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步步生蓮 作者:月關 (連載中)

 
acer76123 2017-7-18 08:15:3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9 236802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12 15:44
第221章 情變

  一支穿插入銀州後方的吐蕃騎兵連破銀州南線五座軍驛,燒殺搶掠,將李家苦心經營數十年建立起來的五座軍驛全部夷為廢墟的訊息傳到北線諸後立即引起了軒然大波,北線各個軍鎮空前地緊張起來,各部將領們原本並不以為北吐蕃人敢在夏州戰局明朗前發動進攻,現在卻進入了一級戰備狀態,一時間警哨密佈,探馬往來,不管士卒還是將官都是衣不解甲、枕弋而眠。

  就在這時,吐蕃人夜襲,這件事立即引發了吐蕃人與銀州羌人之間的全面大戰。

  被襲擊的是銀州南線五佛嶺上的一座軍營,一個吐蕃人的小隊夜襲軍營,射殺警哨,潛入軍營焚燒了糧草,並試圖刺殺將官。事情雖然敗露,但糧草已被焚燒了大半,五佛嶺駐軍將領勃然大怒,擔心糧草被焚一事會使他受到軍法制裁,急切想要將功贖罪,於是立即率部向迎面之敵發起反攻。

  他料定即有偷襲,敵之主力必隨後來攻,果不其然,大軍殺出大營,就見吐蕃人正氣勢洶洶而來,雙方立即投入戰鬥,並分別向己方其他各部發出緊急求援訊號。整個銀州北線各個軍驛本就處於一觸即發的緊張局面,五佛嶺之戰如同一個導火索,使戰火迅速蔓延開來,所有軍驛都相繼投入了戰鬥。

  但是據戰後五佛嶺對面的吐蕃人的說法,是銀州兵首先對他們發動了攻擊,潛入他們的軍營刺殺了一個頭人,他們揮軍來攻,又見五佛嶺駐軍傾巢出動,大驚之下這才燃起烽火,向諸部求援。但是這些事自然是無法求證了。

  銀州與北吐蕃打得如火如荼,雙方都是一身火氣,銀州的軍力其實比吐蕃聯軍要強大的多,但是由於李光儼還沒有趕回來,銀州鎮守胃才浪羅還有所剋制,這樣一來雙方就形成了僵持局面。

  此後不到三天,一個銀州的巡邏小隊在被毀的七星驛南七十裡處一片沙包地上發現了一百多具死狀悽慘的屍體,那些屍體很奇怪,現場幾乎沒有什麼搏鬥廝殺的痕跡,那些死屍大多光著屁股仰臥或俯臥在地上,每人身上至少都中了三枝箭矢,還有一些人有掙扎爬過的痕跡,這樣的人死狀尤其悽慘,身上不但中了箭,天靈蓋更是被大棒打得塌陷下去,腦漿迸裂。

  那支巡邏小隊發現他們時,他們死了已經有一天的時間,巡邏小隊的戰馬一到,就有數十隻禿鷲驚飛起來。那支倒黴的巡邏小隊很是費了番功夫,把那些身上爬滿螞蟻、身邊有無數只滾著糞球的屎殼郎的屍體拖出來,捏著鼻子從他們身上搜出鷂子圖案的腰牌,這才大吃一驚,立即命人回報訊息。

  很快,率領大隊人馬趕來的一名統軍使認出了李光儼父子的屍體,其他的人都是衣衫不整地被射斃於地,而這對父子更加奇怪,他們似乎被人用馬在地上拖曳過一段時間,雙手緊緊綁著,背面的袍子都被磨光了,身體一片血肉模糊。

  認出他們身分的這位統軍使大人唬得魂飛魄散,立即向銀州報告訊息。訊息傳到銀州,就像一顆巨大的炸彈投進深水,爆炸的剎那爆炸力卻先狠狠地向核心收縮了下,整個銀州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沉寂,然後滔天巨浪迅速擴張,波及了銀州轄制的所有地區,銀州動盪不安了。

  前線的將領們已無心做戰,負責運送糧草的衙門全部陷入癱瘓,沒有人向前方輸運新軍和糧草,沒有人去接迎和安置傷兵,吐蕃人忽然發現銀州兵在一夜之間鬥志全消,不由興奮若狂,本來打點行裝正要逃跑的頭人們立即糾集大軍反動全面反攻,竟是節節勝利,把銀州軍壓迫得步步後退。

  李光儼為了防止夏州故事重演,自己的兄弟們有朝一日也來篡權奪位,所以掌握大權後便把所有的兄弟們都架空了,這些兄弟們手中既無兵權又無財權,政事更是一點邊兒也沾不上。如今李光儼死了,他唯一的繼承人也死了,銀州立即出現了權力真空,那些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兄弟、堂兄弟們突然都精神起來,原本門羅可雀的府門前車水馬龍,時而迎賓,時而出訪,每個人都在努力爭取著掌握兵權的將領們支援。

  而那些將領們把腦袋系在褲腰帶上圖的是什麼?這時候自然也要格外甚重。至於吐蕃人,被他們打下幾座城池占上一些好處有什麼關係,到了這一步當然是自己的前程富貴重要,他們也要看清楚誰才可能成為銀州之主,自己向誰宣誓效忠。一時間整個銀州城暗流洶湧,有望成為銀州防禦使做一方諸候的李姓族人到處奔走聯絡,而手握重兵的將領們則象精打細算的商賈似的,整日盤算著到底貨賣誰家。這樣的情形下還如何打仗?一向被銀州壓著擡不起頭來的北吐蕃諸部這一遭兒揚眉吐氣,已數次躍馬揚威於銀州城下。

  有些老成持重的官吏眼看銀州亂象已生,便悄悄遣人往夏州通報訊息,希望李氏家主,西夏草原的最高決策者李光睿大人能夠出面主持大局。可是夏州現在正與南吐蕃打得不可開交,南吐蕃可不像北土蕃那般弱小,他們擁有廣袤的草原和最善戰的勇士,其實力幾乎不在夏州之下,如果不是南吐蕃早已失去了他們的王,諸部落現在是各自為政,李光睿未必能佔上風,這時他豈敢離開夏州赴銀州排解亂局?

  訊息在整個草原上風一般地傳揚開來,而此時楊浩也已風一般地飄回了蘆嶺州去。紛紛趕回自己部族的橫山諸羌頭領半路上聽到這些訊息,再仔細琢磨琢磨楊浩臨走時一改在李光儼面前唯唯喏喏的模樣,從容自信地邀請諸部頭人造訪蘆嶺州的那番話,現在回味起來,似乎每一句話都暗含機心。

  「李光儼的死,不會和……和這個楊大人有關係吧?」這個念頭一浮出來,頭人們就暗暗驚心,這事兒關係太過重大,他們可不敢再猜下去了,但是有些心思靈活的頭人連自己的部落都沒有回,就徑直追著楊浩往蘆嶺州去了。

  改換門庭,自當趁早。

  楊浩回蘆嶺州去了,走得十分從容。

  他帶著八百侍衛,在野離氏部落住了這麼多天,許多頭人都能證明他一直待在野離氏部落,他的八百名士兵更是從不曾離開過一步。李光儼的死當然跟他沒有半點關係,吐蕃人與羌人的爭鬥更是早已有之,與他更是八竿子打不著,他現在只是一個在三藩夾縫裡求生存的可憐官兒而已,誰會想到他就是殺死李光儼父子,挑起銀州與吐蕃人大戰的幕後元凶呢。

  銀州至少也要有幾個月的時間才能平定內部騷亂,選出新的防禦使來,而新防禦使要想打敗那些爭權奪利的族人,徹底掌控銀州勢力,更不是一年半載可以辦到的事情。新防禦使一旦坐穩了位置,於公於私,首要任務就是打擊吐蕃,替前任報仇,這一來又非一時半晌可以辦到的事。而北吐蕃的勝利和李光儼的死,使南吐蕃與夏州媾和的可能成為零,夏州與南吐蕃的戰火也將持續下去,蘆嶺和党項七氏都將擁有一段休養生息的寶貴時間。

  楊浩的戰略目的已經達到,這是真正的實惠。有了這些就足夠了,現在該是他夾起尾巴做人的時候,他自然不會招搖起來。他對自己目前的處境非常清楚,對自己也有一個清晰的定位。幹掉了李光儼,並沒有讓他飄飄然起來,漫說夏州,就算是銀州,雖說吃了他一個大虧,實力與他相比,仍舊不可同日而語。不該忍而忍是怯,該忍而不忍就是蠢了,他自然沒有那麼愚蠢。

  商賈們對這趟野離氏之行則是比較滿意的,雖說這一次往野離氏部落的去路上很是受了一番驚嚇,也沒有同諸部頭人達成預期的結果,但是至少這一趟他們是滿載而歸的。做生意,本就充滿了不確定性,這一趟賺的,就比得上他們平時小半年的收入,他們已經非常滿足。

  人馬回到蘆嶺地界,早早得到訊報的州府官吏與那些商賈的家人遠遠迎出十裡,雙方見面,自有一番熱鬧,好半晌才起程繼續往蘆嶺趕去。李光岑認下楊浩這個義子,原本只是看中了他的仁義,覺得此人可以將部眾相托,而今他有勇有謀,做下這樣大事來,正合李光岑的脾味,他對這個義子是越來越滿意了,只是眼下人多口雜,許多隻有兩人才知道的祕密,此時卻不能共享成功的喜悅,一路上看著與眾官員談笑的楊浩,李光岑只是捋著鬍鬚滿臉笑容。

  唐焰焰本與楊浩並轡而行,自蘆州官吏一到,便自覺退到了一邊,不想這一來,卻恰與一人碰個正著,那人正是混在迎接隊伍裡趕來的摺子渝。

  摺子渝騎一匹烏黑油亮的駿馬,頭挽丫髻,未出閣的尋常女子打扮。一身易於乘馬遠行的胡服打扮,翻領纏腰,身段窈窕,嫵媚中自有一股英颯之氣。她的一雙明眸一直凝注在前方與官員們談笑同行的楊浩身上,脣角帶著淺淺的笑意。

  忽然注意到有人在盯著自己,摺子渝下意識地扭頭一看,就見唐焰焰正瞪著一雙大眼睛在看著她,摺子渝知道唐焰焰與楊浩同行,也知道此番楊浩能夠成行,這位唐姑娘助益甚大,所以雖見她面色不善,還是嫣然一笑,向她靠近了來。

  到了唐焰焰近前,摺子渝便笑吟吟地讚道:「唐姑娘,此番蘆嶺州能召來這麼多商賈赴野離氏之會,唐姑娘功不可沒。蘆州若是就此站住了腳,數萬百姓都要感念姑娘的恩德才是。」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摺子渝這麼客氣,唐焰焰當無不悅之理,可摺子渝這番話唐焰焰怎麼聽怎麼覺得彆扭:我對蘆州有無功德,怎麼也輪不到她摺子渝來感謝,她這是以蘆州的女主人自居麼?

  唐焰焰美目向她微微一瞟,忍不住反擊道:「我這麼做,也是為了自家生意著想,當不得一讚。真要說謝,也該是蘆州的官兒和百姓謝我,實實的當不起折姑娘一謝。」

  摺子渝莞爾一笑:「哦?姑娘真是為了唐家的生意?據我所知,唐家現在往中原調運了大筆的錢財物資,有意往中原擴張生意,我還道唐家想放棄在西北的基業呢,原來……,唐家留了姑娘你你在此打理。」

  唐焰焰臉蛋一紅,氣不過她的從容矜持,冷笑道:「折姑娘,你也不必總在我面前擺出這副假惺惺的模樣,當日小樊樓上,我便說過,本姑娘是絕不會放棄的。我唐焰焰光明磊落,有什麼話都說在當面,不錯,我是為了他,我就是為了他,才盡我之力助他。折姑娘天之驕女,父兄皆為府谷之主,我這商賈之女自然比不得你。可是,若論對他一片真心,我自信不輸於你。」

  摺子渝嫣然道:「唐姑娘心直口快,子渝很是欽佩。不過,唐姑娘,這種事,總要兩情相悅才好,姑娘今日陷得越深,來日所受的苦只怕越重了。」

  唐焰焰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微微眯了起來,冷笑道:「可是折姑娘又何以如此篤定,便知我與他……就不會兩情相悅?」

  唐焰焰臉上有種從未有過的自信神彩,那種自信、從容和歡喜,令得摺子渝芳心一沉:「她與楊浩同行這麼久,難道兩人之間……」

  一直以來,不管什麼事摺子渝都是智珠在握,從容自若,可是這一刻她卻有些沉不住氣了,她咬了咬薄脣,勉強一笑,忍不住問道:「唐姑娘這番話……是……什麼意思?」

  唐焰焰見她終於露出不安神色,這還是自己第一次在她面前佔了上風,便笑的更加嫵媚:「折姑娘冰雪聰明,難道還聽不出我話中的意思?不過,你儘可放心,楊郎身居險境,根基淺薄,如今這蘆嶺州就如風中殘燭,四方強敵環伺。他多些勢力支援才能站得穩腳跟。你折家是西北一霸,自是一大助力,你若肯入我楊家門來,與焰焰做個姐妹,焰焰也為楊郎歡喜呢。」

  唐焰焰這番話卻是把當日摺子渝故做大方,戲弄她的話原話奉還了,摺子渝終究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又是情繫楊浩的,平日再如何從容自若,這樣關係終身的大事也沉不住氣了,不禁顫聲問道:「你……你與他,到底做了甚麼?」

  唐焰焰想起那一日在小樊樓上被她明譏暗諷,氣得幾乎吐血的一幕,再見她如今忐忑不安的模樣,心中真是快意無比:「折姑娘似乎很是不安呢,可我記得不久之前,有一位人人都贊她通情達理賢惠淑嫻的奇女子對我說過,為了楊郎的仕途前程,情願與我做個姐妹呢,還說楊家的大門隨時為我敞開,這番話我一直記在心上,對她可是從心眼裡欽佩著……」

  「啊呀!」唐焰焰一拍手掌,笑道:「對了,她還對我說,男人看女人,第一眼或許看的是她的胸脯,第二眼看的就是她的胸懷了。本姑娘一直銘記在心,引為教誨。去妒,是我們女兒家的第一美德嘛,我唐焰焰一直記在心裡,唐焰焰不是說一套做一套的人,她若願進楊家的門,我是絕不會推三阻四的。」

  唐焰焰說罷,呵呵一笑,雙腿一踹馬鐙,便向前馳去,摺子渝看著她的背影,一時心亂如麻……

  「楊浩。」摺子渝一見楊浩,盈盈起身,楊浩已欣然衝上前來,一把將她擁在懷裡,嗅著她髮絲上淡淡的清香,歡喜地道:「子渝,想不到此時你會來看我,這麼多日子不見,我好想你……」

  「有多想?」摺子渝輕輕地問。

  「天天想,夜夜想,恨不得你一直留在我的身邊。」

  摺子渝輕輕一笑,柔聲道:「你出去是做大事的,就只整天想著我麼,除了想我,你……還有沒有什麼事要對我說的?」

  楊浩猶豫了一下,想起她大老遠趕來,只為探望自己,現在就對她說起唐焰焰的事,當頭一瓢冷水,未免大煞風景,不妨留她多住幾日,找個機會再與她說個明白。陰差陽錯的,唐焰焰的清白名節三番五次毀在自己手裡,也真個是嫁不得旁人了,子渝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子,縱然心中不悅,想必也能寬恕了自己。此時提起,時機卻是大大的不妥。於是便道:「那些公事,說來你也不會喜歡聽的,對你,我確是朝思暮想。可你……總是這樣來去匆匆,我又被綁在這蘆嶺州動彈不得,子渝,你我聚少離多,情非得已,如今,吐番與銀州戰亂一起,蘆嶺總算得以平靜,我想……早些去你家裡下聘,娶你過門,可好?」

  摺子渝眸中露出失望的神情,她本以為,楊浩就算因為心虛,不敢對她坦白,至少也會有些愧疚。想不到……想不到他還在花言巧語誑騙自己。在他眼中,自己只是一個民間女子,他既已答應娶唐焰焰為妻,那自己這個「無權無勢」的民家女兒要被他置於何地?

  她咬著嘴脣,輕聲問道:「你若娶我為妻,那你如何安置唐姑娘?」

  楊浩身子一僵,整個人都定在那兒,摺子渝悽然一笑:「擁抱,真是個奇怪的東西,明明靠的那麼近,偏偏卻看不清彼此的臉,更看不清彼此的心……」

  她輕輕推開楊浩,傷感地道:「無話可說了麼?我……一直到剛才,都抱著一絲幻想,幻想是她在騙我。可是……你總算講了實話……」

  楊浩焦灼地道:「不是這樣的,子渝……」

  摺子渝輕笑搖頭,慢慢後退:「你不用說了,怪不得你,是我太自信了。光是她的美貌,就不是男人所能抗拒的,更何況……她為你付出了那麼多,以你的性情,怎能不為所動?」

  楊浩急道:「我……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和她之間的事……實在是一言難盡,我也不是想瞞著你,我是想等過幾天……」

  「你不用說了!」摺子渝退開幾步,從案上抓起那口青霜劍,輕輕拔劍,劍放寒光,她的玉顏雪一般白,卻比劍光還要肅殺:「這口劍,是我家傳下來的一口寶劍,這次來,我就是想把它送給你。現在,還是把它送給你,願它伴你左右,助你建功立業!」

  她把劍慢慢遞向楊浩,楊浩不接,懇聲說道:「子渝,我不要什麼寶劍,我只想要你留下來。」

  摺子渝眉毛一挑,把劍往案上一放,閃身便走,楊浩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低喚道:「子渝,你聽我解釋,好麼?」

  「不必了。」摺子渝寒聲說道,她的頰上湧起一抹異樣的潮紅:「不必了,我不想聽,也沒必要再聽。我對你說過,我家是做生意的,在開封有一個大主顧,現在和我家裡發生了些糾葛,若是一個處理不慎,我家就有破敗之虞,為了這樁事,我的家人都在全力以赴,我也要去為家裡出些力。這次來,除了送你這口寶劍,我本就是來向你辭行的……」

  她回眸一笑,眼中淚光瑩然:「我這一去,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回來……」

  「子渝……」

  「放手!」

  摺子渝眉頭微揚,自有一股威儀,楊浩心頭一寒,下意識地鬆開手,摺子渝疾步趨向門口,楊浩忽然叫道:「子渝,你家裡……到底遇上了什麼麻煩,我來幫你。」

  「不必了,這樁事,你幫不到忙的。你現在諸事纏身,如今吐蕃與銀州起了戰事,你正好抓緊時間休養生息,男兒……還當以事業為重。」

  摺子渝幽幽說罷,黯然道:「我走了,你保重。」

  摺子渝扭頭疾行,楊浩知她外表柔婉,內心剛烈,此時追上去,只會更加激怒她,可她這麼一走,又如何勸得她回心轉意?一時間徬徨無措,焦急地望著她的背影,卻不敢追上去。

  摺子渝離開知府衙門,跳上馬便抖繮狂奔,她伏在鞍上,一口氣兒馳出老遠,奔到一叢樹林中,忽地勒繮下馬,搶步跑進林中去,伏在一棵合抱的大樹上放聲大哭。

  從小到大,從來只有她欺負別人,沒有別人可以欺負她,不管在什麼人面前,她都沒有這樣狼狽,敗的這樣悽慘,可是這一回,她徹底的敗了,這一敗,她便把自己的心上人都輸給了人家。滿腹的委屈、傷心,在楊浩面前表現出來的強勢和堅韌蕩然無存,林中寂寂無人,她哭得暢快淋漓。

  「楊浩,你這個混蛋,我恨你,恨你……,我對你一往情深,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負我?」

  四下無人,並不虞會被人看見,摺子渝捶著樹幹,發瀉著自己滿腹的悲傷與憤怒,卻不想就在這時,她的耳邊卻突然響起一聲輕笑,一個空靈縹緲的聲音說道:「哈哈,真是個自作自受的傻丫頭!」

  「誰?」摺子渝連淚都來不及擦,攸地一下站直了身子,一柄鋒利的短劍已向發聲處颯然指去。挺身、拔劍、出劍的動作簡直快逾電光火石,這一劍之威,已有一種劍術大家的風範。

  「功夫不賴嘛!」聲音突然又從完全相反的方向傳來:「你說為什麼,這隻因為你還不瞭解男人。男人,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他可以為了心愛的女人去流汗流血,去付出生命,但是男人通常沒什麼耐性的,如果你讓他等太久,又恰好有個美人兒趁虛而入,他要是不動心,那他就不是一個正常的男人,連和尚都不是,而是一個太監了。」

  摺子渝知道遇上了真正的高手,她不願在人前示弱,忙拭拭眼淚,轉向另一個方向喝問道:「你是誰?」

  那人的聲音變得飄忽不定起來,一時讓人辨清他的所在:「人無完人,不管男人女人,都有他的弱點,愛一個人,就要儘量去看他的優點,而不要去發揚他的缺點,可你偏要用男人最弱的一點去考驗他,這不是和自己過不去麼,所以……他固然有錯,你又何嘗沒錯?」

  話音落地,一個星眸朗目、風度翩翩的美髯男子鬼魅般出現在林間小道上,施施然向她走來,這人揹負一劍,大袖飄飄,舉步行來時漫天黃葉都隨之起舞,如無數黃蝶圍繞其身,望之真如神仙中人……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12 15:46
第222章 誰是誰的青霜劍?

  怔怔地站在中庭,望著摺子渝消失的方向,楊浩悵然若失。那種落寞,不是錐心刺骨的痛楚,也不是痛不欲生的悲傷,大概是因為前世已經經歷了墨顏學姐那種現代式的離合、後世又經歷了羅冬兒那段讓他刻骨銘心的愛情,又或者是因為他與摺子渝的聚散離合都是那樣的如溪水潺潺,從不曾轟轟烈烈。

  感情經歷的磨鍊,已經讓他成熟起來,不再是一個為了愛情便要死要活的懵懂少年。可是那種傷心和落寞卻是難免的,只是,他有什麼立場挽留子渝呢?

  風中痴立半晌,眸中漸凝淚光,就在這時,壁宿風中落葉般飄到了他的身後站定,低聲道:「大人,大家都到齊了。」

  楊浩眨眨眼睛,眨去眼中的淚水,再回頭時,已是一副非常平靜的表情:「走!」

  在知府衙門後宅內有一處會客的小廳,因為是知府大人會見親密客人的地方,所以自然不大,十多個人坐下來,已是濟濟一堂。楊浩還未到門口,就聽到裡邊熱鬧紛紛,談笑的聲音迎面而來。他一進去,談笑戛然而止,大家紛紛站了起來,只有李光岑稍緩了一步,慢慢站起,向他一笑。

  「大家坐,都是自己人,後宅見客,不必拘禮。」

  等候他的,是李光岑、納木罕、俟斤、木恩、木魁、柯鎮惡、穆清璇、穆羽等人,眾人見了楊浩,都向他抱拳行禮,楊浩臉上露出笑容,含笑致意,走到主位坐下,又向下虛按雙掌,大家這才落坐。

  「諸位,這一遭兒銀州吃了咱們的大虧,和吐蕃人的火兒也徹底的被撩撥起來了,沒個三年五載,別想消停下來。這種不同族氏之間的仇恨一旦結下,想要有個了斷更是綿綿無期,那邊的戰火燒得愈烈,咱們就越安全。」

  楊浩笑道:「當然,前提是,咱們不能讓他們看出來咱們才是他們的大威脅,三五年的時間也許還不夠,但是要休養生息、壯大實力,卻也差不多了,等到他們騰出手來的時候,至少咱們自保已不成問題。」

  木魁咧嘴笑道:「大人說的是,屬下一向敬重大人的為人品性,但是……說實話,屬下對大人的行伍功夫卻一直不以為然,想不到咱們大人用兵如神,指揮排程,決勝千裡,銀州李光儼雄崌一方,北拒吐蕃、回紇、契丹,南鎮桀傲不馴的橫山諸羌,漫說殺死李光儼,就算一口氣連拔五座軍驛,讓李光儼吃這麼大的虧,除了少……除了咱們大人又有哪個?屬下現在對大人真是敬佩的五體投地。」

  李光岑呵呵笑道:「木魁啊,你這小子什麼時候學的這麼會說話了,這馬屁拍的清新脫俗,聽來令人耳目一新吶。」

  眾人盡皆大笑,木魁卻正色道:「屬下從不恭維人,更不會拍馬屁。木魁所言,句句都是心中所感。」

  眾人聽了,又是頻頻點頭,楊浩這一招既有用間、又有用兵、既有正合,又有奇攻,正反陰陽運用之妙,令蘆嶺州以絕對弱勢的兵力,以不可能的手段,造就了一段傳奇,但是現在正是韜光隱晦的時候,這份榮耀卻又對人張揚不得,大家滿心的歡喜無處訴說,聽了木魁所言,人人心有所感,忍不住各抒感慨,一時諛詞如潮,紛至沓來。

  楊浩聽的大感吃不消,連忙擺手笑道:「停停停,大家不要再誇了,再這樣誇下去,本官可是連北都找不著了。」

  在眾人的鬨笑聲中,楊浩起身拱手說道:「不管多麼妙的計策,都要有最好的戰士去執行,才有成功的希望。眾將士不畏生死,諸位大人有勇有謀,這才是咱們成功的關鍵。此事雖是楊某一手操持,但楊某在野離氏部落中舉杯暢飲時,眾將士卻在前方浴血殺敵,這輝煌的戰績,是你們一刀一槍,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要說謝,該是楊某引蘆嶺五萬三千七百六十六名百姓,向你們致謝才是。」

  眾人紛紛拱手還禮,李光岑撫須笑道:「大人記的倒清楚,不過現在蘆嶺可不只五萬三千七百六十六人了,大人不在蘆嶺這些天,附近趕來投靠的部落和村寨又有一千一百一十九人,州中百姓新生男女幼兒二十七人,此外,還不不開眼的小賊跑來打動,盡皆被我蘆嶺民壯擒下,打入奴藉,如今不載入戶藉的奴隸也增添了一百多人。」

  楊浩聞言大喜,與眾人談笑議論一番,臉色方自一正,說道:「諸位,歡喜的事說完了,好聽的話也說完了,但是有句話,楊某卻得提醒大家。」

  眾人見楊浩正容說話,忙也紛紛坐正,肅容聽他講話。

  楊浩道:「這一次,銀州吃了咱們一個大虧,而且到現在還不知道是咱們在搗鬼,卻在和吐蕃人打得不可開交,不但諸位大人歡喜,我看三軍上下,也是人人開心不已。可是要知道,搗鬼就是搗鬼,用計就是用計,能保一時之勝,卻不能徹底改變敵我之勢。諸葛武侯才真的是用兵如神,可是實力不濟時,還不是被人家追著滿天下的跑?我們若非趁著李光儼輕率離開銀州,而銀州又正與吐蕃人對峙,南線諸驛疏忽大意,怎能輕易得手?」

  他沉聲說道:「就是現在,如果銀州揮軍來攻,我們縱挾新勝之銳,能與銀州正面為敵麼?不能,比起銀州真正的軍力,我們不過是以卵擊石,這就是真正的實力。一旦被人逼到一個死角,我們無法用計、敵人不會中計的地方,我們就只能靠實力與敵一搏,那時,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什麼神機妙算、用兵如神,都是不堪不擊的,所以,諸位切勿因這一勝而狂妄,我們必須知道,我們的實力還遠遠不及環伺周圍的諸藩,不要說夏州、府州、麟州,就是夏州所轄的一個銀州,也不是我們所能抵敵的。」

  「大人教誨的是,卑職謹記於心。」木恩、柯鎮惡等人肅然拱手起立。

  楊浩笑笑,說道:「大家坐吧,我只是給大家提個醒兒,諸位都是聰明人,自然一點就懂。」

  眾人又自落座,李光岑道:「依大人示下,咱們蘆嶺還該擁有一支足以自保的力量才行。今日大家都在,正好議論一下。以大人所議,我蘆嶺州地處險要,強藩環伺,想要自保,那就得有攻有守,剛柔並濟。所以初步決定,組建三軍。一騎、一步、一衛。

  這一騎,以咱們這三千騎兵為基礎。蘆嶺人力有限、地域有限,所以發展騎兵在精而不在多,三千人的建制保持不變,兵員有了折損時方可補入。三千騎,可以隨著咱們蘆州的發展,逐步發展輕騎、重騎、野戰遊騎各一部。

  這一步,則從蘆嶺漢民和山野溝壑間攀附行走如履平地的橫山羌人中招摹,主要負責騎兵發揮不了作用的城池攻守戰、叢林戰、山野戰,以及與騎兵配合步戰。

  這一衛,大家也看到了,這一次咱們奇襲銀州五座軍驛,冒充吐蕃人和銀州兵在彼此之間挑起大戰,靠的是騎兵的速度,步兵的戰法,更靠少數身懷絕技,混入軍驛首先控制其烽火臺等重要設施,我們詐城才如此容易,正因為烽火臺已被我們控制在手裡,我們才能攻城拔寨,以少量兵力連克數座軍驛,而銀州大軍卻毫無察覺。

  這些負有特殊使命,並不正面做戰的精銳之士,得有特別的本事,做的是特別的事情,可他們一旦成功,所起的作用,卻不亞於數萬大軍,所以,還要專門成立一衛,大人為這一衛起了個名字,叫『飛鷹衛』。飛鷹衛將從步卒和騎卒中挑選,人在精而不在多,專門執行特殊使命,『飛鷹』與咱們的耳報神『飛羽』直屬於團練使大人統轄……」

  楊浩與李光岑商議過的這些事情,顯然李光岑已經過了充份的思考,將來蘆嶺州將根據附近地形和敵我形勢,重點發展什麼軍種,首先發展什麼軍種,隨著軍種的成熟和蘆州財力的充容,再由之衍生些什麼軍種,他都已心中有數。

  不同作用的軍隊需要不同的裝備配給,不同的訓練方法,哪些是以現在的蘆嶺實力辦不到的,哪些將領適於統率什麼樣性質的軍隊,他都說的井井有條。就連上次李光儼霧中攻擊楊浩圓陣的駱駝炮,在他未來的規劃中也有涉及,唯一不曾提及的只有水軍。在這種地方養水軍,就算蘆嶺富的流油,實在有錢沒地方花,那也是敗家行為了。

  眾人立即獻計獻策,認真討論起來。楊浩見眾人沒有因為銀州之勝而狂妄自大,心中甚是寬慰,眼見眾人討論的熱烈,他轉向李光岑低聲問道:「李興的一品弓造的怎麼樣了?」

  李光岑欣然笑道:「已經造出了一具,射程真的……真的非常驚人。如今模具俱已成形,再造就快的多了。不過此弓操作起來還是有些複雜,在馬上使用遠不及用在城池攻守和步卒操作方便,而西北地區,一旦發生戰事,野戰仍是主要途徑,而我軍軍力有限,如果這強弓能再做改進,在馬上使用自如,那麼以少勝多也是輕而易舉。」

  楊浩心道:「依稀記得宋朝歷史上有神臂弓,也是西夏人所發明,並獻與宋朝。不知那神臂弓與這一品弓孰高孰下,那弓既是西夏人發明,西夏應該也會造這種弓,但是它對在宋國甚受倚重,而在西夏卻不曾流行,想必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楊浩想起上次見那尚未成形的一品弓零件,一品弓那樣強大的射速射程,既便有機械輔助,單憑手力開得了弓的也是少之又少,看它的零件,似乎與許多強弩相似,也是以鐙蹶張弓弦,在馬上這自然是不方便的。他的心中不由一動,如果有個像放風箏似的搖輪來開弓上弦,是否能省了這個馬上不方便操作的步驟呢?又或者,將張弓的機括想著法子倒著安置,在馬鐙上裝一個東西,腳踩著馬鐙,借那個東西張弓拉弦,這樣腳就不必離開馬鐙了……」

  楊浩這些想法,全因後世對機械裝置多少見過一些,所以很快就想到了,但是具體要如何去做,他卻不知道,只是想著回頭去看看李興,把自己的想法說與他聽。李興才是一個軍工大匠,這弓又是他發明出來的,如果自己的法子可行,對他就是個啟發,如果不可行那就算了,自己本來就是外行,也不怕他笑話。

  這廂正想著,卻聽木恩和柯鎮惡爭執起來,兩人都十分認真,爭得面紅耳赤。楊浩忙揚聲問道:「怎麼了?」

  柯鎮惡拱手道:「大人,屬下正與木團練爭執這步卒應配備什麼樣的武器。」

  「哦?」楊浩一聽甚感興趣,忙道:「不知兩位都有什麼高見,且說來聽聽。」

  柯鎮惡道:「在這西北地區,開曠之處甚多,此處步卒,弓弩是必備的遠攻武器,這一點我與木團練並無異議。只是,在此處作戰,就算是步卒,對上敵軍騎兵的機會也非常大,所以這近戰武器必須得心迎手,方能奏效。」

  「唔,有道理啊,怎麼,木團練有不同的想法?」

  木恩道:「屬下之意,是效仿朝廷軍隊編制,步卒中十之七八皆為弓弩手,配腰刀以自保,另配少量長槍手、或著重甲的士兵,以及戰車以抗騎兵衝擊。事實上,屬下以為在西北之地對抗強敵,仍是以騎對騎的好,步卒主要用來防禦和靠近咱們蘆嶺根基之地配合騎兵作戰,這樣的配置應該可以了。」

  楊浩點點頭,轉向柯鎮惡道:「那麼,柯大人又有什麼看法?」

  在李光岑方才初步擬定的未來步騎兩軍將領中,木恩是騎兵統領,而柯鎮惡是步軍統領,他自然不甘被木恩輕視,把他的人馬定位為只負責守城和為騎兵打下手的地位,是以漲紅著臉道:「騎兵來去如風行動迅速,尤擅迅速轉移趁步卒大隊調轉不便時,從側翼絞入廝殺,這就像是幾隻狼衝入一群羊中,你的隊形再密集,一旦被他們迫近,那也只有任人宰殺了。

  光憑弓弩,雖可在敵人不曾接近之前給予他們重創,但一旦被他們靠近,可就無計可施了。那少量的槍兵是起不了作用的,如果大量配置槍兵,仍是隻可用來防守,那乾脆固守城池豈不更加妥當,還派出步騎做甚麼?至於重甲兵和車兵,在這種地形下,更是隻可用來防守。卑職以為,這樣不妥。」

  楊浩笑道:「無妨,現在咱們就是在商議,如有什麼不妥,便當立即改正。你說說,你有什麼看法?」

  柯鎮惡精神一振,興奮地道:「陌刀!」

  「嗯?」楊浩被他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弄得一愣,穆清漩知道自己丈夫不擅言辭,本來她是個婦道人家,雖受楊浩尊重,邀她一起赴會,卻一直坐在那兒不說話,這時卻忍不住替丈夫說道:「大人,我家官人是說,咱們的步卒可以大量配備陌刀。」

  楊浩不是個武器迷,只是隱約聽過這陌刀的名聲,這時不便露怯,只得不懂裝懂地點點頭,一副瞭然於胸的模樣,裝腔作勢地道:「唔,你說詳細些,大家都來參詳參詳。」

  「是!」穆清漩拱拱手,說道:「大人,我柯、穆兩家,祖上都是唐朝的將領,曾任都知兵馬使、都押衙等職,唐亡後中原大亂,方攜家眷遷到西北,這麼些年來,我柯穆兩家雖居偏遠,但是祖上的兵書戰策、行軍排程之法卻是傳了下來,對以步克騎之法,我家官人也略有心得。」

  楊浩暗暗點頭,難怪看他夫妻說法不似尋常山寨頭領,原來祖上也是做過大官的,不過這也正常,如今這也雄踞一方的豪傑,哪個沒有淵源,平頭百姓就想一步沖天,像自己這般成為一方豪傑的,本領還在其次,天時地利人和的作用才是最大的,可是這樣的機會又有幾人那般幸運?

  穆清漩抿了抿嘴脣,本想既把話題談開了,便讓自己丈夫接著說下去,不想她當家作主慣了,柯鎮惡一來是個悶葫蘆性兒,有什麼話本就是茶壺煮餃子,心裡有數說不出來,二來他也習慣了聽媳婦的話,眼見自己娘子開了口,往那兒一坐彷彿沒他什麼事了,笑眯眯的只是看著自己娘子,等著她解說下去。

  稍清漩又好氣又好笑,瞪了自己官人一眼,只好接著說道:「陌刀是由漢朝時對抗匈奴騎兵的步軍主力羽林軍中重步兵的斬馬劍演化而來,長刀兩面有刃,重約五十斤上下,柄長足有四尺,唐朝時為重灌步軍主要配備的近戰武器。

  唐軍做戰,諸軍中弓手、弩手、駐隊、戰鋒隊、馬軍、跳蕩、奇兵等各有所司,每當戰鬥展開時候,敵人在一百五十步時候,弩兵開始射擊;敵人在六十步時候,弓箭手開始射箭;敵人攻入二十步時候,弓弩手發箭後執陌刀齊入奮擊,此時縱有奇兵、馬軍、跳蕩軍也是不準輕舉妄動的,全以步卒迎敵。只有步兵戰況不利時,跳蕩、奇兵、馬軍方可迎前敵出擊。

  陌刀作為長柄大刀如牆一般推進絞殺敵軍,敵軍往往在陌刀手的絞殺下人馬俱亡,那時的陌刀手與馬軍、奇兵一樣,都是主攻戰士,盛唐時陌刀陣在戰場上尤其受到重用,誰說步卒就只能用來防守了?」

  說到這兒,她又狠狠瞪了木恩一眼,不忿他瞧不起自己官人將要統領的步軍,木恩在女人面前,全無戰場上的凶悍模樣,吃這巾幗不讓鬚眉的美人一瞪,卻只咧嘴一笑,也不分辨。

  倒是木魁氣不過,冷哼一聲道:「真是婦人之見,你說的輕巧,鑄一柄陌刀,就需五十斤鋼鐵,上砍人、下砍馬,刃口又極易受損,咱們蘆嶺上哪兒去搞那麼多鋼鐵去鑄造陌刀?」

  穆清漩不由一窒,她只負責提出最適宜裝備步軍的武器,至於這武器怎麼搞,那是楊浩該操心的事了,哪輪得到她管,聽木魁說話無禮,穆大姑娘的大小姐脾氣發作,只是當著楊浩不好多說什麼,只是把一雙本來就極大的眼睛瞪得更大。

  木魁卻不像木恩那般好說話,把一雙牛眼瞪起,毫不畏懼地回瞪著她,只是美人瞪起俏臉十分的耐看,他瞪起眼時卻如廟裡的金剛,橫眉立目的不夠瞧了。

  楊浩見他們鬥氣,心中不覺好笑,他也覺得,不能把步卒始終定位於防守上。這不只是從蘆嶺考慮,放眼整個大宋也是如此,如果蘆嶺能發展一種以步卒抗騎兵的成功模式,那對整個大宋都是一種啟發。宋人對抗周邊強敵,最吃虧的一點就是缺乏可以與之抗衡的戰馬,但是如果步卒能抵抗騎兵,雖說想要揮軍主動攻擊,仍然牽涉到戰線拉開,補給不利,調動不如騎兵迅捷等問題,至少比被動防禦要多掌握一些主動。目前宋軍雖也針對騎兵特質發明出了一些武器,但是當下仍以弓弩為絕對主力,這也註定了他們的軍事戰略從整體上來說只能以防禦為主。

  可是木魁所說又不無道理,鑄造陌刀的成本太高,想要揮動五十斤的大刀連續作戰,對士兵的素質要求也太高,不要說蘆嶺州沒有這個物質基礎和人力基礎,以大宋目前的條件也有些強人所難了。

  他沉吟半晌,苦思後來是否有變通的解決辦法,眾人見他皺起眉頭苦苦思索,便都不再言語,只是靜靜地望著他。苦思半晌,不學無術,但亂七八糟所知頗雜的楊浩終於想到了兩樣東西,他的脣角不禁露出了微笑。

  他目光一轉,視線又回到眼前,眾人看他表情,顯然也知道他已有了定計,都滿懷期待地看著他。楊浩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地說道:「柯團練所言,有理。步卒不可只用來防守,他們也要肩負起進攻的重任。」

  柯鎮惡夫婦大喜,不料楊浩話風一轉,又道:「木團練所言也有理,我們沒有那麼多鋼鐵鑄刀,也找不出那麼多使得動五十斤大刀的戰士。在這種地方,行軍趕路頗為不易,扛著那麼重的刀,走到地方就已累個半死了,還如何作戰殺敵呢?」

  柯鎮惡夫婦又是一呆,木恩卻已忍不住了,詫異道:「那大人之意是?」

  楊浩胸有成竹地一笑,道:「陌刀是由斬馬劍發展而來,咱們就不能再發展發展麼?」

  在場眾人面面相覷,都不明白這位楊大人有了什麼奇思妙想,要把陌刀再發展成什麼玩意兒……

  「斬馬劍發展成雙刃長柄的陌刀,依稀還有那麼點模樣,楊大人把陌刀又改成鐮刀了,就那麼彎彎月牙兒似的一片鐵,陌刀的威力還在麼?還能……用來衝鋒殺敵?」

  一邊往外走,穆清漩一邊納罕不已地道。

  「那不叫鐮刀,楊大人說了,那叫鉤鐮槍」,柯鎮惡抿抿嘴脣,說道:「我覺得可行,可以先打造幾把,同木團練的騎兵對戰試試看。長槍本可拒馬,但是騎兵一旦攻入陣中,長槍的用處就不大了,可大人所說的這鉤鐮槍倒似乎可行,彎刃用來割刀腿,尖刃用來刺殺墮馬之敵,既費不了多少鋼鐵,打造容易,使用其所長也輕便。還有那大斧,儘可用鐵渣劣鋼鑄造,安一個長柄,力大者持之殺策馬之敵,簡直是易如反掌,都不須怎麼訓練。」

  穆清漩搖搖頭,輕輕嘆了口氣道:「那就試試看吧,但願真的有效果。大人的想法實在是太過天馬行空,陌刀……居然讓他改成了鐮刀……」

  想到這裡,她忍俊不禁,臉上便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走了兩步,她忽然察覺有異,扭頭一看柯鎮惡的表情,不禁瞪起俏眼道:「這麼看我幹嘛?」

  柯鎮惡趕緊搖頭:「沒啥,沒啥……」

  「你……哼!」穆清漩恨得牙根癢癢,在他額頭使勁一點:「該你說話的時候,屁也放不出來,還要老孃替你出頭。我讚一句別的男人,你就吃醋,小心眼的男人,沒出息。」

  柯鎮惡跟在她後面,吱吱唔唔地道:「我……我哪有吃醋,我正在想,那大斧鉤鐮槍,該如何配合作戰。」

  「喲,還敢騙我,今晚睡地上。」

  「沒有沒有,我……我是有點吃醋,不過、不過不是疑心娘子啊,只是……娘子從沒誇獎過我……」

  「那就是小心眼了?今晚睡地上!」

  「我……」

  一對歡喜冤家漸漸行遠,遠遠的還傳來二人拌嘴的聲音。衙門後宅內,送走了各位官員,楊浩默默站了一會兒,臉上輕鬆自若的笑容消失的乾乾淨淨,他輕輕嘆了口氣,轉入一個花廳,小几上還橫亙著那柄青霜劍。黑檀木的劍鞘,外裹蟒皮,鞘口、護環和劍柄式樣古樸,毫無一絲花哨,也無半點裝飾。

  楊浩走過去,輕輕拿起那柄青霜劍,走到視窗,迎著陽光一按劍簧,「錚」地一聲,青瑩若霜雪的毫芒映白了他的臉龐。劍在手,那人卻去了何方?

  一個女人的幸福,無非是被人珍不珍惜,可我真的不珍惜她麼?男女之間的情傷,就像這鋒刃如霜的長劍,決鬥的是時間,割傷的是彼此。她現在一定很悲傷吧,可我又何嘗不是?我是她的那柄青霜劍,還是她是我的那柄青霜劍?

  楊浩悠悠嘆了口氣,喃喃地道:「子渝啊,若我是這青霜劍,你是這包容它的劍鞘,我們是不是就不會彼此割傷了?」

  楊浩長吁短嘆,話音未落,面如冠玉的呂洞賓突然鬼魅般出現在視窗,笑吟吟地對他道:「嘖嘖嘖,好淫蕩的比喻,果然不愧是我酒色財氣呂洞賓的傳人,你若早早地便入了劍鞘,現在你的劍鞘又怎會跑掉,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吶……」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12 15:48
第223章 此去馬蹄何處?

  「師傅?」楊浩先是一呆,繼而大喜,對這個傳說中的神仙,為老不尊卻詼諧有趣的長輩,楊浩從心底裡有一種親近感,見到他的喜悅卻不是裝出來的。

  呂洞賓嘿嘿一笑,一展身形穿窗而入,瞄他一眼道:「長吁短嘆的,可是為了女人?」

  楊浩點點頭,呂洞賓笑吟吟地道:「這就對了,除了女人,還有什麼是擱不下的?為師這一輩子,紅塵是早已斟破了,就是看不破紅粉,吾徒頗為為師之風,足以傳我衣鉢了,幸甚,幸甚。」

  楊浩苦笑道:「師傅,你就別打趣我了,你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說起來真是……,算了,這些煩惱事不提也罷。對了,我還以為師傅此番去探望扶搖子前輩,至少也要在那裡住個一年半載,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呂洞賓一聽,變色道:「不回來不成,陳摶那個老牛鼻子教徒弟還真有一手,她隨陳摶學藝這些天,為師冷眼旁觀,旁的本事為師還不曉得,只是那一身武功的進境實在驚人,那個狗兒也真是學武的天才,武功進境一日千裡,看得為師心驚肉跳。

  你別看她小小年紀,這樣下去只需一年功夫,你就得讓她比下去。再過三年,你便拍馬都追不上她了。為師每天看到她,都會想到你望塵莫及的悽慘模樣,真是心有慼慼焉,怎麼還能心安理得地在太華山上待下去?」

  楊浩大喜道:「狗兒學武竟有這般天份麼?好!好啊,這孩子孤兒寡母的,瞧著讓人可憐,今後有了一技之長,也算是出人頭地了。」

  呂洞賓斜眼瞄他,憤憤然道:「沒出息,陳摶的徒弟有天份,我呂洞賓的徒弟就沒天份?這算什麼道理?論身份論地位,我呂洞賓比他陳摶可還高著幾分,難道我的徒弟就該讓他的徒弟比了下去?」

  楊浩陪笑道:「弟子愚鈍,有負師尊厚望。其實師尊學究天下,詩才武藝蓋世無雙,有您這樣的名師指點,徒兒再差也差不到哪兒去。不過,學武要有天份固然是一方面,再者說狗兒年幼,現在學武築基,我這已經成年的人自然比不得他,並不是師傅不如他的師傅。

  更何況,不管有怎樣的名師調教,不管什麼樣的本領,都沒有投機取巧的途徑,狗兒居於太華山上,不問世事,潛心習武,心無旁騖之下方有這等進境,那也是他用辛苦和汗水換來的。弟子慚愧,做了這蘆州知府,諸事纏身,每日用來習武練功的時間終究有限,將來在武學上的造詣不如狗兒,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呂洞賓本來吹鬍子瞪眼的正在發怒,聽了這話沉吟有頃,頷首說道:「唔,你這話也有道理,說起來你師傅是本無爭勝之心的,可是如今既已起了這個念頭,總不能就此偃旗息鼓。想那陳摶弟子眾多,僅是他那大弟子無夢,就給他收了徒孫三百多人。

  你就算舍了官位前程隨我入山專心修道習武,將來也未必比得過他的徒子徒孫勢大,為師懶散了一輩子,卻也無人能與我爭風,不收徒弟也就罷了,如今既收了你這徒弟,做師傅的總不能不管不顧,讓自己的弟子將來受人欺負,說不得我也要走遍天下,去尋幾個根骨奇佳的孩子,給你教出幾個師弟來撐門面。」

  「師父,」楊浩感動地道:「師父授我絕學,弟子已感激不盡。師父是世外高人,如散仙一般逍遙自在的人物,向來率性而為,無拘無束,何必為了弟子這般辛苦。師父若是想要多收幾個徒弟,讓呂氏門人開枝散葉,廣傳天下,弟子是十分贊成的,但是師父卻不必為了徒弟這般操心。弟子與狗兒情意深厚,斷無為敵的理由,再說,徒弟也不是一定要在武學上開宗立派,揚名千古,弟子的天份和前程,又不在這兒。」

  「噫!」呂洞賓撫掌,轉嗔為喜道:「不錯,不錯,我的徒兒天份不在這裡,你要讓他陳摶的徒弟屈居身下,也未必要靠武功,傳承我全部衣鉢,看來是指望不上了你,不過既是我酒色財氣呂洞賓的開山大弟子,總也不能本領太差,墮了為師的威風。為師在此再住半個月,趁這功夫,把為師最拿手的內丹功法雙修祕術傳你,你依為師所授,好生習練,將來的成就也不致太差……」

  「什麼?雙修之法?師傅不是修道人麼,還懂得房中術,師父要教我房中術?哎喲!」一語未了,楊浩頭上便捱了一個爆粟,腦瓜仁都覺得生痛。

  他是真的大吃一驚,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師傅一個出家人竟懂得房中術,光看呂洞賓那仙風道骨的模樣,楊浩早忘了道家還有合藉雙修之法。本來,有這樣的功夫,恐怕是個男人就想學上一學,可是摺子渝剛剛憤而離去,楊浩正是滿心悲苦的時候,哪裡提得起興致。剛剛還聽說師父要與扶搖子別一別苗頭,去尋幾個根骨好、悟性佳的弟子傳授一身本領,光大本門,臨走還念念不忘要傳自己房中術,難道要讓自己在婦人們面前大逞威風?也算是為他酒色財氣呂老祖揚了威名?一想至此,楊浩只覺哭笑不得。

  誰料呂洞賓聽他把自己最得意的雙修祕術說成房中術,就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又像一個明明寫的是後宮,卻硬被無知小輩指為種馬的可憐作家,跳將起來,氣極敗壞地道:「不學無術,淺鄙無知,誰說雙修之法就是房中術?說出去無端惹得修道之人笑話!

  為師修的是內丹術,內丹術練的就是性命雙修,何謂之性?元始真如,一靈炯炯是也。何為之命?先天至精,一氣氤氳是也。性之造化系乎心,命之造化系乎身。內丹術之修習,有人先修性而後修命,有人先修命而後修術,起手不同,各有側重,是故流派甚多,其中區別極大。陰陽雙修只是其中一個分支,男女雙修,亦臻大道,所謂殊途而同歸也。至於房中術,不過是學了陰陽雙修的一點皮毛之士,用作閨房繡榻之上取樂快意的一點旁門左道功夫而已,豈可與陰陽雙修相提並論?」

  楊浩一見平時恬淡如神仙般的呂祖大人臉紅脖子粗的模樣,不禁心中大汗,趕緊陪笑道:「是是是,師傅說的是,管它叫房中術還是陰陽雙修,學來之後只消有用就是。」

  呂洞賓正色道:「房中術是房中術,陰陽雙修是陰陽雙修,兩者豈可混為一談,名不正則言不順,你這廝真真的不學無術,為師費盡脣舌,講了這許多,你還是懵懂無知,真是氣煞貧道了……」

  楊浩趕緊從善如流,改口說道:「是是是,弟子愚昧,師父要教我的是陰陽雙修,與房中術旁門左道功夫全不相同,弟子無知之言,師傅不必放在心上。」

  呂洞賓又憤憤然地向他講了半天兩者的區別,什麼奼女嬰兒、金公木母、心猿意馬、外道正法……,說的俱是道教術語,可憐他收了這開山大弟子之後,只教了他些武技功夫,道法從未學過,完全不解其意,把個楊浩聽得暈頭轉向,只是做誠惶誠恐狀不住點頭應是。

  呂洞賓滔滔不絕講了小半個時辰,見這蠢笨的徒弟一臉真誠,彷彿真的弄明白了兩者之間的區別,這才滿意地住口,從他手中接過茶盞,飲了口茶水,又恢復了世外高人模樣,慢條斯理地說道:「陰陽雙修,分為築基、雙修兩個部份,共計九大功法,為師如今且把功法傳你,再為你細細解說其中不明之處,然後你可自行參詳修練,此功法著手甚容,並無走火入魔之險,你可從陰陽雙修著手,好生修練,待你大成之後,為師再將性命雙修的無上絕學傳你。」

  「是,請師傅教諭。」

  呂洞賓又正色道:「徒兒,你須記著,水可載舟,亦能覆舟。陰陽雙修雖是藉男女之術以收健體強魄,貽養長生之道,卻切不可倚仗此技沉溺女色。好色縱慾,必自毀其身,為師曾賦詩一首,『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催人骨髓枯。』你須謹記心頭,時時自省。」

  楊浩「啊」地驚呼一聲,呂洞賓奇道:「怎麼?」

  楊浩還不知這首詩是他作的,是以驚撥出聲,一見他問,怎敢說這首詩自己早就聽過,連忙翹起大指,連聲讚道:「好詩,好詩……」

  呂洞賓哼了一聲,不理他拙劣的馬屁功夫,便自吟出一段雙修歌訣來,楊浩呆呆聽著,呂洞賓吟罷,扭頭看看他的臉色,不禁悲從中來:「還是陳摶那個關門弟子好啊,那個狗娃兒雖不識字,卻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陳摶老兒說上一遍,她便記得,瞧你這模樣,恐怕是萬萬不及的,唉,筆墨侍候……」

  楊浩一呆,忙掉頭去取筆墨,呂洞賓看著他的背影,捻鬚想道:「今日一番話,總算稍稍開解了那位折姑娘的怨尤之意,不過想要他們複合,卻非我舌燦蓮花便辦得到的。陳摶說他二人之間還有重重波折,不日二人都將往東南一行,卻不知準是不準。大道玄妙,難以預料,我也不必對他說破了,這是他自家因緣,就讓他自家去解吧……」

  開封府!天子腳下第一府!

  寇準、呂夷簡、范仲淹、歐陽修、包拯、蔡京、宗澤等許多歷史名人都曾在這裡戰鬥過的地方。偌大的東京城、一百多萬人口的管理都集中在這裡,訴訟、戶籍、婚姻、田土、祭祀、營造、賑災恤民、管理科舉、按察賦稅、平定物價,甚至各種慶典的禮樂事務、京師的宗教管理、迎送外國使節……

  開封府每日文牘案柬不下數千封,用來批覆公文的毛筆,每月就要用掉一箱;官印也因使用頻率過高,每年都要更換一枚新印。是以每日裡開封府尹、判官推官、左右司錄、左右巡院、六部功曹等諸位大人一天到晚那真是忙得團團亂轉。

  但是開封府的地位也因此變得極為崇高,唐宋定製,重要的官衙都要築在城中城裡,稱為「子城」或「衙城」。開封府又稱「南衙」,做為大宋一座極重要的官邸,屬官從吏無數,所以府衙佔地六十餘畝,樓堂殿宇五十餘棟,除了大宋的皇宮,整個開封城內的確再沒有任何一座府邸能跟它相比。開封府衙其實就猶如另一座皇宮,渾厚、雄偉、褐紅色的城牆,高大巍峨的城門,無不彰顯著它的威儀……

  府衙正前方有一方青石浮雕照壁。照壁的正中刻著一隻似牛非牛、剛猛威武的獨角怪獸,再往前去,高大的城門上方三個斗大的漢字赫然在目:「開封府」!一頂八擡大轎到了府前不見停下,徑直進了戒備森嚴的府門,經過百餘米的甬道,來到一座左側掛著開道鑼,右邊架著鳴冤鼓的儀門,大轎再往前去,到了後面一座院落,院落正中有一塊巨大的濮玉,上刻十六個大字:「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濮玉後面便是重檐歇山頂的開封府正廳,繞過正廳再往後走,到了府尹大人居處,轎子才落了地,轎簾一打,開封府尹趙光義端著玉帶從轎中肅容走了出來。

  「叫程羽到清心樓來見我。」趙光義吩咐一聲,一個衙差立即高聲應是,飛步趕去傳喚,趙光義則泰然舉步進了院門。

  開封府西南角一個院落,院門上一處楹聯,上聯是:「國設刑典律萬民本不分你我貴賤」,下聯是:「我執王法靖一方唯只認是非曲直。」正中門楣上赫然是「府司西獄」四個大字。

  雖說這地方只是用來臨時關押疑犯和證人以便提審的地方,按照大宋的典獄制度,疑犯在這裡關押時間最長不能超過四十天,如到期仍不能找到證據定人之罪便要放人。可是但凡被抓到這種地方的人,不管有罪無罪,見了那森嚴的氣象,哪個不心生畏懼。

  一個三旬左右的官兒急匆匆地提著袍裾自府西司獄裡面出來,這人面貌清朗,眉宇間隱含一抹肅殺之氣,正是開封府判官程羽,趙光義的心腹。他走出門來,一撣官袍,便急急向清心樓走去。

  清心樓上,方面大耳、不怒自威的趙光義端然就坐,一手舉盞,一手拿著蓋兒輕輕抹著茶葉,將一口香氣氤氳的茶水抿進口中,雙眼微閉,細細回味了片刻,這才嚥下肚去。

  已趕上樓來的程羽見他雙目一張,這才適時踏進一步,拱揖施禮道:「大人……」

  趙光義盯著手中的茶杯,出神半晌,問道:「禹錫離京有半年多了吧?」

  禹錫是程德玄的表字,他的官職雖只是個押衙,但是在趙光義面前,卻是最受寵信的,程羽忙應了聲是,看看他的表情,小心地道:「大人想讓禹錫回京來?」

  趙光義搖了搖頭,說道:「官家今日召我進宮,商議西北邊事時,特意提到了楊浩。」

  程羽先是一呆,隨即才省悟到他說的是西北那個新設的蘆嶺州知府。程德玄的密奏總是抄錄一份副本轉呈開封府,這些事涉機密的文案都是由他來整理的,對此事的來龍去脈自然瞭解。程德玄的奏表中將楊浩在西北獨斷專行、招攬民心、廣收心腹的事寫的十分詳細,皆有事例佐證,莫非官家終於起了戒心?

  趙光義微微一笑,說道:「楊浩此人原本出身於廣原程世雄門下,系府谷折氏一系,雖經官家提拔重用,但其所做所為,卻不見他有絲毫感念皇恩之意,此人野心勃勃,顯然是想效仿西北三藩希圖自立。如果他真能自成一藩,能夠起到分化西北各方勢力的作用那也罷了,可他與折藩過從甚密,又接受折藩的種種援助,顯見是已與折藩勾結,成為折藩爪牙,若容其坐大,只能壯大折藩的實力,使西北局面更難控制。」

  程羽道:「是,大人卓見,不知官家有何定計?」

  趙光義輕哼一聲道:「依我之見,應趁其根基未穩,尚無力量對抗朝廷,而且以他現在的實力,也還不值得折楊兩藩為了他而與朝廷反目,及早除之,消彌禍患!」

  他啜了口茶,又道:「官家卻以為,楊浩功勞彪炳,朝廷剛剛嘉獎過,而蘆嶺亂象未生,楊浩野心未顯,不便枉舉屠刀,落下不義之名。可以明升暗降之法,將他召進京來,另委他人擔任蘆州知府,兵不血刃地接收蘆嶺勢力,如果楊浩拒不奉詔,亦或推諉搪塞,方可著欽使遽而殺之,心彰國法。」

  程羽目光一閃,省悟道:「大人召卑職來,可是要讓卑職通知禹錫暗做手腳,迫使欽使斬殺楊浩,了了這條禍根?」

  趙光義一呆,啞然失笑道:「怎麼會,本府在意的是那蘆嶺州,只消楊浩離任,還能有甚麼作為,值得本府為他拔刀麼?一個不慎,行跡落入官家眼中反而不美。此人不值一提。」

  程羽赧然道:「是,卑職愚鈍,那麼……大人是趁機舉薦禹錫為繼任知府了?」

  趙光義搖搖頭,站起身,踱到樓前,憑欄俯瞰開封府衙,說道:「那麼做不是明擺著安插私人麼?官家慧眼如炬,使不得。本府向官家進言,保舉了張繼祖為繼任知府。」

  程羽奇道:「張繼祖?他不是因為貪弊……」

  趙光義微微一笑,程羽突然了悟,立即閉口不言。

  張繼祖與他是同科進士,又是同鄉,雖然私下沒有什麼往來,在朝中也算是親近的官吏。張繼祖此人怯懦守成,沒什麼政績,前不久因為貪弊被監察御使彈劾,走投無路之下,還曾備了厚禮求到他府上,希望他能引見自己,懇請南衙保他。

  程羽分文不收,卻知大人正在用人之際,也未一口回絕,好言安撫了他一番,便將事情源源本本告與趙光義知道。張繼祖的為人秉性,趙光義亦為不屑不恥,不過不知出於什麼考慮,還是動用他的關係,暫時把這件案子壓了下來。

  此前,張繼祖與南衙並無往來,行賄投靠又是私密行為,外界自然不知。蘆嶺州苦寒凶險之地,無罪無過的官兒,隨便指派一個,誰又肯去?那不是流放一般了?如今大人舉薦張繼祖,正好向官家說明他貪弊一事,而不致為自己留下包庇的隱患,同時借這樁大事,又可將他的罪責輕輕缷下,讓他將功贖罪,牧守蘆嶺。

  此人感念南衙恩德,唯有從此投效門下,再者,此人素無膽魄能力,一旦掌理蘆嶺,唯有倚重於程德玄,而且此人只習文而不知武,到那時大人縱然不說,官家也會想到程德玄還在蘆嶺,團練使的官職少不了便要分差到程德玄的頭上。西北之地,軍權遠比政權重要,到那時就算張繼祖不會死心踏地的跟著大人走,蘆嶺實際上也是掌握在大人手中了。

  這張繼祖既非大人門下,現在又用得著他,有些該點撥的話,大人自己不便出面,那麼這穿針引線最好的人選自然就是非己莫屬了。一念至此,程羽也露出了會心的微笑:「過兩日就是小兒百日之喜,張繼祖與卑職既是同鄉,又是同科進士,卑職邀請過府飲宴的客人,當然是少不了他的。」

  趙光義又是一笑,頷首不語……

  「這個道,非常道。性命根,生死竅。說著醜,行著妙。人人憎,人人笑。大關鍵,在顛倒。莫厭穢,莫計較。得他來,立見效。地天泰,好徵兆。口對口,竅對竅。吞入腹,自知道。藥苗新,先天兆。審眉間,行逆道。渣滓物,自繼紹。二者餘,方絕妙……」

  楊浩站在山坡上,一身箭袖,面向東方噴薄而出的旭日,雙目微閉,雙腳微分,雙腿微曲,含胸拔背,肩肘鬆沉,神定於百會,氣凝于丹田,徐徐吐納,意念中道道陽光自天目源源不斷匯入丹田氣海,然後按照呂洞賓所授氣行之法,將其運轉周身經脈。

  對於呂洞賓所授的武技,楊浩從一開始就相信它確有奇妙之處,但是對於這種內家氣功,自從見識了呂洞賓神出鬼沒的本領後,也顛覆了他原本的認識,但是這功夫到底有何奇妙,他還是不知其詳,這功夫練習之初,他只覺腰痠腿軟,還未發現其中的神妙,半個月下來,感覺卻有不同。

  他閉目吐納之時,漸漸已能進入空虛境界,原本閉息六十秒是絕對辦不到的,現在卻可以從容屏息至少兩分鐘,下丹田、兩腎及躍陰庫開始發熱,命門、百會、天目等大穴會自發地跳動。意念內斂時,會感覺到眼前有如電閃,耳邊似聞雷鳴,方知這功夫果然大有奇妙。

  這功夫朝採太陽之氣,晚採太陰之氣,每日早晚各練半個時辰,倒不影響他日常行動。如今他才只練了第一式,很快就可以練習第二式補虧,還有回龍、鎖陽、幻影等各式築基功法,都要待前一式根基紮好,才可以習練。至於築基功夫練好,就該進入雙修之境,那時就需與女子房中練養、採藥歸爐、陰陽還元,如今他一個娘子也無,倒也不去理會。楊浩只覺這功夫漸漸上手之後,每日神清氣爽、精神奕奕,再也不易疲憊,便當它只是一種普通的養生氣功也是好的,所以勤練不輟。

  楊浩在練吐納功夫,程德玄卻在不遠處的草坡上練劍,草已枯萎,滿地銀霜,程德玄一身玄衫勁衣,在坡地上輾轉騰挪,步履矯健,手中一口劍寒光閃閃,劍風颯颯,兩丈方圓內,盡被他的劍勢所籠罩。

  二人一動一靜,如同玄武,玄者凝如山嶽,武者如電掣雷霆,比較起來,還是程德玄的功夫有看頭,兩人所帶的幾個僕人便都遠遠的站著,觀望程德玄練武,全未注意到壁宿一溜煙的已登上山來,到了楊浩近前。

  楊浩如今六識聰靈,已感覺到有人靠近,他徐徐吐出一口濁息,收勢站定,張開眼睛,見是壁宿到了近前,不由露出喜色,忙道:「壁宿,可曾打探到她的訊息?」

  壁宿輕輕搖頭,楊浩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壁宿低聲道:「遵大人囑咐,屬下往折大將軍府求助,提起她的名字,說及她的九叔父就在將軍府當差,請折大將軍找來她的九叔,已便問清她的居處,誰知……」

  「誰知怎樣?」

  「誰知折大將軍向左右略一詢問,便知府中果有這樣一位管事,只是這位管事也已辭職離開,好似家中出了什麼為難之事。」

  楊浩眉頭一蹙,喃喃地道:「能是甚麼事,連她的九叔也辭了差事?」

  壁宿道:「折大將軍府上再加上各處別院、下莊,大大小小的管事不下百餘位,誰知道這位管事家裡出了什麼事,我只好向與那位管事相熟的人詢問,探得他府宅所在,卻是府谷城外一處牧場,便即趕去探看。」

  就算霸州丁家,比起折大將軍府的確規模小了至少百倍,那些大小管事也是有親有疏,有尊有卑,像廚房管事劉鳴,就是根本沒有資格去見丁老爺的,如果自己家裡有了什麼大事,也沒有可能去向丁老爺求助,只能自己解決。如今看這情形,摺子渝那位九叔在折家也算不了什麼重要的管事,所以有了事情只能自己解決,卻借不了折大將軍的勢力。

  壁宿接著說道:「那座牧場就在府谷以西,牧場不大,只是用來豢養安置臨時採購來的騾馬牲畜的,一俟賣出就會運走。我到了那裡之後,見牧場還在開張,便向牧場的人問起,他們說,牧場已換了主人,折姑娘的家人將牧場變賣,已舉家往開封去了。」

  楊浩焦灼地道:「你就沒有問問他們家裡到底出了什麼事情不成?」

  壁宿道:「自然是問過的,那買下折家牧場的人也說不大清楚,好象折家往中原販賣馬匹挾帶了青鹽,回程時又偷偷採買鋼鐵,原本做的小心,倒也不曾被人發現,結果因為生意上與一個大主顧發生了糾紛,被人舉報入官,扣下了全部貨物和人,折家只得變賣全部家產往中原上下打點。」

  西北地區做生意的人,為牟高利,大多挾帶品質極佳的青鹽,從中原回來時,再採買西北欠缺的鋼鐵,這已是民間不曾公開的祕密。同後世人的想象相反,當時的人,國家、民族的概念極為薄弱,世人大多隻為家族著想,幽雲十六州的漢人絕不會日夜翹首期盼中原人來「解放」他們,西北地區尚未納入大宋統治的漢人百姓也絕不介意損害大宋的利益,而與同西北胡族做生意。

  這樣的事雖然尋常,可一旦經了官就不妙了,難怪摺子渝家有人在折將軍府做管事,也不曾求助於折府,這種事即便折家也在做,一旦被大宋官府發現都要找幾隻替死鬼的,更何況此事與他們全無干系,避之尚恐不及,哪有可能為子渝家裡出頭。

  楊浩聽了焦灼萬分,可是這樁事以他這種空降的官兒,無論在西北還是中原都毫無根基和人脈,根本是幫不上忙的。不過這事既是折家有人走私被抓,大不了賠個傾家蕩產,當事人被判入獄,摺子渝卻不會有什麼危險,這種事兒怎麼也不會搞出「連坐」來的,所以楊浩稍稍心安,他思忖片刻,又道:「我聽子渝說過,要往開封府去,這案子可是犯在開封?」

  壁宿搖頭:「這卻是連那戶人家也不曉得了,不過不管是不是犯在開封,這案子若是不小,最後總要著落在大理寺的,折姑娘去開封也是對的。」

  楊浩心想:「也不知霸州趙傑在開封有無同僚官員,這事兒如要請託,我也只有找他了,折家既然傾家蕩產去打官司,這案子便不會急著判,只要拖下來,就還有機會,眼下先得找到她,否則縱想託附趙通判,恐怕也不知該從何處下手。」

  想到這裡,楊浩忙道:「壁宿,這事兒還得麻煩你往開封府走一趟,把折家這案子打探清楚,看看如今著落在哪個衙門,即通過『飛羽』傳訊回來。」

  「好!」壁宿點點頭,想告訴楊浩自己去折府時,折大將軍黑口黑麵,對他態度不太友善,忽又想這大概是因為自己位卑身輕,折大將軍自然不放在眼裡,倒未必是對楊浩有什麼不滿。不然的話,又怎會送他衣甲兵器,又遣將校幫他練兵?這種小報告不打也罷。

  這只是壁宿心中念頭一轉的事兒,他的「好」字剛剛應下,程德玄便挽了衣衫過來,笑吟吟地道:「大人真是勤政,這麼早就在處理公事呀?」

  楊浩掩脣咳嗽兩聲,搖頭笑道:「程大人見笑了,倒也不是什麼公事,本府隨一名道人習了一門養生吐納之術,這些日子練下來,只覺神情氣爽,體健身輕,心中甚是欣喜,不想心急成功,練的有些過急,這幾日總覺肺腑有些燥熱煩悶,可那位道人又云遊四海去了,本府便著人往府谷探訪那位道人的師弟碧荷觀主,想請他來診治一番,不想那位觀主不願離開,咳咳……」

  程德玄關切地道:「大人怎麼能相信那些江湖術士傳授的功夫,吐納之術,一旦出了岔子,可是會傷及五臟內腑的,大人切切不可大意,還是早早延醫診治才好。」

  楊浩擺手笑道:「多承程大人關心,我想那位道人是不會害我的,應該是我所煉不太得法吧,咳咳咳……」

  程德玄忙道:「既然如此,大人這幾日還是先停練了吧,待氣息勻順了,或者向那道人問個清楚,再接著練下去也不遲。」他呵呵笑道:「大人春秋正盛,恰當壯年,這養生之術也不急著去練。」

  「說的是,咳咳……,且再看看吧,幸好如今我蘆州諸事都已理順,眼看寒冬將至,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公務需要處理,如果還有不妥,我便親往府谷拜訪拜訪那位碧荷觀主,請他診治一下便是。啊,時辰不早了,本府要回去更衣理事,程大人請。」

  「楊大人請。」二人相互拱拱手,便各自循著一條山徑往山下走去。他們的住處都有直通這後山的道路,下山並不同行。

  「大人,你修煉吐納之術,果真有些不妥了?」程德玄一走,壁宿便關心地問道。

  楊浩微笑著搖搖頭:「我好的很,哪有什麼不妥,這麼說,只是預埋一個藉口,再過兩日,我把州府裡的事交待一下,便要離開一趟。我現在是蘆嶺州知府,照理說為官一任,不奉詔、不請命,是不得擅離轄地的,雖說這西北地方山高皇帝遠,沒幾個官兒守這規矩,可這面上功夫總還得做做。」

  「大人要離開府州,往哪裡去?」

  楊浩目光一閃,眺望遠方層山疊巒之間,淡淡說道:「霸州!」

  此去馬蹄何處?自然是度關山,了恩仇!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14 09:02
第224章 隨波逐流處處安

  傳旨太監顧若離將聖旨交到楊浩手上,笑吟吟地道:「恭喜大人榮升和州防禦使、右武大夫,我大宋的臣子,自入仕以來不到一年光景,便自從八品一口氣兒升到正六品的,屈指數來,也只有楊大人一人,足見官家對楊大人的青睞,楊大人只要勤於政事,公體為國,效忠於朝廷,前程必然不可限量。如今楊大人高升,得以入京為官,雜家在此先賀大人的喜啦」。

  和州防禦使是楊浩他的官職,比他原任的團練使又高了一級,已和廣原程世雄相同了。武功大夫則是他的品級,官員的待遇、俸祿,要根據他的品級來給付。但是宋朝的官兒真正有多大的權,要看他知的是什麼差,提點的是什麼事,他現在有職、有職,就是沒安排具體的差使。

  「呵呵,大官誇獎了,官家如此厚愛,楊浩是受寵若驚呀。大官一路跋山涉水,遠來辛苦,快請淨面更衣,落座歇息,來人啊,上茶。大官,請。」

  大官是對品秩較高的宦官的稱呼,楊浩迎接欽使前先向範思棋、林朋羽等幕僚們仔細打聽過了的,這時候的太監還是一種官職,並不特指閹人,閹人也不稱公公,品秩高的稱大官,次一點的稱閣長,普通的閹人則稱為中大人、中官。

  顧若離是內侍副都知,當得起大官之稱,見他恭敬有禮,便笑眯眯地應了,與他並肩走向上廳,楊浩一招手,把穆羽喚到面前,低聲道:「你去,向唐姑娘借四個伶俐乖巧的丫環,就說本官要用來招待一位上差。」

  穆羽領命,急忙向外走去,外面自有人過來撤了香案,楊浩陪著顧若離進了上廳,叫人看茶侍候,自己卻走到中間的書案之前,將聖旨恭恭敬敬地擱在上面,他見旁邊有插著鮮花的瓶兒,恐有人不小心颳倒了瓶子,裡面的水會把聖旨浸染了,忙將花瓶兒也挪開。

  楊浩心想:「聖旨這玩意兒後世可不多見,尤其是宋朝的聖旨,好像一件也不曾傳世。我現在已經得著兩張了,回頭我就用『飛羽』傳遞密信的法兒,做個大號的密封竹筒,把這聖旨都密封了藏起來,給我的子孫後代傳下去,這都是難得一見的古董,過上一千年,到時候一張怎麼不得賣個幾十萬?」

  顧若離哪曉得楊浩心中的打算,他在一旁冷眼旁觀,見楊浩對聖旨的愛惜呵護、恭敬珍重,確是發乎真心而非做作,不由暗暗點頭。

  這次奉詔傳旨,他懷裡可是還揣著一道密旨呢,如果楊浩拒不接旨,又或者接了聖旨之後,效仿折御勳來個養匪自重,拖延時間而不交權,那就得取密旨將他當場格殺。他身邊的八個侍衛全是來自武德司的高手。武德司就是後來的皇城司,大宋的特務密諜機構,職責只有兩個:護衛與刺探。

  他手下這八個看起來貌不驚人的侍衛中,就有四人專門習練的是高明的技擊之術,可以五步殺人、一擊致命的武術高手,而另外四人則是專攻刺探躡蹤,飛檐走壁如履平地,又擅飛刀絕技,如果他一聲令下,猝不及防之下八大高手突然下手殺人,還真沒幾個能避得過去。

  顧若離既奉了這樣一道差使,他對楊浩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自然格外注意,今見楊浩對聖旨的恭敬姿態不似作偽,他就先有了個好印象,心中那根緊繃著的弦兒也就鬆馳下來,楊浩放好聖旨,轉身與他敘談時,顧大官臉上的笑容便又和氣了幾分。

  二人在上廳敘談一番,天色就已晚了,顧若離到了蘆州府,是先用過膳食的,這時茶足飯飽,楊浩便引著這位上差往後宅裡去休息。因蘆嶺州新建,加上地理特殊,一直沒什麼官員往來經過,所以本州還未修建館驛,顧若離及其一眾隨從只有安置在知府衙門裡。

  待到了後宅,顧若離一看,此處真個是四大皆空。剛到蘆嶺州時,遠遠看去,只見這知府衙門建的恢巨集氣派,哪曉得後宅裡居然如此簡陋,不但陳設簡單,就連家僕丫環都是寥寥無幾,房間裡空空蕩蕩,不覺皺起眉來。

  楊浩謙笑道:「顧大官,實在抱歉,下官這府邸也是剛建成不久,加上沒有內眷,府中各種陳設和侍候的人有限,許多房間還空著,這間房,是下官的寢居之處,設施還算完備。如今將致寒冬,不曾住過的房子十分陰冷,大官未必習慣,就委曲大官暫住下官這間住處吧。」

  宋朝的太監與其他朝代的太監相比有點不同,他們大多職位較低,但是薪水很高,日常生活很有水準。而且,宋朝的太監是可以娶妻納妾的,只要你情我願明媒正娶,官府並不會跳出來指手劃腳的說你缺了一個零件,履行不了丈夫的一項重要義務。顧若離做為一個高階宦官,薪水很高,所以在開封府不但有一座自己的豪華府第,還有嬌妻美妾及一眾侍婢侍候,眼見此處如此簡陋,他的確有些不習慣,心中也有些不悅,待聽說此處竟是知府自己的寢居之處,顧若離不由大吃一驚,輕怠之心立即散去。

  就在這時,穆羽帶著四個小丫環回來了,不但帶來了四個小丫環,還帶來了五六個青衣小帽的家僕,抱著綾羅綢緞的被褥,還有細瓷的杯碟茶碗、上好的茶葉美酒,幾隻食盒裡盛著可口的蜜餞點心,另有幾個白銅火盆,在房中架起來,燃起獸炭,立時溫暖如春。讓這些人一張羅,那間空空蕩蕩的房子頓時舒坦起來。

  顧若離奇道:「楊大人,這是……?」

  楊浩本來只是借四個丫環,一見唐焰焰想的如此周到,心中也是一暖,見顧若離動問,忙笑道:「此處太過簡陋,大官在此居住必多有不便,是以下官便向州中豪紳巨賈商借了幾名奴僕。」

  顧若離眉開眼笑,對楊浩登時又覺親近了幾分。

  楊浩光棍兒一根,又不大在府裡待著,屋中設施不全,身邊侍候的人極少,許多事都是親力親為,兩個所謂的丫環長相一般,年紀也不小了,剛才想著如何安頓這位欽差時,便想到了向唐焰焰求助。

  唐焰焰不知從什麼渠道已經知道摺子渝與楊浩鬧翻,一怒之下離開了蘆嶺州。摺子渝再怎麼大怒,她都不放在心上,可她卻怕楊浩怪她多嘴,因此遷怒於她,所以有些心虛膽怯,這些天她乖巧的很,知道楊浩府上沒幾個趁心的人照顧,所以每日她都使人給楊浩送來可口的食物,而自己卻連面都不敢露,只想等延緩些時日,楊浩氣兒消了再出現在他眼前。

  如今楊浩來向她借人,唐焰焰覺得這是個向他示好、和解的好機會,恨不得自己換上侍女衣裳去他府上幹那端茶遞水的差使,哪有不答應的道理,當即便撥了四個人來,其中兩個是她使喚慣了的貼身丫環,另外兩個卻都是楊浩的熟人,姆依可和格尼瑪澤兩個羌族少女。此外還帶了許多日常應用之物,她是豪富之家,所用之物莫不珍貴,自然入得了顧若離的一雙法眼。

  楊浩把這位欽差安排妥當,這才返回自己的臨時住處,剛剛離開安置顧大官的院落兒,就見柯鎮惡正站在院子裡面左顧右盼,一見他出來,立即迎上前道:「大人,聽說官家要調您入京?」

  楊浩見他一臉緊張,忙做個手勢,說道:「走,一旁說話。」

  二人到了後宅會客的小廳,分別落座,柯鎮惡便按捺不住地道:「我剛剛聽說,官家傳旨調你入京,這官是升啦,正六品的官兒,卻只是一個武職散官,不曾安排具體的差使,這……這不是明升暗降,奪您的權嗎?」

  楊浩沉默片刻,輕輕一笑道:「柯團練,你認為,權力,是用來做什麼的呢?」

  柯鎮惡一怔,遲疑道:「大人之意是?」

  楊浩說道:「權力麼,在我看來,它的用處只有兩個,一個是用來為人,一個是用來為己。為己,圖得是榮華富貴,蔭庇子孫,做一代勳臣,名載史冊。為人,有的人做到了,有的人沒有做到。我楊浩認的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理兒,如果我只是一個平頭百姓,或者只是縣衙門裡的一個尋常小吏,那麼這西遷數萬北漢百姓也好,如何殫精竭慮地把他們安頓在這蘆河嶺上也好,與我便全無干系。

  但是官家既然委了我一個移民欽差,那我掌了這權力的同時,便也負起了這份責任,所以我甘冒大不諱奪節改命也好,與蘆嶺四周諸強藩絞盡腦汁的周旋也好,就是認為,既然這差使是我的,我就得把它辦好,才對得起那些把我奉為父母官的子民。」

  他淡淡一笑,靠到椅上,說道:「如今,南北吐蕃與夏州、銀州打得不可開交,蘆州算是穩下來了,這蘆嶺知府是我也好,換一個人也罷,只要繼續這麼發展下去,三五年後,必能擁有自保之力。官家既要調我入京,我又何必戀棧不去?」

  柯鎮惡急得直跺腳:「大人,你就這般逆來順受麼?就算你不考慮其他,難道就不為個人前程著想?」

  楊浩笑道:「怎麼不想?我現在官也升啦,俸祿也漲啦,而且做的是京官,去的是天下最富饒繁華的地方,有何不好?」

  柯鎮惡道:「大人對卑職還要有所隱瞞不成?但是做官,誰不想做那有權有勢的官?試想:失去冠冕的天子、失去子民的官吏,失去戰士的將軍、失去財富的豪紳……,不過是無爪金龍、無齒猛虎,那算什麼?」

  「那算什麼?那就是我夢想中的美好生活呀。想想看,一個不用做事、不需要承擔什麼責任,就有優厚的績效和工資拿的公務員,整日無所事事好酒好茶地喝著,閒極無聊就帶著娘子去爬爬山、遊游水,多麼美好的日子啊……」

  不過這話他沒對柯鎮惡直說,要是讓柯鎮惡知道他這麼沒有志氣,他怕會把老柯這老實人給活活氣死。沉默片刻,楊浩才道:「其實,我一直就是隨波逐流、隨遇而安的性子。走到今天這一步,也是為勢所迫,天下一統,是大勢所趨,我並不想成為一方藩鎮,為了這蘆嶺州諸般做為,我只是想讓這些無依無靠的百姓有條活路而已。」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輕嘆道:「至於入朝為官,我又何德何能,做一個權臣?從古至今,多少權傾一時的權宦名臣,他們曾經一呼百喏領袖群臣,曾經翻雲覆雨笑傲朝堂,可這些人中,有幾個是得以善終的?最後不是被砍了腦袋,就是被下了大獄,能善始善終的寥寥可數。也許他們自己也不想太過引人注目,可是一旦到了那個地位,那就是身不由己了。

  柯團練,你關切楊某,楊某很是感激,說實話,蘆州最難的一段日子已經過去了,官家這時候升我一個閒散官兒,那就像是我種了樹,卻讓旁人來摘桃子,我的心裡也不大舒坦的,可是與此同時,你不會想到……我的心裡卻一下子輕鬆下來,好象心安理得地放下了一份千斤重擔。在這蘆嶺州,使盡渾身解數,殫精竭慮、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地度日,不輕鬆啊……

  做一個俸祿優厚的散官,買些田產房屋,嬌妻美妾的過日子,又有甚麼不好?快活的是當世,留下的財產是子孫的,做為一個沒有野心的人,你不覺得這是我最好的歸宿麼?」

  「大人……」,聽了楊浩這番肺腑之言,柯鎮惡也不知該說些甚麼了。

  楊浩回頭一笑:「蘆州想要站穩腳根,我楊浩可以走,官家卻絕不會將上下官吏一體撤換,動搖這立足未穩、根基不深的蘆嶺官府,你們只管安心在此做官,克盡職守,保一方百姓平安,自己的前程便也有了保證。我呢,把這裡都交託清楚了,便即往開封赴任,大逆不道的話,切不可說,更不可想。」

  「這……,是……」柯鎮惡失望地低下了頭,心想:「不知大人這番話是發自真心,還是為勢所迫。一朝天子一朝臣,你若走了,那新來的知府縱然一時半晌動不得我們,天長日久怎會不換上他得心應手的心腹?罷了,看來我得和林老、木老他們商議商議才成。」

  屋角房檐下,一個全身青色夜行服的人倒掛金鉤,使一隻竹筒樣的東西貼在壁上,聽著房中談話暗暗點頭,待聽到柯鎮惡要告辭離開的話時,他忙一收腹,靈巧地縱上屋頂,如同一隻狸貓似的,悄然遁向夜色當中。

  顧若離還沒有睡,他捧著一杯茶,坐在房中也不知想著些甚麼,忽然窗格一響,有人輕輕叩動幾下,顧若離目光一閃,輕聲道:「進來!」

  後窗一開,一道人影一躍而入,正是那個身著夜行衣的清瘦漢子,他向顧若離抱拳施禮,將自己潛在楊浩檐下聽來的話一五一十地向顧若離稟明一番,顧若離聽了連連點頭,臉上緊張繃起的肌肉放鬆下來,又細細囑咐一番,揮手讓那探子離去,顧若離想了一想,便在燈下展開一幅紙來,慢慢研起了墨……

  楊浩還真是配合,顧若離只催促了一次,楊浩就開始把文牘書案、官印兵冊一一整理清點交接了出來,由於新任知府還未趕到,這些東西都暫時交接給判官程德玄代為保管,等新任知府趕到再移交過去。楊浩如此配合,倒讓受到他熱情款待的顧若離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官兒他見多了,大權旁落的官兒哪個不是滿腹怨尤,有的還要悲詩秋賦的歌詠一番,那個酸吶,看看人家楊浩,厚道!

  顧若離盤算著,自己這趟來,還負了一項祕密差使,如果楊浩拒不應命,真個把他當場格殺,難免沒有他的心腹死士起而報復,那自己想活著離開蘆嶺州可就難了。如今楊浩這麼配合,老實人也不能總吃虧,回京之後少不得要在官家面前替他美言幾句,讚一讚他的忠心和服從。

  待一切交接完畢,楊浩已不是蘆嶺知府,他對顧若離道:「大官,此去京城,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返回故裡,楊某想在赴任之前,回到家鄉祭掃親人陵墓,然後再轉往京師。」

  顧若離最重要的事已經辦妥,心中大大地鬆了口氣,聽說他要回鄉祭祖,自無不允之理,當即一口答應:「楊大人功勳卓著,待到了開封,官家定會重用的,到時候公務繁忙,想回家省親也是不能,如今先往故裡一行也好。衣錦還鄉,亦是一樁美事。」

  西北地方一到冬天氣候實在寒冷,雖說唐家那些丫環僕人照顧妥貼,顧若離住的也不自在,如今差使已了,便迫不及待地告辭先往開封去了。送走了顧若離,楊浩也籌備起來,其實他也沒有甚麼好準備的,只是為了讓蘆嶺州站住腳,許多事不能循正常途徑去辦,所以難免有許多不能擺上臺案的東西,尤其是藉著朝廷大封橫山諸羌頭人為指揮使,安插了許多心腹進去,藏兵於民的事,還有祕密研製武器的事,如今更是張揚不得。

  楊浩隱瞞這些事情,實在是因為自己本就出身於藩鎮門閥門下,與中原又隔著折楊兩藩,縱然自己毫無私心,一旦公開也必受朝廷猜忌,如今朝廷突然將自己調理,這些事說不清道不理,便更加的不能擺出來給人知道了。好在掌握這些機密的都是自己人,他們也都知道其中的厲害,不會洩露出去,如今只得順其自然,以後再慢慢漂白。

  這一來,敬獻神臂弓給朝廷也得暫時擱置起來,好在他雖去了京城,還有『飛羽』與他隨時保持聯絡,蘆嶺州有什麼風吹草動,他比朝廷知道的還能更快一些,大可視事態發展,隨時做出調整,隨著蘆州的穩定,讓臺下與臺上漸漸融為一體,一些本不該是祕密的祕密也就能公開亮相了。

  可是這些事牽涉重大,楊浩終究是放心不下,所以便來尋義父李光岑,想將自己考慮的問題與他再商磋一下。李光岑的身子骨終究是撐不住了,寒風一來,便著了風寒,這幾天都沒有露面,楊浩真不想讓他繼續操持勞累,可有些機密,連柯鎮惡等人也不知曉的,除了義父,他也實在無法找到合適的人來商議。

  此時,偶染風寒臥病在床的李光岑膝上搭了一條駝毛毯子,高臥榻上,正與木恩、俟斤、納兒罕,以及柯鎮惡、林朋羽等人圍坐議事,木魁騰騰騰地闖了進來,急聲道:「大人,楊大人來了,剛到府門前。」

  李光岑目光一閃,攸地一下坐了起來:「蘆嶺若交予他人之手,尤其是掌控在程德玄手中,於蘆州本身並無影響,但是你我眾人興衰榮華,前程富貴,皆系與大人一身,卻是大有影響。可是大人心志堅定,他決定了的事,很難勸得他回頭,這也就是我這幾天根本沒有出面規勸的原因。

  何況,如今蘆州沒有對抗夏州的本錢,何嘗就有對抗朝廷的本錢了?此時偃旗息鼓,休養生息,還是對的。大人既已決意赴任開封,你們也不必相勸,當務之急,是不能讓蘆州的大權旁落,大人那裡,可以慢慢勸他回心轉意。你們先從後面走,不要讓大人看到,咱們就按剛才商量好的,先扳倒了程德玄,再看看那新來的知府是隻什麼鳥兒,到時候孤掌難鳴,諒他也翻不起什麼風浪。」

  「好,木老請休息,只要兵權、財權,始終掌握在咱們手裡,州府衙門裡又有我們幾個老傢伙掣肘制約,就出不了什麼大事。老朽先告辭了。」林朋羽拱拱手,與納木罕、柯鎮惡等人急急從後面走了。

  「浩兒……」一見楊浩進來,李光岑臉上露出了慈祥的笑意。

  「義父!」楊浩忙急走幾步,按住他肩膀不叫他起來,自在旁邊坐下,說道:「義父,您心繫族人,不肯隨我赴京,浩兒知你心意,也不想多做勸解。這大宋的官兒還是不錯的,每年的的探親假期很長,再加上我是個散官,沒什麼差使,以後會時常來探望義父的。」

  「呵呵,旁人都說浩兒是個做大事的,只有為父知道,其實你是個閒散性兒,若非迫不得已,你根本不想挑上這樣的重任,所以,為父也沒有勸你推諉搪塞,拒不赴任。」

  父子二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之中。二人握著手,隱隱感覺著對方的血脈跳動,雖非親生父子,卻自感覺到了一種孺慕親情。

  過了半晌,楊浩才平息了心情,正待向他說明自己的來意,李光岑卻已先開口道:「浩兒,此番往京城去,雖說你順從了官家的旨意,在西北所為,也不曾遺人什麼把柄,可是你與程德玄曾有些齟齬磨擦,程德玄是南衙趙光義的心腹,如果他對你不滿,只消稍做示意,難免沒有官兒出來與你為難,你要記著,萬一有什麼不妥,便即趕回這裡來。」

  李光岑雙眉一揚,雖然面態蒼老,顧盼之間卻自有一股豪傑之氣:「你不要忘了,你不只是大宋的官兒,還是我黨項七氏共主。只消有三五年功夫讓我們休養生息,發展勢力,便有了與三藩分庭抗禮的本錢,這本錢都是你的。若你只是個大宋的官兒,自然任人取求,可你有這身份便又不同,到那時說不定官家反要有求於你,只要回了這裡,你就是猛虎歸山,蛟龍入海,就是官家也奈何你不得。」

  楊浩不以為然,卻感於義父的呵護之意,微微一笑,重重地點了點頭。

  李光岑又向案上揚了揚下巴,說道:「浩兒,去把那口匣子取來,那是為父為你準備的一點小玩意兒。」

  楊浩扭頭往案上一看,只見上面放著一口小匣子,紫檀木的,中間繫著一段紅綾,他也不知是什麼金珠玉寶,起身取來,只覺輕飄飄的並不甚重。

  李光岑笑道:「開啟來看看。」

  楊浩扯開紅綾,輕輕開啟匣蓋,只見裡邊卻是兩個玉質的小瓶,一綠一白,四周以皮絨環護。李光岑道:「這是我的好友喀喀欽大巫師送給我的,當初本想用在夏州李光睿身上,只是一直未得機會。」

  楊浩奇道:「這是何物?」

  李光岑道:「這是一種藥物,綠瓶中的是一種毒藥,酒裡、茶裡、飯菜裡都可以下藥,只有清水不妥,因為多少是有些顏色和味道的,恐會引人懷疑。每次以指尖挑起,只須放入一點,吃上半個月左右的時間,毒便深入骨髓,那時只須對受藥者稍作刺激,依其體魄,體弱者當即斃命,猶如血氣衰竭而死。強健者也要全身癱瘓,就此人事不知,症狀猶如中風,就算是天下第一等的神醫也查不出真正的病因,可謂神不知鬼不覺……」

  李光岑嘿嘿一笑,說道:「我知你不屑用此伎倆,可是中原官場上,多的是殺人不見血的陰謀,叫你防不勝防,若有難纏的對手,你用此藥,便可輕易卻一強敵。我兒帶去,權做自保之物吧……」

  他說到這兒,雙眼一擡,就見楊浩二目圓睜,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不由吃驚道:「浩兒,你怎麼了?」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2-10 11:13
第225章 風雪行人

  楊浩聽了李光岑的話,突然想起一件塵封已久的心事,一時間心潮起伏,臉色也變得異樣起來。其實心中所想到底是否真的如此,他目前也完全沒有把握,這種時候,自然不便把那天馬行空的聯想說與人聽。

  李光岑一問,楊浩忙收攝心神,說道:「哦,浩兒忽然想起了一件別的事,一件私事,沒有什麼。義父,毒藥殺人並不罕見,可是這藥殺人於無形,可以輕易地把自己置身事外,那就難得的很了。這藥,可有解藥麼?」

  李光岑撫須笑道:「喀喀欽擺弄了一輩子藥物,他常說,天下任何毒藥,必然有其解藥,只看你找得到找不到而已,這無名之毒自然也是有解藥的,不過,你可不要說出去。」

  李光岑眨眨眼,輕笑道:「若非我救過他的命,是他最好的兄弟、最好的朋友,就算對我他也不會說的。要是讓人知道這毒還有得解,可就不值那麼多錢了。去年,有一箇中原人從他那兒買走了兩份,足足花了二十片成色十足的金葉子呢。」

  楊浩心中一動,急忙問道:「那中原人是什麼身份?」

  李光岑道:「我只聽他隨口一說,哪裡在乎這人什麼身份,再說,買藥必是用來害人,鬼鬼祟祟的誰肯暴露身份?」他目光一凝,忽然若有所思地道:「浩兒,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難道你見過曾有人如中了這毒的症狀?」

  「現在還不知道,只是我多心猜疑而已,不說也罷。」楊浩捧緊了那匣子,問道:「那解藥,可是這白瓶兒中之物,要如何使用?」

  李光岑便也不問,說道:「正是,其實,樹一個敵人,殺一個仇人,很容易。如果你能化敵爲友,那才更見本事。很久以前,就曾有人用這毒去害一位大汗,然後又去爲他解毒,從而蒙他信賴,成爲他的近侍寵臣。這白瓶兒中放的就是解藥,這毒藥看來藥性不烈,可要解去卻也不易,將這白瓶兒中的藥粉分成五份,每日一份,給那中毒者服下,半個時辰之後以雙掌拍打他的全身,助其血氣舒展發揮藥性,五日之後,方會解毒。」

  楊浩將他所言仔細記在心裡,把藥小心揣在懷裡,這才說道:「義父,浩兒想,既然怎麼都是走,就要走得爽快,不給人留個戀棧不捨離去的印象。如今已經拖的太久了,這兩日,我就離開。只是蘆嶺州立足不易,有許多不好擺上檯面的東西,新官上任後,更不好交代給他,只好麻煩義父總掌全局,好在如今許多事情都已有了規矩,又有許多人手可用,義父倒不須太過勞神,只是防着不要被新任知府偵知,那些事可大可小,倒時就要生出許多禍患來了。」

  李光岑頷首:「爲父省得,咱們這兒有許多村寨部落,都是相對獨立的,不同於中原的城鎮,那新任知府沒辦法對下面瞭如指掌的。再說,下面層層官吏,包括鄉官裡正,都是咱們一手提拔上來的,想要瞞下這些事情易如反掌,你不必太過擔心。」

  二人又仔細商量了半天,見李光岑已有些疲憊,楊浩便囑他好生休息,這才起身告辭。楊浩前腳剛走,木魁就從後面走了出來,望着楊浩離去的方向,失望地道:「這大宋的官家分明就是明升暗降,奪了少主的權位,少主就這麼甘心接受,赴京上任去了?少主有仁有義,是個讓人欽佩信服的主人,可惜不夠心狠手辣,不是個做大事的人物。」

  「大膽,少主也是你能指摘評論的,沒有規矩!」隨着呵斥,木恩和納木罕、俟斤從後面走了出來,原來這幾人卻沒有走,一直隱在後面靜聽這對父子的談話。

  木魁辯解道:「少主不戀棧權位,隨遇而安,求一世逍遙,我也無話可說。可這蘆嶺州是他辛辛苦苦一手打下來的,咱們這麼多人是一心一意隨少主征戰四方,生死無悔的,少主說走就走,我這心裡,不舒坦!」

  李光岑微微一笑,說道:「來,你們坐下。」

  待幾人在他身旁坐下,李光岑目光微微一掃,說道:「木恩,我知道,就算你在訓斥木魁,但是你心中的想法,其實也與木魁一般無二。」

  他長長地吁了口氣,說道:「不過,如果浩兒是個心狠手辣、野心勃勃、做什麼事都不計後果只計較一己得失的人,你們想想,他還會成爲你們的少主嗎?當初我們只是個負累和禍患,無法讓他得到什麼富貴權柄,他若只計較得失利害,會甘冒奇險接收咱們的族人嗎?他會爲了你們、爲了蘆州的百姓做這些事嗎?他只要安份守己、老老實實地待在這蘆州,就算受到強藩欺壓,禍害的也只是蘆州的百姓,對他來說,只要坐得住這個位子,就是有功無過,將來必然升遷,會遭致官家的忌憚嗎?」

  幾人面面相覷,不再言語,李光岑臉色嚴肅起來,沉聲道:「你們不要忘了,浩兒自始至終就不是一個野心勃勃想要成爲一方之主的梟雄,你們又何以用梟雄之心來揣度他?」

  幾人訥訥地低頭,納木罕低聲道:「主上教訓的是,可……少主如今畢竟已是我們效忠的主人,朝廷一紙令下,他就奉詔而去,我們……都不知今後該如何是好了。」

  李光岑輕輕嘆了口氣道:「那麼你們以爲,浩兒該怎麼做呢?拒不從命?那樣的話,災禍馬上就要來了,朝廷豈會想不到如果他不肯從命的可能?豈會沒有後着對待?折家在西北經營三百年之久,折御勳不從聖旨那也罷了,你們以爲浩兒經營這蘆州還不足一年,有資格抗拒聖旨麼?嘿!他若不從,立時就是殺身之禍。既然從也要去,不從也要去,還要牢騷滿腹不情不願?那豈不是不識時務,自取禍端?」

  幾人惶惑相視,俟斤忍不住道:「屬下愚鈍,主上請明示,。」

  李光岑掃了他們一眼,淡淡地道:「如果浩兒真是個雄才大略之人,那麼他接了聖旨,最好的選擇就是立即拋下這裡的一切,隨着那傳旨欽差一同回京,片刻不離那欽差的耳目視線之外,如此才能讓官家戒意全消,保全自己性命,才能徐圖後計。

  真正的英雄豪傑不是像蠻牛一般,見了誰頂誰,而是要能屈能伸,該隱忍時就隱忍,該受屈辱時就要受得了屈辱,耐心等到對手出現必死的破綻時纔會一擊而中,亦或等到對自己最有利的機會纔會一展鴻圖。

  現在,咱們已經得罪了夏州,如果再失去朝廷的倚仗,所有努力頃刻間就要化爲烏有,你們認爲浩兒應該怎麼做?是扯旗造反,還是千方百計拒不從命,留下來西抗夏州、東抗朝廷?咱們如今有那個實力麼,咱們本已與夏州結怨,若是朝廷上再頻頻施壓,你且看府州、麟州誰會甘冒大不諱而全力支持我們?」

  李光岑冷哼一聲道:「你們只知道發牢騷、只覺得不夠快意,可浩兒心念一動,行止之間,決定的就是蘆州五萬軍民的生死前程,就是這蘆河嶺是否會重新變成一片無人的廢墟,他如果也像你們一樣,不計後果利害,只知快意恩仇,動輒喊打喊殺,不肯吃一點虧,那就叫英雄豪傑了?一羣蠢物,那些帝王且不去說,你看西北三藩,哪個不是遇強如蛇、遇弱如龍,周旋其間,掙扎求存?就是這些日子冒着嚴寒往來與我蘆嶺州,與浩兒交結攀好的那些橫山諸羌人,還不是一樣懂得要審時度勢,趨吉避凶?你們這些匹夫,只知逞一腔血氣之勇,成得了什麼大事。」

  幾人被李光岑訓斥得全沒了脾氣,木恩到底沉穩一些,仔細想想,如今也確無其他選擇,不禁汗顏道:「主上,少主若去了京城,那我們應該怎麼做?」

  李光岑微微眯起眼睛,徐徐說道:「古往今來多少英雄,都不是他們自己想要稱王稱霸,而是時勢把他們推到了那個位置,不由他不從。大宋官家當初就有稱帝的野心麼?若非他已手握重兵,若非朝廷上主少臣強,遭人猜忌,若非趙普、高懷德等人一再慫恿,預造聲勢,豈能半推半就陳橋稱帝?

  再說那大唐高祖李淵,一再受楊廣欺壓,卻只求苟延殘喘,身爲皇親,只做個衛尉少卿,爲煬帝出行掌旗,管理車駕,有了又何曾有過雄心大志了?若非他先佔了一座雄城,麾下一支強兵,楊廣昏庸無道民心盡失,在此情形下又有裴寂誘他與居住在晉陽宮的煬帝寵妃有染,劉文靜假造朝廷公文強拉壯丁激起民變,李世民、許世緒、武士彠等人再三慫恿,他豈會橫下心來扯旗造反,成就大唐霸業?」

  他望向眼前幾個絕對信得過的心腹,語重心長地道:「時勢造英雄,這時勢,就是天時、地利、人和。天時地利不到,你們就不可萌生野心,乖乖守在這蘆嶺州,以保住族羣延續爲第一要任。如果天時地利可以爲我所用時,那麼,人和就是你們了……」

  納木罕等人還是有些不解,木恩卻已有些了悟。

  李光岑靠到被褥上,徐徐說道:「天時未到,地利未成,如今便只能休養生息,蜇伏不動,暗中積蓄力量。若是自己力量不濟,一旦風起雲涌時候,你第一個便被捲到了九宵雲外去,還想做甚麼大事。

  浩兒既已引起朝廷戒心,若留在蘆州,反要惹得朝廷時時關注,百般掣肘之下,我們何以發展。如今浩兒赴京爲官,便是明修的棧道,我們反而能鬆一口氣。只要咱們這裡不出岔子,浩兒在開封就不虞安全。若是有朝一日,天時來了,地利成了,裴寂、劉文靜能做的事,你們做不得?趙普、高懷德做的事,你們不會做麼?」

  「嗯?」李光岑使眼一看,納木罕幾人霍然起身,沉聲說道:「屬下明白!」

  李光岑點了點頭,微笑道:「雖說程德玄在蘆州一直隱忍不發,在浩兒面前老實的很,除了蘆州律法他又不曾掌理過什麼,不過這蘆州從無到有,他都是看在眼裡的,一旦新任知府到了,難保他不會搞出些什麼事來。當務之急是先把這個禍患搞下去。至於其他的麼……龍行雲,虎行風,浩兒現在缺的就是風雲際會啊,你們只管耐心做好自己的事,靜候雲涌風來便是……」

  雲沒有來,風也沒有來,今冬的第一場雪卻來了。

  紛紛揚揚的大雪撲天蓋地,將起伏的山巒、蔓延至天際的原野、還有那起伏搖曳的蘆葦叢,全都蒙上了一片白色。楊浩披着大氅,站在建了一半的開寶撫夷鐵塔的第三層基座上面,俯瞰着蘆嶺州內銀裹素裹的一切。

  在他身畔,靜悄悄地站着一身勁衣,腰佩短刀的穆羽,餘外再無一人。

  楊浩今日就要離開,他沒有讓州府官吏們來相送,也沒有把消息公開。百姓們只隱約知道知府大人要升官,要去開封做官了,具體的行期卻不曉得。該低調的時候還是要低調的,楊浩不想百姓們冒雪來送,更不想搞出什麼『萬民傘』、『德政牌』一類的把戲來,惹得萬民號啕相送,對他目前來說,絕非好事。

  臨行之寂,他只想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這高處,看看這片令他割捨不下的土地。從這裡俯瞰整個蘆嶺,三面是無數的雪嶺重疊,雪山堆積起天然屏戶。延綿不絕的雪嶺重山裡,是連綿不斷的莽莽叢林,中間的蘆州,就在這羣山環抱之中,雖然同樣被沃雪覆蓋,卻沒有那呼號的北風……

  霸州丁家,從來不是他的家,可是那裡一樣讓他難忘,因爲那裡有他忘不掉的恩和仇。而這裡,是他一手打造的,這裡的山山水水、這裡的百姓和士兵,都是他從無到有,一手創立的,感情自然更深。

  站立許久許久,大雪將他已蓋成了一個雪人,看着那紛紛揚揚的雪飄搖落下,楊浩心中一片安閒,那種傷感,是淡淡的、雋永的,感覺起來,卻沒有錐心刺骨的痛楚。他留戀地望着自己走過的每一片地方,長長地吸了口清鮮的空氣,低聲道:「走!」

  一步一個腳印,從山峯走到山腳下,一輛大車早已候在那裡,七八名佩刀的武士俱都牽馬候在車旁,筆直地站着,雪也堆滿了他們的頭頂、肩頭,他們卻一動不動。

  楊浩望着這些忠心耿耿的手下欣然一笑,目光轉向大車時卻是一怔,這是一輛十分豪華的馬車,他曾爲丁家趕過馬車,自然看得出來,僅看外表的修飾,就曉得它內裡的豪綽,裡邊必然有牀有椅,坐可讀書,臥可安眠,還有酒櫃食盒,猶如一個移動的房間。

  車子非常堅固,寬寬的高大的車輪,四匹雄健的駿馬,光看車把式握鞭的坐姿,也曉得他是個慣跑長途的行家裡手,一定能把車子駛得安安穩穩,不致顛簸太甚。可這輛車卻不是他準備用來遠行的那一輛。

  「這輛車子是?」

  「大人,這輛車是唐姑娘送來給大人乘之遠行的。」一旁的侍衛孫震抱拳說道,肩上的積雪因他一動,立時簌簌落下。

  這八名侍衛,都是木恩從部落中精心挑選出來的驍善之士,個個機靈,且精通漢語,爲了方便,每人都起了一個漢人名字。

  「唐姑娘……」

  楊浩心中一暖,這些日子他太忙了,每日忙着交割事情,還要向心腹之人交待一些需要注意隱蔽的問題,哪裡顧得上唐焰焰。前些時候唐焰焰避不來見,他就知道唐焰焰在擔心什麼,當時也是趁勢而爲,有意冷落,不着痕跡地『訓斥』她一番,雖說對唐焰焰的做法他自知原因,也能理解,可子渝畢竟是走了,口頭上的責怪沒有,冷處理一下,對她的性情磨鍊未嘗沒有好處,也有利於兩人今後的相處。

  可是緊接着聖旨下來,需要做的事就多了,更沒時間去見她,這次要去京城,也只讓姆依可捎話回去給她,說自己先去京城,待穩定下來,再與她商議成親之事,現在她還是個未出閣的大姑娘,是不可能隨自己同行的。有了這番話,當可安其心,只是自己只讓人捎句話去,以她一向以來的性格,就算不大光其火,恐怕也是大爲不悅的,想不到她還備了一輛這樣舒適的馬車供自己使用,這妮子真的轉變了許多呀。

  楊浩深吸口氣,展顏笑道:「上車,走。」

  踩着踏板,把車門一拉,楊浩又是一怔。

  車廂內夠寬敞,一開門就有一股熱氣撲面而來,腳下是鬆軟的毛毯,車子兩廂有暗藏的暖爐。因爲車內溫暖如春,所以伏在腳下的那個少女只穿了窄袖子黛綠色春衫,同色的褶裙,黑油油的秀髮梳了雙丫髻,一見他進來,頭伏得更低,身如纖月,蜷如貓兒,輕聲喚道:「老爺。」

  「起來,起來,嗯?姆依可,你怎麼在這裡?」

  少女娉娉婷婷站起,瓜子臉,直鼻樑,狐麗明媚的雙眼,生得柔美可人,五官卻還帶着些稚嫩,正是他當初將花無月正法後,安排到唐焰焰身邊做了丫環的羌族少女姆依可。

  「老爺,唐姑娘知道老爺要遠赴京城,恐老爺身邊沒有個細心的人照料,所以要婢子隨侍老爺身邊,侍候老爺起居。」

  姆依可說着,乖巧地上前,爲他解下大氅,輕輕地撣去雪屑,因爲車內溫暖如春,穿着厚衣根本待不住,又來爲他解棉袍,楊浩眉頭一皺,說道:「我去京城,並不需人貼身侍候,唐姑娘也太……,你還是回去吧。」

  姆依可一聽,惶然跪下道:「老爺,請不要趕月兒離開,這不只是唐姑娘的意思,也是……月兒自己的意思。老爺爲月兒作主,斬了那殺死老父、凌辱月兒的奸徒,月兒一直把老爺的大恩銘記心頭,老爺是個男人,此去山高路遠,身邊沒個婢子照料怎麼成,求老爺留下我吧。」

  楊浩見她連連叩首,言辭懇切,無奈地擺手道:「算了,你起來吧。我記得你叫姆依可吧,你也改了名字?」

  姆依可聽他話風鬆動,似已應允,歡喜地站起身道:「是的老爺,姆衣可在我們羌語中就是月亮的意思。唐姑娘說,改個漢名兒叫着習慣。」

  「唔,」楊浩張開雙臂,由她解開夾棉的長袍,走到榻前坐下,一旁貼着窗子,撐起一塊桌板,板上放着茶具,姆依可將袍子掛在車壁上,忙爲他斟了杯茶。

  這車子建的極好,一經駛動,顛簸極小,桌上的茶水微微盪漾也不見晃出,只聽見車輪輕輕的吱呀聲。車廂本來極寬敞,可是旁邊站個小姑娘,那雙大眼睛還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看得楊浩可就不自在了。

  他不是那種世家公子,世家子弟從小習慣了旁人的侍候照顧,視下人丫環如同一件傢俱擺設般無物,在她們面前不管是行房還是便溺,完全沒有感覺,而楊浩可做不到,被她這麼看着,十分不自在。

  他坐在車廂內,一眼看到對面書匣上的古書,姆依可便會馬上走過去拿起本書來問他是否要讀;瞧一眼茶杯,她馬上就去續茶;要是一低頭,她就蹲到了跟前,一雙小拳頭馬上就捶上了他的大腿,惹得楊浩哭笑不得,只得說道:「姆依……月兒啊,這一路還長着呢,你不用這樣,弄得我也不自在,去一旁坐着歇息吧,有什麼需要我會叫你。」

  「是!」姆依可應了一聲,俏生生地走到一邊跪坐在氈毯上,楊浩見了輕輕搖頭,不好再說什麼,便掀開窗簾一角,看着窗外迷濛的大雪。雪下得又密又急,地面的雪已經很厚了,雪很鬆軟,輕車駿馬,如同行駛在鬆軟的白色地毯上,連車輪的吱嘎聲都聽不到了。

  熟悉的景物在大雪中都朦朧起來,依他所命,州府官吏們都沒有來相送,不知情的百姓們因這大雪也都待在家裡,此時,也不知有幾個人看得到這輛悄然駛離的車子。

  車子很往前一分,他的心中就彷彿有什麼東西被扯下去一片。雪每落一片,他的心情便悄悄沉重了一份。臉上輕鬆的笑容消失了,他喟然一嘆,留戀地望着雪中靜悄悄的一切。

  蘆嶺州那座高大結實,如同歐式城堡似的巨大城門敞開着,楊浩的車子悄然駛向那巨大的城門口時,風裹着雪,從那城門中涌進來,八名騎士,和坐在馬車副座上的穆羽,都壓緊了帶護耳的皮帽子,用厚厚的遮面巾遮住了口鼻。但是那風雪中的門洞下,卻有數十名當值的士兵,筆挺地立在那裡,風雪吹在臉上,他們卻連眼皮都不眨,彷彿鋼鐵鑄就一般。

  但是當馬車駛來的時候,他們扶着槍,突然齊刷刷地跪了下去,單膝沒在厚厚的積雪裡,左手持槍,右手撫胸,身形一動不動,目光追隨着從眼前駛過的那輛馬車。顯然,這些守門的士兵,是知道這輛冒着風雪離去的車中載的是什麼人。

  楊浩從窗簾的縫隙裡看到這一幕,心頭不由一熱,幾乎要掀開轎簾站出去,但他還是忍住了,只是手指情不自禁地絞住了厚實了窗簾。

  兩側城牆下的藏兵洞裡,走出了更多輪戍當值的士兵,和不當值的戰士,很快,白皚皚的雪地上,黑壓壓一片,跪滿了單膝跪地、抱拳行禮的戰士,門洞口的迴風,把雪卷得繞着他們的身子打轉,他們的身子就像風雪中一塊塊穩穩不動的岩石,靜靜地矗立在那兒。

  楊浩的眼睛溼潤了,他放下窗簾,扭過頭來,就見姆依可跪坐在地上,向他嫣然一笑,柔聲說道:「百姓們知道大人不想他們相送,也怕他們爭相相送,會給大人再惹禍端,他們沒有來,可是他們都在心裡送着大人呢,蘆州上下,不知多少人家給老爺設了長生牌位,早晚敬香。老爺想悄然離去,不想蘆州上下惦念着您,但是蘆州沒有人忘得了您的恩德,人人都是甘爲大人效命的,月兒……也是!」

  楊浩輕輕掀開車簾一角,又將目光轉向車外,喃喃自語道:「楊浩……何德何能……」

  格尼瑪澤穿着大皮袍子,翹首望着遠方,瞧見那遠遠行來的車子,立即轉身奔去,在雪地裡拔足而行,氣喘吁吁地大叫:「姑娘,姑娘,楊大人來啦。」

  一輛靜靜停在蘆葦叢旁的馬車霍地一下掀開了轎簾,一身貂裘的唐焰焰探出頭來,一張俏臉明眸皓齒,嫵媚動人。她緊張地睜大雙眼,急問道:「他來了?乘的是什麼車子?」

  格尼瑪澤開心地叫:「就是姑娘送給他的那輛馬車。」

  唐焰焰眼珠一轉,自言自語地道:「他肯坐我送的車子,那麼……應該是不再生我的氣了吧?」

  格尼瑪澤欣笑道:「姑娘對楊大人這麼好,大人怎麼會生姑娘的氣呢?我就說,楊大人和氣的很,一定不會跟姑娘生氣的。」

  唐焰焰白她一眼,哼道:「他是小氣的很纔對。」嘴裡主麼說,臉上卻露出高興的神情,她縱身一躍,跳下馬車吩咐道:「我去前面迎他,你們不要跟來。」說完提着裘袍向前奔去,就像一隻在沃雪上歡快跳躍着的靈狐……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2-10 11:17
第226章 雪中情

  馬車忽然停了下來,楊浩若有所覺,擡眼問道:「怎麼了?」

  「老爺,唐姑娘……在前方迎候呢。」

  還未等外面的穆羽傳話,姆依可便怯生生地回答道。小姑娘本來就聰明,經歷了這個年齡的少女本不該經歷的一些坎坷磨難之後,變得更加成熟懂事,所以很會做怪,一邊答着,便縮起肩膀,那雙大眼睛可憐巴巴地看着楊洗,好像他勃然大怒之下,馬上就會一巴掌抽下來似的,這副模樣,叫人見了又如何生得起氣來?

  楊浩一怔,臉上便慢慢露出有趣的笑容來,姆依可一呆,見他擡腿就要出去,忙叫了一聲「老爺!」,閃身就要去爲他取下掛在車壁上的袍子。

  楊浩一把按住,手指自削肩沿鎖骨向前一滑,輕輕勾住了她的下巴,姆依可真的有些怕了,一雙惶惑的大眼睛仰視着楊浩,動也不敢動。楊浩笑吟吟地道:「你記着,如今唐姑娘既已把你送給了我,那你就是我的人了,不管旁人對我是好意還是惡意,總之,我身邊的人,是不許與旁人串通,有什麼事情瞞着我的,記住了麼?」

  姆依可脹紅了臉蛋,楊浩手指一收,她才忙不迭點頭,尖尖的下巴點得跟啄米的小雞似的,楊浩輕哼一聲,這才掀開車簾走了出去。

  這是一道山嶺旁,右面是山,擋住了從曠野裡刮來的風雪,左面是蘆葦叢,厚厚的雪壓彎了一枝枝蘆葦,讓那蘆葦像一條條白色的狗尾巴似的臃腫不堪地翹在那兒。

  中間的雪地上站着唐焰焰,頭戴雪白貂皮裁製的尖頂覆額「昭君帽」,身穿一襲從頭覆到腳的雪白貂裘,縹渺的雪花中,她渾身裹在雪白的貂裘裡,只露出一張腮如晚霞般酡紅的容顏,一雙亮晶晶的眸子凝視着他,欲語還怯,眸中婉轉變幻着愛戀、不捨、畏怯與擔憂。

  此時的她,不知是否爲情所困,心經磨鍊,無論神情氣質還是俏麗的容顏都有些清減,披一襲雪貂,娉婷立於大雪之中,「一塵不染香到骨,姑射仙人風露身」,彷彿雪中謫仙,讓這風雪中的山嶺與蘆葦叢也憑添了許多的詩情畫意,乍一看到,難免讓人驚豔。

  見楊浩並無慍怒之色,唐焰焰不禁釋懷地一笑。這一笑,便如海棠初綻,驚醒了楊浩的春夢,他跳下馬車,慢慢走了過去。兩人對立半晌,唐焰焰才幽幽地道:「你……就這樣走了?若不是我攔在這裡,你都不會……不會去看我一眼,忒地狠心……」

  圍在雪白貂裘裡的儷人,粉妝玉琢的俏臉如荷蓮初生,用着這樣幽怨的語氣,縱是百鍊的精鋼也要化成了繞指柔,楊浩不是鐵石心腸,如何能不動心?他輕輕嘆了口氣,剛欲張口,目光一轉,忽地瞧見穆羽和那八名侍衛還有車伕都興致勃勃地看着他們,遠處樹後,格尼瑪澤也像一隻小樹獺似的在探頭探腦,便道:「走,咱們到一旁說話。」

  蘆葦被風吹折、被雪壓斷了不少,兩人自蘆葦叢中穿過去,不一會兒藉着蘆葦的掩護,便遮住了穆羽等人好奇的視線,楊浩這才轉身,輕聲責怪道:「這麼大的雪,你還跑出來做甚麼,我不是已經傳訊給你了麼?」

  唐焰焰鼓起勇氣道:「可你……你就真的忙的見我一面的功夫都沒有嗎?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這個丫頭,似乎從來都不知道矜持爲何物,心裡有什麼話,是根本藏不住的。她看看楊浩的臉色,試探着問道:「你還在生我的氣麼?」

  「奇怪,我爲什麼要生你的氣,你做錯什麼了?」

  唐焰焰道:「你……你明明知道的,還這麼問,你這麼問,就是在生我的氣。」

  楊浩無奈地道:「我沒有。」

  「就有。」

  楊浩苦笑道:「我明明沒有。」

  「你明明就有……」

  得,再這麼下去,就成了纏綿悱惻的瓊式愛情劇對白了,楊浩無可奈何,只好一字一頓,很認真地說道:「焰焰,我實實在在的沒有生氣。」

  唐焰焰急忙哄他道:「好了好了,你說沒有,那就沒有好了。」她低下頭,小聲說道:「爭執這個好沒意思……」

  楊浩忍不住笑了,他輕輕握起唐焰焰的雙手,低聲道:「我是真的沒有生氣。我知道,你沒跟我商量,先對她說了我們的事,可我並沒有生你的氣,也沒理由生你的氣。不管你是因爲歡喜還是想要炫耀,至少都說明了我在你的心裡是多麼重要,你又沒有編造什麼,你要我如何生你的氣?」

  唐焰焰大爲激動,欣喜地看着他,喃喃地道:「楊浩……」

  楊浩吁了口氣,繼續道:「子渝一怒而去,我知道是我對不起她,可是經由這件事,我更感覺到,你……爲我付出了多少,她不能忍受的事,你卻因爲對我的愛而去包容、退讓,當我罔顧你的情意時,你一個從小錦衣玉食,不曾受過什麼委曲的貴家少女,卻能鼓起勇氣,忍着別人的嘲笑和奚落到我身邊來;我已經有了子渝,你爲了我能接受她,能做出許多退讓,你心中的委曲和傷害又是多大?可我以前,卻一直無視你的情意,如今想來,真是無地自容,我還要生你的氣麼?憑什麼生你的氣!」

  「楊浩!」唐焰焰萬沒想到今日竟聽到楊浩這樣一番話,一時心情激盪,鼻尖發酸,望着他的雙眼已是淚光漣漣。

  楊浩柔聲道:「我的性格有些優柔寡斷,許多事我沒有認真去想,也想不明白。子渝離我而去,到現在我還找不着她的蹤影,我才知道,這世上,有些事是沒有後悔藥賣的,人生一生,草木一秋,其中青春又有幾何?我師父是個率性而爲的真人,你也是,我應該學學你們,學會珍惜眼前人。」

  「楊浩……」唐焰焰再也忍不住,兩行歡喜的淚水簌簌而下,這麼多日子的擔心害怕,聽說他要趕赴開封都不來見自己一面的心酸和委曲,全被他這一番纏綿的話兒一掃而空了。

  楊浩輕輕拭去她頰上的淚水,看着一朵朵飄搖的、潔白的雪花灑落在她的頭上、肩上,柔聲說道:「其實,一開始我也只是想着自己沒有資格生你的氣,卻也沒有想的這麼明白。許多事,也是在經歷過更多之後纔想的透澈。每個人,都要學着自己長大,不經歷一些事,就算是當頭棒喝,把腦袋敲成釋迦牟尼頭,也還是頓悟不了的。」

  「那你還不來看我。」唐焰焰破啼爲笑,嬌嗔道。

  楊浩什麼時候這樣對她說過話,以前是對她避如蛇蠍,再後來總算肯接納她了,也只是耳鬢廝磨的有過親熱,這樣知心的話兒還是頭一回聽他對自己說起,不由得她心花怒放,那顆始終忐忑的心,今日纔算徹底放了下來。

  「我說過,我也是慢慢想通的啊。」楊浩眼中帶着笑意:「再說,你既然覺得自己做錯了事,我也就順勢配合你一下,讓你好好內疚一下、反省一下嘛,不管怎麼說,你的火爆脾氣還真沒幾個人受得了,我在成熟,你也需要成熟一下吧?」

  「好呀你,你故意的……」唐焰焰又氣又笑,抽出手來就要打他,卻被楊浩再次攥住,輕笑道:「再者,也是因爲……我……不敢私下與你見面,所以就想……現在能躲,就且躲躲。」

  唐焰焰委曲地道:「不敢與我相見?我……我有那般不好相處麼?」

  「不是不好相處,」楊浩的眼神有些灼熱起來:「而是……自那一日荒山洞窟之後,我……實在有些怕自己控制不住,到時候……呃……」

  楊浩吞吞吐吐的,唐焰焰張大雙眼奇怪地看他,腦中靈光一閃突然明白了過來,不由一聲羞呼,兩頰登時涌起一片緋紅,她臊眉搭眼地瞄了楊浩一眼,輕輕垂下頭去,羞羞答答地道:「我……我記着你的話,等你上門提親,嫁……嫁做你的娘子。」

  「嗯,待我了結霸州之事,到開府封見了官家,安頓下來之後,就央媒人去你家求親。」楊浩柔聲說着,輕輕握住她溫潤的小手,唐焰焰任他握着,紅着臉、低着頭,滿心歡喜,魂兒飄飄蕩蕩的,一時不知身何在何處。

  楊浩低頭看着她昭君帽下露出的一管如膩脂般筆挺細潤的鼻樑,,執手相對,亦是無言,只有雪花紛紛落下,迷離着他們的心思,溫馨着他們的感覺。

  忽然,一陣微微的風襲過,楊浩打了一個冷戰,這才醒覺自己從車中出來的匆忙,沒有穿上夾棉長袍,一陣陣寒意已侵遍全身。

  唐焰焰察覺他的身子微微一動,便幽幽傾訴起女兒情懷來:「楊浩啊,要不是……隨你進京忒不妥當,我真想……真想就這樣伴着你同行……」

  楊浩又是一個冷戰:「焰焰……」

  「嗯?」

  「我們回去吧。」

  「再待一會兒,好麼,你這一走,就要好久好久,我……捨不得你……」

  「……好,焰焰啊……」

  「嗯?」

  「你……冷不冷?」

  「不冷。」

  楊浩繃緊了身子,臉色有些發青:「那……你的裘袍,能借我披一下嗎?我……很冷……」

  唐焰焰「噗哧」一聲笑,盈盈的眼波一撩,擡眼看向楊浩,凝注半晌,她輕輕扯開了自己的袍帶,紅着臉又向楊浩一瞥,慢慢將雪白的貂裘張開,忽然向前一撲,將他整個兒裹進了自己的裘袍,她的嬌軀溫軟香馥,融融暖意夾着馨香頓時水一般縈繞了楊浩的身子。

  焰焰,始終還是那個愛憎毫不掩飾,情熾如同火焰的焰焰,從來不曾變過。

  楊浩自然地環住了她的纖腰,兩個人便合成了一個,遠遠望去,大雪中似乎矗着一個臃腫的雪包,誰曉得裡邊竟是一對即將擁別的少男少女。

  大雪漫天,很快就湮滅了二人行來的那兩行深深足跡,大雪飄落無聲,大雪漫延無痕,許久許久,那個臃腫的雪包裡傳出一聲少女羞怩的低吟:「嗯……不許你亂摸。」

  一個男人促狹的聲音響起:「你不服氣可以摸回來啊。」

  回答他的是「啊……喔……嗯……」的一串呻吟。

  然後,就有許多積雪從他們身上簌簌落下,緊跟着,不知是誰站立不住,那個雪包慢慢傾倒,倒在了柔軟的雪地上。

  「啊……雪真柔軟……」

  「你的身子也很柔軟……」

  「你這無賴,」女人似羞似喜地嬌嗔:「就是你的身子硬梆梆的,硌得人難受……」

  男人「吃吃」地低笑:「其實硬梆梆的也只一處而已,你有本事,就可以讓它變得比你的身子還要柔軟……」

  女人嬌羞地叫:「壞蛋,不許再說……」

  男人促狹地道:「咦?你也會害羞啊,我還以爲……」

  「唔……」他沒有說完,少女忽然一仰脖頸,將柔軟的兩瓣嘴脣堵住了他的嘴,兩個人的聲音立即消失了,只有大雪沙沙地落下,如同天籟。

  大雪瀰漫,誰會曉得這積雪下面,覆蓋着的是無法言喻的一片春意呢……

  三天之後,兩騎快馬趕到了蘆嶺州。那二人很快就被帶到了李光岑的面前。李光岑真的生病了,這倒不是有意做作,他躺在榻上,身着支着兩個燃着正旺的火盆,身下的炕火也燒得旺旺的,卻仍不忘灌上一口美酒,瞄了眼風塵僕僕的小野可兒和諶沫兒,捋着鬍鬚慢條斯理地問道:「你們大老遠的趕來,到底有什麼事啊?」

  「在下有一句話,想請教木大人。」小野可兒四下看了一眼,也不知左右侍立的那些人是否全是李光岑的心腹,不便喚出李光岑的真正身份。

  李光岑淡淡一笑:「有什麼話,你儘管說,這左右都是老夫的人。」

  小野可兒聽了這才放心,沉聲說道:「小野可兒頂風冒雪的老遠趕來,只是因爲心中有一事不明,若不問個清楚,實在安心不下。小野可兒想問李大人,銀州之亂、李光儼父子之死,可是……少主一手策劃?」

  他說完了,便目光炯炯緊盯着李光岑,這樁疑慮存在他心中很久了,一開始還只是些許疑慮,並不曾真的想到楊浩身上去,但是與父親蘇喀一番話,卻加深了這個猜疑,他就是想知道,這樣一樁了不得的大事,是不是那個在他眼中看來,懦弱無爲、一無是處的少主親手策劃。

  於是,他來了。冒着撲天蓋地的大雪,馳騁數百裡,過雪原、度關山,風塵僕僕,只爲了心中一個答案,這就是小野可兒。

  李光岑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諶沫兒看看小野可兒,上前一步,恭敬地撫胸施禮道:「大人,我們的部落和頭人都已宣誓向您和少主效忠,小野可兒和諶沫兒,做爲野離氏的人,死也不會背叛大人和少主,不會背棄自己的部落和頭人,小野可兒對少主以前多有不敬,但他是欽佩真英雄大丈夫的人,是一個光明磊落的漢子,他只是想知道,他所遵奉的主人,是否是一個讓他真心欽服的大英雄。」

  李光岑閉上雙眼沉吟片刻,呵呵一笑,霍地張開眼睛道:「是的,正是浩兒!」

  小野可兒聳然動容,呆立半晌,忽然激動地問道:「少主……現在何處,小野可兒想要拜見少主,爲以前的不恭向少主請罪。」

  李光岑又抿一口酒,悠悠地望着廳外遠方道:「浩兒,現在正在去霸州的路上,他去開封做官了。」

  「什麼?」小野可兒又是一呆。

  李光岑含笑望了他一眼,說道:「你有這份心,很好。你的父親,自幼就是我的兄弟,儘管分離這麼多年,我們的情誼卻始終不變。你是野離氏部落傑出的年輕人,是未來的野離氏之主,我希望,你能把浩兒當成你的兄長,當成你的主人,恭敬他,服從他,做他忠誠的牧馬人。

  雄鷹不會戀棧它的鷹巢,因爲翱翔於天下,它的翅膀纔會有振撼風雲的力量。狼王不會貪戀它的洞穴,因爲總要奔走於四方,它纔會磨礪出鋒利的牙齒和智慧的頭腦。但是不管雄鷹飛的多遠,狼王奔走於何方,總有一天,它還是要回來的。」

  他仰起頭,又抿了一口酒,笑往嶺西一指:「那裡,需要一個有仁有義的頭人,草原應該有一個心胸寬廣的主人。當所有的人都需要他出現在那兒的時候,他一定會回來,因爲那是他的責任。我兒與黨項七氏締結的盟約沒有變,現在正是我們休養生息、積蓄力量的時候,你耐心地等着他歸來就是。」

  「是!」小野可兒單膝跪地,撫胸鄭重說道:「向無所不能的白石大神起誓,小野可兒對我所遵奉的草原之主的忠誠,將像橫山羣嶺一般堅固,將像這橫河水一樣永不枯竭,小野可兒會做一個忠誠的牧馬人,直到楊浩大人歸來!」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2-10 11:23
第227章 對景難無心

  楊浩輕車簡從,行程也快。不兩日就到了府州地界,楊浩想着此去霸州,不知道還要耗費多少時間,路上自然不便久耽,因此進入府州地界後也是片刻不停地繼續向前趕路。直到途經穆柯寨時,才入寨歇息了一天,讓穆羽和父母見了一面。

  第二天繼續啓程東行,等過了已經修好的逐浪橋,便進入了廣袤的無人地區。這一趟走的不是子午谷的路,而是斜着穿插向廣原城,又走了三天,才見到一處小鎮。這一路大家都走得人困馬乏,又見零落的雪花飄起,衆人便在鎮上客棧歇宿。待他在客棧裡安頓下來,這雪便越下越大了,很快整個大地就蒙上了白皚皚的一片。

  吃罷晚飯,撤去杯碟,姆依可爲他沏好一壺茶水,便又去打了盆熱水來,爲他脫靴洗腳。姆依可長相甜美,身形纖秀,不像尋常草原少女般結實粗壯,自到了唐焰焰身邊,又着漢服、學打扮,更加顯得俊俏可愛,這樣一個小姑娘,又才只十二三歲,讓她侍候這些事,一開始楊浩頗有些不習慣。

  可他若太過客氣,姆依可反而要不自在了,也只得由她去。說起來,他那輛豪華馬車上可是連便溺之器都是有的,也就是說如果主人晚上想要方便,那這小侍女也得不避男女之嫌地上前服侍,還得給他傾倒洗涮便桶。楊浩實在適應不了這種服侍,要解手時都是跳下車子尋個背靜處方便,這麼冷的天,屁股都快凍成八瓣了,也着實的難爲了他。

  不過,他在車上休息時姆依可只能像只小貓兒似的蜷在地毯上睡覺,給他鋪牀疊被打水洗腳這些事兒他更是不能推脫,話說回來,那雙柔嫩的小手給他搓洗着腳丫子感覺還真的很舒服,幾天下來,一些受人侍候的事他也就泰然接受了。

  姆依可給他洗着腳,楊浩坐在桌前卻在想着心事。離霸州越近,他的心情便越急切,那裡有他太多的牽掛還悲喜交融的回憶,楊氏、冬兒、臊豬兒、丁大少、丁玉落、丁承業,還有雁九,以及發生在他身上的許許多多的事,不時縈繞在他心頭。

  當初的離開就是爲了今日的歸來,原本一直想着此番回來便能快意恩仇,不由分說取了丁承業和雁九的人頭,了結了這樁恩怨便走,可是現在,自得了義父送給他的那匣藥,令他疑竇頓生,卻是不能再用這樣簡單粗暴的手段了。

  丁承宗自幼習武,身體強健,雖說他被車子砸斷了雙腿,可那種傷怎麼也不應該使他莫名其妙地變成一個植物人,義父說去年春上曾有漢人從喀喀欽大巫師那兒購買了兩份毒藥,會不會與丁家有關?如果丁承宗真的是因爲這種毒藥才暈迷不醒,那這事情就變得複雜了,絕不僅僅是自己的個人恩怨那麼簡單。

  如果是那樣,自己也不過是倒黴掃到了暴風尾,這樁陰謀真正要對付的人恐怕根本不是他,而是丁庭訓、丁承宗,照此推測下去,兇手只能是丁承業,因爲只有他能從中獲益。可是……丁承業會有這般心機麼?想起丁承業一向的爲人,楊浩很難想象那個紈絝子會有膽子殺父害兄,做出這樣的大事來。

  腳洗完了,姆依可將他的腳拭乾了放在自己腿上,因馬上就要休息,並不穿上布襪,只取了一雙在房中穿的軟覆給他套在腳上,楊浩看她侍候的細心,不禁輕嘆道:「別人家的閨女,在你這樣年紀,還是爹娘照顧着她呢,你一樣小小年紀,卻要來照料我的起食飲居,真是令人過意不去。」

  姆依可聽了心裡一酸,想起自己的亡父,忙低下頭來,不讓眼中瑩瑩的淚水落下,只低聲答道:「老爺待我很好,在老爺身邊,有吃有苦,又不擔心受人欺負,月兒……是個有福氣的女子。」

  楊浩聽了更生感慨,說道:「今夜宿在客棧,總算能夠好生歇息一下,你自去睡吧,不用來侍候我,身子着實有些乏了,一會兒我也就睡。」

  姆依可應了一聲,先爲楊浩鋪好被褥,又取自己被褥鋪在地上,楊浩見了蹙眉道:「外面不是有小間嗎?這裡比不得車上,睡在地上怎麼受得了,你去外間歇息便是,如果有事,我會喚你。」

  姆依可不肯,楊浩再三吩咐,這才依命自到外間歇息。楊浩舒展了一下身子,趿上鞋子到了炕上盤膝坐定,收斂心神開始練起師傅所授的陰陽雙修功法來。

  以前他想的確實淺薄了,把這功夫看成了一種閨房中的交合技巧,等他真正練了這功夫才知道,這功夫雖是從男女房事着手,卻絕不是一門爲了閨中淫樂而創出來的功夫,其實是由房中入道,淬鍊體質,強健體魄,已達養生修性之目的,修煉起來也極辛苦,在練成之前對一個身強體壯的年輕人來說更是一種煎熬而不是一種享受,須有無上定力,才能熬得過去。

  這一派道法以爲,夫倡婦隨,男女交合,人之道也;大氣氤氳,日月晦明,天地之道也;恍恍惚惚,和氣薰蒸,性命雙修之道也。陰陽本無二理,兼而煉之,融而化之,三道其實俱是一道。補精養氣,陰陽和合,男子鑄劍淬鋒,女子築爐調鼎,一旦功成,閨房中自然是收放自如,大增樂趣,亦可行通周身脈絡,使男女若松竹同茂,作丹證道。

  輕輕一扳她的肩頭,便成了仰臥的姿勢,唐焰焰嚶嚀一聲,手掩羞面,楊浩滿腹情熱,只想看她害羞的樣子,便執着地扯開了她的雙手,不想那雙手放下,臉龐瞬間變成了摺子渝的形像,嬌俏可人卻不失大度雍容,那種不怒自威、高貴無暇的氣質,令他自慚形穢。那雙澄澈如水的眸子,飽含着悲傷與失望凝視着他,檀口輕啓,哀傷地道:「你現在諸事纏身,如今吐蕃與銀州起了戰事,你正好抓緊時間休養生息,男兒……還當以事業爲重。我走了,你保重……」

  「子渝……」,楊浩心裡也弄不清楚怎麼突然又到了這一幕,腦海中已無法正常地思考,一見她閃身要走,大驚之下伸手便去抓她,可是隻一伸手,腹間就像被利劍刺了一記,痛澈入骨,大叫一聲便醒了過來,滿鼻膩香滿懷軟玉盡皆化爲烏有,室中一燈如豆,哪裡曾有人來?

  「老爺,老爺,怎麼了?」姆依可只着小衣,慌裡慌張地跑了進來,因已睡下,她的丫髻已經拆開,秀髮披散,小臉半籠青絲之間,惹人憐愛:「老爺,可是發了惡夢麼?」

  「好……好厲害!」楊浩痛得滿頭大汗,如今他總算知道師傅爲何說的那般慎重了。原來在築基的前幾個階段中,本身就是對身體和意志的一種錘鍊,到了「幻影練劍」這一步時,神意的凝聚,較之常人已不知強大了多少倍。

  然而意念的集中既比常人強了十數倍,因此他腦海的幻像便也隨之放大了十數倍,不是修道之人如何知道它的玄奧。正是意志越堅,道行越深,這心魔也就越強,這種神交幻想,甚至較之真正的交合讓人感覺還要真實,就像一個被催眠的人,如果你暗示他的手腕被燙傷,他的手腕上就真的會出現被燙傷的水泡一樣那種神奇的難以置信的事,這種精神力高度集中下產生的幻像完全可以讓人沉溺其中而不辨真假,端地是厲害。

  楊浩仍然身着小衣端坐在那兒,做着盤膝入定的姿勢,可他知道自己方纔是身陷幻像不能自拔,幸虧醒來的早,要不然繼續下去必然內腑遭受重創。可是即便現在,他的丹田氣海也因爲氣息散亂而走岔了經脈,小腹處痛楚難忍。

  他大大地喘了幾口粗氣,才慢慢道:「沒甚麼,你不用擔心,來,幫我把腿搬開,扶着我的肩膀,慢一些,扶我躺平。」

  「喔!」姆依可忙踢掉鞋子,貓一般膝行到他身邊,幫着他挪開雙腿,慢慢躺平。

  姆依可身嬌體弱,年歲尚小,若不用全力,哪能擺得平他一個成年男子,一隻纖臂竭力攬着他的肩膀,俯身去搬他的雙腿,小手無意間便碰到了他的襠部,楊浩「幻影練劍」走火入魔,那一處地方傲指蒼穹,撐起一個小帳蓬來,雖說這時的褲子肥大,也完全遮掩不住。

  他那處本錢本就比較雄偉,自從這陰陽雙修築基功夫練到最後一層後,「劍筋」已然抻開,法器更是了得,簡直堅逾柱石,滾燙如火,姆依可豆蔻韶齡,卻是經歷過男女之事的,這一碰到,立即曉得那是什麼物事,小臉刷地一下變得通紅,忙慌慌張張移開,便去搬他大腿。

  楊浩強忍腹痛,讓她搬平了自己身子躺臥下去,這一來那處地方更是無法掩飾,高高地矗着,把個姆依可看得心慌意亂,一雙眼睛都不知該往哪裡瞅。楊浩也不免尷尬,輕聲道:「息了燈,你去睡吧。老爺沒事,休息一下就好。」

  「唔……」姆依可從鼻腔裡輕輕地應了一聲,倒退着爬下牀去,站在榻邊偷偷瞄他下體一眼,臉紅心跳,揪着衣襟欲行還止,吃吃半晌,才紅着臉蛋結結巴巴地叫:「老……老爺……」

  「嗯?」楊浩閉着雙眼正在調息,只是應了一聲。姆依可偷偷瞟他一眼,膽子大了些,小聲地道:「老爺……若是……若是想要……,婢子……婢子可以侍奉老爺枕蓆……」

  楊浩嚇了一跳,霍地張開眼睛,就見姆依可稚嫩的小臉脹得通紅,結結巴巴說完,哪裡還敢看他,站在榻邊不敢擡頭,只將雙眼盯着足尖,小衣下纖弱的身子卻在情不自禁地發抖。稚體童顏,稍具綽約,那種青澀中帶些嫵媚的神韻很是考驗人的定力。

  楊浩心頭砰地一跳,急忙斥道:「胡鬧,亂說些甚麼?」

  「婢子……婢子沒有亂說。」姆依可豁出去了,理直氣壯地道:「婢子是老爺的貼身丫環,什麼……什麼都該是老爺的,侍候老爺,本就是婢子份內之事呀。」

  楊浩有些怒氣,問道:「是誰教你這些東西的,唐姑娘麼?」

  「不是不是」,姆依可連連擺手,結結巴巴地道:「是……是姑娘身邊侍候的幾位姐姐說的,她們說……她們說……我們是姑娘的貼身丫環,一輩子都要跟在姑娘身邊,姑娘嫁了誰,我們也就跟了誰,侍候官人,也就是我們的份內之事……」

  草原上的女孩兒家,地位較之中原的女子還要低上一籌,她從小所聞所見便是如此,也難怪她這麼快便接受了唐焰焰身邊那些貼身侍女的言傳身教。

  楊浩聽了她的話,卻不禁想起了楊氏,一時黯然神傷,楊氏當初就是這麼想的吧?如果丁夫人不是那麼好妒,如果不是因爲她的孃家對丁庭訓助益太大,所以能約束他的行爲,自己的孃親現在就是丁庭訓的一個婢妾,而且還會心滿意足。她心中那紙燒不掉的賣身契啊……

  情緒一激,楊浩腹中又是一陣刺痛,便咬着牙擺手道:「全是歪理邪說,你……不要聽她們胡說八道,小小年紀,盡聽這些胡扯,快去睡了吧,不要胡思亂想。」

  姆依可瞟他一眼,眼睛裡已蓄滿了淚水:「婢子……婢子知道自己的身子已不乾淨,不配討老爺的歡心,只是……只是看老爺忍得難受,想用這卑賤的身子侍候老爺,婢子不會依此邀寵,也不會……也不會有什麼非份之想的,始終都是……都是老爺身前的使喚丫頭。」

  「胡說什麼,婢女下人就不是人了?不拿下人當人,簡直就不是人!你怎麼能自輕自賤?」楊浩憤憤說罷,也知這時代人的理念亦由環境促成,絕非自己三言兩語就能改變,反倒是自己的許多想法不合時宜,便無奈地一嘆,放緩了聲音道:「老爺是在練一門上乘功夫,不慎岔了氣,稍一動作就腹痛難忍,需要慢慢調息,你不要多想,快去睡了吧。」

  「喔。」姆依可似懂非懂,她這樣年紀,還不知男女之事的情趣,只是當初若非楊浩爲她主持公道,自己清白被辱、老父被人殺死的大仇斷難得報,對楊浩的感激刻骨銘心,如今又被轉贈了楊浩做貼身侍婢,在她心中只知自己一生一世都要侍候楊浩做自己的主人。故而見他身體異樣,懵懂之間,也知女兒家身子會讓男人快活,這才含羞自薦。

  如今知道他不是嫌棄自己,心下便歡喜起來,倒也沒有旁的雜念,可是聽他說的鄭重,又不免有些擔心,退到桌旁想要吹熄了燈火,又放心不下,便在墩上悄悄坐了下來,捻着衣帶,眨着一雙大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看。

  楊浩知道她未離開,這時也顧不得再理她,如果不及時調息,氣息鬱結太久,對身體是大有損害的,他忙靜臥調息,調理身體。呂洞賓曾說過這門功法不虞有走火入魔的危險,只是指不致於有極嚴重的內傷,其實任何一種內息功法,如果行功不當,多少都會於身體有害。呂洞賓只知自己這徒弟很有定力,當初被他暗中戲弄,點中穴道促生情慾,面對着一個嬌美少女也能不及於亂,所以才大言不慚安撫他說毫無風險,怎知自己這徒弟情根深種,而情與欲是相連的,心魔生起,一樣會練岔了氣。

  好在楊浩前幾式築基功夫練的踏實,早前學習程世雄所授由外入內的硬功更紮下了堅實的基礎,又被及時驚醒,所以這傷不算太重,調息大半個時辰,身體便慢慢調整過來。姆依可枯坐在燈下,少女正是嗜睡的年紀,坐的久了,已是睡眼朦朧。

  楊浩化精還虛,身體一旦調整過來,便覺無礙了,便坐起身旁:「我已無恙了,瞧你,還在那裡強撐,快些回去睡了吧。」

  「嗯……啊,老爺好了?」正打着瞌睡的姆依可一驚而醒,欣喜地躍起,楊浩見她歡喜的模樣,便也和緩了顏色一笑:「已經好了,夜已深了,你快去歇息吧。」

  剛說到這兒,就聽院中一陣嘈雜,似又有人住了進來,聽那聲音不是一人兩人。隨即一個大嗓門便叫了起來:「店家,燒熱水來,再備些好菜好肉,這賊老天,偌大的雪說下就下,直到這時才趕來了,身子乏的厲害。」

  「哎喲哎喲,鄭老爺,店裡如今還住着一撥客人呢,您小聲着點兒,深更八夜的,要是把人家吵嚷醒了,小老兒可吃罪不起。」

  「屁,你沒看那房裡燈還亮着嗎?噯,上房呢,沒有上房了嗎?老爺我一路奔波辛苦,到了你這裡還歇息不好。」

  楊浩微一皺眉,聽那大嗓門似乎有些熟悉,一時卻想不起是誰來,隨後就聽那店家急急解釋着什麼,過了一會兒那粗獷的大嗓門才哼了一聲,不情不願地道:「罷了罷了,快快安頓了我的僕從車馬,把好酒好肉送進房來,吃過了飯老爺我就要休息,明天還要繼續趕路呢。」

  「是是是,鄭老爺放心,您常經過我這兒,您說哪一回我這店裡不是把您侍候的高高興興的?鄭老爺這回……喲,身邊怎麼也沒帶個女人侍候着吶?長途奔波的,多不方便。記得上回您帶着的那位伊人姑娘,對您可是知冷知熱的,鄭老爺知道疼人吶,眼看着天寒地凍的,不捨得佳人陪您一路辛苦。」

  「啊,原來是他!」那店家這麼一說,楊浩忽然想了起來,這鄭老爺可不就是他前次往府谷去時,曾經在街頭遇到過的那個鄭成和麼,因爲侍妾伊人與女扮男裝的摺子渝對視了一眼,就被這個人痛毆了一頓,這樣的妒夫着實少見。

  只聽鄭員外哼道:「屁!老爺我疼惜她?哼!那個賤婦,老爺我最恨婦人不守婦道,她卻屢教不改,總是與男人眉來眼去、勾三搭四的,我鄭家豈能容得這樣的女人,老爺我一怒之下,把她賣進窯子去了,只要有錢,什麼樣的女人得不到,我呸!」

  「是是是!鄭老爺家裡規矩嚴,門風嚴謹,小老兒是曉得的。」那店家陪着笑,兩人的腳步聲從廊下過去了。

  楊浩走到窗前,輕輕地搖了搖頭:「跟了這樣一個人,那位伊人姑娘真是不幸。」

  身後有人憤憤地幫腔道:「就是,不拿女人當人,簡直就不是人。」

  「嗯?」楊浩回頭一看,姆依可立即紅了臉,吃吃地道:「月兒……月兒是學老爺說話。」

  楊浩「噗哧」一聲笑了:「嗯,好,那你就幫老爺我記下了吧,以後……這句話就當成咱們家的一條家訓。」

  「是,老爺。」姆依可歡歡喜喜地應了一聲。

  楊浩打個哈欠,揮揮手道:「好了,天也不早了,快去睡吧,明日一早還要趕路。」

  「是,老爺。」

  看着楊浩上了炕,掀開被子蓋在身上,姆依可才俯身取下燈罩,輕輕地吹熄了燈火,將燈罩重又輕輕罩上時,就像一顆心也輕輕地放下了。能跟在這樣的主人身邊,是她的幸福,每日侍候他的起食飲居,她就感到滿足了,她想要的就是這麼簡單。

  相較而言,楊浩錦衣玉食、高官得做,可是他幸福了麼?

  次日一早,楊浩登車欲行,就見鄭成和提着一條馬鞭,站在客棧前面吆五喝六的,鄭員外身材矮壯,冬日穿着更顯臃腫,再加上濃須重眉,兩隻金魚眼,一張大嘴岔子,看起來就像一隻蛤蟆精。

  楊浩對此人十分厭惡,不想讓他看見自己模樣,若是這人還記得自己模樣,難免要上前來跟搭訕,便把帽檐兒一壓,快步登上車去。姆依可跟在後面,提着裙裾輕輕巧巧地上了車,甚是鄙夷地瞟了那個殺豬屠夫般的鄭員外一眼。

  車馬繼續前行,不久卻發現鄭員外一行人追了上來,兩隊人你行我也行,你止我也止,竟然始終同路。行了幾天,楊浩有意避着他,與鄭員外始終不曾謀面,下人們之間彼此熟了,彼此一問才知道這位鄭員外竟也是往霸州去的。

  途經廣原時,楊浩並未停留。西北三藩在朝廷俱有耳目,朝廷在西北又何嘗沒有?他說進京之前先去祭掃親人陵墓,如果半道卻去見了程世雄,一旦落入朝廷耳目,難免要讓人浮想翩翩。對他固然不好,對程世雄也是個麻煩。程世雄對他本有知遇之恩,當此非常時刻反而不宜有所聯繫,楊浩只得繞過廣原城繼續東向而去,鄭成和卻進了廣原城,這一來楊浩總算甩開了這個厭物。

  一路上枯躁乏味的很,身邊雖有個比花解語的小姑娘,楊浩卻沒多少話題與她閒聊,每日只是反覆揣摩回到霸州該如何着手,斟破自己心中的疑慮。至於那築基功夫,現在只是反覆鞏固前幾式功法,在安定下來之前,是絕對不對去練自己原本不屑一顧的「幻影劍了。」

  行行復行行,伴着霸州城的第一場雪,楊浩的車子終於駛進了霸州城。

  「老爺,人說貴人出門風雨多,老爺每到一處,瑞雪相迎,那也是大貴人了。此番衣錦還鄉,定能心想事成,萬事如意。」

  漸漸熟悉了楊浩性情,畏懼之心已去,變得活潑開朗起來的姆依可翹着小屁股趴在窗口,一邊伸手接着窗外雪花,一邊回眸笑道。

  楊浩微微一笑,只將雙眼向捲起簾兒的車外望去,面上竭力保持平靜,心卻跳的比任何時候都快。霸州府衙、綵棚街、織橋酒樓……,許許多多熟悉的景物一一躍入眼簾,楊浩的雙眼不覺溼潤起來:「回來了,我楊浩回來了!小刀、大頭,鐵牛,你們還好麼……」

  「好心的老爺,施捨幾文小錢吧,我上有八十歲的老母,下有未滿月的孩兒,老爺,您行行好,您行行好……」

  眼見一輛修飾華麗的車子駛進城來,車後左右各有四名騎馬的侍衛,再看那車駕用的都不是騾子,而是高大的駿馬,分明是個極爲富有、極有身份的人,路邊一個乞丐立即撲了過來,趁着街上行人往來,車子行的緩慢,拖住車轅苦苦哀求。

  「去去去,滾一邊去,誰的車你都敢攔?」車把式大怒,把馬鞭一收,就想往他肩上抽去。姆依可縮回手來,矮身就要出去,被楊浩一把按住肩頭,自姆依可肩上望過去,只見死乞白賴地抱住車轅,跟着車子滑行乞討的那人只有三十多歲,雖說蓬頭垢面,破衣爛衫,卻沒有一般乞丐的猥瑣樣兒。

  楊浩不禁嘆了口氣,吩咐道:「小羽,給他一串大錢兒,打發他去了吧。」

  「是。」得了楊浩吩咐,穆羽從懷中摸出十幾文錢來,往地上一丟,喝道:「快滾,莫阻了我家大人去路。」

  那乞丐大喜,匆匆往車裡看了一眼,只見楊浩坐在裡面,前邊一個扶着車棚正向自己好奇打量的俊俏丫頭遮住了他半邊臉,一時只覺眼熟,卻未想起是誰來,眼見銅錢落地,生怕被別人搶走,連忙放了車轅,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搶錢,嘴裡還高聲地道着謝。

  「老爺真是個善心的人呢,」姆依可輕嘆着蹲在楊浩腿邊,爲他捶着腿,穆羽回頭問道:「大人,咱們是去住店,還是住進霸州館驛?」

  楊浩淡淡吩咐道:「去豬頭巷,打聽一位柳婆婆的住處。」

  車馬漸漸行遠,那個乞丐趴在地上。心急火燎地撿起最後一枚銅錢揣進懷裡,安心地拍了拍胸口,突然想起了什麼,他撥開一綹綹垂在眼前的骯髒長髮,吃驚地看着遠去的車子,突然指着那車馬漸去的背影淒厲地叫了起來:「丁浩,丁浩,他是丁浩!那個殺千刀的丁浩啊!」

  他癱坐在地上,拍着自己的大腿號啕大哭起來:「天殺的丁浩啊,我成了這般悽悽慘慘模樣,他卻風風光光地回來了,老天爺不開眼,怎不一個雷劈死了他啊……」

  路邊行人見一個瘋子在風雪中號啕,紛紛走避開去,有人撐着傘縮着脖子疾行,匆匆瞟他一眼,便納罕地道:「這不是豬頭解庫的二掌櫃王之洲麼,當街號啕什麼,發了癲癇不成?」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2-10 11:29
第228章 物是人非

  冬天,正是百業蕭條的時候,柳婆婆卻很忙。

  丁家解庫已經換了主人,失去了丁承宗的幫助,沒人會再用她這老婦人來灑掃院子了,於是柳婆婆重操舊業幹起了牙婆。今天一早看着天氣就不好,但她還是出了門,給一個大戶人家介紹了個奶媽子,得了五百文的中人錢。

  柳婆婆撐着一柄油紙小傘,踏着一地飛瓊碎玉,歡歡喜喜到了走向自己家門,老遠就見大門口停了一輛豪華的駟馬高車,八名驃悍的騎士牽着馬站在馬車左右,肩頭俱是雪花,也不知等了多久,柳婆婆先是一怔,眼睛梢着他們,腳步便有些遲疑。

  可她一個年老婦人,又能往哪裡去,再者說,她雖黑白兩道都有涉獵,畢竟年紀大了,頂多做些牽線搭橋的中人之事,還能有誰光天化日的對她不利不成?心中盤算着,柳婆婆便做出渾不在意的模樣,慢慢走向自己門口。

  「婆婆……」脆生生的一聲叫,車左忽地轉出一個少女,穿一件紫色扎腰小短襖、下襯一條百褶八幅裙,未語先笑,上前福了一禮,便甜甜說道:「婆婆請留步,敢問婆婆可是姓柳。」

  「啊?啊啊……,老身正是姓柳,小娘子有什麼事嗎?」柳婆婆見迎來一位甜美可愛的小姑娘,緊張的心情這才一鬆。

  「果然是柳婆婆,老爺……」那少女一聽,欣笑回頭,車上早已走下一位身着繡金邊的赫綠袍子,腰飾玉帶,頭戴折巾的公子,旁邊一個英氣勃勃的少年爲他撐着一把傘兒,柳婆婆還未看清他的模樣,那公子已快步向前,兜頭一揖,笑道:「柳婆婆,別來無恙嗎?」

  「啊,你是……」柳婆婆一雙渾濁無神的老眼眨了幾眨,待看清了楊浩的模樣,頓時面露驚容,兩眼也放出光來:「天吶,你是……你是丁……丁浩?」

  楊浩微笑道:「在下如今,叫做楊浩。」

  「我的天爺,你怎麼還敢現身?」柳婆婆左右看看,一把扯起他的手腕,把他急急拉到一邊,焦灼地說道:「你怎麼還敢來,雖說官府不曾落案,可是李家、柳家都一口咬定是你殺了董李氏和柳十一,你回來的消息一旦落入他們的族人眼中,難保不會有人來尋你的晦氣。」

  穆羽在一旁冷哼道:「我家大人官拜和州防禦使、右武大夫,就算是霸州知府,見了我家大人也要以禮相待,什麼人敢來尋我家大人的晦氣。」

  「什麼什麼……什麼大夫,這位小哥兒是?」

  楊浩忙道:「柳婆婆,這是我的貼身侍衛,你不必擔心,咱們進去慢慢說。月兒,攙着婆婆,雪大路滑,莫讓柳婆婆失足跌倒。」

  「是,老爺。」姆依可應了一聲,連忙上前攙住了柳婆婆。

  待進了房去,聽楊浩講明身份,柳婆婆一拍大腿,驚喜地道:「我的天爺,原來西北新立的蘆州知府就是你呀,老身在這霸州城裡走街串巷,大戶小家的出入,也曾聽人說起過你的事蹟,可怎麼也不敢往小哥兒你的身上想啊。這纔多長的日子,你就做了官,還做了這麼大的官,哎喲,老身真是沒有規矩,您現在可是大官人了,大官人快請上座,上座。」

  楊浩連忙拉住她,笑道:「柳婆婆,什麼官不官的,在柳婆婆面前,原來的我是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你別也拿我當外人。柳婆婆,你在霸州城裡耳目靈通的很,我這次回來,第一個就找到你,是有些事想問過婆婆。」

  他說着,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沉聲說道:「柳婆婆,我的事……想必你已聽說了吧?」

  「唉,聽說了。」柳婆婆也嘆了口氣,滿臉的皺紋堆積得更密了:「老身這一輩子,悲歡離合的事兒見得多了,可是聽說了大官人的消息,還是難過了好一陣子。」

  「啊?」她左右看看,似有所悟,連忙勸道:「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柳李兩家都是蠢笨的村民,再說那元兇罪魁也已被你殺了,以前的事,大官人就別往心裡去啦,好歹大官人也算是因禍得福,要不是這趟出去,怎麼能這般發達呢。」

  楊浩暗暗冷笑,柳婆婆雖然消息靈通,可是這種鄉間祕聞既不會有人往城裡傳,也不可能有知情人把消息傳到她的耳中,在她想來,還是那刻薄的惡婆婆整治兒媳,才釀成這樣的悲劇吧,她還以爲自己此來,是要尋那柳李兩家的晦氣呢。

  內中緣由,他也不想解釋給柳婆婆聽。楊浩只道:「柳婆婆說的是,楊浩不日就要赴京上任,這次特意繞道霸州,實因有些俗事未了。倒不是想尋柳董兩家的晦氣。」

  柳婆婆一聽忙道:「大官人有什麼事儘管吩咐下來,腆顏說句攀附大官人的話,老身與大官人也算有段香火之情,大官人既信得着老身,那沒說的,但有幫得上忙的地方,老身頭拱地也願大官人效犬馬之力。」

  楊浩笑道:「婆婆言重了,楊浩怎敢這麼使喚婆婆。這次來,楊浩也記着婆婆當初對我的照顧呢,因路途趕得急,不曾備什麼禮物,倒是準備了些銀錢送與婆婆。」

  柳婆婆一聽臉上更是笑開了花,忙拉他坐下,殷勤地斟了杯茶,探問道:「只不知,大官人有什麼事要老婆子效力啊。」

  楊浩道:「這頭一樁,楊浩想向婆婆打聽幾個人,婆婆還記得彎刀小六、大頭和鐵牛吧?」

  柳婆婆笑道:「記得記得,怎不記得,當初這三個渾小子爲難大官人,被老身罵了個狗血噴頭。不過這也算是不打不相識,聽說……後來大官人不但與他們相識,還結拜了兄弟?呵呵,這幾個渾小子可是祖墳冒了青煙,方得與大官人結爲兄弟。」

  楊浩微微一笑:「可不敢這麼說,我與小六、大頭和鐵牛相識於市井之間,結拜與落魄之時,憑的是一腔義氣,並不是酒肉朋友,哪敢說誰沾了誰的好處。不瞞婆婆,柳十一和董李氏的確是我殺的,因爲身負血案,怕連累了他們,所以楊浩當初不曾與他們告別便匆匆逃走,如今既到了這霸州城,我想見見他們,可是我與他們雖相交已久,卻不識得他們家的門戶,婆婆應該知道吧?」

  「你說小六他們?」柳婆婆一怔:「他們的家老身自然是曉得的,不過……你想見他們?他億……他們三個……不是隨你走了麼?」

  楊浩一呆,愕然道:「隨我離開?這話從何說起,當初匆匆逃命,楊浩自顧不暇,怎麼會要他們與我一起離開,他們……不在霸州城了?」

  柳婆婆也納罕地道:「這就奇了,你走了才只三天,小六和鐵牛、大頭三個孩子便也離開了霸州城,聽小六她爹對人說,他的兒子與兩個結拜兄弟要去他鄉闖蕩,待有了出息再回來。他就這麼一說,街坊們也沒有不信的,可老身曉得你們之間的情誼,只想他們是隨你走了,卻不料他們真個不曾與你同行。」

  楊浩聽了不禁怔在當地,在這城裡一住就是十幾年,生於斯、長於斯,哪那麼巧,自己才走他們便也走了,莫非他們真是去找自己了?楊浩想到這裡心中不由一動:「糟了,我改隨母姓棄姓丁氏的事,知道的人可不多,丁家莊的人當時雖聽在耳中,也不可能把這個當成話頭兒四處張揚,如今連與消息最靈通的城狐社鼠來往最爲密切的柳婆婆都不知道楊浩就是丁浩,他們三人又去哪裡打聽我的消息?他們這一走,絕對找不到我,到頭來恐怕真的是要浪蕩江湖去了。」

  楊浩怔怔地想着心事,柳婆婆卻在一旁上下打量着他,楊浩長得原本不差,再經一番打扮,更是一表人才。尤其是這些時日身爲蘆嶺州之主,民也管過、兵也帶過,千軍萬馬前面也曾廝殺過,麾下數萬軍民悉數聽他號令,久居於上位,自然薰陶出一種不怒自威的官威。

  柳婆婆可不是個蠢目無珠的鄉婦,瞧在眼中,心有感觸,不由感慨地嘆道:「唉,人這命數啊,真是各各不同。大官人年初的時候還是丁家一個管事,如今已是高官得做、駿馬得騎。可是那在霸州城威風了幾十年的霸州首富老丁家,確是說倒就倒,大廈將傾,猢猻盡散,兩相比較,叫人嘆息啊。」

  「嗯?丁家,婆婆說丁家怎麼了?」楊浩回過神來,連忙追問道。

  柳婆婆喟然一嘆,悠悠說道:「唉,丁老爺憂急而死,大少爺中風癱瘓,這些事……大官人應該都是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楊浩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目光凜凜,閃動着縷縷寒光。

  柳婆婆嘆息道:「可惜了,丁老爺用了二十年的時光,把原本是個破落戶兒的丁家,變成了如今的霸州第一豪富。臨到老來,膝下也算有個能耐的兒子,丁大少爺那是我這老婆子見過的最有出息的年輕人,要是由他接掌了丁家,沒準有那麼一天,老丁家就能和唐秦折王四大世家一樣,成爲富可敵國的西北鉅富豪紳吶。結果,這一對父子,死的死癱的癱,丁家佑大的產業就落到了那個紈絝子手中,好好的人家,就這麼散了……」

  「散了?」楊浩臉頰抽搐了兩下:「不會吧,這纔多長的時間,丁家說散就散了?丁承業再敗家也沒這麼快吧?就算他吸毒也不可能敗得這麼快,難道……他嗜好賭搏了?」

  楊浩還未及問,柳婆婆習慣性地咂咂嘴巴,繼續說道:「是啊,散了,往後啊,霸州是沒有丁家這麼一號人物了。唉,那個敗家子兒,把丁老爺辛苦創下的基業都給賣啦,田地、莊院、別莊,解庫,聽說……就連丁老爺花了大錢建造的那座祖祠,祖宗牌位都讓他請了出來,也給賣嘍……」

  楊浩按捺不住,問道:「婆婆,丁承業變賣家產卻是爲何?莫非……他嗜賭成性,欠了鉅債?」

  柳婆婆搖頭苦笑道:「那些豪賭敗家的紈絝子,老身這一輩子倒也見過幾個,他若是嗜賭,那也不希奇了。奇就奇在,他並不是欠了賭債,而是要變賣家產,往開封府去再立門戶。你說說,這不是中了邪麼,開封人的錢就那麼好賺?

  再說,這做生意總得留條後路吧,丁二少爺原本也是個聰明人,卻不知道灌了什麼迷魂蕩,八字還沒一撇呢,先把霸州的基業全賣了,唉!丁老爺死了也好,要不然,也得被他這不肖子活活氣死。」

  楊浩目光一閃,急問道:「丁大少爺已人事不省,可是丁大小姐還在啊,她……便由得兄弟如此胡鬧?」

  柳婆婆苦笑道:「家有百口,主事一人。現如今可是丁承業管着丁家的家業呢,丁大小姐一個女流之輩,早晚是人家的婆娘,做得了甚麼主?攤上這麼一個敗家的兄弟,也只能氣的病臥不起,整日裡以淚洗面罷了。說起來,我這還是聽徐大醫士說的,徐大醫士提起丁家如今的情形來,也是惋惜不已啊。」

  楊浩心裡不由一顫,他恨丁庭訓、丁承業入骨,照理說,丁庭訓最爲看重的丁家基業落得這麼個下場,他應該感到快意纔是,可是不知怎地,他的心中卻有些難過,茫然半晌,他才定神問道:「丁家小姐病了?病得嚴重麼?」

  柳婆婆搖頭道:「丁家小姐病的倒不甚重,那位大小姐也是從小習武的,身子強健,底子好啊。聽徐大醫士說,她這病主要還是心病,唉,她那兄弟再這麼折騰下去,我看丁大小姐也要步她父兄的後塵了。要我說啊,趁着青春年少,容貌又美,早早嫁了人,也不必去管孃家這些煩心事兒。當初啊,胥墨臨胥舉人就託老身去丁家求親來着,丁老爺似乎也有那麼點意思,這胥舉人雖說是個長短腿兒,可家世好啊,又對丁姑娘迷戀的很,她還不如嫁了呢,看看如今被她那敗家兄弟給氣的……」

  柳婆婆嘮嘮叼叼,楊浩低頭想了一想,暗暗打定主意,霍地擡頭打斷柳婆婆的話道:「想不到這麼短的時間,丁家居然發生了這麼多事……,柳婆婆,我本想來探望你,打聽些事情,然後便去拜見趙通判,如今看來,我到霸州的消息暫時還是不要公開的好,我想先借住在婆婆家裡,你看如何?」

  柳婆子連聲答應道:「沒說的沒說的,我這房子雖然破舊,還住得下幾口人。大官人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楊浩笑了一笑,說道:「倒也不會太久,婆婆,目下楊浩還有一事,要請婆婆代爲打聽……」

  「你說那豬頭解庫啊?」

  賣乾果的高去病喝了口茶水,指着斜對面貼了封條的豬頭解庫,噴着唾沫星子對穆羽說道:「嗨,就別提了,本來這生意做的好啊,財源廣進,別人家瞅着誰不眼紅,也不知道丁家那位二公子着了什麼魔症,一門心思的要去汴梁城做生意,把他爹辛辛苦苦創下的這份基業都給賣啦,敗家啊!」

  高去病痛心疾首地搖頭嘆氣:「老子要是有這麼個好爹,還能不安份守己地過日子?只要袋中有銀錢,什麼地方不是花花世界,非得到那汴梁城去。結果,你瞧,連這麼賺錢的解庫也給轉手賣掉了,要說起來倒是肥水不落外人田,花了大價錢盤下丁家這五座解庫的不是旁人,就是丁家的親家陸員外。

  陸家的大小姐是嫁給了丁家大少爺的,那位大小姐,可是咱霸州城有名的俊俏娘子啊,可惜紅顏薄命,男人雙腿斷了,又得了急中風,到如今人事不省,活死人一個。你說那麼嬌滴滴的一個小娘子,以後那日子可咋過……」

  穆羽不耐煩地道:「不愁吃不愁穿的,有啥不能過的。你往下說,往下說。」

  高去病翻了他一眼,不屑地道:「小毛孩子,你懂個屁,過日子就是吃喝拉撒?嘿嘿,等你那毛長齊了,你小子就知道了。」

  他嘿嘿地笑了幾聲,轉回正題道:「陸家原本是做綢緞布匹生意的,眼看丁家解庫的紅火,便把綢緞莊子都盤了出去,轉手接下了這五家解庫。你說你不懂這一行當,那就儘量留用舊人吶,陸員外偏不,當初徐穆塵徐大掌櫃的案子犯了,聽說許多人都是不乾不淨的,所以這些人,陸員外一個也不想用。

  蠢吶,瓦子裡的說書先生都講,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你看人家丁老爺,那纔是明白人,當初罪只及徐大掌櫃一個,官司一了,各大解庫繼續經營,既往不究,各家解庫的掌櫃跟夥計們,誰對丁老爺不是感恩戴德,死心踏地的爲他賣命啊。

  陸員外可好,那些舊人他一個也信不過,想着全部解僱不用,另聘新人,而且還要盤盤他們的帳,找找他們的紕漏,只要撈着了他們的把柄,就連辭退銀子都省了。算盤珠子打得倒響,可惜要論老謀深算,他比人家丁老爺差着一大截呢。

  新掌櫃的還沒從外地請回來,他要清算舊地人的消息就泄露出去了,那些解庫的掌櫃、管事們眼見丁家要拔根而起,陸家又完全不懂這一行生意,還想絕了他們的生路,乾脆趁着兩家剛剛交接,許多帳目不清,趁機把帳目塗改的面目全非,貪墨了許多銀錢貨物一走了之了。

  掌櫃管事是這般模樣,那些夥計打雜也不是省油的燈,上行下效,今天你偷一點,明天我摸一點,沒幾天的功夫就把個本來紅紅火火的解庫偷的像遭了賊似的空空落落。陸員外氣急攻心,大病不起,陸家倒是報了官,官府把這解庫都封了準備辦案呢,可是能追回來多少可就不知道了,陸家這一遭啊,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這元氣一傷,怕是要敗落嘍。」

  高去病說的興高彩烈,一旁桌上一個穿着棉夾襖,背對他坐着的年輕人聽了個一字不漏,待得高去病挎起乾果籃子,從茶水攤子離開,那人丟下幾文茶錢,便也袖着手向大街上踱去,遠遠站定,望着那貼了封條的豬頭解庫沉默不語。

  片刻的功夫,結完帳的穆羽跟了過來,聽到身後積雪的「咯吱」聲停下,那年輕人回頭蕭索一笑,淡淡地道:「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丁承業害人害己,自絕根基啊。小羽,你說我此時找上門去,會不會太狠了些?」

  「那有甚麼!」穆羽滿不在乎地說道:「男兒沒性,寸鐵無鋼;女人無性,爛如麻糖,大丈夫就當恩仇分明。大人,只要你一聲令下,我穆羽一個就能摸進丁家,取了那什麼丁二少和雁九的狗頭回來,以祭老夫人和大娘在天之靈。」

  那時北方民間稱呼府裡的夫人多以其地位稱呼大娘、二孃……。羅冬兒是楊浩元配,穆羽自然要稱一聲大娘,這個大娘與後代的大娘稱呼自不相同。

  楊浩搖搖頭道:「取他性命倒是容易,可是那樣一來,我心中的疑慮再難明白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麼久我都等了,還差這幾天麼,且等柳婆婆打聽了消息來再說。」

  兩人正說着,姆依可挎着香燭籃子從一家店裡趕了出來,剛往茶水鋪子裡看了一眼,便見楊浩站在街頭,便向他急急趕來,說道:「老爺,香燭紙錢、金銀錁子,按您吩咐的,婢子都買好了。」

  「好,我們走。」楊浩舉步便向街口走去,眼看到了自己車駕近前,路口一家店裡忽地走出兩個人來,楊浩一眼看見,立即一個轉身低下了頭去。姆依可和穆羽十分機警,知他遇見了不便暴露身份的熟人,腳下並不停頓,仍向車子走去,楊浩恍若一個閒逛的行人,慢慢踱向了一邊。

  那家皮貨店裡走出來的正是陸少夫人和蘭兒。蘭兒頭梳雙丫髻,一身青衣伴在陸湘舞身側。陸少夫人穿一件狐領錦綢的棉夾襖,一條八幅湘水裙,步履輕盈,身姿窈窕,那一頭鴉黑的秀髮上一枝金步搖隨着她的步態輕輕搖盪,憑添幾分風韻。

  楊浩用眼角匆匆一瞥,見那陸少夫人原本珠圓玉潤的身段兒,如今卻是清減了許多,瓜子臉上那一雙黛眉輕輕地鎖着,一抹幽怨像輕霧似的籠罩其間。

  主婢二人都不曾注意一身尋常男子打扮的丁浩,只聽蘭兒說道:「少夫人,那條狐狸皮子十分漂亮,很配夫人的模樣呢,十兩銀子當得起的,少夫人怎不買下來呢?聽說開封府的冬天也是極寒冷呢。」

  陸湘舞輕輕搖頭,悵然嘆了口氣,便向路邊停着的一輛車子走去。

  楊浩對這位陸少夫人從未起過疑心。陸少夫人與丁承業早有姦情,心虛之下,人前人後便也更加的注意自己的言行,所以丁府內外人人都說這位少夫人端莊持禮,誰會疑心她與自己的小叔子做了一路。內宅裡貼身侍候的僕婢們縱然有所察覺,這樣大戶人家的醜事也不是她們敢張揚的,縱然沒有大管事雁九吩咐,又有哪個敢胡言亂語的,所以楊浩竟是一點不知。

  當初他被捉回丁府誣陷成奸的時候,也曾逐一想過可疑之人,但是這位陸少夫人在他腦海中只是一轉便被排除了,不只是陸少夫人平常掩飾的好,而且,他想不出陸少夫人構陷他的理由。丁承業對付他,明顯是忌恨他漸受重用,丁庭訓似已有意要他認祖歸宗,擔心會影響了他的利益。

  而陸少夫人是丁承宗的元配夫人,她若幫着丁承業對付自己,對她沒有半點好處,丁承業一旦做了家主,她這長房長媳更得靠邊站,反不如自己這受了丁承宗知遇之恩的人主事,對她這一房反而要禮敬有加,她本極聰惠的人一個人,怎會做出那樣愚蠢的事來?

  楊浩卻未想到,聰明人做起蠢事來,比蠢人還要不堪。陸湘舞一朝失足,將自己的身子付與那浪蕩子,就此泥足深陷,反被丁承業那無賴小子以兩人姦情脅迫,早就不由自主了。

  陸湘舞與蘭兒上了馬車,便向長街行去。楊浩也上了自己向車行租來的一輛尋常馬車,吩咐道:「隨那車子出城,但要拉開些距離,莫要被她們注意。」

  姆依可眸波一閃,瞧了瞧前邊那輛車子,輕聲道:「老爺,您識得那個女子麼?」

  楊浩微微點頭,姆依可眼珠一轉,輕聲讚道:「真是難得一見的俊俏娘子。」

  楊浩輕輕一笑,沒有搭腔。姆依可頓時擔起了心事,她可不知陸湘舞的身份,只覺路遇的這位小娘子體態風流,婀娜多姿,姿容不但嫵媚,衣飾打扮明顯也是大戶之家的身份。楊浩不欲與她見面,卻又隨她出場,卻難猜測兩人以前的關係了。

  如果這位俊俏的小娘子是自家老爺的舊相好,那……,這樣身份、姿容的女子,豈是肯爲婢爲妾的,此番老爺衣錦還鄉,兩人一旦舊情復燃,那唐姑娘的地位可就岌岌可危了。姆依可此時心中親近的,除了楊浩只有唐焰焰一人而已,一覺楊浩態度暖昧,她立即起了護主之心,悻悻然道:「不過……這位小娘子雖然貌美,比起唐姑娘來,卻是差了不止一籌半籌。」

  楊浩自然曉得她弦外之音,他一路隨着陸少夫人的車子出城,想起楊氏和冬兒來,心中悲苦不已,卻被這小丫頭的天真心思給逗笑了,他橫了姆依可一眼,冷哼道:「自作聰明的丫頭,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姆依可紅了臉,吐了吐舌尖不敢應聲。楊浩輕輕嘆息一聲,籠起袖子,一臉落寞地靠向椅背,閉起雙眼淡淡地道:「我和她……並無什麼干係,我只是……見到了她,便想起了一些人、一些事罷了……」

  車子出了城,在雪路上「吱吱嘎嘎」地顛簸着,陸少夫人坐在車內,手託着下巴,望着半卷窗簾外的一片蒼茫曠野癡癡出神。

  她現在還住在丁家大院,丁承宗被丁玉落帶到下莊休養之後,陸湘舞心中有愧,不敢日日與他相伴,便尋個由頭仍是住在丁家大院裡,雖說此舉招來不少非議,有損她一直樹立以來的賢淑之名,她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如今丁家大院的房契也已過戶到他人名下了,開春之前就得全部交割出去,丁家在霸州的產業只剩下了丁承宗休養的那家下莊別院。丁玉落已經放出話來,絕不隨那賣掉祖宗基業的忤逆子往開封去,要帶着自家兄長在那幢下莊別院渡日,弄得陸湘舞心中惶惶,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

  想到這裡,陸湘舞心頭一陣氣苦,剛嫁到丁家的時候,她是何等尊榮的少夫人啊,可是如今……如今算是個什麼身份,又能在人前擺出什麼身份?那時候,正是新婚燕爾,可是爲了丁家家業,丁承宗仍是時常外出,走一回至少就得十天半月,她正青春年少,又是天性活潑,自做了這少夫人,高牆大院都出不去,院子裡的一草一木都被她看熟了、看厭了……

  正是寂寞無聊的時候,她那小叔子向她花言巧語地發起了攻勢。丁承業與她年歲相仿,又不似他兄長一般不拘言笑,端正無趣。說起琴棋書畫、弄竹調箏,骨牌蹴鞠那些本事來,更是無一不精,一來二去,也不知被什麼鬼迷了心竅,竟然半推半就地任他佔了自己身子。原以爲自己把一腔情意都投注在他的身上,縱不能得個名份,也能得他呵護憐愛,長相廝守,誰知道……

  陸湘舞在心底苦苦一笑:「誰知道那個小冤家,到了手便不再珍惜。花言巧語地要了我的身子,又軟硬兼施地迫我與他同謀,做了那謀害親夫的無恥淫婦。可如今他掌了丁家的權柄,便再不把我放在眼裡,平日裡對娼寮裡低賤的粉頭,還要比對我親熱幾分……

  可恨我還執迷不悟,只道他還念着舊情,將五家解庫盤給我父,是想讓我父親佔些便宜。我費盡脣舌,勸說父親變賣了綢緞鋪子盤下解庫,誰知道,五家解庫說倒便全倒了,那些掌櫃管事竟將解庫財物抽離一空,只扔下一個空殼兒給我父親,害得老父大病不起,我陸湘舞如今成了父母兄弟眼中的仇人,今日回去探望父親病情,竟連……竟連大門都不能進去一步……」

  陸湘舞淚眼漣漣,忽想起大管事雁九多年來一直督管五家解庫,那些掌櫃管事盡皆是他心腹,怎會盡皆逃了?莫不是……,這樣一想,她機靈靈便打一個冷戰,再也不肯深思下去。如今她孤苦無依,舉目無親,唯一的倚靠只有丁承業一人了,如果丁承業真的是毫不憐惜地利用她,她可怎麼活?

  隔着一箭之地,楊浩的車子不緊不慢地輟在後面,眼看前邊到了一個三岔路口,楊浩輕聲吩咐道:「往左邊去。」

  姆依可一聽如釋重負,欣然笑道:「咱們不追着她下去了麼?」

  楊浩望向遠處那隱約的山巒,眼中漸有朦朧的淚光泛起:「不,我們……去雞冠山!」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2-10 11:32
第229章 夜尋

  雞冠嶺上,兩座墳冢被皚皚白雪覆蓋着。

  墳前掃出三尺黃土地,幾刀草紙,映紅了墳前枯黃的野草。

  灰燼化爲飛蝶,繞着墳前的香燭供果盤旋一陣,隨風飛散,飄入寒寂寂的野樹林。

  楊浩跪在楊氏墳前,耐心地將金銀錁子一隻只地丟進火裡,穆羽低頭盤算一陣,舉步上前,悄聲說道:「大人,要不要找人來撿金拾骨,把老夫人和大娘從這荒山裡遷走呢。」

  「遷去哪裡?」楊浩隨口一問,穆羽便是一呆。

  楊浩說道:「我不想讓她們隨着我東奔西走,遷來遷去。待我安定下來再說吧。其實……真要說起來,這裡是我和她們的故鄉。不管我到哪裡去,落葉歸根,總是要回到這裡的,墳塋也應該建在這裡。可是,這個地方,我永遠不想再來,這裡給她們……也留下了太多的苦難記憶。我想有朝一日,把她們帶到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永遠留在那裡,可是現在不成,我還不知道我能落腳何處呢。」

  姆依可脫口說道:「大人,那咱們把老夫人和大娘遷去蘆州如何?」

  楊浩看着在火中漸漸化爲烏有的金銀錁子,淡淡地道:「那也得……等我能回去的時候再說。」

  金銀錁子丟進火裡,火苗跳躍着,他的眸中似也有一簇火苗在輕輕地躍動着……

  當灰燼已冷時,楊浩隨手抓起一捧雪,在手中一握,那雪握成了一團,就像一隻梅子米糉。他把雪團輕輕放在冬兒墳前,向那兩座墳塋又深深地望了一眼,轉身便向山下走去,姆依可和穆羽忙隨在後面。

  山路崎嶇,盡是積雪,上山不易下山尤難,楊浩走出未及幾步,便高聲唱起了一首歌,那首歌聲調古樸、節奏簡單,聽在耳中卻有種說不盡的蒼涼悲婉:「春風動春心,流目矚山林。山林多奇採,陽鳥吐清音……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裡。我心如松柏,君情復何似……」

  楊浩並不熟悉這首歌,歌只唱了幾句便跑調了,但他唱的卻是情真意切,那幾句歌詞反覆唱起,裹着無盡的淒涼。姆依可輕輕地隨在他的身後,聽着他唱的歌,悄悄對穆羽道:「老爺唱的是什麼,是一首祭歌嗎?」

  穆羽不懂裝懂,說道:「那還用說,這麼蒼涼的歌,不是祭歌又是什麼?」

  「這不是祭歌。」楊浩忽地停下腳步回頭一笑:「這首歌叫《子夜四季歌》,很好聽的歌,是冬兒最喜歡唱的一首歌。以前,她只有在最開心的時候,纔會偷偷地一個人唱這首歌。我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她能開心地唱給我聽,現在,我只是唱給她聽而已。」

  楊浩轉身前行,又從頭唱起了歌詞記得支離破碎,歌聲也完全不在調上的《子夜四季歌》:「春風動春心,流目矚山林。山林多奇採,陽鳥吐清音……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裡。我心如松柏,君情復何似……」

  姆依可慢慢地走在後面,看着楊浩蕭索的背影,聽着他哼唱的落寞的歌聲,不知怎地,兩隻眼睛便慢慢地蓄滿了淚水,心中有種莫名的哀傷。憑着一個女孩兒家的敏感,她似乎能讀出楊浩悲苦的心情,可是卻又說不出、道不明,於是那難言的滋味便只化作了兩行淚水……

  穆羽走着走着,不經意間看到,不禁嚇了一跳,他看看楊浩沒有注意,便小聲嗤笑:「女人家就是喜歡哭,大人都沒落淚呢,你哭個甚麼勁兒?」

  姆依可扯起衣袖擦擦眼淚,橫他一眼道:「我高興,你管得?」

  「大官人,老身打聽明白了。丁大少爺和大小姐,如今住在王下莊。王下莊是丁家的一處下莊別院,環境清幽雅緻,而且離霸州城很近,這是爲了方便延請名醫。唉,這處莊園,如今已是丁氏名下的唯一一處莊田院產了。」

  「婆婆辛苦了,王下莊裡除了丁大少爺和大小姐,還有些什麼人?」

  「那莊子不大,除了村中佃戶,就只是丁家一處莊園。莊園不大,只是三進的院落,有四個長工,一個竈娘,一對看門的老公婆,再加上小青、小源兩個丫環,此外就只有大少爺和大小姐了……」

  「小源?她原來不是侍候大少夫人的麼,怎麼撥來侍候大少爺了?」

  「這個……老身就不知道了,老身使喚了幾個潑皮去幫着打聽,那些小猢猻,哪裡曉得豪門大院裡的細緻事兒。」

  「唔……,多謝婆婆,今晚,我要出去一下。」

  夜深人靜,王下莊。

  爲了遷去京城後,有雄厚的資本使他們迅速融入當地的商賈圈子,丁承業和雁九竭盡其能,不遺餘力地搜刮,恨不得在臨走之前把地皮都颳走三層,弄得是衆叛親離,衆人側目。丁家父子兩代人,數十年才創下的好名聲,以及與佃戶、長工們融洽的關係,全都被這對狼狽一夕之間敗壞殆盡,不過他們並不在乎這種自毀根基的行爲,他們的心已經飛到比霸州豪華百倍的開封府去了。在他們想來,背後有唐家強大的實力支撐,一到開封府很快就能打開局面,成爲那裡的士紳名流了。

  當丁承業從祖祠中請出祖宗靈位,連這座耗資巨大的祖祠也變賣掉時,丁玉落趕去阻撓未果,已當場斬釘截鐵地表示,決不隨他這個丁氏家族的罪人赴京,她要留在霸州侍候兄長。丁承業樂得兄長和姐姐不在自己面前礙眼,順水推舟便答應下來。

  不管怎麼說,丁承宗是丁家的長房長子,丁玉落雖是一介女流,如今卻還沒有出閣,面子上不能太難看,丁承業再不計較血緣親情,也不能做的太過份,於是這處小莊院便沒有發賣出去,而是把它留給了丁大小姐。

  月亮悄悄爬上了半空,丁玉落從哥哥房中出來,踽踽地踏着一地清霜似的月光,悄悄走出廊下,緩步進入鏤空亭頂的一座木製小亭,自鏤格間仰望着天空那輪皎浩的明月,幽幽地嘆了口氣。

  雖然她不斷地延醫用藥,使盡了法子,可是大哥的病況一如既往,始終不見好轉,她現在也已有些絕望了。天空中的明月清清冷冷,看着令人心靜,她卻只有一陣陣的心寒。

  丁家已被那不成器的兄弟糟蹋的不成樣子了,丁家這棵參天大樹縱然現在看起來還是那麼粗壯有力,還是那麼枝繁葉茂,但它既已被連根拔起,這種假像還能支撐多久呢?丁玉落原還指望着大哥的病情能有好轉,只要他能醒過來,便能以丁家長房長子的身份把家族的統治權名正言順地拿回來,遏止丁承業這種愚蠢瘋狂的行爲,可是……奇蹟終究沒有發生……

  她丁玉落縱然心比天高,縱然一身才學尤勝鬚眉又能如何?她是一個女兒身,這便註定了在這個家裡,永遠也輪不到她來當家做主,哪怕那主事人眼睜睜地把丁家拖向深淵,她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

  想到痛心處,丁玉落滿心憤懣無處發泄,忽地一拳搗向亭柱,「砰」地一聲響,亭上積雪簌簌落下,一陣痛楚從拳頭上傳來,她心中鬱積的苦悶似乎找到了舒解的方式,忽然又是重重幾拳,狠狠地打在亭住上。拳頭上的肌膚已經蹭破了,絲絲的鮮血流出來,把絲絲的痛楚傳進她的心裡,有種自虐般的快意,她又擊一拳,忽然崩潰似的抱着一根亭柱嗚嗚哭泣起來。

  「小姐……」小源遠遠看見,拔腿就要趕來,卻被小青一把拉住。

  「小青姐?」

  小青輕輕地搖了搖頭,她從小侍候丁玉落,與丁玉落情同姐妹,遠比小源更瞭解丁玉落此刻的心情,她黯然地看了眼扶着亭柱低聲悲泣的丁玉落一眼,幽幽嘆了口氣,低聲道:「小源,不要過去,就讓大小姐哭一會兒吧,她心裡……苦着呢。」

  「喔!」小源看看丁玉落依稀的身影,難過地搖搖頭,隨着小青剛一轉身,就見眼前靜靜地矗着兩個高大的身影。兩位姑娘這一驚非同小可。小源一聲驚呼還未出口,一隻大手便捂住了她小小的嘴巴,小青跟着丁玉落學過些功夫,也比小源膽大一些,驚覺不妙立即團身後退,她雙足一頓,縱身倒躍,身法巧如靈狐,雙腿也極有力,這一縱就倒躍出兩米多遠,對她一個嬌滴滴的大姑娘來說已是極爲難能可貴了。

  不過她這一躍,卻是直接便跳到了一個大漢懷裡,那大漢毫無憐香惜玉之心,一把攬住她的纖腰,伸出大手,在她頸側便是一記手刀斬下,小青立刻就像一隻剪了線的木偶,整個身子都軟了下去。

  可憐的小源被一隻大手把整個小臉幾乎都捂住了,只露出兩隻驚懼的大眼睛,絕望地看着眼前高大威猛的黑影,「先奸後殺」、「毀屍滅跡」、「擄作壓寨夫人」……,從小到大到來的許許多多有關江洋大盜、綠林好漢的傳奇故事紛紛涌上心頭,簡直快要把她嚇昏了,偏偏就是昏不過去……

  穆羽從暗處慢慢踱了出來,將手指一搖,那幾個大漢便一聲不吭,抄起兩個姑娘的身子便向房屋暗影下隱去。前院的長工、後院的丫環,已經盡皆被他們控制住了。這些人中可能有丁承業和雁九的耳目,卻也可能都是忠僕,所以他們下手還是有分寸的。

  丁玉落素來給人一種極其堅強的樣子,可她也有軟弱的時候,尤其是家逢鉅變,孤立無援,眼睜睜看着父兄的心血毀於一旦卻有心無力,眼看着兄長一日憔悴甚於一日卻愛莫能助,那種心靈的煎熬快要把她逼瘋了。

  她正扶着亭柱低低啜泣着,忽聽悉索的腳步聲響起,連忙止了哭聲,急急拭去眼淚,假意一掠頭髮,低下頭掩飾着臉頰上未乾的淚痕道:「怎麼還不睡?」

  耳邊沒有聽到回答,丁玉落目光一低,忽地注意到地上斜斜拉長投映過來的人影,不由大吃一驚,那身影、那頭頂的公子折巾,絕不是她身邊的小青和小源,也不可能是前院的幾個長工打扮,她想也不想,腰桿兒一挺,擡手一拳便向那人擊去。

  「噫!」楊浩輕呼一聲,倒未料到丁大小姐的反應竟然這麼快,眼見一拳飛來,他急急一仰身,兩指並做劍訣,使了一招天遁劍法中的招術,點向丁玉落的手腕外關穴。丁玉落被他一指點中,手臂痠麻,心中更是驚懼,拳頭一收,擡腿一腳便踹向楊浩的下陰。

  她是女子,女人的氣力比起男人來總是要差了些,所以女子所習的拳腳功夫多是往人的關節要害處下手,這樣方收奇效,丁玉落腿上的力道比手上更強勁幾分,這一腿呼地飛來,威勢倒也不凡。

  楊浩不敢怠慢,擡起腿來「砰」地一架,兩條腿實打實地撞在一起,丁玉落一彎腰,皮球一般彈向楊浩的胸腹,雙手已一連搗出幾拳。這幾下兔起鶻落,僅是剎那之間的反應,看的楊浩眼花繚亂,他若還是當初的楊浩,此刻早已躺在地上哀嚎了。

  如今不但隨呂洞賓學了一身高明的技擊技巧,內家功法也是與日俱近,早已非吳下阿蒙,他腳下倒踩七星,一連避過幾拳,丁玉落趁他連連退讓腳下不穩,口中一聲嬌斥,擡腿又是一腳,楊浩眼疾手快,一把便抄住了她的足踝。

  丁玉落沒想到這賊身手竟是這般高明,拔身便想跳起,再飛踢他一腳,已逃出他的掌握,楊浩握住她纖秀的小腿,拇指在跗陽穴上使勁一按,丁玉落「噯」地一聲叫,半邊身子登時痠麻起來,再也使不得力氣。

  「你是誰,夜闖民宅,不怕經官入罪麼?」丁玉落暗暗恐懼,口中卻不服軟,如今既已落入人手,只得擡出官法來恐嚇他。

  楊浩無奈地一笑:「我也不知,你會叫我丁浩還是楊浩,更不知見了你,該叫你丁大小姐還是玉落。」

  「什麼?」丁玉落大吃一驚,定睛看清那淡淡月光下的一張面孔,她已失聲叫了出來:「二哥!」

  這一聲「二哥」,便叫化了楊浩的心……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2-10 11:46
第230章 漫下金鉤釣黿鰲

  新任蘆州知府張繼祖今日到任了。

  花了一整天的時間,與程德玄交接了案牘文卷,點收了團練士兵的花名冊,當然,這團練士兵都是那些剛剛由農民轉爲士兵的身份公開的官兵。又簽收了知府大人的官印,如今已是蘆嶺州正式的第二任父母官了。

  張繼祖對目前的處境還算滿意,這從他一張笑得天官賜福般的胖臉上就看得出來。他因爲貪弊一案被監察御使彈劾,眼看就要致仕回家吃自己了,雖經皇弟趙光義從中斡旋,暫時未予處置,卻也就那麼閒置着沒了下文。

  以他自己估計,就算不會讓他致仕回家,一個貶官流放的結局也是免不了的,因此他被派到這西北苦寒之地當知府,心中雖然不情不願,較之先前的預期卻又強了幾分,再者這也未必就不是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所以便打點行裝前來赴任了。

  待他到了這裡,看到蘆州城門那巍峨高大的城門,城內寬廣平坦的大道,以及那座倚山而建氣派非凡的府衙,遠遠不是他想像中那種破落戶兒似的模樣,便覺有些高興起來。再等到蘆州文武官吏、各司屬員、以及士紳商賈們雪片兒似的遞來請柬,邀請府臺大人赴宴的時候,那種重掌權柄的感覺更讓張知府心懷大暢。

  宴會就設在離府衙不遠的蘆州商會裡。這商會是前任知府楊浩搞出來的新鮮玩意兒,許多並不涉及律法的問題和矛盾,統由商會來自行協調解決,這樣也可以加強商賈們的交流溝通,使他們互相監督,更加自律。當然,楊浩設置這商會,一方面固然是注意到了它的積極作用,此外也未嘗沒有進一步架空程德玄,防止他下絆子扯後腿的意思。

  商賈們有錢,這商會建得比那知府衙門也差不了多少,氣勢同樣恢宏,豪華尤有勝之。唐焰焰的舅父李玉昌就是蘆州商會的第一任會長,今晚的盛宴就是李會長牽頭舉行的,邀請來的陪客也是五花八門、不止有各行各業的頭面人物,蘆州官吏大多也趕來湊趣,舉目望去,不曾到會的大概只有木、柯兩位團練使,和下轄的指揮使、指揮、都頭,也就是說,唯有軍方旗幟鮮明,一個捧場的都沒有。

  張知府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文人,他看不起武將,也不覺得武將有甚麼重要,而此來蘆州,他也早知這團練使的兵權,是不可能落到他的手中的,肆後朝廷必然還有旨意另作安排,所以這件事並沒有影響他的興致。

  宴會的酒席非常豐盛,這對張知府來說多少又是一個意外之喜,想不到新設不到一年的蘆嶺州竟有這般規模氣象,他來之前,在京城許多官吏口口相傳的印象中,這蘆嶺州還是一片不毛之地,許多百姓都過着茹毛飲血,原始野人一般的生活呢。

  真不知前任楊浩出於什麼考慮,這樣卓著的政績竟然不曾向朝廷上表稟明,如今看來,有必要重新評估一下這裡的情況了。而這政績,當然只能算在他張繼祖的頭上。不過目前還得等等,過個一年半載,就向朝廷上表,說明在他治理之下蘆州的發展情形,請求取消免稅惠民之策,提前向朝廷繳納稅賦,這樣的政績,在官家心中豈能沒有一席之地?

  張知府心裡打着如意算盤,再加上衆人諛詞如潮,馬屁連天,更是聽的他眉開眼笑。程德玄本想與他同進同退已示親密,也可彰顯兩人之間不同尋常的關係,在蘆州官吏和商賈們面前重新樹立一下自己的形象,可是那些商賈官吏們就像見了一塊臭肉的蛆,圍着張知府嚶嚶不停,張知府似乎也頗爲享受這種感覺,飄飄然的早把他拋到了九宵雲外。

  好在林朋羽、秦江、盧雨軒、席初雲等幾個老傢伙見風使舵的本事也不差,眼見靠山楊浩已被調去京城,張知府身旁又圍滿了阿諛奉承的商賈,便滿臉堆笑地圍到他身旁來,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話,親近之意十分明顯。

  程德玄臉上帶着矜持的笑意,心中卻十分清醒,這幾個老鬼毫無節氣,雖然其行可鄙,可是他們畢竟掌握着蘆州太多的事情,若不通過他們,自己有許多事一時都無法瞭解明白,他們既有心攀附一個新枝兒,自己又有藉助他們之處,以往的過節自然不便追究,這點胸襟氣魄他還是有的。

  然而這些人如果是有意惺惺作態,今時不同往日,本官還不能慢慢擺佈你們麼?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是這三把火不是由張繼祖來燒,而是由他來掌控。不過,林朋羽等人看來卻也不像是別具機心,那木老兒、柯團練一衆武人便不曾趕來拍新上官的馬屁。範思棋那個書呆子雖然來了,也冷着一張面孔,對張繼祖毫無親近之意。兩相比較,這幾個人見風轉舵,也未嘗沒有可能。

  程德玄正自思忖着,就聽門口漫唱一聲:「唐姑娘……到!」

  司儀高聲唱禮,喧囂的場面頓時一靜,就見一位姑娘如風擺楊柳,花枝嫋娜地走了進來。一條桃紅色的繡花比甲,系一條細細的藕色帶子,打一個合歡結,更加渲染出少女腰肢的纖細,身段的婀娜,肩披一條雪白的披風,更加令人驚豔。

  尤其是那少女進門來,由侍婢解去披風,輕擡尖尖玉手,漫弄鬢旁玉珠,眼波盈盈一轉間,嬌美的容顏更是風情萬種,張知府一見,頓時酥了半邊身子。今天的驚喜實在是一浪高過一浪,想不到……想不到在這窮荒僻壤,竟有這樣的絕代佳人。

  「呵呵,府尊大人,這位是老夫的外甥女兒,聽聞大人趕到蘆州,特來爲大人接風洗塵。焰焰,來見過張大人。」李玉昌微笑起身,向他介紹道。

  「啊,啊啊……好,好好……」張繼祖又驚又喜,連忙站起身來,挺着那顫巍巍的大肚皮主動迎了上去。

  「焰焰?該是眼前這位姑娘的芳名吧?還真是……還真是豔如烈焰,人還未挨近了去,便像雪獅子遇火,整個人感覺都要化了。」

  張知府滿眼驚豔地看着那凌波微步地走來的仙子,兩隻眼睛裡突然也像燃起了兩團熊熊燃燒的火苗。

  「民女唐焰焰,見過張大人,相賀來遲,還祈大人恕罪。」唐焰焰嫣然一笑,輕輕福了一禮,張知府連忙伸手去扶,兩隻眼睛笑的連縫都看不見了:「不怪不怪,姑娘前來相賀,本官不勝之喜,來來來,快請入席。」

  張知府的手還未捱得實誠,唐焰焰嬌軀一挺,已然盈盈站了起來,張知府的手只挨着她一片衣角,連忙故作從容地收回手,變扶爲請,邀她同席,一派彬彬有禮的君子形象。

  「謝大人。」唐焰焰向他抿嘴嫣然,淺淺一笑,便款擺娉婷地向席間行去,宛若一位仙子飄然而過,只留下一抹品質極高、青草味道的留香沁入張知府鼻端,望着姑娘嫋娜的背影,由不得他綺念叢生,連忙快步追着「神仙姐姐」去了。

  他是個讀書人,中國自古就是農耕社會,農耕社會的傳統文化是農耕課讀,詩禮傳家。沒有哪個讀書人正花前月下吟詩賦對的,突然之間就激情四溢,扔下筆墨紙硯躍馬提劍去浪跡天涯的或者急吼吼地搭一艘船去海外冒險的。

  所以西方的男人往往幻想一騎一劍,遠離城堡,斬巨龍、救公主,而在中國的傳統文化氛圍薰陶下的讀書人卻喜歡書生公子有難,突然就有一位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的千金小姐又或花妖狐精趕來相助,先贈以金錢,再贈以嬌軀,無怨無悔地伴在他的身邊。一曲「天仙配」,唱出了多少中國男人的夢想啊。

  所以西方人有嚴重的公主情結,而我央央大國的秀才公子們,骨子裡則永遠有一種神仙姐姐情結,這種逆來順受的小受情結可是他們樂此不疲的偉大夢想。如今五十郎當歲的張繼祖大人就被年方二八的「神仙姐姐」給迷住了。一見之下立即驚爲天人,馬上匍匐在她的石榴裙下。

  他久在中原,對西北完全談不上了解,更不知道富可敵國的秦王折唐四大家,只從李玉昌的介紹中得知唐姑娘也是商賈人家。他是讀書人,正宗的兩榜進士出身,是有功名的官身,若是要討一個商賈之女爲妾,對那商賈人家來說,乃是一道攀附高門由商入宦的難得途徑,萬無不允之理。

  這樣一想,張大人不免心猿意馬起來,身旁那位「粉嫩嫩嬌滴滴嫵媚可人柔情似水」的唐大姑娘,在他眼中看來,也已是早晚必可納入自家房中的一個尤物,麗人當前,秀色可餐,自然是老懷大暢。

  瞧他那副色授魂消的無恥模樣,程德玄不禁暗自鄙視。不過想起程羽的密信中,早對這張繼祖的品性爲人有所介紹,此番暗中運作,遣了這個與趙光義並與密切關係,同時庸碌無爲、膽小謹慎卻又好色貪財的混帳官兒來,本來就是爲了方便讓他掌握蘆州大權打算,程德玄又不怒反喜,若是真派一個幹吏來,就算敬畏趙光義權勢,恐怕也不甘心大權旁落,做一個牽線木偶任他擺佈吧。

  佳人到來,活色生香,這飲宴似乎也更加的有滋有味了。張知府的興致明顯更高了,高談闊論,笑聲不斷,還與一些官吏士子吟詩賦對起來,那杯中的美酒,只要唐大姑娘眼波如水,向他盈盈一轉,也是極豪爽地杯來酒幹,毫不遲疑。

  就在這時,一個獰眉厲目,頭頂剃光,肩披小辮,耳墜金環的漢子大步走進廳來,司儀上前欲攔,還未問他身份,這人使勁一推,就將那司儀摔了個仰八岔,哎喲痛呼不已。那漢子四下一掃,大聲咆哮道:「哪個是蘆州知府?」

  張繼祖被這聲音嚇了一跳,閃目望去,見這人穿着一襲羊皮袍子,腰間掛着一柄沉重的彎刀,睥睨四顧,飛揚跋扈,不由吃驚道:「這……這蠻人是誰?」

  李玉昌忙附耳說道:「大人,此人是党項羌人,野離氏部族的少族長。叫做小野可兒,今日本未請他,卻不知他來做甚……」

  他還沒有說完,小野可兒已龍騰虎步地向這一桌走來,一個商賈見勢不妙,放下酒杯便逃離了座位,小野可兒把腳往那人空出的墩上一踩,「啪」地一拍桌子,瞪起大眼吼道:「你!就是新任的蘆州知府?」

  「啊……,正是本官,不知小……小野少族長……」

  張繼祖雖長得其貌不揚,體態癡肥,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讀書人,眼見小野可兒蠻橫的樣子,心中不覺有些膽怯,他早聽說這些西北蠻人不識教化、不知王法,一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野蠻人,可他身爲蘆州知府,又不能臨陣退縮,只着硬着頭皮站起。

  「着哇!可算逮着你了!」小野可兒怪叫一聲,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另一隻手順手拿起一個雞腿,甩開腮幫子大吃大嚼,然後把那咬了半截的雞腿往張知府鼻子底下一杵,含糊不清地道:「我的族人在風雪中捱餓受凍,你們倒在這裡花天酒地。我到蘆州好幾天了,你們一直推諉搪塞,說什麼楊知府卸任,新知府未到。如今你既到了還有何話說,總該給我一個交待了吧?」

  張繼祖自覺被他揪住衣領,有失官威體面,想要拿開他的手,看看他腰間的刀卻又不敢,只好苦着臉道:「小野少族長,你說的倒底是什麼事啊?本官聽的一頭霧水,你總要說個明白,本府纔好爲你做主啊。」

  「哼!」小野可兒氣吼吼地道:「你蘆州前任知府楊浩,花言巧語地說要與我野利氏修睦友好,誑我爹爹請來橫山諸部頭人共攘盛舉。現在好啦,他拍拍屁股到開封府享清福去啦,那些承諾誰來執行,橫山諸部頭人相信我爹的信譽,我爹是做了保人的,如今橫山諸部頭人都把皮毛山貨堆到了我野離氏部落,我野離氏部落皮貨堆積如山,可那東西卻不當吃的,如今粟米顆粒全無,又換不來銀錢買米,你讓我爹如何對諸部頭人交待。」

  小野可兒一頭罵,一頭卻不耽誤吃,那隻雞腿三口兩口吃完,把骨頭往桌上一丟,順手在張繼祖上好的蜀錦袍子上擦了擦,又抓起壺酒來,一邊喝一邊說:「你既是蘆州知府,我只找你算帳。告訴你,老子今天是先禮後兵,你若不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明天,我野離氏就傾全族勇士,匯合橫山諸部,千軍萬馬,踏平了你蘆嶺州,砍了你的狗頭,老子敢造夏州李光睿的反,難不成就不敢造那遠在天邊的趙匡胤的反……」

  「少族長息怒,少族長息怒。」張繼祖連連擺手,滿頭的汗都要下來了。他纔剛剛到任啊,楊浩旁的不曾上奏,可是他與橫山諸羌友好,許多部族來投的消息卻是呈報上京了。他赴任時,官家還特意提及楊浩的這件大功,言下十分滿意,還囑他再接再勵,攏住橫山諸羌,分化夏州各部,便是大功一件。要是野離氏反了,橫山諸羌反了,他的項上人頭只怕也要反了。

  張繼祖惱恨不已,倉惶四顧道:「誰人負責與……與野離氏及橫山諸部交易往來,快快上前答話!」

  林朋羽搶步上前,長揖一禮道:「回稟府臺大人,這事兒,本來是由前任知府親手接洽的,老朽只是從旁協助打理過。」

  「原來如此。」張繼祖轉向小野可兒,滿臉笑容道:「少族長,你也聽到了。此事原系前任楊知府親自操持,他卸任赴京,走的匆忙,所以這事兒一時不及交待,這才耽擱了下來。本府今日剛剛赴任,許多事情還不甚瞭解。不過你放心,蘆州與周圍友好部族之間的買賣交易,會一如既往、一如既往的。此事,本府會委派專人……」

  他一眼瞧見程德玄,頓時如見救星:「就委派程判官全權負責……」

  「放屁!」小野可兒冷笑,一指林朋羽道:「原來既是由他負責,今日你又指派一個,你們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狗屁勾當不幹咱家的事,可我野離氏族人卻是一天也等不得了,等到他們交接清楚,又要耗到哪年哪月?你們中原的官兒,慣會推諉搪塞,彼此扯皮,老子纔不上這個當。這老頭兒以前既然是管着這事兒的,那就還要他與我野離氏部落接洽,如果耽擱的久了,我野離氏就傾全族勇士,匯合橫山諸部,千軍萬馬,踏平了你蘆嶺州,砍了你的狗頭,老子敢造夏州李光睿的反,難不成就……」

  「停停停,好好好,此事仍由林主簿負責便是,本府明日就親自過問此事,儘快恢復貿易,與羌人諸部友好,是本官一貫的宗旨,還請小野少族長回覆令尊大人和橫山諸部頭人,本府對他們毫無惡意。」

  小野可兒戲已做足,把酒壺重重一頓,睨了一旁面噙冷笑卻不發一言的程德玄一眼,頷首冷笑:「好,希望你言而有信,告辭了!」說罷大搖大擺,滿臉傲氣地離去。

  張繼祖鬆鬆衣領,脹紅的胖臉一下子變得鐵青,怒氣勃然地道:「這些未開化的蠻夷之輩,不知王法、不通禮儀、不成體統,真是……真是不知所謂!」一衆官吏連忙上前奉迎解勸,給他搭梯子下臺。

  秦江冷眼旁觀,向盧雨軒問道:「你看這位張知府怎樣?」

  盧雨軒未及答話,退到他們身旁的林朋羽已低聲接口道:「好色,無能,毫無膽略氣魄。」

  席初雲捻鬚說道:「那不正方便我們行事?」

  林朋羽幾人不禁相視一笑。秦江又追問了一句:「諶沫兒什麼時候能趕回來?」

  林朋羽微笑道:「快了,也就這幾天而已。」

  因爲小野可兒這個插曲,張知府的酒興大減,他忽然發現,原來蘆州也不是歌舞昇平之地,那些強藩地主、未開化的蠻夷是真的存在的,這個官兒未必如他想象的那麼好當。

  酒宴匆匆散了,程德玄本還有許多話想與這位新任知府說,可是看他大着舌頭,一臉醉醺醺的模樣,此時根本議不得事,只得搖頭苦笑,拱手告辭,張知府笑容可掬,反客爲主地把客人們送出門去,又親自把唐大姑娘送到山腳下,這才讓家人扶着,深一腳淺一腳地回了知府衙門。

  這個家人是他的本家侄兒,名叫張安,讀書不成,便跟在他的身邊做個接答應酬的心腹人,將來熟諳官場中事後,能提攜他做個吏目便是一生的前程了。

  一俟到了後宅,張知府踉蹌的腳步便穩重了許多,眼神也恢復了幾分清明。他在榻上坐定,張安俯身給叔父脫靴子,同時埋怨道:「前任知府留下的爛攤子,倒讓叔父去給他揩屁股。那些官兒們只知道拍馬奉迎,真見了那蠻橫粗野的人時,一個個比誰溜的都快,叔父今日剛剛赴任,便在那蠻夷面前丟了好大一個臉面……」

  「嘿嘿,這臉面丟得好,丟得好啊。」

  張知府打個酒嗝,臉上帶着神祕的笑容,往被褥上一靠,本來欲言又止的模樣,可是酒後畢竟有些興奮難奈,再加上眼前的是本家侄兒,心腹中的心腹,便推心置腹地道:「小安吶,你坐下,二叔有些話兒跟你嘮嘮。」

  「是。」張安給他搭上一條毯子,又端過一杯茶來,這才挨着炕邊坐了下來。

  張繼祖喝了口茶,笑眯眯地道:「咱們叔侄不是外人,叔就跟你直說了吧。這蘆嶺州……是什麼地方?叔送的那點禮,當今的皇弟真的看得進眼去?他爲什麼保舉我上這兒來啦,你知道麼?嘿嘿,小安吶,要是這些事兒弄不明白,那這官兒,絕對是做不明白的。」

  張安才十六七歲年紀,哪聽得出其中的玄機,他不解其意,眨眨眼道:「二叔,侄兒還不大明白,您的意思是說?」

  張繼祖掀開茶蓋,吹吹茶沫兒,又喝了口茶,耐心地教導道:「小安吶,你二叔不是個有野心的人,就想做個太平官兒。現如今趙相公和南衙那位皇弟明爭暗鬥的有多厲害,你一點風聲都沒聽到?南衙那一位,怎麼會相中蘆州這麼大點的地方?他那是往地方上伸手,築自己的根基呢。

  要說呢,我要是攀上了這棵大樹,往近裡說,朝裡有人好做官。往遠裡說,一旦他能坐上皇位,那你叔就有從龍之功,這前程還用愁麼?可話說回來了,這皇位就指定是他的麼?未必呀……

  自唐末以來,這天下換的實在是太快了,無能之主一旦上位,頃刻間就要江山易主,所以成君王者,選擇儲君多重才幹而輕血緣。朱溫有六個親生兒子,皇位卻傳給了養子。後唐明宗有三個親生兒子,也把皇位傳給了養子;徐溫的親兒子也不少,同樣把江山傳給了養子。

  此外,兄終弟及,舍皇嫡子而立年長的庶子爲君的帝王也不在少數,目的爲何?就因爲這些養子、庶子,無論功業、才幹、經驗、閱歷,較之他們的親生兒子要強上一籌,他們不希望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再被他人奪去。

  今上的皇子年幼,南衙那位皇弟的確是最有希望成爲儲君的。可是……官家春秋鼎盛啊,再活個三五十年是不成問題的,到那時候皇子該多大啦?南衙那位皇弟還會是最有希望接掌大位的人麼?

  官家雖是兄弟情深,卻始終縱容趙相公與他爭權制衡,未嘗沒有這方面的考慮。你二叔一旦站錯了隊,要風光是很快,要垮臺,也不過是眨眼之間的事。所以啊,我這個官還是糊塗一點好,我哪邊都不靠,你說我無能,我就是無能。你說我糊塗,我就是糊塗。我要是不無能、不糊塗,南衙那位皇弟還不會舉薦我來呢。」

  他冷笑一聲,把茶水一口吞下,洋洋得意地道:「今天這接風宴,你看着是一團和氣,哼哼,其實是暗流涌動啊。楊浩的舊屬跟程德玄正在彆着勁兒吶,楊浩是走啦,可是天知道趙相公會不會橫插一腳進來。

  再說那程德玄,看着是單槍匹馬,人單勢孤,可他背後還有一位當今皇弟呢,兩下裡鬥將起來,還說不定鹿死誰手,我往那暴風眼裡湊什麼熱鬧?你二叔可是糊塗人,我不伸手,就這麼趴着,程德玄要是掌了大權,二叔我就做個安份守己的傀儡官兒,他後面那位一旦上位,我無功還有勞呢。要是他垮了,也沒關係,這裡邊沒我什麼事兒……」

  張繼祖嘿嘿地笑了起來,他推開侄兒遞來的續滿水的茶杯,粗短的脖子向前一抻,雙手緩緩擺動,做出烏龜划水的動作來,自鳴得意地道:「這爲官之道啊,先得求穩,急燥不得。你得像只千年老龜,沉得了氣,穩穩的趴在那兒,看準了機會再狠叼一口,這才能穩穩立於不敗之地。」

  說着,他萬分景仰的拱了拱手:「當朝羅公,歷唐晉漢周宋五朝而不倒,人稱政壇不老鬆,正是你二叔我最爲崇仰的榜樣,你看羅公,他是倒向趙相公了,還是倒向當今皇弟了?都沒有。誰在那個九五至尊的寶座上坐着,他就倒向誰,雖說這麼做不會大紅大紫,卻是穩穩當當、八風不動,這纔是永保長春的官場之術啊。」

  程德玄看過了程羽送來的密信,只道張繼祖這隻老烏龜已對趙光義的用意心領神會,此番到來必會對他言聽計從,任他擺佈。林朋羽等人今日設宴款待,又以唐焰焰、小野可兒連番探試,就是想知道這位新任知府的爲人秉性、品格脾氣,以便有所把握,對症下藥。兩下裡暗下金鉤,都想試試這頭黿鰲的稱頭,怎知道他卻是一隻成了精的老王八,打的竟是坐山觀虎鬥的主意。

  張繼祖剛說到這兒,就聽一個家人走進房裡,揖禮說道:「老爺,唐姑娘送來四位侍女,說老爺剛剛到了蘆州,起居多有不便,所以遣來四名侍女,暫時照顧老爺的起居。」

  「哦?」張繼祖一聽喜上眉梢,剛要答應下來,轉念一想,又咳了一聲,撫着鬍鬚義正辭嚴地道:「請那四位姑娘回去吧,就說本官十年寒窗,這點苦楚還是受得了的。再者說,既爲蘆州牧守,接受百姓饋贈,未免不妥。代本官謝過唐姑娘的美意,就說……改日本官設宴,回請李員外與唐姑娘。」

  那家人答應一聲退了下去,張安道:「二叔,你來時,說這裡是一片不毛之地,還不知道要在什麼窩棚裡署衙辦公,管理一羣不開化的野人,所以一個女眷也不曾帶來,如今唐姑娘既主動送來幾個婢女侍奉,何不答應下來?」

  「真是蠢材!」張繼祖冷哼一聲道:「唐姑娘若真有誠意,豈會因我回拒便就此罷了?她是一定會再把那幾個侍婢送回來的。可你二叔這麼一拒,唐姑娘方知我爲官清廉、品性高潔呀。」

  他撫弄着鬍鬚,笑吟吟地道:「對了,你明日幫二叔去打聽打聽,那位唐姑娘到底是個什麼人家,家世如何,年方几何,可曾許配了人家?」

  張安一聽默然不語:「我這二叔胃口不小啊,我聽人說送來四個婢子侍候,就覺心滿意足了。我二叔……卻連那送禮的人都想一口吞了下去。這爲官之道,看來我還真該繼續學習啊……」

  張繼祖吩咐已畢,擺手道:「去吧去吧,二叔身子乏了,若是唐姑娘再遣那幾個侍婢來,你客氣一下,然後盡皆發付在外宅侍候飲食、待客奉茶就好。一定要向她們說明,這內宅可是一步也不許她們踏進來,你二叔……可是一個不好女色的正人君子。」

  張安心領神會,連忙答應一聲,吹熄了燈,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燈光一滅,月光透窗而入,經那窗櫺濾了一層,卻尤顯清明。

  「今晚的月亮,一定又大又圓。」

  張大人想着,微笑着鑽進了被窩,做起了紅袖侍酒,美人添香的春秋大夢。

  權柄,就讓那兩起子人去爭吧,不爲是爲,不爭是爭,老夫只是按兵不動,若能討唐焰焰那樣的美嬌娘來暖被窩,那纔是正經……

  同一輪月下,丁玉落正撲在楊浩懷裡,哭得天崩地裂。

  楊浩僵硬着身子,攤開雙手,任由她趴在胸口,眼淚濡溼了自己的胸襟。

  他還是頭一次見到丁玉落這般軟弱,哭得稀哩嘩啦。是啊,說到底她纔是個十八歲的姑娘,經歷過多少風雨,歷練過多少坎坷?以前她所表現出來的強勢,除了她堅強的個性,還因爲她背後有父兄的支撐,可是現在她還有什麼?

  楊浩心裡一酸,張開的雙手慢慢環住了她衣帶漸寬的嬌軀,在她背上輕輕拍着,緩聲安慰:「不要哭了,丁家的事我都已經知道了,今晚特意來看你,就是想幫你。」

  「嗯……」丁玉落繼續哭,繼續把鼻涕眼淚塗到楊浩的胸口。

  在楊浩面前,她僞裝出來的所有堅強都化作了烏有,像個受人欺負的可憐無助的小妹子終於見到了能爲她撐腰的大哥。事實也是如此,在她心中,楊浩早已成了丁庭訓、丁承宗之外她可以信任、可以依賴的唯一一個男人。

  「二哥,我爹他……他已經死了。」

  「……我知道。」

  「大哥他……他一直人事不省,延請了多少名醫,都看不出個名堂。」

  「我知道……。」

  「二哥,你不知道這些日子裡都發生了什麼事,我從來也沒想到,承業他……他竟然那麼混蛋,祖宗基業全都要被他敗光了,我眼睜睜地看着,卻毫無辦法。丁家就這麼完了,要不是……要不是大哥還要我照顧,我真想死了算了。」

  「我知……,」楊浩嗔責道:「我一直以爲,你堅強獨立,是個非凡的女子,你怎麼能有這樣自暴自棄的想法?你不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了,但有一線希望,就絕不放棄,只有活着,纔有希望。」

  「我……我……」丁玉落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輕輕低下頭去,卻仍絕望地道:「還能有什麼希望呢,哪怕是你回來了,可是承業纔是丁家名正言順的主人,他的一舉一動,就連我都沒有辦法干涉……」

  「你沒有那個權力,我也沒有,但是有一個人有。」

  「誰?」丁玉落猛地擡起頭來,眼中放出了希望的光。

  「你大哥,丁承宗。」

  丁玉落的眼神又迅速趨於黯淡,慘笑道:「大哥……他……他人事不知,已是一個廢人了……」

  楊浩的眼睛閃爍着難言的光彩,一字一頓地道:「也許……我有辦法讓他醒過來!」

  「嚓、嚓!」火石點燃了一盞油燈,光明立即灑滿了整個房間。

  房間裡有股淡淡的藥味,但是非常乾淨,看得出灑掃收拾的非常用心。丁承宗雙目閉着躺在牀上,就像正在安靜地睡着。他臉頰削瘦蒼白,正是一個壯年的人,卻因肌肉鬆馳,顯出了幾分老態。

  丁玉落看着他,幽幽地道:「每天,我都要給大哥翻身,活絡血脈,防止他生了褥瘡,還要下人勤給他更衣、沐浴,大哥每天都只是這樣任人擺佈,沒有一點意識……二哥,你真能讓他醒過來?」

  楊浩目光閃動着道:「我得了一種奇藥,是否對症下藥,只有用過了才能知道。如果這藥真的有效,那就證明了我心中的一個猜疑,那時,我們或許就能揭開一個謎團,現在一切言之尚早。」

  丁玉落大惑不解道:「謎團,什麼謎團?」

  楊浩知道丁承業再如何不肖,在丁玉落眼中都是她的兄弟,真相未明,沒有掌握證據之前不想多說,便搖頭道:「現在還只是一個沒有依據的猜想,不說也罷。」

  他握住丁承宗軟弱無力的手腕,探了探他的脈搏,回首問道:「對了,你身邊這些人可不可靠?如今我到了這裡的消息還不能泄露出去。」

  「可靠。」丁玉落肯定地道:「丁家如今是樹倒猢猻散,她們都是自願隨在我身邊的,若非一腔忠義,她們早就各奔前程去了,誰還會留在我的身邊。不管是小青、小源,還是前院的幾名長工,都是絕對信得過的。承業要遷往開封,他們卻是俱都願意與我留守這座莊院的人。」

  楊浩吁了口氣道:「那就好,我要用藥,需要五天時間,這時不便露了形蹤,你這些貼身的人靠過住纔好。」他輕輕一擊掌,窗外立即傳來穆羽的聲音道:「大人,有何吩咐。」

  「大人?你……你現在做了官?」丁玉落驚奇地問。

  楊浩不答,沉聲道:「把丁大小姐身邊的人送進來,不要難爲她們。」

  片刻功夫,兩個蒙面負刀的大漢把小青、小源兩個姑娘送進了房來,小青還是昏迷不醒,小源兩隻眼睛睜得老大,含着驚恐之意,因爲被人帶進房來,她還道那男人終於起了歹心,對她欲行不軌。待見自家小姐,她先是一喜,隨即卻想到自家小姐必也已被人控制,又露出焦灼之意來。那大漢因爲恐她叫嚷起來,還是捂着她的嘴巴的,想要喊叫卻是不能。

  丁玉落急步迎上前去,驚訝地說道:「小源,小青怎麼了?」

  楊浩道:「小源,你不要叫喊,他們不是壞人,方纔只是一場誤會罷了。」

  小源眼珠一轉,看清了楊浩模樣,頓時瞪大了雙眼,那大漢適時鬆開了手,小源指着楊浩,顫聲道:「你……你……」

  楊浩笑了笑,用以前在丁府時對內院上房丫頭的稱呼口氣說道:「小源姐姐真是好膽識,小青素來膽大都駭昏了,你倒渾若無事。」

  小源又驚又嚇,心裡那根弦始終緊緊地繃着,口鼻被那大漢掩住,呼吸又覺不暢,此時終於放下心來,卻覺眼冒金花,耳鼓嗡嗚,她的小嘴一張一合,跟撈出水的小金魚兒似的急喘幾下,便白眼一翻,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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