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步步生蓮 作者:月關 (連載中)

 
acer76123 2017-7-18 08:15:3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9 236803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1-22 12:31
第311章 三人行

  「想不到泗洲僵局竟被他以這種方式解決!」折子渝坐在船頭,一身漁夫打扮,釣杆穩穩握在手中,她扶著竹笠眺望遠方那艘官船,喃喃自語道。這是一條岔河支流,河水匯入運河,支流彎彎曲曲,草木茂盛。

  「不止一個泗洲,小姐。」

  張十三褲腿挽到膝蓋,赤著雙足,十根腳趾牢牢抓著甲板,冷靜地道:「各地糧紳為利所誘,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法勾當,大宋治下向來比較優容,還從來沒有哪個官兒如他一般不循常規,行此非常手段,他這一手把那些人都震住了,如今只有開封因為缺糧而不禁提價,他們要麼有辦法自己運糧去京師大賺一筆,要麼只得平價把糧售於官府,仍然控制糧市與朝廷作對的人恐已寥寥無幾。」

  折子渝默然半晌,輕輕嘆息道:「這關鍵,一在購糧,一在運糧,看這架勢,他是要用非常手段震懾各地不法奸商,迫使他們乖乖合作,購集足夠糧草,同時各地築造堰壩水閘,保證運河暢通,在封河之前將糧食起運京城。無論是哪一方面,我們現在都無能為力了,除非唐國肯馬上出兵,否則我們這佈局的人,眼下只能看著他們解局,至於能否解得開,我們只能坐視了。」

  張十三眯著眼睛看看遠處靜靜停泊的官船,說道:「這裡在宋廷控制之下,不管是想破壞購糧還是運糧,我們都沒有足夠的力量,不過……我們能否給他們多製造點麻煩呢?」

  折子渝冷靜地問道:「計將安出?」

  張十三道:「小的身邊帶了幾個人,不足以做甚麼大事,不過搞點鬼還是可以的,比如說……暗殺幾個正在察訪案件的官吏,必可引致人心浮動,拖慢他們解決此案的速度;又或者,縱幾起火,總之,給他們製造點小混亂……」

  折子渝微微搖頭。

  張十三道:「小姐,屬下會小心從事,不會……不會傷了不相干的人的。」

  他把「不相干」三個字咬音特別重,所謂不相干,恰是最相干,折子渝彷彿被人窺破了自家心事,俏臉登時一熱,嗔道:「什麼不相干,兩國相爭,哪有仁慈手段。各為其主,便得放手一搏,若是顧這忌那,人家要你的國、要你的家,那便乖乖奉上便是,何必還要相爭?戰者無情、謀者無仁、慈不掌兵,折子渝雖是女流,豈懷婦人之仁?」

  「是是……」張十三連忙稱是。

  折子渝語氣一緩,說道:「我不答應,是因為你這些作為全無用處,些許小礙,圖個出氣麼?這是帝王之爭,求保的是家國權柄,與事無補,何必去做,走吧,這裡……恐怕他們很快就能料理清楚,以此帶動整個江淮,蓄糧一關已不成問題。我們往江南去吧。」

  張十三詫異地道:「往江南去?」

  折子渝皓腕一揚,提起釣杆,翩然站了起來:「如果他們能成功把糧草運到開封,閩南宋軍無後顧之憂,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攻擊漢國。唐國不敢趁機出兵攻取宋人腹心,我們再去試試,看看能否讓他們暗中援助漢國……」

  兩道嫵媚的黛眉輕輕一彎,折子渝幽幽地嘆道:「脣亡齒寒這樣簡單的道理,李煜就算再蠢也應該懂了吧?」

  張十三忽然伸手一扶竹笠,垂下頭道:「小姐,草叢中有人。」

  「喔?」折子渝眉梢一揚,頭也不回,動作依然自若:「官兵?巡捕?多少人?」

  「只有四個,不像是官兵,他們藏在草叢中,似乎正在窺視官船。」

  折子渝鬆了口氣,輕輕轉過身去,按照張十三的示意向蘆葦叢中望去,果見四個人正彎著腰鬼鬼祟祟向官船方向眺望。折子渝乘坐的是一葉獨木舟,隱在枝葉茂密的柳樹下,柳條如絲如縷垂拂下來,從遠處望過來很難發現他們,而他們透過柳枝縫隙,卻很容易發現遠處的人。

  折子渝蛾眉微聳,喃喃道:「這幾個人意在官船?」

  她眸波一轉,打個手勢道:「你從這邊游過去,悄悄靠近,莫要讓他們發覺,我從那一邊繞過去,看看他們是什麼來路。」

  張十三曉得自家小姐一身本領比他還要高明的多,當下也不多言,應了一聲,身子便像一條游魚似的滑下水去,連浪花也沒濺起幾點,折子渝則飛身上岸,悄然自草叢蘆葦中繞到那幾人後方百餘米處,踏著一根橫臥河上的垂楊柳悄然躍了過去。

  「怎麼樣?老大水性好,你看看有辦法下手麼?」四個人蹲在草叢中眺望著遠方那艘官船。這四人是泗洲一帶的道上好漢淮河四雄,武自功、焦海濤、盧影陽、獨孤熙。四人生意甚雜,打道剪徑,湖上水盜、打手綁匪,什麼撈錢幹什麼,膽大包天、只要有錢,無所不為。

  「不成,岸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水面上有十多條小船巡弋在大官船左右,就算以我的水性能潛游過去,也上不了那麼高的船,就算我上得了那麼高的船,你瞧甲板上那麼多兵丁,我也動不了手。以我看,這裡比官倉那邊還要嚴密。」

  一個五短身材的漢子「呸」地一聲吐出口中嚼著的蘆葦枝,說道:「如此,我們不如還按第二個法兒去做,去官倉那邊做手腳。」

  折子渝蛇行至他們左近,身子整個伏在地上一動不動,靜靜地觀察著他們。這蘆葦叢中密不透風,細汗便一顆顆沁出來,此情此景,她不由想起當初在蘆嶺與楊浩夜探種香菜的範思棋時那平生的第一個吻,讓她一世難忘的吻,這才多久,兩人已是勞燕分飛、形同陌路,甚至還做了敵人,心中不禁悽然,及至聽那四人說起話來,她才打起精神拋開心事側耳傾聽。

  「嗯,我看也是,還是回官倉那邊動手容易,也容易逃脫。」

  「那邊的衙役兵丁也不少,這趟活不好乾吶。」

  「不好乾也得幹,咱們平常做的買賣哪一樁不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做的,結果也沒賺下多少錢來,周爺託人捎話出來許的咱們這樁買賣,事成之後可是一人給一萬貫,奶奶的,靠這一萬貫,置地買房,再納幾房美人兒,以後有力氣朝女人肚皮上使去,再也用不著幹這刀頭舔血的買賣了。」

  「嘿嘿嘿嘿……」

  「哥幾個,那咱們得好好議議,回去之後怎麼動手。」

  四人在蘆葦叢中坐了下來,武自功撿起幾塊石頭,在地上又是畫線又是擺石子,說道:「喏,這是官倉的地形,這裡這幾排都是儲糧的官倉,收來的糧食都放在這裡,外有防火巡弋的弓兵。中間這一幢是空倉,關著所有的人,看守也最嚴,別看這幢倉庫外面沒有什麼巡戈的衙差,那是為了防止裡邊的犯人串供,人全守在裡面,監視著分別關在一間間糧倉中的人犯。往右,這幾排依舊是儲糧所在,西北角上這片房子是……」

  「二哥,你看,西北角圍牆最矮,人手也最少,翻過牆後就是一條溝渠,草木茂盛,咱們救了人可以從這裡逃走。」

  「嗯,是個好主意。」

  「二哥誇獎。」

  「誇你個屁,怎麼救人還沒想好呢,你先想怎麼逃走了?那官倉裡都是衙差,咱們兄弟再厲害,能一個打八個,一個打八十個總辦不到吧,怎麼救人才好?」

  「我們不如使調虎離山之計,放火燒糧,大火一起,濃煙滾滾,再說倉中那些衙差怕困在火中想不逃也難,那些犯人許多罪不致死,他們不敢仍然拘在裡面的,只要把人往外一帶,咱們弄幾個衙差的衣裳混進去擄走一個人不算甚麼難事吧?」

  「唔……這倒是個好主意,而且白天做正宜掩護咱們行蹤,若是晚上下手,可不易找到周爺了。」

  「大哥說好那自然是好的,不過糧倉那邊有巡弋的官兵,要攻進去放火燒糧也不是易事啊,況且還要自負引火之物。」

  「放火燒糧?」折子渝心中不由一動,可是轉念想想,又不禁意味索然,縱然燒了幾倉糧,與她的大事也是沒有多少助益的,原來他們是被抓的那些豪紳奸商中的某一個花了大價錢請來的江洋大盜,目的是要把那人救出去。折子渝對此全無興趣,一聽之下意興索然。

  她正欲悄然退去,就聽一人道:「這個好辦,老四,到時你去東南角這幢房子,那是朝廷欽差副使楊浩的住處,如今官倉中各路人馬俱聽他的調遣。嘿嘿,他們根本想不到抓一批商賈,居然有人敢大膽劫牢救人,這一處地方又在官倉衙門裡邊,根本無人看守的,你去做倒掉楊浩,有意露出行蹤,引巡兵來追,糧倉那邊必然防守鬆懈,我們再趁機放火,如此大事可成。」

  「他們……要殺楊浩?」折子渝心頭一驚,剛欲退走的身子忽又停住。

  「大哥,那楊浩通不通武功?老四輕身功夫雖好,瘦皮猴兒似的,拳腳卻差些,莫要栽在裡邊。」

  老四獨孤熙嗤笑道:「二哥不必擔心,我的淬毒袖弩十丈之內無人能避,中者立斃,再說又是殺他個猝不及防,他要能活著見到明天早上的太陽那才奇了,此事交給我就好。」

  「嗯,咱們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做成了這樁大買賣,從此金盆洗手,享清福去,走!」

  四人商議已畢,閃身便向蘆葦叢中閃去,折子渝一顆心吊得高高的,轉眼一看不見張十三,既不敢高聲呼喊驚動了那四人,又怕失去他們蹤影,把腳一跺,便閃身追了上去。

  「這個沒良心的,咱們姐妹為他立下如此大功,他倒拿蹺作勢的,居然不來見我們,還要咱們上趕著去尋他。」唐焰悻悻然道。

  「姐姐多體諒,這事怨不得官人的,這兩天抓了那麼多人,哪一樁離得了官人?」

  吳娃兒掩口偷笑:「其實姐姐只要耐心地在普光寺再等兩天,官人一定親來相迎的,反正普光寺的風景確實不錯。」

  唐焰焰的小臉登時變成了紅蘋果,大發嬌嗔道:「臭丫頭,你取笑我是不是?」

  她立下這樁大功,得意洋洋就在普光寺碼頭客棧中住下,等著楊浩親來相迎,哪曉得楊浩忙著抓人關人審人,一時半晌哪裡顧及得了她,住了兩日,唐大小姐終於按捺不住,摞下架子硬扯著娃娃偷偷進城來尋那個無情無義的臭官人。

  「妹妹哪敢,哈哈,姐姐不要撓我癢。」娃娃笑著逃開了去,唐焰焰拔腿便追,剛剛追出兩步,忽然驚咦一聲,霍地站住了腳步。

  吳娃兒逃開幾步,見唐焰焰直勾勾地看著前方,還道她是故意裝佯兒要引自己過去,忍不住嘻嘻笑道:「姐姐休要誑我,我才不上當呢,有本事你就來追,一氣兒跑去官倉見官人……」

  「別吵別吵。」唐焰焰忽地快步追上去,衝到路口向遠處揉揉眼睛,向那人背影再一望,失聲道:「我沒看錯,我真的沒有看錯!」

  吳娃兒小心地靠近,問道:「姐姐說甚麼?」

  唐焰焰扭頭道:「折子渝來了!」

  吳娃兒登時變了臉色,失聲道:「折大小姐?你說真的?」她急急扭頭去看,街上行人往來,一時之間哪裡找得到她身影:「姐姐不會看錯了吧?」

  「哼!絕不會錯!」唐焰焰拉起吳娃兒就走:「那狐狸精喜穿男衣,她穿的還是一身男人衣衫,可是莫說男裝,她就是化成灰,本姑娘一眼都認得出來……」

  官倉門前好生熱鬧,衙門口兒是敞開了的,糴米的糶米的、結帳的扛活的,人犯家屬來送飯的、探親的,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折子渝緊緊尾隨淮河四雄進入官倉,三個面目凶惡的大漢趁人不備閃向糧倉方向,老四獨孤熙卻潛向官署,折子渝立即尾隨其後,這幾人行蹤旁人全未注意,卻落在了吳娃兒和唐焰焰兩個有心人眼中。

  吳娃兒與焰焰尾隨折子渝而行,眼見她漸漸行至糧倉官署,正是自己方才向人打聽來的楊浩住處,她早知折子渝志在讓大宋斷糧為西北解困,再看她如今與四個大漢兵分兩路一赴糧倉一赴官署的鬼祟行蹤,以她精明伶俐的心思,只在心中一轉,傾刻間便明白了她的「惡毒心腸」,吳娃兒不由色變,顫聲道:「糟了,莫非她要去殺官人?」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1-22 19:27
第312章 三個女人一臺戲

  因為每天審訊記錄的材料都要送往官船上整理,趙德昭閱後再著人謄錄一份飛報京師,平日楊浩奔波在外,臨時住處只是個睡覺的地方,方便他就近提審犯人而已,是以非常簡陋也非常混亂,根本沒有人灑打整理,實際上他現在也沒有足夠的人手照料,因此那獨孤熙鬼鬼祟祟地潛進他的住處時,全然不曾被人察覺。

  折子渝一直悄悄躡在獨孤熙的身後,待他進了楊浩住處之後便也急忙加快了腳步,她對楊浩既愛且恨,現在很難說清是一種什麼情感,可是刻骨銘心的初戀有了危險,她還是想也不想便趕了過來,儘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刺客與她是同一陣線的,她不想讓楊浩死,絕對不想。這人身上有一筒袖箭,那箭簇是淬了劇毒的,折子渝生怕他與楊浩一個照面便射出冷箭,那時想要援手也來不及了,是以一追進楊浩住處便立即掣出了隨身短劍。

  折子渝衝進楊浩房中時,獨孤熙正望著房中情形發呆。房中簡陋,一桌、一榻、一方屏風,桌上硯臺蓋兒揭著,滿桌墨跡淋漓,桌上地上盡是塗塗抹抹揉成一團的紙團,旁邊一個茶盤,茶具倒是比較整潔,只是四隻茶杯缺了一隻,仔細看看,才能發現那廢紙團裡隱約露出一角茶杯,杯中還有半杯茶水。

  床榻的帷幄低垂,床邊地上有一盤燃盡的驅蚊香,香灰灑了一地,獨孤熙伸手挑起帷幄,只見床上枕頭被子亂七八糟,床角還扔著一雙沒洗的襪子,這種地方會是一位朝廷欽差、南衙院使的居處?

  獨孤熙以為自己找錯了房間,可是仔細想想,按照他們的內線提供的情報,應該就是這間房子,獨孤熙滿腹疑竇,四下看看無人,便想出去捉個人來問個清楚。他剛一轉身,就見一個人影鬼魅般立在他的身後,他在房中站了半天,竟全未發覺身後站的有人,不由嚇得魂飛魄散。

  獨孤熙在淮河四雄之中以輕身術見長,飛簷走壁的功夫過人一等,他萬萬沒有想到在自己最引以為傲的本事上栽了跟頭,被人欺近身來竟全無察覺,大驚之下不及細想,手腕一抬,「鏗」地一聲機括聲響,折子渝早有準備,在他袖筒抬起的剎那嬌軀已向旁飛快地閃開,於此同時她也揚起了手,一道電光自她袖中飛出。

  一個苦練過武功的人比尋常人的動作快上一倍甚至兩倍也有可能,哪怕等到你劍至咽喉他想後發先至也不算難,但是兩個同樣浸淫武術多年的人,速度哪怕只比對手再快上一份,說不定都要多下十年苦功,若是對手比你快上須臾,你想閃避也不可能了,所以越是高手,往往越是在寥寥幾招間便能決出勝負甚至生死,鮮有拼上百招千招,打到最後彼此無力摟在一起摔跤打滾的。

  此刻就是這樣,同樣是精擅殺人之技的練家子,又是以有備算無備,折子渝出劍之快可是連呂祖都讚揚過的,可憐獨孤熙在江淮一帶也算是有名的江洋大盜,今日卻在陰溝裡翻了船。他的袖箭射空,「篤」地一聲射中了門楣,而折子渝袖中鋒利的短劍卻「噗」地一聲貫入了他的咽喉,就此糊裡糊塗地送了性命。

  折子渝殺了獨孤熙,心頭暗暗鬆了口氣,暗忖道:「此人身懷劇毒暗器,他既已死就無大礙了,我且去糧倉那邊再動點手腳示警,讓公人們捉住那三個大盜,那個混蛋應該就安全了,以他的武功,經此一事只要提高了警覺,就算再有人想暗算他也不容易。」

  她剛想到這兒,就聽外面一個有些熟悉的女人聲音道:「快,就是這間房子。」

  折子渝暗吃一驚,不加思索地一抽劍刃,同時飛起一腳將那死屍踹進了床底,兩個動作渾然一體、快如如電,那死屍尚來不及濺出滿地的鮮血,便被她一腳踢進了床下去。折子渝飛身就欲遁走,卻發現這間房子沒有後門,房中也無所遁形,她略一遲疑,正想躍到門楣上看看風色,唐焰焰提著一柄明晃晃的短劍已經出現在門口。

  折子渝臉色一變,失聲道:「是你!」

  唐焰焰冷笑:「果然是你!」

  目光從折子渝臉上向那劍上一移,劍尖上堪堪滴落一滴鮮血,唐焰焰登時臉色大變,顫聲道:「你……你已殺了他?」

  折子渝莫名其妙,冷笑道:「這種臭男人想殺自然就殺了,你當本姑娘是吃素的麼,笑話!」

  唐焰焰兩眼一黑,差點兒沒有昏過去,她緊握寶劍,厲聲喝:「你殺了他,我叫你抵命!」

  「鏗鏗鏗!」唐焰焰運劍如風,折子渝沉著應對,兩隻母老虎剎那間交擊十數次,折子渝已經退到了室中央,吳娃兒急急跑了進來,站在門口四下一望,疑道:「姐姐,莫要動手,折大小姐殺了誰?室中怎麼沒人?她的同夥呢?」

  「鏗」地一聲重擊,唐焰焰和折子渝各自退了三步,唐焰焰急急向室內環顧一眼,恨聲道:「浩哥哥他人呢?」

  折子渝呆了一呆,這才恍然大悟:「這個笨丫頭以為我殺了楊浩?」折子渝又氣又火,實未料到在唐焰焰心中自己竟是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的女子,她衝口怒道:「本姑娘還不曾見著那個混蛋,一時半晌你還當不了寡婦,急甚麼?」

  唐焰焰一聽喜道:「你劍上有血,不是殺了浩哥哥?你傷了什麼人,你來做什麼?」

  「我?」折子渝被兩雙妙眸一瞪,哪肯在這兩個女人面前承認她心軟來救楊浩,當即冷笑道:「我來做甚麼?自然是要殺了那個薄情負義、壞我大事的混帳楊浩,只是他命大不在房中,你們很關心他是麼?哼哼,本姑娘就守在這兒,等他來了一劍便結果了他!」

  一聽楊浩還未回來,唐焰焰放下了心,即然楊浩無事,她也懶得去理會折子渝劍上何以滴血了,聽她囂張的口氣,立即反脣相譏道:「我看你才是心胸狹窄,心腸惡毒,我唐焰焰既然來了,你便休想再動他分毫。」

  折子渝的寶劍鋒刃如霜,不沾滴血,此時劍上已無一點血痕,她緩緩橫劍當胸,冷冷凝視著這個搶了她心上人的傻大姐兒,不屑地冷笑道:「就憑你麼?唐大姑娘!」

  唐焰焰酥胸一挺,傲然道:「不錯,就憑你!」

  吳娃兒本來有些愧對故人恩人,可是事關楊浩,她怎能不出面,現如今楊浩沒事,她一顆芳心已然放下,心情便沉著起來,一見二人又要交手,便急叫道:「姐姐,還是去叫人來吧。」

  「姐姐?生得好一張甜嘴。」折子渝橫劍當胸,睨她一眼,脣邊露出一抹挪揄的冷笑,吳娃兒臉上不由一熱。

  唐焰焰緩緩運劍,一步步向前走去,沉聲道:「本姑娘知道你幼從名師,習就一身武藝,可是本姑娘的師承,未必就弱於你,而且幼時我還曾受姑父程世雄的授業恩師步紅塵步步老前輩親自指點過劍術,只是從不曾真正下過苦功而已,自從上次在小樊樓被你挑釁,我就想有朝一日堂堂正正地擊敗你,在府中修習武藝、苦練不輟,如今……終於派上了用場。」

  折子渝聽她提起步紅塵,不由為之肅然,那可是獨步天下的劍術大宗師,聽唐焰焰口氣,她也不敢大意,忙也提氣凝神,冷冷說道:「大話少說,動手吧!」

  「看劍!」

  劍光颯然如電,折子渝立即揮劍迎上,吳娃兒緊張地攥緊了雙拳,一雙妙目須臾不敢離開二人身上。

  「這就是步紅塵指點的劍術?這就是你苦練不輟的劍藝?」折子渝睨著被她劍柄搗中麻筋無力地軟倒在地的唐焰焰冷笑道。

  唐焰焰氣得兩頰緋紅,怒視著她一言不發。吳娃兒目瞪口呆,想要逃跑都來不及了,她哪曉得唐焰焰大話說出,可是在折子渝劍下竟然只走了十來個回合,瞧這模樣,折子渝還是劍下留情的,要不然……

  折子渝忽一揮劍,只聽「嗤」地一聲,帷幄便被削下長長一條,折子渝收劍,三下五除二便給唐焰焰來了個五花大綁,然後直起腰來向吳娃兒盈盈一瞟,吳娃兒雙膝一軟,立即矮了半截。

  「現在才跪,不嫌遲了麼?」折子渝含威不露,冷冷笑道。

  「摺子小姐,娃兒身世孤苦,曾蒙折家大恩,娃兒誓報此恩,亦曾為折家做足了三件大事,就是此番開封斷糧,思及折家恩情,娃兒也始終不曾向官人說出所知真相,自問並無對不起大小姐的地方。

  現如今娃兒已然洗盡鉛華,從良許人,既為楊家婦,從此便是楊家的人,關心自己官人,並無不妥之處,娃兒下跪,一不是怯於大小姐的寶劍鋒利為自己乞命,二不是愧對恩主無地自容,娃娃只是想求大小姐放過唐姑娘、放過我家官人。」

  唐焰焰聽了這番話也不覺動容,一雙眼睛不禁看向吳娃兒。吳娃兒道:「大小姐是巾幗英雄,行的是許多男兒都要自愧不如的謀國之舉,若拋開個人喜惡恩怨,其實娃兒是十分欽佩的。唐姑娘縱然冒犯了小姐,卻也不當致死,我家官人如今雖為朝廷做事,但大宋興亡卻不是繫於他的身上,朝廷為解開封斷糧之厄,已然詔行天下八方籌糧,大小姐殺我官人一人,於事無補,大小姐女中丈夫,何必行此無益之舉?娃兒求大小姐了。」

  折子渝冷冷看她一眼,走到桌前坐下,她從城外一路追到城內,趕到這裡又是連番打鬥,如今天氣仍然酷熱,久不飲水十分口渴,眼見二人提心吊膽都為楊浩擔心,心中不無快意,一時倒不忙走,便從茶盤上取過一個杯來,輕輕一翻放到面前。

  她剛剛伸手去拿茶壺,吳娃兒已乖巧地趕過來,搶過茶壺為她斟了一杯,折子渝盈盈向她一瞟,輕嘆道:「你也坐吧,曾經的閨中膩友,我實在不希望看到你畏我如敵的模樣。」

  「是是」,吳娃兒看了眼被綁住的唐焰焰,在折子渝旁邊輕輕坐了下來。折子渝為她也斟了杯茶,幽幽一嘆道:「你我敵友,因他而起……」她看了眼正向她怒目而視的唐焰焰,心道:「我與她素無仇恨,何嘗不是也因為了他?這個冤家,簡直就是生來跟我折子渝做對的。」

  唐焰焰一見她瞧向自己,便怒道:「姓折的,你這心胸狹窄的妒婦,蛇蠍心腸的女人,娃兒,她也配說什麼女中丈夫,我看她就是妒恨你我與官人相好,這才起意殺人以圖一快,姓折的,你不必假惺惺的扮好人了,只管來殺了我,來來來,一劍結果了我,浩哥哥自會替我報仇的。」

  折子渝兩頰升起兩抹酡紅,惱怒地站了起來,吳娃兒慌忙起身道:「大小姐息怒。」說著向唐焰焰連使眼色,唐焰焰不理,只是大罵,折子渝大怒,順手提起她,把她擲上床去,又自床上取過一條枕巾,也不管幹不乾淨,團一團便塞進了她的口中。

  吳娃兒在後見此情形,忽地眼珠一轉,眸中露出一抹詭譎的神色,她匆匆自袖中摸出一樣東西,便往杯中放下,折子渝背對著她,也不虞她搗鬼,竟是全未察覺,唐焰焰卻是瞧在眼中,眸中閃過一抹驚喜,她恐引起折子渝疑心,不敢再看吳娃兒,當下更是踢腿挺腰,拼命掙扎,故意吸引折子渝的注意。

  折子渝大怒,喝道:「娃娃,你來,把她的雙腿也給我緊緊綁起。」

  在折子渝指揮下,吳娃兒硬著頭皮把唐焰焰像攢馬蹄似的手腳都綁了起來,連腰也使不上力了,娃娃又向她暗打眼色,唐焰焰這才安份下來。折子渝趕回桌邊把劍往桌上一拍,餘怒未息地瞪著她道:「不要試圖再激怒我,你當本姑娘真的不敢殺了你麼?」

  「大小姐息怒,唐姑娘有口無心的」,吳娃兒趕回桌邊陪笑說道。

  折子渝冷哼一聲,端起冷茶來一飲而盡,扭頭一瞥,見吳娃兒站在一旁正用有些怪異的眼神看著她,不禁問道:「你怎麼不喝?」

  「喔!」藥效發揮尚有一段時間,吳娃兒恐她生疑暴起傷人,忙舉杯喝茶,折子渝冷冷瞟她一眼,說道:「娃娃,你沒有說出我的事來,那是你夠聰明,此事無憑無據,官家據此奈何不得我折家,倒是你,本是我的同謀,這麼一樁大難事,真若說出去,不怕朝廷難為你那一心維護的官人麼?哼,你心中打些什麼主意當我不知道?不必指望我就此感激於你。」

  吳娃兒畢恭畢敬地道:「娃兒不敢奢望大小姐的感激,只為求得官人與唐姑娘的安全而已,若有得罪大小姐的地方,尚祈大小姐體諒娃兒一番苦心,也不要怨恨娃娃。」

  折子渝柳眉一剔:「得罪我?你有甚麼本事得罪我?」

  娃娃估摸了一下時間,吃吃地道:「大小姐恕罪,娃娃心急救人,方才……方才在茶中下了藥。」

  折子渝一呆,榻上的唐焰焰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兩隻漂亮的大眼睛卻彎成了月牙兒。

  折子渝目視吳娃兒半晌不語,吳娃兒在她面前盈盈跪下,俯首道:「大小姐恕罪……」

  折子渝冷冷地瞪著她,半晌才緩緩說道:「你當我獨自在外,便那麼不小心?」

  「嗯?」吳娃兒訝然抬頭:「大小姐這是何意?」

  折子渝冷笑:「那茶,在你綁她雙腿時,我便已經換過了。」

  吳娃兒頓時一呆,榻上唐焰焰的笑容也是一僵,折子渝冷笑著站了起來:「你好,你好啊,我心中本念著昔日一段情份,不想難為你,更沒想到你會真的下手害我,換茶本是在外行走小心使然,沒想到你居然真的對我下手,吳娃兒,這是你與本姑娘自斷情義,可就怪不得我了。」

  說到這兒,她的雙腿忽然一軟,忙伸手扶住了桌子,吳娃兒盈盈拜了下去,說道:「娃兒的確對不住大小姐,可是為了救官人與唐姑娘性命,實在是旁無餘策,萬般無奈方行此下策,有對不住大小姐的地方,尚請大小姐多多體諒為是。」

  折子渝呼吸有些粗重,沉聲問道:「你甚麼意思?」

  吳娃兒抬起頭來,一臉無辜地道:「娃娃也不曉得大小姐回到桌邊來會喝哪杯茶,所以……兩隻茶杯……娃娃都下了藥……」

  「你……」折子渝又驚又怒,伸手便去抓劍,卻覺一陣頭暈目眩,吳娃兒眸中露出一抹笑意:「大小姐勿需驚慌,娃娃說過,只想救人,不想害人,如此這般作為全是無奈之舉。官人對大小姐舊情難忘,大小姐縱然落到我家官人手中,相信他也絕不會為難你的。」

  折子渝冷笑:「你已下毒害我,自然用不著他取我性命了。」

  吳娃兒忙道:「大小姐寬懷,這藥並不能取人性命,它只是青樓妓坊中常備的一種……」

  她剛說到這兒,就聽房外隱隱傳來談話聲音,聲音越來越近,其中一人正是楊浩的聲音,這三個女子誰不熟悉他的聲音,折子渝絕不想與他照面,大驚之下也不知哪兒生起的餘力,霍地一下拔出利劍,架在娃娃頸上,氣喘吁吁地道:「噤聲,上榻,否則莫怪我辣手無情。」

  三個花不溜丟的大姑娘,一個攢馬蹄兒似的綁著,兩個氣喘吁吁嬌軀無力,好不容易擠上床去,剛把帷幄掩好,楊浩和壁宿已並肩走進房來……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1-22 19:53
第313章 有客迭來,不亦亂乎

  「這幾天真是忙死了,什麼事都顧不上,焰焰和娃娃到現在還被我扔在普光寺呢,再不去接她們,焰焰又得火冒三丈了,一會弄點吃的來,下午咱們就去普光寺接人。」楊浩邊走邊道。

  「唐姑娘也真是奇怪呀,幹嘛留在普光寺等著大人去接呢,反正離城不遠,她隨時可以來呀。」壁宿說著順手拿過一個茶杯倒了杯涼茶。

  楊浩這單身漢的房間混亂不堪,而壁宿一個偷兒出身,這些事更是不講究,眼見杯中尚有殘茶,既不嫌髒,也不生疑,注滿一杯便灌進肚去。

  「你不懂,呵呵,焰焰這丫頭……為我吃了太多苦頭,她這是向我撒嬌,我去接她,她才開心嘛。唉,說起來真的慚愧,我居然見了封書信就那麼懷疑痛恨……,真是對不住她。」

  唐焰焰被楊浩說破了心事,登時臊了個滿臉通紅,折子渝向她睨去時,她卻故意露出得意而歡喜的神色,折子渝立即不屑地扭過頭去,唐焰焰得意地皺了下鼻子,眼珠一轉,忽地又想:「他見了我哥哥偽造的那封書信懷疑痛恨甚麼了?」

  壁宿又倒上一杯,順手給楊浩也滿了一杯,一邊喝茶一邊說道:「嗯,說起來,唐姑娘真的不錯,性情爽快,胸無城府,對大人又是一往情深,得知了娃兒姑娘的事,也沒有大吵大鬧,很有大婦樣兒,家世又好,大人得妻如此,真是有福氣呢。」

  唐焰焰被壁宿在心上人面前一通大讚,贊得她眉飛色舞,一張俏臉變成了小紅花,當然,那只有一半是因為歡喜,另一半卻是因為她「四蹄」攢起,嘴裡又塞了枕巾,呼吸血脈都不通暢的緣故。

  楊浩接杯在手,輕輕啜了口茶,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壁宿又道:「這就是緣了,當初大人與折姑娘相好的時候,屬下可萬萬想不到有朝一日與大人成就姻緣的卻是唐姑娘。唉,當初折姑娘負氣離去,大人牽腸掛肚,寢食不安,讓屬下一路追到中原,到處尋她下落,那一陣子可真是……

  誰也沒想到,她居然是折府大小姐。我就說呢,她哪怕是一身民女打扮的時候,對我笑得再溫和,再如何彬彬有禮,在她面前我都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原來她竟是折藩千金,大人……,屬下說句不見外的話,以大人今時今日的地位,對這位折大小姐,您……確實有點高攀不上。」

  折子渝聽他說起自己走後楊浩的反應,心頭不由一熱,眼睛忽然有點發酸,她緊緊咬著下脣,嫩紅的脣瓣被她咬得失去了血色,娃娃一雙妙目始終盈盈投注在她的臉上,觀察著她的神色,折子渝忽有所覺,連忙扭過頭去,眨去眼中霧氣,重又露出堅強冷酷的神色。

  「子渝麼……」楊浩有些茫然,半晌才緩緩地道:「我初見她時,焰焰正跟秦逸雲公子在院中吵鬧,她穿一身玄衣,立於葡萄架下,冬陽照在她的臉上,她的臉比小雪初晴還要嫵媚,她正看著焰焰和秦公子吵鬧,掩口偷笑,一雙眼睛笑得就象彎彎的月牙兒……」

  他輕輕笑笑,說道:「我和你的感覺不同,我那時和她聊的很開心,和她在一起,叫你有種如沐春風的感覺,非常輕鬆。後來,我聽她說……她是折家的遠親,自己家裡還有一個牧場,那時我只不過是霸州丁家的一個家僕,不免自慚形穢,哪裡還敢向她表白情意。那時的人,以為這一輩子最大的成就也就是能有屬於自己的一處房產,幾畝薄田,人窮志短,哪來的雄心壯志。後來,我有了冬兒,這份情也就漸漸淡了,誰會想到,我們最終還是重逢了,可結局卻是……」

  壁宿見他黯然神傷,不禁說道:「大人能有今日,還有什麼好傷心的,折姑娘雖棄你而去,可是你如今威風八面的官兒做著,富可敵國的唐家大小姐對你是忠貞不渝,整個汴梁城不知多少男子漢被她迷得神魂顛倒的媚娃兒也成了你的女人,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說到這兒,他擠眉弄眼地湊上前道:「人家都說,媚狐窟的姑娘,個個精擅一身迷死人不償命的媚功,娃娃姑娘是媚狐窟的大當家,一定更加了不得了。只是不知這江湖傳言到底是真是假,嘿嘿,如果是真的,其中銷魂滋味也只有大人自己才曉得了……」

  楊浩沉聲道:「她如今叫吳娃,是我楊浩的女人,不是什麼媚狐窟的大當家!」

  壁宿似有所覺, 不禁乾笑道:「呃……屬下對娃兒姑娘並無不敬之意……」

  「沒有不敬之意?」楊浩瞪他一眼,說道:「自從你我相識以來,怎麼從不見你對子渝和焰焰品頭論足、聊些近涉淫邪的東西?她們二人若論身材相貌,並不在娃娃之下吧?怎麼你說起娃娃時就可以這般肆無忌憚了?

  不知者不怪,已經說過的就算了,不過我今天與你說開了,就希望你能記住,她是我楊浩的女人,妾不妾的那是規矩名份,但是在我心中,她不是一個可以買來賣去的玩物,不是一件可以與人一起茶餘飯後品頭論足的東西,你明白麼?」

  壁宿訕訕一笑,說道:「好好好,大人莫要太當真,壁宿都記住了。」

  吳娃兒把這番話聽在耳中,心中一時又酸又甜,她小巧的鼻翅輕輕翕動幾下,兩行晶瑩的淚珠已忍不住地流下來,折子渝睨她一眼,見她淚水順頰滑下,嘴角卻漾溢著甜蜜滿足的笑意,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就在這時,門外忽地傳來一個女孩兒的聲音:「請問,楊院使在嗎?」

  楊浩一怔,連忙起身道:「是哪位姑娘要找楊某。」

  「喔,奴家鄧秀兒,不知可方便進來麼?」

  楊浩連忙向壁宿擺手:「去,弄些飯菜回來,吃過了飯咱們便去普光寺。」

  壁宿會意退下,楊浩這才揚聲道:「原來是鄧姑娘,請進來吧。」

  楊浩將鄧秀兒迎進來,打個哈哈道:「鄧姑娘請坐,不知姑娘因為何事來見本官啊?」

  鄧秀兒如今的身份比較複雜,一方面她是犯官之女,如果被人撞見楊浩與她私室相見,難免會有種種猜疑影響他的官譽,另一方面她又是魏王趙德昭心儀的女子,哪怕只是同僚好友心愛的女人,楊浩也不好板起面孔避而不見,何況那是當今皇長子,朝廷的親王,是以楊浩只得硬著頭皮請她落座。

  「院使大人,我今日來,本來是想見見我二……哦,想見見劉向之、劉牢之、劉書晨和劉忠幾人,可是倉中看守的侍衛與衙差們對我說他們奉有大人您的嚴令,這幾人俱是最重要的嫌犯,未見大人親筆手諭,任何人不得私下與他們見面,是以……奴家便來求院使大人行個方便了。」

  楊浩一呆,疑惑地道:「姑娘要見他們意欲何為?」

  鄧秀兒清麗的臉龐上露出一抹為難之色,期期艾艾地道:「奴家去……去見魏王千歲,魏王千歲憐我父親只是為肆意胡為的親眷所累,是以……是以……」

  「咳咳,這個麼,我是知道的,敢問姑娘要見他們與此事有何相干?」

  鄧秀兒鬆了口氣,低聲道:「既然院使大人知道,那奴家便不瞞大人了,劉書晨侵吞、挪用的銀兩,俱都沒有帳目可查,他交與劉忠父子行錢購糧的大筆官銀,也沒有任何紙面上的憑據,奴家自船上回來,立即告知了母親,蒐集家中全部錢財、又將能質押變賣的傢什珠玉俱都清理出來,可還欠著極大一筆數目填補不上,我娘無奈,去向這些親戚家人索回這些挪用、貪汙的庫銀,可是我娘手中沒有憑據,他們本人又被關押在此,家中親眷是不承認的,所以奴家只好來此見他們,希望他們能出具手條……」

  「喔……」楊浩恍然大悟,沉吟片刻,他便從桌上亂紙團中抽出一張紙來,抓過禿筆寫了一行字,又從袖中摸出小印蓋上,遞與鄧秀兒道:「本官明白了,若是追回這些銀兩,不只鄧知府可以減輕罪責,對朝廷、對泗洲府也都是有利的,本官就破一回例,你持我的便條去見倉中禁軍侍衛首領盧影陽,要他安排一下便是。」

  鄧秀兒臉上飛起兩抹激動的紅暈,趕緊雙手接過便條,向他連連道謝,待她低頭瞧見便條上楊浩那手獨步天下的書法時,不由為之一呆。

  「鄧姑娘,我送你出去吧。」

  「喔,不敢有勞,奴家這就告辭了。」鄧秀兒微福一禮,正欲轉身離去,就聽一人漫聲道:「楊院使就住此處吧?」

  隨即就聽壁宿應道:「啊呀,原來是程判官、程功曹,兩位大人快快請進,這裡正是我家大人臨時的居處……」

  「程羽、程德玄來了?」楊浩臉色瞿然一變,他一把攥住鄧秀兒的手腕,鄧秀兒大驚,失聲道:「院使大人,你這是做甚麼……」

  「噤聲!」楊浩神色冷峻,緊張地道:「快,你馬上躲起來切勿讓他們看到,否則你我都有麻煩。」

  鄧秀兒見楊浩臉色如此凝重,不覺也緊張起來,她只道放自己去見幾個重要人犯是大大不合情理的事,是萬萬不可讓人知道的,不禁焦急地道:「我……我我……大人,我躲去哪裡才好?」

  楊浩不敢讓鄧秀兒與程羽、程德玄碰面,卻是因為程羽和程德玄是晉王趙光義的人,而鄧知府卻是宰相趙普的人,這兩派鬥得不可開交,彼此的勢力涇渭分明。自己現在可是打著晉王府烙印的,要是讓這兩人看見自己與鄧知府的女兒私下往來,那可真成了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了,是以才要鄧秀兒趕緊迴避。

  鄧秀兒一問,楊浩往四下一瞅,見只有帷幄低垂的榻上可以藏人,便推她道:「快,你先躲到榻上去,他們二人若是不走,千萬不要出來。」說完急急一撣袍袖,哈哈笑著便迎了出去。

  鄧秀兒跺跺腳,急急便往榻上奔去……

  楊浩怕壁宿嘴快說出鄧秀兒在此,叮嚀了鄧秀兒一句便趕緊迎出門去,朗聲大笑道:「啊哈,原來是程判官、程功曹,這是什麼風兒把兩位大人給吹來啦,楊某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房中,鄧秀兒急急衝到榻邊,雙手一分帷幄,剛要邁步上床,一瞧榻上情形,「嘎」地一坪便定在了那兒,兩隻眼睛瞪得老大。

  折子渝和吳娃兒對視一眼,齊聲叫道:「快上來,掩好帷幔。」

  唐焰焰大急,頭搖尾巴晃地想要表達一番自己的意見,折子渝舉起寶劍,在她屁股上有氣無力的拍了一記,她立即便乖了。

  她送楊浩離開時,兩人在沃雪蘆葦中鑽在貂裘裡耳鬢廝磨,情熱時候,楊浩曾忘形地說她的臀部是他平生所見最為誘人的,郎君的話唐焰焰可是就此記在心頭,女為悅己者容,郎君的心愛之物她自然要加倍呵護的,現在折子渝有氣無力的拿捏不穩,萬一被她一劍在自己光滑如球的臀部上劃一道劍傷出來那可就不美了。

  吳娃兒也開口招呼鄧秀兒上榻,卻是因為她這段時間仔細觀察折子渝,又思量方才經歷種種,尤其是看見楊浩吐露衷腸時折子渝真情流露的表情,已經知道自己誤會了她,不管她是因何而來,她對楊浩是絕對沒有殺心的,吳娃兒於男女情事方面可比折子渝和唐焰焰老道多了,自然絕不會看走眼。

  如今楊浩這麼慎重地讓這位鄧小姐躲起來,定然是有莫大苦衷,既然折子渝不會對楊浩不利,此刻便不忙張揚,自然不能讓這位鄧姑娘胡亂闖出去壞了官人好事,所以吳娃兒不約而同地與折子渝齊聲喚她上來。

  榻上這三人雖然古怪,自己父親的安危卻更加重要,鄧秀兒此刻無暇多想,當下趕緊爬上榻去,又將帷幄掩好,仔細看看榻上一個美少女、一個美少年、一個美麗女童的奇怪組合,這才吃吃問道:「你……你們是誰?」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1-22 19:57
第314章 大變活人

  娃兒問道:「鄧家小姐?」

  「是。」

  「幸會幸會。」

  「呃……」鄧秀兒仍然驚奇地張著眼睛,期期艾艾地問道:「你……你是?」

  「鄧小姐莫要驚慌,我是……院使大人的侍妾。」

  「喔,失敬失敬。」這句話說完,鄧秀兒自覺古怪,不禁一臉糗樣。

  她向繩縛美人兒唐焰焰瞟了一眼,忍不住又問:「這位姑娘是?」

  吳娃兒趕緊道:「這位是……院使大人的夫人。」

  「啊,久仰久仰。」鄧秀兒只覺自己的客氣話此時說來實在荒誕,可又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合禮數,吳娃兒笑道:「還有這一位,你莫看她拿著劍,她也不是壞人的,她是……」

  折子渝輕輕一哼,吳娃兒便笑而不言,鄧秀兒看看這個,再瞧瞧那個,只見一個嬌媚的紅衣少女被布條兒把身子裹得胸乳曲線畢露,叫人看了都覺得臉紅,說話的這個翠衣少女聲音甜美,嬌小可愛,一張稚氣猶存的娃娃臉兒,可憐可愛的小模樣兒,分明是個還未長成的幼女,女人看了都覺得喜歡。

  至於那個拿劍的男子,雖然是個男人,卻是個生得比女人還要好看的男人,脣紅齒白,眉目如畫,若換了女裝,簡直連自己都要羨煞了他的美貌。聽說大唐則天女皇時有個蓮花郎張易之,容貌之美令人咋舌,想來若與此人相比甘敗下風,他也不是惡人麼?那麼他們……

  鄧秀兒再次瞧瞧被人用布條綁得十分怪異的紅衣美人兒,軟綿綿臥在榻上的翠衣幼女,還有旁邊那個比女兒家還要嫵媚三分的俏郎君,忽然若有所悟,臉上登時變得火辣辣的。

  南方風氣比北方要開放,說起男風,江淮一帶也比北方還要盛行,這位鄧姑娘平素與官吏富紳家的女眷們交遊往來,對許多江南官紳豪富家裡糜爛不堪的風月行徑也是有所瞭解的,楊浩榻上出現這樣怪異的三個人,哪怕她想象力再豐富,除了那一樣最不堪的,她也完全想不到其他解釋了。

  鄧秀兒面紅耳赤地暗啐一口,趕緊往大床一角躲了躲,心中暗道:「那個楊大人看著一派正氣凜然,想不到私下裡……私下裡房闈之中竟是這般穢亂不堪,一個好端端的美人兒偏要這般捆綁起來,一個尚未長成的豆蔻少女也被他弄來,瞧她那嫩臉上,淚痕還沒幹呢,也不知被人怎生作踐過。

  還有……還有這個比女兒家還要俊俏的男子,想來就是姐妹們說過的『蜂窠』中的孌童了。他讓這孌童捆縛自家夫人,狎弄稚齡幼女,若不是我來,說不定他此時已寬衣解帶,光天化日的便與這一個孌童、一個幼女、一個被綁的美女胡天黑地攪成一團了,這人的癖好真是……真是太讓人噁心了……」

  想到這裡,大熱的天兒,鄧大小姐已是起了一身的雞皮圪墶。

  「呵呵,楊院使,本官與禹錫冒昧來訪,不曾打擾了大人吧?」

  「這話從何說起,二人大人快快請進。請坐,呃……」楊浩放下空茶壺,向跟進來的壁宿道:「快去打些茶水來。」

  程羽趕緊道:「院使大人不用客氣了,你我都不是外人,待說完了事情我們還要趕緊回去,就不用麻煩了。」

  壁宿站在門口,食指按著嘴脣像個好奇寶寶似的看著室內,心中好生奇怪:「這才一會兒功夫,鄧家姑娘哪裡去了,已經走了麼?鄧小姐這腿腳也太快了吧?」

  床榻上帷幔輕輕一動,壁宿心中嗖地一閃念,大驚暗想:「竟然弄上床了?大人這勾搭婦人的本領可真是前無古人了。」

  楊浩見他一雙賊眼四處亂瞄,忙咳嗽一聲道:「你下去吧,我與兩位大人有話說。」

  「喔,是!」壁宿無比敬仰地望了一眼這位讓人莫測高深的花叢聖手,懷著五體投地的虔誠心態誠惶誠恐地退了出去。

  程德玄挪開腳下一堆破爛,伸袖拂去凳上幾個坐扁了的紙團,小心翼翼地在一堆垃圾裡坐了下來,楊浩乾笑著道:「楊某出門在外,一向懶得打理房間,哈哈,人家都稱我為亂室英雄。」

  程德玄聽了有些忍俊不禁,程羽咳嗽一聲,說道:「楊大人,程某二人冒昧而來,實有一事相商。」

  楊浩忙肅容道:「程大人請講。」

  程羽睨他一眼,沉聲問道:「王爺待院使大人如何?」

  「恩重如山!」

  「好,那你對晉王千歲如何?」

  「一顆忠膽!」

  程羽容顏大悅,「啪」地一擊掌,讚道:「好!既如此,程某有一番推心置腹的話,那就直言了。楊院使,你不會忘了咱們此行的使命吧?」

  楊浩有些奇怪地看看他們,說道:「自然不曾忘記,楊某受晉王舉薦,此番巡狩於江淮,為的是解決汴梁斷糧之憂啊,怎麼?」

  程德玄道:「不錯,我們為的是解決汴梁缺糧之危,同時也是為了維護晉王的權威。事情辦得好,王爺威望日隆,與你我俱有無窮好處,想來院使大人對此並不質疑吧?」

  楊浩不知二人繞著圈子倒底想說甚麼,只得頷首道:「那是自然,不知二位大人到底想說甚麼呢?」

  「是這樣,」程羽略一沉吟,說道:「鄧府千金祕密求見魏王千歲,為鄧祖揚求懇的事,我們已與太傅宗先生說過了。」

  楊浩神色一動:「喔?」立即凝神聽他下言,榻上鄧秀兒姑娘緊緊依著床角,忙也側耳靜聽。

  程羽說道:「魏王剛剛晉爵,驟承大任,難免舉止失措,太傅隨行,自有指點規勸之意。宗太傅與我二人意見相同,都認為魏王以欽差之尊,私會犯官之女,法外施恩,意圖為他脫罪,這是極不妥當的事情。」

  楊浩遲疑道:「這個……,從目前情形來看,鄧知府確是受人矇蔽,他自己並無不法之事。」

  「楊大人糊塗啊,這世上多少人觸犯王法,害人害己,是有意為之的呢?程某在南衙每年處理公案千百起,比鄧祖揚還要看似無辜的人犯大有人在,但是犯了法就是犯了法,身為一州牧守長官,怠忽職守,縱容親眷為惡,難道一句潔身自好就能脫罪?」

  程德玄義正辭嚴地道:「是啊,鄧祖揚若是一升斗小民,他自然只須為其個人行為負責。然而,他是一州知府,那麼境內有任何當控、可控而失控之舉,俱是他的責任,他自己有無不法之事,不是他可以免罪的理由,若是把他等同於一升斗小民,要他何用?」

  楊浩知道二人說的才是正理,儘管這兩人打著這王法至理的幌子,存的未必是大公無私的心,卻也讓人無從辯駁。可是憑心而論,鄧祖揚這樣的品性,在本朝官吏中已十分難得,只是他原本家境貧寒,受過夫人娘家照拂之恩,做官之後知恩圖報,卻被他們矇蔽其中,雖罪無可恕,可是與其把這樣一個經此磨難,以後很可能從一個清廉的昏官變成一個清廉的幹吏的人打入大獄,何如讓他鳳凰涅盤。

  楊浩遲疑道:「那麼……二人大人與宗太傅的意思是?」

  榻上,鄧秀兒一顆心都提了起來,只聽程羽緩緩道:「秉公而斷、依法而斷,如此,才是維護魏王、維護晉王、維護朝廷法紀!」

  楊浩沉默半晌方道:「二位……義正辭嚴,楊某無話可說,可是……承辦此案並非楊某一人,楊某只是負責追緝索問犯人,將相關卷宗呈報於魏王駕前,鄧知府有罪無罪、如何處治,楊某……能奈之何?」

  程羽微笑道:「欽差使節有三個,楚昭輔那老傢伙雖然做了件糊塗事,闖了件滔天大禍,那是因為他根本不懂財賦糧米這方面的學問,卻不是他愚蠢,此人能在自己根本不懂的財賦衙門坐了這麼久的三司使,為官之道自然精明,事涉王相之爭,他是一定不會沾手的。」

  程德玄道:「魏王千歲初承大任,血氣方剛,又為鄧府千金美色所迷,做出不妥當的決定,然而……他畢竟是皇長子,高高在上的王駕千歲,若非萬不得已,宗太傅也不好拿出老師的身份來壓他。」

  程羽又道:「我們此番隨行,只是幕僚身份,還剩一個欽使,那就是你楊大人了,你也是我南衙出身,我們不來與你商議還去找誰?」

  楊浩無奈地道:「我能做甚麼?」

  程羽微微一笑,說道:「楊大人能做的事多了,一言可令其生,一言可令其死,只要證據確鑿,就算魏王有心維護,又如何開口?」

  程德玄忍不住道:「院使大人,宰執那邊……」

  楊浩驚醒榻上還有一個鄧秀兒,深恐他說出有關王相之爭的祕聞出來,一旦鄧知府被治罪,這位外柔內剛的姑娘要是豁出去把這種內幕醜聞說出來,那就糟了。王相不和天下皆知,暗中勾心鬥角的許多事兒卻是不能擺上檯面的,是以連忙打斷道:「啊,房中太過悶熱,兩位大人,咱們到門口廊下再說。」

  程羽二人也覺房中氣悶,又無水喝,便依言站起隨他走出門去,鄧秀兒緊緊揪住一角帷幄,芳心急跳如同小鹿:「他們果然假公濟私,欲置我父與死地,楊院使會不會與他們沆瀣一氣?應該不會,他……他不是知道魏王千歲的心意嗎?可……他是南衙的人,他會不會改變心意?」

  房外,程羽細細低語:「院使大人,如今泗洲不法奸商被一網打盡,天下宵小恐懼,院使大人做得甚好,乃是奇功一件。若是再把鄧祖揚繩之於法,予以嚴懲,各地官吏以之為鑑,對開封購糧之事必全力以赴,如此,汴梁缺糧危機可解。院使解危於倒懸,扶保社稷、救我開封百萬居民於水火,此乃大公大義,漫說鄧祖揚罪有應得,縱然真個無辜,犧牲其一人,拯救於天下,也是無愧於心的。」

  程德玄踏前一步,說道:「我南衙與宰執一向不和,此事天下皆知,就連官家又何嘗不是心中有數?如今趙普抬出魏王來,分明是有意為難我南衙,削晉王權柄,你我俱是南衙從屬,一旦晉王失勢,你我又何去何從?鄧祖揚是趙普大力提拔的人,偏偏他就如此昏庸,治下如此糜爛,他還以為國泰民安。只要他的罪名坐實,趙普身為百官之長,親口舉薦鄧祖揚的大臣,斷難置身事外。這一次又不比尋常,事關大宋國運啊,說不定官家一怒,便可一舉將趙普罷官,就算不罷他的官,也必可讓他失卻官家的信賴,那對晉王,對你我都有莫大好處。」

  楊浩心道:「他這是想要我把鄧祖揚拖下水了,人犯都關押在我這兒,我只要略使小計,甚至什麼都不用做,審訊人犯時只要稍露口風,就會有許多犯人見風使舵攀咬鄧祖揚了。他說的實也不錯,我與鄧祖揚並無私交,不談私心,只論公事的話,處置了他也是對朝廷有利的。

  克捷兄他們揮刀阻敵時曾經說過,棋局一下,人人俱是棋子,哪怕明知這枚棋子是拿去白白送死的,只要於大局有利,也要毫不猶豫,鄧祖楊這枚棋子如果拿去犧牲,各地觀望的官吏們必然心中凜凜,可是……可是我何忍這麼做?唉……,我終究不是一個合格的政治,做不到冷血無情,一切唯結果為重。」

  程羽見楊浩低頭不語,淡淡一笑道:「晉王對院使大人有知遇之恩,對院使大人又甚為倚重,院使大人,你只要略作把握,於公於私,便都可交待了,何樂而不為?魏王……,哼哼,年輕小子,毫無根基,他有什麼可恃?該說的我們已經說了,要怎麼做,想必院使大人已然心中有數,告辭了。」

  二人拱拱手,揚長而去,楊浩痴立半晌,心中正自彷徨,忽地一陣銅鑼聲起,遠處有人叫道:「走水了,走水了……」

  楊浩抬頭一看,自院落上方望去,濃煙滾滾處正是糧倉所在,不禁大吃一驚,他拔腿就要趕去,忽想起房中還有一個鄧秀兒,急急一跺腳,忙又衝進房去,急喚道:「鄧小姐,鄧小姐?」

  鄧秀兒立在榻角,正為他們方才的談話患得患失,及至聽到他呼喊反應便慢了一步,楊浩此時火燒眉毛,哪有空等得,衝到榻邊伸手往裡一探,恰好碰到一截纖滑細膩的手腕,他一把拖起,向外便走:「不好了,糧倉走水,你且迴避,待本官……咦?」

  他忽然覺得拖著吃力,扭頭一看,那人被他拖出半個身子,騰空懸在床榻之外,軟軟的立不起來,若不是他仍扯著人家玉腕,就要栽到地上去了,看他衣著哪裡會是鄧秀兒,楊浩沒想到自己這張床居然有「大變活人」的妙處,定睛再看他的相貌,登時如蜇了手般撒手跳起,失聲叫道:「子渝?!」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1-22 20:02
第315章 孽緣難了

  楊浩大驚放手,折子渝立即便往地面摔去,折子渝驚叫一聲,又氣又怒道:「你敢摔我……唔……」

  楊浩隨即便發覺不妙,可是這時彎腰去救已經來不及了,虧他反應敏捷,立即出腿做了個顛球動作,折子渝的頭離地面堪堪還差幾寸的當口,楊浩的靴尖便貼著地面插了進去,折子渝的香腮被他靴面托住,不禁又氣又羞,咬牙切齒道:「你竟然踢我?」

  「哎呀,對不住,實在對不住。」楊浩手忙腳亂地把她扶起來,折子渝俏臉緋紅,語無倫次地嚷道:「拿開你的臭腳。」

  「喔!」楊浩一放手,折子渝立即軟綿綿地又向地面倒去,楊浩趕緊又扶住她,驚道:「你怎麼……受了傷麼?」

  吳娃兒在榻上笑道:「官人,她並非受傷,只不過是『春風散』的藥力正在發作罷了。」

  楊浩一抬頭,就見唐焰焰手腳被反剪著綁緊,一雙杏眼圓睜,兩頰漲得通紅,娃兒笑眯眯地側臥在她身旁,偏偏那鄧秀兒不見了蹤影,一時如墮夢中,不禁奇道:「你們怎會在此,發生了什麼事?什麼是春風散?」

  「春風散」是一種麻醉藥物,本是一些青樓妓坊對付性情剛烈不肯就範的女子的,吳娃兒是汴梁青樓第一魁首,各個院子的姑娘都得敬她三分,她臨行之際想到出門在外,說不定這藥會有些用處,便讓杏兒去向其他院子的老鴇討來了一些,不想卻用在了折子渝身上。楊浩也不知那是何物,自然要問起,這時鄧秀兒從床角兒鑽了出來,怯生生地道:「楊……楊院使。」

  「啊!」楊浩一拍額頭,忽地想到眼下可不是盤根問底的時候,忙道:「程大人他們一來,本官可更不方便讓人看見與你在一起了,鄧小姐還請趁亂趕緊離開為好,快些,快些。」

  鄧秀兒方才聽了他們三人支離破碎的談話,心中惴惴不安,楊浩是南衙出身,會背棄了晉王幫助自己麼,她有心再問個清楚,一見楊浩如此急迫,只得應一聲是,跳下床便拔足向外奔去,楊浩在後面急急又說了一句:「此時不可去見劉向之他們,你明日一早再來便是。」

  楊浩回頭又向折子渝訝然問道:「你們三個……怎麼湊到一起了?還躲在我床上?這是發生了什麼事?」

  折子渝冷著臉一扭頭,負氣不答,娃娃這時已拿出吃奶的勁兒把唐焰焰口中的枕巾扯了出來,唐焰焰立即叫道:「浩哥哥,你小心,她要殺你。」

  「殺我?」楊浩又是一呆,看看跌落地上的那柄短劍,再看看折子渝臉色,折子渝冷笑道:「不錯,本姑娘今天來,就是來殺了你這個忘恩負義、無德無行的臭男人,如今既落在你的手中,要殺要剮,你給個痛快吧。」

  楊浩搖頭,一字字道:「我不信,你不會殺我!」

  娃娃也道:「折大小姐何必說此負氣的話,娃兒方才察言觀色,可看不出你有殺我官人的意思。」

  楊浩道:「娃娃,你還躺在那兒做什麼,怎不下來?」

  娃兒苦著臉道:「官人,奴家和折大小姐都中了『春風散』,此時實在難以動彈。」

  「那是什麼毒,誰下的?」

  娃兒道:「這倒也算不得毒,過上一時三刻自然便解了,這下藥的人麼……自然就是奴家我啦。」楊浩聽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天氣熱,彼此穿的都不多,肌膚相接的感覺讓折子渝心煩意亂,她竭力想要離開楊浩的懷抱,偏偏身上無力腳下無根,不離開還好,好不容易掙扎開些,只是一晃,便又軟綿綿地靠向他的胸口,折子渝渾身不自在,卻又發作不得。

  楊浩攬著她柔軟的小腰,耳聽著糧倉方向喧囂震天,深恐那救命糧和重要的人犯會有什麼閃失,既然娃娃說她們現在都動不得,便不管折子渝的抗議,攔腰把她抱起,重又放回榻上,然後拾起她的短劍,一劍斬斷唐焰焰身上的繩索,把劍塞到她手中道:「我去看看糧倉,馬上回來,你且看著她們,有什麼事咱們回頭再說。」

  「好!」唐焰焰摩拳擦掌地接劍在手,躍躍欲試地轉向折子渝,楊浩匆匆跑到門口,忽又駐足回身道:「焰焰。」

  「啊?」唐焰焰趕緊回頭望去,努力扮出一個和靄可親的笑容,楊浩正色道:「你不要難為她,一切等我回來再說。」說完這才奔出去。

  「哼,到這樣了你還護著她?」唐焰焰氣哼哼地嘟囔了一句,扭頭再看折子渝,折子渝柳眉一挑,下巴一揚,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把她恨得牙根癢癢,轉念一想,一個念頭浮上心頭,唐焰焰便嘿嘿地笑了起來,得意洋洋地道:「幹嘛呀?以為有他護著你,本姑娘就不敢動你了?哼,哼哼……」

  唐焰焰揉揉發酸的下巴,呲著一口小白牙,「猙獰」地笑起來……

  楊浩拔腿跑出自己住處,向官倉方向奔去,跑到半路,就見壁宿邁著軟綿綿的雙腿吊兒郎當正在散步,楊浩沒好氣地吼道:「壁宿,你在這看風景呢?我不是叫你去看看發生什麼事麼?」

  壁宿扭頭一看,苦著臉道:「大人,我這兩條腿忽然就沒了勁,能走路就不錯了,還跑?我跑不動啊,莫不是中了暑?」

  楊浩「呸」了一口,心中忖道:「怎麼突然沒了力氣,莫非也與那什麼『春風散』有關?那藥是下在茶裡的麼?可我怎麼一點事都沒有啊……咦?我當初在草原上被一條五彩斑斕的大蛇咬過,莫非就此產生了抗體,所以百毒不侵?」

  楊浩不知娃娃那藥是下在杯裡的,她那杯茶只喝了大半,剩下的一口被壁宿喝了下去,所以他才周身無力行動遲緩,楊浩心裡一面亂七八糟地想著,一面超過壁宿向前奔去。

  火是從第三棟糧倉處燒起的。獨孤熙趕去楊浩住處後,武自功、焦海濤、盧影陽三人便繞去糧倉準備等楊浩那邊一亂起來,把人吸引過去,這邊就趁機放火,兩面生事,讓那些巡弋官兵疲於奔命,趁亂救人。不想他們左等右等沒有消息,行跡反而引起了巡邏戍卒的注意。

  這官倉因為是個特殊的衙門,所以不禁人出入,但是出入的百姓大多集中在收購糧食的前廳和關押人犯的中間那棟倉房,無故闖進深處的人自然要引起旁人警覺,這三個大盜本來還隨手拿起些東西扮作搬東西的腳伕,可是連個帶路的戍卒都沒有,一隊巡邏至此的官倉守卒起了疑心,便攔住了他們去路。

  只一盤問,他們便露出了馬腳,三人一看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立即奪刀殺人四處縱火,那些戍卒雖有刀槍,主要差使卻是巡邏防火,哪是他們這些江湖好漢的對手,一小隊士兵被他們殺得七零八落,四散潰逃。

  火頭一起,他們再四下張揚開來,關押人犯的倉房那邊就有幾個禁軍小校飛奔過來,他們的武藝與這糧倉守卒自然不可同日而語,雖然依舊比不得那幾個大盜,武自功他們想要乾淨俐落地解決了他們卻也不是易事。

  三個大盜被他們纏住,各隊巡弋士兵紛紛趕來,有的忙著救火,有的圍堵上來,適逢其會的程羽、程德玄再趕來後,武自功三人便完全落了下風。程羽二人的武藝不在這三個大盜之下,再加上那些官兵守卒幫忙,三個大盜左支右絀,漸落下風。

  眼見聞訊趕來的人越來越多,小弟獨孤熙那邊又始終沒有消息,武自功情知如此下去不是好路數,便領著他們殺開一條血路衝向大門方向,要從那裡殺出重圍。官倉衙門的圍牆太高了,即便帶著飛勾一類的攀爬工具,追兵這麼緊,往那兒跑也是死路一條,但是官倉衙門同其他衙門有一個最大的區別,那就就是外鬆內緊。

  由於每日往來運糧、售糧的人太多,衙門口兒根本不做盤查,只有兩個應景兒的老差人,再加上如今許多人家給關在倉中的親人送飯、探望,出入的人就更多更雜了,他們一旦衝到那兒,混進亂作一團的普通百姓當中,官兵是絕對無法擋得住他們的。

  他們事先得到了官倉的建築圖紙出入路線,又從內線口中瞭解了官倉中警衛力量的部署,進退早已做過詳細策劃,所以才敢光天化日之下闖入,儘管小弟那裡沒有消息,此時逃走他們還是有相當大的把握的,但是他們千算萬算,卻漏算了一樣很重要的事:今天,是泗洲發餉的日子。

  那時節,官府發餉不止發錢還發實物,綢緞絲麻、糧食布匹等等,都可折算成俸祿發放。其中就有糧食一項,市面上如今糧食又不好買,而且說是抑價,其實糧價已經高漲,你不按高價去買,糧油鋪子只說沒糧,不賣給你就是了。

  所以這一次泗洲府發餉,為了照顧這些官員,將俸祿大都折算成了食糧,今天在職的、致仕的官員們都帶了府上的人來取糧食,帶來的盡是身強力壯的漢子,衙門裡一出事,普通的百姓可以跑,他們怎麼能跑?

  所以當武自功、焦海濤、盧影陽興沖沖地跑到衙門口兒,以為逃脫在望的時候,就見數百名各色衣衫的壯漢,舉著扁擔潮水一般向他們壓來,迅速把他們淹沒在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

  武自功三人被幾百條扁擔打得遍體鱗傷,無奈之下高呼救命,最後還是官倉的戍卒衝進去把他們三人拖了出來。

  楊浩一到,士卒們左右一分,立即將他迎了進去。

  「本官楊浩,是誰派你們來的,實話實話,可以少受些罪。」

  「楊浩?」焦海濤驚叫道:「你就是楊浩?」

  「不錯。」楊浩笑道:「你很榮幸,竟然認得本官,說吧,是誰讓你們來的?」

  盧影陽掙扎了一下身子,急急問道:「你把我家小四兒怎麼著啦?」

  楊浩一呆:「什麼小三小四,男的女的?」

  盧影陽急道:「我四弟,男的。」

  「男的?我沒見過,你們不要打岔,本官現在忙得很,快說,是誰派你們來的?」

  楊浩與程羽、程德玄當即訊問,這三個大盜都有坐牢的前科,深知一旦動了大刑,熬得過去的沒有幾個,這時暫代知府職權的泗洲觀察使郭昭月聞訊也帶了大批衙門捕快趕來,那些人都是用刑的專家,三人本來還在矢口否認,一見楊浩不耐煩起來,意欲對他們動刑,只得乖乖招供。

  楊浩急著訊問,是怕還有什麼漏網之魚暗中策劃了這起放火事件,一聽主事人竟是周望叔,此人如今就在倉中關押,倒不必急著再去抓什麼人了,周望叔重金聘來江洋大盜意圖劫獄,甚至還曾想火燒官船,把所有官員和全部罪證一把火焚去,實是膽大包天,罪加一等。

  楊浩叫人帶他們去指認那個受了重賄通風報信的差人,一併抓了,讓程羽和程德玄帶了他們趕回官船聽候魏王親自審訊,自己則急急趕回住處去找那個什麼小三小四。

  他往回趕的時候,壁宿剛姍姍來到,楊浩急急往回走,壁宿只得有氣無力地轉身,慢騰騰地輟在後面再往回走,楊浩到了自己住處,令跟來護衛的官兵守在院子外面,自己提著青霜劍急急進去,一進院兒,就見娃兒正候在那裡,楊浩喜道:「你好了?」

  娃娃迎上來道:「藥力已去了十之七八,身子還有些乏軟無力,不過已無大礙了。」

  楊浩忙問:「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如今滿腹疑竇,都不知該從何問起?」

  吳娃兒略一猶豫,說道:「官人,妾身以前對你是有所隱瞞的,其中的苦衷,當時也曾對你說過,可是如今……唉!我還是都對你說了吧。」

  吳娃兒便將折子渝策劃汴梁斷糧,想迫退他們派去消滅漢國的軍隊,以維繫現有政局以保全府州折氏的計劃,和自己放心不下一路隨行,路上與唐焰焰結識,直到今日追蹤折子渝來到官倉的經過向楊浩源源本本說了一遍。

  楊浩聽了長長地吁了口氣,點頭道:「我知道了,我先進去看看她們。」

  楊浩一進寢室就怔住了,只見折子渝就像方才唐焰焰一般雙手雙腳折向自己腰間,被布條兒捆得緊緊的臥在床上,從來雍容自若的折大小姐此刻的模樣兒比起方才唐焰焰來也好不到哪兒去,一樣的狼狽可笑,虧得她與唐焰焰都是習練武功的,肢體柔韌度好,居然做得出這樣高難度的動作。

  一見楊浩進來,折子渝立即殺氣騰騰地瞪向他,似乎他才是始作俑者,楊浩啼笑皆非地轉向焰焰道:「我不是說過不要難為她麼?」

  唐焰焰理直氣壯地道:「誰難為她了,她的一身武功比我高明多了,我這是怕她藥勁兒過了會逃走,所以才綁住她。」

  楊浩道:「若要綁她,也不必……綁成這副模樣吧?」

  唐焰焰很天真地眨眨眼睛:「那可真是對不住了,本姑娘從來就沒綁過人,也不知道怎麼綁人,這種綁法啊,我是現學現賣。」

  楊浩無奈地搖搖頭,對跟進來的娃娃道:「娃娃,你陪焰焰先到隔壁房間歇息,一會兒我就過來。」

  唐焰焰站著不動,只是側著頭凝視楊浩,娃娃輕輕扯扯她的衣袖,唐焰焰還是不動,雙眸卻迅速蒙上了一層霧氣,她緩緩點頭,說道:「好,好,我大老遠趕來……,我是多餘的人,你們聊吧,我走!」

  「焰焰!」楊浩忽地將她擁入懷中,在她頰上一吻,床上折子渝見了,眼中怒意更盛。楊浩卻顧不了許多了,眼下只得先安撫了這隻小辣椒再說,他低聲道:「傻丫頭,又胡思亂想些甚麼。我看到你來,不知有多開心呢。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可是現在把她摞在那兒算怎麼回事?且等我我打發了她離開,再與你好好相聚。」

  「真的?」唐焰焰含淚凝眸,有點懷疑。

  「當然是真的,咱們來日方長嘛,你是內人,她是外人,我當然要先打發了外人,再與你這內人好生親熱一下!」吳娃兒趕緊扭過頭,裝做不曾聽到。

  「去你的,誰要與你親熱呀。」唐焰焰破啼為笑,在他胸口撒嬌地捶了一記,吸吸鼻子道:「好,娃娃,咱們走。」

  床上折子渝雖聽不到他們說些甚麼,看其表情動作也能猜到幾分,雖然她自認為與楊浩已無干系,可見他當著自己的面與唐焰焰親暱低語,還是連殺他的心都有了,一時間她的胸膛起伏更大,夏衣單薄,綁得又緊,胸前可觀的曲線一覽無餘,這一起伏真個妙相畢露,只是就她自己沒有發覺。

  唐焰焰爽快地和吳娃兒走出房間,裝模作樣地挪開幾步,然後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貓下腰,躡手躡腳地又潛了回來,伏在門邊側耳偷聽房中動靜。

  一見唐焰焰聽話地離去,楊浩趕緊搶過去為摺子索匆匆解開綁縛,折子渝冷冷瞟他一眼,只顧活動手腕腳腕,不肯與他多說一個字,楊浩默立床頭,不禁黯然一嘆:「子渝,我們許久未見了。」

  「請叫我折姑娘,子渝……也是你叫的?」

  楊浩想起初次問她名姓的情形,不禁感傷地道:「就算我們已經……,難道就喚不得你的名字?記得我們在廣原的時候……」

  折子渝仰起頭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請不要再提起。」

  楊浩默然片刻,緩緩說道:「並不算許久,時間仍在,飛逝的……是我們的心。」

  「你聽聽,你聽聽,他跟她說話,永遠這麼有詩意,對我就……哼!哼!」唐焰焰在娃兒耳邊酸溜溜地道。

  娃娃嫣然道:「官人都要與你這內人大白天的好生親熱一下了,還不夠有溼意麼?」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1-22 20:06
第316章 罵楊浩

  「你的所為,我都知道了。」

  折子渝冷笑:「那再正常不過,娃娃這種女人,雖是混跡歡場,似乎普天下的男人都可以被她戲弄於股掌之上,其實骨子裡卻是夫大於天的女人,我如今所為,正是與你作對,她要是不說與你聽,我反倒要奇怪了。」

  楊浩反問道:「那麼你呢,你又是什麼樣的女人?」

  折子渝在他面前始終一副冷淡的表情,聽了這句話,冷冷瞟他一眼,說道:「如今有一個大家族,受到一個更大勢力的壓迫,那個勢力想要吞併這個大家族,攫取這個家族幾百年來辛辛苦苦才打拼下來的一切。這時候,這個家族中的一個男子喜歡上了那個更大勢力中的一個女孩,為了與這個女孩在一起,於是他出賣自己的族人,把自己生於此、長於此的家園,把對他呵護備至的父兄親人全都出賣給那個大勢力,你說……這樣的一個男子,他是識大體呢,還是不仁不義,應該天誅地滅?」

  楊浩微微一怔,細細品味了一番她的話,雙眼漸漸亮了起來:「喜歡……,唔,你剛才說……喜歡?那這個男子,現在還喜歡著那個敵對勢力中的女孩麼?」

  折子渝臉上微微一熱,避而不答,而是憤懣地道:「可是,如果現在把這雙男女的身份換一下,這個家族中那個喜歡了對方的人是個女子,她喜歡的那個男人卻是想要吞併她家族的那個勢力中的一員,那這個女子就該出賣了自己的家族和親人?在你們男人心中,只有這樣的女人,才是一個可愛可敬的女子了,是麼?」

  楊浩微微搖頭,誠懇地道:「子渝,我不是想勸你放棄為保家族所作的努力,更不是想要你背叛自己的族人。為了自己喜歡的人,就把整個家族和親人都拱手奉上以討對方歡心的人,她真正喜歡的不是別人,只是她自己而已,這樣的人是很可怕的。我也不是因為現在站在朝廷一方,就希望府谷折氏拱手投降。

  然而,如何抉擇,也要看看有沒有力量與之對抗,不是麼?當今天下大勢,宋一統天下已成定局,府谷折氏的力量,憑心而論,即便在西北也不是最強的,而偏居西北一隅的三藩即便聯手,就是大宋朝廷的對手麼?真正的較量,永遠是實力的抗爭,僅憑智謀與合縱,能苟延於一時,卻不能太平於長久,如今中原諸國沒有一個能與宋抗衡的,以府谷一州之地,更無異於螳壁擋車,我話說的難聽,卻是句句實言,難道不是如此麼?」

  折子渝冷冷地道:「你是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的算命先生?你憑什麼就斷定宋國一定能取天下?」

  「這個……」楊浩一呆,他總不能說他是來自後世,已經知道歷史走向了吧,只得硬著頭皮道:「如今中原諸國,論實力還有能勝於宋國的麼?得天下者必是宋國,這難道還能有所懷疑嗎?」

  折子渝嗤笑道:「花蕊夫人有詩云: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你該到蜀國去,那就是十四萬零一人了!只因宋朝勢大,便不戰而降?真是奇談怪論,天下局勢瞬息百變,強弱之勢隨時更迭,若人人都是你這般想法,如今的天下還應該是大夏國,何來的商滅夏、周滅商?秦以西陲一隅之地,秦始皇只須衡量一下中原六國實力,便本本份份守在函谷關裡罷了,漢高祖眼見項羽兵強馬壯十倍於已,乖乖投降做個吃閒飯的臣子罷了,就是這趙宋官家,初得國時,實力遠不及江南的唐國,也早該拱手投降了,怎會還有今日?」

  楊浩反駁道:「難道,你以為以府谷之力,可以取宋而代之?如果沒有這個本事,何必行此下策,招致兵禍連連,萬千百姓受苦,做了這天下的罪人?交出兵權,安享富貴,又有何不好?」

  「一派胡言!」

  折子渝怒極,一躍下地,胸膛起伏,飽含怒火的雙眸狠狠瞪著楊浩:「我們折家從來沒有想過要取宋而代之!唯圖自保而已,那想吞併我們的,想侵佔我們的,是他們引來戰火紛飛,百姓愛苦,可他居然是行天道、匡大義,我們這不甘屈服的,反倒成了天下的罪人?我真是看錯了你,你從哪兒來的這麼強的奴性,這麼混帳的想法?」

  折子渝怒不可遏地道:「我們折家只想守住自己祖宗傳下來的基業,不想要他大宋賜予的富貴,不成麼?大逆不道麼?安享富貴?哈哈,好一個安享富貴,交出兵權,寄居汴梁,在皇城司的探子們每日監視之下戰戰兢兢的度日,的確是安享富貴。

  若是趙官家對我折家已無所求那也罷了,逢年過節我折家進宮去向他趙家叩個頭,敬獻些禮物;宋國耀武揚威於諸國使節時、出兵討伐其他國家時,我們折家匍匐在趙官家腳下恭維一番他趙氏如何英明神武、如何旗開得勝、如何威懾天下,說不定還有可能太平到死。

  若是他趙官家看上了我折傢什麼寶物,只要誇獎一聲,哪怕再不情願,我折家都得馬上呈進宮去。若是他趙官家看上了我折家哪個女子,哪怕是已嫁做人婦的,也得含羞忍辱,打扮一番,扮出歡歡喜喜感激涕零的模樣求他趙官家欺侮,否則蜀帝孟昶就是榜樣,這就是你說的安享富貴!」

  折子渝已氣出淚來,楊浩的氣勢登時弱了三分,訥訥地道:「趙官家宅心仁厚,未必……未必……,有些傳言未必可信。」

  「哦?傳言未必可信,那就說些白紙黑字,無法抹殺的!」

  折子渝以掌背一拭淚水,昂起頭道:「趙官家逐孤兒寡母,奪周而代之,初承大寶的時候,在諸國之中並不是最強大的,可是我父仍很快向宋稱臣,進京見駕,以府州之地歸順於宋,趙官家說甚麼來著,他親口承諾:『爾後子孫遂世為知府州事,得用其部曲,食其租入。』

  如今才五六年光景,他實力壯大起來,立即便想毀諾背信,你讓我折家如何信他?到底是誰對不起誰?一旦挑起戰事,誰才是天下罪人?好,你說的好啊,我折家是罪人,我折家不識大體,說到底,這不過就是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的無賴嘴臉了,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無恥了?」

  折子渝罵得痛快淋漓,吳娃兒偷偷一瞄唐焰焰臉色,見她正聽得入神。見娃兒向她望來,唐焰焰皺皺鼻子,小聲道:「想看我有沒有生氣?我才不會為了這個生氣咧,說起來……她罵得也有些道理,浩哥哥為宋國出謀畫策、出生入死,又得著甚麼好了?兵權被剝奪了,還差點想要他的命,虧得浩哥哥機靈,現不然現在都……真是奇怪,宋國這麼對不住浩哥哥,他怎麼就一門心思地為宋國說好話?」

  吳娃兒聳聳肩,暗自嘟囔:「才怪,你這樣幫親不幫理的傢伙,不生氣的最主要原因,只怕是他們兩個吵得越凶,越沒有可能再在一起,你才越放心、越開心,哼哼,想騙我,我吳娃兒除了媚娃兒的豔名,可還有個九尾天狐的綽號來著……」

  室中楊浩也被罵得一頭大汗,如果他不是知道歷史,知道大宋將有數百年的國祚,成為中原漢人正統,他會不會有現在這樣的立場?會不會把宋對其他國家的侵略視為天經地義,反而指責試圖反抗者是阻礙和平與統一的罪人?

  是啊,站在這個時代人的立場上,折子渝有什麼錯?

  可是,正因為我知道,才萬萬反抗不得啊,因為宋得天下是必然的,如果任由折氏反抗下去,總有一天刀槍加頸,那時……那時子渝又會怎樣?可我如何才能說服她?說我來自未來?笑話!她當我是混蛋也罷了,要是當我是神經病,那就真的沒甚麼好談了。

  折子渝又罵道:「我真搞不懂,宋國對你有甚麼好,你的所謂忠心到底從何而來?不錯,你有今日,有你自己的付出和努力,可是天下間肯付出、肯努力的人多了,又有幾人得成大事的?

  可你呢?身負人命逃離霸州時,是我折氏門下的程大將軍包庇了你;同樣是他舉薦了你,你為宋國出生入死,輾轉至西北,被安置在諸藩強羌中間,手下數萬老弱婦孺,無城池可守,無米糧可用,無生計可尋,如果沒有我府州折氏相助,但憑你自己的才智計謀,安能立足紮根,得成富貴?

  你之發跡,不曾離開折氏之助,可是你卻一門心思地站在對你不住的宋國一面,反而要處處與我折家作對,我對你楊浩已經仁至義盡了,換任何一個人去看,你都是忘恩負義、不忠不仁,你居然視對付我折家為天經地義,還來向我說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折家虧欠了你甚麼?我折子渝虧欠了你什麼?」

  折子渝見他氣餒,冷笑著又道:「折家如果有朝一日真的降了,那只是因為力不如人,絕不會是因為受其感召,認為只有他趙家才是名正言順的天下共主。同樣的,我折家不管是主動降了,還是被迫降了,趙家都不會把我們看成自己人,一樣想防著我們,控制我們。

  伐戰謀國,本來最是殘酷無情,像你這樣天真,居然相信國家、朝廷、皇帝,會想鄰裡相處一樣的話,還是趁早辭官做你的富家翁去吧,否則總有一天你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楊浩怔立半晌,仍在最後的努力:「子渝,有些原因,我不能直言。可是,我可以告訴你,得天下者必是大宋,它是不會像唐末以來林立諸國一樣短命的,它一定會成為中原漢人的正統,國運至少也會有幾百年之久,不管是漢國、唐國、吳越,閩南陳洪進,還是西北三藩,早晚都會像蜀國和荊湖一樣,淪為宋的國土和子民,我不會害你,更沒理由害你,我只希望你能記住這句話,如果不甘心,想要搏一回,也千萬不要使出太過酷厲的手段,以免不能回頭。」

  折子渝失笑道:「你還真的成了算命先生了,那我問你,我的命運……會如何?你的命運,又會如何?」

  楊浩心頭一震,就像一道驚雷在天空轟然炸響,拂開了漫天的陰霾,折子渝的命運……他並不知道,但是他自己的命運……,他本不屬於這個世界,楊浩早在前年冬天就應該無聲無息地病死在霸州一個丁姓村莊裡了。

  然而他現在卻出現在這裡,他改變了一些人的命運:楊氏、冬兒、柳十一、董李氏、壁宿、焰焰、娃兒……,他也改變了一些時事:遷北漢國人與宋境、建立蘆嶺州、祕建飛騎衛、會盟党項羌七大氏族、解決開封斷糧危機……

  折子渝的命運到底會如何?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空降到這個世界上的生命到底又命運如何?自己又將改變多少人、多少事的命運?

  折子渝見他痴痴怔立,心神恍惚,不知他在想些什麼,便道:「不錯,行計使謀,使開封斷糧,欲解我府州之困的人就是我,我現在氣力已經有些恢復,可仍動不得手,你要想綁我去向趙官家請功,用我的血染紅你的錦繡前程,那就儘管動手吧。各為其主,本應如此,我不會怪你!」

  楊浩無力地揮揮手:「就算是殺了我,我也不會傷了你,你明明知道。」

  折子渝聽他這般說話,心頭不由一熱,卻板著臉道:「我不知道!」

  楊浩嘆了口氣,說道:「一會兒有官吏往來,你……還是儘快離開這裡吧。」

  折子渝凝視了他一眼,咬了咬嘴脣,舉步便向外走,門外唐焰焰忙打手勢,和吳娃兒匆匆逃開。

  折子渝走到門口,一腳邁出門檻,忽又站住,沉默半晌,扭過頭來,眸中閃爍著意味難明的神韻:「你……現在做這宋國的官兒,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度日,時不時的便要焦頭爛額一番,開心麼?」

  楊浩一臉落寞地道:「希望似火,失望如煙,人生就是七處點火,八處冒煙……,許多事,由不得我選擇的。我相信,大宋是會度過這一難關的,你一個女子在中原遊蕩與事無補,還是回西北去吧。」

  折子渝怒道:「就此離開,我怎甘心?許多事,同樣由不得我選擇,你既然執迷不悟,那咱們就繼續鬥,我來點火,你去冒煙吧!」說完拂袖而去。

  楊浩怔怔地瞧著她的背影,心中仍在想著方才突然湧上來的那個念頭:「難道,命運真的會改變?難道,這天下未來,未必會按照自己已知的歷史去發展?」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1-22 20:11
第317章 終日奔波苦

  許久許久不見楊浩出來,唐焰焰和吳娃兒忍不住又悄悄折回來,在他門口偷偷窺視,就聽房中楊浩說道:「你們進來吧。」

  二女吐了吐舌尖,乾脆大大方方進去,就見楊浩仍然站在那兒,不過神態已經恢復了從容。可是唐焰焰和吳娃兒目光一閃,就見楊浩腳下有一汪鮮血,不由驚叫一聲,把楊浩嚇了一跳:「你們喊什麼?」

  「你……你……」唐焰焰指著他說不出話來,還是娃兒心細,見那汪血跡是從楊浩身後的床下蜿蜒流出,忙叫道:「官人,床下有鮮血流出。」

  「什麼?」楊浩趕緊轉身,見地上果然有一道鮮血流出,到了自己面前時已近乾涸,忙提著小心俯身往床底看去,隨即探身進去拖出一具死屍來:「這床下……怎麼有一具屍體?」

  唐焰焰和吳娃兒面面相覷,看那死者衣衫,二女已然明白,原來折子渝悄悄潛來此處,不是想要殺楊浩,而是要來救他,她與這刺客並不是一路。一時間,二女都不知道該說些甚麼才好。

  楊浩也明白過來:「這具屍體想必就是淮河四雄中的老四獨孤熙,是子渝殺了他。」

  吳娃兒道:「方才在榻上察顏觀色,我就看出她對官人似無惡意,只是未想到她躡來此處竟是為了幫官人除掉這個刺客,說起來這些刺客與官人作對,或多或少是在幫折小姐的忙,她這麼做……對官人……對官人真的是很不錯……」

  楊浩吁了口氣道:「這事不要再說了。對了,你們兩個不是在普光寺等我麼,又是怎麼來了這裡,還藏到榻上去,喝什麼春風散?」

  「這個麼……」唐焰焰吱吱唔唔地道:「這個……說來話長……久聞泗洲風光,與揚州並稱江淮二州,我們兩個想著你公務繁忙,一時也顧不上我們,這個……這個就想獨自進城遊覽一番……」

  楊浩瞪了她一眼道:「於是就逛進了官倉,游到了我的床上?而且因為閒得無聊,所以一個把自己像殺豬似的捆起來,另一個則吃點軟骨散嚐嚐鮮?」

  唐焰焰臉兒一紅,吳娃兒乾笑道:「這個說來更是話長,一時半晌的只怕說不清楚,官人要是不忙的話,那麼……那麼改日奴家再詳詳細細地解釋給你聽聽就是了。」

  「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講故事,看樣子,你們兩個還沒把故事想好?」

  吳娃兒也有點發窘,訕訕地岔開話題道:「官人,這些刺客不知是誰人派來的,官人要追索他們的幕後主使,消除隱患才是。而且經此一事,以後出入更得多加小心。而且,折小姐這一次尾隨刺客而來,是為了救官人性命,可是這也說明,折小姐一直也不暗中關注著官人與泗洲糧紳的這場明爭暗鬥。她不屑用匹夫之勇解決問題,說不定卻有更加了得的計劃,官人要格外的小心。」

  「這個我曉得的,我會提高警覺,你們不必擔心。至於子渝……哼!」

  吳娃兒幽幽地道:「站在折姑娘的立場,其實並沒有錯,娃娃聽那那些公卿權貴議論國事時,對西北三藩,朝廷上從始至終就只是籠絡利用,從不曾真的把他們當成宋國的臣子,當成自己人。而西北三藩俯首稱臣,目的也只有一個,那就是保持他們現在的情形,朝廷與西北,對此都是心知肚明的。

  如今朝廷漸漸勢大,不再需要維繫他們,就想撕破臉面,軟硬兼施地迫其就範,要他們獻土稱臣,繳權歸順,他們自然要反抗,漫說折大將軍不肯,就算他肯,一仗未打就言敗歸降,他手下那些驕兵悍將也未必肯服。

  可是,官人如今是朝廷上的官,而折姑娘的所作所為卻是為王法所不容的,如今官人私縱她離去,奴家自然曉得官人這是有情有義,知恩圖報,可是卻也為官人留下了後患,奴家實在有些擔心……」

  唐焰焰疑道:「會有什麼後患?」

  吳娃兒解釋道:「折姑娘心高氣傲,是不會就此甘心承認失敗的,我怕她一計不成又出一計,這裡畢竟是大宋的天下,萬一失手栽在朝廷手裡,牽扯出今日之事,官人是朝廷的官員,明知她是致使開封缺糧,迫使朝廷耗費大量財力物力以應其變的罪魁禍首,卻私自縱她離開,朝廷本就有意為難官人,那時還能不趁機追究官人的罪責麼。」

  「你想的太遠了。」楊浩搖頭道:「子渝聰明機警,做事很知輕重,從這次開封斷糧案上就可見端倪,她只是順勢而為,利用了三司使衙門的漏洞弊端,而沒有強行炮製什麼事件,朝廷應對缺糧危機時,她也沒有趁機再在購蓄糧草和運輸方面搞鬼,看來她也是很小心的,也知道一旦有把柄落在朝廷手中意味著什麼,這樣謹慎,再加上她一貫機警,怎會有什麼蹤跡落在朝廷耳目之中呢。我現在倒真的有一樁為難之事,卻與她無關。」

  唐焰焰聽他誇獎折子渝,心中滿不是滋味,便悻悻然道:「你有什麼為難事。」

  楊浩看著她微笑道:「我的為難事,還不就是你麼?」

  唐焰焰一呆,愕然道:「我?我又做甚麼了?」

  楊浩道:「你倒是沒做甚麼,而是你家兄長,我這幾天沒去接你,一來是太忙,二來也是沒考慮好要如何安頓你。令兄說已經把你許與晉王為妃,你在我身邊一出現,這事兒能瞞得了一時,也瞞不了長久。」

  唐焰焰的臉色難看起來:「著哇,的確是為難。人家如今是晉王呢,好嚇人的大官,要不然你把我綁去送給他得了,我哥哥自然開心,你也可以加官進爵,大家皆大歡喜,多好哇,省得我只會給你惹麻煩,讓你為難。」

  楊浩失笑道:「你在胡思亂想甚麼?以為我懼話晉王權勢,想要把你拱手相讓麼?」

  他牽起焰焰的手,柔聲道:「焰焰,我說為難,是說如何既能讓你我在一起,又不致讓你的家人太過為難,還有晉王那裡,除非我們亡命天窪,否則得罪了他,終究要遺患重重,可不是說要丟開你這個小麻煩。

  焰焰,如果你想當晉王側妃,我不會攔你,不管你是不是喜歡這個從未謀面的人,你既然做出了這個選擇,那就有你的考慮,我沒有立場攔你,要我冒著掉腦袋的風險去同一個強腕人物鬥,而我要爭取的那個女孩兒甚至也說要嫁給他,我沒那個勇氣,那不是情聖,而是白痴。

  可是只要你的心還在我這兒,你願意跟著我,不管我是富貴還是貧窮,那麼,就算你是個天大的麻煩,我也絕不放手,漫說他是晉王,是我的頂頭上司,就算他是當今皇帝,掌握著我的生殺大權,我也要為你衝冠一怒,跟他爭爭這個老婆,否則,枉生了這男兒身軀!」

  唐焰焰聽了臉頰漲紅,只是痴痴地凝視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就連吳娃兒的雙眸都變得朦朧起來。

  那個時代不是現代,現代女人要自己擇婚論嫁才是天經地義,旁人干涉不是正理,可那時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合理合法的,父兄長輩想讓一個女人嫁給誰,而她自己喜歡的卻是另一個人,那麼不守婦道、不遵禮法而受人唾棄的是這個女人,她喜歡的那個男人更加沒有立場和權利與她家中長輩選擇的那個夫婿抗爭。

  如果這個人是皇帝,那更加的不得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只要這個女子一日未嫁,皇帝說要納她為妃,那就是再理直氣壯不過的事了。

  所以楊浩這番話才讓她們如此感動。在這場較量中,天時、地利、人和,都對楊浩完全不利,唐焰焰被許配於晉王為妃是家中父兄長輩的決定,那就是合理合法的事情,哪怕晉王與楊浩地位相當,甚至比權勢官職還要低,受世人唾罵的也要是楊浩,因為是他不遵禮法,勾引有夫之婦。他與唐焰焰之間的感情,是不受承認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天經地義。

  如今,楊浩親口承諾,只要焰焰芳心還屬於他,那麼他就絕不相讓。這場較量,不止在權勢地位上他和對手差著不只一級,就是道德輿論方面,他也完全不佔優勢,隨時可能身敗名裂,前程盡喪。這要付出多大的犧牲和勇氣,天下間又有幾個男兒肯毫不猶豫地為一個女人做出這樣的犧牲?她們怎能不為之感動。

  娃兒聽了楊浩的話,悄悄拭拭眼角,欣然轉向唐焰焰道:「姐姐,你不是說想了一個天衣無縫的好法兒麼,何不說與官人聽聽?」

  唐焰焰珠淚盈盈,正要撲進楊浩懷裡好好感動一把,聽娃兒這麼一說,卻羞答答地垂下了頭去,捻起了自己的衣角,那副小兒女羞態,著實可憐可愛,可是楊浩接口的一句話,卻讓她差點兒把鼻子氣歪了。

  「誰?焰焰!焰焰能想出好主意?拉倒吧你,她左腦全是水,右腦全是麵粉,不動還罷了,一動全是漿糊,她能動腦筋想法子?」

  「姓楊的!」唐焰焰瞪起杏眼,雙手一掐腰,扮出茶壺造型大吼道:「你討打是不是?」

  「啊!」門口一聲尖叫,打斷了他們的話,三人齊齊向門口看去,原來是壁宿氣喘吁吁地趕了回來,一到門口恰見地上一具死屍,不由一聲驚叫。

  「娘,怎麼樣了?」

  劉夫人一回府,鄧秀兒便急匆匆迎上去道。

  劉夫人陰沉著臉色,一言不發地向內室走去,鄧秀兒急忙跟在後面。到了內室中,劉夫人坐下,秀兒忙去倒了杯茶來,端到她面前,低聲喚道:「娘?」

  劉夫人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前方,喃喃地道:「為什麼?為什麼人心會變成這樣?」

  她的淚水忽然止不住地流下來,哽咽道:「我還記得,那一年家鄉遭了水災,把咱們家都淹了,我和你爹帶著你逃難去了你三姨家,他們家也是顆粒無收,可是一個菜包子,她都要掰了大半給你吃。如今這是怎麼了?錦衣玉食,高屋大宅,哪一樁不是靠了你爹才擁有的,現如今你爹遭了難,只要把虧空還上,魏王爺就能網開一面,那些錢本就是不義之財,她們為什麼不肯交出來,為什麼不肯救你爹一命?」

  劉夫人閉起雙眼,淚水滾滾而下:「現如今,再不是他們巴結討好咱們的時候了,他們的心都變黑了,有人敢向我惡語相向了,有人敢關緊大門連一步也不讓你娘踏進去了,娘從來沒有這麼低聲下氣,一家家的去求他們,就差在大門口兒下跪了,好話說盡,卻沒有一個人肯把到嘴的肉吐出來救你爹爹性命,女兒啊,娘對不起你爹,是我害了他啊!」

  劉夫人痛哭流涕,秀兒站在一旁默默陪她流淚,她更加沒有想到,世態炎涼,曾經那些走動親密無間,母親或自己哪怕打一個噴嚏,都會有一大幫帶了各種補品、藥材趕來探問,種種噓寒問暖的話兒說到讓人發膩的親戚,居然翻臉無情,居然可以坐視她爹爹去死也不肯伸出援手。

  曾經,他們或許是可以只有一個餅子也要掰成兩半與他們一起分享的好親戚,可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現在他們綾羅綢緞、錦衣玉食、華屋大宅,奴僕如雲,再失去這種生活,對他們來說,簡直比死還要難受,金銀,已經讓他們的心變得像硯一樣黑了。

  自從得了魏王的承喏,母親就趕緊開始變賣所有家產,能賣的全都賣了,可還是湊不齊小舅貪墨挪用的大筆庫銀,唯有靦顏去向那些得了好處的親戚們開口,可誰知道……,如今還有什麼辦法呢?那一筆筆貪墨的錢財,全都沒有帳目可循,更沒有什麼字據,整個府庫、整個衙門的所有要害職司,這兩年來都已經被劉家這些人佔據了,他們就像一群蛀蟲,瘋狂地啃噬著這座大廈,所有的人合起夥來哄騙父親,就連娘親這個枕邊人都幫著他們瞞著爹爹,如今自食惡果,甚至想要補救都不得其法。

  等到御史臺派人查辦,追索髒款?那樣的話,父親的罪名也就坐實了,任誰也不能隻手遮天,再替他隱瞞下去。那些親戚為什麼就這麼貪心?靠著爹爹的勢力和他們貪墨的錢財,他們早就利滾利滾雪團一般,家產不知壯大了多少倍,僅僅是拿出當初貪墨的那些錢財救爹爹一命,救這個賜予他們一場富貴的親人一命,為什麼他們就是不肯?

  「女兒啊,娘愧對你爹,娘拉下這張臉,能說的話都說了,能求的人都求了……不,那不是人,連狗都不如,那是一群不知感恩的白眼狼啊!如今可怎生是好?你爹要是真的定了罪,娘也沒臉再見他了,娘……娘寧可去死,可是我苦命的孩兒,你可怎麼辦啊。」

  劉夫人一文錢也沒要回來,走投無路之下,抱著女兒放聲痛哭,鄧秀兒流淚道:「母親千萬不要做此想法,總會有辦法的,總會有辦法的。」

  劉夫人慘笑道:「辦法?哪裡還有辦法?旁人現在都視咱們如蛇蠍,避之唯恐不及,那些忘恩負義、喪情天良的劉家人,更是沒有一個肯解囊相助!」

  他捶胸頓足地道:「那本就是府庫的銀子,書晨當初說的可是暫時借與他們做生意啊,書晨怎麼就這麼混!哪怕讓他們籤個字據、留個便條,娘也不致於空口無憑啊!」

  「娘,御使欽差馬上就到了,再不籌齊庫銀添補漏洞,就連魏王也不好再出面相助了,我……我再去見他,求他幫忙,向那些無情無義的人家施壓!」

  鄧秀兒把淚一擦,毅然站起道。

  劉夫人雙眼一亮,趕緊問道:「魏王千歲,他……他肯幫忙麼?」

  鄧秀兒猶豫了一下,說道:「如今,這已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女兒唯有去試一試了。」

  劉夫人「卟嗵」一聲就跪在了女兒面前,慌得鄧秀兒趕緊跪下,使力攙她:「娘,你這是幹什麼,折殺女兒了。」

  「女兒啊,娘這心裡,火炙油煎一般,娘對不起你爹,是娘害了他呀,如今這是唯一的機會兒,娘求你,娘求你了,好女兒,你一定要救你爹,這是唯一的機會了。娘生你養你,只求你這一件事,不然九泉之下,娘也沒臉去見你爹,沒臉去見他呀。」

  劉夫人推開女兒連連叩頭,把頭叩得咚咚直響,恍若得了失心瘋了一般,駭得鄧秀兒哭叫著還禮攙扶,好不容易讓劉夫人平靜下來,鄧秀兒回房洗去淚水,淨面更衣,便打一乘小轎急急又奔赴碼頭。

  到了碼頭,鄧秀兒便是一驚,只見那艘官船已遠遠離了岸邊,因為碼頭附近水域寬廣,恍若一個小湖,那船就停在湖中央,根本不再靠岸了。鄧秀兒慌忙下了轎,使了一吊錢,又軟語溫求一番,那岸上守卒才帶搭不理地道:「姑娘,官倉衙門招了刺客,他們招拱,本來是想把官船一把火兒燒掉的,幾位大人擔心魏王千歲安全,所以這船駛離了堤岸,你看到了麼,水上巡弋的這些小船上俱是弓手,水下還帶了暗網,把那官船圍的水洩不通,膽敢隨意靠近的,那可是格殺勿論,我與姑娘說了這麼多話,已經犯了規矩了,請姑娘不要為難我了,還是趕緊離開吧。」

  鄧秀兒哀求道:「這位兵大哥,奴家與魏王千歲是相識的,還求兵大哥稟報一聲,如果知道我來,千歲一定會見我的。」

  那人一聽,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使不得使不得,姑娘不要為難在下了,千歲何等尊貴,在下哪有資格擅自傳報,要是有個什麼差遲,我這吃飯家伙就得搬家。」

  「兵大哥,您只是幫著傳報一聲,又須擔甚麼責任呢?奴家不敢讓兵大哥白白辛苦,這裡還有幾吊錢,請大哥千萬幫忙。」

  「有錢掙,也得有命花呀,上頭下了嚴令,我可不敢違犯軍令,再說,就連我也沒資格未經傳喚就上船的,我要是給你報信,沒準兒我就被射成了刺猥,姑娘,你還是走吧,不要在此糾纏,不然大家臉上都要難看。」

  鄧秀兒百般央求未果,只得問道:「那麼,不知是哪位大人下的警戒令,還請兵大哥告知,奴家去央求他便是。」

  那侍衛站在日頭下面,晒得火氣也不小,翻了翻眼睛道:「如今主事的,就只楊院使一人而已,除了他,還能有誰?」

  「楊院使?」鄧秀兒想:「昨日楊院使寫的條子我還沒用過,本想那些親戚家眷都是這般模樣,再去相求他們恐怕也不得結果,如今正好一併前去,如果能讓他們還錢最好,不然的話就央求楊院使想個法子。」

  想到這裡,鄧秀兒頷首道:「如此,多謝兵大哥了,奴家告辭。」

  鄧秀兒上轎匆匆離去,臨時駐紮在岸邊的侍衛營帳中姍姍走來一人,望著遠去的轎影皮笑肉不笑地問道:「來的可是鄧府千金?」

  那侍衛忙躬身答道:「是,小的已按大人吩咐打發她離開了。」

  那人正是程德玄,他瞟了眼即將消失在長堤盡頭的小轎,暗暗冷笑:「想救鄧祖揚?除非他肯攀咬趙普那老傢伙一口, 否則這一遭兒哪那麼容易讓他脫身。」

  不想,遠處慕容求醉和方正南也正看著這一幕,二人面帶隱憂,直到程德玄的身影消失在堤岸邊,方正南才道:「看來,他們是想拿鄧祖揚這件事做文章,意圖卻在相爺那裡。」

  慕容求醉冷冷地道:「鄧祖揚這個蠢材,縱容家人為惡,事到臨頭,卻沒一個肯救他。你說他會不會迫於晉王壓力,招出什麼對相爺不利的話來?」

  方正南目光一閃,回頭說道:「以他品性,似乎不會如此,不過……人心隔肚皮,威逼利誘之下,人會怎麼抉擇,很難說的。」

  慕容求醉沉沉說道:「那麼……有什麼最穩妥的辦法來消除隱患呢?」

  二人對視一眼,目中泛起一抹冷意,樹上的蟬忽然停止了鳴叫,似乎也被他們的殺氣所懾。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1-22 20:16
第318章 世情如霜

  沉重的倉庫「吱嘎嘎」地打開了,自從淮河四雄試圖劫獄之後,這裡的戒備又森嚴了幾分,就連普通犯人家屬的探視也取消了。這些養尊處優的老爺們對粗陋的牢飯難以下嚥,所以也就沒了精神體力,楊浩進來時,他們依然懨懨地躺在牢房角落裡,懶得抬頭看一眼又要提審哪個。

  楊浩現在已經停止了訊問,已經掌握的資料,已經足以定他們的罪,他現在只需等著朝廷派來專門負責此案的欽差把案子移交過去就是,如今趕來,只是因為侍衛稟報說鄧秀兒去見劉向之等人了,所以才來看看情況。

  焰焰和娃娃上街去了,天氣雖然煩悶,但是楊浩手頭還有大量需要移交的案卷需要整理,以焰焰的性子,要她一直在旁陪坐,她可做不來。其實娃娃也未必就喜歡這麼沉悶地陪坐,看著楊浩做事,畢竟就連她的歲數也不大,正是精力旺盛、好說好動的年紀,一個年輕的小姑娘,哪有那樣的定性,只不過唐焰焰敢打自己的喜惡表現出來,若不是唐焰焰提出,那麼她是一定會靜靜在旁陪坐侍候的。

  楊浩很喜歡焰焰這樣的性格,他並不希望自己的女人一嫁過來就變成只會看他臉色行事的應聲蟲,全無一點個性,見兩個丫頭枯坐一旁昏昏欲睡,正想打發她們去泗洲城中游覽泛舟,唐焰焰一說,便答應下來。

  她們此番南下所帶來的人如今都已搬到了官倉衙門,她們要出去,杏兒、老黑、張牛兒都是要陪同的,楊浩把無所事事地蹲在衙門口兒打哈欠的壁宿也派了去,有這個賊祖宗陪著,什麼擠神仙的、渾水摸魚的,都休想近了她們的身子。

  「她想出了對付家族和晉王的辦法?她能有什麼辦法,而且以她爽快的性子,居然羞答答的不願當著吳娃兒的面說的?」

  楊浩一邊走,一邊想著唐焰焰那番欲吐還掩的話,隱隱猜出了幾分她的主意,脣邊不禁露出一絲玩味的笑意。的確,在人屋簷下,怎能不低頭,最後就是有個比較溫和的法子來解決這個問題,焰焰這個主意目前看來還真的是一個廝混過關的好主意。

  唐家是一門心思要攀上晉王這棵參天大樹的,去同唐家交涉是不會解決問題的,這樣的話如果硬來,不但彼此的實力相差懸殊,而且自己站在於理不合、於法不合的位置上也太過被動。

  可是如果他和焰焰先已有了夫妻之實那就不同了,雖然會有些唾沫星子濺過來,可開封城畢竟不是一個雞犬之聲相聞的小村落,旁人的閒言碎語儘可不去理會,而那樣一來,唐家自覺尷尬,是不敢再強要焰焰嫁與晉王的,而晉王趙光義也不會自貶身份,納這樣一個女子為側妃。

  「焰焰……,這個妮子,敢愛敢恨,敢做敢當,她想的主意,一定就是搶先成就夫妻事實,逼迫家人承認我和她的關係,呵呵……」

  想起焰焰那曼妙迷人的第二張臉,楊浩一陣心猿意馬,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她什麼時候才會對我說呢?嗯,得找個時間與這丫頭好好聊聊。現在還不成,等泗洲之事了結吧,明日交接了案子,繼續南下時我就找個由頭離開官船到娃娃船上去。

  泗洲之事解決好了,對整個江淮道上各路官員、糧紳都有警懾作用,泗洲這一腳踢開了,以後就容易施展身手了,想必各處購糧、運糧事不會再憑空生起什麼波瀾,那時沒有多少事做,這趟江淮之行,就算是我與焰焰、娃兒的蜜月之旅吧。呵呵,好期待啊……」

  走在幽暗的光線下,一道道斑斕的光影從高處傾斜而下,不時閃掠過楊浩的身子,於是他脣邊有些神祕的笑容在一明一暗間便顯得詭譎起來,引路的獄卒看在眼中,感覺有幾分陰森的味道,便有些毛骨怵然起來。

  「娃兒雖然妖嬈,終究限於先天體質,一人難以令人盡興,如今再有了焰焰,我苦練多日的雙修大法終於派上用場了,哈哈……」遙想雙飛的旖旎香豔,楊浩眉飛色舞,突然笑出聲來,那個獄卒機靈靈便打個冷戰,心道:「院使大人怎麼笑得這般陰險……這是又要去禍害誰了……」

  繞過一排倉房,光線更幽暗了,糧倉是空的,空氣沉悶,瀰漫著些糧谷遺留的味道,前方忽然隱隱約約傳來一陣對話聲,楊浩腳下不由一慢,那個獄卒趕緊湊上來小聲說道:「院使大人,鄧姑娘正與劉向之等人說話,她有院使大人的條子,所以小的摒退了左右……」

  「嗯!」楊浩點點頭道:「你辦得很好,退下吧,莫要驚擾了她。」

  「是是是!」那獄卒連聲答應,躡手躡腳地退了下去,楊浩停頓片刻,舉步向前行去。

  「秀兒,你說……要是把庫銀都填補上,能免去你爹的罪責麼?」

  「二舅,泗洲糜爛至斯,爹爹難辭其咎,不過若是能把庫銀補齊,這張挪用貪墨庫銀的罪責就能撤去,那樣一來雖不能全然免責,卻是能夠大大減輕爹爹的刑罰,若在尋常時候玩忽職守這樣的罪責或許只是流放,可是如今開封斷糧,事態嚴重,官家震怒之下,因為這一罪責砍了爹爹的頭也未必不能……」

  劉牢之迫不及待地道:「秀兒,你二舅是問你,如果把庫銀填上,你爹是官復原職,還是貶謫下去做個知縣判官一類的官兒呀?」

  「哈哈……」空曠中突然傳出一聲怪笑,聽來有如夜梟,著實有些滲人,劉忠怒道:「周望叔,你笑甚麼?」

  周望叔冷笑一聲道:「天真的蠢貨!」

  鄧秀兒猶豫一下,苦笑道:「二舅,王法昭彰啊,這樁案子已是鬧得天下皆知,誰還能包庇爹爹?若是把庫銀都填補上,保住爹爹一命做個平頭百姓已是最大的寬容,這官……只怕是做不得了。」

  劉向之一聽臉色頓時一暗,喃喃地道:「那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鄧秀兒幽幽一嘆道:「那已是邀天之幸了,秀兒焉敢再奢望其他?娘親這兩日已去過舅舅和姨丈家裡,因為妗子和姨母不知其詳,亦不知詳細數目,無法償還庫銀,秀兒費盡周折,請託了人,才有機會來見諸位長輩,還請儘快寫個手條下來,讓家中償還庫銀,救我爹爹性命,否則……朝廷專司此案的欽差御使頃刻便至,若等他們到了,就來不及了。」

  「補回庫銀也不能保住他的官職……」劉牢之的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那就是說……,這一遭我們是徹底完了……,那麼……償還庫銀還有什麼益處?」

  鄧秀兒心頭一沉,惶然道:「三舅,你這是甚麼話,二舅,你們……」

  劉書晨絕望地道:「我們劉家上上下下就這麼完了?朝廷上會把咱們怎麼樣?咱們做的那些事,罪當致死麼?」

  周望叔陰陽怪氣地道:「官字兩張口,該不該死還不是朝廷上的一句話?若是尋常時候,或許罪不致死,可是朝廷如此緊張此事,連皇長子都加王爵派遣了出來,恐怕缺糧之事十分的緊迫,就算為了殺雞儆猴吧,又有何人會憐惜你我之頭?嘿嘿,嘿嘿……」

  「姓周的,閉上你的狗嘴!」劉忠咆哮道:「當初如果不是你拉我們下水,我們劉家何致於會有今日?是你,都是你,是你害了我們劉家,就算做鬼我劉忠也不會放過了你。」

  周望叔陰陰笑道:「怪我?曾幾何時,你還對我感激不盡呢,怎麼如今大澈大悟了?哼哼,不是我點化於你,你們劉家一幫泥腿子會有今日這般的大富貴?你劉忠是個什麼東西,會有享用不盡的錦衣玉食、會一口氣兒納了十二房美妾?劉老弟,旁人一輩子也享用不到的榮華富貴,你都享用到了,還不知足麼」

  「閉上你的臭嘴,你這老狗,我不想死,誰他媽的想死啊……」

  鄧秀兒哀聲道:「舅舅,姨丈、表兄,秀兒也想救你們,可是罪證確鑿,爹爹又是自身難保,秀兒一個弱女子,實在無能為力啊,現如今……只有爹爹還有一線生機,你們……」

  劉向之忽然怪笑一聲道:「我們罪證確鑿,難道你爹他就不是罪證確鑿麼?」

  鄧秀兒一呆,愕然道:「二舅,你……你這是甚麼意思?」

  劉向之忽地轉過身去,帶著手銬腳鐐譁愣作響,他急急走出兩步,昂起頭,硬著嗓音道:「秀兒,周望叔說的對,我們劉家本來就是一幫泥腿子,這幾年,一輩子享不到的福我們都享用到了,也該知足了。」

  鄧秀兒手腳冰涼,猶抱著最後一線希望,顫聲說道:「二舅,你……你是說?」

  劉向之悠悠地道:「若不是我當初賣了自家的耕牛給你爹湊盤纏,他如今頂多做個私塾先生,哪有做到一州知府的威風?是啊,我們借了他的勢、沾了他的光,可是二舅自問並不欠他的。如今二舅完了,三舅完了,你姨父也完了,整個劉家上上下下當家主事的人全都完了,你爹那個愚腐書生,就算保住了這條性命,他能賙濟得了這麼一大家子人?不,他沒那個本事。

  我們是完了,可是這幾年我們已經掙下了一份可以讓子孫享用不盡的家業,知足了。咱大宋國還沒有過一人犯罪抄滅九族的,這一遭兒楊浩那廝人髒並獲,朝廷是一定要重罰的,如果你二舅再替你爹填補虧空,二舅家裡還能剩下甚麼?」

  鄧秀兒驚慌地撲過去,一把抓住欄杆,失聲叫道:「二舅,你怎麼能這麼說話,那本來就是官銀,是不義之財啊?」

  劉向之冷笑道:「取自庫銀?有什麼憑據?」

  鄧秀兒一呆,她雙手緊緊抓住欄杆,含淚的雙眸漸漸噴出火來:「二舅,你……你們為了保住家財,要置我爹爹與死地不成?二舅!」

  她的聲音尖厲起來,彷彿索魂的厲鬼,在空蕩蕩的官倉裡嫋嫋傳開,劉向之的背影在叫聲中佝僂起來,他喃喃地道:「沒有憑據,朝廷就不能抄沒我的家產,我死了,至少還能給家人留下一份殷厚的家產讓他們過活度日。

  秀兒,二舅也想風光大葬,也想來年祭日有個香火兒啊,要是我死了,什麼都留不下,老婆、女兒生計無著只能淪落娼家,我那小妾剛生的孩兒只能隨他娘改嫁,連姓氏都要隨了旁人,我死也不瞑目啊。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不要怪二舅,二舅也是不得已、不得已啊……」

  「二舅、三舅、姨丈,你……你們……」鄧秀兒淚眼迷離地一一望去,誰的目光與她一碰都悄然挪開,不與她對視,臉上一片漠然,彷彿已與她全無關係,鄧秀兒只覺自己連呼吸都喘不上氣兒來,壓抑得幾乎窒息。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沒有不能上吊的樑。你們不用心存僥倖,善惡有報終有時,你們喪盡天良,會遭惡報的。」楊浩說著,從牆角裡轉了出來。

  一個個倉房都封著柵欄,每一個倉房中關著一個人,鄧秀兒撲在劉向之牢房間,貼著柵欄萎頓在地,楊浩看得也是心中一慘。可是他如今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鄧祖揚這番遭遇,的確是糾由自取,如果他能補救,或許還可以法外施恩,但是如今這種情形,誰能替他補上那塌天的窟窿?

  周望叔被關押在劉向之對面的牢倉中,儘管身陷囹圄,但他仍是衣著整潔,頭髮一絲不苟,與對面蓬頭垢面不修邊幅,已經完全像一個囚犯的劉向之等人比較起來,他就像坐在堂上問案的大老爺一般威嚴。

  看到楊浩出現,周望叔微笑起來:「楊院使,老夫小瞧了你啊,旁人拿老夫全無辦法,可你毫無章法的一通亂拳,居然連我這老師傅都栽在了你的手上,呵呵,佩服、佩服!你說善惡有時終有報?我看……這話只好糊弄一下那些沒有本事快意恩仇的廢物。」

  楊浩轉向他,冷冷地道:「周望叔,你罪大惡極,論罪,必死無疑。古人常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到現在還執迷不悟麼?」

  周望叔坦然笑道:「要做怎樣的事就要有怎樣的擔當,既然做了這樣的事,我就有這樣的準備,雖然我周望叔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可你也莫要小瞧了我的勇氣。不錯,我周望叔是要死了,可是我周家垮不了,我們周家……嘿嘿嘿……,上百年來,就一直防著朝代更迭、戰火紛亂,會把我周家薪火一舉而滅,早有種種萬全之策。周望叔倒了有什麼關係, 我周家倒不了,照樣還是江淮道上數得著的大世家,楊院使,你很失望吧?」

  楊浩肅然道:「你說錯了,我沒有失望,相反,我很高興,我很高興有這樣一個朝廷、有這樣的律法,雖說依著你的所做所為,我也恨不得出幾個來俊臣、萬國俊、吉頊一樣的酷吏,讓你嚐嚐家破人亡、生不如死的滋味,但是不株連、不抄家,這是開明之舉,我尊敬而且服從。

  朝廷如果抱著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的念頭,即便它最初是用來懲治大奸大惡的,早晚也會淪為迫害良民百姓的工具。到那時,數不清的滅門令尹、破家縣令,受害的都是無依無助的良民百姓。至於你,你也不必得意,如果你周家今後本本份份的,那麼你是你,周家是周家,朝廷需要那樣的良民,地方需要那樣的士紳,可是如果你周家的人還像你一般為了斂財橫行不法,為非作歹,早晚會和你今日一般下場。」

  周望叔斜眼睨著他,只是冷笑不語。楊浩看這人簡直不可理喻,也不再與他說教,他看看仍痴痴坐在地上的鄧秀兒,嘆道:「鄧姑娘,算了吧,大難臨頭,他們人人都在為自己打算,是不會有人幫你的。」

  劉忠冷笑道:「楊浩,你不用假惺惺的扮好人,這一切還不都是你造成的?如果不是你,我姨丈如今還是泗洲知府,我們劉家又怎會造此大劫?」

  楊浩默然半晌,長嘆道:「劉忠……」

  「怎麼?」

  「你已經不可救藥,活著真的是浪費糧食,你是該死了!」

  重新回到陽光下,楊浩和鄧秀兒的眼睛同時眯了起來。

  站在燦爛明媚的陽光下,楊浩有種剛從醜陋骯髒的地獄回到人間的感覺,那炎熱也不那麼討厭了。略略適應了一下刺眼的陽光,他轉身看向一旁的鄧秀兒,鄧秀兒臉色蒼白,一雙大眼中眸子完全失去了光彩,就那麼痴痴地站在那兒,彷彿一具沒有生氣的瓷娃娃。

  楊浩不忍多看,轉過臉去道:「鄧姑娘,明天,朝廷派來緝查此案的欽差御使就要到泗洲了,本官交接清楚就要繼續南下,你是個孝女,可是有些事不是你能左右的,該做的你已經做了,做錯了的終究要付出代價,不要繼續奔波了,鄧知府畢竟是受矇蔽的,我想朝廷會酌情處治的,未必就有殺身之虞。」

  鄧秀兒慢慢轉過身,痴痴問道:「你想?如果你猜測錯誤呢?那是我爹爹的性命呀……」

  楊浩嘆道:「你那班親戚都讓銅錢燻黑了心,根本不想救他性命,奈何?」

  鄧秀兒喃喃地道:「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

  她雙眼一亮,突然一把扯住楊浩衣袖,雀躍道:「楊院使,我想到了,我想到了。」

  楊浩動容道:「你想到甚麼了?」

  鄧秀兒激動的語無倫次:「他們陷我爹爹於不義,如今又袖手不理,我明知那錢財是他們貪墨了去,卻是無憑無據,原因就是,根本沒有帳目可查,沒有什麼追究他們的依據。可是……可是要對付他們也並非全無辦法,只要大人肯相助,我們就能以亂制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楊浩奇道:「如何以亂治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鄧秀兒興奮地道:「似周家十餘代的糧紳,家中自有規矩,帳目嚴密,做不得手腳。可是我劉家這些親戚不同,他們原本俱都沒讀過多少書的,做生意又是巧取豪奪、強買強賣,根本沒個正經營生,哪裡需要什麼詳盡準確的帳目?

  況且他們又慣用私人,不曾請個真正了得的帳簿先生,他們的帳目俱都是混亂不堪無從查證的,大人若肯相助,只消以擔心他們家人私下轉移藏匿財產的理由暫時查抄集中控制起來,那……若是這財物少了多少,他們同樣沒有帳目來證明追索的,不是麼?」

  楊浩定定地看著她,半晌沒有說話,鄧秀兒充滿希冀地道:「楊院使,你覺得有甚麼不妥當?」

  楊浩慢吞吞地道:「只有一點不妥當。」

  鄧秀兒急忙道:「你說,咱們再好好商議一下。」

  楊浩長長地吸了口氣,緩緩說道:「如果用你這個法子,欲治不法者,先陷自己於不法,我……為什麼要這麼幫你?」

  鄧秀兒的心彷彿被針刺了一下,臉色突然漲紅如雪,半晌才囁嚅道:「楊院使,奴家知道……知道這麼做是有些為難了大人,可……可我爹……他真的是好冤枉啊。」

  「嚴格說起來,他也不算是冤枉,被家人矇蔽到這種地步,在泗洲做盡了惡事,他也算是糊塗透頂了。可他本人畢竟是個清廉自守的官兒,所以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希望能拉他一把,也因此,才允許你去見他們,這已經是犯了規矩。鄧姑娘,你這個想法不管有沒有用,卻是陷我於不義,一旦事發,你知道對我來說意味著甚麼?」

  鄧秀兒的臉色越來越紅,楊浩吁了口氣道:「說起來,你這位知府千金雖是自幼隨令尊通習琴棋書畫博覽群書,可你畢竟沒有接觸過什麼人情世故,不諳世事,有些異想天開的想法也不足為奇,我不怪你。

  但是想要我這麼做那是不可能的,如今你劉家這些親眷已狠下心來袖手旁觀,令尊是無法脫罪的了,鄧姑娘也不要枉費心力了,你回府去吧,我說過的話一定算數,奏表上,本官會把來龍去脈說個仔細,也許官家會網開一面。」

  楊浩說罷轉身便走,鄧秀兒望著他的背影,忽然厲聲叫道:「楊院使!」

  楊浩停住腳步,頭也不回地道:「姑娘還有什麼事麼?」

  鄧秀兒大聲道:「如果,那個無辜被囚禁起來的人是你的兄弟,是你的親人,你會不會說的如此冠冕堂皇,如果這個法子能救他性命,你會不會救他?」

  楊浩皺了皺眉,說道:「鄧姑娘,你不覺唐突麼?」

  「楊院使,你為何不敢答我,我只問你,如果那人是你的兄弟,是你的親人,而只有這個法子能救他性命,你會不會救他?」

  楊浩惱了,回身道:「會!楊浩一介凡夫俗子,不是至道大公的聖人!但是,我又憑什麼為本該承擔這個責任的鄧知府來甘冒如此凶險?鄧姑娘,你憂令尊安危,本官能夠理解,我同情令尊,但我不會毫無原則地幫他。我對鄧姑娘很尊重,請你不做說些不可理喻的話來,傷了彼此的和氣!」

  楊浩心頭大怒,說話也帶了幾分火氣,說罷這番話便拂袖而去。鄧秀兒此時就如驚弓之鳥,心思異樣的敏感,旁人的話稍重一些,稍稍含糊一些,她都不免要有許多聯想,何況楊浩的話也帶著火氣。

  眼見他決然而去,鄧秀兒雙淚長流,心中忽地湧起一個可怕的念頭:」他不是知道魏王千歲有意救我父親的麼,原本寫下手條、支開獄卒,對我頗為照顧。如今怎地態度大改,莫非……莫非那日程羽、程德玄與他所言果然改變了他的心意,他終究是晉王的人,為了打壓趙相公,他……他們要讓我爹爹再無翻身之地麼?」

  「如今該怎麼辦?如今該怎麼辦?」鄧秀兒紅腫著雙目,愁腸百轉,思來想去,忽地把牙根一咬:「唯一的希望唯有魏王了,無論如何,我都要見他!只有他,才能救我爹爹性命了。」

  「鄧大人,明天……欽差御使就要來了。」

  慕容求醉坐在桌旁說道。鄧祖揚盤膝坐在榻上,微闔雙目,一言不發。

  慕容求醉嘆了口氣,說道:「趙相公對你很是青睞,也很欣賞你的品行與能力,當初曾經在官家面前再三的舉薦。你也該聽說過,官家脾氣甚是暴燥,趙相公舉薦你時,官家不甚入眼,把相公的薦書都扔了回來,可是相公並不氣餒,第二天仍是送上了你的薦書,唉!官家大怒,把薦書撕得粉碎,結果第三天,相公將撕碎的薦書一片片粘好,仍然送到了官家龍書案前,官家見了也不免為之動容,這才破格擢升你為泗洲知府,相公對鄧大人,真的是器重的很吶。」

  鄧祖揚瞿然動容,不覺張開了眼睛。他也聽說過這樁官家與相爺之間的逸事,可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就是那薦書的主角,慕容先生是趙相公身邊的幕僚,應該是知道詳情的,他這麼說,那應該是不差的。

  鄧祖揚感動地道:「相爺他……他竟如此器重學生?唉!鄧某愧對相爺啊。」

  方正南道:「話也不能這麼說,鄧大人品性高潔,在泗洲為官近三載,官聲響亮、政績斐然,相爺慧眼識人,老朽也是十分佩服的。這一次,鄧大人為家人所牽連蒙冤入獄,老朽與慕容先生甚為掛念,想法設法為大人脫罪,可惜,力有不逮,實在慚愧。」

  鄧祖揚感激地拱手道:「兩位先生千萬不要這麼說,鄧某糊塗,鑄成這樣的大錯,愧對官家的重用、相爺的提拔,愧對泗洲百姓,兩位先生如此誇獎,鄧某真要慚愧的無地自容了。」

  慕容求醉眯著眼睛一旁觀察他的神色,這時把腿一拍,怒容滿面地道:「可恨!著實可恨!鄧大人,不瞞你說,以你罪責,不過是個玩忽職守罷了,本不算什麼大罪,再加上你在泗洲一向潔身自好,這一次是你的家人為惡,卻不是拿住了你的什麼把柄,我們二人本以為要救你脫難易如反掌,誰曉得……宦海仕途,險惡重重、險惡重重啊!」

  鄧祖揚一呆,急忙問道:「慕容先生此言因何而發?」

  慕容求醉似覺失言,連忙搖頭一笑:「喔,沒什麼,沒什麼,老夫只是見大人被拘禁至今不得釋放,心中憤懣,所以才有此憤慨之言,鄧大人不要多心。」

  這樣一說,鄧祖揚更是滿腹疑竇,跳下榻來扯住他道:「慕容先生不要誑我,還請實言相告,莫非……其中還有甚麼內情?」

  「這……這這……」慕容求醉滿臉為難之色,一旁方正南忍不住道:「就告訴了鄧大人又如何,反正明日欽差御使就到,用不了幾時,鄧大人也會一切瞭然。」

  「正是,正是。」鄧祖揚是個憨厚忠直的書生,一聽這話連連點頭:「方先生說的是,兩位先生若知什麼內幕,且不涉及必須對犯官有所隱瞞的話,還望不吝相告。」

  慕容求醉捻著鬍鬚沉吟半晌,拳掌一擊,說道:「罷了,那老朽就說與你聽。」他抬起頭來,直視著鄧祖揚道:「鄧大人,今時不同往日,這一次開封糧草短缺之嚴重,實是前所未有之事,官家十分驚怒,對此事萬分的重視。」

  鄧祖揚頷首道:「朝廷雖未明言,可是觀朝廷前所未有的大陣仗,下官也猜得出幾分。」

  慕容求醉道:「這就是了,正因如此,鄧大人這樁案子若是放在尋常時候,十有八九是要貶斥流放的,如果有相爺從中斡旋,說不定還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遷地為官也就是了。可是這一遭卻不同,因著開封斷糧,火燒眉睫,一切與之相關事宜,唯有從重辦理,泗洲府在鄧大人治下,鄧大人受親眷矇蔽,竟爾使泗洲一地官吏、糧紳勾結一氣與朝廷作對,致使魏王在此耗時良久,不管是為了以正國法,還是儆戒天下官吏糧紳,這件案子都是一定會從重從嚴從快處治的。鄧大人的性命……」

  他不忍再說下去,輕輕扭轉了頭沉默不語。

  鄧祖揚沉默半晌,忽然一笑,說道:「下官每日關在艙中,思來想去,也想過種種可能。殺頭之罪,下官也想過,只是沒有想到,真的會有這樣嚴重的懲罰。罷了,泗洲不知多少人家被我那親眷禍害得家破人亡,我這父母官難辭其咎,鄧某不會怨天尤人;

  朝廷重用鄧某,鄧某食朝廷俸祿,卻不曾做下一件對朝廷、對社稷、對百姓有益的事,愧對朝廷、愧對子民,枉讀了這許多年的聖賢書啊。如果用鄧某的頭顱,用警惕天下官吏,能警懾那些貪利不法的糧紳,讓他們好生配合朝廷,妥善解決了開封斷糧之事……」

  鄧祖揚苦澀地一笑,說道:「那就算是……鄧某做這泗洲知府以來,為朝廷做下的唯一一件有益之事吧。」

  「鄧大人……」慕容求醉聽得為之動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半晌,目中才蘊著淚光,哽咽道:「鄧大人,不是老朽不肯救你,實不相瞞,鄧大人一出事,老朽和方先生就連夜修書遣人快馬遞進京去,稟知相爺,求相爺援手。可是誰知……」

  他搖了搖頭,一旁方正南接口道:「可是誰知……誰知程羽楊浩他們那班南衙走狗也已將此事快報京師,晉王得訊如獲至寶,欲藉此事指摘相爺薦人有誤、識人不明,他藉著開封糧危倚難自重,趁機向相爺發難,相爺為了維護鄧大人,現在自陷危局,飽受晉王一黨攻擊。」

  鄧祖揚聽得又是感動又是惶恐,急忙問道:「相爺如今怎樣?下官昏庸,想不到竟連累了相爺,唉!下官素知南衙與相府不和,如今南衙府尹又晉了王爵,威勢比往昔更加了得,恐怕……恐怕不是好相與。」

  「是啊,」慕容求醉道:「如今程羽等人正到處蒐羅罪證,希冀以此事把相爺牽連進來,他們打著查辦鄧大人一案的幌子,不斷擴大查索範圍,到處蒐羅所謂證據,我們眼睜睜看著,卻是無計可施。」

  鄧祖揚驚怒道:「這是鄧某的罪責,與相爺有何相干?他們怎能牽扯到相爺頭上去?」

  方正南冷笑道:「鄧大人忘了他們是什麼出身了?他們可是在南衙做了多年的刑獄提點刑律押司,刀筆功夫可以顛倒黑白,指鹿為馬,此案一日不結,他們想炮製些罪證出來還不容易?不需要直接與相爺牽連,只消有所暗示,相爺的處境就更加不妙了,何況,他們還可以向人誘供,總之,是無所不用其極呀。」

  鄧祖揚削瘦的臉龐漲得通紅,他在室中疾走兩圈,忽地站住腳步,轉身面向慕容求醉兩人,臉上露出安詳的笑容:「兩位先生不用過於擔心,相爺從政多年,素受官家信重,不會輕易被人扳倒的。至這這泗洲一案,很快就會了結,所有的罪責都會有人承擔,他們也沒有理由再查下去的。」

  慕容求醉訝然站起,問道:「鄧大人此言據何而發?」

  鄧祖揚笑而不答,轉首他顧,沉聲道:「兩位先生回京之後,請代鄧某向恩相一言,就說……學生十分感念恩相的提擢之恩,學生愚頑糊塗,辜負了恩相的栽培之恩,今生無以為報,來世草銜環!」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1-22 20:24
第319章 斷腸花

  楊浩回到住處,坐下來緩緩研墨,又鋪開紙張懸腕提筆,猶疑半晌卻長長地嘆了口氣,始終無法下筆寫下一字。對鄧知府他不無同情,但是鄧知府落得如今這樣下場,真個是「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他已經是無能為力了。

  鄧秀兒想出來的辦法其實確是個好主意,楊浩做事喜歡劍走偏鋒,行奇用險,鄧秀兒這樣的計策正合他的心意,但是欣賞歸欣賞,他是無法去冒險這麼做的。凡事總有權衡一下利弊得失,這麼做一旦事發,等待他的就是牢獄之災,就算他是孤家寡人一個,他也沒有那麼偉大的情懷,只因為鄧祖揚是個清官,就起了割肉喂鷹、以身飼虎的大慈悲。

  更何況他如今亦有自己的牽掛,娃兒把終身託付給了他,焰焰也已來到了他的身邊,做為她們的男人,他做事豈能不為自己的女人考慮一下?且不說他不擇手段地去幫鄧知府,趙普未必感激他,而且觸犯了國法,一旦讓趙光義曉得,那更是後患無窮。

  他欲與焰焰成就好事,斷了唐家想讓她嫁作晉王側妃的念頭,以晉王趙光義來說,雖不及乃兄趙匡胤雄才大略,但是其胸襟氣魄卻也非常人可比,他對唐焰焰並無感情,亦未必就會因為一個美人兒被人先娶了去就耿耿於懷,但是自己身為南衙下屬,如果如此相助趙普這個與南衙水火不容的政治對手,去幫助他們派系的人脫罪,一旦被趙光義知道,那就絕對容不得自己了。

  「唉,鄧知府不是個好官,卻是個好人,非是楊某不願救他,實是無能為力,希望那個年幼無知的丫頭能夠理解我的苦衷。」想起拂袖而去鄧秀兒那怨恨不已的眼神,楊浩唯有搖頭付之一笑笑。

  他卻沒有想到,鄧秀兒如今最恨的人就是他了。在鄧秀兒心中,她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推她下水的人固然可恨,可是岸邊走來的那個人拋出了一根稻草,給了她生的希望,當她拼命地掙扎到那個人身旁,那個人明明只要伸伸手就能把她拖上岸時,那人卻因為怕溼了自己的鞋子而拒絕再伸援手,寧肯眼睜睜地看著她沉入深淵,她所有的恨,都在這一剎那全都轉移到了這個人身上。幫人幫一半,楊浩有他的苦衷,怎知得來的卻是這樣的結果。

  「我不能這樣毫無原則地幫她,可是……鄧知府畢竟品性不壞,就此治罪有些可惜,再說魏王對鄧姑娘有意,待將來風平浪靜,未必不會納她為側妃,我若就此袖手,著實不妥。她如今的困境,我當與魏王說說,在儘可能的範圍內與她爹爹行個方便,如此一來,我總算是盡了力,魏王和鄧姑娘也不致對我生了嫌隙。羅公明說過,做人要內方外圓,原則要堅持,這些為人處事的技巧我也不可不加註意。」

  筆端輕輕垂落一滴墨汁,暈染了紙張,楊浩將筆一擱,當即起身便往外走。

  乘轎到了泗洲城外碼頭邊,又換乘小船登上官船,楊浩立即便去見魏王,魏王只穿一襲輕衫,面色微帶陰霾,似乎心情不太好,楊浩無暇揣摩他的心思,便將自己瞭解的情形源源本本向他說了一遍,趙德昭的臉色更顯陰沉,半晌才沉沉說道:「想不到鄧家那些親眷竟然如此無情無義,楊院使,如今……真的沒有辦法幫她了麼?」

  楊浩道:「千歲,下官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其實……就算讓他將庫銀補足,咱們抹去為銀被貪墨挪有的罪證事實,已然是與法不合,但法理不外人情,鄧知府雖有虧職守,品性還是相當不錯的,那麼做雖與法不合,下官卻也心中無愧,可是如今這種情形……」

  他搖搖頭,默然片刻,又道:「明日察緝此案的欽差就要接手此案,一旦移交了案子,不論是我還是王爺,都不方便再插手。下官想,若想為鄧知府減輕罪責,今日已是最後的機會,不如讓鄧知府搶在欽差到來之前主動上表請罪,下官與王爺聯名附奏,將事情來龍去脈一一敘說清楚,隨同鄧知府的請罪表一同呈送京師,或許官家見了能夠網開一面。」

  「聯名上表,為鄧知府求情?」

  「是,王爺,我們如今能為鄧知府做的……,就只有這樣了。」

  屏風後面突然傳出一聲清咳,楊浩猛地抬頭望去,卻不見屏風後有人影閃動。趙德昭霍然起身繞室疾走,半晌之後,突地頓住腳步,臉龐有些漲紅地道:「好,你去見鄧知府,向他說明本王的苦心和難處,勸他立即向官家請罪……」

  屏風後面又是連咳兩聲,趙德昭不理,提高聲音道:「本王就與楊院使聯名上飄天文學開一面,薄懲其罪!」

  「是,下官遵命。」楊浩往屏風處看了一眼,不動聲色地抱拳行禮,緩緩退了出去。

  「王爺,老夫方才一番話都白說了,你怎麼能答應這麼做!」太傅宗介洲怒氣衝衝地從屏風後面閃了出來。

  「老師。」趙德昭躬身施禮,宗介洲避而不受,退開一旁,氣憤地道:「王爺方才也聽到了,鄧知府得此下場,他的那些親族是怎麼做的?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就連鄧家的親眷對他都袖手不理,王爺何必去攪這趟渾水?」

  「老師,學生實在不忍……」

  「王爺,我看你是為色所迷!」

  宗介洲怒不可遏,唾沫星子都快噴到趙德昭臉上去了,他大聲指責道:「王爺,你剛剛晉升王爵,初次代天巡狩,不知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你,就連官家也在看,看王爺的為人處事,看王爺是否幹練機事,綢繆樞極,看王爺是否心懷家國,大公無私。王爺不惜羽毛,為一犯官求情,且是值此國家危難之時,實在不合時宜,王爺這麼做,簡直是……簡直是……咳咳……咳咳……」

  趙德昭見老師氣得面紅耳赤,咳嗽連聲,不禁歉疚地俯首道:「老師,學生知道老師嘔心瀝血,都是為了學生,可是……,請老師寬恕,這一次,就這一次,老師就讓學生自己做一次主吧。」

  宗介洲氣得胸膛起伏,大聲喝道:「千歲,你是王爺、是皇子,你當以家國天下為念!」

  趙德昭霍地挺起胸來,亢聲答道:「可是學生也是一個男人,一個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慾的男人!」

  宗介洲氣得臉色鐵青,嘴脣哆嗦,指著他道:「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汙也。你……你你……氣死老夫了……」

  趙德昭一看他氣得嘴歪眼斜,搖搖欲倒,慌忙趕上兩步把他扶住,讓他在椅上坐了,取過一杯涼茶來讓他順氣兒,宗介洲喝了口水,呼呼地喘了幾口大氣,臉上才算恢復了幾分血色。

  看看自己這個苦心調教多年的學生,宗介洲長嘆一聲,語重心長地道:「王爺,多少帝王為女色所迷,以致丟了江山社稷。如今正值朝廷危難當頭,這種時候,換一個欽差來,恨不得殺一儆百,借泗洲昏官惡紳的人頭警懾天下呢,可是王爺卻為一女子而枉顧國法,官家會怎麼看?文武百官會怎麼看?

  王爺啊,如今你雖是已經成年的唯一皇子,可官家春秋正盛,這儲君一時不急著立,皇位未必就一定落在你的頭上啊。二皇子德芳聰穎過人,最受官家寵愛,皇后也最是偏愛二皇子。況且,皇后正當妙齡,以後也未必沒有所出,王爺若是如此任性胡為,不能得到官家的青睞和信任,慮及自唐以來亂世紛紜、朝代更迭之憂,你道官家不會另擇賢明儲君麼?」

  趙德昭垂首道:「學生自知辜負先生的教誨……」

  他咬了咬牙,又道:「可是……就這一次,就讓學生任性這一回吧。」

  「你……唉!」

  宗介洲無奈地搖搖頭,語重心長地道:「王爺重情重義,本是一樁好事,可是帝王天子,九五至尊,是以天下為棋盤,眾生為棋子,著眼的應該是整個天下,走的是世間這盤棋。我吃你的子,你也吃我的子;有的子糊裡糊塗被人吃,有的子義無反顧送人吃;有時為奪一子吃,須要一個精心設計;有時雙方兌子吃,卻是一場交易。一切服從大局,車馬炮象士卒為了大帥哪個不可犧牲?為了保車可以丟卒,為了保帥棄車也在所不惜。棄小情小義,看似無情,卻是為了天下,王爺這『無情』的功夫,還須好好錘鍊。」

  「是,老師教誨的是。」

  宗介洲見他始終恭謹,氣色好了許多,這才無奈地說道:「罷了,那……就這一次,只能這一次,下不為例。」

  「是,學生遵從老師吩咐。」

  這時一個小內侍悄然閃了進來,躬身道:「王爺,泗洲監察使李知覺求見。」

  李知覺是朝廷官員,宗介洲卻只是趙德昭的老師,這種公事會唔的場合他是不方便在場的,便又隱到了屏風後面去。

  李知覺此來,是因為明日查辦泗洲一案的欽差就將趕到,有些事情需要提前向魏王彙報一下,李知覺將他這段時間代理的事情一一稟報明白,正欲起身告辭時,神情略一猶豫,又道:「王爺,下官來時,見鄧府小姐正在碼頭上徘徊,意欲見王爺一面,只是為侍衛所阻,不得登船。」

  「鄧姑娘來了?」趙德昭忘形地站了起來,忽地想到屏風後面的宗介洲,笑容不由一僵,又緩緩坐下,面無表情地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李知覺暗歎一聲,向魏王長揖一禮,轉身退了出去。

  宗介洲從屏風後面閃出來,趙德昭神思恍惚地坐在那兒,竟然沒有察覺,宗介洲冷眼旁觀,不由暗暗搖頭,他咳嗽一聲,趙德昭慢慢轉過頭來,有些難以啟齒地道:「老師,鄧姑娘她……她要見本王,本王……」

  宗介洲冷聲道:「王爺,你忘了剛剛才說過的話了?社稷江山與一女子,孰輕孰重?這還要為師教你麼?」

  趙德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囁囁不能作答。

  宗介洲走過去,推開窗子,往岸上遠遠眺望一番,略一思忖,回身說道:「王爺,她是犯官之女,這船上盡多各方的耳目,王爺絕對不可以再與她相見,為師便往岸上一行,去見見鄧姑娘吧。」

  趙德昭緊張地道:「不知老師要與鄧姑娘說些甚麼?」

  宗介洲冷哼道:「為師還不知她來意,王爺緊張甚麼?王爺儘管放心,為師不會難為她的。」

  宗介洲無奈地道:「如此,有勞老師了。」

  趙德昭走到窗口,看著宗介洲步下舷梯登上小舟,目光再緩緩移到岸上那依稀的人影兒,不由黯然低語:「這皇室貴胄、這王駕千歲,看來風光無限,可是真就比那尋常百姓快活麼?」

  環顧四周,花團錦簇,岸上船上,警衛森嚴,看在人眼中威嚴無比,身在其中的他,卻似置身於一個無力掙脫的樊籬牢籠,不知不覺間,他的眸中已滿蘊淚光,目光那個欲待一見卻身不由己的倩影也變得朦朧難明瞭。

  鄧祖揚擱下筆,將自己寫就的長長一篇奏表仔仔細細地讀起來,唯恐言語之中有什麼漏洞再被人抓住什麼痛腳,他字斟句酌地看了幾遍,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士為知己者死,何況他已必死,用這必死之軀最後為恩相做點事情吧,就算是他酬報了恩相的栽培之恩。

  在這份自供奏表中,他供述自己因任縣令期間政績斐然,受到官家賞識朝廷重用,得以升遷為泗洲知府,之後如何得志意滿,如何貪圖享受,被當地糧紳重利賄買,從此墮落沉淪,沆瀣一氣,又多方矯飾,欺瞞朝廷。博取好名聲。

  在他的供述中,他對自家親眷所為不再是懵然無知的昏饋庸官,而是一個始作俑者。一切所為,都是他升任泗洲知府之後貪逸享受,為奸商引誘所致。其中關鍵時,在遷升泗洲府之前,他是清白的,是卓有政績的,遷升泗洲知府後,也不是做官的能力不足,而是他受奸商引誘,這才縱容親眷與其沆瀣一氣。這樣一來,趙普就沒有識人不明、舉薦失當之罪了,至於他有今日行為,那也只是負責考評江淮道的官員未能明察求毫了。

  鄧祖揚相信了慕容求醉的話,大包大攬地承擔了全部罪名,只希望此案到此終結,不要被有心人利用,繼續擴大打擊面,直至對他恩重如山的趙相爺也受到牽連。至於自己,死已是必死了,為了報答恩相又可惜此身?

  「更何況,一個昏官,似乎比貪官的評價還要不堪,我這個昏官對朝廷無益、對恩相無益,對泗洲百姓有害無益,如今不如背一個貪官的名聲,為恩相做一點有益的事情,呵呵……呵呵……」想到這裡,鄧祖揚自嘲地笑了起來。

  「見過楊院使。」

  「嗯,你們暫且退下,本官要見見鄧知府,有些話要對他說。」

  「是!」

  一聽門外聲音,鄧祖揚連忙將奏表捲起藏入袖中,門應聲打開,楊浩走了進來……

  小船兒載著宗介洲和鄧秀兒緩緩駛向官船,搖櫓聲一下下揚起水波,「嘩嘩」的水聲恰似鄧秀兒此刻的心境,無助、混亂,一片茫然。

  「老夫先上船去,然後會安排人帶你去見令尊一面。」

  宗介洲轉過身,肅然說道:「鄧姑娘,人犯的家眷,很少有人會有你這樣的優遇,老夫是念你一片孝心,心生憐憫,這才答允了你,但是……這也是老夫能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魏王喜歡你,相信你也心知肚明,但是以魏王的身份地位,許多事他是不能去做,哪怕沾惹一點對他都是大大不利。希望你不要倚仗魏王對你的些許憐愛,再去為難他。否則,一旦對魏王的清譽有礙……,哼!你記得了麼?」

  鄧秀兒含羞忍辱地聽著他的教訓,只是低低地應了聲是。

  在岸上,宗介洲一番義正辭嚴聲色俱厲的訓斥,已經徹底打消了她的妄念,她知道,如今魏王也是有心無力,此路不通了,再也沒有人能對她的父親伸出援手。她苦苦哀求,又答應宗介洲從此以後再不去求魏王幫忙,這才換來宗介洲一個承諾:讓她再見父親一面。

  小船兒到了官船下面,舷梯放下,宗介洲先行上去,鄧秀兒未得指示,只得在小船上等候。知徒莫若師,魏王趙德昭見鄧秀兒隨著宗介洲一同回來,果然又驚又喜地奔出船艙相迎,結果不見秀兒姑娘的模樣,卻被先行上船的宗介洲又堵了回去。

  宗介洲安排妥當,這才令鄧秀兒上船,鄧秀兒登上船頭,充滿希冀地往船艙那邊一望,神色頓色一黯,只見兩排禁軍侍衛將船艙門口封得嚴嚴實實,哪裡還能見得著那人的身影。

  面前一個王府的小內侍皮笑肉不笑地對她道:「鄧姑娘,咱家已得了太傅吩咐,帶姑娘去見令尊,鄧姑娘,請隨咱家來吧。」

  「多謝中大人,有請中大人頭前帶路。」

  鄧姑娘戀戀不捨地又往船艙方向看了一眼,便隨著那小黃門沿著階梯走向甲板下面。

  船艙中,趙德昭從縫隙中看著鄧秀兒的身影消失,忽然廝吼一聲,狠狠地在艙板上捶了一拳,便像受傷的野獸一般奔回了自己的房間,「砰」地一聲將艙門摔上。

  「王爺,王爺……」幾個小內侍慌忙搶過去拍打房門,宗介洲冷冷地道:「算啦,就讓王爺一個人好好靜一靜、想一想吧。」

  他轉過身,望著被那一拳捶得扇動不已的艙門,沉沉地道:「去,看緊了鄧姑娘,一俟她見過了鄧祖揚之後,立即叫人載她離開,不得在船上須臾停留。」

  「呵呵,楊院使,你不用再說了,本府已經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楊浩愕然道:「鄧知府,本官不明白……你已經明白了什麼?」

  鄧知府微笑道:「楊大人要本府向官家上表請罪、承認自己昏庸無能、治下無法,才弄得天怒人怨,泗洲百姓滿身冤屈都不敢擊鼓告官?」

  楊浩微一蹙眉:「鄧知府這話說的……,莫非鄧知府對本官有甚麼成見?本官的意思是,府臺大人不如承認是受人矇蔽,對泗洲官商勾結一事一無所知,如此,大人身上的罪責就會輕一些,魏王殿下已答允與本官一起為府臺大人做保,隨同府臺大人的奏表上書官家,那樣的話……」

  鄧祖揚打斷楊浩的話,冷冷問道:「鄧某很是奇怪,魏王千歲和楊院使何以如此熱忱,要為鄧某這麼一個素無交情的糊塗官兒向官家請命呢?」

  「這個……」

  楊浩為難起來,當著人家老爹,總不能說那是因為你女兒生得俊俏,魏王喜歡了她,有意要把這知府千金納進私房,所以才想救你這個便宜丈人吧?

  楊浩吱唔半晌,實在難以啟齒,只得說道:「府臺大人清廉自守、品性高潔,魏王和楊某都是十分敬佩的。如今鄧知府為小人矇蔽,身受其害,若是就此受到國法嚴厲制裁,實在令人扼腕嘆息,故而……」

  鄧祖揚豁然大笑:「哈哈,哈哈……,魏王千歲和楊院使古道熱腸,鄧某真是感激不盡,不過……王爺與院使大人的好意,鄧某可是實實的不敢當,鄧某不識抬舉,只能敬謝不敏了……」

  楊浩愕然道:「鄧府臺,本官不太明白你的意思,這樁案子,你是難辭其咎的,搶在欽差御使趕來之前先行上表自請處分有何不可呢,如有魏王和本官為你求懇,想來官家也能有所考慮……」

  鄧祖揚伸出手去,張開五指將一隻茶盞抓在手中,微笑著說道:「不錯,泗洲今日局面,本官難辭其咎,做錯了事,就該受到懲罰的,鄧祖揚年年考評都是公體為國、幹練精明,如今鑄成這般大錯,還有何顏面勞動魏王千歲和楊院使去為鄧某向官家乞活呢?」

  「鄧知府……」

  「鄧某……該死呀!」

  鄧祖揚突然把手一舉,狠狠往桌上一拍,「啪」地一聲炸響,茶杯登時四分五裂,茶水灑了一桌,杯子碎了,就連茶杯蓋兒都斷成了三截,瓷杯碎片劃破了他的手掌,鮮血立即染紅了那些潔白的瓷片。

  楊浩撞倒了凳子彈身而退,攸地倒躍出三尺多遠,提高的戒備叫道:「鄧大人,你這是什麼意思……」

  「不要做蠢事!」一句話未說完,就見鄧祖揚抓起一塊茶杯碎片,把頭一仰,便向自己頸間毅然、決然地狠狠劃去,驚得楊浩魂飛魄散,立即又向鄧祖揚猛撲過來。

  「噗!」

  到底是遲了一步,楊浩的指尖觸到了鄧祖揚的鬍鬚時,一腔鮮血已噴了出來,濺得他一頭一臉,濃稠的血液濺在臉上手上時,血液還是熱的,楊浩的心卻已冷了,他隔著一張桌子,身子向前探出,一隻手臂就那麼呆呆地舉在鄧知府面前,再也說不得、動不得了。

  鄧祖揚決然的一劃,鋒利的瓷片立即劃斷了他的咽喉,鮮血噴湧而出。他望著楊浩,眼神裡有一種得意而戲謔的笑意,他牽動了一下嘴角,似乎是想笑、又似乎想要對楊浩說些甚麼,可是因為聲帶斷裂,他已發不出聲音,輕微的嘶嘶聲中,鮮血便順著他的嘴角汩汩流下。

  「你……你……」

  楊浩眼睜睜看著鄧祖揚逐漸萎頓下去,腦海中還是轟隆隆的一片迷茫:「他自殺了,他竟然自殺了……」

  艙門打開,一聲淒厲尖銳的女人尖叫叫從艙門口傳來:「爹爹……」

  與此同時,鄧祖揚的身子軟倒了下去,「噗嗵」一聲撞翻了凳子,整個人倒臥在血泊當中。

  緊接著,一個不亞於那少女聲音的尖銳嗓音嚎叫起來:「殺人啦,殺人啦,救命啊……」

  楊浩頸項有些僵硬地轉過頭去,就見一個小黃門跌跌撞撞地向遠處逃去,鄧秀兒則直勾勾地看著鄧祖揚倒在地上的屍身,一步步向前挪來。

  楊浩無奈地閉了閉眼睛:「這個剛愎自用的糊塗官,就是死,都留下了一攤子的糊塗事,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

  消息傳開,船上的人都被驚動了,就連宗介洲也沒有再阻止魏王,堂堂一方知府,哪怕是個犯官,他的死也不是一件小事情,怎能不驚動眾人。

  所有的人都趕到狹小擁擠的底艙鄧祖揚住處,看著抱著父親屍身哭得死去活來的鄧秀兒愕然不明。慕容求醉驚訝地問道:「發生了什麼事?鄧府臺怎麼會……怎麼會突然自盡呢?楊大人……」

  楊浩一身是血,攤攤雙手,無奈地道:「鄧知府為何自殺,本官也是摸不著頭腦。」

  方正南目光一閃,突然問道:「楊院使來見鄧知府,是因為……」

  「明日就要將此案移交巡案御使,而鄧知府既是泗洲牧守,又是待罪之身,所以本官趕來會唔鄧府臺,只是循例交待些事情,誰料……誰料鄧知府毫無徵兆,突然就拍碎了茶盞劃破了自己的咽喉……」

  「楊院使,你親眼見到我爹自盡的?」

  鄧秀兒忽然抬頭問道。她滿臉是淚,哭得梨花帶雨,臉頰蒼白、雙眸卻帶著股妖異的紅色,聲音哽咽,語氣卻冷靜的可怕,楊浩看了心頭也不禁泛起一抹寒意:「不錯,你……你方才不是也親眼見到了麼,那劃破咽喉的瓷片如今還攥在他的手裡,本官實未料到令尊會突然自殺,想要救他已是來不及了。」

  「楊院使,我爹臨死,可曾說過些什麼?」鄧秀兒任淚橫流,死死地盯著楊浩問道。

  「令尊說……,令尊拍碎茶杯時,只說了一句『鄧某該死』……」

  慕容求醉聽到這裡,長嘆一聲道:「鄧知府察事不明,致使家人為禍鄉裡,常自心懷愧疚,老夫就聽他說過自慚自愧之言,如今看來,鄧知府是因為聽說明日就要將此案移交有司,罷官究罪,這才心生絕望,陡生自盡之念了。」

  方正南也長吁短嘆地道:「可惜,可惜呀,官家仁厚,以鄧府臺的罪責,原不致死,誰料他竟這麼想不開,鄧知府的性子實在是太剛烈了些,書生意氣、書生意氣啊……」

  慕容求醉搖頭一嘆,俯身去扶鄧秀兒:「鄧姑娘,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吧。來人吶,把鄧府臺扶起,暫且安置到榻上,稍候換去血衣,更換衣裳。」

  程羽和程德玄冷眼旁觀,彼此對視一眼,一臉狐疑之色不褪……

  給鄧祖揚斂屍的時候,有人在他袖中發現了那封遺書,一俟得知了遺書內容,鄧秀兒再也隱忍不住,聲嘶力竭地哭叫起來:「不會的,不會的,爹爹明明是冤枉的,絕不會寫下這樣的東西,那些人橫行不法,爹爹完全蒙在鼓中,他怎會自承與那些奸商貪吏沆瀣一氣、狼狽為奸,這是假的,這一定是假的,是有人意圖陷害我爹爹。」

  程德玄目光一閃,一把取過那封遺書,遞到鄧秀兒面前,問道:「鄧姑娘,你看看這遺書筆跡,可是令尊親筆?」

  慕容求醉也飛快地閃身過來,一見程德玄已將書信遞到鄧秀兒面前,不便出手去搶,便掩脣輕咳一聲道:「秀兒姑娘,這封遺書事關重大,你可要看好了,小心些,眾目睽睽之下,若有損壞,可就有損毀證物之嫌了。」

  鄧秀兒的字是小時候爹爹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劃教出來的,自己父親的字她怎不認得?眼看著那紙上筆跡確是父親親筆無疑,鄧秀兒還是難以置信,只得哀哀哭泣道:「這字跡……確是家父親筆,但是這信……這信一定是有人逼迫我父親寫下的,泗洲這樁糧草案,從不曾有人攀咬我父,更無任何憑據證明是我父暗中操縱,眼看朝廷欽使將至,他怎會在這個當口兒攬下所有罪責一死了之?你們說,你們說!」

  眾人都默然不語,鄧祖揚猝然自殺確實疑竇重重,但是船上這些人本就各懷機心,人人心中有鬼,背後都搞過自己的小動作,如今弄不清鄧祖揚的確實死因,誰敢胡亂主張,萬一把火引到自己身上怎麼辦?

  楊浩淨了面,更換了衣衫,剛剛趕了回來,站在一旁也是嗒然不語。鄧祖揚自盡時,唯有他一人在艙中,打開艙門的時候,鄧祖揚剛剛倒下,楊浩隔座而立,一身鮮血,如果說可疑,那他是最可疑的凶手。

  可是魏王和宗介洲對他進艙與鄧祖揚敘談的真正原因一清二楚,他們是不會懷疑楊浩的。程羽和程德玄更不認為楊浩有殺鄧祖揚的動機,至於慕容求醉和方正南,雖然有心把南衙的人攀咬出來,利用鄧祖揚之死再反潑一盆汙水,可是對楊浩天馬行空無跡可尋的打法這兩位老先生著實有些打怵,如今鄧祖揚已死,而且那份遺書寫得很合他們的心意,便也不敢多生事端。

  鄧秀兒眼見所有官員連魏王在內都默認了鄧祖揚自盡的事實,無人有意追尋真相,她雖是疑慮重重,絕不相信父親雖攬罪自盡,卻是愈逢大事愈加冷靜,這種時候楊浩的嫌疑再多,自己也奈何他不得,仇恨之火在心頭熊熊燃燒,她卻是咬緊了牙根不發一語。

  眼見鄧秀兒臉頰蒼白如紙,身形搖搖欲墜,趙德昭既痛恨自己無能為力,又為她的處境感到傷心,躊躇半晌,只能安慰道:「鄧姑娘,令尊的死,本王也感到很傷心,可是在本王這船上,是沒有人能殺害他的,眼下又有他的親筆遺書,想來,鄧知府確是聽聞明日巡案欽使便到,自知難逃罪責,一時想不開才……。唉!人既已死,朝廷也不會多做追究的,待明日見過了巡案御使,本王會將令尊遺體歸還府上,好生安葬了他吧。鄧姑娘,人死不能復生,你……節哀順變……」

  趙德昭自覺這番安慰的話蒼白無力,說到一半就轉過了頭去,鄧秀兒看在眼中,卻道是連魏王也嫌棄了她,不欲沾惹她這不祥的人家,她慘笑一聲,只向趙德昭盈盈一拜,連父親的屍首也不多看一眼,便趨身退了出去。

  走到甲板上,陽光滿天,燦爛無比。鄧秀兒只一抬頭,就覺頭昏眼花,眼前金星亂冒,幾乎一跤跌倒在甲板上,她急急扶住船舷,牙關緊咬,脣瓣都已咬得沁出血來,陽光下,秀美的臉龐蒼白如紙,只有脣上一抹嫣紅,叫人看著怵目驚心。

  鄧府裡,一片愁雲慘霧,僅剩無幾的忠心下人們也都遠遠避了開去,猶如一群驚弓之鳥,躲在遠處竊竊私語,不敢靠近過來。

  因為家財盡皆變賣一空,房中已是空空蕩蕩,就像遭了賊人洗劫一般,劉夫人母女就坐在空蕩蕩的房中相擁哭泣,已是哭得腸斷淚乾。

  「娘,我不相信爹爹是自盡的,這些事根本就不是爹爹指使的,爹爹為什麼要認罪?如果沒有這封遺書,他們說爹爹是羞憤於家人所造的這些孽,不願罷官受審,再受凌辱,女兒或許會相信。可是如今如今有了這封遺書,女兒反而絕不相信爹爹是自盡而死的,他……一定是被人害了,一定是!」

  對面,劉夫人痴痴呆呆地坐在那兒,蓬頭垢面,兩眼紅腫如桃,對女兒的話不接一語。

  鄧秀兒臉色蒼白如紙,沒有一點血色,兩眼卻閃爍著異樣的光芒,瘋狂中帶著可怕的冷靜,恨聲道:「牆倒眾人推,鼓破眾人擂,沒有人想為爹爹申冤。在船上,女兒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問,女兒看得出來,那些人都不想幫我,想不想讓真相大白。

  爹爹死的冤,就算他是自盡,也一定是被人活生生逼死的。逼死他的人說不定就是利用我們母女相要挾,女兒怎忍讓爹爹最後一番心血也付諸流水?明天,他們接迎了巡案欽使,就會將爹爹的遺體發還咱家,女兒要披麻帶孝為父送終,好生安置了母親的去處,然後就去找他們報仇,鄧家沒有男兒,女兒一樣可以盡孝!」

  劉夫人身子一震,神情不安地喃喃自語:「官人明天就回來了……明天就回來了麼?」

  兩抹病態的潮紅自鄧秀兒頰上緩緩升起,自有一種妖豔的美麗:「咱們鄧家,除了我們母女,只有小姑一人了。小姑自幼出家,是華山無夢真人的高徒,如今是華山出雲觀的觀主。劉家那些無良的親戚全都指望不上,女兒想安排可靠的家僕護送娘親去華山投靠姑姑,娘,你說好麼?」

  「官人明天就要回來了麼?」劉夫人痴痴呆呆地說著,還是不接鄧秀兒的話,因為劉家的人害得丈夫身陷囹圄,劉夫人對自己痛恨不已,早已心力憔悴,再聽丈夫已死,整個人都已崩潰,神志都已有些不清楚了。

  鄧秀兒用低低的、清晰的聲音道:「女兒是一介弱女子,沒有證據指認凶手,可是女兒如今也不需要證據來指認凶手了,凶手不會是旁人,必是楊浩、程羽、程德玄這班晉王的爪牙,而楊浩,十有八九就是逼死爹爹的第一元凶,女兒一定要殺了他!他們能不需證據逼死爹爹,我就能不需證據而殺了他們,殺掉一個就是替爹爹抵命,殺掉兩個,算是女兒賺的。」

  「官人明天就要回來了麼?官人終於回來了,終於回來了……」兩行熱淚自劉夫人頰上撲簌簌落下,對女兒的話她置若罔聞,只顧念叼著這一句話。

  一見母親如此模樣,鄧秀兒心中一慘,幾乎又要掉下淚來,她紅著眼睛對母親道:「娘,爹爹已經去了,你不要太過傷心了。且好生歇歇,女兒去……去張羅出殯之事。」

  鄧秀兒說完,伸手摘下自己頭上的金釵鳳珠,將之棄之地上,又盈盈起身,解去翠衣錦帶,換了一件素羅衫子穿上,又將一條白綢系在細細腰間,就像一朵悽豔迷離的斷腸花,姍姍冉冉地走了出去。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1-22 20:26
第320章 薤上露

  鄧秀兒從未操辦過喪事,對這種事情如何張羅也是一頭霧水,離開房間後喚來幾個年老的家人,凝淚含悲地向他們問起,幾個老家人倒是瞭然,連忙應承下來,接了銀錢便自動操辦,府上人手不足,又自去聘了些婚喪幫閒,很快就有了些眉目。

  鄧府裡也做了番佈置,好在能賣的都已變賣,披紅掛綵的地方本就不多,幾個老家人取了白綾,把各處佈置起來,花廳做了靈堂,一切佈置妥當後,暮色已至,鄧秀兒這才拖著疲憊的身子趕回內宅稟告母親。

  到了母親房間,輕輕叩門不見回答,鄧秀兒推門而入,藉著夕陽餘暉往室內一看,就見地上倒著一條凳子,房中正樑下懸著一條人影,雙腿騰空,披頭散髮,看衣著正是劉夫人。鄧秀兒驚得魂飛魄散,尖叫一聲撲進房去,一時唬得手軟腳軟,哪裡還能將母親解下。

  虧得兩個老家人聞聲趕來,見此光景也是駭得面無人色,連忙上前幫著鄧秀兒把劉夫人放了下來,抬到床上一看,面色淤紫,凸目吐舌,身子冰涼,早已氣絕多時了。尤其可怖的是,劉夫人的臉被什麼利器橫七豎八劃得全是傷痕,一道道傷痕翻起,滿臉汙血,直如厲鬼,鄧秀兒只叫了一聲「娘」,一口氣上不來,整個人就暈厥過去。

  那兩個老家人見此情景也是悽悽惶惶,忙不迭掐人中、灌涼茶,好半晌兒救醒了鄧秀兒,鄧秀兒抱起母親屍體,又叫一聲娘,終於放聲大哭起來。兩個老家人見她哭出聲來,這才稍稍放心。

  「小姐千萬不要過於悲傷,鄧家……鄧家現在可全賴小姐主事了,要是小姐悲傷過度,有個好歹,老奴……老奴……」一個老家人說著忍不住拭起淚來。

  「我沒事,你們下去吧,這件事且不要聲張出去。」鄧秀兒擦擦眼淚,眼中露出凌厲的光來,向他們沉聲吩咐道。

  「是,小姐千萬保重。」兩個老家人惶惶然欲退下,鄧秀兒又道:「忠伯,麻煩你,麻煩你再去訂下兩具棺木。」

  「兩具棺木?」老家人忠伯有些茫然,心道:「小姐是不是傷心過度了,老爺的棺槨已然置辦回來了呀,加上夫人再買一具棺槨也就是了,怎麼還要買兩具?」

  「不錯,兩具棺木,還有什麼疑問麼?」

  鄧秀兒霍然回首,忠伯見她可怕的臉色,不禁哆嗦了一下,不敢再多詢問,連忙答應一聲,唯唯喏喏地退了出去。

  鄧秀兒痴坐半晌,緩緩扭頭看往地上,就見地上翻倒一張錦墩,旁邊還有一把剪子,剪子上全是已經凝固了的血液,鄧秀兒的眼淚忍不住又是簌簌流下,她走過去撿起那把帶血的剪刀,緊緊握在手裡,半晌才從腰間白綾上剪下一幅,顫抖著雙手將那幅白綾輕輕覆在母親血肉模糊、醜如鬼怪的臉上,然後將那把剪刀小心地揣入懷中,隔衣握住,仰天悲鳴:「爹爹是昏官?他是昏官,該死!你們假公濟私,為逞一己私慾,逼死我爹娘,該不該死?該不該死!」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不復歸。鄧秀兒就這麼靜靜地坐在那兒,直到夜色將她的身子與整個房間的黑暗融為一體。

  慕容求醉停下筆,仔細看看寫下的書信,自得地一笑,回首說道:「方兄且來看看,慕容如此下筆,措辭如何?」

  方正南接過那封寫給趙普的書信,仔細看了一遍,欣然道:「慕容兄妙筆生花,寫得甚好。呵呵呵,如此一來,相爺無後顧之憂矣,南衙再難倚此事攻訐相爺。鄧祖揚勾結奸商橫行不法,乃是監察御使、考課觀察未能盡責,卻與我家相爺毫不相干,唔……御使中丞近來與晉王走得很近吶,正好藉此事敲打敲打他,讓他曉得咱們相爺才是可以倚靠的人。」

  方正南說罷把眉心微微一蹙,又提醒道:「鄧祖揚是個書呆子,他還道自己忍辱負重,死得如何義照天地、問心無愧,也不曾留下絲毫紕漏,只不過……我看南衙程羽那班人對他的死卻頗有些疑心,慕容兄,咱們得多加小心,不要讓他們抓住什麼把柄,讓他們曉得是我們逼死了鄧祖揚才好。」

  慕容求醉微笑道:「你放心,一日不到徹底決裂時刻,面上功夫他們就不敢撕破,這封信夾在其他公文中,令專使快馬傳報京師,相爺看過後自會毀去,逼死鄧祖揚?嘿嘿,只要你不說,我不說,天下間就再也沒人能夠知道,鄧祖揚就算到了陰曹地府,也是一個糊塗鬼。哈哈哈……」

  兩人撫掌大笑,笑罷,慕容求醉匆匆將信封了火漆,喚來親信的使喚人,密密囑咐一番,那人揣了書信便急急閃了出去。

  第二日,專司泗洲糧案的欽差使節到了,為首者是御使唐奕紗,這個官兒才只四十出頭,精明幹練,自御使中丞以下,是御使臺最得力的幹員,此次開封斷糧,御使臺傾巢出動,分赴各地監督籌糧,他是少數幾個留守東京的御使言官,趙匡胤把他派了來,顯見對此案的重視。

  查辦泗洲糧案,他是欽差正使,魏王這位巡狩江淮道糧草籌集的欽差使節,也得依臣禮晉見,唐奕紗代天子受禮,然後才以臣禮反過來再拜見魏王,交接事宜早已準備停當,只用了半天功夫,大批卷宗便移交給了唐御使,晚間又在官船上設宴,當地官員為唐欽差接風、為魏王餞行。

  魏王趁此機會將鄧祖揚的事情說與唐御使,唐御使此番奉有官家嚴令,本就要特事特辦,案情審明之後,將鄧祖揚當眾處斬,聽說他已自盡,不覺有些意外。人既已死,又有魏王說情,倒也不能去難為一具死屍,噓嘆一番,唐御使便答允將屍體發還鄧家,魏王大喜,立即便著人連夜將鄧祖揚的屍身送還了鄧府。

  鄧家接回了鄧祖揚的屍體,卻魏王送還屍體的人卻未置一辭,甚至連門也沒讓他們進,魏王心中依然牽掛著鄧秀兒,可是他已沒有勇氣去見她,本想藉著送還屍體,能得到鄧姑娘的一點消息,可是聽送還屍體的人回來將情形一說,趙德昭不禁黯然,他知道,鄧祖揚一死,自己與鄧姑娘這段朦朧的情愫已是無疾而終,再無相處的可能了。輾轉半宿,趙德昭才狠狠心,放下了這個讓他心動的女人,沉沉進入夢鄉。

  次日一早,魏王準備啟程繼續南行,唐御使和泗洲府官吏盡皆趕來碼頭相送,楊浩卻在一片喧囂聲中離開了官船。他已同趙德昭仔細做過商量,其實此番解決開封缺糧之厄之所以在朝臣們眼中視做不可能的人物,一是因為他們最瞭解地方官府的執行效率,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籌措足夠的糧草,那些地方官吏大多都有自己的一副小算盤,未必就能竭盡所能及時完成。二是運河運輸受到許多限制,即便籌集了足夠的糧草,也無法在運河封河之前運抵開封。

  這第二件事,楊浩利用後世運河運輸的一些經驗,已向朝廷提出建議,派出了工部的大批官員,在各處河道落差較大的地方修建速成的堰壩水閘,這些「豆腐渣」工程撐上兩三個月還是辦得到的,足以保障運河運輸的通暢。

  而第一個難處,通過泗洲官吏和糧紳被一網打盡,已足以警懾江淮各道那些利令智昏的官吏和糧紳,可以說泗洲這樁案子耗時雖然最長,但是這裡的事若是處理的拖泥帶水,整個江淮道都要不可收拾,這裡處理的乾淨俐落,那麼巡狩江南的目的就達到了。

  再往下去,魏王不需要再繼續這樣親力親為,只要還有一點頭腦的地方官員和糧紳農戶,都不會在這個時候繼續與朝廷作對為難,冒著家破人亡的危險屯糧居奇以牟暴利。想賺暴利?朝廷也是網開一面的,開封府的糧價可是一漲再漲,有本事你自己把糧食運到開封去,那兒現在是不抑糧價的,楊浩早就在那兒挖好了一個大坑,等著他們往裡跳呢。

  因此上,由此繼續南向,帶著大隊人馬一路巡狩下去的魏王,只是代表著朝廷的一個態度,從心理上,給江淮各道的官員和士紳產生一種緊迫感,如果再有人意圖從中搗鬼,那不可能那麼明目張膽。紮根泗洲十餘代,連一任知府下臺都沒能奈何得了他的周家都垮了,還有哪個糧紳敢與朝廷叫板?

  可是橫行不法者固然惡行令人髮指,貪圖暴利鋌而走險的極品垃圾也未必沒有,有鑑於此,楊浩便向魏王進言,由晉王沿運河緩緩南下,繼續執行巡狩任務,統籌調度江淮糧草,自己先行一步,暗中查探是否仍有不法者從中作梗,兩下裡一明一暗,便可最大程度地保證宵小無所遁形。

  經過泗洲一事,趙德昭對楊浩已是大為信服,對他這番話自然深以為然,當即便答允下來。楊浩這個主意固然是出於公心,卻也不無私意,他想離開官船,才好與焰焰和娃娃比翼雙飛,雙宿雙棲,一得了趙德昭的允許,楊浩如同心上生了一對翅膀,立即歡歡喜喜地離了官船,趕赴官倉衙門。

  唐焰焰和吳娃兒、杏兒主僕等人早已得了信兒,梳洗打扮停當等著他了。楊浩一到,唐焰焰和吳娃兒便雙雙迎了上來,杏兒、張牛兒等人則微笑著站在車子旁邊。

  今日唐焰焰和吳娃兒俱都精心打扮過,薰香沐浴,一身清爽,唐焰焰穿了一身銀紅色女襖,周身織金邊銀紅緞的百褶宮裙,雪青緞的中衣,南紅緞子宮鞋,明明大紅大紫乃是俗麗的顏色,可是穿在焰焰身上卻是纖腰緊緻、酥胸起伏,姿容嬌麗脫俗,如同一輪豔陽般奪人二目。

  吳娃兒卻是一身翠羅衫子,本來就身材嬌小,還要穿一件滾銀邊的貼身斜綾小襖,藕色靴裙,不著首飾,粉妝玉琢,煞是可愛。這一對譬人這樣的俏打扮,看來真是天作之合。後面張牛兒、老黑等人則是青衣小帽,做家人打扮,杏兒姑娘身穿淡青色女衫,素青的裙兒,雖作侍婢打扮,可是天生麗質,臉若桃花,長眉俊眼,生的百般俊俏,瞧來也是賞心悅目。

  楊浩瞧了心懷大暢,說道:「船兒已令先行了麼?」

  吳娃兒道:「自得了官人傳信,奴家就令船先行一步去前方等候了。」

  楊浩笑道:「甚好,那咱們就乘車而行,循陸路走,這樣就可避開官船,免得受人打擾。來來來,上車。」

  吳娃兒抿嘴一笑,瞟了焰焰一眼道:「那……就請官人與姐姐先上車吧,奴家與杏兒同車便是。」

  楊浩卻不想在家裡搞得三六九等、階級分明,時日久了,兩個小妮子之間必然變得生份起來,是以一把拉住她道:「我早說過,咱家裡不用講那麼多規矩,焰焰性情隨和,也喜歡人多熱鬧,不會怪你的,來來來,咱們三人同車而行吧。」

  唐焰焰其實是頗想和楊浩說說體己話兒的,可是到了這種時候反而面嫩起來,怕惹得娃娃偷笑,便拉住她道:「你我姐妹形同一體無分彼此,沒那麼多規矩的,來吧,咱們上車,讓他靠邊兒坐去。」那張俏臉紅紅的,也不知是紅衣映的,還是有些羞澀。

  兩個美人兒先上了車,楊浩哈哈一笑也登上車去,卻不理她說的「靠邊兒坐去」,而是擺出一家之主的嘴臉模樣,大剌剌地坐向她們中間。兩個姑娘也有默契,嬌軀稍稍一扭,翹臀輕輕移動,堪堪給他留出一個人的位置。楊浩居中坐下,攬住兩個柔軟的小蠻腰兒,嗅著她們青絲鬢髮間的清草香氣,先在唐焰焰粉腮上香了一記,迫不及待地問道:「焰焰,你說有一妙計,可以解決咱們目前困境,是怎樣妙計,快與我好生說說。」

  唐焰焰不想他會當著娃娃的面問出來,登時大羞,瞪起杏眼嬌嗔道:「自己的女人要被送給旁人了,你不去想法兒卻來問我?」她嬌軀一扭,偏過臉兒去道:「人家哪有什麼好法兒,你……你個大男人,你不會想個兩全齊美的好主意嗎?」

  車子已然啟動,吳娃兒咳嗽一聲,伸手拉下了窗簾,楊浩向她會意地一笑,雙手攬緊焰焰不堪一握的小腰肢,把她環在自己環中,貼著她元寶般精緻的耳朵,低笑道:「焰焰,你的妙計,可是咱們先做了夫妻,再稟明你的父兄長輩呢?」

  「哎呀!」唐焰焰被他一口說破,雖說吳娃兒未必聽見,仍是羞不可抑,想要返身捶他這沒羞沒臊的漢子,偏偏沒臉扭轉頭來,一時身上燥熱難當,只得嗔道:「初進立秋,天氣仍熱,掩得什麼窗子。」

  說著便去掀那窗簾,唐焰焰為了他楊浩,翹家來奔,楊浩心中感激,對她真是愛極,這些時日在泗洲事情太多,又始終不得空兒與她親熱,如今才算敞開胸懷、一身輕鬆,哪肯讓她如願,便涎著臉抓住她的小手,柔聲道:「開窗子做甚麼,你要嫌熱,這車中寬敞,就寬了外衣,娃娃不是外人,也不會笑你。」

  唐焰焰滿臉紅暈,輕啐一口,幾次三番去掀窗簾,都被他擋回,只得紅著臉垂頭任他溫存,從後面看,那柔軟青絲間細嫩白皙的頸子都紅了,楊浩難得見她如此羞態,心中不覺也是一蕩。

  他有心要讓這對小妮子彼此親密無間,心中更存了和這對美人兒有朝一日大被同眠,雙宿雙飛的綺念,娃娃那裡應該沒有問題,焰焰雖是大戶人家姑娘出身,應該熟諳豪門權貴的此等習氣,卻未必抹得下臉兒來,也是有意當她漸漸適應,因此嗅著她身上那股幽微細緻的少女甜香,輕撫她柔軟滑潤的背臀,竟是不避娃兒。

  唐焰焰情竇已開,既看過春宮圖兒,又曾在羌人山洞中與他有過一番恩愛滋味,這一被他愛撫,登時骨軟筋酥,雖是有心推卻,卻是使不得半分力氣,只覺渾身燥熱,股間漫開一股暈膩,竟已被他愛撫得情動不已。

  「你……你這沒羞沒臊的臭傢伙,想要親熱去找娃娃去,莫要碰我。」唐焰焰再禁受不住,又羞又氣地推開了他,這一說正中楊浩下懷,他本就想要焰焰適應這「三人行」的旖旎風光,當下從善如流,哈哈一笑,伸臂一託,便把一旁掩口羞笑的娃娃抱到了自己膝上。娃娃身材嬌小,輕盈能做掌上舞,身子坐在他的腿上,卻也不佔多少地方,楊浩哈哈笑道:「我捨不得她,卻也放不開你,來來,兩位美人兒都與夫君好生親熱一下。」

  「去你的,人家才不陪你荒唐。」唐焰焰使勁一擺柳腰,正想掙脫他的懷抱,忽聽一陣輓歌傳來:「蒿裡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躊躇。……」

  唐焰焰一呆,咦道:「有人出喪麼?」

  楊浩聽了也不便再與她們嘻鬧,輕輕探身掀開簾兒向外望去,就見一行人打著招魂幡、執著哭喪棒緩緩行來,漫天紙錢如雪,後面一字兒排開三具棺槨,使一群系著孝帶的幫閒大漢扛著,頭前一個少女,白衣白裙,頭裹白續,臂被白紗,穿白掛素,亭亭如玉,手中捧著兩塊靈牌,正是鄧秀兒姑娘,臉色立即肅然起來,他輕輕踢了踢轎板,沉聲吩咐道:「停車落轎!」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acer76123

LV:16 版主

追蹤
  • 4

    主題

  • 562

    回文

  • 3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