叫狗兒好養活。爹說,等我長大了再給我起個好若字,可是……後來亂兵殺來,爹就死了……

  楊浩看著他,其實狗兒眉清目秀。看著非常招人疼。只是由於只能夜晚出現的怪病。皮膚過於蒼白。貧困的家境。弄得他有些營養不良。看他的樣子。有點像小羅卜頭兒。楊浩便微笑道︰「別難過了,要不……大叔幫你起個名字。」

  「好啊好啊」,狗兒的眼睛亮起來,趕緊端著飯碗跑到他跟前坐下︰「大叔,你給我起個什麼名兒?」

  「嗯……」楊浩看看眼前篝火飛騰的火焰,說道︰「你呢一天生奇病。只能夜晚出來。永遠也不能見日光的。在你的生命裡,最難得的就是光。所以……你就叫馬吧,這個字是四個火,補一補你命中不足。」

  「馬……」狗兒喃喃地重復了兩遍,忽地抓住楊浩的手。興奮地道︰「大叔。我記住了。以後我就叫馬,你能不能教我。我的名字怎麼寫?」

  楊浩順手抄起一截木棍,在地上端端正正地寫下了「馬」兩個字。狗兒匆匆把碗裡剩下的幾個飯粒全扒拉到嘴裡,然後撿起一支木棍,趴在地上一筆一劃地學著,紅紅的火光映著他的臉。顯得特別的認真。

  「小家夥,困不困,我該送你回去了。要不你娘會擔心的。」

  狗兒仰起臉笑道︰「我不困。白天睡的已經夠多的了。」他跳起來。指著遠遠近近的人群,快樂地道︰「我從來沒有一個晚上,有這麼多人陪著我,有這麼熱鬧。

  楊浩微微一笑,牽起他的手。拉著這個寂寞的,很容易為了一點小小滿足而快樂的小東西走上一個高坡,並肩看著那條火龍似的長長隊伍。然後轉向東南方向,把他抱起來。指著遠處道︰「狗兒,你看那邊。我們會走很遠很遠的路。過一條很寬很寬的河。然後到一座很大很大的城池裡去。

  那座城池叫開封。當整個天下所有的國家都進入黑夜之後,那裡的燈火卻像天上的繁星一樣多。那座城,是全世界第一座不夜之城。那座城裡的人燒火做飯是不像咱們一樣用柴火的,而是用一些黑色的石頭。你說好不好玩?

  最好玩的是。每天晚上。那裡都有許多許多,比咱們現在還多十倍的人,穿著鮮艷的衣服,走在熱鬧的夜市上。到了那裡,你永遠也不會像現在這麼寂寞,哪怕你天天都只能晚上出門。一樣會看到集市、店鋪、酒樓、茶館徹夜開張,和白天一樣。在那裡,你可以找到很多很多的朋友。再也不用你娘陪著你。提著一隻燈籠。走在寂靜的村子裡,一個人半夜去爬樹……」

  狗兒忽閃著一對大眼睛靜靜地聽著,眼睛裡越來越亮,他輕輕地問︰「大叔。那心……就是大宋麼?」

  楊浩一隻手臂抱著他,他那瘦小的身子輕的就像一隻貓兒毫不吃力。楊浩微笑道︰「是的,那兒就是大宋。普天之下最富饒的地方。」

  「那……大叔為什麼不去那裡住下呢?」

  「呵呵。那裡雖好。可是大叔還有很多事要做呢。等大叔了了在這裡的心願。也許……會去那裡定居的。」

  楊浩的目光慢慢轉向東方,笑容漸漸消失,眼睛朦朧起來︰老娘楊氏、大良哥臊豬兒。還有那惹人疼的羅冬兒,那一副副鮮活的面容,好像在夜空中一一浮現。正在向他微笑著……

  他吸了吸鼻子,止住了自己的淚水。懷裡的這個孩子,雖然永遠只能活在夜幕下。但是他童稚的心靈從來不曾染過塵埃,楊浩不想讓他知道世上還有那麼多殘酷的事、醜陋的心……

  狗兒被送到了他的母親身邊。也許是因為周圍有太多的人,是他一輩子都不曾見過的這麼多的人。也許是因為楊浩今晚告訴他的關於外面世界的那番話,他興奮的睡不著覺。一直拉著母親的手,向她學說著楊浩告訴他的一切。他很驕傲,因為他現在知道了許多許多母親不知道的事情,他比自己的娘還有見識。他知道這天下很大,乘著車騎著馬也要走很遠很遠。他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要過一條很寬很寬的河,他還知道河那邊有一座城,是整個天下唯一一座晚上像白天一樣熱鬧的城市。到處都是燈火。像天上的繁星一樣多?

  他眨著眼睛。看著天上閃閃的星辰,心想,「那不就和神仙住的天宮一樣了麼?」

  「對了。娘,還有一件大事呢。我現在有名字了,是楊浩大叔給我起釣名字。娘。娘?」

  小家夥坐起來。嘟起了嘴巴,因為勞累了一天。馬大嫂隨意地應付著他的言語,此時竟已沉沉睡不去了。

  晚上,才是他的世界,只有晚上。才是他最精神的時候。他沒有睡意,一個人站起來,跑到篝火堆旁,從篝火裡抽出一根燃了小半的樹枝。揮滅火焰,就在火堆旁。歪著腦袋興致勃勃地寫自己的名字︰「馬,四個火。大叔起的名字真是好聽。」

  「啊。啊~~~」那個睡的像死豬似的道人不知何時坐了起來,打著哈欠道︰「小女娃兒,人家送你個名字就這麼開心啦?你可要小心嘍。這天下啊。有許多壞人呢,別被人把你哄去賣啦,你還歡天喜地幫人家數銀子呢。」

  「睡覺吧你,走路都會打瞌睡,現在你倒精神了,楊浩大叔是好人。才不會害我呢。你說楊大叔的壞話,我不理你!」狗兒說完,負氣地一扭身背對著他,又在地上寫起了自己的名字。

  邋遢道人嘿嘿一笑,重又躺下,枕著手臂翹著二郎腿兒看著星空。神色卻變得古怪起來︰「老道修了一輩子道法。還是頭一次見著這樣的奇事,既遇到了這樣的奇人。老道不妨隨他行去,看看此人到底是個什麼東西。說不定老道能因此能得窺天機呢。純陽子那老妖道。嘿嘿。就讓他在關外多等幾具吧。他都活了這麼久了,總不會說死便死。眼前這個楊都監,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奇人吶。」

  天剛亮,士兵們就催促大家起身,吃過早飯啟程上路,每日的行進過程是枯燥無味乏善可陳的。連士兵們都麻木了。無論前後,都是茫茫的曠野。這裡的土壤似沙似土,沒有高大的樹木。只有一些貼著地皮生長的矮小灌木,一路行來,偶爾看見有幾隻野羚在山野間吃草。也被這大隊人馬驚動。跑得不知去向。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了,日上三竿時,人人揮汗如雨。連騎在馬上的士兵都有些受不了了。楊浩和程德玄並肩站在路邊,手搭涼蓬向遠處看著。說道,「程大人,再這樣下去,白天沒辦法趕路呀。你看如果白天找個遮陰的地方讓大家休息。夜晚趕路怎麼樣?」

  程德玄道,「幾萬人馬。夜間怕是看顧不過,尤其是婦人老人孩子。還有些人患有眼疾,夜晚看不見東西。說起來容易,真要夜間行軍。訓練有素的軍隊還成,這種烏合之眾……」

  他剛說到這兒。忽地有人驚呼起來,那驚呼聲好像傳染一般。迅速匯聚成了一股巨大的聲浪,程德玄刷地一下拔劍出鞘,四顧喝道︰「出了甚麼事?」

  一名士兵指著天空。驚訝地大呼道︰「大人,快看。快看,天上,是咱們的人馬。」

  「甚麼?」程德玄仰頭看去。只見白茫茫的天空中一陣波動。一副有些模糊的畫面漸漸清晰起來。那畫面是活動的,巨大的,扯天蓋地。佔據了畫面三分之一的是一道山梁,從山梁望下去,是無數的宋軍和契丹族的勇士在忘我廝殺。那景像太鮮明了,就像發生在他們眼前的一場大戰,殘酷、慘烈,卻沒有一點聲音,所以也更顯得詭異。

  「海市蜃樓!」楊浩驚叫出來,程德玄本來也有些驚怔,聽他一喊。不由暗叫一聲「慚愧」。海市蜃樓這種奇象他曾在古藉中見過記載。但是親眼看到這還是頭一次。所以方才一見竟也有些失神,還道是什麼妖物作祟。幸好不曾說些什麼。要不然倒顯得自己孤陋寡聞了。

  可是那些士卒。尤其是那些百姓,大多卻是不知海市蜃樓為何物的。有些百姓驚叫著「天兵天將」,便匍匐在地磕起頭來,許多士兵也張慌失措。指著天空大叫︰「我們的人馬怎麼在天上?還有契丹狗,出了什麼事?」

  程德玄蹙眉喝道︰「鎮靜,大呼小叫成何體統。」可是他能喝止的。不過是身邊幾個人。一條長蛇似的隊伍,到處都在驚呼喊叫。哪裡能製止得來。

  楊浩仰著頭,目不轉睛地抬頭看著。不知那海市蜃樓的奇景什麼時候就會消失。天幕上。契丹人正在逐步佔據上風。宋兵在一步步退卻。拋下無數屍首,畫面始終是從山梁上向下俯瞰的。就像一個人站在那兒。看著山谷中、山腰上雙方大軍的生死拚搏。

  忽然。一面大旗緩緩地倒下,大旗就是矗在山梁上的。所以這面大旗一進入畫面,便籠罩了整個天幕,整個天空中都是那面杏黃邊的宋字大旗,大旗緩緩倒下。便見無數的契丹人手舉彎刀像狼一般朝山上奔來,然後一隻鳳頭戰靴重重地踏在那面倒下的旗幟上,一個身影慢慢閃現,佔據了整個天幕。

  先是苗條的背影。然後她慢慢轉過身,只見她身穿著魚鱗鎖子甲,腰系八幅繡鳳戰裙,胸前一方亮閃閃的護心寶鏡,兜葵、護項皆飾銀狐尾。頭頂銀盔一束錐羽飄揚。肩上睚眥吞肩獸。後襯半壺雕翎箭。那柳眉杏眼,櫻桃小口,雙眉之間一點朱紅。嫵媚中自有一股凜然不可欺犯的威儀。此刻。因她站在近處,真是腳踏大地。頭頂錐羽直抵蒼穹。象極了法天象地的神界大聖。

  許多百姓唬得連連叩頭。直呼「觀音娘娘顯聖」。

  只見這位女將一雙秋水似的明眸似乎眺望著遠處的什麼,她微微一笑,把手一揮,許多契丹勇士便樸上山來,如狼似虎地向前縱躍而去。

  天空中又是一陣氣紋波動,那個妖嬈女將的影象開始扭曲起來。依稀還能看到向前撲去的契丹勇士隊型一陣雜亂。緊接著便是火光。天上著了火,把整個天空都燒紅了,滔天烈焰吞卷著一切,那個妖嬈且不失英武的女將也漸漸消失在火光中……

  程德玄長長籲了口氣,轉首笑道,「楊都監真是好見識,我於古藉之中,也曾見過這樣的記載。據說世間有大蜃。能吞吐雲霧。幻化亭台樓閣,人物車馬。方才你我所見。想必……楊都監,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般難看?」

  楊浩鐵青著臉色道,「程大人,這海市蜃樓,其實並非蜃妖吞吐幻化而成,而是天氣炎熱,氣浪蒸騰於空。便像一面鏡子,把一個地方的景像倒映於空中。投射到另一個地方被人看見。」

  程德玄奇道︰「喔。竟是這個原因麼。楊都監真是博聞。程某還道……」一句話沒說完,他的臉色忽地變了︰「楊都監,你是說?」

  楊浩沉聲道︰「不錯,方才天象所演。都是真的,而且……它剛剛正在發生。」

  程德玄臉色攸然大變。神情凝重地道︰「楊都監,你是說……我軍敗了?」

  楊浩微微搖了搖頭,說道︰「未必,應該說……我軍退了。」

  程德玄微微一怔,便明白了這一字之別意味著多麼大的不同。敗是迫於敵人武力被動退卻;退是完成阻擊任務主動轉移,兩者豈可同日而語。然而,楊浩怎每知道宋軍是退而不是敗?

  他驚疑問道︰「楊都監。方才在海市蜃樓中所見,我軍明明潰敗。你說我軍是退而不是敗。依據何在?」

  楊浩道︰「就憑天上的那場大火。」

  「火?」

  「不錯。這火從何而來?契丹人沒有理由放火。在穩佔上風之時,大火並不利於他們進攻。那麼這火便是官家讓放的了。目的何在?阻敵而已。你看那糧食。本非易燃之物,卻燒出這般氣勢。必然是潑了油的。若非我軍已有心退卻,而是戰陣之上倉促敗北,哪裡能燒出這麼一片潑天大火?」

  程德玄受他一言提醒,不禁大喜道︰「不錯,不錯。楊都監所言甚是。既然我軍乃主動退卻。想來傷亡損失是不會大的。」

  楊浩嘆了口氣道︰「可是……我們這幾日行程卻實在不快,除非契丹人不肯追來。否則……只消派一支輕騎。咱們卻往哪裡走呢?」

  程德玄一聽頓時呆立當場。滿腔喜憂盡皆化為烏有……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8-15 17:31
第144章 倉促一戰

  移民大軍頂著烈日在拚命前進,顧不得百姓的抱怨,士卒們亮出了刀槍,用武力強迫他們行進。拿出吃奶的勁兒拚命地行進。現在,是只能靠拳頭講理的時候了。

  人人揮汗如雨,就連騎在馬上的程德玄和楊浩都灰頭土臉一臉狼狽。然而就是這樣緊趕慢趕,第二天中午他們還是被契丹人的先鋒鐵騎追上來了。

  正午剛過,車隊剛剛吃過午飯,正急急趕路。忽見空中飛鳥甚急。掠過他們頭頂向前急飛。楊浩勒馬回頭,勒馬回頭,手搭涼棚向遠處望去,只見地平線上出現一個黑點,黑點迅速變大,漸漸看清是一支騎兵隊伍正在疾馳而來。

  楊浩攸然色變,大叫道:「不好,契丹人果然追來了。」

  追來的當然也有可能是宋軍,但是這麼熱的天,不止人受不了,便是馬也受不了,如果後面的是宋軍騎兵,他們沒有理由這樣狂奔疾馳,所以這時雖然還看不清那支人馬的服飾形貌,亦可料定他們必是契丹人無疑了。

  程德玄這時也看到了追兵,立刻拔劍大叫道︰「快,快,飛速前進。號令所有人馬上前進。能丟下的全丟下,慌什麼,你、你、你亂跑不聽號令者殺無赦!」

  程德玄初次負此重任,驚慌之下拔劍在手,語無倫次下著命令,後陣策馬馳來一人,雖天氣炎熱,此人仍是衣甲整齊,他疾馳到程楊兩位欽差面前,朗聲說道︰「兩位大人,咱們不能再走了,除非丟下這些百姓,否則咱們根本不可能擺脫追兵。此時再亡命奔逃,勢必陣型大亂,兵士亦膽氣盡喪,不敢抵抗,那就大勢去了。以末將看來,這是契丹人的一支先鋒人馬,其兵雖銳,人卻不眾,我們未嘗不可以一戰,如今需得趕緊派兵布陣以迎之。」

  這員小將人生的俊朗,一身甲冑更顯英武。因為天氣炎熱,他白皙的臉上一片潮紅,隱隱泛著汗漬。楊浩一看,認得此人叫羅克敵,官至軍都虞侯,統帥這兩千禁軍人馬。軍都虞侯乃軍都指揮使的副手,在廂、軍、營、都四級軍隊編製下,已是軍一級高級將領了。因他隸屬禁軍,直歸程德玄轄製。所以楊浩與他交往並不多。

  程德玄喝道︰「敵騎飛奔如虎狼。我們有五萬百姓做累贅,如何能與之一戰?羅軍主,你聽本官吩咐。速速帶兵阻擋敵軍。本官與楊都監帶人趕路,能帶多少便帶多少。總勝過停下來坐以待斃。」

  羅克敵急道︰「大人,這裡地勢開曠平坦,末將縱然領兵迎敵,敵軍未必便肯乖乖聽我擺布,若敵騎繞過我的戰車自側翼攻擊百姓,那時誰能擋住這虎狼之兵?大人,現在只能收攏人馬原地備戰,再也行不得了。」

  楊浩立即表態,高呼道︰「程大人,下官以為,羅軍主所言甚是,如果我們一味奔逃,整個隊伍都將拖成一條長蛇,一旦被契丹人段段切開,便只能任由他們宰割了。如今看來,契丹先鋒人馬並不甚眾,不如依從羅軍主,與之一戰,或有可為。」

  楊浩沒領過兵,沒讀過兵書,但是他有識人之明。程德玄博學多才不假,但這並 不代表他精通兵法。戰陣經驗豐富,盡管在楊浩心裡,也像程德玄一般,一見契丹鐵 騎追來,本能地就想逃走,逃的越快越好、越遠越好,但他相信行伍出身的羅克敵所 言必有他的道理,自己不懂不代表人家說的不對,這種時候,與其把希望放在書生出 身的程德玄身上,不如押羅克敵一注。

  羅克敵哪知道這位楊欽差此時竟如關撲押注一般,只是急病亂投醫,把那一注押 在了他的身上,他還道這個連升三級的官兒頗有見地,不禁欽佩地看了他一眼。

  程德玄眼看追兵越來越近,一時也沒了注意,只得說道︰「那好,羅指揮,本官受你臨戰專斷之權,你說,咱們該如何擺布才是?」

  羅克敵大喜道︰「二位大人。你們看那邊,離此二里,便是一座荒山,請二位大 人速率百姓離開大路轉移到山下去,末將集中戰車護在後面,依據地勢以阻追兵,契 丹人不能繞過我們攻擊後陣,便只有與我一戰,一線生機,或許可得。」

  程德玄即已放權,倒也不再亂出主意,眼下也由不得他再出主意,當下便道︰「 好,楊大人,咱們速率百姓退往左側山下。」

  當下吩咐下去,一時間大路上人喊馬嘶,驢嚎騾叫,有人哭喊,有人大罵,但卻沒有一個腳下遲疑的。龐大的隊伍慌慌張張離開大路,在宋軍引領下避往左側那座光 禿禿的山腳,大陸上人馬一空,倒是捨下了許多筐子罐子,好像剛糟了劫匪的集市一般。

  劉世軒、範老四等人喊得聲嘶力竭。驅趕著那些百姓,牛羊一般往山下集中,眾百姓擠在一起,恐懼的望著越奔越近的契丹鐵騎。羅克敵眼見契丹鐵騎降至,立即集中所有戰車擺成內外兩層的空心三角形大陣,令弓弩手們以戰車為掩體藏於其內。車隊擺開,堪堪擋在所有百姓的前面,距他們只一箭之地。

  隨即又令營指揮使徐海波、赫龍城兩員分別隸屬禁軍和程世雄的將領率領騎兵和 步卒在車陣左右側翼排布成兩個雁翎小陣,護住百姓側翼。這兩路人馬騎兵在內,槍兵在前,步卒蹲身,槍桿兒駐地,一桿桿大槍森然前指,如同一片鋒利的鋼鐵森林。 大陣剛見雛形,羅克敵又飛騎令人通知後面的程德玄和楊浩兩位欽差集中他們的親兵 充當預備,但見一大陣、兩小陣哪裡吃緊便緊援補充,這邊剛剛安排妥當,契丹人的 那一路鐵騎已然殺到。

  這一路鐵騎的確如羅克敵分析的那般,只是契丹人的一支小股先鋒部隊,自得知北漢百姓被送人擄走後,北漢皇帝劉繼元如喪考批,見了他的契丹女主便哭訴自己委屈。

  蕭後聽說原委之後也曉得宋人這一計太過毒辣,若真讓他們得逞,這北漢用不了兩年便不亡也亡了。雖說契丹此番出兵轉移消化內部衝突才是原因,但是若不能保住北漢,付出如此犧牲維護北漢也就失去了意義。於是在趙匡胤率宋軍主力主動退卻之後她立即派遣千人隊分頭搜索,一來摸清宋軍主力的去向,二來便是查找他們遷走的北漢百姓下落。

  這一路敵騎的千夫長名叫柯丕咆,乃是喪命於通天河畔的冀王耶律敵烈手下大將。耶律敵烈性情暴躁,用兵素來有進無退,他所欣賞提拔的部將自然也是性情相投之人,大多衝動狂妄,作戰隻講勇力而不思計策。羅克敵正怕他不肯硬衝。若率騎攻己一翼自己臨時布下的這種陣形難以保證三陣之前相互呼應。不想柯丕咆眼見自己找到了被遷走的北漢百姓,一樁大功就在眼前頓時大喜過望。他連連拍馬,吆喝連天,只想把眼前宋軍殺個落花流水,哪裡還去想斃敵之銳,攻其弱。

  這一路契丹兵都是他的部署,個個驕橫,目中無人,此番因蕭後大勝,連那位大宋皇帝都逃了,更是不把這路護運百姓的宋軍看在眼裡,眼見擺兵布陣的宋兵比他們人多,這一路契丹鐵騎竟是絲毫不懼,人如虎,馬如龍,狹著一股摧毀一切的剽悍銳氣向宋軍大陣猛撲過來,試圖一戰而衝垮宋軍的車陣,殺豬宰羊一般把他們殺個乾淨︰「宋軍的人頭可以拿回去領賞,後面那數萬百姓之中還有無數滑不留丟的大姑娘。哈哈!這份美差,竟被咱們搶到,莫非冀王他老人家在天之靈保佑耶?」

  羅克敵單騎陣前,鞍上橫著長槍,眼見敵騎即未減速,也沒有避開車陣衝擊側的意圖,不由心中暗喜,他暗暗計算著敵騎的速度,眼看敵騎卷著衝霄的煙塵猛撲過來,忽地把槍一舉,厲聲喝道︰「放箭!」

  弓箭手早已蓄勢以待,一排利箭立即呼嘯而出。宋軍兵種中弓箭手的配備是最多的,每一都兵士中配刀手八人,槍手十六人,其餘七十多人都是弓手弩手,近戰人員的比例極小,這一輪箭雨鋪天蓋地,自空中俯射而下時,正是契丹鐵騎前鋒堪堪衝進一箭之地的時候。

  箭矢如雨,契丹兵衝勢正急,且大多來不及取皮盾防備,立時被射的人仰馬翻,羅克敵不為所動,把搶一揮,再度喝道︰「放箭!」

  第二輪箭雨又激射過去,契丹人依仗馬快,頂著箭雨呼喝怪叫著向前猛衝,對死傷者不管不顧,待第三輪箭雨射出,契丹騎兵已衝到百步之內,衝在最前面的人猙獰的五官面目已清晰可辨。

  羅克敵冷冷喝道︰「張弩,射!」

  身後號兵立即揮動旗幟,那些弩手也都是戰陣經驗極豐富的老兵。眼見敵軍近在眼前,卻是不驚不慌。依著指揮使得號令,他們以戰車為掩護站在那兒,紛紛垂下硬努,腳踏乾蹬,彎腰挺身,吱呀呀一響。張開努弦,滑入弩箭,只聽「鏘鏘鏘」一陣機括聲響,無數弩箭從戰車側翼、戰車上向契丹騎兵呼嘯而去。

  弩箭比弓箭更為勁疾,兼可平射。這時契丹人離得近了,弩箭更易瞄準,登時射翻了近百名契丹騎士。眼見衝至近前的契丹鐵騎人仰馬翻,因衝勢甚急,許多戰馬摔倒在地還翻滾著滑出兩丈多遠,使得後面的契丹騎兵衝勢為止一遏,羅克敵立即發出了主動衝擊的命令︰「戰車,衝陣!」

  數十輛戰車迎聲向前殺出,朝衝鋒隊形已經散亂的契丹騎兵橫衝直撞的卷了過去。任何兵種都有其優缺點,如果柯丕咆利用騎兵機動性強的特點專攻宋軍一翼,逼迫車陣隨之移動自亂陣腳,然後揮軍掩殺。羅克敵的車陣決難發揮如此威力。此時柯丕咆先機已失,鐵騎陷入車陣,真比步卒還要不堪。

  楊浩遠遠看著,只見宋軍這車陣戰法頗像後世的坦克戰術,先以「炮火」遠攻,再依仗裝甲來個野蠻衝撞,大隊的步卒跟在後面撿便宜。此刻便是如此,戰車衝入敵陣纏住敵騎,車兵們揮舞大斧、大刀,上砍人頭、下劈馬腿,契丹精騎還來不及施展開手腳,就陷入車陣之中,戰馬不懂躲閃,馬上的騎士又躲閃不及,頓時被殺了個人仰馬翻。

  這種戰術是對平原擺陣對付騎兵的最有利手段,後來宋軍在大儀鎮、拓皋等戰役中打敗金軍,用的就是這樣的戰法,北方勇士也承認,中原軍隊,大妙者乃弓箭,次之者大刀重斧,餘外再無所懼。如今這支契丹騎兵恰恰就無比配合的讓宋軍完美的施展了一次車陣重斧的攻擊戰術。

  狗兒不敢見日光,躲在車裡緊張的問︰「喂,老道士,楊浩大叔有沒有打敗契丹人?」

  老道似醒不醒地望著大戰不發一語,狗兒又道︰「道士,我楊大叔沒有事兒吧?」

  扶搖子撚著鬍鬚翻個白眼還是不理她,狗兒只好改口道︰「喂,老道爺爺,你告訴我嘛。」

  她見這道士頭髮烏黑,似乎比趕車的劉爺爺要年輕的多,不過臉上皺紋也不少,便乖巧地改了口,喚他道士爺爺,扶搖子哈哈一笑道︰「你楊浩大叔好端端地站在那兒觀敵掠陣,既不曾劈出一刀,又不曾射出一箭,身邊一百多親兵把他保護得風雨不透,根本不曾捉刀上陣,他能有什麼事兒啊。」

  狗兒一聽這才放心,拍拍胸口道︰「大叔沒有上陣就好,道士爺爺,我聽外面喊殺聲實在嚇人,咱們贏了沒有?」

  扶搖子眯著眼睛看去,只見羅克敵親率戰車殺入敵陣,利用重裝備的優勢壓製住了契丹騎兵的機動空間,使得敵騎完全失去了機動敏捷的戰鬥優勢,左右兩翼的宋軍指揮都是經驗豐富的沙場老將,此時也已抓住戰機,率領騎兵和步卒從兩翼包抄過去,步卒殺進敵陣,騎兵沿外圍繞向敵後,大有要把這支契丹千人隊全鑒於此的模樣,便撚須微笑道︰「贏啦,贏啦,你不用擔心,這隻契丹騎兵孤軍殺來,又自棄其長。這一仗要敗得落花流水啦。」

  狗兒一聽喜不自禁,只恨自己不能跑出來親眼看看楊浩大叔大勝的威風。楊浩大叔的威風?那是自然,他沒有上陣又有什麼關係,在狗兒心總他是大官,就算沒有上陣,這一仗也一定是她楊大叔親自指揮的。

  在狗兒心中算無遺策如諸葛、勇冠三軍似子龍的「揚大將軍」。此時正無所事事的與程德玄並肩站著。目瞪口呆地看著宋軍把殺得契丹人殺得落花流水。不過宋軍這一戰雖勝的容易,他也知道其中不無僥幸成分,如果契丹兵真的如此不濟,趙匡胤那樣的英雄人物也不必率領大軍循路遠遁了。

  看到徐海波,赫龍城兩位指揮使率軍自側翼包抄上去,大局已然鼎定。程德玄不禁大喜過望,好似這一仗都是他的功勞一般,眉飛色舞的道︰「我大宋天兵果然神勇,哈哈,這契丹人來勢雖凶,竟是不堪一擊。楊都監,你看我軍能否全殲這一路敵騎啊?」

  楊浩輕輕搖了搖頭,說道︰「大人,除非這路契丹兵沒有一個想逃。否則要全殲一支騎兵,恐怕很難。」

  這時已有契丹兵見勢不妙殺出重圍向來路逃奔而去,程德玄嘆了口氣。遺憾地說︰「可惜,實在可惜,不過,本官一戰即能重創敵騎,令之望風而逃,這也夠了。」

  楊浩見他有點得意忘形,不禁提醒道︰「程大人,如今既有漏網之魚逃去,恐怕很快就會有大隊騎兵趕來。這一戰雖勝,但是咱們的目的是要把這數萬百姓黯然帶入宋境。恐怕這個任務更增難度了。」

  程德玄眉頭微微一皺,想了想道︰「我們要趕去東面最近的可守大城還需多久?」

  楊浩思索了一下答道︰「大概還有六百多里。」他的聲音有點發苦︰「咱們扶老攜幼的,這一段路。恐怕跑不過契丹騎兵。」

  程德玄有些輕蔑地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楊大人可是怕了?」

  楊浩忍著怒意,分辨道︰「大人,下官的確怕了,不為一己安危,也要顧及這數萬如儒啊。如今契丹人既已追來,且發現了我們的蹤跡。恐怕我們是不能把這些百姓平安帶到東南各道去了,如果咱們現在按官家指定的第二條路線,向南,再向西,過河去延安府一帶如何?」

  程德玄猶豫了一下,輕輕搖頭。楊浩又道︰「此地往東,是一條直線。一馬平川極易追趕,而且整條行進路線距北國太近,他們可以從後面追上來,也可以通知國內駐軍,隨時越境截擊,我們帶著這麼龐大的百姓隊伍,想要安然進入安全區域的可能性非常之小。如果我們現在馬上改變路線,循此山脈往南走,再往西行,渡河朝西南去,契丹人絕不敢深入宋境,追到那裡去,唯有如此我們才能把人安全地帶出去。如今我們小勝一場,正好起到惑敵作用。敵騎追來必往前路搜去,絕不會料到咱們突然改變了行進的線路,等到他們發覺,咱們已到了黃河邊上,那時咱們就能太太平平,不損一兵一馬,安然抵達宋境了。」

  楊浩說的懇切,但程德玄心知趙匡胤並不希望把這些百姓帶去西南折氏勢力範圍,如非萬不得已,他不想走這條路。如果能把這數萬百姓全部帶到東路,這份功勞才完美。才能得到官家的青睞。是似他隻猶豫片刻,便冷笑道︰「楊大人有些危言聳聽了,契丹人現在還在到處搜尋官家的大隊人馬,哪能抽調重兵追殺我們,眾位將軍驍勇善戰,有他們護衛阻敵,咱們日夜兼程一路向東。怎知就不能安抵宋境?」

  楊浩還待再說,程德玄已趨馬向前,冷冷的道︰「契丹人已然退去。咱們去探望探望眾將士吧,改變行進路線的事,暫且休提。」

  看著程德玄率領他的扈兵喜氣洋洋影響那些渾身浴血的戰士,楊浩輕輕搖了搖頭嘆道︰「不怕虎一樣的敵人,就怕豬一樣的戰友,你可不要把這數萬生靈帶入絕境才好。」

  範老四把嚼軟了的草梗兒一吐,陰森森地道︰「大人,只要把那頭豬宰了,還怕有人拖後腿嗎?」

  楊浩知道上層人物之間還講究個面子,可是西北折氏與朝廷的隔閡。卻使下層軍卒與朝廷兵馬之間涇渭分明,彼此常懷敵意。

  但他卻未想到像範老四這些兵卒根本不把朝廷威嚴放在眼裡,竟然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他生怕這範老四真乾出什麼罪及九族的大禍來,不禁聲嚴厲色地斥道︰「說的什麼葷話,把你那江湖匪氣收一收。你想落草為寇不成?千萬不要給我闖出滔天大禍來。」

  範老四被他一喝,那臉陰森氣象刷地一下就不見了,他換上一臉痞氣。搓了搓手,乾笑道︰「卑職不就是痛快痛快嘴麼,大人您怎麼還當真了呢,嘿嘿,開個玩笑,就是個玩笑。」

  楊浩又好氣又好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這才一踹馬蹬,向程德玄去。

  眼見契丹兵狂風一般卷來,又向流水一般瀉去,那些心驚膽戰的百姓頓時狂呼起來,那個身材魁梧的五旬老者面上卻是不喜不怒,他隻淡淡瞟了一眼大勝而歸的宋軍,雙手按膝,眯起一雙銳利的眼睛仰頭看著天空,天空中有一頭蒼鷹,在空中盤旋了幾圈,振翅向北飛去,他輕輕一嘆,微微搖了搖頭︰「前路坎坷,恐難行了。」

  一旁侍立的大漢木恩沉聲道︰「契丹人有雄鷹傳遞消息,恐怕北國境內的鐵騎會隨時殺入宋境阻截。前路已不得安生,我要不要去提醒提醒那倆個宋國的大人?」

  老者淡淡一笑道︰「去做什麼?」

  木恩急道︰「主上,若是契丹人殺來,戰亂之中恐怕會傷及主上,咱們……」

  老者淡然道︰「老夫一生隨波逐流任人擺布,過的是行屍走肉一般的日子,如今垂垂老矣,還有什麼企盼?活一天便算一天,宋人也罷、契丹人也罷,與我有什麼乾系?」

  「主上……」

  「稍安勿躁!」老者說罷,雙眼一合養起神來,木恩欲言又止,他狠狠地跺跺腳,望著天空中雄鷹消逝的地方,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本帖最後由 acer76123 於 2017-8-16 13:46 編輯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8-16 14:27
第145章 男兒意氣

  楊浩的擔心終於成了事實,他們整頓隊伍繼續東行,但是第二天便在殺熊嶺被一支契丹千人隊追上。這支千人隊在路上遇到了那支被打散的契丹騎兵隊伍的逃卒,得知蕭後吩咐尋找的那支遷移大軍就在前方。且護送軍卒不過三千人上下,他們立即派人向後傳報消息,同時快馬趕來。

  這一路契丹人的首領汲取了柯呸咆的教訓,不敢貿進與宋軍車隊纏鬥。而是充分發揮騎軍的特點,攸進攸退,攸左攸右,整個隊伍疾如飄風。利用弓箭遠攻擾敵,利用快馬遊走馳戰,宋軍的車陣排不上用場,三千步卒又無法把五萬百姓護的周全。在契丹騎兵的機動戰術下左支右絀疲於奔命。

  幸好這一帶丘陵和密林很多,羅克敵率赫龍城、徐海波兩員驍將拚死禦敵斷後,程德玄和楊浩率百姓穿林而行,當時天色已然暗了下來,在林中穿行一陣,太陽落山,契丹騎兵不敢於林中窮追,這才得以擺脫追兵。羅克敵等人完成阻敵任務之後也追了上來,此時,宋軍將士所餘已不過二千三百多人,很多人有傷在身。

  第三天上午,這支遷徙大軍終於走出了森林,程德玄走出森林,立在樹下長長地鬆了口氣,他抬頭看看天色,認準了方向道︰「契丹人窮追不捨,我們必須加速東行,吩咐下去,拋棄一切輜重,只餘五天口糧。全速前行。」

  楊浩終於按捺不住了,他提馬攔到程德玄面前,叫道︰「程大人,下官有話要說!」

  程德玄臉色一沉,喝道︰「楊大人,本欽差已有決斷!」

  楊浩忍住怒道︰「程大人,非是下官抗命,實是咱們不能繼續東行了。程大人,你仔細看看,咱們身邊還剩下多少將士?你再看看這五萬百姓,那些老弱婦孺,已經再也支撐不住這般急行軍了,難道你讓那些百姓們把爹娘子女全都拋棄在這兒趕路不成?」

  楊浩這樣當眾質問,令程德玄有些下不來台,他臉色鐵青,怒喝道︰「楊都監,你畏敵怯戰,一味阻攔,到底意欲何為?」

  楊浩大聲說道︰「程大人,如今咱們所餘已不過兩千將士,太多負傷在身,連番行軍作戰,疲憊之師已難大戰。這數萬百姓行動又太過遲緩。由此向南的話,即便契丹人發現了咱們的意圖,依托這連綿的山脈。他們的騎兵發揮不出那麼大的威力,咱們也有脫身的希望。可是繼續東行呢?再往前去,就是一馬平川的曠野平原,那時敵軍追來,我們逃不得,戰不得,便連地利都借不的。這三千將士,五萬百姓,難不成要因為你我而葬送在這荒原上。變成一堆白骨麼?」

  羅可敵臂上纏著血染的繃帶。徐海波,赫龍稱等幾員將領也都各有傷處,他們勒馬駐足,冷冷的看著這正副天使,這兩個決定著數萬生靈生死命運的人物。

  程德玄勃然大怒,厲聲喝道︰「楊浩,你五次三番危言聳聽,做此驚人之語,到底意欲何為。你說?」

  楊浩毫無懼色,昂然道︰「楊浩此心可昭日月,能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意圖?」

  程德玄冷笑一聲,尖刻地道︰「楊浩,你本鄉間一小民,不要忘了。是官家金口一開,才提拔你做了這個欽差副使、西翔都監,官家恩重。咱們便不能忘了臣子的本分。你拐彎抹角,就是想將這數萬百姓送往西南,你敢說你真的沒有私心麼?」

  楊浩聽他這番誅心之語,不由攸然變色,幾員曾並肩禦敵,聯手浴血。但是卻分屬朝廷和折氏的將領聽他挑開了這個蓋子,以赫龍城為首的折家將都不免暗自尋思︰「莫非程將軍真的有意要把這五萬百姓送往西南?」以羅克敵為首的禁軍將軍見他們神情有些不自然,一時也不免起了疑心,氣氛立時變得怪異起來。

  楊浩氣極而笑,持馬鞭指向程德玄,大罵道︰「若是旁事,我都忍得你,只是眼睜睜看你把數萬人命帶往絕境,我楊浩已是忍無可忍。你這匹夫剛愎自用,等到咱們身陷絕境求告無門的時候,你有幾條命來為這五萬人抵償。」

  程德玄惱羞成怒,雙眉倒立。森然喝道︰「楊浩,你好大的膽子,你懷一己之私,不隨你意,便要衝撞本官,待回到宋境,本官必定在官家面前參你一本,現在麼,哼哼。我才是欽差正使,我的話就是聖上的話,誰敢違逆?站出來說話!」

  他瞪起雙眼,從眾將臉上一一掠過,眾將都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程德玄得意地冷笑一聲,喝道︰「繼續東行,一切後果,自有本官承擔。走!」

  在他喝令之下,龐大的人流緩緩向東行去,楊浩氣得額頭青筋暴起。他勒馬立在那兒,眼見百姓牛羊一般被驅趕著從自己身邊踽踽行過。偏偏位卑職低,無法抗拒抬出皇帝來的這個欽差正使,正沒奈何間,忽地有人驚叫道︰「快看,快看,遠處又有一支人馬來了。」

  「天吶,是從前邊來的,他們繞到咱們前邊去了。」

  「大毛、二毛,孩他娘哇,快鑽樹林子。」

  「不許亂跑,誰敢亂動,格殺勿論。」

  「娘子,不要害怕,為夫正在出恭,我馬上就出來……」

  正一團混亂的當口兒,策馬前立的一名軍校高呼道︰「不要慌,不要慌,來的是咱大宋的軍隊。」

  「什麼?」程德玄一聽大喜過望,急忙策馬奔了過去,叫道︰「是咱大宋的兵馬?真的是咱大宋的兵馬?」

  那小校指著遠處道︰「大人你看,那隊人馬服飾旗幟,可不正是咱大宋禁軍麼?」

  程德玄定睛看去,瞧見那隊人馬頭頂範陽帽,帽上一點點火焰似的紅纓,懸著的一顆心頓時放了下去,他仰天大笑道︰「哈哈哈,朝廷的兵馬已自前方趕來接應咱們啦,這一下我們總算是安全了。哈哈哈哈------,快快快,快隨本欽差前去相迎,看看來的是哪一路兵馬。」

  程德玄喜氣洋洋,策馬揚鞭便向那隊人馬迎去。剛剛馳出不過百餘步,後面一騎飛快的追趕上來,馬上騎士一把樂住他的馬韁,沉聲喝道︰「程大人,不可莽撞,這對人馬有古怪。」

  程德玄一呆,扭頭一看卻是羅克敵,不禁趁下臉來喝道︰「羅將軍,你也受那楊浩蠱惑不成,這前方趕來的人馬,有甚麼古怪?」

  羅克敵臉色凝重,他並不回答,只是將長槍一舉,厲聲喝道︰「步三才衝軛陣,嚴密戒備。」

  宋軍將士立即跑步向前,攔在百姓前面,匆匆擺開了一個X型陣勢。這種陣勢適於山地防禦,而且可以隨時轉移隊列,使防禦重心從前轉移到左翼或右翼。同時,弓箭手在前,長槍手、盾手、刀斧手在後,騎兵在第三排的排列,也是完全處於防禦的目的。

  一個匆匆而就的,陣勢還未排布完整,那支宋軍騎兵已然奔到前面,一見山腳下這支宋軍竟列戰陣相迎,那當先馳來的大喊哈哈大笑幾聲,摘弓在手,也不答話,迎面便是一箭飛來,射的正是醫生文官裝束,呆呆立在陣前的程德玄。

  羅克敵一見急忙舉槍相迎,「嚓」地一聲撥中了那利箭的箭矢,他本預料到這一槍能將那箭挑飛,不想那疾馳而來,一身指揮裝束的宋軍將領使竟是四石力的拓木硬弓,箭槍相交,羅克敵手臂本已受傷,被這一震創口裂開,臂上一軟,槍尖偏了一偏,那利箭也稍稍偏了方向,「嗖」地一下貼著程德玄的頭皮飛了過去,不但射飛了他的官帽,連他的髮髻也射亂了,驚的程德玄「唉喲」一聲,撥馬就走。

  羅克敵大叫︰「保護欽差大人。」說罷策馬前衝,迎向那持弓的「宋軍指揮使」,那位「指揮使」見他擋開自己一箭,神色也顯訝然,他反手抽箭。「蓬蓬蓬」一連三箭向羅克敵當胸射來。都被羅克敵使槍擋開,眼看羅克敵衝得近了,那人背起大弓,一貓腰從得勝鉤上摘下一桿大槍,凶神惡煞地向羅克敵撲來。羅克敵這才發現,這個「宋軍指揮」竟是一個眇目大漢,有一隻眼睛是瞎的。

  原來,這個「宋軍指揮」正是雁九的胞弟盧一生,北帝耶律賢苦於內部紛爭,既無法以武力解決,又無法號令各部,皇后蕭淖便獻一計,招攬了早與蕭家有生意來往的北地大寇盧一生,秘密委了他一個南院將軍的官職,又賞賜金銀珠寶無數,令他扮作大宋禁軍,襲殺契丹部族,激起契丹各部落憤怒,然後又請南院大王耶律屋質、兵馬大總管耶律達(此處加提手旁)烈和新任大惕隱耶律休哥出面調停,終於使契丹各部放棄了皇位之爭,一致同意出伐援漢。

  盧一生完成了他的秘密使命,本來正要將宋軍服飾旗幟付與一炬,突又接到密旨,令他馬上出兵南下,攔截東遷的北漢百姓。盧一生靈機一動,講那宋軍服飾旗幟又翻出來穿上,只不過上一遭兒穿上了一身衣服禍害的是北國百姓,這一回議要對付煩人確是中原漢人了。

  但是他們穿上宋軍軍服能蒙騙得了北國百姓,卻蒙騙不了禁軍出身的羅克敵,馬賊重視個人驍勇,而軍隊忠實的是團體配合,最忌獨立特行。因此在日常訓練和行進衝鋒中。隊列如何排布其中大有規矩,盧一生這樣的外行還沒近前,便從隊列上出了破綻,羅克敵心思縝密,頓生戒心。

  盧一生倒也機警,一見行藏已露,也不再試圖冒充,立即趁宋軍陣勢尚未展開,發起了全面衝鋒。

  許多宋軍雖聽從羅克敵命令擺開防禦陣形,但是一來速度沒有那麼快,二來親眼看見疾馳而來的這支人馬明明打的是宋軍的旗號,心中難免猶豫。這一來,他們的三才衝軛陣便出了許多破綻,被那些最擅長打爛仗的馬賊衝進了陣中,這一來馬賊真是如魚得水,而宋軍連箭都沒來得及放,理科便呈潰敗模樣。

  宋軍將士大多身上掛彩,又兼連番苦戰奔命師老兵疲,陣勢一被衝亂如何還是對手,這生死亂拳打死老師傅,陰差陽錯之下,這堂堂正規之師竟被這些悍不畏死的馬賊殺得大敗。

  盧一生原本手下有千餘人手,都是遊走於北地與宋境之家打家劫捨的馬賊,此番潛入北國襲殺各個遊牧部落,在耶律賢有意放水之下連連得手,一時名聲大噪,便有許多草原上的小股馬匪趕來投奔,兩個多月的時間竟讓他匯集了三千多名悍匪。一時兵強馬壯,此番打得真是威風。

  宋軍措手不及,陣型一被打亂,便連指揮調度的不靈了,只得且戰且走,沿著叢林山谷向南撤退,直到中午趕到浮雲山谷,這才依托谷口有利地形站穩了腳跟,令百姓拋下車馬驢騾從速入谷,宋軍則在谷口與馬賊苦戰。

  浮雲山口,百姓急急前行,官兵浴血斷後,程德玄站在高處,眼見四千餘來不及進入山谷的百姓已被這支奇襲的「宋軍」截在谷外,自己麾下兩千多名英勇善戰的士卒如今已折去一半,不由悲從中來。

  他大叫一聲,拔出長劍便衝入敵陣,程德玄一手劍術倒是了得,欠缺的只是膽氣和歷練,此番悲怒之下,劍法倒也犀利,一連幾名悍匪被他刺中,程德玄心中恨極,哪怕斬斷對方手腳使其兵刃落地無法再戰,也勢必補上一劍取其性命。看他披頭散髮的模樣,瞧來倒也驚心。

  羅克敵生怕欽差有誤,只得寸步不離護侍在他左右,轉眼看見副欽差楊浩竟也持刀親自殺入敵陣,羅克敵大急,連忙又隻派了幾名親兵護衛在楊浩身側。楊浩身手不及那些天天過著刀口舔血日子的馬匪,可他不管到哪兒,身邊總跟著幾名親兵護衛,有人持長槍,有人持短刀皮盾,有人持弩替他招呼側翼,倒也著實被他斬殺了幾名悍匪,自己竟毫髮無傷。

  山谷中已經行不得車馬了,車子都被丟棄在谷外,那個魁梧老者此時也下了車,被木恩扶著匆匆行在山谷之中。

  忽地一支流失飛來,一直注意觀察者身後動靜的木恩赤手空拳不及救援,便大喝一聲伸出臂膀替他擋在後頸。

  那支百步之內可貫重甲的狼牙箭「噗」地一聲射穿了他的手臂,又在老者後頸上劃開一道口子,老者眉頭一皺,卻無驚慌神色。但那木恩卻鬧了,他大吼一聲︰「護著主上!」返身便向谷口奔去。

  人群中忽地躥出兩個大漢,將老者挾扶到樹下,與此同時又從人群中躥出十餘條大漢,跟在木恩後面向谷口奔去。那老者喚了一聲,木恩身高腿長,手腳靈活,在人群中穿梭疾行,已奔出十餘丈遠,哪裡還能聽得到他的呼喚,老者只得苦笑著搖搖頭,坐下來聽人那兩個大漢為他包紮傷口。

  木恩衝到谷口,伸手一扼,「嚓」地的一聲將那極堅韌的箭桿竟一折兩斷,他拔去利箭,刷地一聲撕開胸口袍襟,出黑黝黝一從胸毛,仰天咆哮一聲,便縱躍如飛地衝入敵陣。

  一個馬賊舞著單刀剛剛衝上來,就見一直體型巨大的「狒狒」突然一閃便到了他身前,那馬賊一呆,只看清這狒狒怒目圓睜,唇張齒。然後一直缽大的拳頭便呼地一聲擊在了他的胸口。

  「噗」地一聲,由於使力太巨。那隻鐵拳竟一下子打斷了他的胸骨深深陷進了他的胸腔,由於那一拳速度太快,所有的力量都由這個馬賊的身體承受了,這剛猛無儔的一拳打在他身上竟未將他打飛出去,他還好端端地站在那兒,不知情的人見了。還以為這裸著胸膛的大漢是個銀洋蠟槍頭,那一拳中看不中用的。

  「呃……呃……」那個馬賊瞪大雙眼,身子猛地抽搐了幾下,一大灘汙血順著他的嘴角汩汩流下,木恩早已旋風轉身離去,從死去的一名宋軍身旁撿起弓來,大手一抓,又從箭壺中抽出一把羽箭往地上一插,然後如石敢當一般立在那兒,一挾羽箭,抽起三枝箭來一起搭在弦上,一扣三箭,輕拉弓弦,頓時懷抱滿月,只一鬆手,三枝箭便疾射出去,將並肩撲到谷口的三名悍匪射得仰面栽倒。

  那十餘名大漢奔到谷口,也如木恩一般,人人撿拾弓箭在手,頓時箭羽橫空,颯颯風響,弓弦一動,便有人應聲僕倒,簡直有如神助。谷口雙方膠著的大戰一時間變成了這十餘大漢的箭技表演,要嘛是連珠箭,要嘛是一手三箭,看得人眼花繚亂。

  這些人不但箭無虛發,而且射速奇快,尋常士卒射出一箭的功夫,他們至少射得出五六箭,有這樣十餘條大漢守在谷口,不亞於七八十名宋軍神射手聯手阻敵,一時撲到谷口的馬賊慘叫連連,紛紛倒地斃命。

  盧一生見了谷口宋軍這般聲威不由大吃一驚,連忙停止進攻,隻令手下開弓對射,一時箭雨往來,都對對方產生了壓製,羅克敵見狀忙令盾牌手護著兩位欽差退出了險地。

  此時,谷中百姓正急急而行。雙方對射,許多流矢便射入人群傷人。耳聽得不斷有人發出慘叫,這些百姓卻連去看一眼的功夫都沒有,他們只顧盯著腳下急急前行,只知道走得越遠,生的希望便越大。

  狗兒被道士爺爺抱在懷裡,她的母親在前面開路,也在人群中奮力掙扎著前行。山谷中陽光時而灑落身上,時而被山峰大叔擋住,每當走到陽光下時,那老道便將大袖罩在她的頭上。

  狗兒趴在老道肩頭向遠處張望著尋找著楊浩,可是如此混亂的局面。她哪可能看得到楊浩的身影。

  忽然,與宋軍對射的馬賊有兩枝箭矢射空,在空中劃出兩道弧線,朝道士的後心疾射過來。正尋找楊浩身影的狗兒見了一時驚得魂飛魄散。她突地伸出一隻手,指著那疾射下來的兩隻狼牙箭,想要張口示警。可是因驚嚇過度竟已失聲,只是用小手指著,臉上出驚駭欲絕的神情。

  兩枚流矢一閃即至,快逾電光火石。狗兒駭得幾乎就要閉上眼睛,就在這時,只見那老道頭也不回,隻將大袖一甩倒卷而起,翩若勁風疾雲,大袖一揚即斂,那兩隻羽箭竟然憑空消失了。狗兒見了這般奇景兩隻眼睛睜的更大,「啊啊」地說不出話來。

  老道把袖子一抖,兩隻狼牙箭便從他袖底悄然滑落地上,狗兒吃吃地道︰「道士爺爺,你……你是神仙嗎?」

  老道嘿地一笑道︰「傻孩子。你見過像老道這麼寒酸這麼狼狽的神仙嗎?」

  「狗兒什麼樣的神仙都沒見過。可是……你要不是神仙,怎麼用衣袖一下子就把那箭卷起來了?道士爺爺,你有這樣好本事,為什麼不救救大家?」

  「你這小娃兒,沒人拿你當回事,你倒懂得憐惜他人。」

  老道說著回頭看了一眼,喟然嘆道︰「唐、梁。晉。漢。周,再到如今的宋,黃巢殺人、王仙芝殺人、朱溫殺人。沙陀人殺人……,唉,殺來殺去的事老道已經看了幾十年。早就看的厭了。這是帝王之事,不是我這修道之人的事。方外之人,求的是天道,人間苦樂,我能管的了多少呢……」

  「道士爺爺說的是什麼,狗兒不懂。」

  老道展顏笑道︰「道士爺爺是說,老道不是神仙,我這身子骨,也救不了那許多人,方才我用的這法術啊。每天只能用三回,你說我能做什麼?小娃娃,你可千萬不要說給別人聽去啊,說出去它就不靈了。你看那些強盜那麼凶,一旦沒用這法術防身,那我豈不是被你害死了?到那時,老道一定會怪你害我,每天晚上都來找你,在空中飄著,瞪著眼看你。你怕不怕?」

  狗兒駭得雙手連搖︰「道士爺爺,你別嚇狗兒,狗兒膽子小,我不告訴別人就是了,對誰都不說。」

  老道嘿嘿一笑,狗兒怯怯地看他一眼,有道︰「道士爺爺,你這法術能教給狗兒麼?」

  「嗯?你這小丫頭學他做甚麼啊?」

  「我學了它,就可以保護我喜歡的人啊。」

  「哦?那你要保護什麼人呢?」

  狗兒掰著手指頭認真地數起來︰「我要保護我娘,因為我娘生我養我。我要保護楊浩大叔,因為楊浩大叔對我最好,他不讓惡人欺負我娘,還給我肉吃。我還要保護劉爺爺,因為村子裡的人被那些兵抓出來時,只有他肯讓我坐他的車子……」

  老道翹起鬍子,佯嗔道︰「怎麼。你學了老道的本事,卻不來保護老道麼?」

  狗兒瞪大眼睛,奇怪地道︰「你自己就會法術呀,還要別人來保護你嗎?」

  扶搖子呵呵地笑起來︰「有道理,哈哈,原來你這丫頭倒也不傻。」他笑著摸了摸狗兒的頭髮。如非極親近的人觸摸頭頂,本是最讓人反感的事,可是這老道撫摸她的頭頂時,狗兒卻覺自那手上傳來一股暖融融的感覺,讓她懶洋洋地提不起勁兒來。

  「道士爺爺,你答應教我了麼?」

  「喔,這個嘛,道士爺爺要好好考慮考考。」

  狗兒眼珠轉了轉,許諾道︰「你要是教給狗兒法術,那麼你晚上在睡覺得時候,狗兒就不拿草梗去吵你。」

  「好好好,我會考慮,不過老道收徒弟,可一向只收乖巧的。」

  「狗兒不乖巧嗎?你要是教給狗兒法術,狗兒給你捶腿。」

  「哈哈哈……」

  「嗯……,還給你捶肩。」狗兒繼續誘惑。

  老道摸摸鼻子不語。

  「夏天給你打扇,冬天給你燒爐。」

  「好像有點兒小道僮的意思啦……」

  「你答應了?」

  「嘿,我可沒說……」

  谷口如野獸般的廝殺聲不斷傳來。山谷中到處都是慌不擇路地逃命的難民,只有這一老一少,在這樣緊張、殘酷……也只有這出世的道人和這還不曾入世的孩子,才會在這樣的環境裡還有這樣的心情……

  宋軍護衛著百姓且戰且退,穿過峽谷,趟過一條大約有百米寬,卻隻齊腰深的大河,有一口氣兒走過了一片叢林,這才拜托了盧一生的人馬追蹤,在一片山坡上停了下來。

  當危險離去,人們意識到自己還活著的時候,他們麻木的神經才甦醒過來。失去了親人的,坐在那兒號啕大哭,親人離散的,在或坐或站或倒或臥的人群找尋著自己的家人,一邊走一邊哭泣;還有許多受了傷的百姓痛苦地呻吟著。

  幸存的宋兵守在外圍,他們默默的為戰友包紮好傷口,解下自己傷痕累累的甲冑,強撐著疲倦之極的身子尋些樹枝野草來生火造飯,紅紅的火光映著他們的臉龐,那臉上一片茫然。這些遠比普通人要堅強的多的戰士,也不知道他們明天還要迎來多少敵人,不知道他們還能不能活著返回故土。壓抑,到處都是一片壓抑的氣氛,壓抑的讓人喘不上氣來。楊浩腳步沉重地走在他們中間,甚至不敢多看他們一眼,他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劊子手,如果不是他的主意,這些百姓不會拋家捨業落得這般下場,如果不是他的主意。這些士兵不會糊裡糊塗打幾場爛仗死在這兒。

  樹林中,一座剛剛搭好的簡陋帳篷,程德玄坐在柔軟的青草堆上癡癡的發怔︰「好險啊,想不到契丹人竟然扮成宋軍堵截,虧得羅克敵看出了破綻,要不然....」

  想起盧十一那凶狠的一箭,程德玄餘悸未消地摸了摸額頭,他的額頭劃出了一道血痕,那是三楞箭簇貼著頭皮向上飛去時劃破的,此時踫觸還有些疼痛。

  如今該怎麼辦才好呢,看來楊浩說的沒錯,契丹人果然派人穿越邊境前來堵截了。這兩天我們經過的是一些山地丘陵地區,倚仗著地利,每次都能有驚無險,可是再往前去知道銘固縣城,那是一馬平川的曠野平原,如果被契丹人躡上,那是還能像現在這樣幸運麼?

  「如今該怎麼辦才好呢,看來楊浩說的沒錯,契丹人果然開始派人穿越邊境前來堵截了。這兩天,我們經過的是一些山地丘陵地區,依仗著地利,每次都能有驚無險,可是再往前去直到銘固縣城,那是一馬平川的狂野平原,如果被契丹人跟上,那時還能像現在這樣幸運麼?

  程德玄心亂如麻,正暗暗思忖著。一個侍衛端著碗水走進來︰「程大人,先喝口水吧,飯一會兒就好。」

  程德玄這才感覺到又渴又餓,他連忙站起來,稍稍整理了一下儀容。這才接過水碗。那名親兵又悄悄退了下去。程德玄感覺到那名親兵的一絲冷淡,卻只能無奈地一笑。官位和權力並不是任何時候都有效的,如今這種情形,對這些大頭兵的一些無聲抗議他也只能故作未見了。

  他抿了口熱水潤潤喉嚨,正考慮明天的行動,就聽「梆梆梆」幾聲響,抬頭一看,就見楊浩冷著一張臉站在帳口,方才是他用刀鞘敲了幾下帳口德鬆木柱子。

  楊浩大步走進帳篷,逼視著程德玄道︰「欽差大人,離開馳馬原時,皇帝陛下交到我們手上的,是三千五百名生龍活虎的勇士、是五萬健健全全的百姓。如今……咱們的人馬餘不及千人,幾乎個個帶傷,五萬百姓被人劫走四千,許多人妻離子散,正在外面伏地痛哭。卑職此來,斗膽請求,請欽差大人以將士和百姓們的性命為重,正視咱們目前的處境,馬上改變行進路線。」

  程德玄臉色一冷,喝道︰「楊浩,你還不死心?我問你,如果咱們現在改道南下,轉向西行,你便能保證契丹人馬絕不會追來?」

  楊浩沉聲道︰「不能,但是現在的情形已經很明顯了,我們的行蹤已被契丹人牢牢地盯住,再往東去,就是寬達三百里的一馬平川,正是契丹人獵殺人命的最好的狩獵場。你說我們該如何選擇?」

  程德玄是欽差正使,同時他還是南衙趙光義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如非必要,楊浩根本不想與他發生衝突,但是眼下出自程德玄的一個決定,將要決定著數萬人的生命,將要決定著三千虎士的性命是否白白犧牲,楊浩無法坐視。

  走到如今這一步,繼續走下去他們是無法將百姓安全帶到宋境的,到了這一步契丹人同樣沒有餘力把百姓送回北漢,他們仍然派出人馬攔截,顯然是打著玉石俱焚的主意,寧可將這五萬百姓殺掉,也不讓大宋把他們帶走。契丹人的凶名早已張揚於天下,他們不怕再染上一手血腥,可是這五萬百姓一旦枉死,大宋皇帝必將背上罵名,難道程德玄竟然看不出來?

  程德玄勃然色變,厲聲道:「真是笑話,我們現在距銘固還有多遠?已經不到三百里了,我們帶著五萬百姓,歴盡千辛萬苦,付出幾千將士的性命才走到這兒,你居然告訴本官現在應該調頭南下,沿著這浮雲山走下去,越往南走,山嶺越高,山脈越寬,數萬百姓根本不能攀山過去,那時我們只能調頭往西走,真是可笑,我們付出這麼大的犧牲好不容易走到這兒,你告訴我現在應該調頭往回走?我們的車馬已經沒了,糧食所剩無幾,調頭往回走,那麼我們還有多少人能活著走回去?」

  楊浩悲哀地看著他,沉重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走到今天這一步,都是你程大人一意孤行才造成的,你還來質問我?我知道如今才調頭南下轉而西行,已經失去了最好的時機,我們這五萬人,很可能連一半都活不下來,可是......繼續東去,十死無生。調頭南下。九死一生。我們還有別的選擇麼?」

  帳外,不知何時,那些傷兵、都頭、虞侯、指揮們都悄悄圍攏過來。在欽差營帳外圍成一個龐大的黑壓壓的圈子,所有的人都不說話,只是屏息聽著帳中兩位欽差大人的激烈爭吵。

  帳中,程德玄的臉龐脹紅起來。憤怒的道:「你左一個不能,右一個不知道,難道你要本官把這將士百姓都拿去孤注一擲嗎?南下、西向。你隻曉得南下西向,你可知道我們現在離哪兒最近?向東、向東。再向東去二百里,我們就安全了。這個時候調頭南下?愚蠢!愚不可及!楊浩,你不要以為本官不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你是程世雄的人,而程世雄是折氏門下,西北西南地廣人稀,憑添五成人口,自是求之不得。你一味要引他們往西去,就是出自程世雄授意,是不是?你。根本就是折家的人!」

  楊浩也惱了,臉紅脖子粗地吼道︰「老子是誰並不重要,眼下最重要的是,這五萬老百姓是咱們軟硬兼施地從他們家門裡炕頭上一個個拖來的,咱們許諾的是給他們比在北漢更好的生活,而不是讓他們去白白送死!這三千五百個兵,既然吃兵糧拿兵餉,戰場喪命馬革裹屍也是理所當然,可是死也要死的值得,外面還有一千個兵,有禁軍、有邊軍,我楊浩不管他們是吃的是趙家的糧還是拿的折家的餉,我只知道,我們並肩作戰過,我們聯手殺敵過。我們是袍澤,我們是兄弟,有活路。就決不能把兄弟往死路上領!」

  帳外,哪怕是被斫斷了手腳、射穿了胸膛也不曾落淚的士兵,此刻卻有許多人悄悄抬起手來拭淚。

  「混賬、大膽!」帳中程德玄惱羞成怒,氣急敗壞地喝道︰「你不要妖言惑眾。我是欽差,我的意志,就是官家的意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違抗欽差之命就是違抗聖諭,就是大逆不道,就該禍滅九罪!就……」

  楊浩勃然大怒,一時什麼顧忌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他西北投軍,本來為的是謀個官職,以償霸州恩怨,但是這麼多日子下來,眼看著將士們浴血奮戰,他的肩頭不知不覺間便多了一份責任,他不能對不起那麼多袍澤的犧牲,不能讓他們白白死去。

  楊浩血氣上湧,豁出去了,他大吼道︰「你少拿聖旨壓我,情形不妙時可擇第二路線向南轉西,過黃河遷往延安府,確保百姓安危為重,這是官家親口所言,我楊浩不會跟著你走那條不歸路!」

  「本官是欽差正使,豈容得你說三道四?就算本官領著你下地獄,你也得毫不猶豫地跟我下!」

  「我不下地獄,誰愛下誰下。」

  「你放肆!」

  「你放屁。」

  「你好大膽!」

  「嘿,讓你說著了,人死鳥朝天,不死又一年,怕你怎地。楊某捨了這一身剮,皇帝老子也敢拉下馬,還怕了你這鳥欽差?」

  「你……」

  「道不同不相為謀,從此你我分道揚鑣,各走各路!」楊浩說罷轉身出賬,氣的程德玄張口結舌。

  待到了外面,楊浩才見月光下黑壓壓一片人群,都靜悄悄地圍在營帳周圍。楊浩站住,有些慚愧地看著他們,士卒、軍校、差使、指使、都頭、虞侯、指揮……,所有的戰士們,都在看著他,這些將士們不約而同地舉起雙手,向他重重地一抱拳。

  楊浩怔了怔,他的眼睛濕潤了,他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慢慢舉起雙手,左手立掌如月,右手握拳如日,拳掌相交,亦向眾兵將重重一抱拳。

  左手日,右手月,男兒磊落,一腔熱血。

  帳內,程德玄頹然坐到,他不是不明白楊浩所擔心的情形,可是他只能抱著賭徒心理繼續硬著頭皮走下去。

  此時同意楊浩的意見,率領這數萬百姓掉頭南下,那意味著什麼?那就證明他一直以來所堅持的全是錯誤的,那麼當一切塵埃落定,論功行賞的時候,他寸功皆無,等來的卻將是監察御史們雪片一般的彈劾奏章。

  那時,他要為死去的兩千多名將士負責,他要為落入賊寇之手盡遭蹂躪的四千多個百姓負責,他要為這一路上枉死的所有人負責,他......他負得起這麼重的責任嗎?

  如果,在剩下的這兩百多里路上。在那一馬平川的大平原上,沒有契丹人的鐵騎出現,容他把這些百姓成功遷入宋境,那他這位欽差正使便是此番遷移北漢百姓的第一人,他將居功至偉,天大的前程唾手可得。甚至丹青史冊上都將留下他的名字。這......還不值得一搏嗎?

  即便是失敗了,只要他始終不曾去嘗試另一條路,那麼久永遠也沒有人能證明第二條路就一定行的通。那麼就算他死在返宋的征途上,他也可以留下一個為國捐軀、壯懷激烈的身後之名。所以,他沒得選擇。不管他走的這條路是不是錯了。他如今只能繼續走了去,把所有人與他綁在一起走下去,錯了,那也只能一錯到底,他已無法回頭。

  計議已定,程德玄咬緊牙根慢慢抬起頭來,帳中斜插的火把正在燃燒著,火光映著他那雙有些瘋狂的眸子,隱隱泛起血紅的光。「啪」一聲,鬆脂燃燒發出輕微的響聲,聽在程德玄耳中,卻似聽到刀槍突擊,廝殺連天的聲音,他的眼角不禁一陣抽搐……

  叢林一角,另一座大帳,帳中也燃著一枝火把。地上,還燃著一個小火堆,火堆上用粗重的木頭搭了一個支架,用鐵絲懸了一個鉤兒。

  羅克敵盤膝坐著割下來充作褥子的厚厚草墊上,用一雙審視著眼睛看著跪坐在對面的楊浩。

  羅克敵已脫去甲冑,他赤裸著上身,染血的繃帶斜著裹緊了他的胸膛。看起來似乎傷的很重,可是他的氣色還不錯,他單手提起一隻盛滿水的壇子為楊浩倒水,那手居然沒有一絲顫抖,直到一碗水注得滿滿的,他才把水壇重新架在火堆的支架上。

  「楊大人,此地簡陋,無以待客,末將便以水代茶,楊大人,請。」

  楊浩沒有踫放在地上的那碗水。他雙手按膝,沉聲說道︰「羅軍主。你是行伍出身,目前的危機。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連番血戰之下,咱們的人馬折損大半,精疲力竭。已不堪一戰。那些百姓,丟棄了大量車子,傷損了許多騾馬,雖然此地距銘固縣城只剩下兩百多里的路程,但是以咱們現在的情況,根本捱不到地方就得全軍覆沒,再往前去是死路一條,我們必須當機立斷。馬上改變行進路線,向南走,向西轉。才有可能挽救數萬人的性命。」

  羅克敵的眼睛微微一垂,看著那碗有些蕩漾的水,緩緩說道︰「楊大人,這件事,你應該與程大人商議才是。」

  楊浩沉聲道︰「程德玄本是一個聰明人,但是越是聰明人,一旦鑽進了牛角尖,越會堅持己見,變得剛愎自用,甚至.....比豬還蠢。他現在仍然堅持東向,他這樣做會把所有的人都拖進陰曹地府。羅軍主,在這裡,你是軍中最高統帥,我希望你能與我一起阻止他。」

  羅克敵笑了笑,輕輕搖頭說︰「楊大人,他是欽差,——你讓末將如何阻止呢?」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希望羅將軍能配合我掉頭向南。」

  羅克敵嘆了口氣,為難地道︰「楊大人,雖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是現在官家的欽使就在軍中。他就代表著君命,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為由拒行君命?那不是自欺欺人麼。末將統兵來時,接到的命令是,一切聽從程大人吩咐。軍令如山吶楊大人,軍令一下,哪怕前邊是刀山火海,我也只能往上衝。同樣的道理,軍令一下,哪怕是一個錯誤的命令,我也必須得遵從。」

  楊浩大失所望,他苦笑一聲道︰「罷了,你所執著的在我看來或許有些荒唐。但是我知道正因世上有這種執著,才有許多可敬,我不為難你。羅軍主,這一路上,多虧羅軍主有勇有謀,咱們才勉強撐到個日。楊某如今退而求其次,這有一個請求希望羅軍主能夠答應。」

  「楊大人請講。」

  「明日一早,我將率本部人馬南下。如有百姓願意相隨,還請將軍勿要阻攔,他們現在還能活著,也是將軍之功和許多將士付出了鮮血和生命的代價換來的,相信將軍也不願他們再冤枉死去。楊某言盡於此,告辭。」

  楊浩起身,向他拱一拱手,轉身便走。

  羅克敵盤膝坐在那兒,靜靜地看著他,楊浩剛剛走到帳門口,羅克敵忽道︰「今日一場血戰,末將受了傷。」

  楊浩止步,轉身,眉尖微微一挑,有些詫異他提起的話題。

  羅克敵繼續道︰「末將的傷……很重,說不定明日一早會昏迷不醒。」

  「嗯?」楊浩的目光微微一閃。

  羅克敵目光一垂,淡淡說道︰「一會兒,末將會頒下一道軍令,曉諭所有將士︰返宋之旅,險象環生,本將軍若有不測亦或無法掌控全軍之時,將由赫龍城將軍暫代本將軍之職,所有將士,悉從赫龍城將軍調遣吩咐。」

  赫龍城赫指揮是程世雄的人,那就是說……

  想到這裡,楊浩又驚又喜,再看眼前這位少年將軍時,竟有肅然起敬之感,他欣然長揖道︰「多謝羅將軍。」

  羅克敵輕輕一笑,雲淡風輕︰「楊大人保重!」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8-16 15:06
第146章 奪節

  天亮了,程德玄匆匆起身,著人弄些食物果腹,又吩咐侍衛去召集所有都頭以上階級的各位將領到欽差帳前聽命。

  他的營帳外面,士兵搬了十多塊石頭充當座椅,在帳前左右一字排開。不一會兒,那些都頭、虞侯、指揮使紛紛趕到,各依官階左右坐下。雖說如今境況有些狼狽,但是他們的甲胄也都齊整,坐姿挺拔如鬆。欽差帳前的氣氛立時便肅穆了許多。

  程德玄最為注重儀表,即便在這樣的環境中,他還是精心地梳洗打扮了一番,遮住了昨晚洗過,晾了一晚剛剛乾透的官服穿上,束緊了玉帶。掛上佩劍,又摸了摸額頭正中那點血紅的疤痕,然後把官帽向下壓了壓,這才舉步出帳,走到帳口輕咳一聲,兩排將領齊刷刷地向他望來。

  程德玄腳步沉穩,按劍而行,在他身後,兩排侍衛寸步不離,前邊兩人一持節已持絨,走在程德玄身後,亦步亦趨。

  那欽差的使節不過是一截飾以獸毛的竹竿,但是這小小一根竹桿代表著欽差的身份,又豈可小覷。朝廷命將,以節為信,持節的欽差,可以使之調動指揮軍隊。而鉞,則是一柄鋒利的黃銅大斧,銅質較軟,本不適合戰場廝殺,但是用來砍頭確實綽綽有餘了。這鉞就是「尚方寶劍」,可以直接斬殺抗命的朝廷大臣。

  以往程德玄召集眾將議事,很少擺出這樣的陣仗,今天他將節鉞都擺了出來,著實有些令人意外。但是更令人意外的是,程德玄一現身。兩排官員齊刷刷起身抱拳向他行以軍禮,那一雙雙眼睛明明都已看清他身後的侍衛所持節鉞,眾將領竟然沒有絲毫詫異。或者可以說,自始至終,所有的將領臉上就不曾有過任何表情。

  程德玄眉頭微微一皺,目光一掃眾將,沉聲問道:「羅軍主怎還未到?身為禁軍將領,難道不知點將不到,有殺頭之罪?」

  赫龍城踏前一步,抱拳一禮,大聲說道:「回稟欽差,羅軍主於昨日浮雲谷口一戰受創,夜間傷情趨重,高熱恍惚,難以帳前聽令,特令末將代為請罪。」

  程徳玄見他全副披掛,兜鏊護項戴的整齊,這一近身全身甲葉鏘鏘。語氣也極恭敬,便滿意地點點頭,沉聲道:「知道了。諸位將軍。此處距銘固城已不足三百里路程,本官決定,立即集合人眾,繞過前面那座山峰,從速趕往銘固。眾將官各率部眾,約束百姓,半個時辰之後拔營起行,不得延誤!」

  楊浩冷聲應道:「行藏已經敗露。意圖已為敵所掌握,前方是一馬平川。虎狼已磨尖利齒,程大人要驅數萬軍民,做那狩獵場上的牛羊不成??」

  程徳玄目中殺氣一閃,冷笑道:「楊大人意欲何為?」

  他今日擺出這麼大的陣仗,為的就是楊浩昨夜那番話。他料楊浩今日要率軍獨自南下,只待他出言反駁,便請節絨,砍他的人頭,如今楊浩果然站了出來,程徳玄獰笑著盯著他。目光像刀子似的在他頸項間移動。

  楊浩彈彈衣衫,漠然說道:「楊某不會隨你東行,我將率人馬南下。取道西行,覓一線生機。」

  程徳玄仰天大笑:「楊浩,你三番五次衝撞本官,本官以大局為重。都不與你計較,如今你膽大包天,竟敢擅自獨行,本官容得你,國法軍律卻容你不得,來人,把楊浩給我拿下!」

  程徳玄一喝,身後已得了他囑咐的侍衛立即閃出幾人,手中纓槍颯然逼向楊浩。楊浩身後也攸地閃出幾個人來,迎住了他們的纓槍。這幾人正是範老四和他的幾名部下。那幾個兵各自端著一架弩,弩機張開。箭簇森然。

  範老四雙手各持一弩,陰陽怪氣的道:「哥幾個把槍都給我收回去。老子膽兒小,誰敢亂動,我這手指頭一哆嗦,你的小命就要玩完。

  程徳玄勃然道:「楊浩,你這是要造反了?好,好得很,本官早知道你這邊陲野蠻目無王法,眾將官,還不把楊浩及其叛逆給我拿下?徐指揮。你還在等什麼?」

  程德玄見禁軍指揮徐海波呆呆地站在那兒,好像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不禁大怒,如今羅克敵傷重。自己最可依賴的朝廷大將就剩下他徐海波了,這個蠢材不馬上調兵製住楊浩以及一眾附逆,居然還站在那兒發呆。

  聽他喝令,徐海波雙眼一垂。抱拳應道:「欽差大人,末將不是此地最高屬官,正副欽差既起爭執。末將未獲軍主將令,不敢乾預。」

  程德玄幾乎氣暈過去,大罵道:「混賬,羅軍主已傷重昏迷,難道你要本官去著他下令不成?」

  徐海波面無表情,木然答道:「羅軍主傷重,昨夜已指定將令代司其職。」

  程德玄怒不可遏,喝道:「是誰代行其職,出來!」

  「末將在此!」赫龍城應聲出列,拔劍出鞘,凶神惡煞般地喝道:「奉軍主之令,赫龍城如今代行軍都虞侯之職,三軍將士悉從本官調遣。不知欽差大人有何吩咐?」

  程德玄氣的一佛出世,也忘了他是隸屬邊軍程世雄一系的人馬,當下一指楊浩,喝道:「吩咐?還問本官有何吩咐?你還不馬上把這辜負天恩、蔑視朝廷的狂徒擒下?」

  「末將遵命!來人啊,你們還不馬上把這辜負天恩、蔑視朝廷的狂徒擒下,更待何時?」

  赫龍城一聲令下,數十虎賁刀出鞘、箭上懸,殺氣騰騰地撲上來,把程德玄和他那些親兵團團圍在中間,看那情形,誰敢妄動,立時便要被斫為肉泥。

  程德玄又驚又怒:「你……赫龍城,你要造反!」

  楊浩微微一笑,伸出兩根手指,將抵在他胸口的鋒利槍刃輕輕撥開。淡淡說道:「聖上有言,如前行受阻不得東行,可當機立斷,南下西行以避強敵,將百姓遷至府州,麟州、延安府一帶。程德玄出於一己私心,執意東行,置眾將士與數萬百姓的性命於不顧,有負聖恩,來啊,給本欽差奪了他的節鉞!」

  赫龍城向程徳玄的侍衛們喝道:「爾等還不退下!」

  幾名侍衛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垂下槍尖,倒退而回。劉世軒隨之走出。旁若無人地從程徳玄身旁走過,從那兩名侍衛手奪過欽差節絨。

  「你...... 你們......」程徳玄手腳冰涼,一時只覺手足無措。他是一個文吏,一直在開封府南衙辦差,天子腳下,律法森嚴,那裡的官吏個個兢兢業業,做事如履薄冰,誰能想像會有人膽大包天竟敢抗拒欽差天使。可是他卻忘了,當兵的三個月不發餉,就敢殺官造反鬧譁變的。歷朝以來,軍卒譁變炸營的事都有發生,如今諸事有楊浩頂著,這些死人堆裡打過滾的大頭兵哪會把他這鳥欽差放在眼裡。

  楊浩一手持節,一手持絨,高聲喝道:「由此向東,二百里平原,契丹鐵騎虎視眈眈,正坐侯我們自蹈絕境。為數萬軍民安危計,本官決定,放棄東行,轉而南下,避敵鋒銳,另覓生機,諸營將官速回本陣。差遣人馬,約束百姓,半個時辰之後,拔營起寨。」

  「本將遵命!」眾將佐轟然應諾,只聽甲葉子「鏘鏘」作響,戰靴踏地嚓嚓有聲,片刻的功夫,上至指揮、下至都頭,諸營將官走得一個不剩。

  程德玄孤零零地站立在當場,無比怨毒地看著楊浩,攥緊劍柄的手指輕輕地顫抖著。範老四挑了挑眉毛,把手中平端的兩支弩機晃了晃,程德玄咬緊了牙關,那握劍的手終於一根根張開,慢慢垂了下去。

  範老四一張嘴,「噗」地吐出一截草梗,他擺了擺頭,立即便有兩名親兵過去,繳了程德玄的劍。

  楊浩轉身行去,漫聲說道:「程大人,剩下來的路,就讓楊某帶著大家走吧,你可以歇歇啦。」

  程德玄冷笑:「楊浩,你奪我節鉞。目無朝廷,此番南下西行,成。你有欺君之罪。拜,千古罵名你要一肩承擔,我真沒想到,你竟是這麼愚蠢的一個人!」

  楊浩腳步微微一頓,又復前行:「程大人何必不忿?楊某奪的不是節鉞,而是責任。成敗功過,由得後人說去,楊某能力有限,只為眼前的人、眼前的事,負責!」

  這支多災多難的人馬終於調頭南下了,儘管這一路上丘陵叢林跋涉不易,但是這樣的路上不需苦苦趕路。百姓們還吃得消。尤其是這一路上樹木蔭涼,又多河水山泉。也算是在這烈日炎炎的天氣裡的一樁享受。

  羅克敵躺在一個簡易的擔架上,他的傷當然不是真的那麼重,可是程欽差還在隊伍裡,如果他好的太快,程欽差面上不太好看,所以這戲還得演幾天。楊浩走在他旁邊。看著前方人群中那幾個高大的身影。說道:「本官也看不出那人來歷。那日浮雲谷,若非這老者手下十八條大漢以神射之技相助,邊撤邊以箭術招呼,迫使那支冒充禁軍的契丹人馬撤退。恐怕咱們還不能輕易擺脫他們。據此看來,他們對咱們應該是沒有敵意的,草蠻中盡多豪傑,西北地區尚武之風盛行,有些大戶人家豢養些驍勇善戰的武士也是有的。」

  楊浩輕輕嘆口氣道「只是.....看他行裝模樣,卻不像富紳大戶人家的做派,難免讓人懷疑。」

  範老四插嘴道:「大人,他那十餘個手下,一手箭術神乎其神,徒手格鬥也是一等一的好手,戲本有些養馬販馬的大豪,家中有幾個這樣的高手是可能的,可是十多個手下無一庸手,那可不是人人辦得到的。」

  楊浩道:「是了,你就在西北當兵,可曾聽說過什麼姓木的人家?我詢問那老者身份,他總是不答。不過他那十多個忠心耿耿的部下,彼此稱呼都是姓木的,其中以那個木恩為長。」

  範老四搖頭道:「不曾聽說過。不瞞大人,報效程將軍以前,我範老四是個馬賊,這西北道上的英雄人物,我縱然不曾全都見過,也一定聽說過的,其中絕無一個姓木。」

  楊浩道:「這就奇怪了,曾有人聽木恩喚那老者為主上,這樣的稱呼。我雖不知出處,卻覺得那老者身份應該不低。」

  「主上?」範老四摸摸大鬍子,狐疑地道:「莫非那老傢夥不是漢人?據屬下所知,黨項羌人、土番諸部的近侍武士稱呼其首領多用主上的敬稱。啊……大人,你說他們會不會是黨項羌人?」

  楊浩奇怪地問:「何以見得?」

  範老四道:「黨項羌人特別崇尚白色,故自稱『大白上國』你看那老者和那十幾個大漢,外邊雖裹著各色衣袍,但內裡盡是白衣。還有,黨項羌人尚武好戰,若受外族侵辱傷害時,必須復仇。未復仇前,蓬頭垢面赤足,禁食肉類,何時斬殺了仇人才能恢復常態。我聽說那日十八壯士突然出手相助,就是因為那個老者被契丹人的流失所傷,那大漢木恩和那十幾個漢子才暴跳如雷,扯爛衣衫,赤手上陣,不畏生死,剽悍難敵,看著實相是黨項羌人的做派。 」

  範老四越說越覺得可能,便道:「大人若覺得可疑,屬下去盤問一番可好,別看他們個個武藝了得,可是好虎架不住狼多,如今在咱們軍中,就不怕他們能翻上天去。」

  楊浩連忙搖頭道:「如此情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也只是心中存疑罷了。他們現在和咱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莫要惹惱了他們憑添許多風波。只要他們不生事端,管他們是什麼出身來歷呢。」

  範老四不以為然地應了一聲,羅克敵問道:「楊大人,咱們逃入山谷時,所攜糧食不多,這幾天行軍下來。糧食眼見告罄,從此向南,再往西少,一路少有人家,更無大城大埠,可是無處補充糧食的,這一點楊大人須得注意。」

  楊浩道:「這兩日我已經開始節省著用了。這裡都是丘陵山地,每到駐紮之地,我都使人獵取野物、採摘野果山菜,下河捉魚,以補糧米不足。等出了森林,行進速度應該可以更快一些,我想會捱過去的。」

  他嘆了口氣,看看在叢林中艱難行進的隊伍,喃喃道:「再難捱,我們也必須得撐過去.....」

  天色晚了,人馬又在林中駐紮下來,百姓們已經養成了習慣,不需有人吩咐,安頓了家小以後,青壯們便四下散開,摘野果、挖野菜,捕捉一些小獸地鼠。以補糧米不足。

  那個老者在一棵大樹虯龍般暴漏出地面的樹根上坐了下來,木恩吩咐兩聲,便有幾個大漢分頭去捕食獵物了。他們沒有兵器,但是每回回去,總能徒手捉到幾隻獵物,令別人眼熱不已。

  木恩從老者身邊取過皮口袋,趕去小溪邊汲水,老者有些疲倦地靠在樹上,陽光從枝葉間投射下來,映在他身上一片斑斕。老者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只覺自己一生境遇,實在是離奇之至。他從未想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天,莫名其妙地被當作了漢人百姓,然後稀裡糊塗的一路東向,直至走進這連綿的山脈森林。

  他是一個黨項人,黨項諸部中最強大的有八個部落,分別是西封氏、費聽氏、往利氏、頗超氏、野離氏、房當氏、米擒氏、拓跋氏,這就是黨項八部。其中拓跋氏本出自鮮卑族拓跋部,是黨項諸部中最強大的一部。而他,原本就是這個最強大的部落的首領之子,他叫李光岑。

  可是,對他而言,身為部族首領之子、身為擁有夏州、 州、銀州、宥州、靜州五洲之地的定難軍節度使之子並不值得慶幸,反而是他這一生坎坷痛苦的根源。

  作為拓跋氏族之子,他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到了另一個強大的部落吐蕃潘斯羅部做人質,他的父親是拓跋族長,是黨項各部的大首領,是大唐欽封的定難軍節度使。可他。卻只能從小生長在異族,被人口為人質。

  當他十五歲的時候,按照約定,應該由他的父親把他接回去,再換一個兒子來繼續充做人質,可是偏偏就在這個時候,他的父親定難軍節度使李彝生病暴卒,他的三叔被迅速擁立為三軍留後,後唐末帝李從珂順水推舟,把定難軍節度使的職位正式轉授給了他。於是李光岑這個正派繼承人便處於一個尷尬的境地。

  對吐蕃部來說,他已經失去了人質的作用。對黨項各部來說,他是最合法的繼承人,但是黨項人已經有了一個新的節度使。誰敢冒天下之大不諱,替他一個孤兒出頭呢?

  還是有一個人的,這個人就是他的四叔綏州刺史李彝敏,李彝敏聽說三哥奪了侄兒的權位,遙指夏州大罵不止。他立即扯旗造反,聲討不仁不義的三哥,同時派人去接侄兒到自己的地盤。

  結果在吐蕃潘斯羅部的他隨著四叔的信使馳騁千里日夜兼程趕往綏州的時候,他的四叔就已經兵敗被擒,被他的兄長手刃授首,李光岑離開了吐番,卻仍舊是一個孤兒,只不過這一遭除了當初受他父親所命一直追隨侍奉在他身邊的數十名武士之外,他又多了四叔派來的十多個死忠之士。

  定難五州已經是三叔的地盤了,他一個毫無根基的小孩子,有什麼本事把本屬於自己的權力奪回來?他不但無力抗爭,還得不斷逃命,提防三叔派來追殺他的人。他把大唐所賜的李字去子留木,改了姓氏,在草原上流浪,從一個英氣勃發的少年,流浪成滿頭華髮的老朽,那流浪的身影終不曾安定下來。

  三年前,那個三叔終於死了。三叔的兒子、他的堂弟李光睿成了新一任定難軍節度使。李光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心中波瀾不驚,這麼多年的坎坷琉璃,他幾乎已經忘了夏州如今是個什麼樣子了。

  但是就在此時,黨項諸部扯旗造反了。諸部一向被拓跋部淩辱其上。壓迫得太狠了些,此時換了新主。諸部中有些桀驁不馴者便聯起手來挑戰這位新任定難軍節度使的無上權威。

  李光岑已經忘記了自己是一個黨項人,忘記了夏州,但是黨項諸部沒有忘記它才應該是定難五州真正的主人,沒有忘記他還在草原上流浪。於是他們一面起兵,一面派人遠赴草原尋訪,想要打起他的旗號,號召更多的黨項人歸附。

  李光岑不想來,他少年時的雄心早就死了,他如今只想帶著已發展為一個部落的部下們在草原上生活。可是,有些事由不得自己做主的,黨項逐步的使者誠詞懇切,他的部下們也不甘雌伏,李光岑只得率人趕回他已忘記了歸路的夏州

  可是,命運又和他們開了一個大玩笑。就像他三十多年前千里馳騁,日夜兼程趕往綏州一樣,那些造反的黨項諸部勇士匆匆起事,沒有籌畫,以致糧餉不足,於是他們就去侵擾府州掠奪糧草。誰知道府州折家不知怎地突然改變了幾百年來的傳統戰法,竟將所有軍馬集中跟他們打了幾場漂亮的機動戰,這支扯旗造反的隊伍還沒有與夏州的李光睿正式交鋒,就被折家打的潰不成軍,造反失敗了。

  剛剛趕到半路的李光岑此時再南下已經完全失去了意義,他把隨他遠征的近千名勇士打發回草原保護部落,他則留在了北漢境內,將一些本來攜作軍資的東西就地變賣出售。誰知道這時候北漢與大宋又打起仗來。他莫名其妙地便被擄回來,成了這支逃難大軍中的一員。

  想起這半生遭遇,李光岑自嘲的一笑:他這輩子注定了是個失敗者。是個被白石神拋棄的罪人,如今莫名其妙地流浪到了宋境,也好,天下雖大,始終沒有他的立足之處,就到宋國去做個普普通通的百姓吧。在那裡,他不必再背負那麼重的責任、不必再背負那麼多人的期望,草原上的那個部落,失去了他這個一生都與失敗為友的首領,或許......也會過的更好一些......

  李光岑正浮想連篇,木恩打了水回來,單膝跪在了地上,恭恭敬敬地向他奉上,李光岑接過水袋,喝了一口,眉頭便是微微一皺,他嗜酒,身邊一直都帶著酒,可是這一路行來,酒早喝光了。

  不遠處,正在三五成群的百姓間噓寒問暖的楊浩吧他的反應看在眼裡。他朝他走了過去。

  「老丈,喝一口。」楊浩從後腰解下一個皮口袋,遞到李光岑手上。微笑著揚了揚下巴。

  李光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拔下木塞,一股濃鬱的酒香立時傳來,李光岑不由雙眼一亮,立即如獲至寶的抓緊了那個皮口袋。

  楊浩呵呵地笑起來:「老丈喜歡,那就送給你了。不過這美酒楊某也只有一袋,喝光了可就再也沒有了,老丈還是省著點,想了就喝一口。解解饞就是。」

  楊浩並不好酒,這酒是從浮雲谷口退下來時,順手從百姓們棄置的物品中撿的,楊浩本來是想要個水袋,以防奔逃當中口渴難耐,不想在林中徹底改變了行進路線,這一路並不缺水,這袋酒也始終沒有換掉。

  李光岑點點頭,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他瞇起雙眼,含著那口酒細細品味了半晌才徐徐嚥下,褐紅色的臉龐上露出了滿足的笑意。

  一個大漢走回來,提著三隻野雞和一隻兔子,李光岑將他喚到身邊。從她手中拿過一隻兔子、一隻野雞,放到楊浩身前,說道:「你的。」

  楊浩知道他這是要以物易物。也不推辭,便將這兩隻尚有餘溫的獵物接了過來,李光岑一看更是高興,他嗅嗅酒味兒,放緊木塞,把酒袋放進懷裡,寶貝似地拍了拍,這才問道:「楊大人,咱們還有多久才能走出這片林子?」

  楊浩道:「我問過熟悉附近地理的軍士,按照現在這個速度,明天咱們就能走出去。到那時速度就會快得多,除了林子往西,就要進入一片不毛之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或許大家會有幾天苦日子過,不過不用擔心契丹狗在後面追趕,總比前幾天要好一些。

  這時一名士兵匆匆尋來,凜道:「楊大人,赫將軍請你過去一下。」

  楊浩向李光岑頷首示意,起身行去,李光岑看著他的背影微一猶豫。喚道:「楊大人。」

  楊浩笑吟吟地轉身問道:「老丈還有何事?」

  李光岑鄭重地道:「大人若是早早南下,想必太太平平。此時被迫南下,卻是困難重重了。老夫年輕時,曾經被人追殺過,大漠草原,荒山野嶺,都曾是我藏身之地。所以我知道,不是到了易行的地方,行進速度就一定會加快的,人的疲憊,會越來越深,行進的速度也只會越來越慢。

  尤其是到了那種四下一望都是漫無邊際的荒原,即便意志堅強的人。也會陷入絕望,人心裡一沒了希望,倒得比誰都快。這些普通百姓, 大多一輩子不曾離開過家門。那種身陷死境的絕望會比契丹人的鐵騎更讓他們恐懼,一旦發生騷動,後果堪憂。 」

  楊浩臉上輕鬆的笑意消失了。李光岑又道:「林中有野果野菜野味可以食用,勉強可以彌補不足。可是一旦到了荒原上,又缺少必要的食物,心存絕望,腹中無食,那時……。 還有,現在食用各種野果野菜。風餐露宿。已經有人生病,這麼炎熱的天氣,這麼密集的人群,一旦發生瘟疫。那就糟了。」

  楊浩越聽臉色越是沉重,李光岑沉聲道:「楊大人,你的敵人與程大人的敵人不同,但是凶險卻絲毫不弱於他,甚至比他的困難更大。能不能帶著大家走出去,你這一遭要與天鬥、與人鬥、與己鬥、與命鬥。不可掉以輕心吶。」

  楊浩略一怔忡,肅然揖禮道:「多謝老丈提點,楊某明白了。」

  他轉過身,剛剛走出幾步,就見不遠處林下,被劉世軒帶人看管著的程德玄正抱著雙臂冷冷地看著他,那陰鷲的眼神,就像一頭低空盤旋的禿鷲正耐心地等著一個垂死的人嚥下最後一口氣,他的心中不由一寒。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8-16 15:23
第147章地獄、天使

  楊浩曾經試過兩頓不吃飯是什麼滋味,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雖然有點餓。但他以前從未試過三頓不吃飯是什麼感覺,而現在,整整三天時間,每頓飯都只是和範老四、劉世軒三人共喝一頭盔稀粥,胃裡始終不曾被食物添滿過,他感覺自己的眼睛都綠了。

  饑餓還只是其一,枯燥的、一望無際的荒原給人的精神折磨更加叫人無法忍受。三天來,不管他走出多少裡路,縱目望去,所見到的情景與他剛剛踏進這片不毛之地的時候幾乎沒有任何區別,以致叫人有種很沮喪的感覺︰似乎這三天來,根本就不曾走出多遠的路。

  楊浩記得前世的時候,曾經看到雜志上提過一種最殘酷的施刑方法,那種方法既不是老虎凳辣椒水,也不是燒紅的鐵 ,蘸水的皮鞭,而是一間保持絕對安靜的房子,把人丟在這樣的房間裡不聞不問,不出幾日,這個人就會精神崩潰,面對詢問再也沒有任何秘密可以保留。

  楊浩一直不能理解那種折磨到底有什麼可怕,現在他隱約有些明白了,這種一成不變的荒漠景像,與那絕對沒有半點聲音的禁閉室有什麼區別?它們都能把人的意志徹底摧毀,叫人有種寧肯放棄一切躺在那兒等死的衝動。

  他們現在走的是一個「匚」字形,他們繞了一個大圈,現在要回到起點方向,然後繼續往西南走,光是走這種冤枉路,就夠叫人沮喪的了。還有饑餓、絕望,天空中一顆炎炎的烈日。見鬼了,不但四周的景像似乎總是一成不變的,那顆熾烈的太陽似乎也總是懸掛在同一個位置,炙烤著他們身上的每一滴水分。

  盡管他們離開森林的時候已經把所有盛水的器具都裝滿了,並且再三告誡百姓要節約用水,但是很多百姓根本不懂事情的嚴重性,才三天的功夫,許多人身上已經沒有半滴水。除了少數有遠行經驗的人忍著饑渴攢下了一些飲水,其他的人只能眼巴巴地等著軍人每日給他分發一點活命水。天氣熱,他們噴出的鼻息更熱,喉嚨裡好像要著起火來。

  三天下來,所有的人都只是木然地看著前方,機械地隨著別人的步伐往前走,有人倒下時,哪怕是他的親人也無力去扶一把。有人趁夜逃走了,但是逃走的人只有死的更快,大隊人馬說不定走到哪兒時,就會看到沙土地上有一具被太陽迅速曬成的幹屍,這具已經無法辨清面目的乾癟屍體,一天之前還是他們隊伍中的一員。

  士兵們現在和普通的百姓沒有什麼區別,能扔掉的負重之物已經全都被他們扔掉了,包括甲冑,唯一讓人欣慰的是,他們畢竟是在戰場上打過滾的戰士,他們還能保持建制、聽從命令,這才維持著這支隊伍沒有全面崩潰。

  毒辣的太陽落山了,可徐徐吹來的風還是一片熱浪,人們有氣無力地躺在沙土地上,搖晃著只剩下一滴水的皮囊,卻不捨得舔上一舔,誰知道明天能不能找到水源呢,現在每個人都知道水的珍貴了。

  他們走的是一條古河道,泥土下面泛起的堿性把這裡變成了一片不毛之地,堿性的沙土隨風左右擴散,千百年下來,把這左右原本就不多的草木戈壁都變成了沙土地,連生命力最頑強的野草都沒有幾棵。古河道上,有一些不知多少年前的老樹倒臥在地上,顯示著這裡曾經有過的活力。

  糧食,是士兵除了刀槍之外唯一沒有拋棄的東西,現在楊浩已經實行了軍事管制,糧食一概由士兵保管,統一取用,每天熬煮出來的稀飯,不管官兵將士還是平民百姓,每人都是一碗,它能勉強吊著人的性命,不會讓人死掉,但是這一碗粥落肚,卻能勾起人更大的饑火,讓人饑餓的想要吃人。

  程德玄原本總是帶著一臉陰鷲的笑意,等著看楊浩的笑話,可是現在他連仇恨的力氣都沒有了。隊伍一停下來,他就一頭僕倒在地,喘息著,節省著自己每一分體力。現在連最盼著楊浩失敗的他,都期盼著能早一天走出去。他不怕死,可他沒想到這種折磨竟比死更令人痛苦。

  左側一片地域稍低,地上零落地長著一些蘆葦,蘆葦現在也是幹的,一點就能著。有些人正在掘著蘆葦,底下的沙土有些濕氣兒,那些蘆葦的根睫說不定還能吃呢。

  分散開來覓食歇息的百姓發現了一泡渾濁的泥水,不大的水泡子,兩丈方圓,水本來也不渾濁,被他們合身撲進去一番扭打爭奪,便成了泥湯子。可就是這泥湯子,在他們眼裡仍是最珍貴的東西,他們繼續廝打,直到士兵們亮出刀劍干預,這才平息了一場為了活命發生的毆鬥。

  那泡污水很快就被他們寶貝似的分掉了,剛剛聞訊趕來的其他百姓絕望地癱坐在那兒,一個三旬上下的憨厚漢子陪著最小心的笑臉,向人乞求著哪怕是一滴水,他說他的娃還不到一歲,孩他娘沒了奶水……

  他吞吞吐吐的還沒說完,那口泥水已經被人喝光了,他只能頹然轉過身,徒勞地走向下一個人。有幾個心有不甘的百姓在那塊濕地上挖掘著,希望能夠找到哪怕一條蚯蚓,其中有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人身上穿的皺皺巴巴的袍子是綢料的、還有金錢紋,看來應該是個員外。然而他的錢現在已經支使不動那些以前像狗兒一樣蹲在他腳下聽命的家僕長工了,每個人都在為了一口吃的、一口飲水在掙扎,在死亡的威脅面前,無論高低貴賤,那真的是眾生平等了。

  官兵開始分發飲水了,雖然只有一點,真的只有那麼一點點,百姓們還是跌跌撞撞的搶過去開始排隊。扶搖子老道領著他那份寶貝水擠出人群,有些茫然地看著這些半人半鬼的百姓,眼中有些憐憫,可他也無能為力。

  他的闢谷功夫,可以百日之內不吃不喝;他內外兼修的一身功夫,金鐵之兵已很難傷到他。可是,他畢竟不是真的神仙,他不能呼風喚雨讓這裡降下一片甘霖,他也不懂得五鬼搬運之術,把這些百姓一夜之間搬離絕境。以他近百高齡的身子骨,他在太華山那樣險峻的山路上行走時照樣輕鬆自若、來去如風,可他在這荒漠上,也不能陸地飛騰,日行百里。

  「道士爺爺,我已領了水了。咱們回去吧。」狗兒牽了牽他的衣角,這幾天,她和這個整天喜歡睡覺得老道士這一路上已經成了相依為命的忘年之交。扶搖子從失神中醒來,將自己的那口水倒進了狗兒的破碗裡,自嘲地一笑︰誰會想得他,他這被太華山附近百姓尊為真人、睡仙人的百歲老道,竟然也有這麼淒慘的一天,天威之下,誰堪一擊啊?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了楊浩。

  楊浩鎖著眉頭,趟著炙熱的沙土一步步走著。他很奇怪自己有這麼旺盛的生命力,從不曾吃過這樣苦頭的他,居然還能站著,居然在隊伍停下來之後還能強撐著巡視一番。只因為他的心中一個意念還在支撐,他知道自己此時不能倒下,如果他也垮了,這麼這幾萬人很有可能一個也走不出去,所有的人都要葬身在這條古河道上。

  這個時候,什麼安慰、鼓勵的話都是無力的,事實上此時既沒有一個百姓想聽他什麼保證,也沒有力氣站出來鬧事,楊浩走關,看到了人群中坐著那個魁梧的老者和他身邊的十幾條大漢,他們也已被折磨的不成樣子,只不過他們畢竟是有著荒漠求生經驗的,雖說在這有如蝗蟲過境的大軍經過之處,以他們的本事也找不到什麼獵物,可是在離開森林的時候,他們一定儲備了些什麼,現在氣色看著比大多數百姓要好的多。

  見楊浩的目光向他望來,李光岑向他苦笑了一下,輕輕搖了搖頭。楊浩嘆了口氣,轉身往回走去。忽然,他看到一個男人趁著夜幕的降臨,拉住一個女子閃進了一條洪水暴發時衝刷出來的溝壑,楊浩一怔,立即抓緊腰刀跟了過去。

  他一直擔心會有人因為生的絕望而將人性中卑劣無恥的一面爆發出來,做出什麼天怒人怨的惡事,可是一直以來,這支隊伍還算平靜,想不到他最擔心的事還是要發生了。這種事一旦發生一件,立即就會像瘟疫一樣傳染開來,甚至把所有人的變成瘋子,他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他甚至來不及去喚幾名兵士,便急急跟了上去。

  奔到那處黃土的深溝,楊浩腳下一滑,和著斜坡上鬆軟的沙土一起滾了下去,他抬頭一看,只見不遠處的土溝裡,那個婦人正被推倒在地上,那個男人縱身撲上去,一邊急不可耐地解著衣服,一邊抱住那婦人親吻。

  楊浩怒不可遏,衝過去一腳便把那漢子踢開,手中的鋼刀架到他的脖子上,厲聲喝道︰「你好大的狗膽,在做甚麼?」

  那人被楊浩一腳踢翻,躺在沙地上呼呼地喘著粗氣,看他模樣,三十上下,形容有些猥瑣,不過身材卻還粗壯,他舔了舔嘴唇,嚷道︰「你……你幹什麼,你憑什麼壞老子的好事?」

  楊浩把刀一壓,喝道︰「本官早有命令,膽敢奸陰婦人者,殺!難道你沒有聽到?」

  那人嘿嘿地笑起來︰「誰奸陰婦人啦?我跟她一個願打,一個願捱,我們不願意就這麼死,我們想臨死之前快活快活,幹你鳥事?」

  「嗯?」楊浩一怔,扭頭看了那婦人一眼,那婦人大約二十七八歲年紀,雖然一路跋涉滿臉風塵,那身羅裙也滿是泥濘,可是看得出她還頗有幾分姿色,撕開的胸口被她半掩著,隱隱露出圓潤的肩膀和一痕粉膩,身子珠圓玉潤,很有些成熟婦人的味道。

  因為楊浩突然闖來,這婦人匆匆坐起,掩著衣襟,垂著頭不敢抬起,臉像一塊紅布似的。那男人滿臉痞氣地躺在地上,從懷中摸出一個水囊來搖晃著,水囊中傳出嘩啦嘩啦的水聲,在這時候,那聲音簡直就是仙樂綸音,可以迷醉人的一切神志。那婦人立即抬起頭來,看著他手中握緊的水囊,舔著皸裂的嘴唇,眼中露出渴望的神情。

  「你給我你的身子,我把僅存的這點水都給你,如今這一口水,可是一錠黃金也換不到,這交易天公地道,說起來你還佔了大便宜呢。怎麼樣?你要就過來。」

  那少婦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猶豫著看了楊浩一眼,那漢子吃吃地笑起來︰「真他娘的好笑,命都快沒了,你還怕旁人恥笑?你若不要,那我自己喝掉,你可不要後悔。」

  男人說著,拔下水囊木塞,做勢要喝,那婦人尖叫一聲道︰「我要,把水囊給我,給我!」說完縱身撲了過去,一把搶過了那個水囊。

  楊浩怔怔地收回了刀子,無力地拄在地上,那漢子得意地看了他一眼,一翻身便把那少婦掀翻在地,當著楊浩的面,野獸般撕扯起她的衣服來。那婦人趴在地上,已經完全不在乎在另一個男人面前被扒光下體,她把那水囊緊緊抱在懷裡,緊閉著眼睛,聽憑身上的男人野獸般聳動著。

  當那豐滿白潤的臀部從裙下露出來的時候,楊浩便轉過了身,耳聽著身後傳來「呼哧呼哧」的喘氣聲,他默默地走開了,用刀子一下一下插著斜坡上的泥土,艱難地爬上了土坡,走向自己駐營的地方,始終不曾回頭。

  羅克敵、赫龍城、劉海波等幾員將領正圍坐在那兒商議著什麼,一見他來,便紛紛站了起來。羅克敵沙啞著嗓子說道︰「楊大人,這片不毛之地咱們誰也不曾來過,還需幾天才能走出去現在也全然不知,如今就算咱們的兵士也……,糧食和水支撐不了幾天了,再這麼下去恐怕……」

  這條路是他選擇的,盡管也曾有人向他叫罵過當初不如闖向銘固,就算被早已等在那兒的契丹人殺個精光,也算死的痛快,總好過走回頭路,這樣半死不活的受罪,可是這些將領們卻不曾有一個對他有過怨言,楊浩嘴上不說,心中卻是十分感激的。聽了羅克敵的話,他慚愧地嘆了口氣,說道︰「這都是我的錯,沒有想到那一路逃命,不止丟光了所有的輜重給養,大家的體力也消耗過甚,已經支撐不住這樣的跋涉,是我……把大家帶上了絕路。」

  羅克敵忙道︰「大人千萬不要這麼說,契丹人已經掌握了我們東遷的意圖,而銘固城外那一片近兩百里的曠野,是他們最好的阻擊地點,他們不在那裡布下重兵等著咱們自投羅網才怪。要怪,隻怪我們沒有早早聽從大人的勸阻,如果早些南下西向,憑著我們滿載的給養,也不會落得這麼狠狽。」

  楊浩苦笑道︰「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不止百姓們已經絕了希望,其實就連我……,唉!」

  羅克敵道︰「楊大人,末將正與諸位將軍商議,咱們再這麼走下去,已是死路一條。我想,咱們是不是應該派人出去,想辦法往回運糧?這樣,咱們這些往外走的人有了盼頭,就能多撐幾天,走的也快些。如果咱們這邊在往外走,外邊同時運糧進來接應,這樣路程和時間節省何止一半,就不定就可以挽救咱們這些人的性命。」

  楊浩直勾勾地看著他,一聲不吭。

  羅克敵奇怪地道︰「楊大人,你怎麼了?」

  楊浩澀聲道︰「派幾個人出去,成。可是你們看看這片不毛之地,可有任何標誌和可供辨認的路途?派人出去,他們取了糧,如何與咱們的大隊人馬聯絡?他們真的帶了糧草來,如何知道咱們走到了哪裡,與咱們在哪裡接應?在這毫無標誌的大荒原上,就算他們帶來一萬人,要跟咱們擦肩而過,彼此也發現不了對方啊。」

  幾位將軍聽到這裡都呆住了,臉上原本溢起的興奮頓時一掃而空,羅克敵也不禁嗒然若喪,如何聯繫?如何聯繫?他苦澀地一笑,頹然坐倒在地。幾個人或站或坐,石雕木塑似的怔在那兒久久無言。陽光,把他們的身影一點點拖曳起來,拖的長長的……

  夜深了,楊浩枕在沙土上剛剛朦朧睡去,範老四匆匆走了過來,壓低聲音道︰「大人,大人,快起來。」

  楊浩被弄醒了,他噌地一下坐了起來,吃驚地道︰「出了什麼事?」

  「大人噤聲,」範老四左右看看,緊張地道︰「大人,一旁說話。」

  楊浩匆匆起身,隨著他走到一邊,問道︰「怎麼了?」

  範老四小聲道︰「大人,剛剛死掉一個人。」

  這幾天哪天不死幾個人?楊浩都有些麻木了,他愕然道︰「死的是誰,咱們軍中的將領?」

  範老四搖頭道︰「不是,是一個普通的百姓。不過,咱們抓來的那個道士說,這人得了瘟病。大人,卑職瞧著也像,聽他家裡人說,今天上午他還好端端的,可下午便病怏怏的了,結果太陽才落山,他就完蛋了。大人,咱們這支隊伍要是再生了瘟病,那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屬下沒敢張揚,要不然消息傳開,恐怕咱們的士卒都要逃走一半。」

  楊浩心中一緊,忙道︰「走,咱們去看看,都有誰知道這信兒。」

  範老四邊走邊道︰「幸好如今不管有人生病還是死掉,旁人都懶得過問,如今除了我和劉世軒,還有幾名絕對信得過的侍衛親軍,就只有那人的家人和那道士知道,我已經把他們全控制起來了。大人,緊急關頭,不可有婦人之仁,你看咱們要不要把那家人和那道士全都……」

  他的手掌狠狠向下一劈,楊浩忽地站住,卻不是看向他,而是看向幾步之外一堆篝火,篝火旁睡著幾個人,還有兩個人坐著,他忽然其中一個身影有些熟悉,不禁放輕了腳步慢慢走過去。

  那是個婦人,從楊浩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側臉,這婦人正是傍晚時為了一口水被那無賴拖進土溝中奸陰的婦人。她盤膝坐著,懷中抱著一個孩子,旁邊一個男人跪坐著,他用身子遮擋著水囊,偷偷地給那孩子喝了幾口水,然後趕緊把水囊又藏回懷中,看著兒子唇邊的一點水漬,他憨厚的臉上露出了幾分歡喜︰「娘子,多虧了你,要不然兒子就要……,這水從哪兒弄來的,這是咱們的救命水啊。」

  那個婦人貼了貼兒子的臉蛋,幽幽地道︰「這水……是……是奴家向一個好心人求來的。」

  「是誰這麼好心啊,為夫給人說盡了好話,都求不來一滴水呢。今兒下午,牛老爺使了兩錠金子,才從別人那兒換來一個水囊底子。娘子,人家這麼大的恩情,你該引我去謝謝人家才是。」

  「這……唔……」那婦人吱唔著,神情有些慌亂,就在這時,他們忽然注意到悄然站在一旁的楊浩,那男人馬上按緊了藏在胸口的水囊,生怕被他搶去。那婦人忽地認出了楊浩,盡管現在楊浩未著官衣、未佩腰刀,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楊浩。

  她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如雪,沒有半點血色,她像一個待死之囚,絕望地看著楊浩,身子些止不住地發抖,眼中露出哀婉乞求的神色。

  楊浩忽然明白過來,他看看那個男人,又看看少婦懷裡不滿周歲的孩子,眼睛有些發熱,他慢慢走近了去,輕聲道︰「大嫂子,這裡白天雖熱,晚間卻涼,小心莫讓孩子受了風寒。」

  輕輕逗弄了一下那孩子的臉蛋,楊浩又向那男人笑了笑︰「水,是本官送給這位大嫂子的,可惜……我也只有這麼一點了,再堅持一下吧,哪怕是為了孩子,我一定會把大家帶出去的,一定」

  輕輕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楊浩忽地起身大步向前走去。範老四跟在後面,看見楊浩走著走著,忽然舉起衣袖擦了擦眼角……

  那具死屍已經被範老四的人嚴密控制在一個偏僻的角落,他的家人聚在一起,輕聲嗚咽著。扶搖子老道盤膝坐在地上,還是一副半睡不醒的模樣,只是那臉上也帶著幾分沉重。

  楊浩大步走過去,拱手說道︰「道長,請這邊說話。」

  扶搖子微一頷首,長身而起,隨他走到了一邊。範老四朝他的手下打了一個古怪的手勢,那些士兵立即四下散開,對他們隱隱形成合圍之勢,手也悄悄地握緊了刀柄,扶搖子眼角一掃,不以為意地轉向楊浩。

  楊浩鄭重問道︰「道長通醫術?」

  扶搖子微一頷首道︰「貧道於丹石岐黃之術,略知一二。」

  楊浩又問︰「那人……果真生了瘟疫?」

  「不錯,這病發作極快,一旦生疫,只需半日便能發作,迅速斃命,利害甚於刀兵。」

  楊浩心中一沉,來回踱了幾步,說道︰「疫症,一旦傳開……,道長,現在其他人……我是說他的家人,可有染病的可能?」

  扶搖子搖搖頭道︰「如今倒是沒有染病的症狀,不過這數萬人,是否只有他患了瘟疫,眼下還不得而知。」

  楊浩蹙眉道︰「本官所慮,正在於此。數萬百姓,如果瘟疫真的蔓延開來,那真是……」

  他霍地抬頭,問道︰「道長對此病可有治愈之法?」

  扶搖子長嘆一聲,搖頭道︰「貧道能治,但是沒有藥物,貧道也束手無策。」

  楊浩悵然抬頭,看向群星閃爍的天空,苦笑一聲道︰「我能做的,我已經全做了。剩下的,就看你的了,還望老天垂憐,給我們一條活路。」

  他回首叫道︰「範老四。」

  範老四立即應聲趕來,手握刀柄,隱含殺氣的看了扶搖子一眼,說道︰「大人請吩咐。」

  「你帶幾個人,用布巾掩住口鼻,弄些柴來將那屍首就地火化。」

  「是,大人,還有……」

  楊浩本已準備離開,聽這語氣回頭一看,只見範老四向他擠眉弄眼,瞄向那道人,楊浩恍然,一拍額頭轉身道︰「是了,這幾日昏頭脹腦,我也糊塗了。那人的家人、以及這位道長,你把他們帶離大隊好生看管,若至明晨還無異狀,才可釋他們自由。但須嚴囑,不許他們胡亂聲張,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範老四呆了呆,只得勉強應了聲是。扶搖子有些詫異,再看向楊浩時,眸中便多了一絲異色。

  楊浩滿心煩躁地往回走,想像無數人身染瘟疫,死不堪言的形狀,不禁心亂如麻。恍惚間,他突然被一個人撞倒,那人哎喲一聲,站立不住,也摔倒在他旁邊。隨即便見一個小小的身影撲到那人身上,那人立即尖叫一聲甩開了那個黑影,不想那黑影以驚人的速度再度撲到他的身上,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臉。

  楊浩嚇了一跳,還道是有什麼小獸傷人,定睛一看,才見是一個小孩子撲到那人身上,正狠狠噬咬著,那人連拍帶打,慘叫連天,卻甩不脫那孩子,遠處一堆篝火旁站起幾個百姓,向這邊張望著,卻沒人湊過來看個仔細。

  「給我住手!」楊浩厲聲喝止,上前提起那孩子背心,那孩子一聽他聲音,立即欣喜地大叫︰「楊浩大叔。」

  楊浩這才認出這個像一頭驍勇的小狼似的孩子竟是狗兒,楊浩不禁又驚又奇︰「狗兒,你在做什麼?」

  狗兒一見了他,臉上的凶狠就全然消失了,她小嘴一扁,便要哭了出來︰「楊浩大叔,這個壞人趁我娘睡著了,偷了我們的水囊。軍爺每日發的水都只有一點,這水囊是我娘辛苦攢下以防萬一的,這是個壞人,楊浩大叔,你要幫我。」

  楊浩一聽氣衝鬥牛,上前一把揪住那人衣領把他扯了起來,定睛一看那人模樣,心中更是憤怒︰「竟然是你?你當本官的刀是吃素的嗎?竟敢一再犯到我的手上。」

  原來這人竟是傍晚時用水囊迫使那婦人就犯的潑皮。這個混蛋用自己的水囊壞人清白,然後又來竊取桂人的水囊,楊浩氣得渾身發抖,若是鋼刀在手,此時必定把他當木樁一般劈為兩半,再無二話。

  那人被他抓住也不反抗,只是哈哈笑道︰「你要殺我?來啊,來啊,我董十六壓根就沒想過還能活著出去,多活一天也不過是多遭一天罪,我現在什麼都怕,就是不怕死。」

  楊浩怒不可遏地道︰「你既想死,卻來偷別人的水囊?」

  那人嘆了口氣,喃喃地道︰「我是真的想死……,所以才想在臨死之前快活快活,可是……我想自殺,對自己又下不了狠手,渴得實在難受,這才想要偷水。如今既犯到你手裡,你只管殺了我好了。反正,我也不過就是比你們早死兩天而已,你們終是要來陪我的,哈哈,哈哈……」

  楊浩殺心大起,森然道︰「本官不止要殺你,我還要活剮了你,讓你留在這兒當個孤魂野鬼,你不用擔心我們,我們一定會走出去!」

  「嘿嘿,哈哈,可笑,可笑。你憑什麼走出去?你可知道從這片荒漠走到水草豐美的子午谷還要走幾天?就憑這大隊人馬的速度,至少還要走七天,七天吶!嘿,到了子午谷又怎麼樣,還是沒有糧,從那兒再到廣原城又得十天,這還是最快的速度,十七天吶、十七天吶,我們還撐得了十七天?倒不如下十八層地獄更爽快一些。」

  楊浩的身子猛地一震,失聲叫道︰「你說甚麼?難道……你走過這條路?」

  一心求死的董十六被帶到了幾位將軍面前,他咬緊牙關,什麼也不肯說,和顏悅色地詢問了半天的赫龍城赫大將軍翻臉了,在他幾名親兵拳打腳踢一番折磨之後,董十六成了一隻小鬼。

  他的鼻梁骨被打折了,滿口牙齒也被敲落,鼻子和嘴巴裡都淌著血,一隻手像雞爪似的蜷縮著,因為他的五根手指都給擰轉了方向。董十六再也撐不住了,慘叫著招了供。

  原來,此人竟與楊浩一樣都是霸州府人。因為酒醉爭妓殺了人,被官府判了死刑。結果朝廷復審的朱批還沒有下來,他就越獄逃跑了。他要逃跑自然不能往往中原跑,越往南,官府的控制力越強,他唯有逃往西北。

  可是因為自霸州通向西北的幾條道路都在朝廷控制之中,為了不被官府捉住,他就走了一條自獄中牢犯那兒聽說的一條古道。那獄中有個老賊,多次走過這條路,他將路線畫給董十六看,董十六把那路線背得爛熟於心,這才開始策劃越獄,這條秘道,就是楊浩他們現在所走的這條古河道。

  這條路是他一步步走過來的,那些天的亡命經歷他至今記憶猶新,又怎會不記得這條路?董十六當初穿過這條死亡線後,本想再往南行到廣原城去,結果到了廣原附近才發現城門口還貼著他的海捕通知,於是折身又往北逃,乾脆溜到了北漢去,誰成想這一回被大宋軍隊將摟魚似的一網下去,魚蝦蟹鱉什麼東西都一網撈了上來,竟把他這個亡命死囚又給弄了回來。

  他當初走這條路時,事先做了充份的準備,糧食、飲水,和一些應急的藥物,全都做了充份的準備,就是如此他都幾乎走到絕望,如今楊浩這支遷移大軍把輜重都丟在了浮雲谷口,在他想來,怎麼可能活著走到子午谷?

  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董十六被帶了下去,楊浩把幾員大將叫過來圍坐在篝火旁,一臉興奮︰「諸位將軍,我想……諸位白日所議,現在有了著落了。」

  羅克敵等人心思也極機敏,聽他一說,立即便想到了董十六的身上,羅克敵道︰「大人,莫非你想利用這個董十六救咱們脫困。」

  楊浩道︰「不錯,此人曾經走過這條路,而且還去過廣原。簡直就是上天垂憐,給咱們送來了這個向導。我的意思是,派人乘快馬日夜兼程趕往廣原索要米糧,再用車馬送回來,與此同時,咱們的大隊人馬也全力往前趕,一個迎面去,一個迎面來,這樣所用的時間將節省一半都不止。我們要逃出這絕境,未嘗便不可能。」

  眾將聽了頓時振奮起來,劉海波想了想,說道︰「官家曾下諭,兩位欽差可就近征調當地官府米糧、民役,甚至官兵相助。咱們自廣原索取糧食,征召民役押送,須得持節欽差方有這個權利。如今……可是由楊大人親去麼?」

  楊浩略一沉吟,說道︰「不成,大軍西返是我的主意,楊某誓與眾將士百姓共存亡,絕計不會離開。」

  赫龍城急不可耐地道︰「楊大人,你不離開,那誰人去得?旁人去了,哪有權力征調糧食、民役、官兵。」

  楊浩猶豫道︰「如果……咱們請程大人走一趟,怎麼樣?」

  羅克敵、徐海波、赫龍城等將領聽了齊齊搖頭,就連他們背後的親兵都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赫龍城是程世雄的人,說話毫無顧忌,他嘿然道︰「楊大人是磊落君子,也須防範小人暗算。那程德玄恨不得食你肉、飲你血,你讓他去廣原,那不是授刀於人麼?」

  楊浩搖頭道︰「赫將軍想的差了,楊某並非對他沒有防備,只不過這事可不是他一個人去辦,事關數萬條人命,他再恨我楊浩,也絕不敢在這件事上動手腳,程德玄是個聰明人,他不會幹這種圖一時之快而不計利害的蠢事。」

  楊浩這樣想,其他幾人可不敢把自己最後的希望寄托在那個現在被他們軟禁起來的人身上,就連隸屬禁軍的將領徐海波都敞開胸懷,無所忌憚地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如果程德玄不用心作事,或者有意拖延,那時我等徒呼奈何?如今看來,只有請楊大人走一遭,我們才放心得下。這裡你盡管放心,節鉞被你拿走,我們把臉一抹,不承認他的欽差身份,他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眾將眾口一辭,楊浩無奈,只好應承下來道︰「好,既如此,咱們便讓那董十六繪出地圖來,縱不十分準確,想那子午谷旁邊有山有河,也易尋找,你們夜晚歇息,白天辨日光而行,且莫迷失了方向,待走到子午谷,便在那裡歇息等候。依咱們行軍速度,自此往廣原去,需十七八天路程,不過我騎快馬,日夜兼程,只需三日到四日之間,一到廣原,我立即開官倉取糧,征調騾車民夫,將糧食以最快的速度送回來。如果一切順暢的話,應該差不多與你們前後腳的時候到達子午谷。」

  羅克敵振奮而起,說道︰「好,就這麼定了,明日一早,楊大人便請啟程。末將會將欽差親赴廣原運糧的消息曉諭全體軍民,必定振奮軍心士氣,便大家堅持到子午谷去與欽差大人匯合。等所載的水和米耗盡時,末將把剩下的幾匹馬也殺了給大家充饑,應該可以撐得到地方。」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楊浩便帶著範老四、劉世軒等幾名親兵急急啟程了,隨他一起去的,還有那個鼻青臉腫的董十六和那個老道扶搖子。楊浩擔心軍中會有瘟疫蔓延,此去取糧也要帶些藥材回來,這扶搖子既知藥理,自然也要帶上。

  這是一支奇怪的隊伍,一個不問世事的出家人,一個逃至北漢的死囚,一個一心想做官然後回霸州報仇雪恨的家丁,還有幾個從了軍的馬賊。

  這一行人,沒有一個是為國為民的俠之大者,可是拯救數萬軍民的重任此時卻正擔在他們的肩上。他們策馬馳入了荒原,金色的陽光曬在他們的肩背上,載著數萬軍民的最後期望……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8-16 15:34
第148章 乞丐欽差

  今天,是廣原知府徐風清的五十二歲壽誕,一大早便賀客迎門,香車寶馬絡繹不絕,徐知府身著松鶴梅圖案的壽星翁,笑容可掬地站在二堂高階之上親自迎客,狀若福娃。

  徐府中,真是談笑皆豪富,往來無白丁,不一會兒功夫,各種珍貴禮物便堆滿了門房和二堂左右廊下披紅的長案。徐知府長袖善舞,見客便笑︰「哎呀呀,馮老,有勞了有勞了。哎呀呀,杜舉人,禮重了禮重了。哎呀呀,駱觀察,使不得,使不得,如今官家征討北漢,正率大軍與契丹援軍苦戰,徐某一介文人,無力上陣殺敵,安守後方,寸功不立,做為食君之祿之人,已是慚愧之極,一個小小生日,怎敢當此厚禮?」

  賀客們便不免要恭維一番,贊他經營後方,井井有條,各種物資。不斷輸運,有力支援了前線戰事。雖功名不顯,實有功於國、有功於民,喜得徐風清眉開眼笑。

  待賀客們來的差不多了,徐府裡便擺開了盛宴。大戶人家一向的規矩,前堂是散席,中堂是貴賓,後堂是女客。徐知府是文人,這宅子車置的極是秀氣雅致,中庭是一個大水池,池中假山藤蘿,小亭曲橋。水中碧荷成片,錦鯉翩躚,抬眼望去,枝繁葉茂中便出後宅紅樓一角,真如人間仙境。

  池中小亭不止一個,呈梅花狀排列,中間一亭最大,各亭中都設酒宴,款待各方高朋貴友,眾人紛紛落座,賀過了老壽星,便杯籌交錯起來,酒過三巡,耳酣臉熱,廊下又有絲竹雅樂,倒不覺酷夏盛暑之苦。

  徐風清受人恭維了幾杯,醺醺舉起杯來,向各亭中的賓客們高聲說道︰「諸位好友,諸位好友,且聽徐某一言。」

  中庭各個廳中的賓客們都停了箸筷酒盞,向他這裡望過來,徐風清一手持杯,一手撫髯,微笑道︰「諸位。我廣原防禦使程世雄程大人正率廣原男兒隨聖駕征討北漢,勞苦功高啊口徐某與程將軍一文一武,共牧廣原,程將軍征戰北國,徐某心甚念之。在此,徐某提議,我等舉杯,遙祝官家大敗契丹、伐平北漢,建拓土開疆之不可武功。祝我程大將軍禦前效力,旗開得勝,馬到功成,加官晉爵,步步高升。」

  「請啊請啊……」眾賓客們聽了轟然響應,紛紛起立,走到面向北邊的亭邊,舉杯在手,神色肅然。一本正經地隨著徐知府遙祝起來,這祝詞還沒說完,就聽月亮門兒那邊一陣嘖雜,眾人詫異望去,就見七八個蓬頭垢面的乞丐衝了進來,迎客的家丁想要阻攔,被其中一個高大的乞丐一推,一跤便跌入了蓮花池。碧綠荷葉一陣晃動,待他站起身時,一隻青蛙蹲在他的頭頂張皇四顧。

  徐風清又驚又怒︰「豈有此理,何方乞丐來本府鬧事?」

  北方戰事激烈,有些流民已到了廣原,廣原是由一座軍鎮發展起來的城市,雖容納不了太多居民,不過一些流民還是能照應過來的。徐風清今日壽誕,有意在城中四處搭起賑災棚子施粥,一來是件功德,二來免得流民鬧事,不曾想竟有人膽大包天闖到他的府中來了。

  就見那幾個乞丐闖進了中堂。二話不說便直奔徐知府所在的中間這個大亭而來,月亮門口這才出現徐府的老管家,腳步踉蹌,眼見中堂一片混亂,不禁急得搓手。

  那七八個乞丐闖過來,一屁股便佔了他們的座位,頭也不抬,各自如狼似虎,伸出手來抓起食物便風卷殘雲般地吃起來。看他們破衣爛衫滿身泥土,其中一個手像雞爪子似的蜷在那兒,只有一隻手可用,可搶起東西來卻比其他人還快的多。

  廣原通判張勝之一見勃然大怒,高聲喝道︰「豈有此理,這是哪裡來的乞丐擾鬧知府大人壽宴,來人,來人,把這幾個膽大包天的乞丐給本官抓起來重重懲辦。」

  那乞丐中有一個人低著頭,也不管魚中有沒有刺、肉中有沒有骨,只管囫圇吞咽著食物,聽見張通判這麼吩咐,他抓起一壺美酒,一邊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灌著,一手解開肩上的一個包袱,「當」地一聲扔到了張勝之的面前。

  包袱一落地便散了開來,出裡面兩件東西,一件竹竿兒似的東西。每一節上還箍著一些獸毛,此時髒兮兮的也看不出那獸毛本來顏色,另一件卻是被折斷了長桿兒的一隻斧頭,黃澄澄的,斧頭上還鐫刻有細致精美的圖案花紋。

  杜之文杜舉人低頭看了一眼。愕然道︰「這是甚麼?」

  張通判卻是認得的,他看清那黃銅斧頭上細致精美的貔貅圖案,不由大吃一驚,急忙俯身抓起來看個仔細。隨後再拿起那短短一截帶獸毛的竹桿,便也認了出來,頓時驚叫道︰「這是欽差節鉞?」

  「甚麼?」徐知府聽了,腳後跟上像安了兩個彈簧兒似的,嗖地一下便從亭邊閃到了張通判面前,那手「移形換影」的功夫令人嘆為觀止。他仔細看看張通判手裡的東西。吃驚地轉向那群乞丐道︰「你……你你……你們是什麼人?」

  他這一躥,一杯酒全潑在了前襟上。徐知府卻恍若未覺。就見他對面一個披頭散發、滿臉泥垢的乞丐撕一口雞肉,喝一口美酒,然後把雞骨頭一扔,油乎乎的嘴巴撅得跟雞屁股似的蠕動著,抬起雙手把披在臉前邊跟門簾兒似的長頭髮很瀟灑地左右一分,含含糊糊地笑道︰「徐大人,久違了。」

  「你……你是何人,你認得本官?」徐風清看著這乞兒那張瘦削的、鬍子拉茬、泥垢滿面的臉,愕然問道。

  那人不理徐知府,先對左右道︰「大家少吃一些,咱們餓得很了,一下吃的太飽,腸胃會受不了的。」

  這些人中只有一個老乞丐神色從容一些,吃的也不太多,他隻吃了幾口,喝了幾杯酒水便放下了杯子,聽了這乞丐的話便微微地點了點頭。他正想開口提醒呢。這個乞丐老頭兒也是蓬頭垢面,一件長袍破成了魚狀。

  這乞丐反復催促了幾遍,那幾個同來的個丐鱉才戀戀不捨地住了手,可是一雙饑餓的眼睛還是盯著桌上的酒肉,不肯移開一眼。那人苦笑一聲,又將臉上長髮左右一分,起身抱拳道︰「徐大人不認得我了麼?我是霸州丁浩……哦,我原本姓丁,如今已隨母姓改姓楊了,在下楊浩,與大人曾有幾面相識,大人可記得去年冬天程將軍家的小公子被歹人擄走……」

  徐風清「啊」地一聲跳了起來。指著他吃驚地道︰「你是丁浩,不對,你是楊浩,本官知道,本官當然知道,聖諭早已頒下,曉諭各州各府。本官知道楊浩楊大人奉聖諭遷北漢之民回返宋境的事。可是,你……你怎麼到這裡來了,還弄成這副模樣?」

  「一言難盡啊徐大人,如今每耽擱一刻,不知便有多少人餓斃在荒原之上,實在是等不及了,楊某已把欽差節鉞給大人看過了,大人知道我是欽差便好。走走走,咱們邊走邊說……」

  楊浩走過來,抓起徐風清的手便往外走,徐風清訝然道︰「楊浩,啊不……楊大人,這是往哪裡去?」

  楊浩一頭走,一頭道︰「去廣原府庫官倉!」

  其他各席的客人就看見一群乞丐闖進來佔據了主席,山吃海喝一陣。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兒,就見其中一個乞兒跳起來扯了徐知府便走。張通判和一眾同席的官員貴客們也不阻攔,都亂哄哄的跟在他們後面,那幾個披頭散發的乞丐簇擁著徐知府便出去了,眾賓客不禁又驚又奇,連忙也撇下杯筷跟了上去。一時尖有機靈的小廝跑去後堂通報。待徐夫人和徐小姐帶著一幫貴婦急匆匆地趕到中庭時,只見杯盤狼藉,已是一個人影也無。

  廣原大街上出現了百年難得一見的一幕奇景,知府大人被七八個披頭散發的乞丐簇擁著急急往前走,一邊走徐知府還臉色沉重地跟旁邊那個乞丐交頭接耳地說著什麼。

  在他們後面亦步亦趨地緊跟著的,是平素極威嚴的通判大人,通判大人左手提著一隻斧子,右手提著一根雞毛撢子,氣喘籲籲一溜小跑。

  再後面是幾個徐府門前扛槍守門的大兵,最後面是一幫永著錦繡的高官、富紳與博學鴻儒,其中老朽的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肥胖的跑得汗如雨下,可是仍然緊追不捨,不肯落下。

  百姓們莫名其妙,彼此問問誰也不知端詳,便也追在後面跑起來。推車的小販,抱孩子的婦人、逛街的老大太,越來越多的不知情百姓加入了這支遊行大軍,浩浩蕩蕩直奔前方。

  楊晉城楊捕頭正在巡城,天氣熱,楊捕頭走得沒精打採的,他剛躲到一個茶鋪子裡要了口茶水喝,猛一抬頭,就見無數百姓興高彩烈地跑在大街上,把他嚇得「噗」地一聲便把一口茶水噴到了對面的巡捕身上。

  他跳將起來,慌張叫道︰「出了其麼事,可是流民鬧亂子?」

  幾個跟班的捕快面面相覷,都不曉得出了什麼事情,楊晉城一看。趕緊打發年紀最大的老賈回衙門去叫人,眼看那百姓人山人海,楊捕頭嚇個十死,叫他趕緊把三班衙役、各房巡捕、民壯弓手盡皆調來聽用,再去城守將軍處報個信兒,他自己則帶著幾個巡捕提著刀跟在百姓後面追了上來。

  徐風清聽楊浩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叫苦︰「哎呀楊大人,本官早已接到朝廷令諭,所經之處各地官府要盡量予以方便的,你是欽差,既持節鉞到了,有如聖上親臨,本官哪有不依從你的道理。可是……霸州府存糧著實不多啊。新擴建的府庫官倉才剛剛建好,還不曾儲存糧食。舊府庫中的存糧前些日子押送到北漢去一批,剩下的糧食如今隻夠全城百姓食用半個月了,霸州的糧隊還沒到呢,要是犬人把糧食全拿走,萬一運糧車隊像上回一樣出了岔子,這廣原城就要鬧糧荒了……」

  楊浩截口道︰「大人,如果是你看到那遷徙大軍的淒慘,也一定會毫不猶豫拿糧出來的。這是救命糧,耽擱不得,先把糧食裝車讓我帶走,然後徐大人再緊急從附近城鎮或賒買、或借調,以應廣原之急吧。」

  徐風清也是無奈,楊浩既已找上門來,他就沒辦法置身事外了。若是任由這幾萬百姓活活餓死,朝廷的言官學士、各道各路的御史觀察豈能不參劾他,那時他無論如何也是脫不了乾系的,只是苦著臉答應下來。

  可他轉念一想,又發愁道︰「還是不成啊楊大人,供幾萬人食用的糧食得裝多少車?押運糧草去北漢的車子一直未見返回,如今府庫裡可是根本沒有幾輛車子可用啊。」

  楊浩聽了心中頓時一沉,他忽地想起上次剛到廣原時去過的葉家車行。不由大喜道︰「顧不了那許多了,本官是欽差,是有權征調民車民夫的,事不宜遲,咱們兵分兩路,徐大人去府庫清點糧草,命人馬上打包準備起運。

  本官持節鉞去葉家車行借車借人。」

  他剛剛轉身,忽又止步道︰「不成,那些普通百姓哪裡認得什麼是節鉞,徐大人你還得借我個官兒。再惜幾個兵來壯壯聲威才成。對了,這裡還有一位道長……」

  楊浩把扶搖子老道一把扯到了面前,徐風清一看,眼前分明便是一個魚裝的乞丐,哪裡像個道人。楊浩道︰「難民中已有瘟疫跡像,急需一些藥物,還請大人派人隨這位道長去搜羅一些藥材,以便一同運往子午谷。」

  徐風清忙回頭吩咐道︰「張通判,你速隨欽差大人往葉家車行借車。征調民役民夫聽用。你們幾個,都隨欽差大人去,有敢抗旨者,盡皆下獄。柴主簿,你隨這位道長去搜羅藥材,但需什麼藥材,各大藥房不得抗拒,所調藥材盡皆記下,本官會奏請朝廷頒發帑銀,調撥餉需。那時再做償付。」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8-16 16:04
第149章路遇

  張通判和柴主簿連忙答應下來,王主簿帶幾個人隨扶搖子去取藥材,張通判則帶着幾個兵丁跟在楊浩後面往西角樓大街跑。徐風清自帶着剩下的繼續往府庫走。

  楊浩急急跑向西城,那些百姓都跟在徐知府後面去看那誰也不知是什麼熱鬧的熱鬧去了,倒沒人跟着他搗亂。眼看到了西城境界,前方大街上忽有一個斯文公子,手裡提着一隻鳥籠子,搖頭尾巴晃地走過來。

  那位公子一路走,一路看些年輕貌美的大姑娘,正覺風景怡人,「春光」無限好,猛地瞧見前邊急急跑來一個乞丐,微微一怔間,又看見那乞丐身後急急跑來的七八個大兵,這位公子頓時臉色大變,調頭便往回跑。

  楊浩人雖到了廣原,心卻還在荒漠,哪有心思管別人閒事,是以也沒理他。前邊那個公子卻越跑越慌,他發現自己往哪兒拐,後邊那羣大兵就往哪拐,自己往哪走,那羣大兵就跟着往哪走,眼看就要到自己的家門了,這位公子跑得一頭大汗,猛地頓住腳步,發狠地道:「罷了罷了,你們不要追了,我把這隻鸚鵡放了還不成麼?」

  那個乞丐沒理他,從他旁邊跑過去了;那個一手提着斧子、一手拿着撣子的人也沒理他,從他旁邊跑過去了;那些扛槍的士兵還是沒理他,照舊從他旁邊跑過去了。這位公子滿腹納罕,他看看手裡的鳥籠子,又看看跑進自己家門的那三起人,便也跟在他們後面跑進去了。

  原來這位公子就是葉家車行的少東家葉之璇,上一回他從「迎春閣」出來,被剛在家惹了一肚子閒氣的程大將軍劈頭蓋臉一頓臭罵,放走了他那隻六十貫錢買來的雄鷹,從此得了「軍人恐懼症」的毛病。

  他喜歡養鳥、遛鳥,又怕被當兵的看見再逼他放掉,是以走在街上只要看見當兵的一定遠遠的躲開。近來程世雄率大軍往北漢參戰,廣原城中只留下守城的一部分人馬,城中街巷裡難得見到官兵,他走路才隨意了一些,不想今兒出門沒多久,卻又遇上了他們。

  葉之璇回到家裡一看,不由大吃一驚,就見自己老爹率領一家老小正端端正正跪在院子裡,臺階上站着那個長髮披肩的乞丐,一手持斧,一手持着雞毛撣子,葉之璇不由又驚又怒,衝上前道:「光天化日之下,你這乞丐竟敢登堂入室,持斧搶……咦?」

  他說到一半,忽地想起還有幾個官兵在場,強盜打劫,官兵總不會幫腔吧,到底出了什麼狀況,莫非有什麼是本公子不瞭解的?

  這時就見他老爹回過頭來,厲聲喝道:「小畜牲,還不跪下!」

  「爹……」

  「跪下!」

  葉之璇趕緊跪下,葉老爺回身伏地道:「欽差大人,小兒莽撞無知,欽差大人勿怪。」

  「欽差大人?」

  葉之璇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如罩雲山霧海。自己家裡雖說趁着幾個閒錢,可畢竟只是個商賈人家,你就是去求,知府大人都不會進他的家門兒,可欽差……欽差那可是皇上派出來的人,那是天使啊,三使到我家來幹什麼了,怎麼……怎麼這位天子使臣比叫花子還磕磣?」

  楊浩和顏悅色道:「葉老掌櫃,事關數萬生靈性命,還望葉掌櫃仗義相助。本官此來,代表的是朝廷,你放心,如果車馬民夫有什麼傷害,朝廷自會撫卹補償。因徵用車輛造成生意停頓產生的損失,官府也會酌情賠付。」

  葉老掌櫃頓首,慨然道:「欽差大人千萬不要這麼說,小人雖是一個商賈,卻也懂得大義所在。縱然我葉家的車隊全部葬送於塞外,這麼做也是值得的。這件事能着落在葉家,那是葉家的榮耀,葉家的車子騾馬每日行走各地,並不都在廣原,但是小人馬上開始準備,現如今正在廣原的所有車輛、車伕,全部調集起來,赴府庫聽候大人調遣。」

  楊浩大爲動容,他沒想到民間一個銖稱寸量,經營買賣的生意人竟然這樣知禮明義,他連忙把節鉞交到張通判手上,上前扶起葉掌櫃,歡喜地道:「葉掌櫃深明大義,本官會把此事告知徐知府,由其上疏朝廷,爲葉掌櫃奏請表彰。」

  葉掌櫃聽了連稱不敢,眉宇之間卻是喜氣溢然,錢他有的是,唯獨這名聲和榮耀,卻不是能憑萬貫家財就能贏來的,若是朝廷讚許一聲「義紳善士」,從今往後葉家在這西北地面上還是一個商賈那麼簡單麼?葉掌櫃確是誠心想爲難民出一把力,如今意外得到欽差大人這樣的許諾,驚喜之下轉身便對兒子說道:「兒啊,這一番賑災救民,乃是一樁極大的善行義舉,你親率車隊,隨欽差大人赴子午谷去吧。」

  「啊?我?」跪在一旁沒事人兒似的葉之璇哪知父親一番苦心,想把這「義紳善士」的嘉獎封號戴到他的頭上,一聽這話愕然擡頭,指着自己的鼻子尖問道。

  楊浩趕到府庫時,徐知府正在指揮人將糧食打包待運,見他趕到,徐知府連忙迎上來,拱手道:「楊大人,可曾調來了車輛?」

  楊浩道:「葉家雖是經營運輸的,不過車輛都在各地運營,如今他們在城中的車子也並不多,今日運輸回城的車子已經盡都截了下來,只待卸了貨便馬上趕來。還有一些運輸客人的車子,也需向客人說明情況,賠付運資,然後便會趕來。不過……這些車子光是運糧也還是不夠啊,我本想運足夠的糧食和藥材過去,還要弄些空車,讓老幼多病的人乘車而行,這樣可以加快行進速度,想法雖好,如今可是大打折扣了。」

  徐風清忙道:「楊大人莫要心急,大人着急運糧回去,便只管先行一步,這幾日本府再在好生籌措一番,準備一批車輛,乘載糧食隨後趕去接應。對了,北邊如今戰事如何?可需官兵押送?實不相瞞,廣原如今守城的官兵不多,本官抽不出多少人手,扣除護城人馬,送你三百兵還勉強使得……」

  楊浩搖搖頭,心道:「北邊現在都打亂套了,如果真的運氣不好碰到契丹人,你那三百人還不夠人家塞牙縫的,派去何用?」

  他正想拒絕,忽地瞧見楊晉城帶着一堆巡捕衙差站在那兒,這都是他從衙門裡叫來的,到了這兒才知道只是虛驚一場,原來只是朝廷欽差趕來徵調糧草。這位欽差竟是他認得的人,半年的功夫,人家就從丁家一個小管事成了朝廷上的堂堂欽差、八品都監,楊晉城站在一邊瞧着,實在眼熱的很。

  楊浩一見了他,本已到了嘴邊的拒絕忽又咽了回去,一指楊晉城,笑道:「徐大人,本官不要你的兵將,隻望你能借我一些巡捕衙差聽用,如何?」

  徐知府一聽愕然道:「楊大人是說……他……他們?」

  他指着楊晉城一行人,楊晉城等人霍地挺起了胸膛,徐知府曬笑道:「他們,除了巡城更戍,城管治安,防奸禁暴、查緝走私,抓抓搶劫行竊打架鬥毆的潑皮,趕趕佔道經營亂倒馬桶的刁民,還有甚麼用處?」

  楊晉城等巡捕衙們聽了又羞又臊,那剛剛挺直了的腰桿兒又悄悄彎了下去。

  楊浩搖搖頭道:「徐大人此言差矣,一物降一物,滷水點豆腐。三千精兵做不了的事,你只消借我三百城管……啊不,三百衙差巡捕,卻能做得井井有條,有聲有色呢。」

  楊晉城等人聽了又洋洋得意地挺起胸來。

  徐風清恍然道:「楊大人是想……讓他們去管理那些北漢遷來的百姓?」

  楊浩道:「不錯,近五萬人吶,男女老少,良莠不齊,吃喝拉撒,行進駐營,就是一座移動的城市大軍。那些官兵戰場廝殺並不含糊,讓他們管理百姓卻不在行,除了喊打喊殺,他們也不會做別的了。這些事,貴府的差役巡捕們卻最在手。」

  徐風清道:「要借調些巡捕差役倒是使得,不過本府一共只有五百衙差,借你三百……」他猶豫了一下,頓足道:「罷了,還是欽差大人那邊的事情緊急一些,本官這裡,就讓剩下來的人辛苦一些就是了。」

  楊浩一聽,欣然道:「多謝徐知府慨然相,五萬軍民都會感謝徐大人的恩撫照應。」

  就在這時,有人馳馬趕來,他勒馬駐足,見府庫中忙忙碌碌,許多力工在裝盛着糧食,便高喊道:「糧儲使大人何在,在下是霸州丁家的信使,丁家起運的糧食馬上就要入城了。有請大人準備點收。」

  楊浩身子一震,霍地擡起頭來:「霸州丁家!」

  從別人嘴裡聽到霸州丁家時、從他自己嘴裡說出霸州丁家時,他都沒有什麼感覺,可是現在聽到丁家莊的運糧壯丁自己報出「霸州丁家」四個字來,卻如蜇伏一冬之後的第一聲春雷,一下子把他封閉了許久的心竅都震開了來。

  這些日子,先是戰場上的血雨腥風,接着是絕地跋涉的生死掙扎,他以爲自己已經麻木、已經淡漠了的,突然又無比鮮明的浮現在他的心頭。

  那個有些嘮叼、有些怯懦、一輩子只想守在丁家大院裡,卻對他慈愛萬分的老孃;那個大冬天的打隻狍子,藏在土洞裡等着與他分享,一輩子只想有個女人,活得像個男人的兄弟臊豬兒;那個溫柔純真得像一泓清澈泉水似的羅冬兒……,他們的音容笑貌一一浮現在楊浩的腦海裡,就像一柄溫柔的刀,一刀一刀削去了他心頭已經結痂的傷疤,重又流出鮮紅的血來。

  徐知府看了眼那報訊的使者,回頭再看楊浩,忽地嚇了一跳:這位乞丐裝的欽差大人,不知何時已雙淚長流……

  楊浩與徐知府並騎趕往城外,那丁家的家丁已被先行打發回去了,徐知府令丁家車隊暫在城外等候不必入城,那家丁莫名其妙,不知道是不是像上次一樣,又因爲什麼事得罪了官府,是以屁也不放一個便急匆匆溜了。

  徐知府雖是文官,倒也懂得騎馬,不過他只能騎太平馬,縱馬馳騁是不行的,好在如今還要等扶搖子蒐集草藥,等待葉家車行的車子向這裡集中,一時不急着上路,所以楊浩便陪他慢慢向城外趕。

  丁家車隊來的還真是時候,他們現成的車馬,而且都是慣跑長途的,糧食也是早就捆紮好的,楊浩已決定直接將丁家運來的糧食撥一部分運往子午谷,就連丁家的車馬和車伕也都一齊用皇令徵調了。

  馬向東城去,堪堪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就見一行人緩緩走來,正好堵住了他們的去路。那是一戶人家正在出殯,看那情形應該是個大戶人家,家族人丁也不少,百十口人披麻帶孝,打着招魂幡、一路灑着紙錢,前邊八個大漢擡着一口棺材,棺材前邊一個身披紫色袈裟的僧人,在兩個灰衣僧人的陪同下,唸唸有詞地誦着經。

  那一口棺材和百十號送葬的人把路擠得滿滿當當,讓人家退回去是不行的,何況死者爲大,官府也不能不遵民俗,徐知府便皺眉道:「楊晉城,要他們快些過去,本府有要事待辦。」

  楊晉城正要趨馬上前,楊浩制止道:「算了,咱們的藥材、車子還未集中上來,不差這一時半刻,家有喪事,本已悲痛,不必催促了。」楊浩說着,朝那隊出殯的人仔細看了一眼,這一眼望去登時呆住

  漢魏時高僧常着紅色袈裟,唐宋時風俗卻是穿紫色、緋色袈裟,這位僧人穿的就是紫色袈裟,胸前以象牙結鐶,頭戴毗盧帽。只見他慢慢騰騰、一步三搖,口中唸唸有詞,走一步,手中金剛鈴便「叮」地一響。

  看他模樣,脣紅齒白,端個俊俏,再披上袈裟,戴上僧帽,儼然便是唐三藏再世,楊浩不禁失聲叫道:「壁宿!」

  壁宿被太陽曬得昏沉沉的,正眼也不擡地誦着好不容易背下來的「聽聞解脫咒」,忽地聽人叫起他「俗家」的名字,啊呸!老子根本就不曾出過家,還不是趕鴨子上架……

  他趕緊擡起頭來,就見一個叫花子騎在馬上,旁邊騎馬的人物也各有特色,除了另外兩個形容剽悍的乞丐,還有一個錦衣長髯的文士、皁帽紅袍的巡捕,不禁有些訝異。

  楊浩翻身下馬,站在路邊說道:「壁宿,你……你怎麼做了真和尚?我是楊浩啊。」

  「楊浩?」壁宿大喜,撇下那兩個灰袍僧人便興高采烈地衝了過來:「我聽說你做了欽差,你怎麼這副模樣,微服私訪嗎?」

  「微服個屁啊,」

  楊浩發牢騷道:「甭提了,一路被契丹狗追殺,迫不得已我只好率人轉了方向,這回來,是向廣原徐大人徵糧的。你出家了?」

  「我出個屁的家啊。」

  壁宿大吐苦水道:「你留下的那些錢本來算計是夠用的,誰想那個庸醫治病沒本事,收診金藥費倒是奇高,他說是甚麼北方戰事吃緊,許多藥材都被官府收購走了所以藥費才貴了幾倍不止,我也不知真假,那時整天趴在炕頭上,只得由他說去。唉,我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啊,就這麼着,等把病治好,藥費診金早把我的錢花光了,倒欠了店家一大筆宿費飯費……」

  楊浩看着這位難兄難弟,不信地道:「憑你本事,要弄回點錢來還不容易?」

  壁宿瞪起桃花眼道:「容易?容易甚麼?北邊大戰,廣原城裡每天都要查驗戶藉來歷的,我住那店裡巡捕們不知來了多少趟,其中有個竟然是認得我的,曉得我的身份,警告我不得在廣原做案。如今非同往日,但有趁亂行竊打劫,罪加十等,當衆砍頭也是有的,我縱然弄得到錢,又沒有出城的腰牌,那時還不讓人甕中捉了……咳咳,萬般無奈,只好替那客棧掌櫃的灑掃洗碗,當個小二,這債也不知道要還到甚麼時候,你去風風光光做了欽差大使,我卻在客棧裡成了小二哥,苦哇……」

  壁宿說的悲傷,楊浩聽得幾乎都要一拘同情之淚了,他們一行人進城時,就看到守城官兵對出入行人盤查甚嚴,遠方逃來的難民都要全身上下搜個仔細,若不是範老四等人身上揣着官兵的腰牌,他也是要進不了城的,知道壁宿這番話並無虛言,便道:「是我思慮不周,那你怎麼又……?」

  壁宿嘿嘿一笑,洋洋自得地道:「天無絕人之路,咱這賣相好啊。錢員外的老爹死了,想要風光大葬,又捨不得花錢請那普濟寺裡和尚做法事,便從這廣原城裡找了兩個遊方和尚,又嫌他們太過醜陋,便靈機一動,僱我做主持法事的大和尚,說定了要替我償清飯錢宿費的。」

  一旁有個麻子臉的胖子,一身的孝衣,外披麻袍,手裡執着根哭喪棒,聽見壁宿這番話,登時臉皮發紫,想來就是那位錢員外錢大孝子了。可他聽說這個叫花子是欽差大老爺,又見旁邊站着知府老爺,卻是不敢發作。

  楊浩聽了便去看那兩個真和尚,只見這兩個灰袍僧人,一個粗眉惡眉,鼻孔粗大,一個憨厚粗壯、膀大腰圓,倒似沙和尚與豬八戒再世,若再配上前邊那個扛着引路招魂幡的小童兒,就可以演一出《西遊記》了。

  壁宿訴完了苦,兩眼放光地道:「楊浩,啊不……楊欽差,楊天使,咱們可是患難之交啊。如今你做了大官,可不能忘了自家兄弟,你身邊還缺不缺人?如果你肯要,我就投奔了你去,爲你鋪牀疊被、端茶遞水……呸呸呸,這幾天在客棧裡做慣了這些事兒啦,都說順嘴啦。我爲你牽馬墜鐙,帳前聽用,行不行?」

  楊浩正色道:「不瞞你說,我這欽差,如今可不是享福來着,你真的願隨我去?」

  壁宿跳起來道:「願去願去,當然願去,寧給好漢牽馬,不給賴漢當爺,誰不想往高處走啊,瞧瞧你這才幾天的功夫,都跟知府老爺肩並肩的站着了,我當然願意跟你去。吃得苦中苦,方成人上人嘛。你等等……」

  壁宿返身便走,回到棺前,整了整毗盧帽,抖了抖紫綬裟,棺材前一人捧着靈牌,一人捧着香盤,都不知道這位神神道道的和尚要做什麼。

  只見他走到香盤前,拿起一根針,穿上一條紅絲線,將針插在淨沙中,左手無名根掐着紅絲線頭兒,結金剛拳印,右手劍指淨沙,唸唸有詞地道:「已故錢鑫隆,貧僧空慧,現有超度解脫祕法,使你離苦得樂,了脫生死,你須用心聽,至誠信,明此理,發大心,成佛道,度衆生,莫失最後善緣良機。

  已故錢鑫隆,諦聽!諦聽!依教奉行!金剛經雲:「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你果能如是觀行,諸境頓空,即得解脫,永無苦惱,即得快樂。

  已故錢鑫隆,諦聽!諦聽!依教奉行!勿生瞋心及邪念……壽命無量,無有疲倦,如上忠言,真實不虛,毫無妄語,切記!切行!南無一切如來心祕密全身舍利寶篋印陀羅,尼經咒塔梭哈。南無十方三世一切阿彌陀佛,嗡,嘟嚕嘟嚕,渣雅穆克梭哈……」

  壁宿說完,便到棺前,稽首一禮,拾起棺上搭着的白綾解了一個結,誦道:「塵緣已了,解脫一切,願以諸功德,使我佛信徒錢鑫隆施主往生極樂世界,迴向一切佛淨土,業消智朗,解脫成佛……」

  壁宿這個半調子大和尚,把這本該沉棺入土時做的法事就在這大街上一口氣兒做完了,拍拍手掌,渾身輕鬆地走回來,對目瞪口呆的錢老爺道:「這下成了,你只管把你老子擡去埋了吧。貧僧這就去了。」

  楊浩愕然道:「你……從哪兒學的做法事?」

  壁宿一指那兩個真和尚道:「跟他們學的。」

  楊浩吐了口氣,苦笑道:「你倒真的用心。」

  壁宿一本正經地道:「你以爲我想背下來?可是不盡心不成啊,我怕被那錢家老鬼纏上,那時怎生消受得起?」

  楊浩聽了啞口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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