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步步生蓮 作者:月關 (連載中)

 
acer76123 2017-7-18 08:15:3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9 236805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1-13 10:57
第291章 針尖麥芒

  「張牛兒,開船吧。」

  吳娃兒吩咐一聲,船便離開碼頭向前駛去。吳娃兒在船艙中坐定,上下打量焰焰一番,眸中漸漸露出相惜之意,便開口問道:「小娘子貿然登船,孤身一人,又不知我底細,就不怕本公子起了歹意,對娘子有不利之舉嗎?」

  唐焰焰失笑道:「你才多大的小毛孩兒,也說這樣的話來。嗯?瞧你模樣,像個大戶人家養尊處優的小公子,怎麼只帶一個侍女就敢長途跋涉?」

  吳娃兒微微笑道:「本公子……姓楊,楊圭,乃是淮中子弟,進京趕考,因不曾中,本來就在京中就讀以備秋試,家父偶染小恙,楊某心中牽掛,是以棄了秋試,帶侍婢回家。楊某府上與這船行素有生意往來,本來就是相熟的,還有甚麼擔心?」

  唐焰焰恍然道:「這就難怪了,我說呢,瞧著你粉嫩嫩的身子,比個女孩兒家還要嬌貴。你是大戶人家公子,那……奴家就更無須擔心了。」

  吳娃兒眸波一轉,問道:「娘子急著趕赴江淮有甚麼要緊事呢?」

  唐焰焰一身粗布青衣,不像個富貴人家,只得順口胡編,幽幽嘆息道:「不瞞公子,奴家的丈夫,乃是往來與江淮和汴京之間的一個行商,做些生意養家餬口。瞧他奔波辛苦,奴家心中憐惜,是以勤儉持家,小心渡日,對那冤家可是呵護備至。

  誰知……他在淮中竟然私納一妾,往返兩地之間卻始終瞞著我不露口風,還是奴家聽隔壁二哥說走了嘴才曉得。官人被那不知廉恥的狐狸精勾去了魂兒,奴家怎放心得下,這番急著南下,奴家就是想去尋那沒良心的官人。唉,不瞞小公子,奴家本也是富貴人家出身,雖說驟逢大難,門庭破敗,自問人品、身份,也沒個配不上他的,沒想到他……」

  吳娃兒一聽,同為女兒身,不免大起同情之意。同時,她自己就是給人作妾的,聽唐焰焰將她夫君所納的妾室稱做不知廉恥的狐狸精,本能地就起了維護之意,便柔聲勸道:「娘子也不必過於擔憂,你那夫君仍舊奔波於兩地,時時與你相見,顯見心中還是敬愛你這娘子的。男兒蓄妾,本是常事,既如此,他不肯把實情相告,想必就是怕你吃醋傷心。因愛生畏,做些糊塗事兒也是有的。」

  唐焰焰本就生在豪門,家中男子們三妻六妾美婢如雲的場面是從小見慣了的,當初秦逸雲一面向她示愛,一面與三哥等人去青樓妓坊風流,她雖持劍追殺,主要還是嬌縱性兒作怪,倒不是本心裡覺得這是什麼大逆不道之舉。待到她愛慕了楊浩,費盡周折始得他的歡心,她便沒有自家姑姑那種威風,有本事降得住自家男人,讓他不納一妾,不過納妾進門,的確該徵詢妻子意見的,楊浩一點口風沒露,她的心中便有些不滿。

  這時受吳娃兒一勸,心中便想:「我本還道他是瞞著我不說,亦或是被那狐狸精迷住,迫不及待要納她過門,竟來不及跟我說,如今想來,這小公子說的倒也在理。」

  吳娃兒對唐焰焰口中那隻狐狸精起了同病相憐之心,見她沉吟不語,似已意動,便又勸道:「娘子去尋自家夫君原也無妨,不過見到了他與那妾室,愚意以為,卻不可急著大發雷霆,還須仔細觀察,看看你那夫君是將一腔情思盡挪於那侍妾身上,還是如我所言。娘子人品相貌,俱是上佳,我料你那夫君當不致對你失了愛意。」

  這時葉榜探花杏兒姑娘端了香茗進來,吳娃兒笑道:「娘子請茶。」

  唐焰焰接杯在手,卻向船艙外望去,微微蹙眉道:「這船行的卻不快。」

  杏兒姑娘聽她一個蹭船的還要這般講究,把茶盤往桌上一放,沒好氣地道:「汴河水緩,我們這船兒既無大帆借力,又沒有那麼多的槳手划船,自然是要慢些的,娘子若是著急,儘可去尋快船。」

  「杏兒無禮!」吳娃兒嗔瞪了她一眼,又向唐焰焰笑道:「這船也慢不到哪兒去的,娘子此去淮中,也不急在早上一日兩日,你既搭了本公子這船,本公子也不差你一個人的住宿吃食,且隨我同往淮中去吧,一路上正好思量一下對策。」

  她把手中茶盞靈巧地一轉,撮脣輕吹杯中茶葉,看其浮沉,微笑說道:「男兒家享齊人之福,妻妾成群,紅花綠葉,豔福無邊,自古就是如此,那便成了規矩。這隻茶壺,配了六隻杯子,人人覺得再正常不過,你若硬要一隻茶壺只配一個杯子,原也不妨,只是天下間人人都視一壺多杯為常事,你想一壺一杯,那反而要被人看做荒誕不經了,奈何?」

  唐焰焰心中雖然意動,口中卻大不服氣,冷「嗤」一聲道:「你這小公子倒是瞭解得很嘛,你也是男人,當然與他一個鼻孔出氣。」

  吳娃兒微笑道:「楊某生於豪門大宅,長於婦人之手,見慣這種事情,想不瞭解也難。」(注:女權主義者不要扁俺,以娃兒的身份和視角,只能是這種見識,那時代一個妒妻就連鄰居家的女人們都要鄙視她的,風俗理念如此,與俺不相干。俺要是把她寫成現代新女性,那才不切實際了。)

  吳娃兒把茶杯放在桌上,笑道:「男人情意與女人是不同的。你若處之拙劣,那男兒家的情意就是這一杯茶,她喝了,你便沒有,唯有一人可享。若你維護的巧妙,那他的情就如一井水,娘子可以好好思量思量。」

  唐焰焰聽得氣悶,恨聲道:「下輩子,我也做男人!」

  吳娃兒想起楊浩在東京城種種行為,對上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對家中殫精竭慮,維持打理,如今奔波在外,還是處處小心,不禁悠悠嘆道:「你只看到男兒風光,孰不知男兒自有男兒的苦,他們肩負的,女兒家又何嘗知道?」

  妙眸一轉,瞧見唐焰焰無聊的模樣,吳娃兒忽地展顏笑道:「行程漫漫,未免太過乏味,我有一種牌戲,十分得趣,娘子可願一起排遣時光?」

  唐焰焰怔道:「甚麼牌葉?葉子牌麼?」

  吳娃兒笑道:「比葉子牌還要有趣,這種牌戲叫做麻將,規則倒也簡單,杏兒,把張牛兒喚進來,把我那副翡翠麻將取來。」

  唐焰焰是個牌迷,她生長於大戶人家,各種牌戲都是熟稔的,一聽登時興趣起來,吳娃兒向她說明了規則,唐焰焰一聽就懂,只覺這種牌戲諸般組合,妙趣橫生,不禁躍躍欲試起來:「這牌戲倒也有趣,想不到開封還有這樣好玩的東西。」

  杏兒提了麻將匣子進來,一聽這話,便傲然道:「這種牌戲,就是我們……」受吳娃兒一瞪,她便改了口:「呃……我們開封府南衙院使楊大人所創,當初只興於青樓妓坊,如今許多豪門大戶、百姓人家,都喜這種牌戲。」

  「是楊浩所創?」唐焰焰心道:「那個傢伙授我的象棋走法倒是十分得趣,不知他如今又淘弄出什麼好玩的東西了?」

  船行悠悠,前方一箭地遠,一艘小船兒不緊不慢地行駛著。公子折、童子吳,村婦唐,三人之間兩條船兒,卻是誰也不曾注意彼此之間會有什麼關聯……

  汴河運輸本來就是日夜行船,熱鬧非凡,如今汴京缺糧,正使舊法兒加緊運糧,河道上的船隻更是絡繹不絕。魏王趙德昭的大船前面有兩艘小船開道,旗幟擺處,一般般商船、貨船盡皆駛到岸邊,候欽差大船駛過,才又魚兒一般散佈到整個河面上。再加強巨帆和兩大排槳手,行程倒也迅速。

  慕容求醉與方正南站在船頭,三司使楚昭輔的兩名親隨李晉、伍告飛站在左邊兩三步遠,程羽、楊浩、程德玄站在右側,各自私語談笑,彼此之間涇渭分明。

  慕容求醉與方正南低聲說了幾句什麼,扭頭看向楊浩道:「楊院使,你是欽差副使,不知此番南去,如何行止,你心中可有定計啊?」

  楊浩道:「各路差使盡已派遣下去,千歲代天巡狩,只是督促地方用命,是以倒也不必有個確實的去處,儘可一路行去,隨走隨停,隨時處理諸般難處。」

  「可笑!」

  慕容求醉晒然一笑:「你要千歲漫無目的,走走停停,那要耽擱多少時間?依老夫看來,我等當揚帆直奔最南端,自尾而回,從最遠端開始,一處處督促購糧、運糧,如結網而哄魚,驅之用命,竭誠北運。」

  楊浩解釋道:「慕容先生此言差矣,時不我待呀,如依此法按部就班,還是要來不及的。地方官吏良莠不齊,有的是肯竭誠用命的,有的不免要搪塞推諉,從中漁利。我們此行,只管對症下藥,處理一處,便有殺一儆百之效,以點帶面……」

  「無知!」

  慕容求醉把鬍子一翹,冷笑道:「觀你在南衙所為,老夫就曉得你的為人品性,嘿!原來你是要故意尋人岔子,試圖用嚴刑酷法行殺雞儆猴之用,我大宋素來優待士子官吏,從不以苛政暴律治理江山,你用強拆汴京建築的法兒來對付江淮官吏,無疑自毀是長城。」

  楊浩心中大為不悅,但是知道他是趙普心腹,還是耐著性子解釋道:「慕容先生,須知亂世重典,事急從權,如今開封……」

  「糊塗!」

  慕容求醉慷慨激昂地道:「你這是陷魏王殿下於不義,如此一來,天下官吏、士子們將會如何看待魏王千歲?你這人做事莽撞、不計利害……」

  慕容求醉唾沫橫飛,又如艙底河水般滔滔不絕講出許多道理來,三司使的李晉、伍告飛一番看著熱鬧,程羽、程德玄面有慍色,程德玄幾番要上前理論,都被程羽拉住,只留楊浩站在那兒被慕容求醉貶斥的狗血淋頭。

  楊浩終於火了,變色道:「慕容先生,此番南下,以魏王殿下為欽差,楊某與三司使楚大人為副使,慕容先生只是一介幕僚,唯可建議罷了,楊某年輕識淺,需要先生的指點,但是不需你的指指點點。還請先生自重!」

  楊浩說罷,把袖一拂,返身便走,慕容求醉雖不是官兒,但是做為當朝宰相的心腹幕僚,就算朝中百官哪個不敬他三分,如今楊浩絲毫不給他面子,氣得慕容求醉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一旁方正南趕緊勸解道:「哈哈,算了算了,求醉兄何必與他一般見識,棒槌官、強拆楊,滿汴梁城裡頭就這麼獨一份兒,連王相公都吃過他的癟,求醉兄不必介意了。」

  幕容求醉借坡下臺,冷斥一聲道:「無知小兒,不知天高地厚!」他也把袖子一拂,揚長而去。

  程羽將兩人的衝突看在眼裡,笑吟吟地便拉著程德玄去艙中找楊浩喝酒去了。

  魏王趙德昭上了船便換了一身尋常的便服,因早上走的匆忙,不曾飲食,又叫膳房準備了粥菜,進食已畢,洗漱淨面,又換一套鬆軟舒適的道服和一雙軟底的絲履,這才離開自己的房間,到了那被他攙上船來的老者艙前,輕輕叩了叩門。

  「是誰呀?」門中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時辰到了,學生德昭,前來聽候老師授講課業。」

  門「吱呀」一聲開了,那個白鬚老者站在門口,趙德昭忙恭謹地行了一禮,那老者向艙外左右看看,淡淡一笑道:「殿下請進。」

  待趙德昭進了門,老者將艙門關上,回到案後坐定,趙德昭也在側位上坐了,那老者雙袖一展,睨了他一眼,說道:「此番南下,有許多事情要做,殿下還要聽講麼?」

  趙德昭拱手道:「一路行程,學業還是耽擱不得的,學生請恩師同往,就是這個意思。」

  這老者叫宗介州,乃是一位博學鴻儒,被趙匡胤請來教授長子學業的,趙德昭尊師重道,與這位師傅相從甚密。宗介州呵呵一笑,捋須說道:「殿下,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你這一路,書是要讀的,課業也是不該落下的,但是你的師傅卻不應該是老夫啊。」

  趙德昭微微一詫,恭謹地道:「弟子愚昧,不明其意,請恩師指教。」

  宗介州抓起案上摺扇,刷地展開,徐徐扇動,緩緩說道:「這一路上,殿下要讀的書在山水之間,要學的課業在人情世故之中,你的授業恩師,也不是老夫,而是趙相、晉王、三司使大人,殿下應該走出船艙……到他們中間,好好品味揣摩一番,必有裨益。」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1-13 11:04
第292章 各懷鬼胎

  壁宿快馬加鞭,比起楊浩的船要快了許多,離開汴梁一路飛奔,白天經城穿鎮,探察人情、打聽物價,夜晚打尖住店,這一日到了昌州城,看看天色已晚,壁宿便進城尋了一家客棧住下。

  客棧中自有飲食,但是口味比起專門的酒館就要差了些,壁宿慣行江湖的人,對此心知肚明,因此未在店中就餐,安排了住宿之後,就出門找到一家門臉店面還算氣派的酒樓,進去點了四道小菜,一酒一飯,自得其樂地享用起來。

  吃過了飯,壁宿略帶三分酒意起身結帳,小二把價錢報上來,壁宿聽了登時大怒,拍桌張目,大喝道:「豈有此理,你這家店莫非是黑店不成,這樣的小店、這樣的飯菜,比之汴梁的大酒樓還要貴上三分,看你家壁爺爺是外鄉人,就想坑蒙於我?」

  那小二皮笑肉不笑地道:「客官這是說的甚麼話?我們這家鑫盛樓做的是正經生意,價錢最是公道不過,三十年的老店,向來講究的是童叟無欺、公平交易,客官可不要亂說話。」

  二人的爭吵驚動了掌櫃,老掌櫃的忙丟下算盤,從櫃檯後面走了出來,那小二向掌櫃說明了情況,老掌櫃的滿臉堆笑,作揖道:「這位客官,本店向來公道,從不敢欺詐客人,至於這價錢,您是有所不知,由此向南,只怕您越走價錢越高,我這家店還算是定價低的。」

  壁宿納罕地道:「此話怎講?」

  老掌櫃的道:「客官自北邊來,難道不知道東京缺糧嗎?實不相瞞,如今消息傳遍天下,各處菜蔬糧米紛紛漲價,價格一日三變,您要是明兒早晨來用餐,這價錢恐怕又要高上一成了。」

  壁宿奇道:「汴梁缺糧與你昌州有何相干?朝廷不是已經頒發了嚴令,命各地官府抑制糧價麼?」

  掌櫃的嘆了口氣道:「朝廷倒是頒了旨意,官府倒也張貼了榜文,可是你能抑價,卻無權逼迫糧紳強行出售糧食吧?行商坐賈,趨利而行,本來幹的就是無利不起早的行當,既有利可圖,誰還規規矩矩地賣糧?各位糧紳都屯積了糧草,許多糧油鋪子也都關了門,你不漲價,人家寧可不賣,沒辦法,咱這飯館酒樓還得挖門盜洞的找關係,才能高價買來糧油蔬菜,價錢不得不漲。」

  壁宿這才明白其中緣由,怒道:「敢情是糧紳們倚危自重。」

  老掌櫃的嘆了口氣道:「這也不是頭一回了,哪兒發了水受了旱,哪天朝廷急著徵糧打仗,糧紳們總能早早地得到消息,提前收購糧食,將本地大小農家的糧食蒐羅一空,全部屯積在手,坐等官府漲價這才出售,向來如此。老漢小本經營,若不提價,這本錢都回不來,還請客官見諒。」

  壁宿聽了連連冷笑,他也不與這掌櫃的為難,掏出錢來付與他,冷聲道:「開封缺糧不過是一時之急,朝廷正在想辦法解決,災荒斷不會瀰漫於天下。如今已是六七月份,再過兩個月,地裡的莊稼就該漸次成熟,倒時候他們舊米滿倉賣不出去,新米騰不出地兒來收購,官倉只管向百姓平價收購新糧,必讓他們吃個大虧。」

  老掌櫃的苦笑道:「客官想的太簡單了,那些糧紳們如何想不到這一點,他們自有應對之策的。何況,他們的舊糧恐怕也不用等到那個時候了,此地往京師尚不算太遠,因本地不許漲價,那些糧商們正打算將糧食運往開封銷售牟利呢。」

  壁宿又向老掌櫃的探問些消息,把聽到的情況都暗暗記在心頭。

  楊浩的官船帆高槳多,前面又有小船開路,一路所向各種船隻都要讓路,可是唐焰焰所乘的船兒不但行速緩慢,而且一路往來的各種貨船、商船也沒有為她讓路的道理,所以兩船雖然前後腳兒離開汴梁,卻漸漸拉開足有半日的水程。除非她這船兒連夜趕路,又或楊浩在某地停留幾日,否則一時半晌是追不上的。

  好在楊浩的官船目標極大,一路倒不虞會跟丟了,吳娃兒悠哉悠哉地跟在後面,唐焰焰本是個搭船的客人,卻也不好催促。

  這一日傍晚,她們的船在一處荒郊野渡停泊下來,這船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船上有自己的廚房,糧米都是充足的,一路經過的碼頭,張牛兒又時常上岸買些時令蔬菜回來充備廚房,所以倒不用擔心有斷炊之險。

  船上沒有廚娘,娃兒主婢都做得一手好菜,船停好,杏兒自去下廚做了幾道菜飯出來,因為碼頭太小,比較荒涼,所以船上的人大多沒有上岸去,吃過了飯天已經全黑下來,大家各回艙中休息。

  幾日下來,朝夕相對,又時常打打麻將解悶兒,唐焰焰又是大大咧咧的隨和性兒,和娃兒主婢以及船上水手已是極為熟稔了。吳娃兒對唐焰焰也很是照顧,為她單獨安排了一個小房間,就在杏兒的臥室旁邊,兩個女人挨著,彼此也好有個照顧。

  天空中漸漸露出點點繁星,晚風清涼起來,唐焰焰卻了無睡意,便獨自登上了船頭。天空繁星點點,遠山濃黛如墨,船兒隨著悠悠的河水輕輕起伏,聽著嘩嘩的水聲,唐焰焰不覺生起了些煩悶的心思。

  她在「如雪坊」時聽那小丫頭說了些隻言片語便匆匆趕往碼頭,並不瞭解詳情,她還以為楊浩是攜了那個愛妾一同南下呢,心中不無妒怒,她只想早早追上楊浩,看看那頭狐狸精倒底有甚麼本事,能迷得她的情郎神魂顛倒,可是如今同在一條河上,想要見到他卻有些為難。

  痴立船頭,眺望遠方如墨的夜色半晌,焰焰才輕聲一嘆,轉身回到自己的臥艙休息。杏兒一直悄悄捎著她的一舉一動,見她返回臥艙,杏兒便折返吳娃兒的住處。吳娃兒仍是一副小書生打扮,正坐在燈下悠然品茶看書。

  杏兒悄悄進了臥艙,將房門掩緊,低聲道:「小姐,餘娘子回房歇息了。」

  吳娃兒與唐焰焰各懷鬼胎,彼此通報的都是假名。

  吳娃兒此番悄悄隨行於楊浩身後,是想等他停船處理地方政務時,悄悄一旁看護。以有備算無備,再高明的人兒也難免為人所乘,她怕折子渝趕來坡壞自家官人的大計,如果到時有這苗頭,自己又解決不了,說不得就得把真相向官人合盤托出,讓他有個防備。

  她的名頭太過響亮,一提吳娃兒無人不知,那是不能向人透露的,她如今已是楊浩的女人,唐焰焰問起她名姓時,她便下意識地用了楊浩的姓,把自己的名字去掉一個女字,成了圭字,化身為淮中豪門的楊圭楊公子。

  唐焰焰同樣心中有鬼,為了躲避二哥的人,她一路遮掩行藏,隱瞞身份,待搭上了吳娃兒的船,既怕這位公子恰巧與先行趕到開封的幾位兄長是相識的,那身穿著打扮想要解釋也著實的太費功夫,是以便也杜撰了一番身份來歷。

  她和楊浩的感情真正得有突破性進展的那一天,是在羌人領地內突遇大霧,被李光儼突襲落荒而逃,在荒山古洞中暴雨傾盆之後;歷盡情路種種坎坷,彼此吐露情意衷腸是在楊浩赴汴梁臨行之際蘆葦蕩中漫天大雪時候,是以她便取「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之意,編了個閨名叫餘雪霏,如今廝混的熟了,船上的人都稱她餘娘子。

  吳娃兒放下那捲書,揚眉笑道:「始終不見甚麼異樣麼?」

  杏兒籤道:「沒有,她只到船頭張望了一陣,就回房歇息了。」

  吳娃兒凝睇沉思片刻,喃喃道:「她到底是何來路呢,看她雖是一身布衣,自稱商賈之婦,可是她的言談舉止、神態氣度,比之使相千金不遑稍讓,可是若說她身份尊貴,一個女子居然獨自上路,莽莽撞撞地便去搭陌生人的船,實在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杏兒道:「小姐,她不是說原本是大戶人家,因為家道中落才做了商人婦的麼?」

  吳娃兒微微一笑,說道:「達官貴人我看得多了,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神韻,不是多讀幾本書、多增長一些閱歷就能具備的。那是自幼生長於大富之家,高高在上、頤指氣使慣了的貴人久而久之才能薰陶出來的一種味道,她的那種雍容氣度絕非尋常富貴人家女子可比。」

  杏兒納罕地道:「可她一個女人能做甚麼?想做甚麼?總不會是江洋大盜吧?喔!我想起來了,她方才立在船頭,腳下穩穩的,風浪顛倒不能動她分毫,自船頭下來時,躍過一盤纜繩,身法矯健輕盈,似乎是個會家子。」

  吳娃兒目光一閃,吩咐道:「不過……我看她未必就是在打咱們的主意,我如今喬裝改扮,還不是有自己的難言之隱?你讓張牛兒他們幾個注意一下餘娘子的舉動就是了,倒也不必對她過於小心防備。」

  唐焰焰房中,她枕著手臂望著艙頂,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也在想著心事,想了一會兒楊浩,忽又把注意力放在了這位楊圭楊公子身上。富家公子,攜美婢護衛返鄉,這事再尋常不過。豪門大戶家的小公子,身上有些脂粉氣也不稀奇。可是相處這幾天,觀其言談舉止、看其嬌媚色相,唐焰焰已有九成九的把握,斷定這位楊公子是易釵而弁的一位姑娘。

  本來,這位楊圭楊公子是男是女與她都毫不相干,她是借搭人家的船,那位公子如果是女人,對她來說這一路行程更加安全。只是如今閒來無事,對那位女扮男裝的楊公子,她就不免有了些好奇:「一個小姑娘,女扮男裝、長途跋涉,到底為的甚麼呢?」

  吳娃兒看了一段書,已經有了些許倦意。杏兒去廚房張羅沐浴的熱水去了,吳娃兒枯坐一陣,嫌艙中氣悶,便走出艙室,踱到船頭望望空寂的郊野。這樣的荒郊野渡,又是在夜色朦朧之中,實在沒甚麼好看的,吳娃兒四下觀望一陣,就想返回自己房間。

  她轉身欲走,忽地瞧見唐焰焰艙中露出一線燈光,吳娃兒心中頓時一動,想起她身份的可疑,便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因為天氣炎熱,焰焰的艙門沒關,懸掛的竹簾後面透出絲絲光線。

  吳娃兒側身站在門邊,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挑起簾子向室內張望,艙房不大,只有一張矮几,一張床榻,榻上居然沒有人。吳娃兒驚噫一聲,倏地探頭看去,果不其然,艙中真的沒有人。

  「她去哪兒了?」吳娃兒心中一緊,攸地轉身正要去喚人,就見唐焰焰揹著雙手,正似笑非笑地站在那兒,吳娃兒這一轉身,幾乎和她來了個臉貼臉,把吳娃兒嚇了一跳,倏地便退了一步,拍拍胸口道:「餘娘子,你怎麼神出鬼沒的,可嚇死我了。」

  唐焰焰笑吟吟地逼上來,說道:「要說害怕,也應該是奴家害怕才對。這麼晚了,夜深人靜,楊公子一個男人,鬼鬼祟祟的跑到我一個婦人房間來想要窺探些甚麼?」

  「我……我……」唐焰焰步步緊逼,吳娃兒步步後退,直接退進了唐焰焰的臥房,房中一線燈光明亮,吳娃兒的膽氣壯了些,挺起胸膛道:「餘小娘子,好像本公子才是這艘船的主人吧,本公子想去哪兒還需要徵得你的同意麼?」

  唐焰焰眉梢一挑,笑道:「船自然是你的,但公子年紀雖然不大,卻也是個飽讀詩書的士子,難道連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都不懂麼?公子這般時候,闖進奴家的房來,這可是大大的失禮呢,不知公子意欲何為呀?」

  吳娃兒只是對唐焰焰起了好奇,一時興起,想窺探她動靜,她自己就是女兒身,自然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可她如今畢竟頂著個男人的身份,如今被人捉個正著,饒是她一向口齒伶俐,這時也想不出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

  唐焰焰本不欲探問她身份,這時見她窘態可掬,配著她嬌小動人的身姿,十分惹人喜歡,不禁起了促狹心思,她眸波一轉,伸出一根手指,有些「輕佻」地勾起吳娃兒嬌嫩的下巴,謔笑道:「公子眉清目朗,一表人才,似公子這般俊俏的小哥兒,奴家也是頭一回見呢,只不知公子是否……對奴家有了情意呢……」

  「呸呸呸!」吳娃兒在心中連呸,不由得啼笑皆非,她沒想到自己扮男人扮得如此成功,居然能招惹來如此豔遇,心中登時鄙夷起來:「活該她男人在外面納妾,這樣不守婦道的女人,就該讓她男人把她休了去。」

  她正想義正辭嚴地呵斥唐焰焰一番,藉著燈光忽地瞟見唐焰焰眼中閃過一抹促狹好笑的韻味,這才恍然大悟:「哎呀,原來她已認出我是女兒身了?」

  「公子,怎麼不說話呀?」

  吳娃兒忽地換了一副嘴臉,笑眯眯地道:「餘娘子國色天香,本公子心儀已久了。這些天來,娘子的倩影時常徘徊於心頭,惹得本公子是輾轉反側、夜不成寐啊。既然娘子也對本公子有情,那正是郎情妾意,天作之合,來,小娘子,先讓本公子香一個。」

  吳娃兒撅起可愛的小嘴,扮出一副豬哥模樣,張開雙臂色眯眯地便往前湊,唐焰焰被唬得急退了一步,嬌嗔道:「你別過來!」一時間,她身上的雞皮圪墶都起來了。

  吳娃兒吃地一笑,故作驚訝道:「娘子這是何意?」

  唐焰焰又好氣又好笑,嗔道:「好了好了,算我怕了你了,好端端一個女子,偏要扮做男人模樣,噁心死啦!」

  吳娃兒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唐焰焰張大了雙眼瞪她,瞪了半晌,終於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二人笑得頰生紅暈,就在榻上坐了,吳娃兒笑道:「餘娘子幾時看出我是女兒身來著?」

  唐焰焰哼了一聲,洋洋自得地道:「你以為自己扮的很像麼,本姑娘早就看出來了,只是我本是搭乘你船兒的一個客人,不想節外生枝,才沒有點破,誰想你竟來窺探我的動靜。」

  吳娃兒嘴角一彎,帶著淺淺笑意道:「本姑娘?你不是說已經有了夫家,丈夫還在外面納了一妾麼?哼,搭了本姑娘的船,卻要遮遮掩掩如此隱瞞,太也不夠光明磊落了。」

  唐焰焰反脣相譏道:「姑娘你女扮男裝,似乎也不曾告訴我真實身份吧?」

  吳娃兒道:「這船是我的,我總不能帶了一個身份不明的客人同行吧?要知曉你的身份理所當然,至於我麼,姑娘不妨先將身份明示於我,我或可說與姑娘知道。」

  唐焰焰心想,如今已離了開封,二哥的人怎麼也不會搜到這兒來,這位姑娘也沒那麼巧,就和我二哥有所瓜葛,便說與她聽也不妨事。便道:「實不相瞞,我並非汴梁人氏,而是來自西北,我那未婚的夫婿卻是在汴梁做官的。他來京師已有半年之久,行前本說待他在開封安頓下來,就上門提親娶我過門。

  本姑娘眼巴巴地在那兒等著,左等他不來,右等他不來,家中幾個哥哥攀龍附鳳逼我嫁與一個大官兒。我心中不願,便逃來京師尋他,結果我進了京師才知道,前些天他竟已納了一房妾,據說那美妾原本是汴梁青樓的一個花魁,那廝放著我這正室元配在西北不聞不問,自己卻在汴梁金屋藏嬌,你說可不可恨?可不可惱?哼!」

  唐焰焰憤然一哼,吳娃娃花容失色,登時便是一個機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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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3章 泗水洲

  吳娃兒提心吊膽地道:「不知……你那郎君尊姓大名啊?」

  「他……」唐焰焰瞪了吳娃兒一眼道:「他跟你這小滑頭一個姓兒,哼,姓楊的真沒一個好人。」

  吳娃兒芳心一震:「糟了,果然是她,她定然就是唐姑娘,原來官人誤會了她,唐姑娘並沒有攀附權貴尋覓高枝兒。當時官人只道她已移情別戀,哪裡還會問她同意與否?這下慘了,她氣勢洶洶來尋我晦氣,我可如何應對?」

  唐焰焰恨恨地道:「那死沒良心的大混蛋如今就在朝廷南下江淮的那艘大官船上,本姑娘追上去,一定要當面問問那負心人虧不虧心,我還要瞧瞧那隻狐狸精,看她底有甚麼狐媚手段,迷得我家官人神魂顛倒!」

  吳娃兒花容失色,唐焰焰一瞧她模樣,忙安慰道:「我所說的句句實言,你現在知道我不是為非作歹的江湖匪類了吧,對了,姑娘你又是什麼身份,為何女扮男裝,遠赴江淮。」

  吳娃兒一驚,脫口便道:「啊!我……我追他南下而已。」

  「他?他是哪個?」

  「他麼……」,吳娃兒急急轉念,幽幽說道:「奴家本是汴梁人氏,與一位公子陰差陽錯地成了仇家,那位公子聰穎多智,品性高潔,有出口成章,七步成詩之才,奴家在他手上接連吃了幾次大虧,卻也因此對他生出傾慕。」

  她說那位公子有出口成章,七步成詩之才,唐焰焰便全未想到自家郎君頭上,聽她說彼此先做了仇家,卻是因仇生恨,想起自己當初在普濟寺中沐浴,卻被楊浩偷窺了身子,恨得自己一路追殺,與她經歷大有異曲同工之妙,不禁生起親切感覺,笑道:「你這丫頭才幾歲年紀,居然也動了春心,不過……你這模樣兒我見猶憐,若換上女裝不知要迷死多少男兒,那人定也喜歡了你的。」

  吳娃兒微微頷首,羞顏道:「那位公子……感我一片深情,卻也對我有了情意。其實奴家出身卑微,並不算是大戶人家,自知以我身份,要尋這樣的良配,難為人家正室,去也甘居妾室的。可是……那位公子家中早已定了一門親事,聽說那大婦十分厲害,奴家也不知能與官人相聚多久,今官人南行,奴家割捨不下,這才一路尾隨,只盼能與他多聚一時便是一刻。」

  說到這兒,吳娃兒已是淚盈於睫,瞧來更是可憐。她這眼淚一半是作假,一半倒是真意。她初為人婦,兩下裡正是恩愛甜蜜的時候,本來滿懷的憧憬與歡喜。至於楊浩將來定要再娶正妻,她也並不擔心,因為她是楊浩娶妻之前納的妾,是必須被承認的。

  天下間未娶正妻先納妾的人有許多,比如霸州那位曾想娶丁玉落為妻的胥舉人就已先納了兩房妾室,這樣的妾是受律法保護的。然而如果丈夫有了正妻,那納妾就需要經過妻子的同意了,汴河幫龍頭老大張興龍家裡鬧的不可開交,他娘子不點頭,那福田小百合就是進不了門,原因就在於此。

  如今唐焰焰出現了,她並沒有變心,以楊浩的性情,一旦得知真相,只會對她既敬且愛,那時她仗大婦身份、倚楊浩敬愛,若是棒打鴛鴦,執意不肯承認自己的身份,該如何是好?想到這裡吳娃兒心亂如麻,心中確也悲苦。

  唐焰焰見她淚珠盈盈,想起當初楊浩與折子渝兩情相悅時,自己一腔相思無人理會,幾次三番受人折辱,同病相憐之下,對她更為同情,便柔聲勸道:「看你嬌美無儔,如此美人兒傾心於他,那是他的福氣。你對他一往情深,他敢辜負了你?若你得了他的喜愛,相信他那妻子也不會太過為難你的。」

  吳娃兒淚眼迷離地道:「奴家……現在也只能如此期盼了,唉,只怕她執意不肯,從中作祟,我那郎君必也為難,到那時……」

  唐焰焰怒道:「你如此委曲自己還不夠麼,她若容不下你,就是心胸狹窄,好妒無德之輩。」

  唐焰焰想起小樊樓中折子渝當著楊浩的面對她故示大度、背後卻把她氣得幾乎吐血;等到她與楊浩真的有了感情,她卻妒性大發拂袖而去,害得楊浩意志消沉,自己整日裡擔驚受怕,直到楊浩要離任赴京這才壯起膽子去見他,那些時日不知吃過多少苦頭,吳娃兒口中那個妒婦在她眼中依稀便成了折子渝的可惡模樣。

  她怒氣陡生,仗義說道::「那婦人若真這般蠻橫好妒、不通情理,就是犯了七出之條,還怕治不了她麼?你且把你們的事說與我聽,我這人最看不得人家受欺,我來幫你出謀畫策。」

  吳娃兒訝然半晌,拉住她手道:「姑娘對我真好,奴家真不知該怎樣感謝你才好。奴家既無兄弟,也無姊妹,若是你不嫌棄,我願與你義結金蘭,不知你意下如何?」

  唐焰焰一聽登時大喜,她家中俱是些臭男人,兄弟眾多,但姊妹不但一個沒有,而且那些兄弟還都比她歲數大,論起排行她是家中老么,如今竟有這樣一個粉妝玉琢的小丫頭要與她結拜姐妹,心中哪能不喜,當下便連連點頭。

  吳娃兒趁勢打鐵,當即便拉她結拜,唐焰焰說道:「既要結拜,論起齒序,我今年恰恰的十七歲了,不知你是幾歲?」

  吳娃兒一語雙關地道:「怎麼看我都是比你小的,從今往後便認了你做姐姐。」

  唐焰焰大樂,在她粉嫩嫩的臉蛋上捏了一把,笑道:「長了一張巧嘴,呵呵,不過義結金蘭,總要通報真名實姓,論起齒序生辰的,今日成了姐妹,一世都是姐妹,你有什麼難處,姐姐總要幫你的。」

  吳娃兒感動地道:「姐姐溫柔賢淑、通情達理、姿容傾城、心地良善,我那郎君府上的正室夫人若有姐姐一半的好品性,妹妹也就知足了。」

  唐焰焰被她誇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忸怩道:「你已見過那位才子的正室夫人了麼?她那人很是刁蠻麼?」

  吳娃兒道:「妹妹不曾見過她,有位折子渝姑娘是認得她的,折姑娘對我說,我家官人那位姓唐的正室夫人脾氣暴燥、性情彪悍、好妒無德、輒施拳腳,妹妹一想起來,心中就忐忑不安。」

  唐焰焰笑上笑容一僵,失聲道:「你說甚麼,你聽誰說的?」

  吳娃兒一臉天真,眨眨眼道:「折子渝折姑娘呀,姐姐認得她麼?」

  唐焰焰兩道嫵媚的細眉慢慢豎起,眸中燃起兩簇火苗,吳娃兒驚退了一步,就見唐焰焰咬牙切齒,幾欲抓狂地道:「脾氣暴燥、性情彪悍、好妒無德、輒施拳腳,我……我唐焰焰就是那樣不堪的人嗎?她還編排了我些什麼 ?」

  吳娃兒「大驚失色」道:「姐姐你……你說你姓甚名誰?」

  這一天,欽差官船到了長橋鎮渡口,再往前去就是泗洲城了。泗洲城位於洪澤湖畔,是水陸都會、徐邳要衝,汴河漕運的一個極重要碼頭,同揚州一樣,是江淮地區極繁華的一處大阜,舟舡泊聚、車馬雲集,廛市繁榮,人文薈萃。如此要害之地,魏王趙德昭是無論如何都要在此停泊一陣,視察一番當地情況的。

  因此官船隻在長橋渡小停片刻,使人上岸購了些時令菜蔬,眾人稍做休息,就繼續趕路,壁宿恰於此時一路打聽來到了渡口,便即取出信物登船去見楊浩,隨船一同繼續趕路。

  壁宿將他途中所見各處糧紳趁火打劫、屯積糧草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楊浩說了一遍,怒聲道:「大人,這些人太無人性,大人應向魏王請旨,予以嚴懲。」

  楊浩微微一笑,冷靜地道:「壁宿,你這偷兒也知道憐憫百姓了,可見那些不義糧紳趁火打劫,大發橫財,真的是天怒人怨了。不過,就算是一堆糞肥,也有它的用處,這些糧紳惡霸,現在同樣大有利用之處,不能急著下手。」

  他在艙中徐徐踱步,沉沉說道:「等他們把糧食運進了京,賺了錢,才會起到現身說法的作用,誘引更多的遠近糧紳把主意打到汴梁去,他們才會不遺餘力地幫助朝廷完成這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如同螞蟻搬家,把京師所需要的數目龐大的糧草,運到京城裡去。甜頭,總是有些先下手的人會嚐到的,只有讓他們嚐到了甜頭,咱們才能讓更多的貪心奸商吃一個大大的苦頭」

  壁宿氣猶不平地道:「眼見他們如此惡行,我心中總是放不下。我原本是個偷兒,偷幾個小錢便人人喊打,他們卻俱是大盜,明目張膽地劫掠民財。」

  楊浩含笑道:「且忍一時,想釣魚,總得下點魚餌吧。」

  他拍拍壁宿肩膀道:「你這一路往來奔波,辛苦的很,先喝杯茶,在我艙中歇息一會兒,船正往泗州城去,在那裡是要停靠幾日的,屆時你再提前趕路,探訪一路官風民情。」

  楊浩安頓了壁宿,便走出了房間,只見程羽等人正在船頭指指點點,楊浩走過去,只見道路兩旁水田處處、阡陌縱橫,看來今年風調雨順,糧食定然豐收。一見楊浩過來,程羽便向他笑道:「楊院使,如今已進了泗州地境了,你看這糧食長勢這麼好,豐收在望,泗州府的儲糧這下儘可放心地起運京城了。」

  楊浩也是連連點頭,說道:「這泗州左近,多大小水源,只要不鬧蟲害,農事自然興旺,千歲要在泗州駐蹕幾日的,可曾派人通知他準備接迎麼?」

  程羽道:「千歲不喜鋪張,一路行來再三囑咐不得擾民,若是早早通知下去,泗洲必然要聚集大批士紳名流,披紅掛綵,遠迎十裡,未免太過張揚,所以不曾提前派人知會鄧知府。」

  楊浩道:「泗州知府姓鄧麼?不知此人為官如何?」

  程羽微一停頓,淡淡說道:「此人麼,聽說待下嚴厲苛薄,善於揣摩迎合上意,在這泗州任上,沒聽說有什麼特別的作為。」

  一旁方正南隱約聽到一點聲音,若無其事地走來道:「泗州知府鄧祖揚乃乾德三年兩榜進士,歷任陽谷縣主簿、新都縣令、南京應天府判官,既能躬親政務,又兼幹練精明,如今做泗洲知府已經兩年,忠誠體國、公正廉明,乃是一個難得的能臣,楊院使不妨好生結交一番。」

  自從上次楊浩當面拂了慕容求醉的面子,眾人才曉得這位楊院使愣頭青之名果然名不虛傳,程羽、程德玄對他更加親熱了幾分,時常也會邀他一同飲酒,說些體己話兒,而趙普一系的人對他也客氣了許多,免得他當場衝撞,彼此下不來臺,所以表面上,大家倒是一團和氣,看起來融洽了許多。

  楊浩一見這兩人評價大相徑庭,便知必然又牽涉到二趙之爭,果然,方正南一走開,程德玄便冷笑道:「鄧祖揚是趙相公一手提拔起來的,在他們眼中,這姓鄧的自然是個能吏了。」

  楊浩現在雖然旗幟鮮明地站在趙光義一邊,卻沒有從派系角度看人的習慣,而且他對這個鄧知府確實不熟,倒也不便多做置喙。

  船兒繼續前行,大約一個時辰左右,河水漸漸趨淺,像這樣龐大沉重的官船已難前行,程羽納罕道:「泗洲城傍著洪澤湖,向來雨水充沛,怎麼河水竟然這麼淺了?」

  正說著話兒,前方一隻小舟駛來,前行探路的人登船稟道:「各位大人,泗洲正在修建堰壩水閘,河水導向其他支流,所以大船已行不得了,前方不遠便是泗洲城外碼頭,請魏王殿下登岸而行。」

  程羽奇道:「修建堰壩?泗洲城的動作竟然這麼快?」一旁方正南、慕容求醉卻是面有得色。眾人前去稟知趙德昭,趙德昭聽說泗洲這麼快就招募民役農夫開始修建堰壩,心中也自歡喜,當下便登岸步行。

  因為此處距碼頭已不甚遠,趙德昭也未坐轎,他也是自幼習武的人,身手強健,便與眾官員於堤上柳下步行,一路向前走去。

  前方不遠就是泗洲城外的大碼頭,來往客商大多在這裡拾舟就陸,起早僱車,這裡不但是漕運的重站,也是重要的水陸埠頭。所以就像東京城的瓦子坡一樣,以碼頭為中心,發展成一個熱鬧繁庶的城郊地區,客棧、食店、酒坊密佈,便利那些不願進城投宿的旅客就近打尖。

  眾人到了碼頭附近,只見上游果然堵起,自左翼引出一條支流,保持下流水源暢通,而碼頭前方因為水面落差較大,正在起築堰壩。這裡的地形,楊浩等人在水利圖上已經看過的,因為水面落差較大,所以在泗洲城一南一北,各有兩處大碼頭,南來貨物在南碼頭卸貨,通過驢車騾車,或是穿城而過的小船載運到北碼頭,再裝乘大船起運,如此一來耗時太久,而附近諸縣邑都要通過泗洲這個重要的漕運關口向東京運糧的,因此這裡便被列為了修建堰壩水閘,調節水流水位的一個重要工程。

  只是趙德昭等人從京中趕出來的速度並不慢,工部官員也只比他們早行了一日而已,泗洲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招齊了民役開始施工,其效率的確不凡,這位泗洲知府當得起幹練之才的稱許,從程羽對他的評價可以看出,這位鄧知府確也沒有什麼可以指摘的地方,所以他只好用待下嚴苛、迎合上意來貶斥。但凡做官兒的,只要不是發了失心瘋,就喜歡跟上司對著幹,誰在上司面前不乖巧一些,治理地方如果想幹出一番政績,總要觸動一些人的利益,你要說他待下嚴苛,也總有把柄可尋的。

  碼頭上,上千民工正在斷了水源的河道淤泥之中乾的熱火朝天,一些民夫肩拉背扛,將一車車、一筐筐的淤泥運出河道,墊高河堤,又有一捆捆竹蓆擱在堤岸上,竹籠子裝滿了沙石,只待河泥清罷,拓寬加深了河道,便在河中築造堰壩。

  堤下一個督工的小吏無意間回頭一望,見堤了柳下站了一群人在那兒指指點點,便從堤下爬上來,他拍拍皁隸青衣上的泥痕,一看岸上這些人俱都是戴著官帽兒的,中間一人居然穿的是蟒袍,不禁有點發蒙,吃吃地問道:「你們……各位大人,是……是什麼人?」

  屬下從官還未答話,趙德昭已含笑答道:「本王奉旨巡狩江淮,剛剛趕到此地,你們舉動倒是迅速,泗洲府截流築壩已經幾天了呀,依本王看來,這進度倒快。」

  「王……王爺?王爺來了?王爺來了!」那小吏驚慌後退,一跤失足,順著那斜坡便滾了下去,他也不嫌痛楚,爬起來就跑,一邊跑一邊喊:「大人,大人,王爺到了,欽差到了。」

  程羽忍俊不禁地道:「我們應該直接進城去見鄧知府的,這一下張揚開來,只怕這些小吏們要圍上來聒噪不休了。」

  那小吏跑到人堆裡,不一會便帶出一人,兩人急急趕來,到了近前那人向趙德昭一打量,不禁面露驚容,連忙拱手道:「不知王駕千歲已到,下官有失遠迎,王爺恕罪。」

  趙德昭見這官兒三十六七年紀,面容清瘦,眉眼精神,青綢的衣襟掖在腰帶裡,一條駝黃色的褲子挽著褲腿兒的,濺得全是泥巴,先就生了幾分好感,便笑道:「不知者不怪,你是泗洲府衙的從吏麼?你家知府鄧大人如今可在衙內?」

  那人恭恭敬敬又施一禮,謹聲道:「回千歲,下官就是鄧祖揚。」

  趙德昭等人聽了不由俱是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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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4章 異曲同工

  得知是魏王一行人馬趕到,鄧知府趕緊張羅著迎接他們進城,如此情形下自然談不上什麼儀仗,只叫人把他的那頂綠暱小轎抬來,魏王坐了轎子,其他人步行相伴,好在這裡距泗州城已不遠,這些人乘了幾天的船,身子骨早已閒得發癢,權當是散步放風。

  泗洲城面臨淮水,距盱山二裡,為夯土建築,城池周長九裡,城牆高約兩丈五尺,環城皆水,將整個泗洲城完全圈在當中。城牆上共開有五處城門,進出城池均需通過吊橋。因為這裡是水陸要衝,商賈雲集,所以相當的繁華,一進城去,寺、廟、塔、樓、觀、庵、祠、壇等優美的建築處處可見,城內河溝交縱,舟楫通行,溝渠之上盡是橋樑,彷彿東方威尼斯一般。

  泗洲府衙建的也十分氣派,到了府衙,鄧祖揚吩咐大開中門,將魏王一行人恭恭敬敬迎進客廳,先上了茶來,這才告一聲罪,匆匆下去更換衣裳。由於天氣炎熱,也不需準備熱水,鄧祖揚匆匆用冷水沖洗了一番,換上官服,又趕到客廳正式參見魏王千歲。

  這鄧祖揚在堤壩上一身褶皺衣裳、衣上俱是泥巴的時候,完全看不出一點官員的模樣,這時匆匆打扮一番,穿上官衣、戴上官帽,靠著衣裝,倒是立刻有了一方大員的雍容氣度。鄧祖揚匆匆拜見了魏王趙德昭和三司使楚昭輔兩位上官,又與程羽、楊浩等人拱手施禮,大家重新落座。

  趙德昭對他親臨碼頭督建堰壩讚許了一番,順口又問起鄧祖揚的從仕經歷,以及泗洲情形,鄧祖揚如同述職人,將自己的履歷和在泗洲為官幾年的政績一一回稟了,趙德昭便問起此地蓄購糧草的進度。

  鄧祖揚道:「千歲,朝廷的旨意一到,下官便立即部署人馬,緊急搶購糧食,前幾日已收購了一批糧草,加上府庫中原有的糧食,大約已經完成了規定徵糧數目的四成。本來,府庫中應該保障一定的存糧以防災情,不過如今已臨近秋收,如果無甚變故的話,這存糧也可上繳朝廷,泗洲府的存糧,下官可俟秋收之後再做打算。」

  和趙德昭說了這一會兒話,鄧祖揚緊張的神態漸漸鎮靜下來,他喝口茶水潤了潤喉嚨,又道:「不過,糧商們俱都十分機警,下官只收購了兩天,儘管極力做出尋常姿態,這樣大批購糧,還是讓他們察覺了情形有些異常,糧商們紛紛封倉停售,四處打聽消息,緊接著開封府缺糧的消息就傳出來了,這一下想要按時價收糧可就為難了。」

  趙德昭聽了不禁緊張起來:「鄧知府,朝廷此番徵購糧草,不比尋常年份正常徵糧可以徐徐圖之,商賈唯利是圖,藉機漲價取利之舉本在朝廷意料之中,是以,朝廷特許各地官府酌情提價,但是不能任由糧商們漫天要價,否則朝廷府庫是承擔不起的。如此,就需地方官府多方籌謀,鄧知府親赴碼頭,督建河堤,如此克盡職守,本王是十分讚許的。不過,修好了河道,還是要有糧可運才成的,這糧草既已收不上來,鄧知府可有什麼對策?」

  鄧祖揚聽他有責怪自己捨本逐末,不急於解決糧草收購、卻跑去築堤建壩的意思,忙解釋道:「王爺,下官趕赴碼頭督建堰壩,是因為泗州南瞰淮水,北控汴流,這堰壩水閘不僅關乎我泗州一地,江淮各地糧草都要通過我這泗水碼頭來運往京師的,是以這處堰壩若不修好,就會影響各地糧草運往京城的速度。至於泗州本地收購糧草的困局,下官現在亦採取了幾條對策,只是剛剛施行,尚不知成效如何。」

  趙德昭轉嗔為喜道:「鄧知府已然有了對策?不知採取了些什麼對策,且請對本王一一道來。」

  鄧祖揚拱手道:「是!」

  他四下一看,廳中除了京中這些大員再無一個旁人,便揮手把自己府上的下人也趕了出去,這才說道:「王爺,刁頑的商賈們但逢水災旱災、蟲病瘟疫,亦或重大軍事時,趁機倚糧自重,上則蓄糧不售,勒索朝廷;下則以糧易物,兼併民田,此風素來如此,他們知道朝廷缺糧,無論怎樣曉以大義,也是不肯放棄暴利為國分憂的。

  下官如今只能派遣胥吏於各處巡察,嚴禁糧商趁機漲價擾亂民心,違者嚴懲不貸;同時徵調民壯鄉勇,把守各處水陸交通要道,對販運糧草於外鄉者課以重稅,以稅賦調節,阻止糧草外流。然後委託下官的妻舅幫著籌措此事。

  下官的妻舅就是一個糧紳,每年發運司、轉運司、糴便司負責收購的本地糧草,一向多是由他出面幫助洽談幫辦的,在本地糧紳之中還算有些人望,下官讓他也效仿那些屯糧的士紳商賈,暗中收購糧食,至於下官本人,則暫且擺出停止購糧的模樣,全力專注於構建堰壩、修建水利。」

  他輕輕吁了口氣道:「萬幸的是,今年風調雨順,病蟲害又少,是個豐收的預兆。只要夏秋之季不發生大水患,新糧必定是十分充裕的。」

  趙德昭學的是經國之策,於這些事情畢竟有所欠缺,聞言頓時急道:「秋收?只恐等到秋收,糧食收割下來,再打米入倉,已是來不及足額起運京師了。」

  楚昭輔粗聲大氣地道:「千歲,鄧知府的意思是說,那些黑心腸的糧商壓著倉糧不售,本是打的屯積居奇之心,勸是勸不來的。可是秋糧若是大豐收,他們壓在倉中的陳糧也就賣不出去了,這地方雨水多,潮溼的很,存糧賣不出去,放久了必然黴變。

  咱們朝廷上到時候固然是來不及購齊足夠的糧食了,可是他們那些黑心腸的奸商卻也佔不到半點好處,如此一來就是兩敗俱傷的局面了。所以,如今就看誰能沉得住氣了,那些糧商們要是抗不住,眼看著舊糧難售,新糧已來,就得向官府服軟了。」

  趙德昭嫩臉一紅,赧然道:「原來如此。」

  鄧祖揚看了楚昭輔一眼,眸中露出一抹笑意,頷首道:「三司使大人說的對,下官先以重稅堵住他們外銷之路,又以重法壓制他們漲價的期望,同時下官又趕去堤上築壩,暫且放下購糧一事不理,那些糧商們既不知道本府到底需要徵納多少糧食,也不知道朝廷允許泗州府可以提價的底限,既見下官渾不著意,他們庫中蓄積瞭如山的糧草,心中豈能不慌?

  下官以靜制動,與他們捱上一時,待到時機成熟的時候,先放出風去,就說朝廷糧草已然齊備,然後再讓妻舅聯繫幾名有往來的糧紳帶頭售糧,他們那些商賈本來就各懷機心,聯盟之舉談不上牢固,到那時都唯恐被人搶了先機,這道屯糧停售的長堤只消決了一口兒,其他人必然爭先恐後降價出售舊糧。唉,身為一州的父母官,行此計策實在慚愧,但形勢迫人,下官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楊浩先前見這位兩榜進士以一府之尊親臨碼頭指揮這樁朝廷十分重視的水利工程建設,就覺得這樣肯實幹的官兒著實少見。如今聽他計策大為可行,與自己的下鉤餌誘引各地糧商自投羅網之計有異曲同工之妙,更是大生知音之感。

  但他仔細想了想,有些擔心地道:「鄧知府這一計,倒是對付這些吃肉不吐骨頭的奸商的好辦法。只不過……這一計緊要之處就是切勿透露了消息,一旦事機不密,讓他們知道了底細,那時泗州府可就得任由這些奸商們開價了。」

  鄧祖揚笑道:「這位大人提醒的是,只因王爺垂詢,下官才向千歲、三司使和諸位大人們提起此事,整個泗州府,在此之前,除了本府,就只有本府的妻舅才曉得了。」

  楊浩脫口便道:「你那妻舅也是糧商,他……」忽地想到這樣問起未免失禮,而且天下商賈,也非全是腹黑之輩,憂國義紳也不是沒有,登時便住了口。

  鄧祖揚見他欲言又止,便笑道:「下官的妻舅是絕對靠得住的,他在泗州興學築廟,修橋補路,設義渡,興水利,仗義疏財、行善鄉裡,每逢災荒,便帶頭捐錢捐谷、設施粥棚子,乃是泗州一個有名的義紳。本府這次能及時搶購到四成的米糧,他也是居中籌措,出了大力的。」

  楊浩聽了這才放心,向他拱了拱手,歉笑道:「府臺大人恕罪,是楊某多心了。」

  趙德昭道:「嗯,如此甚好,本王且在泗洲盤桓幾日,再多瞭解一些詳情,請鄧知府為本王安排一下住宿吧。」

  鄧祖揚欣然道:「王爺既要駐蹕泗州,那就請王爺與諸位大人委曲一下,暫住於下官的府邸中吧。本地因雨水多,天氣潮溼,館驛又少有人住,所以溼氣濃重,不宜貴人居住。王爺和諸位大人住在下官府中,下官也好就近向王爺請教,與諸位大人商榷籌糧之事。」

  趙德昭微笑頷首,鄧祖揚見王爺答允下來,便急忙吩咐人張羅安頓諸位大人的房舍。後宅中立即忙碌起來,挑那好的房舍騰出來給諸位大人居住,魏王身份貴重,鄧祖揚更是騰出了自己夫婦的住處,灑掃的乾乾淨淨,換了全新的被褥,請魏王入住。

  趙德昭到了為他安排的住處,張府的人已打了幾桶溫水送來,魏王府上的人抬進房去,侍候趙德昭沐浴更衣,趙德昭洗浴已畢,穿了一身鬆軟舒適的便服,在廳中小坐飲茶,他沉思慢飲,一盞茶飲盡,忽地吩咐道:「來人,把楊院使給本王喚來。」

  不一時楊浩匆匆趕來,他也剛剛沐浴,洗去一身汗漬,清清爽爽地向趙德昭施禮道:「千歲召見,不知有什麼吩咐?」

  趙德昭沉聲道:「本王反覆思量,總覺得鄧知府這籌糧之策太過冒險,有劍走偏鋒之勢。」

  楊浩也是那種喜歡劍走偏鋒、出奇制勝的人,對鄧祖揚的方法十分欣賞,聽到趙德昭的話不禁一怔,便委婉地勸道:「千歲,依下官看來,鄧知府這法子似乎並無不妥啊,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常言道兵不厭詐,在此情形之下,用些巧計以智取勝,似也無可厚非。」

  趙德昭搖頭道:「以用兵之道治國,豈非大謬?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須知官府與百姓,乃舟水關係,而非戰場上的壁壘分明,事關社稷江山、萬千黎民,巧計奇謀,終究是行險之道,成則成矣,敗則一敗塗地,動搖的是社稷根本,傷害的是黎民姓命,此非可以倚重的辦法。泗州是由淮入汴的重要所在,泗州府承擔的糧草也不是個小數目,鄧知府雖成竹在胸,本王卻是放心不下,本王在此停駐幾日,就是想對這裡的情形多做一些瞭解,如非必要,不可倚仗於這樣以百姓為籌碼的鬥智鬥力。」

  楊浩會意地道:「不知王爺想要下官做些甚麼?」

  「本王想要你到城中四處探察尋訪一番,看看此地糧紳富戶們倒底是怎麼一個打算,鄧知府的辦法是否有奏效的可能,否則本王總是放心不下。」

  「是,下官遵命。」楊浩躬身答應,心道:「這位年輕的殿下有這樣穩重的心思?還是他那位常常隱居幕後的太傅指點他的?」

  趙德昭微笑著站起身,對他親切地道:「本王以前從不曾擔過什麼差使,這是封王之後第一次做了皇差,代陛下巡狩於地方,肩負如此重任,不由我不小心謹慎啊。楊院使,建堰壩水閘,暢通水道,集四方之糧,解汴梁之危的計策是你想出來的,本王希望你能助我,咱們齊心戳力為朝廷做成這件大事,到時候,本王在陛下面前為你請功!」

  這位許多官員中已是理所當然的儲君語氣之中大有倚重和招攬之意,但楊浩深知朝中政局複雜,趙光義更非池中之物,也不知這歷史是否會因為自己這個小人物的插入而有所改變,豈敢就此棄了南衙,旗幟鮮明地站到他身邊去,是以只作沒有聽懂,恭恭敬敬應了一聲:「王爺吩咐,下官自當從命。如果沒有其他吩咐,那下官就去準備了。」

  剛說到這兒,「錚」地一聲響,餘音嫋嫋,久而不復其聞,二人詫異傾聽片刻,見沒了聲息,楊浩剛想退下,亮麗的琴聲徐徐又起,漸如清風四下溢開,充盈著每一處空間,讓人在酷暑之下煩悶的心思滌然一清。

  這曲子好,撫琴之人的琴技更是絕妙,趙德昭雙眼不由一亮,欣然道:「好一曲『風入松!』」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1-13 11:20
第295章 微服私訪

  琴聲絲絲縷縷,時而舒緩如流泉,時而急越如飛瀑,時而清脆如珠落玉盤,時而低迴如呢喃細語。琴聲中彷彿有一個風的精靈飄飄而來,逸出一片蕭蕭松濤,在這炎炎夏日讓人心境頓時為之一暢。

  趙德昭顯然也是個好曲樂的,聽得眉飛色舞,指尖已不知不覺隨著那琴音在案頭輕輕彈動起來,楊浩見這位魏王如此痴迷於琴樂,便向他輕聲一笑,長揖道:「屬下告退。」說完也不待他回答,便輕輕退向屋外。

  「風~~~入鬆而有聲,月~~~穿水以無痕……」趙德昭輕輕吟哦著,目光落到置於室角的一具古琴上。

  楊浩緩步走出魏王居處,就聽一陣悠揚的琴聲忽地自身後居室中傳出,洋洋灑灑,委婉連綿,恰似一股山泉從幽谷中蜿蜒而來,緩緩流淌,既而又錚錚如關山聳然,明月當空,清冷一片。

  你奏風入松,我奏月關山。趙德昭是好琴的人,聽那人琴技高明,不覺起了爭勝之心,是以撫琴相和,但他琴聲一起,那人的琴音就停了,趙德昭不免有些失望,但又不便就此停下,只得繼續彈下去。

  楊浩行於知府衙門後花院中,院中庭軒林塘間或掩映,塘中碧波粼粼,庭前垂柳依依,伴著那時而如明月當空、時而如關山對峙的琴音,彷彿人間仙境。忽地察覺左近似乎有人,他下意識地止步扭身,向右側望去,恰見一抹纖纖身影閃向茉莉花叢。

  那人懷抱長琴,身形纖細,穿一條合體的淡綠色宮裙,纖腰細細,步姿嫋娜,一眼望去,就像看到了一卷散發著墨香的書卷,衣袂輕揚,便閃入花叢不見,想來這少女就是先前撫琴之人,不欲與他這陌生男子相對,故而入林躲避。

  「這人該是鄧知府家中女眷吧?」楊浩暗忖著走了出去,跨出月亮門後,就聽魏王琴音之外,那縷琴聲悠然又起,二個琴音時而相和、時而相爭,縱是他這不懂琴的人,也聽得出二人較量之意。

  楊浩回到自己住處,喚來壁宿與他商議一番,壁宿便急急離開了知府衙門,不久便提了個包袱回來,包袱裡盛了兩套行商慣穿的袍服,二人換了衣衫,從衙門角門兒離開,到了泗州城街上。

  泗州城處處溝渠,小舟穿梭往來,許多建築都臨水而建。二人遊逛到一處河岸,恰見河邊一角紅樓,酒幡高掛,樓前空地不大,有一道石階延伸到河中,河岸邊泊著一艘小船,一個漢子正向酒樓裡扛運著糧包,楊浩便向壁宿打個手勢,走進了那處店去。

  這個時辰酒客不多,店中十分輕閒,幾個小二有的閒坐,有的打著瞌睡,掌櫃的手裡拿著一個拂塵,有一下沒一下地拂著櫃檯,櫃檯上放著十幾碟切好的滷菜,上邊罩了個綠色的紗籠。

  一見有客進門,那掌櫃的精神起來,忙吆喝兩個小二上前侍候,二人要店家宰了一隻雞,切了兩碟隔夜的燒滷,又要了碟小菜,兩角酒,便在臨窗一張桌上慢條斯理地食用起來。

  不一時,便有一個閒漢看到了他們,上下打量一番,便折進了酒店,到了二人面前再仔細打量一番,叉手喝個肥喏,斯文笑道:「兩位客官是外地來的?」

  這人穿一件交領長袍,衣襬掖在腰帶裡,身形不高,典型的南人面相,臉上透著幾分油滑氣色,這人乃是一個遊走於酒樓茶肆間的幫閒。幫閒專門為人地兩生的客人服務,以做掮客為生,其實就是經紀、跑合、中間人。

  他們一般不自設鋪號,惟持口舌腰腳,溝通於買者和賣者之間,幫著聯繫生意,從中抽取佣金。當然,他們的服務項目不止於此,如果你是來尋花問柳的,他們一樣照顧的十分周到,哪家樓院的姑娘漂亮、價錢公道,他們一樣瞭如指掌,如果你有這方面的需求,他們也會充任臨時龜公,盡職盡責地帶你去嫖,總要叫你歡歡喜喜地掏腰包付帳就是。

  壁宿咧嘴一笑,點頭道:「坐。」

  那幫閒一見果有生意,精神不由一振,便拾了一條長凳,打橫坐了,滿臉笑容地道:「小的石陵子,見過二位客官,不知道二位客官是要走親訪友、買賣生意還是要風流一醉呢?若是走親訪友,尋人不著,這泗州城一座裡城,四十五座輔城,共十五條街、三十四條巷子,一萬四千餘家住戶,就沒有小人不熟稔的。

  如果是買賣生意,不止是賣還是買,想做哪一個行當,此地的商鋪店棧,小人大多也都能說得上話,至於想要風流一醉嘛,哈哈,楚腰細盈掌中輕,我們南方女子,身段窈窕、纖秀婉媚,較之北方美人兒另具一番韻味,兩位客官若是有興致,小人是熟門熟戶的,便帶二位尋幽訪勝一番,那小巷幽深,丁香一般的美女……」

  「哦?」壁宿精神一振,迫不及待地道:「哦?那你快說,此地哪家樓院的姑娘最具風味?實話對你說,你們這兒的姑娘都太纖瘦了些,一個個都像女書生似的,可不對咱家的胃口,壁某喜歡豐腴一些、風騷一些、風月功夫高妙一……」

  「咳!」楊浩咳了一聲,壁宿一看他臉色,趕緊把臉一板,一臉正氣地道:「我們兩人,既不是走親訪友,也不是尋花問柳,是來做生意的,你別扯那些沒用的。」

  「是是是,」石陵子一聽更是喜悅,諸般生意之中,自然是做生意抽傭最厚,要是碰上個對做生意一竅不通的棒槌,他們和本地商人合夥多多敲榨一些,那收入更是豐厚。石陵子立即迫不及待地問道:「那麼,不知二位是要做些甚麼生意呢?」

  壁宿笑道:「我們兩兄弟,什麼生意賺錢就做什麼,如今什麼獲利最厚,自然是糧食。」

  石陵子聽說他們做生意沒有固定的門類,什麼生意賺錢就做什麼,便猜到兩人經商怕是還沒有多久,而且本錢也不會太過豐厚,這樣的客人大可狠狠敲他一筆,從此一拍兩散,用不著誠信交結,以為長遠,於是便笑吟吟道:「二位是要買糧還是賣糧?」

  楊浩插口道:「自然是要買糧,最近糧價飛漲,尤其是我們北邊,那是有價無市啊,我們兄弟琢磨著這是一條生財之路,所以便往這邊趕來。江淮之地,素來魚米豐盛,我們兩兄弟想買些糧米販往北方,賺幾文辛苦錢。」

  石陵子聽說是買糧而不是賣糧,熱忱就淡了些,懶洋洋道:「不知二位客官要買多少糧啊?咱們這兒如今也缺糧啊,糧紳們全都屯糧不售,恐怕很難找到賣家。」

  楊浩微笑道:「此地糧價再高,還高得過開封城去?我們知道如今官府雖然禁止提價,黑市裡糧價卻始終是居高不下,呵呵,只要有利可圖,我們還是會買的。」

  壁宿也不耐煩地道:「你跟我們叫苦做甚麼用?若是這糧食好買,我們直接去米糧鋪子購買就是,還何必找你這中人?」

  「那……二位要買多少糧?」

  楊浩伸出一個巴掌,石陵子嘴角微微一撇:「五百石?」

  楊浩微笑搖頭,石陵子雙眼一亮:「五千石?」

  楊浩含笑道:「五萬石。」

  石陵子吃了一驚,失聲道:「五萬石?你……你們吃得下這麼大的數目?實話對你們講,官府可是對販運外地的糧食課以重稅的,糧價本已奇高,再課以重稅,你們縱運到京城,怕也賺不了幾文了。」

  壁宿一揚下巴道:「沒你說的那麼嚴重吧,這店裡不還是照樣有糧可買?」

  石陵子嘿嘿笑道:「那不同,這裡的酒樓客棧,俱是糧紳的熟客,所以才買得到糧食,就是這樣,買來的糧食也有限,而且價格同樣奇高,一會兒你們一結帳,就得得如今的酒食至少也翻了三番了。」

  楊浩輕哼一聲道:「少說這些沒有用的,實話對你講,這麼大一筆數目,我們不但吃得下,而且自有門路運抵京師,我只問你有沒有門路搞得到糧?」

  石陵子眯起眼睛,看看他的談吐氣度,狡黠地試探道:「客官……在京師有門路?」

  楊浩不置可否地舉杯喝了口酒,石陵子便摸著下巴便琢磨起來:「如今糧價高漲,一時間魚龍混雜,各路好漢紛紛出馬,都想從中分一杯羹。看這兩個人談吐語言,可能是京中某個閒散官兒見有利可圖,打發了親信家人南來購糧,所以才不著門路、談吐也有些外行,不過……也有可能是那知府衙門的巡檢官差喬裝打扮,看看有無非法交易,五萬石,不是個小數目,我得盤清了他們的根底,再去聯絡賣家。」

  想到這裡,石陵子便道:「不瞞二位,本地的糧紳,小的自然是熟悉的。不過五萬石糧可不是個小數目,不知道二位客官住在何處,小人得多方籌措,如果有些眉目,才好與你們聯繫。」

  微服私訪這活兒楊浩還是頭一回幹,哪想得到這幫閒也有幫閒的狡獪和機警,吃他一問登時有些語塞,好在壁宿自打一進城就東瞄西瞄的尋找風流之地,客棧酒樓的招牌也著實看了不少,忙接口道:「我們兄弟住在得月客棧,你若有了消息,可去那裡尋我們。我叫壁宿,他叫壁浩,乃是一對堂兄弟,最好打聽不過。」

  石陵子聽了忙記在心中,楊浩並不放他離開,繼續旁敲側擊問些消息,石陵子暫時還不知他們根底,要緊的事兒自然是不會說的,不過他也需要賣弄一下,給這兩個北方客人一點信心,所以多多少少也弄露了一些其中內幕,楊浩一一記在心頭,對糧紳們的運營模式多少也有了些瞭解。初次見面,他也曉得這石陵子不可能把更緊要的事情說與他聽,如果急切問起,反而引起他的疑心,所以與生意無關的消息儘量做出毫不在意的模樣不去打聽。

  等到了解了一些必要的消息,石陵子便起身離開,壁宿把他送到門口,又囑咐幾句,要他儘快聯繫好糧食,抽傭方面斷不會虧待了他,隨即又興致勃勃地道:「泗州街頭所見的女子們都像筆桿兒般纖瘦,壓在身上只怕都要硌得慌,我兩兄弟喜歡豐腴一些、風騷一些、風月功夫高妙一些的女人,可不知本地哪家妓坊符合這樣的條件?」

  石陵子笑道:「壁爺這不是騎驢找驢麼?您入住的那家得月客棧旁邊不是有座『鳳鳴院』麼?那裡就有許多北方姑娘,身材高挑,豐腴健美,只不過……客官從北方來,到了此地卻不品嚐一下本地美女的風味,未免……」

  壁宿哈哈笑道:「啊!原來就是那家鳳鳴院,我曉得了,哈哈,不是我說,你們這兒的姑娘都像瘦馬一般,那嬌弱模樣兒哪禁不得折騰?管他什麼南北,要騎得盡興才好,盡興才好。」

  壁宿打發了他離開,便眉開眼笑地趕回酒樓去了,他一回來,楊浩便急問道:「你說的那座什麼『得月客棧』,果有此處麼?」

  壁宿道:「自然是有的,那座客棧旁邊就是一座好大的妓坊『鳳鳴院』,我進城時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楊浩瞪了他一眼,斥道:「你這小子一雙賊眼,不是人家的荷包,就是姑娘的衣帶。」

  壁宿聳聳肩道:「大人這是飽漢子不知餓漢飢了,人不風流本少年嘛。」

  楊浩哼了一聲道:「結帳,馬上趕過去。」

  壁宿笑道:「怎麼,大人也迫不及待了?也是啊,天氣熱,火氣大,娃娃姑娘又不在身邊。」

  楊浩沒好氣地道:「放屁!你選的好地方兒,不趕緊過去準備一下,那個幫閒若是有心過去打聽一下,馬上就要穿梆了。」

  石陵子出了酒樓,又找到幾個幫閒聊了幾句,大家各自分頭散去,石陵子便搖搖擺擺走進一條巷弄,行不多遠,肩上一沉,忽地被一隻大手按住,扭頭一看,只見一個膚色黎黑、頰上有道蜈蚣般傷疤的魁梧大漢用地道的當地口音向他獰笑道:「小子,剛剛那兩個漢子跟你說了些甚麼?」

  石陵子臉色一變,驚慌道:「你是什麼人?」

  那大漢一把攬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拖向旁邊一間茶樓,陰笑道:「知府大人嚴禁黑市交易,擾亂坊市,偏偏有人為謀私利甘犯王法,嘿嘿,你說這樣的人該不該受到嚴懲呢。不用怕,只要你乖乖道來,爺懶得對你這小蝦米動手腳的……」

  過了許久,那大漢施施然地出了茶樓,左右張望一眼,便快步離開了。石陵子在茶樓裡呆坐半晌,才象受驚的兔子似的逃了出去。

  那大漢健步如飛一路出城,看看無人追蹤,便上了城外河邊停泊著的一艘小船,撕下臉上的蜈蚣般刀疤,掀開艙簾鑽了進去:「夫人、大夫人,老黑打聽消息回來了。」

  艙中一雙正在下棋的玉人娉娉婷婷地站起來,正是唐焰焰和吳娃兒,一對顛倒眾生的禍水齊聲問道:「他在哪裡,現在做些什麼?」

  老黑拱手道:「大人已入住知府衙門,如今麼……他和壁宿去了鳳鳴樓。」

  唐焰焰問道:「鳳鳴樓?泗洲知府為他們接風洗塵麼?」

  老黑俯首乾笑道:「大夫人,鳳鳴樓……是一座青樓。」

  他說完了一抬頭,就見唐焰焰一張臉突然變得比他還要黑,不禁打了個哆嗦。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1-13 11:24
第296章 各行其道

  吳娃兒一見唐焰焰沉下臉來,急忙向老黑說道:「莫要急,你坐下來,從頭到尾,把經過仔細說與我們知道。」

  老黑在她們面前倒不敢坐,只把自己冒充官差,軟硬兼施逼問石陵子的經過源源本本地說了一遍。

  那日在船上,吳娃兒悲悲切切,自訴傷心身世,又對那位彪悍無德的未過門兒大婦表現得十分畏懼,唐焰焰感念她的經歷與自己往昔十分相似,所以對她極為同情,頓生同仇敵愾之心。

  不料說到後來真相揭開,這個豆蔻年華的少女竟然就是楊浩新納的妾室,而折子渝也不知怎地到了京中,還把自己編排的一無是處,新仇舊恨湧上心頭,她對吳娃兒的醋意大減,她心中更擔憂的倒是楊浩與折子渝的重逢,因為她知道楊浩對折子渝實未忘情。

  吳娃兒一張妙口生蓮,這才說起自己與楊浩從相識到相鬥,從仇家到情人的整個經過,在她言語之中,楊浩如何思念焰焰,如何潔身自好,說的是生動感人,唐焰焰在「如雪坊」時,本就聽那丫環說過,先入為主,哪有不信之理。

  隨即吳娃兒又說起楊浩收到她的絕交信,如何的悲傷悽苦,如何的酩酊大醉,終至二人成就姻緣,唐焰焰一直以來是倒追楊浩,這還是頭一回聽到楊浩如此的思念牽掛她,感動的她眼淚汪汪,又恨自己兄長卑鄙無恥,偽造書信從中作梗,吳娃兒避重就輕,又把自己與酒醉的楊浩成就好事的事輕輕繞了過去。

  最後,吳娃兒才說起折子渝與楊浩重逢的經過來,她要說明折子渝潛藏於「媚狐窟」的原因,又抱著「你不仁,我不義,你若不為難我家官人,我也不去壞你好事」的心態,無法立即把折子渝一手策劃,使四兩撥千斤之計,鬧得大宋出現缺糧危機的乾坤手段說出來,只好說自己幼時曾受過折家的恩情,而折子渝進就交結權貴,不便公開露面,這才住進了她的「媚狐窟」。

  各地藩鎮,乃到南唐、吳越兩國,私下交厚於大宋朝臣,本就是一件公開的祕密,唐焰焰自然也是耳聞過的,所以倒未生疑心。吳娃兒陪著小心,曲意奉迎,把這個愛憎分明、毫無城府的唐大姑娘哄得十分慰貼,也就承認了她的身份。

  因見娃娃模樣嬌小,唐焰焰不知她真實年紀,也未想到她比自己還年長兩風,聽她一口一個姐姐的叫著,性兒乖巧可愛,對她倒真起了幾分憐愛呵護之意。唐焰焰知道了經過,又聽吳娃兒說楊浩對她痴心不死,就是為了她,才擔起這塌天的重任,希冀立此不世之功,依傍魏王,求娶她過門兒,心中歡喜不勝,就想馬上追及楊浩,讓他曉得自己對他也是情比金堅,卻被吳娃兒攔住。

  吳娃兒的理由是:楊浩身邊有晉王趙光義的人,一旦被他們察知她的身份,對楊浩的打算頗為不利,不如等到時機成熟,再與他相見。另外就是她在汴梁耳目靈通,聽說晉王與宰相素來不和,雙方各自派了人隨魏王南下,各懷心機,為了一己之利,難免會置大局於不顧,從中搗鬼,這樣的話,不如楊浩在明,她們在暗,幫官人完成這件大功業,那時再與他相見,則夫人必然更受官人敬重。再則……

  吳娃兒理由充分,居然一口氣列了七條之多,唐焰焰從小在男孩堆裡長大,備受父兄長輩的呵護,從來用不著動什麼心機,本來一個極聰慧的女子,變得性情大大咧咧,遇事更是沒什麼主意,讓吳娃兒一通勸,登時動了心意,便依她之言,悄悄輟在了楊浩身後。

  吳娃兒把唐焰焰請進自己臥房,雙姝整日價廝混在一起,吳娃兒多少年練就的本領,多少老謀深算的朝臣、老奸巨滑的商賈,被她幾句奉迎就能哄得飄飄然起來,何況是唐焰焰這樣的傻大姐兒,及至到了泗州城時,兩人已好的蜜裡調油,這也就是吳娃兒,才有這般待人接物的本領。

  聽吳娃兒讓老黑從頭說起,唐焰焰便忍住了立即趕去捉那急色混帳的念頭,也在一旁坐了,老黑便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其實老黑倒也不是有意激怒唐焰焰,只是他的消息都是從石陵子那兒問出來的,壁宿一直在向石陵子追問此地哪裡有豐腴風騷風情韻味動人的姑娘,表現得迫不及待,又說他與楊浩是堂兄弟,那他要逛窯子的話自無不帶上楊浩的道理。

  石陵子在楊浩面前自誇他門路精熟,整個泗州城就沒有他不認識的人、不認識的地兒,其實只是大話,至少泗州府衙的差人他就認不全,他對老黑的話信以為真,只道這官差意欲對那兩個走私商人不利,便把自己所知道的情況都說了出來,為了不給自己惹麻煩,他交待的事無鉅細,這才自作聰明地加了一句:「那兩位客官就住在得月客棧,不過差爺要是去了捉不到他們,可往旁邊的鳳鳴樓去瞧瞧,他們方才還向小人打聽,要去鳳鳴樓耍子。」

  老黑回來,自然一五一十向兩位姑娘做了稟報。

  吳娃兒既知楊浩此行下江淮的使命,對各地奸商的手段同樣有所瞭解,聽了老黑的話,她沉吟片刻,胸有成竹地笑道:「姐姐勿惱,官人絕不是鳳鳴樓尋歡作樂的。」

  唐焰焰只是自小所在的環境,接觸的人群,所以才養成了直爽的性子,也懶動心機,心智其實是非常聰明的,方才本能地一怒,這時坐了一陣兒,她已經反應過來,便頷首道:「不錯,泗州雖是繁榮大阜,卻不及開封十一,他能周遊於開封四大行首之間不及於亂……」

  說到這兒嗔了吳娃兒一眼,笑罵道:「你這隻小狐狸除外,泗洲美女風情,又怎及得汴梁人物,他要麼是想遮掩身份,要麼是想像折子渝一般,遁跡青樓,打探消息,你不是說,青樓妓坊之中,消息最是靈通?」

  說到這兒她臉色一變,失聲道:「哎呀不好,如果是這樣,那老黑冒充官差盤問那幫閒,豈不是打草驚蛇,壞了他的好事?」

  吳娃兒嫣然道:「官人應該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只是……官人原本只是霸州鄉間百姓,隨即便從徵入伍,開府建衙,於市井間人物,終究還是不甚瞭解。那些地頭蛇耳目之靈通,簡直無孔不入,官人臨時起意,微服私訪於民間,其實行藏可謂是漏洞百出,就算沒有老黑打擾,那幫閒也一定要弄清他的身份才肯交易的,以他們這些城狐社鼠的本事,隨隨便便就能查出大人入住得月客棧的時間,到那時必然露出破綻。」

  唐焰焰拍拍胸脯,餘悸未消地道:「不是我壞他好事就成,要不然他又要說我只會幫他倒忙。」

  吳娃兒莞爾道:「官人時常還要趕回府衙的,如此往來要瞞過本地耳目實屬不易,不過……有官人吸引那些本地糧紳也是好事。那些人曉得他是喬裝改扮,打扮他們消息,就絕不會想到在官人之外,還有一路人馬,也是喬裝打扮,尋他們的把柄。姐姐可以趁此機會,讓官人曉得姐姐也是可以幫他大忙的。」

  唐焰焰雙眼一亮,趕緊問道:「你是說……咱們也扮成外地糧商,誘蛇出洞?」

  吳娃兒微笑頷首道:「正是!」

  唐焰焰一聽摩拳擦掌道:「要說做生意,我還真不是一無所知,冒充個糧商,那是易如反掌。只不過……」

  她遲疑了一下道:「你我俱是年輕的女子,喬裝改扮的功夫又不到家,若是女扮男裝出面,馬上就要惹人疑心。若是乾脆以女兒身份拋頭露面,恐怕更加叫人覺得奇怪,這一計……只怕不成。」

  吳娃兒蹙眉沉思片刻,說道:「此事倒也不難,咱們只消找個人來充作糧商,咱們姐妹扮作他的妻妾從旁指點就是了。」

  唐焰焰反問道:「這假冒之人使不得外人,咱們身邊,可有這樣伶俐的人物?」

  二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看向老黑,老黑站在旁邊聽得清清楚楚,一時激動起來,腎上激素陡增兩百餘倍,兩條腿「突突突」地腿肚子轉筋,額上青筋都繃了起來。眼前這兩個女子,在他心目中,那都是天上的仙子,平時都不敢正眼瞧上一瞧的,雖說要扮這糧商,與她們只是假鳳虛凰一番,可要是聽她們嬌滴滴喚一聲官人,那真是……讓他馬上投進洪澤湖去喂王八他都肯吶。

  老黑立即把胸脯兒挺得高高的,滿懷期望地看著兩位主婦,等著她們點將。

  唐焰焰和吳娃兒上一眼、下一眼,仔細看了半天,不禁雙雙搖了搖頭。老黑長得黑點也就算了,身材魁梧粗壯,微微有點駝背,滿臉的橫肉,一身的凶悍之氣,扮公差有那麼點味道,扮山大王,倒有十分的威風,他充當打手慣了,哪裡像個和氣生財的油滑商人?

  就在這時,張牛兒懶洋洋地走了進來,有氣無力地道:「兩位夫人,咱們要是想在泗州住上幾日,還得進城去住才好,要是一直這麼住在船上,停泊久了,要引起有心人注意的。」

  唐焰焰和吳娃兒一見他進來,登時雙眼一亮,吳娃兒便輕輕俏俏地起身,走過去揹著小手,繞著張牛兒慢悠悠地打量起來,看得張牛兒莫名其妙。

  張牛兒本是「媚狐窟」的一個外管事,「媚兒窟」是吳娃兒當家,宅院都是「媚狐窟」自己的產業,只有這保鏢護院的夥計自成一路人馬,這些人的頭目稱為外管事,就像「如雪坊」的趙吉祥一樣,負責保鏢護院,同官府、地頭蛇、同行們打交道。

  張牛兒就是這外管事之中的一位,負責迎來送往、答對客人,這人生得五短身材,其貌不揚,一張有些市儈的臉龐長著兩撇鼠須,屬於扔人堆裡就找不著的那種,不過他在「媚狐窟」做了這些年的管事,倒是練就了一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為人精細,能說會道,又兼南來北往的客人見的多了,各有風土人情瞭然於心。

  吳娃兒越看越是滿意,盈盈地繞著他轉了兩圈,向唐焰焰回眸一笑:「姐姐,你看此人如何?」

  唐焰焰笑道:「像,像極了,給他換套衣裳 ,便一點破綻也看不出來了。」

  張牛兒愕然道:「夫人,大夫人,你們在說甚麼?」

  吳娃兒咭地一聲笑,調皮地道:「我們在說,您該更衣了,官人。」

  老黑垮下肩膀道:「那我呢?」

  唐焰焰向他扮個鬼臉,笑道:「你嘛,做管家護院正好,嗯……連衣裳都正合適,換都不用換!」

  楊浩和壁宿匆匆趕去得月客棧租了兩間房,又使壁宿趕回府衙暗中向魏王趙德昭通報了一聲,二人便暫時在客棧住了下來。第二天,那個幫閒石陵子出現了,帶了他們出入於一些糧油鋪子、拜訪一些糧紳、還引見宴請了一位倉場庫務吏吃花酒,著實做足了功夫。

  可是這些人只說糧儲不足,自己也是毫無辦法,至於一些大糧商手中是否有糧,是否肯私下販糧,他們也是不甚瞭然,任憑楊浩價錢開得再高,也是一副愛莫能助的模樣。楊浩漸漸察覺不對,那石陵子帶著他們拜訪的,都是一些無足輕重的人物,整個泗州,似乎形成了一道針插不入、水潑不進的關係網,他一個外人,若不能取信於人,根本難窺門徑,如此下去徒耗時光而已。

  「這樣下去不成,恐怕……我們已經被那石陵子識破了身份了,他在帶我們兜圈子,我們在泗州呆不了幾日的,若是再查不出什麼眉目,就只得繼續南下了。」楊浩憂心忡忡地道:「各地官府,但存私心的,恐怕都已派了人來觀察行色,如果我們在泗州無所進展,他們的膽氣足了,必然紛紛效仿,到那時,肥的是地方這些蠹蟲碩鼠,朝廷就算把糧購齊了,也要耗盡國庫,元氣大傷。」

  壁宿無奈道:「那怎麼辦?這幾天陪著那些一身銅臭的糧紳瞎磨牙,我可是忍著一直沒下手掏他們的荷包,要是一無所獲,那我不是陪大發了?」

  楊浩咬著牙冷笑:「他有他的翻牆計,我有我的過牆梯。一計不成,我還有一計,看看誰能笑到最後!」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1-13 11:32
第297章 夫妻同心

  泗州城裡來了一位大豪商賴富貴,南京應天府人氏。

  說他是豪商,倒不是他來了多少人,帶了多少車馬僕從,而是人家那氣派,處處就透著富貴之氣。車只三輛,俱是南海金絲楠木精心打造的華貴名車,一輛價值萬金,據說在南方這樣的車子一共也只四輛,其中倒有三輛在嗜好收集名車的前宰相魏仁浦府中,被他視為心愛之物,從不示人。

  還有那商人的兩個美妾,據說看到兩個美人兒的人追著他們的車子足足走出七八條街,一路只顧望著車中美人,一不小心掉進河裡的都有。大多數人沒見著那兩個美妾,但是很多人見到這兩位美妾身邊的那個小丫環採兒了。

  這個青衣布帕、不著珠玉胭脂的小丫環,眉目如畫、鼙笑嫣然,真個是又美又俏,其姿容較之泗州第一美人「環採閣」的頭牌紅姑娘祝玉兒也不差分毫。其言談舉止,舉舉大方,較之許多大戶千金毫不遜色。沒有一個長相平庸的女人會在身邊留下一個殺傷力這麼大的一個丫環,望其婢而知主人,那兩位美妾美到什麼程度可想而知。

  這一來可就引起了許多人的關注,可是他們一進城,就把「泉香苑」這家庭園別墅似的客棧整個兒包了下來,以致很多人慕名而來,卻是無緣與美人一唔。

  第二天,這位應天府來的大豪商開始走訪本地有名的大糧紳,一俟見著這位大豪商的尊榮,知道他那對美妾千嬌百媚、國色天香的男人就不由得替兩個美人兒難過。這位應天府豪商生得五短身材,其貌不揚,一張油滑奸詐的面孔,兩撇細長的鼠須,肩膀頭上就是腦袋,看不到脖子,肚腩挺起老高,富富態態,真他孃的好白菜都讓豬拱了。

  可是人家有錢啊,別的富人家拜貼都是燙金的、泥金的,這位爺夠騷包的,整個拜貼都是金箔打造,出手如此豪綽,自然一鳴驚人。頭一天,這位賴大老爺宴請了泗州知府鄧祖揚夫人的孃舅劉向之。今天又宴請了另一位泗州大糧紳周望叔。

  劉向之和周望叔,是泗州舉足輕重的兩大糧紳,劉向之是知府鄧祖揚夫人的孃舅,隨鄧祖揚上任才來到此地,而周望叔家族的郡望就在泗州,十幾代傳承下來,根基深厚,家底殷實。這一新一舊兩大糧紳一個有官府背景,一個根基深厚,都與江淮道的轉運司、發運司、糴便司關係密切,但是這兩人之間卻是勢同水火的。

  這位應天府的賴老爺居然毫不避諱地與彼此有隙怨的兩大糧紳先後接觸,而兩大糧紳居然也不以為忤,欣然赴宴,更叫人對他的身份產生了猜疑。很快,有關賴老爺的身份背景就傳揚開來。原來,賴氏家族是北方珠寶行業的翹楚,根基就在南京應天府,世家豪門,富比王侯,有些排場自然不足為奇。

  聽說,賴家現在與來自西北的大富紳唐家掛上了鉤,有意拓展生意,多找幾條生財之道,像這樣的大豪紳,一旦與他攀上了關係,無疑一步登天,不只可以走出泗州,而且北方豪紳多有官場背景,一旦朝中有人,想要坐在家族事業那就容易的很了,難怪劉、周兩家對他都是這般的重視。

  酒席宴散,雙方興盡而散,席上酒興大發,喝得酩酊大醉的周望叔周大老爺讓兩個美妾扶著上了自己那輛以明珠為簾的馬車,一偎進座位,眼中的醉意立即消失不見,閉目沉思半晌,他向左邊那個身材惹火的美妾問道:「娥容,你看……這位賴員外可信麼?」

  那個名喚娥容的美妾識文斷字,精於算術,人既美豔,又聰慧機靈,周望叔許多帳務都倚賴這位賢內助打理,不止是他的妾室,而且也算是他事業上的一大臂助。聽他問話,那美人嬌哼一聲,酸溜溜地道:「老爺都要拿娥容去換賴員外身邊那個稚容美妾了,您的事兒,人家哪裡還管得了。」

  周望叔微笑道:「我不過是佯醉試他罷了,豪門世家子,豈重美妾姿色,我以『八美圖』換他一個美妾,他若應允的話,我現在就不會尚存疑慮了。呵呵,老爺豈會真的把你換出去?所謂借酒裝瘋,這就是了,待我『酒醒』,自然反悔,到時只說換的是圖,而非真正的美人,他若不肯,賠個不是也就是了,他豈會因之與我失和?」

  周望叔有八個美妾,個個姿色上佳,曾邀名士繪就一副『八美圖』,將八個美人各具特色的妍態丰姿俱都繪在畫上,飾以之鑽石寶石,名貴無比。娥容聽了方才轉嗔為喜,卻仍撇嘴道:「老爺盯著人家那個稚幼的美人兒,恨不得和一口酒,便一口吞下了肚去,他若真的肯換,誰曉得你動不動心。」

  嘴裡嗔著,她仍仔細想了想,說道:「應該是真的,如果是有人行騙,擺不出這樣的排揚,而且,如果他們是假的,必然心虛,一個心虛的人,豈敢如此大張旗鼓,又冒充應天府有名的豪紳,卻不怕露了馬腳?」

  周望叔「唔」了一聲,沉吟不語。另一側名叫闌珊的美人兒說道:「奴家也曾仔細觀察過他們主妾的言態舉止,確是大家風範,應該是做假不來的。」

  她也是八美圖上一個美人兒,向來得到周望叔的寵愛,沉思又道:「南人北人,風氣不同,南人易妾賣妾、以妾饗客,習以為常,北人風氣卻不盡相同。這世上有個身為宰相,卻慷慨以妾侍客的韓載熙,還有一個富甲天下,卻寧可破家喪命,也不肯以美妾換取自家安危的石崇,老爺如此相試,原作不得準,依我看呀,娥容姐姐說的對,老爺是真的對人家的女人動了心了。」

  周望叔哈哈大笑,在她香腮上捏了一把,說道:「八美圖變成九美圖,又有何不好?你也多一個姐妹作伴不是?」

  說笑罷了,他笑容一斂道:「我看他們也無破綻,不過魏王正駐蹕於泗州,風聲很緊吶,如無十全把握,這口風我是露不得的。」

  他輕拍美人滑膩柔軟的大腿,緩緩說道:「老夫派往應天府查探虛實的快馬這一兩天就該回來了,且拖著他,等有了準信兒再說。」

  「嗯!」娥容掩口輕笑,媚然道:「老爺,您別忘了得月客棧還有一個買家呢,五萬石糧可也不是個小數目,您就不動心麼?」

  「呵呵呵……」周望叔輕笑起來:「楊浩,楊浩,好一個南衙院使,拆雞棚搗豬圈的活兒他還成,想盤老夫的根底,就憑他一個愣頭青?哼,吩咐下去,讓石陵子繼續帶著這位楊大人兜圈子去吧,待他們離開泗州的時候,老夫會張燈結綵,搭出十裡綵棚去為魏王千歲和他楊大人送行的,呵呵呵……」

  「老爺,您喝多了,走得慢些。」

  「老爺,腿抬高著點兒,可別絆著。」

  娃娃、焰焰爭相獻媚,嬌滴滴的嗓音聽得人直酥到骨子裡頭,張牛兒本來只有三分醉意,倒有七分作假,現在讓她們兩個攙著,你一聲我一聲嬌聲瀝瀝地一喚,走起路來都有點順拐了。

  可是一進了車子,這兩位就把他張大老爺給踢到一邊去了,兩個美人兒往榻上一坐,張牛兒趕緊拾起兩把扇子,哈著腰給兩位捏著鼻子的美人兒扇起風涼來。

  「你不錯嘛。」吳娃娃笑吟吟地瞟了張牛兒一眼:「以前本姑娘還真沒看出來,你居然有這樣的本事,周望叔也算是十餘傳承的商賈豪門,在他面前,你居然氣焰比他還要囂張,舉止比他還要雍容,叫他生不起絲毫疑慮。」

  張牛兒本來就胖,又喝了酒,在這麼小的空間裡,還得巴結著給兩位姑奶奶扇風兒,腦門上汗珠子噼嚦啪啦地往下掉,聽吳娃兒誇獎,他自得地一笑道:「周望叔雖說是十餘代豪門,說穿了不過是泗州地方上的一霸,見過甚麼大世面?小的在姑娘面前,名震京師的公卿王侯、聲傾天下的鴻儒名士也不知見過了多少,他們席間飲樂的談笑作派,小的都看得熟了,隨便模仿模仿,再撿幾個他們談笑過的話題,還怕鎮不住一個泗州土豪?」

  吳娃兒抿嘴一笑道:「說你胖你還喘上了,如今為山九仞,還是大意不得。這麼大一筆生意,到嘴的肥肉他是按捺不住的,我看他已然意動,如今只是吃不準咱們可不可靠罷了。姐姐,你編排的這個身份沒有問題……」

  她扭頭一看,只見唐焰焰板著一張俏臉正在生悶氣,不禁怔道:「姐姐怎麼了?」

  唐焰焰重重一哼,沒好氣地道:「若不是咱們現在還要用到那個姓周的,我一定要他當面好看,他把咱們女人看成什麼了,居然要跟咱們這位賴大老爺換妾,真是氣死我了。」

  張牛兒連忙把腰哈的更低,陪笑道:「小的這不是沒敢答應麼。」

  吳娃兒聽見唐焰焰竟是為他抱不平,不禁感動地握住唐焰焰的手,幽幽說道:「唉,天下間的男子,大多是哪此了,情濃時候,當你如珠似寶,山盟海誓滔滔不絕,一旦厭了,就像騾馬牲口一般隨意處置,哪個真把我們當人看了?也只有我們官人,王爺的權威也罷、自家的前程也罷,看的都不似自己的女人為重。也只有姐姐你這樣的當家主婦,才會為小妹如此不平,小妹有福氣啊。」

  「我倒不是為了這個……」唐焰焰憤憤然道:「那個周望叔不把我們女人當人看,竟然大醉之後提出換妾,這個本已叫人生氣,更加叫人氣憤的是,他用八個美妾換你一個,怎麼卻不來換我?本姑娘難道就生得差了,入不了他的眼去?真真是個該死的東西,長了一雙什麼狗眼!」

  「呃……」

  吳娃兒登時無語:「我家這位大婦,怎麼腦子裡似乎缺根弦兒啊?」

  石陵子一進房門,就搓著手,呲著牙,點頭哈腰地笑道「哎喲,兩位壁爺,都在房中歇著呢,呵呵呵,小的剛又聯絡了一位糧商,這位住的遠了點兒,在城東馬家集,您二位看,是不是僱兩頂抬轎呀,要不然可辛苦多了。」

  楊浩似笑非笑地道:「馬家集就不用去了吧,呵呵,今兒去了馬家集,明兒再去牛家坡,見的都是無關緊要的貨色,答的一概是無糧可售,你每日收了我們的錢,帶著我們像沒頭蒼蠅似的東奔西走,這麼走下去,恐怕猴年馬月,也收不上來一粒糧吧?」

  「啊?壁爺這是……這是什麼意思,這個……這個這個……小的是個粗人,是在聽不明白。」

  「粗人?」楊浩慢悠悠地踱到他的面前,摺扇一收,在他腦門上「啪」地一瞧,笑容一斂,森森然道:「粗人?你這麼瘦,風一吹就折的身子骨兒,也敢自稱粗人?你拿本大人當猴兒耍,是麼?」

  石陵子臉色微變,狡詐的眸光一閃,裝傻充愣地道:「壁爺倒底在說甚麼?小人……小人真的聽不懂。」

  「聽不懂,那本官就說與你聽!」楊浩一回身,將袍裾一甩,往椅上安然一坐,沉聲道「壁宿。」

  「屬下在!」

  壁宿踏前一步,振聲說道:「上坐的這位,就是右武大夫、和州防禦使、南衙院使楊浩楊大人,還不跪下?」

  「啊?什麼?你……你們不要誑我,我石陵子……」

  石陵子臉色大變,卻不肯就範,吱吱唔唔只是裝傻,壁宿飛起一腳踹在他的腿彎上,石陵子卟嗵一聲就跪了下去,一時雙腿欲折,痛得呲牙咧嘴,卻不敢起來了。

  楊浩冷冷一笑:「你不用怕,無論在誰面前,像你這樣的角色,都只過是個聽命跑腿的主兒,本官不會自降身份,跟你這樣的小蝦小蟹較勁鬥氣兒的,你給我聽清楚了!」

  楊浩微微向前俯身,沉聲說道:「回去告訴你的主子,這件事本官既然要查,就一定會一查到底。開封府多少權貴勳卿家的不法建築,本官只消畫上一個圈兒,就拆也就拆了,他精心編織的這張網,本官也一定能扯得破,不是強龍不過江,叫他好生候著,本官自有辦法把他這條老泥鰍,從洞裡頭挖出來!」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1-13 11:45
第298章 許人陳報

  楊浩將石陵子教訓了一頓,便帶著壁宿揚長而去。石陵子跪在原地,大汗淋漓地發了半天怔,忽然如夢初醒一般,跳將起來便急急衝了出去。

  壁宿早換了一身衣衫,稍作改扮,在客棧對面坊市中候著,立即悄悄尾隨其後,石陵子匆匆行至五遊橋,忽地在橋上站住,他望著河水怔怔思忖一會兒,忽然折身閃入橋側坊市,慢悠悠地踱去,壁宿更加小心,只在遠遠人群中慢慢地輟著。

  楊浩回到知府衙門,就在門房下面遮陰處候著,過了一陣兒,壁宿急急趕了回來,楊浩問道:「那石陵子去見過了什麼人?」

  壁宿搖頭道:「我悄悄地跟著他,到了五遊橋口,他站了一會兒,便折向『五遊閣』酒樓,似乎仍在招攬生意,他同那兒的幾個幫閒漢子閒扯了幾句,便各自散去,而他自己,則碰到一個到泗州買妾的鄉下豪紳,便收了佣金,領那人尋牙婆去了。」

  楊浩點點頭,又搖搖頭,輕嘆一聲道:「這些市井漢子油滑狡詐的很,我還是看輕了他們,本以為亮出身份故意恐嚇一番,他驚慌之下會馬上去見那幕後主使,想不到他一個幫閒無賴也有這樣的心機。」

  楊浩在院中徐徐踱了一陣,止步說道:「那些幫閒與他皆有勾通,消息隨時會通過別人送回去,想盯他的梢,從他身上打主意是不可能了。看來還是魏王說的對啊,以正治國、以奇用兵,我們代表著官府,有著不可拂逆的威權,只要抓到他們一星半點兒的把柄,就可以借題發揮,這樣的長處我棄之不用,偏去與那些地頭蛇們較量陰謀詭計,這是落了下乘了。你且回去歇息一下,我去見魏王。」

  楊浩匆匆趕到後庭,尚未進入月亮門,就聽一陣幽幽的琴音傳來,其中一曲傳自趙德昭房中,另外一曲卻是來自花樹綠叢之中,琴音嫋嫋,互相應和,聽來心曠神怡。

  魏王侍從侍候在廊下,一見他來,認得是近來與魏王走動極親近的朝官,不敢阻攔他去路,只是向他打個手勢,示意他不要打擾了王爺撫琴,楊浩會意頷首,徑直進入廳中,那近侍卻折身繞向屋後去了。

  楊浩放輕了腳步進入房中,就見趙德昭寬袍大袖地盤坐於光滑清涼的竹蓆上,在他膝前橫置一案,橫上放著一具古琴,對面是八屏的沃雪梅花屏風,屏風下的小几上點著一爐檀香,香氣撲鼻而來,趙德昭則微瞌雙目,正在自得其樂地撫著琴絃。

  楊浩駐足一旁,只聽兩曲琴音忽而如遏行雲,忽而婉若流水,應和纏綿,趙德昭一臉的陶醉,彷彿根本不曾察覺人來。待一曲彈罷,趙德昭方展袖起身,對楊浩呵呵笑道:「她奏一曲《梅花三弄》,我便奏一曲《陽關三疊》,相襯相映,珠聯璧合,這位姑娘不但琴彈的好,而且人極聰慧,聽其音而思其人,年方妙齡、清麗靈秀,如同書畫躍然心頭。」

  楊浩想起花叢掩映下那翩然閃去的一抹纖影、錦衣羅裙,不禁笑道:「莫非是男是女也能從琴音上聽出來?千歲既不曾見過她,怎知她定是個年輕聰慧的女子?」

  趙德昭啞然失笑:「那怎能聽得出來,本王是向府中下人問起,才知那撫琴的是鄧知府的千金鄧秀兒,年方十七,撫得一首好琴。她的模樣本王雖不便問起,可是隻聽其琴音,卻是可以想得出來的,若非蘭心惠質、貌若仙子,怎能撫得出這樣曼妙不俗的琴音?」

  楊浩見趙德照無限嚮往的神情便忍不住想笑,看背影想犯罪、看正面想自衛的所謂美人兒實也不少,有一副曼妙嬌麗好身材的女子,可未必就能長出一副精緻嫵媚的五官,楊浩便打趣道:「王爺若想見她,卻也不難,王爺在鄧府中住了也有兩日了,找個甚麼藉口不能與這位琴友知音一見?」

  趙德昭急忙擺手道:「不成不成,借住於鄧府內宅,已然有些不大妥當,只好再尋藉口窺伺人家女眷?」說到這兒,他輕輕吁了口氣,有些迷醉、有些嚮往地道:「這兩日每天都要與她鬥上幾曲,雖不曾謀面,在本王心中,卻像是相熟已久的知音了,這種感覺,真的很好,若要讓本王見她,一時反而忐忑。」

  「這位魏王從小養在深宮大院裡,雖說有不少名師調教,學識、才幹皆是不俗,只是這情商……似乎和智商發展的不太平衡。不過卻也苛求不得,他們這裡以琴音遙相交談,和我們那裡的男女以網絡所幻化的才子佳人互相痴迷大抵相似,王妃是官家指定的,先入洞房,後生情感,看魏王這架勢,恐怕實際上尚是初戀,憧憬激動一些也屬尋常。」

  楊浩正胡思亂想,趙德昭已收拾了心情,肅然問道:「楊院使尋訪的如何了?」

  楊浩忙道:「那些地頭蛇確不好鬥,下官用盡了心思,可是就連一個市井間的潑皮閒漢,也有十分狡詐的心思,若是慢慢尋訪,下官也未必不能抽絲剝繭,找出操縱泗州糧市的幕後黑手,奈何我們時間有限,不能在泗洲長住下去,是以下官才來向千歲請示,咱們得另闢蹊徑才成。」

  趙德昭點點頭道:「連著兩日不見你有消息傳來,本王也猜出幾分了,糧商是不可缺少的,調劑餘缺、流通有無,許多朝廷做不足的功夫,都需他們輔助補充。可是,惟利是圖乃商賈本性,是以為富不仁者大有人在。

  他們聚錢運本,乘粒米狼戾之時,賤價以糴。翹首企足,俟青黃不接之時,貴价以糶。糴米時,巧施手段,一再壓價,糶米時,雜糠秕而虧鬥斛,猶不知足,還要屯糧居奇,只盼天下水旱災頻、百姓飢無可食方趁其意,最是不仁不義。這個痼疾,古已有之,想要根治,何其難也。

  可是正如你在工部所言,如今火燒眉睫,不求千秋萬世,總得先解了眼前危難再說。你要各地抽調人丁,建築只供三月之用的堰壩水閘如是,清理管理地方糧市,同樣要為達成這一目的而行,你說吧,需要本王做些甚麼,本王必全力配合。」

  楊浩喜道:「如此,下官就直言了。我們人地兩生,又不能在此久耽,那些不義糧紳看準了這一點,所以才有恃無恐。下官想,他們蓄糧屯糧,不是不肯賣糧,只是為了牟取暴利罷了,泗州府在嚴抑糧價,他們必然私下高價出售糧食;泗洲府控制了水陸交通要道,對販糧於外地的糧商課以重稅,他們也必有祕密渠道可以交易。糧食不是金珠玉寶,隨便找一名心腹藏於胸懷之中就能運得出去,知之者必眾。咱們如今私訪不得其法,唯有利用官府之力,如此這般……」

  楊浩將自己打算一一說出,趙德昭沉思片刻,頷首道:「使得,本王若是親自登衙……唔……卻是有失妥當,這樣吧,你是欽差副使,當得起這個差,本王就全權授權於你,鄧知府那裡,本王去說。」

  楊浩微微一怔,拱手應道:「下官遵命。」

  待楊浩告辭離去,趙德昭微微蹙眉道:「老師何以阻止學生?」

  原來方才楊浩向趙德昭授計,趙德昭本已全部答允,聞訊自後堂轉來藏於屏風之後的太傅宗介州忽地探出一隻手來向他搖了搖,趙德昭這才臨時改口,授意楊浩主持其事。

  宗介州自屏風後面閃了出來,微笑道:「殿下思慮有欠周詳呀,許多事情還是由下屬去辦的好,成則成矣,敗也不傷羽毛,一旦陷入僵局,還可從中斡旋,進退方才自如。泗洲知府身為本地的父母官,尚且拿這些糧商無計可施,殿下若依楊浩所請親自坐衙,一旦仍是抓不著糧商把柄,消息傳開,豈不惹天下人恥笑無能?此其一也。

  王爺親自坐衙,公告鄉裡許人陳告,這就是對鄧祖揚不甚信任了,泗洲知府是個精明幹練的官兒,而且又是趙相公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如果王爺真的親手抓住了把柄,於趙相公臉面上須不好看,若是抓不著把柄,更是要讓趙相公和鄧知府這朝廷和地方兩位大員都對殿下心生芥蒂了。」

  趙德昭微微有些不悅,說道:「老師時常教誨學生,民心似海,應珍惜點滴之水;權重如山,勿濫用半捧之土。要去私為公,出於公心自然寵辱不驚,兩袖清風始能正氣凜然。如今國事危急,何以老師卻要學生先為自己打算?」

  宗介州道:「大道無言,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正道從此出,小道從此生,邪道從此滅,相生相剋,無時不在,無處不在。欲行大道,非強者不可為,而殿下如今正拾階而上,尚未成為九五至尊,強者非一日可強,豈可不求穩重?何況,楊浩是欽差副使,以他官職,坐鎮府衙,受人陳報,足以令得百姓信賴,殿下又何必強出頭呢?」

  趙德昭聽了默然半晌,唯只長長一嘆。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1-13 11:48
第299章 下有對策

  楊浩本意是想請趙德昭出面,以當今皇長子、魏王殿下的身份親自坐鎮府衙,許人陳告。以趙德財貴重的身份,民間但有知情者、受糧紳欺迫不堪者,必然踴躍而來,不想趙德昭卻讓他出面主持其事。

  楊浩被那石陵子一小小潑皮閒漢戲弄了一番,本就一肚子火氣,正想尋他們把柄,懲治奸佞,出這一口惡氣,雖說自己出頭總不及魏王出面更能令百姓依賴信服,卻也應允了下來,便立即回去準備。

  趙德昭一向敬重太傅,雖依其言自己並不出面,還是喚來鄧祖揚,親自向他說明此事,要他全力配合。鄧祖揚一心為公,胸懷坦蕩,倒沒有為此心生嫌怨,楊浩這法子若是可成,就能打開泗洲糧市僵局,於他也有莫大好處,便也欣然應允了。

  趙德昭見這位鄧知府秉誠為公,心中也甚歡喜,公事說罷,他本想問起那位令他念念念不忘的鄧秀兒姑娘,終是因為從不曾涉及情事,所以還有些面嫩,赧然半晌,欲言又止,鄧祖揚心生好奇,試探著問起,趙德昭卻心慌起來,趕緊顧左右而言他,岔開了話題。

  鄧祖揚離開魏王居處,立即如見主簿、通判、巡檢等一干人等,將魏王的命令傳達下去,自己仍去督建河工,令各司衙門全力配合欽差楊院使,又將三班衙役盡數撥去,聽候楊浩差遣使喚。

  一時間楊浩坐鎮泗洲府衙,榜文一張張地貼出去,五個城門,三條入城水道,乃至大街小巷,泗州四郊鄉裡隨處可見。

  「今上遣魏王德昭、三司使楚昭輔、開封府院使楊浩南巡於江淮,查訪糴購糧米事宜,察泗州地方有不法糧紳,趁機屯糧提價,脅迫朝廷、兼併地方,行種種不法之事以牟暴利。開封府院使楊浩,奉欽差正使魏王德昭之命,於泗州府衙許人陳告,但有循私枉法、與不法糧紳私通款曲之官吏,主吏處死,本官除名貶配,仍轉御史臺科察。其所貪墨,不論多少,盡數支與告事人充賞。此榜公示之日,主吏自首者免罪,既往不咎,糧紳有不法之舉者亦可赦其舊罪。」

  榜文一出,轟動了整個泗州城,小小泗州城中不過一萬四千家人口,除了不懂事的小孩子,幾乎盡皆知曉此事。茶樓酒肆之中,都在談論不已,誰也不知道這位欽差搞出如此大陣仗,會在這泗州城中掀起一番怎樣的風雨來。

  但是事實上,什麼風雨都沒有來。

  天還是那麼熱,連一絲風都沒有,路邊的柳樹條兒都有氣無力地垂著,行在樹下的人也是懶洋洋的提不起精神。

  泗州府衙門口一字排開接受陳告的官差們早上還齊刷刷地站在那兒,挺胸靦肚,威風八面,現在全都跑到大門洞裡,坐在齊膝高的門檻上,讓過堂風吹著乘涼去了。一條大黃狗趴在石獅子的陰影地裡,耷拉著舌頭呼呼地喘氣。

  大堂上,楊浩也坐得乏了,午後天氣更加悶熱,知了不眠不休的叫聲叫得人暈暈欲睡,從大堂裡向大門口望去,半晌兒才見三兩行人慢慢走過,那百姓向府衙中看來,遠遠的看不清五官模樣,楊浩卻分明感覺到了一種嘲笑的意味。

  「羅班頭,把劉牢之跟我喚來。」楊浩坐的不耐,向堂下吩咐道。

  那個班頭兒拄著水火棍正在打瞌睡,楊浩一叫,他立馬醒了過來,趕緊一擦嘴角口水,答應一聲便跑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守在大門口的劉牢之趕了進來,抱拳道:「大人有何吩咐?」

  這劉牢之是劉向之的兄弟,四十六七歲年紀,也是鄧知府夫人的孃舅,靠著鄧知府的關係,在這泗州府做了捕頭兒,不是甚麼幹吏,但是平素做事還算勤勉。

  楊浩鬱悶地道:「劉捕頭,告示已貼遍街巷了吧?」

  劉牢之道:「大人,不止街巷城門,就是鄉鎮村莊,也讓鄉官裡正們領了告示回去曉諭百姓了。」

  「嗯,」楊浩無奈地道:「始終不曾有人赴衙陳告麼?」

  劉牢之笑得也有點苦:「大人,沒有。」

  這時羅班頭叫道:「欽差大人,知府大人到了。」

  楊浩抬頭一看,就見鄧祖揚正向衙中走來,旁邊有一個五旬左右的員外,便連忙離案迎了上去。

  府衙附近的街巷中,一些閒漢三三兩兩的蹲在樹蔭牆角下乘涼,高聲談論著欽差重賞陳告的事兒。

  「糧紳老爺咱們惹得起?人家有權有勢,在這泗洲一畝三分地兒上,那是多大的勢力,欽差待上幾日就走了,到時誰為你撐腰啊,真要得罪了那些糧紳老爺,倒時候,這泗洲城你還想不想待了?得了失心瘋的才去陳告。」

  「就是說,糧紳老爺們跟發運司、轉運司的官老爺們都有來往,說白了,官府裡頭都有人,漫說告不倒,就是告倒了,倒黴的還是咱們平頭百姓,老話說的好:『打死不告官』,為啥咧?就算讓人逼死了,父母雙親老婆孩兒至少還有條活路,告官?你一家老小可就都沒了活路了。」

  「可不,誰要是真犯了糊塗,自己好好想想下場吧。噯,你,說你呢,往哪兒去?」

  一過推著車梨子的小經紀趕緊站住:「喔,我往東二坊去販梨子。」

  「販梨子?」一個幫閒搖搖晃晃地走過來,順手從車上拿起幾個梨丟給仍蹲在那兒的幾個朋友,自己拿了一個,「喀嚓」咬了一口,冷哼道:「白老六啊,你瞧瞧你,這麼大年紀了,什麼不懂事兒呢。欽差老爺可是正張榜等人舉告呢,你從那衙門口兒一走,我們看見你是去販梨的,可旁人不知道啊,這要真是哪位糧紳老爺叫人給告了,還不得疑心到你頭上去?到那時你還想不想在泗洲混了?」

  「啊?」

  「啊什麼啊,我點撥的還不夠明白?你換條道兒走啊。」

  「喔,多謝指點,多點指點。」那白老六擦了把汗,陪著笑臉推起小車拐進了一條巷弄。那幫閒望著遠處冷冷清清的衙門口冷冷一笑,又咬了口梨子,走回樹下去了。

  一間酒樓,二樓牆角臨窗坐著一個白衣少年,這少年生得脣紅齒白,眉目柔媚,因為天熱沒束頭巾,一頭長髮梳成馬尾,額頭繫了一條鑲翠玉的帶子,往窗口一坐,頗有玉樹臨風之感。

  窗外就是一條河,此處有習習微風,水光鱗鱗映上樓來,把他那明玉一般的肌膚映得忽明忽暗,彷彿玉凍冰雪一般剔透。在他外面那間桌子,張十三獨自據佔一座,要了滿桌的酒肉,正在埋頭大啖,這時一個青衣削瘦的漢子蹬蹬蹬地跑上樓來,張十三隻抬頭向他看了一眼,便低頭飲酒,恍若不識。

  青衣漢子上得樓來左右一張望,便繞過張十三到了那白衣少年桌前打橫兒坐下。白衣少年伸手翻過一個細瓷杯兒,提起酒壺為他斟了杯酒。青衣漢子坐得筆直,並不接杯,只是望著細細一道酒液注入杯中,低聲說道:「泗洲府已蓄購了四成糧草,至此再收不上一粒糧食了。欽差魏王爺很是焦燥,看樣子還要在泗洲停留幾日,欽差副使楊浩已張貼了佈告,懸重賞要泗洲百姓陳告檢舉。」

  「佈告,我已經看過了。」白衣少年俊臉的臉蛋上那線條鮮明迷人的嘴脣輕輕一撇道:「楊浩此人,倒是常有迥異於常人的想法,發動民眾揭發檢舉地方豪紳?他不曉得那些在官府眼中不堪一提的地方豪紳,在百姓們眼裡就是一方的土皇帝麼?舉告,哼!異想天開!這種主意,待大宋掌控天下三五十年之後,若天下安泰、吏治清明,倒也未嘗不可。如今麼……,是行不通的,就算有人舉告,也是不痛不癢,難以撼動那些糧紳。」

  「正如小姐所料。」那青衣漢子輕輕地笑起來:「那八大金剛往門口一坐,又有哪個百姓敢靠近了去?府衙本來平日還有人擊鼓鳴冤打打官司的,如今為了避嫌也沒人去報官了,知府衙門的大門口兒清靜的都可以去捉麻雀了,這個楊浩也不知道是怎麼做官兒的,真是一個大大的草包,據說他在開封府時就是有名的愣頭青,也虧他……」

  「啪!」酒案被那白衣公子素手一拍,發出一聲脆響,那青衣漢子一呆,忙住了口抬頭看去,就見那白衣公子眸中露出一抹慍怒,明玉般無暇的俏臉也沉了下來,冷若寒霜地斥道:「就算是一條蛟龍,困在泥沼裡也要被草蛇戲弄,就算是一隻猛虎,落於平陽地上也要被惡犬相欺。不義糧紳投機取利,自古使然,諸般手段不可勝數,這個痼疾,還沒有哪位明君賢相、地方幹吏能夠根治的,趙官家用了個豬一樣的三司使替他管家,結果本姑娘略施小計,不就整得他焦頭爛額?楊浩人地兩生,孤掌難眠,還能有甚麼好辦法,怎麼就成了草包?你說!」

  那青衣漢子被她斥責的莫名其妙,連忙惶惶稱是,心中忖道:「楊浩若是無能不正趁了小姐的心意嗎?我說他一句草包,怎麼小姐老大的不開心?」

  坐在前邊一席,無形中將他們與其他人隔開了來的張十三已隱隱約約知道自家小姐往昔的情事,聽那兄弟被小姐一通教訓,嘴角不由勾了起來:「楊浩再如何不堪,小姐可以說得,旁人可說不得,要不然……可是捅了她的馬蜂窩了……」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1-13 12:13
第300章 大煞風景

  折子渝呵斥一番,青衣漢子只是唯唯喏喏地應是,折子渝這才斂了怒容,惋惜地一嘆道:「趁著糧荒人心不穩,李煜若是此時起兵,也還是來得及的。只要唐兵一發,對宋國目前來說就是雪上加霜,開封民心動搖,趙匡胤必不敢孤注一擲再對漢國用兵。

  漢國危局一解,天下形勢頃刻變化,這盤棋,他趙匡胤又得花上七八年光景重新佈局了。可惜,李煜此人空負男兒之軀、帝王權柄,卻沉耽享樂,胸無大志,一塊扶不上牆的爛泥,還不及我一個婦道人家!」

  青衣漢子猶豫道:「小姐,咱們府谷若是出兵呢……?」

  折子渝搖頭道:「西北諸藩,唯圖自保不被吞併而已,並無與宋一較長短的實力和雄心。如今中原,能與宋國一戰的唯有唐國,唐國若出兵壞了宋國吞併漢國的大計,雖是觸怒了宋國,但是反而會安全了。

  可我府州不成,府州不過一州之地,如何能與宋相爭?況且,外受諸羌牽制,李氏坐擁五州之地,也只想當他的草頭王罷了,如果府州不自量力,主動對宋用兵,說不定夏州會搶在宋軍之前攻佔府州,撿一個大大的便宜。」

  她思索一陣,說道:「我們在中原只有一些探馬細作,濟不得甚麼事,如今局已經擺下,能否解局、如何解局,已經不能我們所能掌控的了。李煜此人鼠目寸光,不是一位雄主,讓他出兵斷然不能,林虎子坐擁七萬雄兵也是徒呼奈何,不過,要他幫點小忙還是成的,我修書一封,你立即去一趟鎮海,要他大江練兵,加劇江淮一帶的緊張氣氛,如此,趙德昭欲平息此事,或可再增幾分難度。」

  「是!那小人退下候命。」青衣人頷首領命,悄悄起身退了出去。

  折子渝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階梯處,一雙黛眉輕輕地蹙了起來:「本以為,就此與你山水相隔,再無相見的可能,誰曉得你陰魂不散,偏是又生這許多波折。我為宋國設這一難,最後居然是你跑來解局,你解得了麼?」

  她把眉梢一揚,不無幽怨地道:「亡命奔逃於廣原時,助你出頭的是我們折家;把你置於蘆嶺,內憂外困,險死還生的是趙家,給予你援手,助你風光無限的還是我折家;功成之後,奪你之權、欲害你命的仍舊是趙家,也不知他趙家有甚麼好,你就這麼死心踏地的為他賣命。」

  她嘆了口氣,喃喃自語道:「大宋官場上,你異軍突起,算是一個異數了。文官裡頭,你是異類,武官裡頭,你還是異類。不管是官家、晉王、還是宰相,三家勢力中,你都算不上嫡系,就算立了這樁功勞,毫無根基的你站在風口浪尖上招搖,那也是自蹈險地。這一遭你被泗洲奸商設計,若是果然失敗,未必不是你的福氣。楊浩,你好自為之吧……」

  「劉員外如今又籌措了多少糧食?」

  楊浩關心地問道。他得鄧知府介紹,才知道與他同來的那位五十出頭的員外就是劉向之,泗州一大糧紳,鄧知府夫人的孃舅,此人對泗州糧市必然是相當瞭解的,所以三人到了二堂,閒談幾句,楊浩便直奔主題。

  劉員外五十出頭,看起來卻有六十上下,一張狹長的臉有些削瘦,滿臉密密的皺紋,膚色粗糙黎黑,頭髮鬍鬚都是花白的,一點也沒有養尊處優的富紳模樣,如果給他換身粗布衣裳,簡直就是一個蹲在地壟頭上的鄉下老農。

  這位老農一般的員外皺緊了眉頭,額頭出現一個深深的川字,彷彿溝壑一般,他搖搖頭,沉重地嘆了口氣,緩緩說道:「院使大人,泗洲知府是我的外甥女婿,胳膊肘兒沒有往外拐的,如能相幫我豈有不幫的道理?可是現在,糧食真的是難收了,這幾天我到處奔走,收上來還不足四千石!」

  他拍了一記大腿,恨恨地道:「那個為富不仁的周望叔,壞事做絕,有他在這,這泗洲的糧市就休想太平,可是祖揚對他也太縱容了些……」

  鄧祖揚有些尷尬地道:「當著院使大人,就不要發這些牢騷了,本府也知道那周望叔不甚規矩的,可是他世居泗洲,十餘代下來,周家子弟遍及江淮,各行各業、官府地方,勢力盤根錯結,根基深厚,他沒有太出格的作為,抓不住他為非作歹的實據,如何懲辦於他?」

  劉向之嗔目道:「這還叫沒有證據?」

  他轉向楊浩,目光熱切起來:「楊院使,周望叔隻手遮天,操控泗洲糧市已非一日兩日了。許多糧食都被他截買了去,現在糧市上缺糧,不是因為欠收,而是因為他聯絡了許多糧紳,聯手操縱市場,有糧就收,使得市上無糧可售,糧介這才節節升高。這人財大氣粗,對付售糧者也是花樣百出。」

  楊浩精神一振,忙道:「劉員外,你慢慢說,他收糧到底有什麼手段,何以官倉收不上糧,他卻總是有糧可收?」

  劉向之道:「大人,他們打下糧食運來泗洲,官倉糴場是要按成色評估出等級,然後稱量入庫的,周家在本地財大勢大,許多糴場小吏役人都收受過他們的好處,其中有些還與周家有些親戚關係,這時候,他們就會有意壓價,把價錢壓的越低越好,糧戶自然不願把糧食販給官倉。

  這時又有許多幫閒經紀,整日廝混在官倉附近,與他們搭訕說和代為引見,周望叔就能以比官倉價格稍高些的糧價,把糧食收到自己手中。遠來的糧戶,人地兩生,需要找個幫閒經紀,更是被他們直接領走,至於小糧戶,嘿!更不消提了,那些潑皮無賴跟在左右虛聲恫嚇,他們怕惹是非,豈敢不把糧食賣與他們?」

  楊浩截口道:「官倉胥吏與糧紳勾結,明知其事,卻無法杜絕麼?」

  鄧祖揚嘆息道:「不瞞大人,本府剛剛上任時,為了官倉蓄糧,著實地頭疼了許久,可是,其中關節雖聽的明白,但倉場胥吏乃至許多役人,也不是說換就換的,就算是換了,換上來的人依然故往,本府只能連下飭令,卻也無法分身天天守候在糴場做一個庫務吏。

  本府夫人的孃舅原本是做些小生意的,此後便做了糧紳,以其法制其人,這才如虎口奪糧一般,從其他糧紳手中儘量搶購糧食,保證了官倉應蓄購的糧食數目。每年下來,所耗雖比時價還要高出一些,較之其他州縣我泗州的付出卻已是最少的了。」

  楊浩心中一動,忽地想到自己在霸州分發種子時讓農戶互相監督的法子來,轉念一想便又打消了主意,這一州的情形可比一村複雜多了,那村中都是地位相等的農戶,為了自家的幾畝地,可真是相爭不下,誰也不怕誰的。但是這裡牽涉的就廣了,有了階級、有了尊卑、有了強弱,許多事情你明知弊政所在,也是想不出合適的對策的,杜絕是不可能的,就算最大程度地防範減少這種勾當,也得從制度上著手,而這就不是他的職權、也不是泗州知府的職權範圍了。

  楊浩倒也沒想憑一己之力,就有辦法改變數千年官場商場相互勾結的弊病,開封缺糧之事是他提出的解決辦法,但現在只想完成自己的任務,如今要想軟硬兼施,逼迫那些糧紳乖乖地把糧食吐出來,只有抓住他們行不法勾當的小辮子作為交換條件,逼其售糧。

  所以他現在只想從這方面著手而已,但他仔細思索一陣,卻不禁有些失望,官倉壓價哪怕你明知是弊病也抓不住把柄的,糧食成色如何,全在庫務吏們一雙眼一張口,本無一定之規,你說他錯了,那是各人判定標準不同,何錯之有?至於糧紳購糧,一個願買,一個「願賣」,同樣做不得什麼可以讓他們乖乖就範的憑證。

  楊浩有些煩惱地問道:「那麼,如今官府抑制糧價,鄧知府又派稅吏把守交通要道,對私販糧米的課以重稅,那些糧紳可曾安份了些?還有私下提價的、販糧的麼?」

  劉向之肯定地道:「有的,肯定是有的,像周望叔那種人,一日不賺進幾斗真金白銀,他就一日不快活的財迷,怎麼可能眼巴巴地看著糧米在庫倉中不化成金銀?只不過……我在泗州做糧紳才兩年左右,門路耳目都遠不及他,再加上人人都知道我是知府大人的親戚,有些門道兒是不會叫我知道的,我……我明知他們必有不法勾當,卻是沒有真憑實據的。」

  楊浩聽了不禁默然。

  劉向之又道:「不過,官府這般打壓,大宗的糧米交易肯定是要受到影響的,只要官倉加納的糧食數目他們不知詳情,捱到秋收之前他們必然服軟,會乖乖以平價把糧食交出來的。」

  楊浩苦笑道:「話是這樣說,可是這計太也行險,一旦他們比朝廷還沉得住氣的話,那時的花銷比現在還要高的多。」

  見劉向之也露出尷尬神色,楊浩忙道:「魏王千歲放心不下而已,不管如何,兩位所想的這法子,目前倒是對付那些奸商最好的辦法,但願能夠成功。不管如何,劉員外今日趕來,將許多糧市隱情坦誠相告,楊某心中都是感激的。」

  劉向之露出笑容道:「應該的,應該的,幫院使大人就是幫我們知府大人,劉某自然要竭盡所能。」

  楊浩打起精神和鄧祖揚一起把劉員外親自送出府門,對面斜向一條巷弄中,一個破衣襤衫好似乞丐的身影正畏畏縮縮地往這邊走,忽地看到三人出現在衙門口兒,楊浩笑容滿面地與鄧祖揚、劉向之拱手道別,目送他們上車離去這才返回府衙。

  那乞丐見楊浩與劉向之如此親熱,不禁吃了一驚,登時露出怯意。這時街上有幾個閒漢已經注意到了他,他趕緊低下頭,扭轉了腳步,行若無事地向對面一條巷弄中走去。

  楊浩和鄧祖揚回到府衙,鄧祖揚便告辭去了後宅,楊浩回到大堂坐下,看看東倒西歪有氣無力的衙役們,苦笑擺手道:「你們都去廊下歇著吧,若是有人擊鼓,再來升堂侍候便是。」

  那些衙役們早站得兩腿發麻了,一聽這話如蒙大赦,趕緊溜之大吉。楊浩越想越惱,在大案上狠狠地捶了一拳道:「這些奸商,難道本官真就整治不得你們了?」

  壁宿在一旁打個哈欠,懶洋洋地道:「整治不得便整治不得,這天下是他們老趙家的,可你看王爺千歲他著急麼?王爺整日價在後院裡用一具破琴勾搭鄧家千金。

  這禍是三司使楚大人惹出來的,可你看他著急了麼?整日貓在房裡,巴不得把這事兒全撇給別人。王爺不急,三司使也不急,就你著急上火的,這裡邊有你什麼事兒啊?就算籌糧失敗,也不是你的罪過。」

  楊浩道:「話不能這麼說,原本沒有插手此事也罷了,可是如果我不出這一計呢?說不定朝中自有能人會想出更好的辦法。如今官家既然依了我的計策,也就等於堵塞了其他的可能,如果糧食不能保證充足,哪怕只餓死了一個人,我也難辭其綹,心情不安吶。」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道:「可是,如果能賺一百萬貫,你讓他只賺五十萬貫,天下間有幾人肯心甘情願的?現在想要他們乖乖地交出糧食來,曉之以大義那是與虎謀皮,他們不是三歲的小孩子,幾句好話兒就能哄得他們乖乖把手裡的果子交出來,唯有抓他們的把柄,逼他們就範,可這憑據,嘿!他們明知咱們是為糧草而來,豈肯露出馬腳等咱們去抓?」

  壁宿翻個白眼兒,陰陽怪氣兒地道:「官府嘛,想要入人之罪還怕找不到口實?他們為了糧食,買通官倉胥吏,欺壓迫害糧戶,就算現在沒有,以前少不得也有過打砸搶燒一類的惡霸之舉,我想官府卷宗裡總有那麼幾樁陳年舊案有記載吧?要是還找不到憑據,那就栽他們的髒啊。」

  「嗯?」

  「你是官啊,你嘴大嘛,是非黑白還不是由著你說?嘁,冤假錯案這種事兒,我渾身手見得多了,可不是我汙衊你們當官兒的。」

  「對啊!我怎麼像頭驢子似的,讓糧食這種繩子繫著,就只知道圍著磨盤打轉,哈哈,我是受了法制社會的害了,哈哈,聰明人想不出辦法的時候,笨人想出的法子果然最管用,我再去向千歲請一道命令。」

  壁宿摸著後腦勺,詫異地看著他的背影,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笨人……我麼?」

  鄧知府原本的住處證給了趙德昭,自己搬去了旁邊的廂房,他回到府中,先到自己房中準備更換了衣裳便去拜見王爺,剛剛換好便服走到廳中,女兒便聞訊趕來。鄧祖揚笑道:「女兒,今日不是去清靈寺上香了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鄧袖兒道:「爹爹,女兒去清靈寺上香,遇上一樁事情,聽說爹爹回來,才急急趕過來稟知爹爹。」

  「哦?什麼事呀?」鄧祖揚喝了口涼茶問道。

  「爹爹,女兒今日去上香時,恰遇一戶人家也在寺中祈告,焚香膜拜,泣不成聲。女兒好奇問起,才知是三表兄造的孽。」

  鄧祖揚吃了一驚,急忙問道:「你三表兄做了何事?」

  鄧秀兒怒道:「三表兄是做行錢放貸生意的,那戶人家的田地去年秋汛遭了水的,因賦稅繳不上,向三表兄借了五貫錢,利滾利,如今已成四十五貫,今秋就算是豐收,恐怕家中也存不下一文錢,盡數都要歸了表兄,可是誰知前兩天他家中即將成熟的稻子又不知遇了誰人禍害,被人偷偷放火燒去大半,表兄聞訊知他難以還債,便逼上門去,趁火打劫,要他以地抵債,那人苦苦哀求,表兄又看上了人家女兒,欲強索為妾,可是人家女兒早已定了親事的。表兄或要地或要人,餘此再不鬆口,迫得那人走投無路,一家人幾乎急得上吊,真是好不悽慘。」

  鄧祖揚一聽氣得臉都紅了,拍案罵道:「這個混帳東西,竟敢行此不義之舉,來人,來人,把那畜牲給我找來。」他氣得嘴脣哆嗦,端起杯來想要喝茶,杯剛沾脣一股怒火升起來,茶杯狠狠摜到地上,「啪」地一下摔的粉碎。

  「怎麼了怎麼了,什麼事兒呀剛回來就大呼小叫的?」一個身材修長的紅衣婦人自後廳走出來,緋羅衫子緋羅裙,裙繡石榴花,足蹬一雙鳳頭靴,纖腰嫋娜、胸脯渾圓,破具成熟婦人的嫵媚風情,只是兩隻眼角微微上挑,透著幾分犀利和精明。

  一見她來,鄧祖揚把袖一拂,怒道:「還不是你那寶貝外甥乾的好事?」

  婦人莫名其妙,鄧小姐忙上前把經過緣由說了一遍,鄧夫人一聽,不以為然地道:「我當多大的事兒呢,至於你大發雷霆的?行錢放貸,願打願挨,從鄉裡到城池,從偏遠州縣到首善之區,哪兒沒有行錢放貸的?這事兒不礙王法吧?咱們宋國律條裡面可沒有禁止行錢放貸,要是欠帳不還,告到你的衙門裡頭,你還不能不管,對不對?」

  鄧祖揚怒道:「夫人,放貸行錢,也得存著三分仁義吧?他奪人活命之田,又欲趁機勒索人家女兒為妾,這是欺天滅性之舉。」

  鄧夫人大為不悅,拂然道:「什麼叫奪人活命之田,勒索人家女兒為妾?行錢放貸,有行錢放貸的規矩,劉忠放貸,那錢可不全是他的,他也要按時給錢民付息的,帳要不回來,難道錢民不尋他的麻煩?」

  鄧祖揚喝道:「若非你一味袒護,我看他也沒有這麼大的膽子,哼!放貸行利,放貸行利,這事兒我自會去查,若讓我曉得那火就是他放的,斷然不會饒他!」

  鄧夫人見丈夫聲色俱厲,先是呆了一呆,隨即便啼哭起來:「旁人還沒說甚麼,你倒先把屎盆子扣在自己親戚腦袋頂上了。好啊,你現在做了官兒,嫌充我劉家要傍著你了是不是?你當初窮得房無一間,地無一壟,我劉娥可曾嫌棄過你?你父母早喪,叔伯兄弟視你如路人,赴京趕考都拿不起盤纏,是誰給你湊的份子?是我舅舅賣了自己家裡的老牛才給你湊足了盤纏,要不然你能金榜題名?你能有今日風光?」

  鄧祖揚氣勢矮了三分,放低了聲音道:「你……你說這些幹什麼?二舅做了糧紳,三舅做了捕頭,姨丈不是也託人安排到糴便司去做了庫吏了麼,我幾時不感念劉家恩德了?」

  鄧夫人咄咄逼人的地道:「感念?你若真的感念,今日就不會借題發揮,要拿我外甥做文章。放債取利,亦擔風險,明知高利而去借貸,又不是做善事,還不上當然要賠償。若是忠兒喜歡了他家女子,願意代償債務,娶那女子為妾,也要他家自願才成,可沒有強搶民女吧?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人家一說可憐那債就不用換了?」

  鄧祖揚被夫人的氣焰完全壓制住了,嚅嚅地說不出話來。當時,放高利貸確實是官府允可的一種行為,而且不但民間有人放貸,就是寺院道觀,也常常向百姓放貸,以致一幫和尚道士上門索債的奇觀偶爾也是可見的。官員個人放貸那是公開合法的,不用提了,就是地方官府也有偷偷挪用府庫的銀子交與行錢人去放貸牟利的。

  鄧祖揚當初剛到泗州,因為與周家素有淵源的原任知府營私舞弊是被御吏參劾罷官的,當地官吏和財大勢雄的周家對他極有敵意,所以極盡排擠和挾制,他便不拘規矩,大肆任用私人,劉家上下為了築固他的權位是出了大力的,為了把夫人的二孃舅劉向之扶持起來,成為一個大糧商對抗周望叔,而他宦囊又不豐厚,當初他也曾在把府庫掌握在自己人手中之中,偷偷把錢轉給行錢人放貸,賺取豐厚的利息作為本錢,可以說他並不是一個愚腐木訥的官兒,但是劉忠的行為真的是叫他十分氣憤。

  可是如今夫人氣憤莫名,劉家上下對他的幫助和恩情的確太大,鄧祖揚有些氣餒,不禁暗想:「我該偷偷把劉忠喚來,叫他莫行如此不義之舉,寬限那戶人家些時日的,如今惹了夫人大光其火,何苦來哉。」

  鄧秀兒見爹爹被孃親罵的不吭氣了,有心相幫,便上前說道:「娘,此事怪不得父親,表兄他……」

  「你住嘴!」鄧夫人狠狠瞪了女兒一眼:「當初你娘沒有奶水,是你妗子把你餵養大的,你這丫頭好意思告你表兄的黑狀?」

  鄧秀兒委曲地道:「娘,女兒不是有心為難表兄,實是那戶人家太過可憐。」

  就在這時,廳口一個清郎的聲音笑道:「鄧知府回來了麼?什麼事如此吵嚷?」

  鄧秀兒回首一看,只見一個盤髻簪發,戴寶珠金冠,穿一襲滾銀邊的蔥白色長袍,袍上繡四爪蟒龍的英俊青年微笑著站在廳口,俏臉頓時一紅,她已想到此人就是與她接連幾日鬥琴為樂的那位魏王趙德昭了,這位王爺,果然生得俊俏。

  趙德昭與鄧秀兒琴曲相和,渴慕之心越來越切,今日聽見這廂吵鬧,正有了露面的藉口,忍不住便踱了過來,一見廳中那少女翩然回首,趙德昭腳下如踩雲朵,魂兒飄飄蕩蕩,登時也呆在那兒。

  好一個美人兒,白素為下裙,月下為上襦,把個人兒襯得美玉雕琢一般,窄袖短襦、曳地長裙,聯珠對孔雀紋錦紋錦的緊身半臂衣,兩個聯珠恰在嬌美的前胸賁起處,在她肩上還披著一件繡著鷓鴣的綠色縵衫,彷彿才從外面回來。

  她的容貌不是那種令人驚豔的美貌,但是很有江南女子的風韻,月眉細細長長,鼻兒小巧,紅脣薄薄,剎那對視,雙方都有一種心驚魂飛的感覺。

  「啊,只是……只是一些家庭瑣事,想不到竟驚動了王爺,王爺恕罪。」鄧祖揚一見趙德昭趕來,連忙搶步上前施禮。鄧夫人忙也擦擦眼淚,勉強擠出一副笑容與夫君雙雙迎上前來。鄧秀兒卻側了身,螓首半垂,向趙德昭俏巧地福了一禮,就要避入內室中去。

  趙德昭本來正要去扶鄧氏夫婦,一見這朝思幕想的人兒要避開了去,連忙咳嗽一聲:「私宅相會,哪來這許多禮節,賢伉儷快快請起,啊!這位姑娘是?」

  鄧秀兒本來已盈盈退至書架旁邊,馬上就要閃入屏風後面,王爺忽地問起她的身份,倒是不便再走了,她身形向前一傾,隨即便又站住,一傾一止,自成風景,俏生生立在那兒,彷彿便是書架上一卷猶自散發著墨香的書卷。

  鄧祖揚見趙德昭不再問起他們爭吵的原因,心中暗自慶幸,忙道:「這是小女秀兒,秀兒,快來見過王爺。」

  鄧秀兒又瞟趙德昭一眼,芳心亂跳,姍姍走上前來,正要福禮下拜,楊浩急匆匆走來,進門張眼一望,也沒看清廳中微妙形勢,風風火火地便道:「哎呀,府臺大人在,王爺也在,好極好極,楊某又來討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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