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步步生蓮 作者:月關 (連載中)

 
acer76123 2017-7-18 08:15:3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9 236793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7 12:36
第351章 雙僧

  楊浩、焦海濤兩位宋使在皇甫繼勳的邀請下到了採石磯,此行雖是非官方邀請,但是負有全程陪同責任的大鴻臚夜羽還是跟屁蟲一般跟了來。

  本來,皇甫繼勳是想邀請楊浩往棲霞山一遊的,此時滿山楓葉紅如火焰山,風光正美,而且距金陵城也更近一些,不過楊浩說道:「在北方看的山已經夠多了,既到江南,理應看水,那才是江南風光。」

  一心想要取悅討好楊浩,和宋朝官員巴結關係的皇甫繼勳自然要滿足他這個願望,燕子磯有駐軍,這樣的軍事重地是不能帶他前往的,於是便安排他往採石磯一遊。

  採石磯同樣是一個重要渡口,不過此地商運發達,與荊湖地區的商賈往來密切,不禁行人旅客,平素也沒有駐軍,而且論起風景來,採石磯突兀江中,絕壁臨空,扼據大江要衝,水流湍急,地勢險要,素有「千古一秀」之譽,比燕子磯更秀麗一些。更因李太白在此醉酒捉月,落水淹死的故事,更增幾分讓人尋幽訪勝的神祕氣息。

  一行人到了採石磯附近,下了車轎舉步而行,過鎖溪橋,即見平地拔起的牛渚山。此山西北方向面臨大江,三面為牛渚河環抱,猶如一隻碩大的碧螺浮在水面,山間林木蔥綠,蔚然深秀,西麓突兀於江中的懸崖峭壁就是著名的採石磯;西北臨江低凹之處,人稱西大窪,北邊山脊樑叫蝸牛尾,山勢險峻;南麓林木蔥鬱,亭閣隱隱。

  為憑弔李白而建的謫仙樓就在牛渚山翠螺峰上,登樓而遠望,面臨浩蕩長江,背連翠螺秀色,濃蔭簇擁,環境幽雅,令人心曠神怡。

  焦海濤四下觀望,只覺此處江水湍急,易守難攻,戰時若調一支軍隊來,拆去渡口,收攏船隻,仗此天險足可以一敵萬,不禁暗暗心驚:「雖有保江必保淮之說,可這長江天險實是非同小可,官家雖坐擁淮南之地,調兵遣將、軍需供給不成問題,但是有這條長江在,欲取唐國,不知死傷該何等重大,若除江南早已四海昇平那也罷了,可是北方有猛虎,西北三頭狼,荊湖蜀粵盡皆新附,民心不穩,一旦折損太重,恐怕我宋國反成他人覬覦的目標,此天然之險要,務必要稟告官家,讓官家慎重決斷才行。」

  焦海濤悄悄觀察地理,楊浩卻纏住皇甫繼勳和夜羽,與其殷勤勸酒,談笑風生。酒過三旬,楊浩貌似不經意地道:「江南山清水秀,以此水土孕育的人物也是不俗。似皇甫將軍這樣英俊不凡的少年將軍、夜大人這樣飽讀詩書的博學鴻儒自不待言,就是街頭偶見一販夫走卒,也帶三分斯文氣啊。」

  皇甫繼勳一聽忙謙遜謝道:「左使謬讚了,若論男兒英雄,還當屬江北豪傑,民風剽悍、英武不凡,若較量武力,我南人萬難抵抗,幸好我主英明,向宋帝稱臣納貢,天下方得太平,否則,一旦生起戰事來,我唐國兵馬……」

  楊浩一聽這位寶貝將軍又要拋出他的「三日亡國論」,自己雖是宋臣,聽著也覺彆扭,只覺此人之怯懦無恥簡直已到了無敵境界,一旁的夜羽更是滿臉尷尬,忙打斷皇甫繼勳的話,哈哈笑道:「若說男兒麼,江北男兒或不遜於江南人物,但是說到美人兒,卻要數江南美人柔情似水了,我北方的姑娘豪爽大方,性情開朗,但是說起細膩柔情,比起江南女子不免便少了幾分女人味兒。

  呃……,旁的不說,楊某赴國主之宴時,但見宮中宮女婢侍、舞伎歌女,個個都是十分的標緻、窈窕的身材,換了我江北,這樣風情的女子可就少見了。那些女子不過是些侍婢舞伎,尚具如此美貌,江南女子風情,由此可見一斑。由此及彼,楊某不免便想,那萬中挑一的宮中美人又該是怎樣的美麗呢,國主坐擁江南,宮中佳麗想必早已人滿為患了吧?」

  皇甫繼勳一談女人便眉開眼笑,笑嘻嘻答道:「左使這話卻是不假,我江南女子柔若春水,確是別具味道,與北方姑娘的風情大不相同。不過,國主專寵皇后一人,這幾年已不曾納過妃嬪了,嘿嘿,不瞞你說,國主愛極了娘娘,就算娘娘大度,國主恐她不悅,也不敢納妃的,國主平素臨幸的宮女倒是不少,卻都不曾冊封過。說起來,那些美貌宮女兒若是哪個運氣好,懷了國主的骨肉,就算國主不說,娘娘也會張羅給她冊封的,可惜,那些受國主臨幸過的美人兒肚皮不爭氣呀。」

  說到這兒,他向楊浩擠擠眼睛,黠笑道:「楊左使此來江南,風土人物是見過不少了,卻還不曾嘗過我江南美人的溫柔滋味吧,嘿嘿,不如今晚回到金陵之後,就讓在下安排安排?待大人嘗過了那些美人的銷魂滋味,一定會留連忘返的……」

  「咳,咳咳!」一旁鴻臚寺卿夜羽聽著不像話,連忙正襟危坐,咳嗽兩聲。

  皇甫繼勳瞟他一眼,笑罵道:「男人嘛,談風月本是理所當然之事,夜大人的喉嚨癢個什麼勁兒,你就不要假正經兒啦,青樓畫舫之中,你也是出入常客嘛。我聽說,你上月剛納了一妾,是一個極俏美的小船娘,今年方只豆蔻十三年華,還是虛歲兒?嘖嘖嘖,老牛果然喜歡嚼嫩草,現在卻裝起正經人來啦……」

  夜羽被他當著楊浩的面揭破老底,登時臊了個滿臉通紅,可是楊浩他得罪不起,皇甫繼勳這個皇帝跟前的紅人他同樣得罪不起,只是乾笑兩聲,支唔著想把話岔開去,一時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話題。

  楊浩接口笑道:「是啊,此風流韻事也,夜大人何必羞澀,說起來,夜大人尚未過知命之年,也不算老。在我家鄉,有一夫子,叫查語茗,這老夫子年逾八旬,還娶了一個十八歲的美貌姑娘為妾,有人曾賦詩調侃,說他是『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髮對紅妝。鴛鴦被裡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此等風光,遐想無限啊。」

  皇甫繼勳撫掌笑道:「妙,妙啊,一樹梨花壓海棠,這比喻端妙,這一個壓字更是絕妙,只是這位查先生如此高齡,恐怕壓下去就起不來了,哈哈哈哈……」

  焦海濤和夜羽聽了也不禁露出笑意,楊浩目光微微一閃,趁機又道:「是啊,鄉間一夫子尚有如此豔福,羨煞旁人了。哦,對了,皇甫將軍說國主近幾年不曾納過妃嬪麼?那可奇怪了,本官赴宮中飲宴時,曾見一宮裝麗人,看其髮髻,不似嫁過的婦人,看其裝飾,卻又不是宮中的侍婢,這可有些奇怪。」

  夜羽有了查語茗那八十老翁作比,已經不那麼尷尬了,聞言接口道:「左使大人,那也沒有甚麼奇怪的,每個月,朝臣的命婦、千金們都要入宮覲見娘娘的,左使所見,想必是哪位大臣的內眷。」

  他拱拱手,讚道:「我國主與娘娘皆平宜近人,最喜與民同樂,時常還要出宮遊玩、入寺廟上香禮佛的,各位朝臣的命婦、千金更是時常接見,賞賜禮物。哦,對了,林仁肇林大將軍的甥女兒莫姑娘,就是隨林夫人進宮晉見時得了娘娘的歡心,如今已是娘娘身邊的紅人,情同姊妹呢。」

  「林虎子的甥女兒?」

  楊浩心中不由一跳,林虎子?娃娃說過子渝曾與林虎子計議,欲借唐軍趁宋內部空虛出兵襲之,卻被鼠目寸光的李煜所阻。自己在宮中恰見一女,與折子渝有九分相似,莫非……

  一個大膽的想法突然浮上他的心頭:如果子渝不死心,開封斷糧的危機被破之後她不曾返回西北,卻重又到了江南,那麼……,我在宮中所見那個有九分酷肖子渝的背影,恐怕真的是子渝了,如果真的是她,她來唐國、混入唐宮,要做些什麼?

  如此一想,楊浩真是如坐鍼氈,折子渝所圖甚大,所做的事也甚大,她想憑一己之力,改變天下的命數。在開封,她不動聲色地便為宋廷引來一場幾乎撼動社稷的大災難,天知道她潛來江南又是什麼目的,萬一惹出什麼潑天大禍來,豈不傷及她的性命?涉及軍國此等大事,一旦事敗,可不會有人憐惜她是女子啊。

  楊浩越想越是緊張,折子渝雖與他早已分道揚鏢,可那是折子渝因為唐焰焰而負氣離開,楊浩對她的感情卻始終未變,而且自覺有虧於她,為此還憑添幾分愧疚之意,他若不知道也就罷了,既然知道,他是無論如何不能看著折子渝引火燒身的。在他的印象中,宋國滅唐大概就是這兩年的事情,戰火一起,就算是一條池魚尚要遭殃,何況子渝混跡於唐國宮廷,絕非一條無辜的池魚,而是興風作浪的一個妖精啊。

  楊浩恨不得馬上插翅飛回金陵城去,看看那莫姑娘到底是不是折子渝,面上卻還不便表現出來,只是沉吟說道:「莫姑娘?喔……,我所見的那美貌女子,當時只她一人入宮,並無其他命婦相伴,想來就是夜大人所說的莫姑娘了。」

  「那應該就是她了。」皇甫繼勳有些垂涎地道:「莫以茗姑娘的確美貌非凡,這就難怪楊左使一見難忘了,嘿嘿,不瞞左使大人,林仁肇這個甥女兒,也是前不久才到的金陵,在下初見她時,也頗為她美貌動心。」

  他惋惜地搖搖頭,嘆氣道:「以她的身份和美貌,本也配得上本將軍,只是……某與她的舅舅那個死老頭子一向不對路,要不然……倒真想使人上門提親來著。」

  楊浩聽說這莫以茗剛剛出現在金陵不久,心中疑竇更深,很想馬上趕去驗明她的正身,可是遊採石磯是他的主張,他又不便馬上張羅回去,便起身道:「楊某酒力有限,再喝下去,今夜只怕就要留宿在這謫仙樓了,呵呵,二位大人,咱們不如趁著酒興再往磯上一遊,回來後喝壺茶,便回金陵城去吧。」

  皇甫繼勳哈哈笑道:「左使大人真是個急性子,某才說要陪大人去見識一番江南美人,大人這便坐不住了。」

  楊浩有些好笑,隨口應道:「這個,山水之美固然讓人留連,美人之美,更是蝕骨銷魂吶,你我豈非正是同道中人麼?」

  皇甫繼勳狎笑道:「正是,正是,而且……這美人身上,亦有山水,比這採石磯的山水還要秀美十分,叫人沉醉忘返吶,哈哈……」

  他大笑起身,一把架起夜羽,笑道:「走啦,莫要在這兒裝佯,咱們與楊左使先去逛逛此處山水,再一同回金陵尋一處所在,欣賞那美人山水去。」

  「呃,這個……,皇甫將軍……老夫……」

  夜羽滿臉為難,被皇甫繼勳拉著,「勉為其難」地站起身來,隨著他們往「謫仙樓」外走去看山水了。

  沿江邊棧道,一路欣賞著滔滔江水,楊浩一行人過了「行吟橋」,便到了建於東吳時期的「廣濟寺」,遊賞一番,獻了香火,四人又到「蛾眉亭」飲茶。

  「蛾眉亭」據險而臨深,憑高而望遠,景色秀麗。亭前左前方臨江之處,是一塊平坦巨石,稱為聯璧臺,此石嵌在蔥鬱陡峭的絕壁上,伸向江中,險峻異常。傳說李白就是在這裡跳江捉月,一命嗚呼的。

  楊浩等人亭中閒坐一陣,便沿亭而行,準備離開採石磯,行至半途山徑,正有一個僧人提水上來,那僧人氣喘吁吁地剛停下歇息,就見楊浩一行人走下來,前方几名兵士一路驅趕行人讓路,路人都紛紛走避到徑旁草地上去,山坡陡滑,那僧人提著水,穿一雙麻鞋站到碎石草地上去便有些吃力,楊浩見了便喚道:「此路人人行得,莫要為我們擾了他人遊興。」

  那兵士耀武揚威正在呼喝,沒有聽到楊浩的勸阻,皇甫繼勳立即叫道:「沒聽到楊左使的吩咐麼,不要驅趕他們了,路徑雖窄,我們還走得。」

  那麻衣僧人正要避向路邊,聽了聲音便停下腳步,目光向他們微微一轉,站住了身子。楊浩行至他身旁時,這僧人忽然稽首微笑道:「貧僧聽那位將軍呼喚大人為左使,卻不知大人這左使,是哪一處衙門裡的職司?」

  楊浩略略打量了他一眼,見這僧人三十五六歲年紀,臉有些黑瘦,雙眼卻很有神,便駐足笑道:「和尚是出家人,也對俗家的官職感興趣嗎?」

  那僧人笑道:「貧僧對朝廷官制略知一二,這左使的官職,貧僧從未聽過,所以有些好奇。」

  一旁夜羽便道:「這位是宋國鴻臚寺左卿楊浩楊大人,欽奉天命,宣撫江南,是以尊稱為左使,你這和尚是廣濟寺的僧人麼?寺中自有一口『赤烏井』,何以卻來山下取水?」

  「哦?原來是宋國的官人,那就難怪了。」

  那僧人目光在楊浩身上一轉,微笑著又向夜羽稽首道:「貧僧本是一名秀才,屢試不第,心灰意識,這才自行削髮為僧,因不是『廣濟寺』中僧侶,又無座師,不能在此處掛單,是以只能在山上結廬而居,這水也只好自行去山下取。」

  皇甫繼勳笑道:「原來是個野和尚,廟不曾有,那你連法號也是沒有的了,你既無座師,又無高僧為你剃度,這也算是出家?」

  那僧人又瞟了楊浩一眼,微笑道:「出家人修行的是一顆佛心,是否有高僧剃度又有何妨?披了緇衣的未必便是出家人,沒有度諜的也未必不是出家。至於法號,貧僧倒是為自己取過一個法號,叫做……若冰!」

  皇甫繼勳仰天大笑:「哈哈,若冰和尚,你要和本將軍打禪機麼?本將軍可沒有這個閒情雅興,讓開讓開,本將軍要回金陵,去欣賞你這和尚萬萬欣賞不得的山水去了,哈哈……」

  若冰和尚微笑著往旁邊閃了閃,皇甫繼勳便大搖大擺地走下山去,楊浩行至若冰和尚身旁時,忽地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投注在自己身上,走出幾步路,楊浩總有一種莫名的感覺,似乎那僧人有什麼話想對自己說似的,他忍不住回頭一看,只見那僧人還立在原地,目光正投注在自己身上,見他回頭,那和尚並不移開目光,只是深深地凝視了他一眼,便雙手合什,微笑著向他一拜……

  楊浩微一躊躇,夜羽已趕到身旁,殷勤說道:「左使請慢行,山路陡峭,千萬小心……」

  楊浩無暇多想,只得轉身走路,走到矮山下時,他下意識地回頭一看,只見那個僧人還立在半山腰上,遠遠地眺望著他……

  一個念頭不由浮上了楊浩的心頭:「這個若冰和尚,一定有些古怪!」

  頭髮一綹綹地落在地上,最後呈現在眾人面前的是一顆鎧亮的光頭,一隻大手便按在這光頭上,伸手撫挲光頭的,是一個慈眉善目,身披大紅袈裟的老和尚。

  「阿彌託佛,從今天起,你便是我雞鳴寺弟子了。不管做人還是參禪,都要有德有行。德,可以洗滌你的雜念,濾清你的本心,不使你迷路在茫茫苦海之中。而行,則是秉持著德,去行善舉、做善事,積功德,方成正果,得大自在。老衲為你剃度,你便是老衲的弟子,依著輩份,你是我雞鳴寺德字輩弟子,老衲便賜你法號----德行,你須謹記老衲的教誨,知道麼?」

  「德行謹遵師尊教誨!」

  那顆佛光普照般的大光頭深深跪了下去,叩在兩掌攤開、掌心向上的蒲團上。態度極其虔誠,不過說出來的話就有點不上道了:「不過……,師傅啊,法號只能是兩個字的麼,就不能三個字嗎?」

  「呵呵,那倒不是,法號怎麼取,都由得各位座師。只不過自古以來,兩個字的法號在任何一家寺院裡也已足夠使用了,天長日久,各家寺院約定俗成,就都用了兩個字,如果一家寺院僧眾太多,用來排資論輩的字已經起不出合適的法號,那也不妨用三個字的,當然,還有些師傅為了能經義詮釋的更加明白,也會給徒弟取三個字的法號。其實,師傅和你的法號已經是三個字了,我們出家人,正式的法號前面都有一個釋字的。」

  「呃……,師傅啊,釋字平時不常叫嘛,徒弟是說,能不能在釋字之外,給徒兒取個三個字的法號?」

  老和尚白眉一皺,有些不耐煩了:「德行,你為何非要取三個字的法號?」

  「呃……徒弟覺得……三個字比較威風嘛。」

  「那為師給你取四個字的法號,豈不是更加威風?」

  「那更好,那更好,多謝師傅!」

  老和尚抬起手來,屈指如佛陀拈花,在他光頭上攸地彈了一個嘎嘣脆的腦錛兒,輕斥道:「你這徒兒太也話多,難道你想叫釋迦牟尼嗎?」

  「那也……呃……」跪在地上的和尚乾笑兩聲道:「徒弟知錯了。」

  「善哉,善哉。」

  老和尚又恢復了慈眉善目的高僧形象:「德行啊,你剛剛剃度,還只是一個小沙彌,今後就留在老衲身邊,隨老衲修行佛法,如何?」

  德行跪在蒲團上,說道:「師傅,弟子本富家子弟,家境優渥,今既虔誠向佛,便想從頭做起,磨鍊身心,入寺時,弟子曾見寺左有菜園,幾位師兄正在勞作,雖然辛苦,卻正合師尊以德滌心志、以行積功德的教誨,所以……弟子想去菜園,先從一個行字做起。」

  寶鏡大師一怔,他是雞鳴寺中住持方丈,地位尊崇,已經很久沒有親自收徒弟了,因為這個徒弟容貌清秀,天生一雙嫵媚的桃花眼,較之女子還要俊俏幾分,叫人看著十分順眼,而寶鏡大師貴為金陵第一禪寺的方丈大師,時常接待達官貴人,身邊帶的小沙彌氣質長相如何,也算是一個門面,這才動了愛才之心,親自為他剃度出家,不想他卻主動要求去種菜,這個要求實在是……

  轉念一想,這德行說的話冠冕堂皇,如今首座和戒律院住持兩位師弟都在場,自己身為主持方丈,實在不好拂卻,他一個富家子弟,未必吃得了那苦,過些時日再把他調到自己身邊就是,於是微笑道:「善哉,善哉,你有這份心思,便已存一顆佛心了,好吧,那為師就準你去菜園修行一段時間。至於菜園的那幾位僧侶……呵呵,佛法和戒律方面,你不妨向他們詢問請教,不過卻不可稱之師兄,你是老衲的親傳弟子,輩份比他們要高,那些人都是你的師侄,德惠,帶你師弟去菜園,見見他的幾個師侄。」

  「是!」一名中年僧人閃身出來,稽首一禮,向德行微笑道:「師弟,隨師兄來。」

  德行一臉肅穆,隨著德惠和尚走出大雄寶殿,出了三進的院落,拐向東側菜園,遠遠嗅到一股漚肥的臭味,德性眉尖挑了挑,嘴角便露出一絲謔笑:「嘿嘿,老子出家了,這一下,看你老尼姑還耐何得了我麼!」

  他輕浮地聳動了幾下肩膀,忽地察覺不雅,急忙端正身姿,眼觀鼻、鼻觀心,寶相莊嚴地跟著德惠和尚踏上了田間土埂。

  那天,壁宿追上了那個年輕俊俏的女尼,一時激動的說不出話來。那女尼放下挑子,就那麼看著他,臉上帶著詫異而禮貌的笑容,激動半晌,壁宿才蹦出了一句話:「姑娘,我……我很喜歡你,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麼?」

  那女尼一聽駭然瞪大眼睛,吃驚地看著他,壁宿這才醒起自己穿著女裝,連忙說道:「我不是女人,我是男的,你看,你看……」

  他揚起下巴讓那小尼姑看他的喉結,又拍拍胸口,聲音也故意放粗了些:「自從在淮南見到姑娘,在下就一直念念不忘。你不記得我了對不對,那天在淮安客棧,我進去,你出來,我們錯肩而過,你還對我笑了一下,你想想,再想想,想起來沒有?你的笑容好甜,笑得我神魂顛倒,就此一見難忘……」

  小尼姑眸子動了動,似乎想起了什麼,臉上便露出羞怯的笑容,臉蛋上飛起兩朵紅雲,壁宿終於把心裡話說出來,口齒便伶俐起來:「姑娘,你這麼美,怎麼可以出家做了尼姑,青燈古佛空擲一生呢?那太暴殄天物了。在下自從那日見過姑娘之後,真是輾轉反側,思之難忘,我曾隨著姑娘往江南來,可惜過江的時候失去了你的蹤影,天可憐見,讓我們今日再次相逢,你說這不是緣份是什麼?」

  那小尼姑漲紅著臉蛋,慌張地搖搖手,指指自己心口,見他不理解,又抓起懸在頸上的念珠給他看。

  壁宿奇道:「你不會說話?你是啞巴?」

  小尼姑眼神一黯,臉上露出受傷的神情,壁宿心中一熱,一把抓住她的小手,慨然說道:「沒關係,就算你是啞的也沒關係,我喜歡了你,就是喜歡了你。我喜歡你的時候,你也沒對我說過話,我還不是一樣喜歡了你?不會說話就不會說話,我這人話很多的,以後我一個人說,我說你聽,家裡也不會有片刻清靜的,你跟我去還俗好不好?跟我走,做我的娘子,我是真心的,我可不是歹人,我……我實際上可是朝中大臣的僚屬,身家清白、前途遠大的……」

  那小尼姑被他抓住了手,窘得臉蛋跟一塊大紅布似的,她掙了兩下沒有掙開,便不再掙扎,只是不斷地搖頭,壁宿急切地道:「告訴我啊,你願意做我的娘子嗎?如果你願意,我就去找住持大師給你贖身……啊!不是,還俗,佛祖作證,點頭不算搖頭算,你願意做我的娘子嗎?」

  小尼姑窘得直縮身子,不斷地搖頭,壁宿道:「你搖頭?那就是答應了,我們走!」

  小尼姑使勁搖搖頭,一下子回過味兒來,連忙又點點頭。

  「你點頭?那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小尼姑單純可愛,一聽他問,連忙很堅決也很自然地搖搖頭,壁宿便笑道:「那就是答應了?那我們走,住持要是不放,我們就私奔!你……你是我頭一次動心的女孩!」

  壁宿厚顏無恥地道,他以前勾搭過的大戶人家的少婦、千金們著實不少,哄騙婦人的甜言蜜語也不匱缺,可是不知怎地,對著這個不會說話的小姑娘,他以前那些偷香竊玉的伎倆一樣也使不出來,可是卻也尤顯他情意的真切。

  聽他這麼一說,那小尼姑不點頭也不搖頭了,她明亮的眸子閃爍了一下,漲紅的臉蛋突然褪去了血色,變得蒼白起來。壁宿不曾注意,扯起她手腕就走,猛一轉身,壁宿也嚇了一跳,只見他面前齊刷刷地站了四排尼姑,老尼姑中尼姑小尼姑,高矮胖瘦美黑白都有,全都唬著一張臉看著他。

  壁宿怪叫道:「怎麼你們尼姑走路真的不踩螞蟻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半夜晃出來要嚇死人的啊。」

  當先一個高大黑胖的尼姑森然喝道:「大膽狂徒,女扮男裝……咳!男扮女裝闖入尼庵,你要做什麼?」

  「我……奴家……我……,爺爺是來找我家娘子的,你們要怎麼樣?」壁宿耍起無賴來。

  那胖大尼姑二話不說,怒目圓睜,揮起手來,只聽「嗚」地一聲怪響,握在她手中的一串沉重的念珠便拍在壁宿腦袋上,壁宿被拍得一個趔趄,腦袋上當即就腫起一串包來,他怪叫道:「好大的手勁,你一個出家人,怎麼可以出手打……」

  「嗚!」那念珠也不知使什麼繩子串的,居然沒斷,胖大尼姑掄起念珠又向他打來,同時大聲喝道:「你這潑皮,居然男扮女裝入我尼庵,誘拐貧尼的徒弟,來人吶,給我拿下這大膽狂徒,送官法辦。」

  一群尼姑蜂擁而上,壁宿一看這架勢立即抱頭鼠竄,摞下一句場面話道:「爺爺不打女人,要不然叫你們好看。俊俏小尼姑,你不要怕,我還會回來的,早晚要你做了我的親親小娘子,哎喲,誰拿磚頭丟我……」

  那些尼姑不依不饒,一直追出寺院,在她們呼喊之下,又有許多百姓出來相助,接下來就是當日楊浩在街頭所見了,壁宿走投無路,便施展提縱術躍上房去,這一下坐實了飛賊的稱號,卻也逃之夭夭了。

  此後壁宿再想進入寺院去見那小尼姑卻不容易了,靜心庵對來往的香客都加強了注意,他想冒充女人已是不成了,於是壁宿只好做回老本行,每天晚上偷偷潛入尼庵,隱在暗處看那小尼姑。

  幾天的觀察下來,從那些尼姑們的談話中壁宿瞭解到,這個小尼姑法號靜水月,正是聽了這個三個字的法號,他才在剃度那天異想天開,想要寶鏡大師給他取三個字的法號,以便與這小尼姑相配。

  靜水月無父無母,本是一個棄嬰,自幼被尼庵收養,九歲時生了一場大病壞了嗓子,所以啞而不聾。因為她不能說話,在寺廟中擔不了什麼差事,做功課時也不需要她去唱經,所以只在佛庵中灑掃、做飯,做些雜事。

  那個高大肥胖的尼姑,就是靜心庵的住持寶月,就是她當年化緣的時候撿到了水月這個女嬰,她是靜水月的師傅,對她卻情同母女,所以當日見壁宿鬼鬼祟祟潛入尼庵,男扮女裝誘拐靜水月,這才火冒三丈,硬生生把他打了出去。

  壁宿每天悄悄躲在牆角裡、蹲在房樑上,窺看那小尼姑打水、灑掃、縫衣、做飯、抄經、微笑……

  不知不覺間,靜水月的一顰一笑、一點一滴都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頭,如果說一開始他對靜水月只是因她那一笑而起了痴迷之意,那麼這時,那種深切的愛卻已沁入了他的心底。一份奇妙的感情,一份常人無法理解的愛情,「渾身手」壁宿編織了一張密不透風的情網,把自己深深地困在其中了……

  他觀察幾日,發現這庵中縫補清洗的一些僧衣不是庵中女尼所穿,而是定期會有男性僧侶送來瓜果蔬菜和待洗的衣物,並把清洗乾淨、縫補好的僧衣取走。庵中的尼姑們對那些和尚都很友好。壁宿悄悄打聽了一番,才曉得這些和尚都是『雞鳴寺』的僧侶,靜心庵是雞鳴寺的附屬,歸雞鳴寺方丈管轄,屬於雞鳴寺的一處下院。

  於是,壁宿靈機一動,便跑去雞鳴寺出家了。

  走在菜園的田埂上,看著一畦畦水靈靈的小白菜,壁宿就像看到了那個月白僧衣的俊俏小尼正向他嫣然而笑,於是心裡就像吃了蜜似的甜起來…… 本帖最後由 acer76123 於 2018-12-14 19:36 編輯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0:52
第352章 雙殺

  「紅袖招」是金陵城中較有名氣的一家青樓。

  楊浩到「紅袖招」來,倒不是衝著這裡的名氣,而是因為大鴻臚夜羽說了一句:「楊左使請看,斜對面那條巷弄裡就是林仁肇將軍在金陵的府邸。

  就因為這一句話,楊浩便信手一指,對絮絮叼叼不斷勸楊浩隨他一起去風流一番的皇甫繼勳道:「那就去這座『紅袖招』坐坐吧,隨便吃些酒食再說。」

  「紅袖招」的姑娘著實不錯,就是那侍候飲食的小丫環,都是宜喜宜嗔,甜美可人。楊浩四個人上了樓,撿了臨窗的座位,叫了一桌酒食,又使幾個舞娘歌舞,四人據桌談笑,夜羽和焦海濤還打起了酒令,這時的酒令多是以詩詞相和,皇甫繼勳雖是武將,也能對答一番,四人中只有楊浩不擅此道,不過他是主賓,倒也沒人來難為他。

  酒過三旬、菜過五味,夜羽和焦海濤兩個正人君子的眼睛開始繞著那些舞娘的纖腰打轉,詩興已去,騷興大發了。皇甫繼勳見狀,便笑著喚過老鴇,讓她喚出幾位姑娘來,供大家挑選,快活一番。

  那老鴇子雖不識得皇甫繼勳是何許人,看其穿著打扮,還有扈兵侍候,便曉得不是好相與,不管以次貨充數,當下便把「紅袖招」最漂亮的姑娘都叫了出來,娉娉婷婷地站了一長溜,供他們挑選。

  楊浩是皇甫繼勳巴結的人,當然要由他先選,楊浩推辭不就,皇甫繼勳見他似有顧忌,便讓夜羽和焦海濤先選,這兩位悶騷的主兒未見美人時一本正經,美人當面時就像見了腥的貓兒,假意推辭兩句,便從善如流地指了位姑娘。這兩位夫子不約而同地選了位年方韶齡的雛妓,花骨朵兒剛苞的,半推半就地被她們擁著離去了。

  皇甫繼勳又讓楊浩選擇,楊浩也知道這時代士子狎妓,乃風流韻事,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眼前這些女子雖是風塵中的女人,但是容貌清麗嬌俏、氣質雅而不俗,並無什麼風塵之色,瞧著十分順眼,不致令人太生反感,但是臨窗斜對面那條衚衕,彷彿是一根無形的絲線正繫著他的心,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外面了,哪有心思去欣賞那一排起伏的「山水」。

  見楊浩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皇甫繼勳心道:「這些姑娘論姿色卻也不俗了,怎麼這位楊大人這般挑剔?是看不上眼,還是他怕我學那韓熙載給他下套兒?這個韓熙載,真真的不是東西,自他搞了那一出把戲,想要巴結一個宋國來使簡直是太他娘的難了。」

  他有些鬱悶地道:「狎妓風流,不過是一樁雅事。左使大人如此不給面子,可是覺得皇甫繼勳不配與大人攀交麼?」

  楊浩一見皇甫繼勳有些惱了,便湊近了去,低笑道:「皇甫將軍勿怪,本官……本官實是有些潔癖,不願沾惹這些風塵女子,倒不是不肯承皇甫將軍好意,恕罪,恕罪。」

  皇甫繼勳恍然,轉嗔為喜道:「啊……原來如此,呵呵,那倒無妨。」

  皇甫繼勳揮揮手,那些女子們便翩然退了下去,皇甫繼勳起身走上前去,那老鴇子忐忑不安地問道:「那位大人……沒有可意的姑娘麼?」

  皇甫繼勳道:「你這裡,可有未開苞的清倌人?」

  「呃……倒是有幾個新來的清倌人,不過姿色未必十分美貌,而且還未調教的乖巧伶俐,恐怕不會服侍客人……」

  「無妨無妨,都喚出來,讓我這朋友挑選,我這朋友喜歡的就是這樣不諳房事的雛兒,嘿嘿……,慢著!」

  皇甫繼勳又叫住她,把臉一沉,冷冷地道:「只要未開封的原裝貨,本將軍可是此道行家,你要是敢拿些身藏雞血的姑娘冒充雛兒,哼!一俟被我發現,拆了你這『紅袖招』!」

  「老身哪敢,一定只挑貨真價實的清倌人來。」那老鴇子笑嘻嘻答應著下樓去了,皇甫繼勳轉身笑道:「楊左使既好此道,我……嗯?楊左使在看什麼?」

  他見楊浩半個身子都探出窗外,對自己的話渾然未聞,便詫異地走去,到了窗口順著楊浩目光一看,只見一個女子正挑燈款款行於金陵街頭,步姿嫋娜,儀態嫻雅,皇甫繼勳雙眼一亮道:「莫姑娘?」

  楊浩看見折子渝,心中又驚又喜,又有些為她擔心受怕,一聽皇甫繼勳脫口喚出的名字,楊浩心中便是一沉:「這位姑娘,便是林仁肇的甥女兒莫以茗莫姑娘?」

  「正是這位姑娘,左使大人……」

  楊浩心念一轉,縮回身來微微一笑:「我那日在宮中所見的,也是這位姑娘,姿色清麗嫵媚,果然不俗。今日既在此處遇著,正是相請不如偶遇,走,咱們去見見她去。」

  「呃,左使大人……」

  皇甫繼勳還未說完,楊浩已興沖沖向樓下走去,皇甫繼勳目瞪口呆地想:「敢情這位楊左使喜歡良家婦女,可是……你也別找官宦人家的女子啊。她們身份貴重,豈是好相與的?嗯……」

  皇甫繼勳眼珠一轉,轉念又想:「莫以茗是林仁肇的甥女兒,他這一去,若是言語不當,莫姑娘定然惱了他,兩下裡結了仇怨,林仁肇那老傢伙便徹底得罪了這位宋國大臣,那又有何不好,嘿嘿……」

  這樣一想,皇甫繼勳心花怒放,拔腿便往樓下追去,那老鴇子領著幾個怯生生的小姑娘上來,一見他急匆匆往下走,不禁詫然道:「將軍大人,這是往哪裡去?」

  皇甫繼勳興高彩烈地道:「讓開,讓開,莫耽擱了本將軍去看人調戲良家婦女!」

  楊浩離開「紅袖招」,快步向折子渝迎去,站在門口的龜公點頭哈腰地追著叫喚:「客官您慢走,歡迎客官您下次再來啊……」

  折子渝聽到聲音目光一轉,恰見楊浩疾步而來,她的心頭頓時一驚,這時欲罷閃避卻已來不及了,楊浩走到她的面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見她神色略顯慌張,難得見到一向智珠在握的折子渝露出這樣的情態,楊浩眼中不禁露出一絲笑意:「這位姑娘,可是林府的莫以茗莫姑娘?」

  折子渝眸波微微一轉,淡淡應道:「不錯,正是本姑娘,不知公子是什麼人,為何攔住我的去路?」

  「你不知道我是什麼人?」楊浩有些氣惱起來:「我不是告訴你乖乖返回西北了?你又跑到金陵來折騰甚麼?唯恐天下不亂是不是?」

  折子渝眨了眨眼睛,很是驚訝地道:「請問這位公子,奴家認得你麼?你說的話,奴家可是一句也聽不明白,莫非公子認錯了人?」

  楊浩聽了一呆,看她神情完全不似作偽,剎那功夫真的以為自己認錯了人,可是仔細看看那五官竟是分毫不差,就連聲音都一般無二,怎麼可能認錯人,楊浩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見皇甫繼勳遠遠立在「紅袖招」門楣下,一副坐山觀虎鬥的模樣,便又扭頭說道:「這裡沒有旁人,你還要否認不成?」

  折子渝板起俏臉道:「你這人說話好沒道理,本姑娘好端端走在路上,被你攔住去路胡言亂語一番,你反要責怪於我,快些讓開,要不然,我高呼一聲,滿街行人都當你是個放浪無行的登徒子,少不了一頓好打。」

  楊浩笑了:「你的武功不是很高明嗎,何必扮得嬌嬌弱弱的讓別人來打我,你若捨得別人動我一指頭,就不會潛進泗洲官倉救我性命了。」他的聲音柔和起來:「子渝,我在那間房子裡,看到了一枚袖箭,我知道,你終究是舍不下我,所以才去救我,對不對?」

  說著,他探手入懷,摸出一個手帕,展開來,裡邊一截袖箭,烏沉沉的箭頭,顯然是淬了劇毒。

  折子渝用可憐的目光看著他,輕輕搖搖頭,嘆氣道:「唉,看著挺不錯的一個人,原來是個瘋子。」說著就要從他身邊繞過去,楊浩橫跨一下,攔在她面前,咬牙切齒地叫道:「折、子、渝!」

  「你那麼大聲幹什麼,嚇死人了。」折子渝拍拍胸口,不知怎地,看到楊浩氣極敗壞的樣子,她心裡忽然開心的很,嘴角雖然抿著,卻不自覺地微微翹起來。

  楊浩喜道:「你承認自己是子渝了?」

  「我可沒承認什麼。」

  折子渝撇撇嘴,似笑非笑地道:「嘴長在你身上,你願意叫什麼我可管不著,天色已晚,本姑娘要回府歇息了,還請公子不要攔住本姑娘的去路」。

  楊浩又攔住她,喚道:「子渝,當初我信誓旦旦,說過不會負你,結果卻……,是我有愧於你,也不敢再厚顏留你,可是……不管如何,我對你的情意未變,你孤身一人又潛來唐國做甚麼?軍國大事,不是你一個女兒家能解決的,乖乖回西北去,好不好?」

  聽他說起往事,折子渝心頭怒氣又起,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冷聲道:「你長點記性兒成不成,我早說過了,子渝不是你叫的,不許你再這麼叫我!」

  楊浩聽了又好氣又好笑,不過頭一回見到折子渝耍無賴的模樣,心中覺得實在可愛的很,這才是她這個年紀的女孩該有的性情,以前的她,太理性了,揹負的東西也太多了,雖然可敬,反而讓人不敢狎暱親近。

  他忍不住說道:「你這還叫不承認嗎?子渝,拜託你告訴我,你又跑到金陵來,到底要做什麼?」

  「關你什麼事?你說我是折子渝我就是折子渝了,好呀,那你就儘管張揚開去,你是唐國上賓,唐國君臣一定會相信你的,說不定為了向宋國剖明心跡,還會砍了我的頭送去宋國,那你楊大人可就又立一功了。」

  楊浩氣道:「說的什麼渾話,你明明知道我就算送了自己性命也不想你受到一分一毫的傷害,我是在擔心你,子渝,你不要自恃聰明,說到底,你只是一個未及二八的小姑娘,天下大勢豈是你能一力挽回的。」

  折子渝心裡一甜,卻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道:「你不害我?你害我的事情還少嗎?我都懶得說你,我們現在可是什麼關係都沒有,我的事你少管!」

  說著,她瞟了眼那紅燈高掛的地方,忍不住氣往上衝:「真出息了呀你,有了焰焰和娃娃還不知足,居然去逛青樓尋樂子!」

  「你吃醋麼?」楊浩嗅到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忽然心情大好。

  「我吃醋?我吃你的醋!」折子渝紅著臉叫了起來:「你不要自作多情好不好?我……我只是替你那兩位夫人不值!」

  楊浩心中大悅,一本正經地道:「喔,關於這個問題,你不用擔心,她們既賢惠又大方,經常叮嚀我說,出門在外怎麼玩都沒關係,只要記得回家的路就好。」

  折子渝的鼻子都快氣歪了:「你……你現在怎麼油嘴滑舌的,變得這般輕浮?」

  楊浩聳聳肩道:「沒辦法,男人不壞,姑娘不愛嘛,人都是會變的啊,總不成生下來什麼樣兒,這一輩子就都那樣兒?你還不是變了許多?」

  折子渝肺都快氣炸了,她怒氣衝衝拔腿就走,再不回頭看這無恥傢伙一眼,楊浩看著她的背影,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她來金陵到底要做什麼?就憑南唐李煜這個廢材和折藩聯手就能逆天?不行,我一定要阻止她,免得她把折家、把她自己都帶入萬劫不復之地。可是……她來唐國,出入宮廷,到底目的何在?」

  皇甫繼勳晃悠過來,嘿嘿笑道:「楊左使,這位莫姑娘性情剛烈,不好對付吧?」

  「嗯,的確很是潑辣。」楊浩摸著下巴,色眯眯地瞟著折子渝的背影:「不過,本官就喜歡這種有味道的女人,嗯……很合我的胃口。」

  皇甫繼勳打量楊浩一番,展顏笑道:「楊左使是宋臣,就連我唐國國主也要禮敬三分的,自然不怕娘娘為她撐腰,不過……這匹刁蠻任性的胭脂馬,可是不好馴服啊。」

  楊浩心中一動,忽道:「那咱們要不要打一個賭?」

  「好,我就和左使打這個賭,如果左使贏了,本將軍新買的那幢宅院雙手奉送,如果左使輸了……」

  「怎麼樣?」

  「哈哈,聽說左使出身南衙,本將軍對晉王殿下一直很是仰慕,如果有機會,還請左使代為引見。」

  「一言為定。呵呵,咱們回去飲酒,候那兩位大人出來,咱們便各自回府歇息吧,本官還要打起精神,想想用什麼辦法贏你那幢宅院呢!」

  兩個人說說笑笑回到樓上,就見焦海濤正衣冠整齊地坐在那兒喝茶,楊浩瞠目道:「焦大人怎麼這麼快?」

  話一出口楊浩便覺失言,誰想焦海濤卻不以為忤,理直氣壯地說道:「這種事自然是快活過了就出來,咱們是花錢的,難道還要費功夫讓那收錢的受用快活不成?」

  楊浩乾笑道:「呃……,焦大人此言……此言倒也有理,倒也有理。」

  三個人坐下,重又換了一桌酒菜繼續喝酒聊天,那老鴇領了姑娘過來小心探問皇甫繼勳的意思,此刻領上來的都是容顏青澀的黃毛丫頭,皇甫繼勳喜歡的是肢體修長容腴、風情成熟嫵媚的姑娘,並不好此道,楊浩也表現的興致缺缺,皇甫繼勳已知道這位宋使有勾引良家婦女的惡趣味,便也不再強求,揮手讓那老鴇把人帶下去了。

  三人又喝了半天酒,樓中酒客大多都已散去,還不見夜羽蹤影,楊浩不禁心道:「這個夜羽看著瘦巴巴的,想不知竟有這麼大的能耐,他再堅持一會兒的話連我都要甘拜下風了。」

  皇甫繼勳早已不耐,見楊浩也已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忍不住罵道:「這個老傢伙,一副皮包骨頭的猢猻相,想不到這麼大勁頭,都他娘的折騰了快半宿了,他還不……」

  「噓……」,楊浩向他遞個眼色,輕咳一聲道:「來了。」

  皇甫繼勳扭頭一看,就見鴻臚卿夜羽腳下發飄地走來,就跟一個幽靈似的,皇甫繼勳沒好氣地道:「夜大人老而彌堅,真是好生快活吶。」

  夜羽心滿意足地笑道:「還成,還成,三位大人也還快活啊?」

  「快活,快活的緊,不過都不及你夜大人了得,這都什麼時辰了,咱們這就回吧。」三人早已等得不耐了,一見他出來,起身要走,夜羽意猶未盡地跟在後面,說道:「這就走了麼?咱們不喝碗雞湯,緩緩乏兒……」

  皇甫繼勳道:「我的老大人,你也不瞧瞧,這都什麼時辰了?都快半夜了,你明早不用上朝的,我可不成……」

  夜羽嘿嘿笑道:「慚愧,慚愧,哎呀,到底是上了年紀,不比當年、不比當年啊……」

  夜羽自吹自擂著,一行人便往樓下走,就聽彩燈長廊中也不知哪間房中傳來一陣說話聲,因為夜深人靜,酒客大多散去,樓中清靜,所以聽得清清楚楚,只聽一個少女聲音道:「哎呀,今天晚上可真是累死我了。」

  另一位姑娘的聲音便道:「我接待的那位姓焦的客人只是一盞茶的功夫就瀉了身子,我瞧妹妹接待的那位姓夜的客人比他還要瘦弱些,竟有這般威猛麼?」

  「嗯?」一聽這句話,皇甫繼勳立即停止腳步,饒有興致地豎起了耳朵,但凡是男人,對這種話題總是很有興趣的。

  卻聽那少女沒好氣地道:「他威猛個屁呀,剛一沾老娘的身子他就瀉了,老娘還以為這回省事了,誰曉得他又不甘心,不甘心吧,身子又不爭氣,害得人家使盡了手段服侍他,前後足足用了四柱香的時間這才稍見起色,半軟不硬的剛入進去,馬上又一洩如注了,好不濟事的老東西……」

  「噗哧!」皇甫繼勳嘴裡發出一聲空氣撕裂的聲音,肩膀急劇抖動起來,楊浩臉頰抽搐了幾下,看看忍笑忍得面孔扭曲的焦海濤,又看看黑著一張臉的夜大鴻臚,咳嗽兩聲,一本正經地道:「本來以為夜兄這個姓氏是很少見的,想不到這『紅袖招』竟還有位姓夜的仁兄。」

  夜羽如釋重負地道:「是啊是啊,想不到這兒還有一個姓夜的,真是好巧,哈哈,好巧。」

  皇甫繼勳忍不住笑道:「夜大人,你不去結識一下這位本家兄弟麼,說不定敘起祖上來你們還真的是一家人呢。」

  「哪有那麼巧的,」夜羽乾笑道:「夜色已深,咱們快些走吧。」說著他便擠到前頭往外走,當滿天月光灑到他的身上時,夜大人火辣辣著一臉暗暗發誓:「下回一定找個更加稚幼些的,這些已解風情的姑娘可真是吃不消……」

  同一輪明月下,浩翰的海面上停泊著一艘大船,八具大鐵錨將它牢牢地固定在海面上,隨著緩慢但有力的波濤,大船像一頭海上巨獸在輕輕喘息似的起伏著。

  船上,最寬敞最豪華的那間船艙中,兩個朦朧的身影也像波濤一樣緩慢而有力地起伏著,一陣刻意壓抑的呻吟和喘息聲從床榻上溢出來,與波濤聲混為一體。

  「啊……」隨著一聲激情釋放時的顫慄低吼,有節奏地律動著的帷幄漸漸靜止下來。

  過了半晌,帷幄掀開,一個胸口滿是黑毛的粗獷漢子,腰間只繫了一條豹紋短袍,披頭散髮地赤腳下地,走到桌邊抓起壺來咕咚咕咚地灌起茶水來,薄透的床帷中一個身影坐起來,悉悉索索地穿著袍子。

  那裸胸赤腳的披髮大漢喝飽了水,走到窗前霍地一聲分開窗簾,一窗月光頓時撲進艙來,減淡了桌上燈光的作用。披髮大漢把頭髮左右一分,看其容貌,赫然竟是北國契丹皇族子弟耶律文,他嗅了口帶著腥味的海風,往岸上一指,問道:「那處地方是什麼所在,咱們距金陵還有多遠?」

  床上的帷幔分開,出來一個只穿月白色布褲和同色小衣的青年男子,眉清目秀、脣紅齒白,頰上還帶著一絲紅暈,正是丁承業。

  他走到耶律文身旁,往岸上看了看,說道:「船老大說,岸上那片地方,是華亭縣的所在。那裡既是華亭縣,那旁邊這幾片島嶼應該就是大金山、小金山和龜島了。那麼由此再往前去,不消多久就可以轉入長江口,直達金陵城了。」

  他所說的華亭縣,設立於唐天寶十年,也就是後世的上海所在地,丁承業雖不曾來過此地,但是丁家是做生意的,對於各地地理多少都知曉一些,是以知道此處向前不遠,就可以轉入長江,直達金陵城。

  耶律文點點頭,目光閃爍,在月光下泛著劍刃一般的寒光:「好,明日一早就放飛我的神鷹『哈力蓋』,待它飛回上京,我也該到金陵了。」

  丁承業想到將要發生的事,臉色一白,有些緊張地答應一聲,耶律文微笑著瞟了他一眼,說道:「成功細中取,富貴險中求,要得大功業,總要付出代價的。成則稱帝稱霸,敗則粉身碎骨,有什麼好擔心的?如果這一次我能成為皇帝,你也會隨著我飛黃騰達的,如果我敗了……」

  耶律文冷冷一笑,沉沉說道:「不過早幾十年進棺材,有甚麼大不了的。」

  丁承業忙道:「我並非害怕。只是,大人遠在江南,塞北局勢難以控制,到底能否成功,殊難預料,我有些擔心……」

  耶律文哈哈一笑,說道:「擔心甚麼?這件事,我們已經準備了許久,時至今日發動,不過是水到渠成,我在不在上京,已無關緊要了。」

  他走回桌旁,坐下說道:「自從蕭思溫弒穆宗而立耶律賢,我們就已著手準備,蕭思溫橫死醫巫閭山,這就是第一步,只是我們錯就錯在,本以為耶律賢文弱,控制不得大局,蕭思溫一死便可輕易將他罷黜,誰知皇帝不爭氣,卻冒出一個了不得的皇后。」

  他嘆了口氣,不無讚歎地說道:「這個蕭綽,實是女中巾幗,一見朝綱不穩,先往宋境行刺廣原防禦程世雄,激怒宋軍北征,引外敵彈壓上京,隨即大肆封賞,以恩結老臣,以功賞新晉,把耶律休格、韓德讓以及蕭姓親人盡皆安插在御帳親軍之中,御帳親軍直屬天子,十二宮一府,總兵力計有十萬餘人,皆是我國中精銳,有鑑於此,我們才只得暫時隱忍,繼續籌備,遲至今日才做發動。」

  他笑了笑,又道:「借敵為助,實是妙計。蕭綽借宋以自保,伐宋以立威,這個法子她能用,我耶律文自然也能用。她想支開我,趁機剪除我在上京的力量,好!我給她這個機會,將計就計,搶先發動,暗殺皇上、韓德讓、耶律休格、蕭拓智等人。

  李煜欲借我契丹之勢讓宋國有所忌憧,我就給他這個面子,把他也拉下水來,此去江南,尋機斬殺宋使,宋廷既以中原之主自居,勢不能容忍如此挑釁,必向我國發兵。唐國再無退路,便只得與我結盟,擾宋後路。宋軍北伐,氣勢洶洶,當此時也,上京絕對亂不得。你別看那些老傢伙如今擁戴耶律賢,圖得不過是一個天下太平罷了,到那時耶律家族如果只有我耶律文才能出面掌控乾坤,他們就只好站到我這一邊來了。」

  丁承業擔心地道:「那蕭后方面……」

  耶律文道:「蕭綽麼,哼!她與皇帝又有什麼情意了?蕭思溫讓她與韓德讓解除婚約,入宮為後,不過是為了讓蕭家與我耶律皇族結為姻親永保富蕭氏富貴罷了。這個皇帝只要是我耶律家族的人就成,他叫耶律賢還是耶律文,又有什麼區別?

  蕭綽是個聰明人,懂得進退、明白得失,到那時候,為保住蕭氏一門富貴安危,為平息上京一場動盪,她只能順勢而為,立我為帝、下嫁與我為后,哈哈哈,江山美人,唾手可得,這個風險,難道不值得冒麼?」

  「我明白了,」丁承業目中閃過一道興奮的光芒:「此計聽來未嘗不可行,只要上京那邊能成功殺掉皇上、殺掉耶律休格、韓德讓、韓拓智一眾死黨,再引宋軍出師北伐,皇后娘娘不管是為了皇家社稷、為了蕭氏家族、還是為了她自己,格於大局,她只能拋卻私怨,迎大人為主了。」

  「不錯!」耶律文得意而笑:「離開上京時,某還是部族軍兵馬都指揮使,回京時,我就是契丹皇帝,哈哈,什麼私人仇怨,等我做了皇帝,寵幸她幾晚,那病弱無用的耶律賢便會被她拋在腦後,她就再也忘不了我的甜頭啦,哈哈哈……」

  丁承業露出興奮的神色,說道:「不知宋國遣往唐國的宣撫使會是什麼人,大人此去……」

  耶律文大剌剌地道:「管他是什麼人,等到上京成功的消息傳回來,某便把他一刀兩斷了事!」

  折子渝漫步雞籠街頭,張十三遠遠看見,正欲走過來,忽見折子渝打出一個手勢,頓時警覺起來,他四下看了一眼,轉身便遁入了人群之中。

  折子渝恨得咬牙切齒,楊浩那個大混蛋,在後邊都跟了半天了,這個傢伙莫非打算以後就這麼天天地躡著自己,那不是什麼事都做不成了?

  她走到一個攤子前面,順手拿起一件首飾,眼角微微一瞄,就見楊浩施施然走來,便立即背向他站定,假意端詳一位剛自身邊走過去的姑娘衣著。

  楊浩涎著臉湊上來:「呵呵,莫姑娘真有眼光,那位小姐的衣服似乎很漂亮啊。」

  折子渝板起臉道:「那又怎麼樣?」

  楊浩笑道:「你若喜歡,我去把她衣服扒了,衣服歸你人歸我,你看怎麼樣?」

  折子渝白了他一眼,嗔道:「無賴!」說罷轉身便走,楊浩眉頭一挑,懶洋洋地又追了上去。

  一條街、兩條街、三條街,折子渝只當他是空氣,楊浩不以為意,自說自答,始終緊緊尾隨,折子渝按捺不住,頓足嗔道:「你跟著我做甚麼?」

  「沒什麼,我只是想知道你來做什麼。喔……我知道了!」

  折子渝心頭一驚:「你知道什麼了?」

  楊浩露出一副很自戀的表情:「你舍不下我,知道我要出使唐國,所以先行趕來,製造機會與我相遇,對不對?」

  折子渝又氣又笑,她忽然有種時空錯亂,與一個模樣沒有變化、性情截然不同的楊浩重新戀愛的感覺,這種吵架拌嘴卻甜在心頭的感覺令她有些害怕,她無可奈何地道:「楊公子、楊先生、楊大爺,明明是你跟蹤我好不好?」

  楊浩一臉無辜地道:「哪有此事,我只是在有預謀的情況下偶然遇到你而已。」

  「你……你這無賴!」折子渝氣得跺腳,正拿他無可奈何,忽聽銅鑼響起,前方出現一隊兵士儀仗,簇擁一頂大轎,一路喝道:「契丹遣使來唐,閒雜人等迴避!」

  折子渝眼珠一轉,回眸笑道:「契丹出使唐國,嘻嘻,這一下你有事情做了,不用再纏著我了。」

  楊浩正鎖著眉頭看向那隊儀仗,一聽這話,卻向她低頭一笑,只說了兩個字:「休想!」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0:53
第353章 衝突

  唐國迎接契丹使節到訪的儀式十分隆重。契丹與唐國通過海上一直有生意往來,這一次李煜盛情邀請契丹遣使來訪,可謂是煞費苦心,他一面向宋稱臣,從名份上讓宋國找不到藉口伐唐,另一方面與武力強大的契丹高調往來,這一招也算是綿裡藏針,如今契丹使節已到,他自然要大肆張揚,造一造聲勢。

  楊浩對契丹來使並不怎麼關注,倒是焦海濤緊張起來,一連派了幾起人手蒐集契丹來使到訪的一切細節,在楊浩面前憤憤不平地發牢騷:「大人,唐國既已向我宋國稱臣,便是我宋國的臣屬,如今未經宋國允許,他們私自結交契丹,是何道理?這與理不合啊!」

  「怎麼樣?嗯,等莫姑娘提開皇宮,你馬上告訴我,去吧,繼續盯著她。」楊浩揮手把一名侍衛打發走,回過身來懶洋洋地道:「契丹與我大宋已經建交,不是我宋國的敵人,唐國與之結交,並沒什麼好指責的吧?唐國只是宋之藩屬國,這個自主之權還是有的吧?」

  焦海濤憤憤不語,過了一會得了些消息,焦海濤咋咋呼呼地又來找楊浩:「大人,契丹使節來訪,唐國擺出的歡迎儀仗是三百六十人,足足三百六十人吶,大人,咱們來的時候,可是隻有一百八十人,厚此薄彼,是何道理?唐國是咱宋國藩屬,這總與理不合了吧?」

  「他就是三千六百人那又如何?本官並不在意這些。」

  焦海濤急了:「大人,這不是對咱們個人是否禮遇的事,大人持節鉞而來,代表的是宋國天子,禮儀規制上輸給契丹人,丟臉的是我們宋國啊。」

  「那你說怎麼辦?讓李煜道歉,然後咱們出城,派個三百六十人的儀仗,把咱們再重新接回來?那不是耍猴戲麼?焦寺丞,淡定一些,我想……有人正希望咱們驚怒不安呢。」

  「這……是!」

  眼看到了中午,楊浩用過午膳,剛剛沏了一壺茶來,焦海濤怒氣衝衝地又來了:「大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吶!契丹使節貢獻羊羔美酒、貂裘錦襖於國主,國主賜還以金珠玉寶也罷了,竟還授之以金印紫綬,他如今已不是皇帝,一方國王也有權賜以金印紫綬麼?」

  楊浩翻個白眼道:「誰不知道本官棒槌,我哪知道他有沒有這個權力,你說有還是沒有?」

  「呃,這個……下官不記得有此先例,待下官去好好查查古禮律制,要是與理不合,我們可以據此大作文章,聲討李煜,鄭重抗議。」

  楊浩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也不往心裡去,焦海濤卻跟龜丞相似的轉來轉去,時刻關注著宮中動向。

  「大人大人,」焦海濤屁顛屁顛地又跑過來了:「大人,國宴已罷,契丹使節往禮賓院來了,嘿!江南國主竟親自送到午門以外,大人您可是代表我宋國天子而來,尚無如此禮遇,江南國主此舉簡直是……簡直是……,這太不成體統了……」

  楊浩嘆了口氣道:「焦寺丞,看你這一頭汗,來,坐下喝杯茶。」

  「謝大人,下官不渴,唐人以為抬高契丹人,就可以恫嚇我宋人麼?哼!打得如意算盤,下官再瞧瞧去。」焦海濤一溜煙走了,楊浩望著他的背影不禁啞然失笑:「這位焦寺丞,一身的書生氣著實可愛,倒是有那麼點據理力爭的氣節,唔……不錯……」

  一個侍衛輕手輕腳地走來,附在楊浩耳邊低語道:「大人,屬下奉命盯著那位莫姑娘,見她入宮久不出來,便換了便裝湊近去,從她車伕口中套話,說那莫姑娘要至晚方出。」

  「喔?」楊浩眼珠轉了轉:「這麼久……,她是有意躲我麼?哼!這麼容易就擺脫我?我先去睡一覺,養足了精神晚上繼續跟你耗!」

  楊浩剛剛站起來,焦海濤臉紅脖子粗地又跑回來了:「大人,你可知是誰親自送那契丹使節來禮賓院的?」

  楊浩瞥了他一眼道:「應該是夜羽夜大人吧,他不是大鴻臚麼,這接待外使,是他的份內之事。」

  「嘿!」

  焦海濤使勁一跺腳,憤憤然道:「夜羽當然要來,可是還有一個官兒親自陪同前來,那人就是唐國首輔大臣,樞密使陳喬,他如今是唐國宰相啊,大人您入住使館時,他怎麼不親自陪同前來?這是對我宋國的輕蔑和羞辱,大人應該立即入宮,向江南國主表示強烈抗議!」

  楊浩打個哈欠,吐出一片茶葉,若無其事地道:「沒別的事了?沒別的事本官先去小睡一會兒,人說春困秋乏,真是不假,這江南雖已入冬,卻仍是深秋的感覺,很容易疲倦,焦大人若是沒事也去睡吧,養足了精神,多走幾處地方,儘量把江南的一些重要道路、河流、城池、駐軍等消息探聽明白,繪製下來,這才是正經。」

  楊浩抻個懶腰,施施然去了,焦海濤望著他的背影好一陣發怔。

  楊浩躺了兩柱香的時間,剛剛沉沉睡去,焦海濤火燒屁股似的又跑來了:「大人,大人……」

  楊浩翻身坐起,苦笑道:「焦寺丞,又打聽到什麼忍無可忍的消息了?」

  焦海濤憤怒地道:「下官不是打聽來的消息,是親眼看到的。契丹使節剛剛入駐館驛,就嫌房舍位置偏僻,庭院不及我們所住之處雅緻,他們的武士便蠻橫地要我們的人搬出去,為他們騰地方,張指揮與他們理論,他們竟然動手打人,已經傷了我們好幾名兵士了。」

  楊浩一呆,眼中便露出怒意:「咱們這些侍衛,俱是上等禁軍,論武藝不在契丹武士之下吧,怎麼就由得他們動手欺侮麼?」

  焦海濤道:「大人有所不知,他們是誠心生事。張指揮聽說彼此軍士間發生爭執,匆匆帶人趕去調解,本不曾想過要與對方動手,連兵刃都沒有帶,可對方俱都配著兵刃,如何能不吃虧?鴻臚寺卿夜羽也在場,卻制止不了那些囂張的契丹武士,大人,我等出使唐國,理應被奉為上賓,唐國負有接迎、款待、維護之責,如今鬧出這樁事來,唐國難辭其咎,大人應該向唐國提出嚴正抗議……」

  「抗議個屁呀,焦大人,你能不能說點別的?」

  楊浩爆起了粗口,他抓過衣服一邊匆匆穿著,一邊教訓道:「凡抗議者,大多位卑而言高,否則何須抗議?抗議有個屁用,他們怎麼幹的,咱們就怎麼幹,把他灰孫子打回去不就結了?」

  「啊?要……要動手嗎?」

  焦海濤結結巴巴地道,他沒想到一向好脾氣,好脾氣到幾乎懦弱的楊浩發作起來比他還凶,他怔怔地道:「這個……這個恐怕不妥吧,咱們是外使,如今在唐國作客,有什麼事應該要主人出面,如果咱們在館驛裡和契丹使節大打出手,那不是和契丹人一樣不知禮儀、跋扈野蠻了?唐國因此顏面無存,江南國主追究起來,咱們也是理虧的。」

  「理虧個鳥!」

  楊浩蹬上靴子,起身從牆上摘下折子渝送他的那口青霜劍,一按劍簧,「嗆」地一聲彈出半尺寒光閃閃的劍刃,他看了看刃口,又「嚓」地一聲還劍入鞘掛在腰帶上,收束著腕口、腰帶,一邊說道:「

  漢武帝時,大將李廣利在大宛之戰殺得流血飄櫓,橫屍千裡,那不是在他國領土上?按你的說法也是理虧了,理虧又怎麼樣?那一戰大獲全勝之後,西域諸國國君見了他們是什麼模樣?一個個黃土墊道、淨水潑街,畢恭畢敬,奉若神仙,唯恐上國天使有所不滿。李廣利帶兵去的時候,諸國國君都親自迎出城池數十裡,歸國的時候他們的國君便攜帶奇珍異寶親自陪同,回來朝見中原天子。

  到後來漢帝國不復昔日強盛時又怎樣?康居國王接見諸國使節時竟把大漢使節排在小小的烏孫國使節之後,罽賓國王更加傲慢,一言不合就要殺死持節使者,結果漢國忍氣吐聲,一連派出幾個使節,都是去送死的,為何前恭後倨?實力而已。你彬彬有禮就指望人家尊重你?那你得到君子國去,有些人卻是皮子緊、骨頭賤,只認得拳頭、不認得禮儀的,走!」

  楊浩說完便風風火火地走了出去,焦海濤發了半天怔,急急一跺腳道:「早知道大人是這種驢脾氣,我就不告訴他了,這一下事情可鬧大了,可千萬不要鬧到不可收拾才好……」

  「現在我的神鷹應該已經飛到上京了吧?」

  耶律文眺望遠方湛藍的天空,微微思索道。江南的酒,酒勁綿軟,雖在席上開懷暢飲,不過也只給他臉上添了兩道紅暈而已,並沒有太過明顯的變化。

  丁承業走到他近前,說道:「是啊,以『哈力蓋』的飛行速度,此時應該已經到上京了。唉,大人不在上京親自主持大局,小的還是有些心裡發虛,也不知道那邊情形會怎麼樣。」

  耶律文微微一笑道:「我在上京,他們就會時刻提高警惕,不止是我、就算是我的部族軍,也會時刻都在蕭綽的嚴密監視之中。任誰也不會想到,我遠在江南的時候,卻會發動攻擊,出其不意,才有奇效。」

  他撫著鬍鬚,怡然自得:「你們漢人的兵書有云,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就是這個道理。我離開上京,蕭綽自以為得計,他們才會放鬆警惕予我以機會,這比我在上京親自掌握著部族軍更容易得手。她絕不會想到我一向『體弱多病』父親大人此時已悄然離開部族領地,潛至上京控制了我的部族軍,哈哈……,只是不知……父親大人幾時發動呢……」

  丁承業安慰道:「大人不必過於牽掛,老王爺戎馬一生,戰陣經驗之豐富無人可比,定會選擇一個最恰當的機會,行致命一擊的。」

  這時一個侍衛匆匆跑進來稟告道:「大人,宋人不肯搬出去,和我們的人口角一番,雙方動起手來了。」

  耶律文虎目一張,問道:「咱們的人可曾吃了虧?」

  那侍衛嘿嘿笑道:「大人放心,奉大人所命,咱們的人有備而去,都隨手帶著兵器的,傷了他們幾個人,咱們的人毫髮未損,不過他們吃了個啞巴虧,陸續趕來的士兵已攜來了槍矛,恐怕要大打出手。」

  耶律文嘿嘿一笑道:「他們敢?正要他搬兵來,走,我去瞧瞧。」

  丁承業急忙勸道:「大人,現如今上京那邊還沒有確切的消息,不可與他們多生事端啊……」

  耶律文會意地笑道:「我現在當然不會殺那個楊浩,不過是給他一個下馬威罷了。」

  丁承業一呆,臉色忽然有些蒼白:「楊……楊浩?楊浩是什麼人?」

  耶律文道:「宋國來使就叫楊浩,聽說此人在西北時與耶律休格交過手,想必是個文武雙全的人物,待我去會會他。」耶律文抓起腰刀便走了出去,丁承業痴痴地立在那兒。

  「楊浩,會是那個楊浩嗎?」丁承業想起那個害得自己落得如此下場的仇人,不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他抓起一頂皮帽戴在頭上,帽簷兒向下一壓,隨後跟了出去。

  夜羽站在兩夥氣勢洶洶的軍漢中間,打躬作揖地道:「諸位,諸位,諸位遠來是客,都是我唐國的上賓,有什麼事好商量,何必為了些許小事傷了彼此之間的和氣呢?」

  張同舟喝道:「我張某人是一條響噹噹的漢子,如今我傷了好幾個兄弟,你叫我息事寧人,姓張的沒有那麼慫,夜大人,請你讓開些,今兒我張同舟定要向這些契丹人討還公道。」

  張同舟身邊站著些禁軍侍衛,有些還衣衫不整,顯然是匆匆聞訊趕來,後邊有些持刀矛的兵士,因為來的晚,自己人已吃了虧,而指揮使正在與對方交涉,所以沒有一擁而上,而對面那些穿左衽圓領皮袍,腳蹬長皮靴,髡髮結辮的契丹大漢,卻俱都佩著兵刃,一個個虎視耽耽,顯然是有備而來。

  他們聽了張同舟的話,卻是笑嘻嘻地嘲諷道:「你們這些宋人只會胡吹大氣,有什麼真本事只管拿出來,我們契丹人敬佩的是真好漢大英雄,你有本事殺了我,我也只會向你翹大拇哥兒,讚一聲好漢子!如果你沒這個能耐,就趁早捲鋪蓋滾蛋,給我們騰房子。這幢院子,我們住定了。」

  雙方越說火氣越大,都向前面衝去,夜羽苦著臉打躬作揖,猶自苦勸:「你們就不能平心靜氣聽本官說說麼,哪位去請耶律使者和楊左使來,本官實在是彈壓不住了。」

  猛抬頭看見楊浩和焦海濤趕來,夜羽大喜,不禁抱怨道:「焦寺丞來的正好,還請約束一下貴國的部下,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如此吵鬧,視我唐國如無物,太不像話了。」

  焦寺丞本想出面勸和,免得楊浩大打出手,一聽這話卻大為不悅,不禁梗著脖子反駁起來:「夜鴻臚豈可斷章取義?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又曾有言『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如今契丹人失禮在先,夜鴻臚管束不了,反來指責我宋人無禮麼?」

  兩邊的武士劍拔弩張,擠在中間的兩個文人卻一言我一語,引經據典地開始辯論起來,在那兒之乎者也地論道,不只兩邊那些武士聽不懂,就是楊浩也沒聽明白。原來夜羽是引用孔子的話,說禮之應用,以和為貴,這是自古以來各國奉行的道理,宋人激化矛盾,這是不守禮。而焦寺丞則反駁他,說孔子雖說過萬事以和為美,但是孔子也說過如果不論大事小事,一概為了和而和,卻不以律法規矩來節制,那就喪失了原則。

  兩個可憐的讀書人被雙方武士推來搡去,彷彿海中的水草,猶自為大道而堅持抗辯,楊浩聽的不耐煩了,大步上前,沉聲喝道:「這件事,孔子是解決不了的,還是老子來解決吧!」

  宋軍將士聞聲霍地左右一分,楊浩就像分開大海的摩西,握著劍,從兩堵人牆中間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大人,咱們有理在先,不可動手傷人遺人話柄啊,大人,咱們不妨去宮中向……」

  「來人啊,焦寺丞累了,扶他下去歇息!」

  「遵命!」兩個虎背熊腰、身高八尺的禁軍大漢衝上來,把焦寺丞往中間一挾,便把他拖了下去。

  夜羽臉色發白地道:「楊……楊左使打算如何解決糾紛?」

  楊浩臉色一沉,森然道:「用我手中的劍!」

  夜羽一聽就急了:「楊左使萬萬不可,你們若是大打出手,事情鬧大了可如何收場,下官……」

  「來人吶,夜大人累了,扶他下去歇息。」

  這回說話的卻不是楊浩,而是契丹人中一員將領,他笑嘻嘻地學著楊浩說話,當下也有兩個契丹武士笑嘻嘻地走上來,一把挾起夜羽,像提溜雞崽兒似的把他提到了一邊。

  「不能動武,不能殺人吶!」夜羽和焦海濤被人挾著,猶自抻著脖子叫。

  楊浩看了眼那個身材高大,穩穩站在那兒如淵停嶽峙的契丹將領,他腳步沉穩,氣勢如山,大手緊緊握著一柄碩大的彎馬,彎刀的黃銅吞口兒鋥亮照人,也不知被他的拇指摩挲了多少回,他眯著雙眼,沉聲說道:「本官契丹部族軍指揮使李楷,閣下是什麼人?」

  楊浩雙眼也微微眯了起來:「本官宋國鴻臚寺少卿楊浩,就是你,帶人傷害我的人?」

  「呼啦」一下,契丹和宋國的士兵盡皆散開,圍成了一個方圓數丈的圈子,一個文官、一個武將,一個仗劍、一個橫刀,兩道目光像刀劍一般撞擊在一起。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0:53
第354章 口是心非

  「是老子我……啊!」

  李楷一語未了,突然一道劍光閃電般劈至,快得叫他連拔刀都反應不及,他覺得眉心發炸,只來得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楊浩已然收回鋒利的長劍。

  李楷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兒,手腳冰涼,渾身發抖,這一劍之威,他以為已經把自己開膛剖腹劈成了兩半,整個人站在那兒半天挪動不得,過了好久眼珠才動了一動,雙手微微一動,低頭看向自己的身子。

  他還依然完好,可是身子只一動,衣服便左右分成兩片,衣帶剛剛飄落地上,衣袍也隨之落地,整個人光溜溜地站在那兒,一道血線自眉心、鼻尖、胸膛直至胯下,尾端,一滴血淚,於焉墜下,李楷喉中不禁發出一聲呻吟。

  楊浩遺憾地嘆了口氣道:「竟然傷了皮肉麼?在下學藝不精,實在慚愧。」

  「你……你你……」李楷如見鬼魅,指著他只是顫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看,你們還是一起上吧,他一個人……不成!」

  楊浩輕蔑地笑笑,將食指向那些驚呆的契丹武士們輕輕搖動,那些被他石破天驚的一劍駭住的契丹武士們醒過神來,他們暴怒地狂吼起來,紛紛拔刀衝了上來,宋軍將士們見狀挺槍就待衝上去,卻被張同舟張開雙臂攔住。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楊浩那一劍在他這個行家眼中,自然看得出速度有多快、拿捏的有多穩,這樣的劍術,根本不需要他們上前助陣。儘管如此,楊浩可是宋國的欽差正使,一旦有事他這位負有失衛之責的指揮使可吃罪不起,張同舟喝止了眾人,自己卻搶過一柄刀來,踏進兩步,死死盯著楊浩的一舉一動,腳下躍躍欲起,隨時準備撲上去救人。

  楊浩手持青霜劍,劍氣如虹,人若游龍,大袖飄飄,翩躚往復,雖然四面八方俱是手執利刃的契丹武士,刀光霍霍,觸目生寒,好似狂風迴雪、電光繚繞,但他卻似雪中獨舞,端地瀟灑自在。

  「關天行,傷在何處?」

  禁軍侍衛們正看得眼花繚亂,就聽楊浩大喝一聲,那喚做關天行的侍衛先是一呆,隨即踏上一步,單臂行以軍禮,高聲稟告道:「回稟左使,屬下左肋被人踹了一腳。」

  「啊!」

  關天行話音剛落,楊浩便飛起一腳,劍勢上撩,架起兩柄彎刀的同時,一腳踢在一個契丹大漢的肋下,那契丹大漢慘叫一聲,滾地葫蘆一般跌出好玩,「噗」地吐出一口鮮血,他以刀撐地想要站起來,可楊浩這一腳暗蘊內勁,這口血噴出來,內腑已然受了重傷,哪裡還能動作,只一挺身,又是一口鮮血噴出,整個人都萎頓在地,面如金紙。

  「李豬婆,傷在何處?」

  「屬下,屬下右肩中了一刀。」一個鬍鬚大漢按著鮮血溢出的肩頭興奮地答道。

  迎面一道刀光如匹練般捲來,楊浩就象一陣風似的隨著那刀光攸退又進,劍光颯然一指,一個契丹武士掌中刀被絞飛起來,楊浩旋風般閃過去,「鏗鏗鏗」一陣劍刃交擊聲,那柄脫手的彎刀堪堪落地,被他在刀柄上一踢,登時斜飛而起,「噗」地一聲插入一人右肩,那人悶哼一聲倒退幾步,手中刀嗆然落地,右臂軟軟垂下,鮮血如注般沿著手臂汩汩淌下。

  「都有哪個受了傷,傷在何處,一一報上來。」

  楊浩一聲斷喝,禁軍士卒抖擻精神,跟報菜名兒似的叫嚷起來。

  「大人,卑職漁滿庭,膝蓋受傷。」

  「大人,屬下郭斯申,被斬傷了手指。」

  「大人,屬下狄罪……」

  「屬下劉流……」

  楊浩輾轉騰挪,士卒們說一個,他便分毫不差地處治一個,待再無士兵報傷時,在他「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懲戒下,已有七八個契丹武士喪失戰力退出了戰團,楊浩一聲長笑,手中劍勢如銀河倒卷,開始化守為攻,劍光繚繞銀蛇穿空,戰團中不時傳出驚叫聲和衣衫碎屑飛舞的影子,待到楊浩收劍後退,昂然站在己方隊伍前三尺之處時,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群肌肉結實、披頭散髮的型男裸體。

  赤身裸體的,叫他們如何戰鬥?那些契丹武士光著屁股,舉著彎刀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在宋軍士兵的譏笑聲中一個個臉皮發紫,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耶律文剛剛走到半路,就見一個穿文袍的宋國官兒耍猴一般把他的部下殺得七零八落,耶律文不禁暗暗心驚,他沒想到這個一身文官裝束的宋人竟然有這樣卓妙的劍術,自忖以自己的武力,恐也不是他的對手,如果此人就是楊浩,莫說要把他一刀兩斷,恐怕十刀百刀一千刀,也未必能斷得了他的身子。

  他見自己侍衛落敗,心中還不十分氣惱,待見楊浩抽身退走,現場留下的七八個侍衛盡皆被楊浩用劍削去了衣衫,一個個醜態百出,受盡宋人奚落,不禁臉色發青,他臉色陰沉地趕過來,先向那些赤身裸體的侍衛喝罵道:「都滾下去,還嫌不夠丟人麼?」

  隨即又轉向楊浩,陰陰笑道:「閣下好威風、好手段,在下契丹使者耶律文,還未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楊浩笑吟吟地道:「好說,好說,本官宋國使者楊浩。」

  「宋使者,」耶律文沉著臉道:「閣下身為宋國使節,代表的是一國風範,你雖有一身絕妙的劍術,可是用這樣下作的手段羞辱他國武士,總不能說是光明正大吧?這是貴使的個人行為,還是你宋人俱是如此蠻橫跋扈,還請這位宋國使者教我。」

  楊浩回首向焦寺丞笑道:「你看,他橫你更橫時,他就會彬彬有禮地向你請教了,如果現在一敗塗地的是我,他就要拔刀子上來切肥豬肉了。」

  耶律文臉色一紅,他的確是有些畏懼了楊浩的武功,自忖就算自己出手也討不了好去,才想動文的,想不到楊浩的劍犀利,嘴更缺德,耶律文勃然大怒,手按刀柄,森然喝道:「閣下如此辱我契丹使節,以為我契丹無人嗎?來人,把這些宋人俱都給我拿下,有膽敢反抗者,格殺勿論。」

  眾多契丹武士轟然稱喏,紛紛掣出兵刃向前逼來,他們有心挑釁,所以人多勢眾,而且都帶著兵刃,宋軍在場的人卻不多,那些持刀槍的禁軍武士立即把己方受傷的兄弟和手無寸鐵的人圍在中間,縮小了圈子,刀槍衝外,擺出了防禦架勢。

  張同舟拔刀衝到楊浩身邊,急叫道:「大人請退下。」

  「急甚麼?」楊浩慢條斯理地從懷中摸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橫劍當胸,仔細拭了拭劍刃,直到劍上不沾一絲血腥氣,這才抖手一揚,那條沾了血的絲帕立即隨風捲起,飄向半空,房頂上、院牆後、花叢中,便紛紛站起許多宋軍戰士,不知幾時潛伏至此的。

  宋軍的武器配備本以弓弩居多,這些宋軍戰士個個都是張弓搭箭,森寒的箭簇遙遙指向在場的契丹武士,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立體防線,只待弓弦一響,這些首當其衝的契丹人誰能快得過弩箭的速度?

  耶律文見了臉色頓變,楊浩沉聲喝道:「本官持宋國節鉞而來,節鉞所至,便是宋國所至,這幢院子,是我宋國使節駐紮之地,形同宋國領土,誰敢妄進一步,就是侵入我宋國領土,眾將士,都給我打起精神,守土有責,但有告誡不退者,殺無赦!」

  宋軍士兵轟然領命,楊浩看也不看耶律文一眼,轉身便走,夜羽從契丹武士的掌握中掙脫出來,急叫道:「楊左使請留步,大家不要傷了和氣,有什麼事好商量。」

  楊浩漫聲道:「如果契丹使節有誠意就侵犯我宋國一事鄭重道歉、對傷我宋兵之事做出賠償,本官會置茶酒,奉為上賓,否則的話,又有什麼好商議的。這裡是唐國境內,發生這種事,貴國難辭其咎,夜大人,國主與大人,欠我們一個解釋,我等著你們!」

  唐宮中,中書舍人張泊正與李煜下棋,張泊此人雖是靠拍馬奉迎得到李煜歡心,但是此人確有才情。他不信佛,但是為了討好李煜,卻精研佛學,論起佛理來頭頭是道。他的棋下得也很好,棋藝相當高明,李煜也遜他一籌。

  他知道李煜不喜歡讓棋,如果偶爾下棋讓他一盤兩盤還成,兩個人時常一起切磋,彼此深知對方棋力,想要不著痕跡地相讓是絕對辦不到的,因此在棋盤上作對兒廝殺時絕不敢故意放水。

  張泊使出了真正的實力,李煜的棋就下的很吃力,此刻李煜棋局吃緊,半壁江山岌岌可危,李煜苦思冥想、絞盡腦汁,正琢磨著如何解開這個困局,一個宮人躡手躡腳地走近,俯身低語道:「國主,大理寺卿蕭儼求見。」

  李煜一門心思撲在棋盤上,聞言頭也不抬,只是不耐煩煩地揮手道:「要他等一會兒。」

  那宮人應了一聲,悄悄退了下去。

  蕭儼在殿外轉來轉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等了半天還不見李煜傳喚,便央那宮人再次入內傳報,不一時那宮人出來,仍是要他稍等,如是者兩三次,蕭儼再催促時,那宮人怕惹得國主不快,連傳報都不肯了。

  蕭儼大怒,一把推開那宮人,氣沖沖闖進宮掖,就見國主手裡舉著棋子,口中呢喃不休,望著棋盤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已闖到近前,李煜還未發覺,蕭儼一見怒不可遏,忍不住衝上前去,一把掀了棋盤,滿盤棋子滾落一地。

  李煜大怒,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一打照面兒見是大理寺卿蕭儼,這才省起他正在候旨傳見,李煜不禁怒道:「蕭卿此舉,莫非是要學魏徵嗎?」

  蕭儼怒氣衝衝地道:「魏徵千古名臣,蕭儼怎敢望其項背!臣不及魏徵,國主自然也是不及唐太宗的!」

  李煜一見蕭儼火氣比他還大,反而笑了:「罷了,孤貪戀棋局,耽擱了蕭卿奏稟國事,是孤的錯。蕭卿迫不及待地要見孤,到底是什麼事啊?」

  蕭儼餘怒未息地道:「契丹與宋國的使節起了衝突,雙方大打出手,如今各自盛怒之中,把咱唐國的禮賓院做了戰場,刀出鞘、箭上弦,一觸即發,火燒眉睫,完全視我唐國如無物,眼看著就要鬧出大事件來了,國主還在這裡悠閒自在地下棋麼?」

  李煜先是一呆,隨即驚喜道:「雙方這麼快就起了衝突?可是宋使挑釁,死了人麼?」

  蕭儼道:「並非宋使挑釁,而是契丹使節慾逐宋使而居其屋,雙方口角之後,契丹人打傷了七八個宋國士卒,宋使楊浩依樣畫葫蘆也傷了七八個契丹人,雙方算是扯平了,可是雙方都不肯善罷甘休,如今劍拔弩張,夜大鴻臚不敢離開,派人通報於臣,讓臣速來稟告國主,速速拿個主張出來才好。」

  「竟是契丹人挑釁?不曾傷了人命麼……」李煜大失所望,他今日盛宴款待契丹使節,有意在規格禮制上處處高出宋使一頭,就是想要激怒楊浩,如果楊浩來向他抗議,他就趁機削減契丹使節的待遇,責任自然推到宋使身上。

  宋國如今是唐的藩主國,這矛盾也就轉嫁了出去。如果楊浩忿忿然直接向契丹人挑釁,那就更合其意,不但可以藉此把契丹徹底拉到自己的陣線,而且楊浩理虧在先,自己可以趁機趕他回國,順理成章地拔了這顆眼中釘,還可美其名曰避免激化矛盾,維護上國使節,讓楊浩感恩戴德地離去。

  誰想到,竟是契丹人首先挑釁,如果楊浩憤起反擊,打死了契丹人,事態已鬧到不可挽回,那就是宋國與契丹兩個毗鄰的建交國之間的國事糾紛了,不是他可以處理得了的,他可以輕鬆地置身事外,坐山觀虎鬥。

  可是雙方還沒有鬧到不可挽回的地步,雙方蓄勢而未發,他這個地主想再裝聾作啞就不行了,這個和事佬他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李煜負著雙手在大殿中轉悠了半晌,終於長嘆口氣,吩咐道:「速詔皇甫繼勳,派兵前往控制局勢,切勿令兩國使節再生是非。」

  「想不到這個楊浩竟有一身絕妙劍術,我真看低了這個宋使!」耶律文困獸一般在室中疾走,雙眸赤紅,隱泛殺意。

  丁承業站在一旁,英俊的臉蛋微微有些扭曲,他也沒有想到,這個楊浩竟然真的就是那個楊浩,如果不是這個楊浩,他現在過得何等逍遙自在?如果不是這個楊浩,他已是丁家家主,他已遷至開封,他有大把的榮華富貴可享,何必雌伏於這個粗野蠻橫的契丹人胯下,以男兒之身呈女兒之態,小意兒奉迎,受盡屈辱?

  想起楊浩,他恨得火焚五腑,自己落到這步田地,他倒風光自在,居然成了宋國大使,在江南國主面前也說得上話,昔日丁氏一個家奴,如今一個天上一個地上,真是叫人情何以堪!

  遠遠看見楊浩時,他不由自主地先把自己藏於契丹武士之中,羞顏與其相見,可那毒蛇似的目光卻狠狠盯著楊浩,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方才快意。一聽耶律文之言,丁承業馬上道:「大人,此人武功如此之高,若要公開較量武藝殺他,恐不易得手。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他武功再高,只要突襲得手也必死無疑,不如讓屬下來尋找機會,帶幾個得力的武士把他作掉。」

  「不急!」耶律文咬著牙沉沉一笑:「待上京那邊傳來消息再說。」他長長吁了口氣,目光閃爍著道:「同大業相比,一個楊浩算不了甚麼,這點羞辱,我還忍得住。」

  「大人,這個楊浩如此戲辱契丹武士,把他們削得一絲不掛,丟盡了契丹恥面,連許多唐國館驛的人都在暗中恥笑,這個奇恥大辱,不能就此罷手啊。」

  「我當然不會罷手,這個人是一定要殺的,卻須等待一個最好的時機。」耶律文雙眉一展,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你很好,以我辱為你辱,肯盡心為本大人打算,呵呵,我沒有白疼你。」

  說著,耶律文親暱地攬住丁承業肩膀,在他頰上一吻,丁承業雖久承其寵幸,但光天化日之下,還是臉上一熱,卻不敢強行推開觸怒了他,只是扭動了下身子,略略作些掙扎,耶律文見了性致更濃,大手順著他腰桿兒滑下去,在他結實渾圓的臀部上捏了一把。

  丁承業不著痕跡地退開一步,捧起茶杯遞與耶律文,岔開話題道:「大人,李指揮與那些侍衛們還有庭院中跪著,大人若是氣怒消了,便放他們起來吧。」

  「李楷?」耶律文眸中閃過一絲怒意,冷冷一笑,獰聲道:「十餘個武士,不能傷及那楊浩分毫,這樣的廢物,要來何用?他們被楊浩剝光了體面,讓我耶律文為之蒙羞,主辱臣死,他們怎麼不死?」

  耶律文喜怒無常,剛剛性致勃勃,讓丁承業一提醒,卻是越說越怒,一口茶水遞到脣邊,想起李楷等人赤身裸體站在宋人面前受盡奚落的扭態,一股無名火起,把茶杯「啪」地一聲摜在地上,立時摔得四分五裂。

  他把雙眉一挑,殺氣騰騰地吩咐道:「去,著這幾個蠢物自裁謝罪,他們的家眷,可以戰死者家屬身份予以撫卹,免致貶為奴隸,否則……哼!」

  「酷、酷、酷、酷,」衣甲鮮明的五隊唐國士卒跑步進入禮賓院,只見宋國和契丹使節的大旗在院中高高飄揚,雙方以旗幟為基點,各自以麻袋、車輛等布成了一道防線,一隊隊軍卒巡戈防線之後,刀出鞘、箭上弦,劍拔弩張,已把這館驛做了戰場。

  皇甫繼勳一看,大驚失色,連忙吩咐道:「我軍馬上插入中間,嚴格禁止雙方兵士直接接觸,保持中立,不得侵犯任何一方。」

  這支維和部隊立即跑步進入,一面面一人多高的大盾「鏗鏗鏗」地豎在地面,形成了兩面密不透風的盾牆,盾面上的猛獸圖案帶著鉚釘的寒光,泛起一陣凜凜殺氣。

  一位指揮使拱手請示道:「將軍,若是他們不聽勸阻,強行越境攻打對方,或傷及我們,我們……可否武力制止,解除他們的武裝?」

  皇甫繼勳把眼一瞪,訓斥道:「北人強勁,豈可與之一戰?記著,我們要保持中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切勿激化矛盾。」

  那位指揮使聽了強忍怒氣,略帶譏諷地道:「將軍,契丹人與宋人皆是北人,不知道將軍說的北人,是指哪一邊?」

  「這個……,宋人與契丹人,都是不可得罪的,不過契丹人距我們山高路遠,宋人卻是比鄰而居,又是我唐國藩主,尤其不能得罪,切記,切記。」

  皇甫繼勳吩咐已畢,見防禦盾牌陣已然佈置妥當,他把眼珠一轉,仔細想了一想,便往契丹使節的院落中走去。

  宋使院中,焦海濤巡視了臨時戰壕回來,見楊浩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兒喝茶,不禁憂心忡忡地道:「契丹人虎視耽耽,恐不肯善罷甘休的,朝廷的主張是先南後北,一統天下,所以才欣然與北國建閉交,以撫其心。如今朝廷秣馬厲兵,正準備度江南征,若是萬一激起北國忿怒,北疆戰火燃起,便壞了國家大事,楊左使,你我二人可擔當不起啊。」

  楊浩微笑道:「無妨,此人能代表契丹出使南唐,必是耶律賢和蕭皇后身邊寵信的紅人,如今耶律賢和蕭皇后內部有許多部族對他們不甚服氣,如果其使者在唐國受我等如此輕侮,傳揚回去,豈不是予人口實,正好讓那些部族有藉口攻訐耶律賢與皇后難當一國之主?契丹人建國久矣,已不是昔日蠻夷簡單心思可比,別看他們民風野蠻,貌似粗魯,官場上的習氣,全天下可都是一個樣兒的,報喜不報憂,報功不報過,這件事他們理虧在先,受此奇恥大辱,瞞還來不及呢,怎會自己張揚回去,失去帝后之寵?」

  「但願如此。」焦寺丞半信半疑,憂心忡忡。

  就在這時,夜羽風風火火地跑了來,臉色蒼白地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契丹使節一怒之下,勒令那些被左使削去衣衫的人盡皆自盡謝罪,七八具光溜溜的屍體橫在他們的庭院之中,看得本官心驚肉跳。楊左使啊,這仇可是結下了,可如何善後才好?如何善後才好?」

  焦海濤一聽騰地一下跳了起來,驚叫道:「竟有此事?糟了,這樣的陣仗,擺明了是不肯善罷甘休的,我們的人手有限,若是他們趁夜偷襲,恐難護得四下裡安全,大人,還是入宮向江南國主請調兵馬維持安全吧。」

  楊浩聽了這消息也是微微一怔,卻很快安靜下來,二人大呼小叫,他卻平靜如昔,待二人說完了,他呷了口茶,淡淡地問道:「夜大人,死者情緒還算穩定麼?」

  夜羽一呆:「啊?」

  楊浩笑笑,不以為然地道:「死者若是情緒穩定,那連做法事也省了。」

  他站起來,說道:「你看,受人折辱,便遷怒於人,逼迫部下自殺,以挽回自己的顏面,只許其成功,不許其失敗,這是狼的哲學啊。而我宋人則不同,我們行的是仁道、是王道,誰才是可以親近、可以相信的人,不是一目瞭然麼?夜大人,你說是不是?」

  他招手喚過焦海濤,低語道:「今晚……」

  一番低語,焦海濤連連點頭,匆匆舉步離去,楊浩踱到夜羽身旁,拍拍他的肩膀,似笑非笑地道:「交朋友也是一樣,有時候一雙眼睛可得擦清楚了,才不會誤人誤己,唐國國主是聰明人,夜大人也是聰明人,我想你們是不會做蠢事的,是麼?」

  夜羽額頭隱隱滲出汗水,聽他話中有話,一時不敢作答,心中只想:「他……他已看出我主的用意了麼?」

  華燈映上,畫舫凌波。秦淮河畔,熙熙攘攘。

  此時的秦淮河上雖也有風月之地,卻不及後世之盛。臨河兩岸,尚以商鋪居多。折子渝行至江南書院,機警地回頭看看,確定無人跟蹤,便閃進了書院旁一間小茶肆。

  這江南書院建於東晉年間,東晉宰相王導認為,「治國以培育人才為重」,所以在秦淮河北岸設立了太學,如今東晉太學已更名為江南書院。所以依附著這青瓦白牆的書院,有許多販賣文房四寶的鋪子,也有許多茶館、酒樓。

  折子渝進入茶肆,大約過了一柱香的時間,短服葛衣,扮作尋常粗工的張十三便從茶樓後門兒溜了出去,左右看看無人,迅速走出小巷溶入了人群。

  折子渝繼續留在茶肆中,慢條斯理地喝完了一杯茶,丟下幾文茶錢緩步走出茶樓,站在階下往四處看看,仍是不見有人追蹤,折子渝鬆了口氣,一股莫名的失望卻也隨之湧上心頭,不禁悻悻地道:「臭男人,只會花言巧語,這就沒耐性了,沒有一點誠意!」

  「哈哈,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進之則不遜,遠之則怨。』誠哉斯言,實不欺我。」身側陡地傳出一個聲音,折子渝像中了箭的兔子一般跳起來,霍然扭頭望去,就見燈火如晝,下立一人,白衣如雪,風度翩翩,不可正是那個沒誠意的臭男人?

  折子渝登時暈生雙頰、臉泛桃花,瞪起一雙羞意難抑的杏眼道:「真是討厭,怎麼走到哪兒都見得到你?」

  楊浩嘆了口氣道:「口是心非,是女人和政客的特權。」

  折子渝大發嬌嗔:「你說甚麼?」

  楊浩看了眼前方一座紅樓高掛的酒幡「桃花閣」,向折子渝微笑道:「相請不如偶遇,莫姑娘,可願與在下同登『桃花閣』,小酌幾杯?」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0:53
第355章 敘天機

  一間雅室,兩杯清酒,兩人憑欄而坐,窗外就是汩汩流淌的秦淮河水。

  許久沒有這麼平心靜氣地坐在一塊兒了,關係與往昔卻已大為不同,是友?是敵?有情?無情?剪不斷理還亂的滋味盪漾在兩個人的心頭。

  折子渝靜靜地看著楊浩,他的模樣沒有多少變化,因為未滿二十八歲,尚不能留髭,頜下颳得很是光潔。如今他已是五品的朝廷大員,可是依然只是個年輕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帶著溫和的笑意。

  只是在經歷過這麼多人生之後,他的神情與氣質悄然發生了變化,變得更加自信、更加成熟、也更具鋒芒。顧盼之間,他那種自信、沉穩的感覺,讓折子渝既覺得親切,又覺得歡喜。

  男人,就該是這樣子,強勢、睿智、有種一切盡在掌握的自信,但是又絕沒有盲目自大、衝動莽撞的年輕人所不具備的成熟味道。如果說楊浩最初吸引她的是他談吐的妙趣橫生、是他的溫柔與善良,如果說楊浩最初打動她芳心的是他對冬兒的一片痴情,那麼此時楊浩令她心動的,卻是他正在長大的感覺。

  看著此時的楊浩,她有種他正在長大的感覺,就像一棵樹,舒枝展葉,蓬勃生長,漸漸形成茂密的樹冠、粗大的樹幹,可以遮風蔽雨、可以依靠休息,就是這種感覺,恰恰在她身心疲憊、卻還得苦苦掙扎的時候……

  她是心思細膩的女孩兒,一向討厭那種目無餘子、粗獷豪放的男子,這正是楊浩的細膩和溫柔打動她的原因。但是女兒心思是善變的,當她把楊浩看做她的男人的時候,審視的角度就悄然地發生了變化,她需要這個男人堅強、自信、駕馭她的強大能力。

  她就像草原上一匹自由自在的天馬,矜持而高傲,拿著套馬索的漢子是被她本能地抗拒和逃避的,然而當她屬意於一個人,情願成為他的小女人時,她就希望你有一雙有力的臂膀,希望你有一條能駕馭烈馬的鞭子。

  這種心境的變化不難理解,就像你的女朋友和你交往的時候,恨不得你天天999朵玫瑰送到她的面前,但是當她成了你的妻子,除了太敗家的極品女人之外,大部分女人都會搖身一變,恨不得你馬上變身葛郎臺。

  楊浩漸漸號準了折子渝的脈搏,掌握了她這種微妙的心理變化,他發現,自己有意的輕浮和戲謔,有意的阻撓和打擊,雖然常常把折子渝氣得又叫又跳,但是她竟有種樂在其中的感覺,兩個人以一種新的身份、新的自己,正在漸漸吸引,重塑關係。他不知道兩個人有沒有結果,也壓根沒有去想,他本來只是想破壞她在南唐要做的事情,卻不知不覺地重陷情網,越是聰明人,越是容易在情路上誤入迷途。

  「莫姑娘,喝一杯?」楊浩舉起杯,促狹地喚著她現在的身份。

  折子渝看到他玩世不恭的笑容,就有些恨得牙根癢癢,可是……她一點也不討厭楊浩壞笑的樣子。她舉起杯,與楊浩輕輕一碰,一杯酒下肚,兩片粉腮便溢起一抹嫣紅:「楊大人,你是不是每天都沒事可做,才有這樣的閒情逸致?」

  「誰說我沒事可做?」楊浩為她斟酒,輕笑道:「今天我還剛剛做了一樁大事,與人大打出手,看來莫姑娘在金陵的耳目有限啊,對此竟還一無所知。」

  「與人大打出手?」折子渝目光一凝,急忙問道:「和誰?因為什麼?」

  楊浩把他與契丹使節衝突的事情簡略地說了一遍,折子渝黛眉微蹙道:「契丹人素來蠻橫強暴,你愈忍讓,他愈得寸進尺。他們只尊敬強者,你還以顏色並沒有錯,如果你想息事寧人,恐怕適得其反,況且身為國使喪權辱國,宋國的那些御使言官就能用唾沫星子把你活活淹死。

  可是,你不要以為契丹人就是光明磊落、明刀明槍的漢子,他們像狼一般凶狠,像狐一般狡猾,明著既佔不到便宜,難保不會偷施暗算,這種情形下,你怎麼可以單獨出來?」

  「我已經儘量小心了,他們想對付我,也不會這麼快就下了決定。」

  折子渝白了他一眼,嗔道:「狂妄,學了點本事就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了?須知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如果街頭巷角猝然射出一枝冷箭,你身手再好也避不開去。再說,你離開,就不怕契丹人對你館驛中的人馬悍然下手?」

  楊浩嘆了口氣道:「我是鴻臚寺少卿,是一個文官。作為使節團的首領人物,我的職責是決定戰還是和,把他們當成敵還是友,而不是由我去衝鋒陷陣。我是有一身武藝,可那又怎麼樣?如果宋國使團的安危,就指望我這位鴻臚少卿的一柄劍來維護,那就太可悲了。

  我帶出來的人,都是從上等禁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驍勇武士,他們的批揮使是一員身經百戰的武將。他們知道該怎麼做的,警戒、防禦、亦或作戰,也不需要我來指手劃腳,今日被人家以有備算無備,吃點虧沒什麼。如今已經結下怨仇,接下來如果還要吃人家的虧,那我真應該效仿耶律文,讓他們去自殺算了。」

  說到這兒,他好奇地看了眼折子渝,微笑道:「真是奇怪,契丹一族源於鮮卑的柔然部,而你府谷折家源於鮮卑的折蘭部,說起來,你們同宗同族,算是一家人,為何你們折家對契丹的敵意尤甚於對宋國呢?」

  折子渝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道:「你這人才是不可理喻,趙匡胤到底對你有什麼恩德,值得你忠心耿耿去扶保他?同宗同族,天大的笑話,若是天下間的人把這個看成友敵親疏的標準,那契丹內部就不會紛擾不斷,中原也還是大禹之子所建的夏朝,萬世一統了。

  燕雲十六州多是漢人,可是你們若率兵去讓他們認祖歸宗,你且看看他們迎接你的是美酒還是利箭,他們絕不會比契丹人手軟。要說同祖同宗,隋唐兩朝皇室俱有鮮卑血統,昔日之匈奴和鮮卑族人,多有化為漢人的,你又怎麼說?同祖同宗是吧?北方姓劉的多是匈奴後裔,北方姓楊的多有鮮卑血脈。你姓楊,世居北方,拿出族譜來擺一擺,三百年前咱們倆也是同祖同宗,說不定我還要叫你一聲表哥,你怎麼卻不來幫我?」

  說到這兒,她忍不住「噗哧」一笑。

  楊浩聽了苦笑不語:「是了,我又習慣性地用後世的觀念來看問題了,同現在的人說這些,豈不是對牛彈琴?」

  折子渝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我折家世居雲中,自唐朝時候就統御府州,向來依強者而附。歷唐、晉、周、宋,始終選擇中國為盟而抗塞北,原因就是你所說的這個與我折氏同宗同祖的契丹胃口更大,西北地理民俗與漠北相近,一旦讓他們得了天下,他們會比中原人更快地熟悉並掌握西北之地,我們依附宋國,稱臣納貢,出兵出餉幫助宋國討伐北漢,牽制契丹,只是為了給自己謀一席生存之地,。」

  說到這兒,她臉上露出苦澀地笑容:「我們本以為宋會效仿唐的國策,以我折氏為西北藩鎮屏障,可是誰知宋國吞併諸國的速度太快了,趙匡胤的野心膨脹的也太快了,他信誓旦旦地保證過,只要我折氏臣附中原,就保我折氏世轄府州,可家父屍骨未寒,他便起了攫取之心。」

  楊浩輕輕搖頭頭:「不管趙官家是否言而無信,西北無力抵抗中原卻是事實,明知不可為,何必強為之?除了多死些人,與天下百姓何益?」

  折子渝蕭索地說道:「我家兄長不甘心交出祖宗基業,那我就只有幫助他。不管我折家也好,還是他趙家也好,都是為了一家一姓而已,天下公益這塊招牌,那是用來召攬民心的,你且去勸勸趙匡胤為了天下太平放棄吞併西北看看,不啻與虎謀皮,他想要的是趙氏子孫的基業穩如泰山。」

  楊浩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天下大勢,分久必合,自唐朝滅亡以來,中原戰火頻仍,動盪的太久了,人人嚮往太平世界,宋國順勢而生,趙官家雄才大略,西北是根本不可能以彈丸之地與其對抗的。與其如此,何不早作打算?須知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繳出兵權、主動歸附和被武力打下來,結局是大不相同的。」

  折子渝頰上騰起兩抹激動的紅暈:「你憑什麼如此斷言呢?我折家的確沒有力量與宋國抗衡,也從沒想過能滅宋國,可是要自保,也未嘗不能!」

  「就是不能我才勸你!」

  楊浩沉聲道:「子渝,我不會害你,更不會妄言,實話對你說吧,得中原者必是大宋,府州早晚會插上宋國的大旗,這自唐末以來百餘年的亂世將會就此結束,天下百姓將過上三百年富庶太平的日子,隨後……才是新一輪命數的開始。西北何去何從,就在令兄一念之間,你雖是女兒身,但是折家事務參與多多,對令兄不無重大影響,你何不規勸他順應天意呢?」

  「你說甚麼?」

  折子渝騰地一下站了起來,隨即才省悟到自己的失態,她緩緩坐回椅上,面色驚疑不定地看著楊浩,半晌才道:「你……你憑什麼如此肯定?你若依宋國實力,判斷它得一統中原,原也不算奇怪,可你說……你說宋有三百年國運,這話從何說起,你何以知道的如此明確?」

  楊浩沉默半晌,徐徐說道:「內中原因,我沒辦法解釋給你聽的,但我不會裝神弄鬼,更不會說謊騙你。子渝,我說的都是真話,你在唐國,是不會得償所願的,回府州去吧,勸勸令兄,螳臂當車不如順勢而行,不要妄圖同大勢相抗。」

  折子渝驚訝莫名,心中忽想,楊浩是呂祖的徒弟,呂祖被民間稱為半仙之體,看他年逾百歲,相貌卻如三十許人,想來真是有大神通的,莫非呂祖也精通占卜之學,而且比陳摶算的還準?陳摶只算出趙匡胤有帝王氣象,呂祖竟然算得出今後三百年的天下大事?

  折子渝面色一連數變,饒是她機警多智,這時也沉不住氣了,心中念頭疾轉半晌,她忽然想起陳摶為自己所斷的二夫命,那是一直亙在胸中的一塊心病,不禁脫口問道:「那麼……你可知我的命運如何?」

  楊浩沉默有頃,澀然搖頭:「我不知道……」

  折子渝低頭沉思有頃,忽地抬起頭來,目光炯炯看向楊浩:「如果你所言不需,唐國……是一定會被宋國消滅的?」

  楊浩肅然道:「是,而且就是這三兩年之內的事。」

  折子渝眯起了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緩緩又問:「那麼,是誰來滅唐國?」

  楊浩拼命搜刮著自己有限的記憶,認真想了一想,斷然答道:「潘美、曹彬!」

  折子渝聽他說的如此肯定,臉色不禁蒼白起來,如果命數真的早已確定,自己如何去爭?想至此處,一時心亂如麻。

  楊浩見機又勸道:「我一再阻撓你,不是我忠心於趙匡胤,是擔心你逆天行事,鑄下不可挽回的大錯。秦漢隋唐,各有命數,不管它曾經如何輝煌,都有國破家亡的時候,折氏統治府州已有兩百多年,雖未稱王實與一國無異,兩百多年,與煌煌大唐的國祚相比也不遑稍讓了,如今就算把它交出來,也不是令兄之過,對得起折家列祖列宗了。」

  折子渝深深地吸了口氣,抬起頭道:「好!那我就在這兒看著,如果宋國伐唐,確如你所說,趙匡胤詔令一下,統兵大將是潘美、曹彬,我二話不說,立即返回西北,勸家兄棄權柄、保富貴。如果你所言不實……」

  楊浩大喜,揚眉道:「那我今後決不再勸你一句、更不會對你橫加阻撓!」

  「好了,就送到這兒吧。」折子渝停下腳步,向林府門前的兩串紅燈看了一眼,回身望向楊浩,心事重重地道:「我……得回去了,我答應你,會慎重其事的。你自己回去的時候多加小心,下一次……絕對於許你再單獨出來。」

  楊浩見她語氣終於鬆動,不再鑽牛角尖兒,又聽她語氣中不無關切之意,不禁心中歡喜,便笑道:「就這麼回去了?」

  「唔?」折子渝雙眉微微一挑,詫異地道:「還有什麼事?」

  楊浩涎著臉笑道:「這個……,就沒有一個晚安吻?」

  折子渝臉上攸地飛起兩朵紅雲,她又羞又氣地板起臉道:「你不要這麼賴臉皮好不好?拜託你了楊左使,咱們兩個,現在什麼關係都沒有!」

  楊浩被她一言驚醒,想起自己的打算,神色不禁一黯,折子渝見了心中不忍,低聲說道:「天色已晚,你回館驛時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記著,從此不許單獨出來。我……我回去了……」

  「子渝!」楊浩藉著酒勁兒,忽然一把抓住了她,深情地凝視著她嬌俏的容顏,低聲道:「只吻一下,就這一次,這一輩子,最後一次……」

  他真想告訴子渝,也許等不到宋朝伐唐,自己就會從她視線中永遠消失,此生再無相見的機會,可是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地嚥了回去。

  折子渝隱隱覺察他的語氣有些異樣,不禁詫然抬頭,想從他臉上看出一絲端倪。那下巴俏生生地一揚,嫵媚性感的雙脣就在眼前,一低頭就能品嚐到它的溫柔滋味。

  「今晚不犯罪,我都對不起酒。」楊浩喃喃地說,輕輕托住她柔滑的下巴,將脣輕輕湊了上去。

  還有一公分的距離,楊浩已經感覺到她灼熱而急促的呼吸了,一件冰涼的東西忽然貼到了他的頸上,制止了他的動作。楊浩微微一怔,緩緩站直了身子,睨眼瞧去,卻見折子渝單身持劍,短劍已離鞘數寸,劍身側著抵住了自己的咽喉。

  「給你三分顏色,你就開染坊!別在這發酒瘋兒,馬上滾回館驛去,小心保護好你的狗命,莫讓入了契丹人的陷阱,要不然,這真是你最後一次說渾話了!」

  折子渝說罷,抬起靴尖來在他脛骨上踢了一下,嗔道:「還不快滾!」說完她已返身向府門逃去。

  楊浩摸摸鼻子,看著她窈窕的背影,喃喃地道:「這算是打情罵俏麼……」

  「大人,你可回來了,擔心死我了。」一見楊浩回來,焦寺丞大喜過望,連忙迎了上來。

  楊浩淡淡一笑,說道:「我會小心的,契丹人那邊怎麼樣,可有什麼舉動?」

  焦寺丞陪著他往回走,說道:「士卒們戒備森嚴,唐軍像一堵牆似的,那邊還沒甚麼大舉動,江南國主遣人來過,邀大人明日赴宮飲宴,看來是想做和事佬,從中調和了。契丹人只派了一個身手靈活的探子,悄悄潛進我們的館驛之中,想來是要打探我們的動靜,被張指揮用魚網捉了,從他嘴裡什麼都問不出來,也不承認是來自契丹人的館驛,如今正等著大人發落。」

  正說著,張同舟一身戎裝、頂盔掛甲地迎上來,抱拳道:「大人。」在他後邊,跟著兩排扈兵,其中兩名虎背熊腰的武士拖著一個身穿夜行裝的虯鬚漢子,嘴裡塞了一團破麻,雙眼毒蛇一般,狠狠盯著楊浩,帶著陰險的獰笑。

  「唔!」楊浩頷首一笑:「張指揮,你做的很好,那種小蝦米,沒甚麼好審的,也問不出有用的東西來。」他瞟了那人一眼,似笑非笑地道:「誰能證明他是潛入咱們的館驛?這人是個禍害,把他弄死,丟回契丹人的院子裡去,要不然,明兒就會有人反咬一口,說咱們擄掠他們的人了。」

  那契丹武士聽了大吃一驚,他沒想到這個宋人這麼狠,當即掙扎起來,可是在兩個大漢控制下哪裡能掙扎的起來。

  楊浩匆匆往廳中走,吩咐道:「本官今晚心情好,不想見血,你們馬上處置了這個厭物吧,要臉上不見血,身上不見傷。」

  「啊?」張同舟直了眼睛:「那要怎麼殺?」

  「指揮使大人,屬下有辦法。」一個親兵向他低聲道,笑的賊賊的。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0:53
第356章 禮佛

  楊浩與耶律文踏上了金殿,昨日兩人還是劍拔弩張的對手,但是今日卻是站在唐國朝廷上的一國使節,儘管穿著隆重,儀態莊嚴,但是二人之間的敵意卻很是明顯,二人一登上大殿,耶律文便在李煜面前搶先告了一狀,譴責宋國使節因為下屬之間的言語糾紛而親自率人動用武力報復,今晨更現他們還殺死了自己的一名部下洩憤,要求唐國嚴懲凶手,還自己一個公道。

  楊浩暗道:「這個看起來野蠻粗暴的傢伙果然陰險,我就說嘛,雙方已然兵戎相見,率兵打來就是,說到底,不過是各佔了一個院子,至於派一個探子潛進來嗎,他能窺探些什麼情報,幸好我知道當年盧溝橋外那群強盜是什麼試圖在道義上為自己找理由的,這個交貨果然如出一轍」。

  楊浩聽了不慌不忙,未等李煜詢問,便上前長揖一禮,從容說道:「國主,契丹使節此言差矣。昨日契丹人主動挑釁。試圖把我們自國主為我們安排的館驛中取走,並且打傷了我們幾個人,楊某為制止契丹人蠻橫施暴,這才衰人制止。事後外臣嚴厲約束部下,並不曾再對契丹使節及其所屬採取任何行動,這件事麼,皇甫繼勳大人昨夜一直率兵在兩座館驛之間維持秩序,可以作為證人。」

  皇甫繼勳心中「北人強勁,非我南人所能敵」的觀念實是鑑定毫不動搖,如今宋人是北人,契丹人也是北人,雙方的大腿都比他粗,那個也不是他能惹得起來,但是比較起來,宋人是近鄰。威脅更大一些,心理上自然就傾向於宋國多一些,再加上楊浩只是讓他說些持公之言,並非憑空捏造,契丹人也不致遷怒於他。

  所以皇甫繼勳忙出班站定,捧笏說道:「國主,臣奉命駐守禮賓院,昨夜太太平平。雙方的確不曾再生什麼糾葛。」

  耶律文大怒道:「國主,他們想要洩憤殺人。自然不會堂皇而來,可是本使甫來唐國,在江南除了這位宋使,再未與他人結怨。昨天白日雙方剛生齷齬,昨晚我的人便身遭橫死,不是他們所為更是哪個?我契丹受唐國之邀,譴本使往來,為兩國友好,如今在貴國受到如此對待,國主是否該給敝國一個交待。」

  他橫眉立目,大聲咆哮,聲震屋瓦,唬得李煜面上變色,連忙站起來安撫道:「耶律大人勿須憤怒,關於此事,孤一定會……」

  楊浩突然開口道:「耶律大人,請問你那位下屬死在何處,傷在哪裡?」

  耶律文冷冷地睨了他一眼,說道:「今日清晨,現被人遺屍於牆角花圃之中,身上並無傷痕,但我這侍衛豈會無端便死?定是受人暗算,這件事,正要國主詳查,一旦查明真相,本官斷不會放過你!」

  楊浩冷哼一聲。說道:「貴國使節團中死了人,與我宋人何干?無端攀咬,本官也正要國主還我一個清白。你那逝者在哪裡,且抬上來看看,本官光明磊落,不做虧心事,豈會怕你查證。」

  耶律文濃眉一挑,大聲道:「好!屍體如今就在殿外,請國主抬上來看個究竟。」

  兩下兩個金瓜武士放下兵器,下殿把那倒黴鬼抬了上來,耶律文手指屍體,大聲說道:「國主,我這侍衛身體素來健壯,無端橫死定是受人暗算,而這凶手,必是宋人無疑。」

  楊浩繞著屍體轉悠了兩圈,那屍體被他的人做了手腳,衣衫凌亂,頭蓬鬆,已換了尋常衣服,而非那身夜行服,耶律文自然也不會給他再換上一身夜行衣,給自己找麻煩。反正他無事也要生事的,何況如今卻有一個死人。

  楊浩蹲下去仔細嗅了嗅,說道:「國主,此人身上隱隱泛出酒氣,想來是飲過酒的。」

  耶律文怔了怔,他只聽說被自己派去的栽贓人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送了回來。令下人檢索一邊,渾身上下全無傷痕,想著雖不能在宋國館驛中搜出一個自己人來那麼有利,多少也算一個攻擊的道具,有利於自己佔住道義。便帶了他的屍來了,契丹人的尊卑階級之嚴明更甚於宋,他堂堂皇族,自然不會親自搜查這具屍體。

  一聽楊浩說這屍體上隱隱有些酒味,耶律文心中不禁暗惱:「這個混賬,令他去做事的時候,他居然還敢飲酒!是了,我叫他有意被宋人覺以便囚禁,未等宋人告狀,我便先制人,強搜宋人居處,讓他們依賴不得,這個混賬本就是去被人現的,自然不會多麼謹慎。」

  耶律文強辯道:「我契丹人好酒,一日三餐,都少不得烈酒,喝酒有什麼奇怪?」

  楊浩笑了笑。他抬頭看看,向皇甫繼勳一招手,皇甫繼勳看了李煜一眼,李煜不置可否,皇甫繼勳忙捧笏過來,問道:「楊左使,什麼事?」

  楊浩伸手取過他的笏板,板著那死屍沾滿泥巴和花草碎葉的左臉左右動了動,向皇甫繼勳道:「大人請仔細聞聞,有什麼味道。」

  皇甫繼勳嗅了嗅,說道:「唔……,隱約有些酒氣。」

  楊浩道:「屍體已然僵硬,死了大半夜了,依然有酒氣溢出,看來沒少喝啊。」

  其實那酒味並不濃,若不細聞實不易察覺,可是皇甫繼勳也不知道人死了這麼久。如果生前喝的很多,身上應該有多少酒氣,只得點頭應道:「楊左使所言有理,此人真的沒少喝酒。」

  耶律文怒道:「你們到底在幹什麼?」

  楊浩不理他,對皇甫繼勳道:「你再仔細聞聞,還有些什麼味道。」

  皇甫繼勳又聞了聞,沒有聞到什麼味道,他又湊近了些,鼻子幾乎貼到那死屍臉上,再仔細嗅了嗅,皇甫繼勳的臉上便露出些古怪的神情。

  「如何?皇甫大人覺得這是什麼味道?」

  「呃……這個。說不太好。似乎……好像……應該是……是尿臊味?」

  「著哇!」楊浩大力一拍他的肩膀,讚道:「英雄所見略同,我聞著也是尿味兒。」

  「呸呸呸!」皇甫繼勳想想自己剛剛還貼著那死屍的臉嗅個不停,不禁一陣噁心。

  楊浩起身向李煜道:「國主,這個契丹武士身材魁梧有力,如果有人試圖對他不利,身上不可能全無反抗留下的傷痕,所以,不可能是他殺。」

  耶律文咬著牙冷笑道:「不是他殺,難道還是自殺?」

  楊浩像是一個訟師似的蹦到那死屍面前,侃侃而談:「此人嗜酒,又是深夜倒斃於牆角花圃之中,臉上粘有泥土和花葉,經過皇甫大人仔細檢查,他的臉上、頸上還隱隱傳出尿臊味,據此,本官可以得出結論,這位契丹武士,不是死於他殺,也不是死於謀殺,而是死於一樁意外。」

  李煜聽的雲山霧罩,連忙問道:「意外?請楊左使說的明白些,這位契丹武士如何死於意外?」

  楊浩一本正經的拱手道:「經過本官與皇甫將軍的仔細斟察,現死者身上有很濃的酒氣,而且臉上還有尿臊味兒。根據這些蛛絲馬跡,本官推測……,這位契丹武士喝的酩酊大醉,深夜起身,到僻靜處方便,因為酒力不禁,方便之後一跌跌到,就地沉睡過去,因為口鼻壓在自己的尿上,所以窒息而死,這是最合乎情理也最接近事實的死因。」

  楊浩一語說罷,滿朝文武譁然,耶律文氣的一佛出世、二佛昇天,大聲咆哮道:「人不可以無恥到這種地步,無恥之恥,無恥矣!顛倒黑白,指鹿為馬,巧言亂德,鮮廉寡恥之言,居然……居然出自這宋國使節之口!」

  這耶律文的漢學造詣也不淺,一句罵人話,孔子老子都全了,楊浩卻撒然一笑道:「別跟老子扯什麼仁義道德,道德經都是老子寫的。」

  耶律文暴跳如雷,一把搶過金瓜武士的兵器,擺出個橫槍躍馬的姿勢,楊浩一見,趕緊拉開架勢,把笏板斜斜一舉如執寶劍,左手捏個劍訣,大聲喝道:「理屈詞窮,就要動武嗎?」

  李煜一見雙方又要大打出手,不禁心中暗喜,面上卻是一片惶急之色,站起身道:「快快拉開兩位貴使,有話好說,切勿傷了彼此間的和氣。」

  眼見雙方要大打出手,李煜連忙使人拉開,好言說合,居中調停,然後又大擺酒宴,讓這兩位使者一左一右陪自己同席,又以地主身份向耶律文那位被尿淹死的部下饋贈許多撫卹,暫且把這事壓了下去。

  待到酒宴已罷,李煜又道:「兩位貴使原來唐國,都是孤的客人,孤不希望你們因為些許誤會壞了宋與契丹兩國的友好關係,兩位大使都是深明大義的人,希望能以國事為重,化干戈為玉帛,明日孤要去『雞鳴寺』禮佛上香,還請二位貴使與孤同往,希望佛寺莊嚴清靜之地,我佛慈悲祥和之心,能化解兩位尊使心中的火氣。」

  楊浩和耶律文對視一眼,一齊冷哼一聲,齊齊拱手道:「國主請了,外臣告辭!」說罷二人同時反身便走。

  李煜望著二人背影。嘴邊溢出一絲笑意,抬手喚過一個內侍,低聲吩咐道:「去,窺個機會把耶律文給孤截下來,請他到清涼殿與孤一唔!」

  此時,陳喬正靜靜地侯在清涼殿中……

  耶律文回到館驛,丁承業立即迎了上來:「大人,上京來信了。」

  「哦?」耶律文動容道:「父親來信了?說些什麼?」

  「小人怎敢開啟老王爺的親筆書信,書信在此,大人請看。」

  耶律文急忙接過蠟丸。回到內室當中,捏碎蠟丸,取出薄薄一片帛書,仔細看了半晌,將帛書團起,在室中徐徐踱起步來。

  丁承業急不可耐的問道:「大人,老王爺怎麼說?」

  耶律文冷冷一笑,道:「不出我所料,我這裡前腳離京,蕭綽後腳就開始剪除我在宮衛軍中的羽翼了。」

  丁承業大吃一驚:「她先動手了?那該如何是好?」

  耶律文道:「無妨,蕭綽只敢在直接由皇帝控制的宮衛軍中動手腳,我的族帳軍,她還不敢把手伸進來。父王信上說,娘娘欲拔出我在宮衛軍中安插的親信,恐會激起我部的反彈,所以已加強了上京的戒備,此時不宜施行先除其腦、再揮軍攻佔上京之策。

  父王的意思是,將欲取之,則先予之,不妨示弱於她,任由她把我在宮衛軍中的親信調離。使她自以為得計,放鬆戒心。待『放偷日』那天,各部貴族大臣俱赴上京。皇帝出宮與民同樂時便動襲擊,將耶律賢、韓德讓、耶律休哥、蕭拓智等人一舉消滅,再調族帳軍兵圍上京。然後由我這裡動。激宋軍北伐,內外交迫,逼蕭皇后妥協,頒皇后旨意,尊我為帝,嫁我為後。」

  丁承業失望地道:「『放偷日』?那是正月十三、十四、十五三天。還有一個半月的時間……」

  耶律文莞爾笑道:「不錯,還有一個半月時間,嗯?你怎麼比我還要性急,這是做皇帝,可不是做新郎官那麼簡單,一個半月還算長久嗎?」

  丁承業掩飾道:「喔,並非如此,只是……那宋使楊浩如此羞辱大人,小人也是憤憤不平,小人也是憤憤不平,真想馬上把他千刀萬剮,為大人洩憤。」

  耶律文得了上京準信兒,心中大悅,聽了嘿嘿一笑道:「你對我倒是忠心,哼!如此戲弄羞辱於我,我是決不會讓他活過『放偷日』這一天的,如今麼,不妨暫且忍耐,一個半月,很快就會過去的。」

  翌日,宋國與契丹使節陪同江南國主李煜出工赴『雞鳴寺』禮佛。

  菜院子裡,新鮮的蔬菜裝到了小車上,德性大師大喇喇的揮手道:「行了,你們去各院把縫補換洗的僧衣都取來,一會兒送去靜心庵。」

  「是,小師叔。」幾個大和尚稽離去,壁宿回頭看看他們已經走遠,急忙一拉靜水月。把她拉到一棵樹下,從懷裡掏出一顆黃橙橙的梨子,獻寶似的道:「喏。很新鮮的,我都洗過了,給你吃。」

  靜水月甜甜的笑著。輕輕擺手,壁宿把水果硬塞給她。拉她在樹下青石上坐下,說道:「這是我一番心意,就是給你留的,嚐嚐看嘛,很甜的,吃呀,嘗一口就行。」

  靜水月遲疑了一下。拿起兜在僧衣上的一顆梨子,小小的咬了一口。

  「好不好吃?」

  靜水月抿著小嘴兒,輕輕點點頭,壁宿大受鼓舞,一把拉住她的小手道:「你覺得好吃,回頭我給你弄一筐捎去,讓你天天有的吃。」

  靜水月被他拉住了小手,臉蛋頓時羞紅起來,她趕緊縮回手,指了指自己胸前掛著的念珠,又指了指側後方的禪院,嗔怪的等了他一眼。

  壁宿嘿嘿笑道:「我出家就是為了你呀,佛祖知道我是真心喜歡你,他也不會怪罪我們的。」

  靜水月慌了,趕緊撂下梨子,雙手合十,嘴脣龕動,似乎在向佛祖懺悔。

  「水月,德性以前是個人所不恥的偷兒,也是個偷香竊玉的浪子,就算跟了我家大人,也只是想圖個正途出身,並非真心向善,直到遇見了你。水月。你就是我心中的活菩薩,我離你越近,離佛就越近,佛家不是講要普度眾生的麼,你就大慈悲,度了我吧,只要你嫁給我,就是把一個惡人變成了好人,多大的功德呀,比你念一輩子經還要好。」

  壁宿的甜言蜜語聽得靜水月心慌慌的,她長這麼大,還沒聽人這麼跟她說過話,她想聽,卻又怕聽,想逃開,卻又不忍讓他傷心,於是便用兩根手指塞住了耳朵,閉上眼睛,一副可愛的鴕鳥模樣。

  「我說過,我話很多的嘛,就算你不說話,咱們成了親,家裡也不嫌寂寞的。」壁宿拉下她的小手:「好水月,小師太,聽誰唸經不是念呢,你要是喜歡。以後咱家裡可以佈置成佛學的模樣,每天為你念經,《金剛經》、《法華經》、《楞嚴經》……,你想聽多久,我就給你念多久,咱家再掛一口大鐘,我做一天你的官人,就為你敲一天鐘,等咱們有了孩子,就給他剃了頭做小沙彌,我是方丈,你做主持……」

  靜水月聽得張大眼睛,使勁搖了搖頭,壁宿便笑道:「怎麼,你不捨得咱們的孩子一出生就做和尚?嗯……,說的也是,咱們兩個生的寶寶一定俊俏的不得了,怎麼捨得讓他剃了頭。」

  靜水月大羞,臉蛋紅的像熟透的石榴,壁宿柔聲道:「水月,你知不知道,你是天下間最美的女子,等你長出了頭,一定會更美、更美……」

  靜水月窘的再也坐不下去了,把梨子往壁宿手中一塞,跳起來便跑。

  「喂!」壁宿叫了一聲,望著他的背影,微笑的道:「我的小師太笑起來都像菩薩那樣迷人。」他抓起梨子,在靜水月咬過的地方狠狠地啃了一大口,便向水月逃走的方向追去。

  雞鳴寺,佛堂中。身披大紅袈裟的寶鏡大師和座等一眾大師畢恭畢敬的陪侍在李煜身邊,剛剛敬奉了萬金香油錢的這位江南國主此刻正與一幫灰袍和尚坐在一起,用小刀親自為和尚為削「廁簡」。廁簡就是入廁時的「手紙」。那時候用得起紙張入廁的畢竟還是少數,和尚們是用小竹片清潔的,對這東西的需求量很大。

  耶律文和楊浩兩個人則分別由監院和都監陪同,一個在左,一個在右,正在觀賞壁上壁畫,聽那和尚講解壁畫中的佛家故事,看見李煜坐在和尚堆裡削簡的模樣,耶律文暗暗漏出鄙夷之色:「這樣的紈絝,也配做一國之主,也配享受這錦繡江山?真是一個廢物。昨日他把我留下,言語之間,大有與我國結盟,互為侍助的意思,還願為此每年納貢數十萬兩以保江南安危。這個廢物大有可資利用之處,我且不急著答應他,且帶我做了契丹皇帝,那時再與他締盟,南北夾攻,滅了宋國,到那時,江南也是囊中之物,這萬裡錦繡,便都是我的了。」

  李煜又削好了一枚刷簡,在頰上刮了刮,試了試,光滑無比,沒有毛刺不禁滿意地一笑。站起身道:「呵呵,孤雖不嘗削此物,可是削出的廁簡比起諸位大師來似乎也不遜色呀。」

  寶鏡大師趕緊躬身讚美:「國主天資聰穎。世間萬物,哪有能難住國主的。」

  楊浩聽在耳中,不由微微一哂:「堂堂一國君主。放著正事不幹,居然幫和尚們製造手紙,還要以頰紙簡,生怕刮傷了這些只受供養的大和尚們的菊花,親民也不是這麼個親法呀,金陵街頭許多乞兒,卻不見你去管,唉,合該你國破家亡,你這皇帝若非有一手好詩詞傳世,稍掩你的汙名,真是昏庸懦弱到了極致。」

  李煜笑吟吟的道:「不打擾各位大師了,咱們道寺院中走走,兩位尊使……」

  耶律文和楊浩聽了忙到了他的身邊,李煜笑道:「我江南寺院『雞鳴寺』堪稱第一。兩位國使還不曾遊覽過此處吧。來。孤便做一回知客僧,陪兩位尊使同遊『雞鳴寺』。」

  「雞鳴寺」是李煜常來的地方,寺中僧侶已然見怪不怪,寺廟中一切如常,前殿中還在正常接待遊客和進香禮佛的信徒,李煜帶著楊浩和耶律文,在寶鏡大師陪同下參觀各處佛寺,一路所經之處。李煜信口到來,對佛門規矩,佛卷經典,信口說來俱有獨到之處,聽得方丈寶鏡也是頻頻點頭。

  幾人一路談佛論道,到了西偏殿一處院落,再往外去就是雞鳴寺佛田菜地了,李煜駐足正欲繞向後殿,忽見兩個僧人正站在一棵樹下,不禁向他們瞧去,寶鏡欲頭前引路,一見這情形也扭頭看去。

  雖然那兩個都穿著肥大的僧袍,可是男女總還可以認得出的,其中一個俊俏的和尚正是他新收的弟子德性,而另一個,卻是一個明眸皓齒的妙齡尼姑,一個和尚,一個尼姑,跑到這偏僻殿閣中來能有什麼好事,偏偏還讓國主親眼見到,住持方丈不禁悠然變色。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0:54
第357章 山雨欲來

  寶鏡大師一見本寺出了這樁醜事,還被國主看在眼中,臉上很是掛不住,不禁大喝一聲道:「德性,你在做什麼?」

  壁宿追上水月,正在樹下甜言密語,說的正在興起,根本不曾發現有人靠近,聽到方丈一聲大喝,這才驚覺,壁宿唬了一跳,正想找個理由搪塞,一扭頭瞧見楊浩站在那兒,不由得一呆,竟然忘了回答。

  李煜是個虔誠的佛信徒、同時又是個多情才子,他自己偷過小姨妹,算是有前科的人,所以對和尚偷尼姑的風流韻事一向不是看得甚重,曾有和尚偷姦尼姑,事發之後寺院裡要嚴律處理,李煜聽到後便為這對野鴛鴦開脫說:「這些不守清規的和尚尼姑,佛心尚不堅定,他們私通款曲,所謀正是長相廝守,你們若以寺規嚴懲,然後再把他們逐出寺院,不正遂了他們的心願麼?依朕之見,對這樣六根不淨的僧人,罰他們去拜三百次菩薩就行了。」

  皇帝這麼說,各家寺院誰敢不從,因此上,江南的僧人和姦風流的大有人在,嫖妓宿娼、勾搭良家女子的也不乏其人,史載其「姦濫公行,無所禁止」。

  但是雞鳴寺是唐國第一佛寺,是唐國數千家大小寺院之首,寶鏡大師相對於其他寺院要求的就嚴格了些,而且最重令名,如今自己的弟子觸犯寺規,就算當著寺中師兄弟們,他也顏面無存,何況被國主看在眼中,當然大光其火。

  壁宿吱吱唔唔地說不出話來,楊浩見到他也是大吃一驚,讓這小子安份守在金陵等候焰焰和娃娃的消息,他怎麼披上袈裟到了寺廟?這小子也太無法針天了,楊浩不明就裡,一時也不知該如何為他開脫。

  李煜先時也有些不悅,仔細一瞧,這對小沙彌、小尼姑男的俊、女的俏,恰如一對璧人,李煜是最懂得欣賞美麗事物的人,心中便自有了幾分喜歡,臉上不悅之色也便退去,便向寶鏡大師微笑道:「寺主且莫恚怒,我看這一對人物,姿容清秀,絕非俗物,怎會做出汙穢不堪的事來呢,待孤去問問他們。」

  李煜舉步向前,寶鏡大師硬著頭皮隨在其後,到了近前仔細一打量二人模樣,靜水月已惶恐地稽禮一旁,粉面桃腮駭得雪白,李煜見了更生幾分憐惜,便和顏悅色地問道:「小師傅與這女尼在此做什麼?」

  楊浩趕緊咳了一聲,提示道:「小和尚,這一位便是江南國主,怎麼如此懵懂,不知行禮?」

  壁宿本來還不害怕,如果寶鏡真要逐他出寺廟他也不怕,他的目的本就是能接近水月而已,水月雖還不曾向他表過姿態,可是對他的態度明顯不同,聽他說些渾話也只臉紅微笑,縱有些輕嗔薄怒,也是別具風情,顯見是已經喜歡了他,不怕沒有機會不能去找她說話,可是一聽眼前這個長著三隻眼的小胖子就是唐國國主,他還從未見過這麼大的官兒,不覺有些慌張起來。

  楊浩看了也替他著急,看見壁宿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李煜臉上也露出不悅之色,這時壁宿忽想起在開封冒充什麼西域高僧時楊浩說過的話:「高僧嘛,都喜歡打機鋒。別人說些什麼,要是你覺得不好應答,那就只管說些模稜兩可、不知所云的話來,你放心,越是說的雲山霧罩不著邊際,越像是禪機,人家越覺得你佛學高深,他不懂還得裝懂,問都不敢問你。再說了,你扮的本就是離經叛道的酒肉和尚,有些不像出家人的話,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壁宿想到這裡,頓時把胸一挺,說道:「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只拜佛不拜俗,國主當面,小僧也不需拜的。倒是國主,應當拜一拜小僧。」

  寶鏡一聽勃然大怒,靜水月聽他對國主這麼說話,更是駭得哆嗦,李煜卻笑了,問道:「小師傅這話從何說起?」

  壁宿心中急想,胡言亂語道:「唔……,這個……敬僧就是敬佛,敬佛就是敬法,那便是供養三寶,修出世之福。小僧雖是一普通僧人,卻是我佛的信徒,國主若受我的禮,便是受了我佛的禮,那是讓國主造罪了。」

  楊浩聽了苦笑不得,這個壁宿,膽子也太大了些,你算什麼得道高僧,泡個妞兒都被方丈抓到,還在這裡胡吹大氣,他也說得出口。唔……這小尼姑長得倒真不賴,壁宿這小子是有幾分眼光。

  李煜仔細想想壁宿的話,卻有瞿然領悟之感,忙對

  他對這個不守清規、不畏皇權的小和尚更感興趣了,便又問道:「小師傅禮佛不禮俗,說的大有道理,有此見識,定是佛心堅定的得道高僧了,卻不知小師傅在這裡做甚麼?」

  壁宿眼珠一轉,似是而非地道:「國主在這裡做什麼,小僧便在這裡做什麼?」

  李煜笑道:「孤今日入寺來,是為禮佛。」

  壁宿道:「小僧在此,也為禮佛。」

  「小師傅拜的莫非是歡喜佛?」李煜瞟了那小尼姑一眼,這句話幾乎脫口而出,忽覺自己以國主身份,不宜說這些話,硬生生又忍了回去:「孤上香拜佛,佛在大雄寶殿,小師傅所拜的佛在哪裡?」

  壁宿越吹越得心應手,把手一揮道:「這一草一木,殿閣簷瓦,你我她,俱有佛性,具是我佛。」

  耶律文越聽越荒唐,忍不住譏笑道:「小和尚,你在這裡和一個小尼姑拉拉扯扯,已是犯了色戒,還要胡吹大氣,分明是個六根不淨、不守清規的假和尚,吃肉喝酒,想必也是樣樣俱犯的了,還要在這自吹自擂。」

  壁宿翻個白眼道:「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持戒未必便有佛心,有一顆佛心未必便要持戒,我佛慈悲,也有雷霆之怒,你可知我佛祖本是一位王子,娶妻生子、吃肉喝酒,樣樣在行的?」

  寶鏡大喝道:「德性,好大膽,這樣無法無天的話你也說的出來,那是佛祖成佛之前的事,佛祖於菩提樹下頓悟之後……」

  李煜若有所思地道:「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好!說的好哇,佛家戒酒肉,乃梁武帝時所立的規矩,當年佛祖託缽化緣,施捨什麼,就吃什麼,的確是不戒酒肉的。小師傅具佛性、有慧根,能說得出『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這句偈語來,便是大聖了。」

  寶鏡一聽國主這麼說,只得畢恭畢敬地應道:「國主佛法高深,別有見地,老衲不及。」

  壁宿見這國主說一句,寶鏡就得聽一句,心中便想:「我這師傅是唐國第一大師,和尚們俱都要聽他的話的,他對李煜的話卻是不敢違逆,如果我能攀上這棵大樹,他吩咐一句讓水月嫁我,那靜心庵主想來也要聽從的。」

  想到這裡,他便存了攀交李煜之心,說道:「國主既來此處禮佛,見了小僧,為何不拜?」

  寶鏡驚怒,正欲訓斥,李煜卻畢恭畢敬地向他行了一禮,說道:「小師傅教訓的是,信徒李煜,這廂行禮了。」

  壁宿大剌剌地受了他一禮,也不還禮,李煜見了更有莫測高深之感,只覺這個小和尚談吐之中處處機鋒,眉清目秀有異常人,說不定就是菩薩座前童子下凡點化於他,對他更是誠惶誠恐。

  二人又是一番對答,也曾問及壁宿與這小尼姑的私事,壁宿畏懼已去,即興發揮,說的雲山霧罩,天馬行空,真真的不知所謂,尋常人都聽得出他在說胡話,偏偏李煜是個深通佛法的人,隨便一句離經叛道、不知所謂的屁話,聽在他這樣的人耳中,都能衍化推演出一番佛理來,對壁宿不禁更生信服之感。

  二人良答良久,李煜意猶未盡,此時卻已到了應該離開的時候了,便向寶鏡方丈索來紙筆,就在廟中粉牆之上題了幾行大字,寫罷把筆一擲,說道:「今日與小師傅一番對答,孤受益匪淺,這字便當孤送與小師傅的禮物。翌日,孤還想請小師傅入宮宏揚佛法,還請小師傅莫要推辭。」

  楊浩看那題字的意思,不覺有些發噱。壁宿撓撓光頭,喃喃地道:「國主寫出來的東西,那是一字千金的,可惜……國主寫在這牆上,莫不成小僧還要拆了這牆,才好拿去發賣?」

  李煜聽了大笑,只覺此僧字字句句大有玄機,真個不可把他當作尋常和尚對待,更當自己撿到寶了,把壁宿敬若神仙一般。

  畢恭畢敬送了李煜離開,寶鏡回到那偏殿中,望著牆上的題字發愁,首座大師聽說國主在寺中題字,歡天喜地的領了一群和尚來,要在那面牆上蓋個亭子,下面加個罩兒,把那御筆保護得妥貼,一見寶鏡大師面對牆壁正在運氣,鼓目凸眼好似一隻金蟬,不禁詫異地道:「方丈,國主在我寺中為方丈高徒德性題字,這是我寺中之福啊,方丈如此神情,是何道理?」

  寶鏡往牆上一指,愁眉苦臉地道:「師弟,你來瞧個仔細,看看國主題了些甚麼?」

  首座大師往牆上一看,只見牆上龍飛鳳舞三行大字,寫道:「淺斟低唱偎紅倚翠大師,鴛鴦寺主,住持風流教法。」首座唸了兩遍,不解其意,轉首剛想問起寶鏡,忽地醒過味兒來,不由「啊」地一聲,慌張道:「這個……這可如何是好?」

  淺斟低唱偎紅倚翠大師,鴛鴦寺主,住持風流教法,李煜這番話分明就是封壁宿做了泡妞大師,他要娶妻生子、泡泡小妞、追追尼姑,那都是可以的。李煜現在雖去了帝號,可仍是江南說一不二的皇帝,皇帝金口玉言,寫下來就是聖旨,遵是不遵?

  尤其是這題句中有寺主、主持之語,那又怎能視而不見,可若要遵從,莫不成就把方丈讓與壁宿這個花和尚?若是壁宿做了方丈,這雞鳴寺將走向何方?寶鏡和首座師兄弟面面相覷,都覺匪夷所思,不敢想象那時這雞鳴寺會是什麼氣象。

  這時壁宿賊眉鼠眼地鑽了出來,往他們跟著兒一站,笑嘻嘻地唱個肥喏,稽首施禮道:「師傅、首座大師請了,雞鳴寺乃我唐國第一佛寺,寺中僧眾三千,弟子何德何能做這寺中方丈?國主既讓弟子住持風流教法,那弘揚佛法、住持寺廟就仍要靠師傅這個方丈,弟子這個方丈麼……」

  他有自己金光燦爛的禿頭上一拍,眉開眼笑地想:「淺斟低唱偎紅倚翠大師,鴛鴦寺主,住持風流教法。哇哈哈哈……,小和尚奉旨泡妞,寶月你這老刁尼,還敢抗旨不成?」

  李煜起駕,大隊人馬緩緩返回宮中,路上百姓俱被兵士攔於道路兩旁,人群中,一個臘黃臉兒、衣著寒酸,只有一雙眼睛清澈如水的削瘦漢子緊緊跟隨,跟著他們走了好長一段時間。

  他的目光只在契丹使節團中逡巡,搜索半晌,不見自己要找的人,一雙做為男人來說略顯細淡的眉毛不由微微一皺:「他明明隨來江南,聽說他是耶律文身邊紅人,怎麼出行卻不帶他出來?莫非……他竟有資格陪伴耶律文,隨侍於李煜身旁?」

  他加快腳步向前趕去,一邊隨著隊伍前行,一邊在儀仗中尋找,搜尋了兩遍,還是不見目標蹤影,再往前一看,就是李煜的抬輦和一步之遙的耶律文等人了,他的目光忽地定在旁邊一個騎白馬的身上,身子僵硬了一剎,那人已微笑著向兩旁百姓頷首,緩緩行了過去。

  黃臉漢子揉揉眼睛,趕緊疾行幾步,險些撞倒一個貨郎的挑子,他匆匆奔至橋頭,再往前去已是御街,兵士森嚴不容通過了這才站住,定睛再往那騎白馬的人瞧去,一雙明亮的眼睛不禁越睜越大,好半晌才像夢囈般地輕叫一聲:「二哥!竟然是二哥……」

  只見李煜扶輦居中,其後一步之遙,左右各是一匹高大雄駿的戰馬,右邊是契丹使節耶律文,而左邊那個……,他雖衣著、氣質與往昔截然不同,可那容貌五官卻沒有變化,他不會看錯,絕對不會看錯,那真的是她二哥……

  他,是她,丁玉落。

  她扮成男裝,孤身進入北國,輾轉千裡,尋找丁承業的下落,一路風餐露宿,不知吃了多少苦頭,總算打聽到丁承業現在上京部族軍都指揮使耶律文麾下,她潛去上京,尾隨耶律文出入,也曾看到過丁承業隨行於耶律文身側,只是耶律文出入一向前呼後擁扈從過百,警戒十分森嚴,她一直沒有找到機會靠近。

  她並不知道耶律文這麼小心是因為對皇帝和蕭后存有戒心,還以為他一直如此,正為無法靠近丁承業而煩惱,卻忽然聽到耶律文出使大宋的消息,於是便一路尾隨了下來。在這裡,他的警戒果然不比在上京時森嚴,可是很奇怪,一向常伴耶律文左右的丁承業自從到了唐國,卻很少隨從他出入了。直到此刻丁玉落才知道原因,原來楊浩竟然在這兒。

  望著楊浩,丁玉落目中不覺漾出淚光,她本是無憂無慮的大家小姐,可是驟逢變故,老父慘死、大哥殘疾,好逸惡勞、不務正業卻仍受她疼愛的小弟變成了殺父的仇人,而她同父異母卻感情日深的二哥,卻因為家人之間的種種情怨糾葛,與她變成路人。

  她能承受多少壓力和折磨,千裡往返,自霸州而至上京,自上京而至金陵,來往於三國,早已心力交瘁,當丁家驟逢大難時,當糧草眼看就要運到廣原卻天降暴雪時,當觸怒了廣原防禦使程世雄,不得其門而入時,都是楊浩幫她,她早已把楊浩看成了可以依賴的兄長,而今……他就在眼前,玉落卻無顏去見他。

  大哥說過,丁承業是弒父的凶手,他不但是間接致使楊浩母親過世的根源,也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更是造成自己兄妹失和的直接原因,在沒有殺死他之前,她無顏去見二哥請罪,她只能咬緊牙關,眼睜睜看著楊浩一步步走近,又從她幾步之遙的地方一步步走遠,所有的苦和累,她只能一肩擔著。

  當李煜的儀仗離開,圍觀的百姓們散去之後,丁玉落扶著石欄獨自站在橋頭,默默垂首,兩行熱淚緩頰而下,融入悠悠河水之中……

  李煜回宮,正欲興沖沖返回後宮,把今日得遇德性小師傅的奇事告訴皇后,一個宮人匆匆追上來道:「國主,校書郎汪煥求見。」

  校書郎是掌校讎典籍,訂正訛誤的官兒,並非什麼要職,不過李煜最喜收集古本孤本,對文章典藉十分看重,所以一聽汪煥求見,還以為他又發現了什麼難得一見的孤本奇珍,忙停住腳步道:「喚他進來。」

  汪煥進宮,一見李煜便怒氣衝衝地道:「臣聞國主今日又往雞鳴寺禮佛,捐萬金?」

  李煜一聽便知是來進諫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不悅地道:「不錯,那又怎樣?」

  汪煥又道:「臣還聽說,國主見到一不守清規戒律的和尚,不但不予懲治,反而與他談笑風生,還題詞以贈?」

  李煜氣極而笑:「孤這宮裡宮外,真是什麼事兒都瞞不住,宮裡有些大事小情,須臾功夫就傳得出去,在外稍有什麼舉動,馬上有人傳進宮來,校書郎,你不在藏書閣整理藏書、抄錄孤本,特意趕來,就是為了向孤求證這些事麼?孤喜佛法,干卿何事?」

  說罷拂袖就待離去,汪煥一見顧不得失禮,搶前一步扯住他的袖子道:「國主慢走,常人佞佛,自然與臣無干,奈江南社稷懸在國主之手,天下頤頤望治,如大旱之望雲霓。而國主不納忠言,荒怠政事;連年災荒,饑民流於道路;強敵隔江相望,虎視眈眈,此正國主臥薪嚐膽之日,非偏安逸豫之時也。國主厚僧薄民,請問奉獻民脂於膏,供養皇室者者,是僧還是民?」

  李煜知道他是個書呆子,對自己也是忠心耿耿,雖然話兒不愛聽,也不好太過冷了忠臣之心,只得好言安慰道:「卿乃敢死之士,國有賢臣如此,乃社稷之福。然孤信佛道,正是教化萬民向善,孤時常出宮,又哪曾見過饑民流塞道路的事來,卿道聽途聽,未於過於天真,孤喜你性情淳樸,並不怪你就是。」

  說著返身又要走,汪煥搶步攔在他前面,痛心地道:「國主,昔日梁武帝事佛,刺血寫佛書,捨身為佛奴,屈膝為僧禮,散發俾僧踐,及其終也,餓死臺城。今國主驕侈聲色,又喜浮圖,不恤政事,佞迷佛事,不聽忠言,臣恐國主他日的下場,還不及梁武帝啊。」

  李煜一聽汪煥把他與梁武帝那個昏君相提並論,心中不禁大怒,冷笑道:「孤幾時刺血寫佛書,捨身為佛奴來著?朕行仁道,無為而治,從不濫施酷刑厲法,怎會落得梁武帝一般下場,甚至還猶有不及,卿如此妄言,是要效潘佑、李平麼?」

  潘佑是唐國中書舍人,李平是唐國大夫,他們曾經上書力諫,其詞與今日汪煥所言大體相同,李煜大怒,把潘佑、李平收監入獄,二人在獄中憤而自縊。

  汪煥挺胸道:「臣今日來,正是要效仿潘佑、李平,若國主欲殺汪煥,汪煥願與潘佑、李平此等忠貞之士於黃泉結伴!」

  李煜冷笑一聲,晒然道:「虛言恫事,沽名釣譽!」

  汪煥聽了這等誅心之語只氣得面色如血,他本是一個皓首窮經的書生,平時不做什麼運動,被李煜一激,只氣得頭暈眼花、手腳冰涼,眼前金星亂冒,幾乎暈厥過去。

  李煜見了向左右吩咐道:「來啊,扶他攙下去。」說罷怒氣衝衝行去,李煜被潘佑一番話弄壞了心情,悶悶不樂到了皇后寢宮,也不讓人傳報,正待走進殿去,就聽屏風後面傳來兩人竊竊低語之聲,李煜頓時豎起了耳朵……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0:54
第358章 風滿樓

  房中女子道:「國主又往雞鳴寺上香去了麼?唉,國主宅心仁厚,崇信佛法,原是國主的佛心本性,算不得過錯,可是如今強敵在側,唐室江山岌岌可危,當此時候,國主應該著力壯大水軍、修繕戰船,招募勇士,蓄勢以防宋人南侵才是,把心思過多的放在別處,實為大忌。娘娘,現在就連民間也說宋國的野心,不會止於我唐國稱臣。許多商賈都說,宋國在開封城外掘地為池,正在大練水軍,明目張膽,毫不掩飾,試問大造戰艦、大練水軍,若不是意在唐國,他們又為什麼?」

  李煜聽聲音曉得此人正是莫以茗姑娘,上次他那顆多情的心偶一盪漾,便想為莫姑娘寫一首詞,誰想莫姑娘卻不領情,讓這位心思細膩的江南國主很受傷,此刻聽她與娘娘敘話,說的正是自己,李煜好奇心起,倒想知道她到底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所以屏息不言,靜靜地立在屏風後面。

  只聽小周后道:「其實國主何嘗不知宋國有野心?只是實力不濟,非國主能一力挽回,若是此時大舉練兵,恐怕反被宋國尋到藉口,立即出兵伐唐了。國主如今韜光隱晦,主動向宋稱臣,何嘗不是以退為進,讓宋人找不到藉口來伐我唐國。

  我唐國尚有雄兵數十萬,宋人既無名正言順的理由,池中練兵又難精通水性,真要打起來,他們未必能討得了好去,趙匡胤豈能不做思量?至於宋兵造船,固有恐嚇我唐國之意,卻也未必就是有心討伐我唐國,如今宋國得了漢國江山,也需兵舟軍艦守土的。」

  莫以茗幽幽一嘆,說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正因唐國擁雄兵數十萬,且得地利,擅於水戰,未嘗沒有一戰之力,才不該向宋示弱。如今每年稱臣納貢,繳貢銀數十萬兩,彼增一分,我便減一分,此消彼長下去,實力更是相差甚遠了,這不是助長了宋人威風,削了自家的銳氣麼?」

  「唉!不稱臣納貢,做出姿態,國主如何能韜光隱晦,妹妹終究是女流,見識短淺了些……」小周后長長一嘆,忽又說道:「不過妹妹雖是女流,不好詩詞歌賦、胭脂女紅,卻喜歡談論國家大事,倒也是一樁異事。」

  「哦……,以茗生於將門世家,常見舅父操練水軍,談論國事,所以對這些事很有興趣。」

  小周后嘻地一笑,說道:「話雖如此,可妹妹畢竟是一介女流,操這些心做什麼,我們女子對國家大事能有什麼助益?妹妹如此關心唐國與國主,是受門風薰陶,還是……對我家國主……存了甚麼心思?」

  李煜心頭一跳,不由自主地又向前走了兩步,只聽莫姑娘嬌嗔道:「娘娘卻來打趣茗兒,茗兒身為唐人,自然關心唐國、敬重國主,這是一個唐國子民的本份,茗兒豈敢對國主有什麼非分之想呢。」

  李煜心中一空,小周后卻笑道:「妹妹不必如此掩飾,你每次同本宮聊天,話題可都離不開國主呢,你道姐姐看不出你的心思?姐姐不是善妒之人,宮中妃嬪雖眾,你看姐姐幾時有過不悅,何況我與妹妹情投意合,最談得來。」

  折子渝啼笑皆非,無奈地道:「娘娘……真的誤會茗兒了,國主一身繫著江南萬裡江山、無數子民,國主的一舉一動,就代表著唐國的一舉一動,論起江南國事,豈能不提國主?實非……實非為了兒女私情……」

  「嘻嘻,茗兒害羞起來的樣子,著實可愛,連本宮看在眼裡都要動心,難怪國主動了心思,要為你賦詞一首以訴衷情……」

  「娘娘!」

  「好好好,姐姐不拿此事打趣你了。茗兒,你喜不喜歡國主,暫且不提,不知在你眼中,咱們這位國主如何?」

  「這個……」

  「咱們姐妹私房敘說,妹妹有話便說,何必吞吞吐吐呢。」

  「是……,在以茗眼中,國主儀表不俗,才華橫溢,擅工文、通音律,心思細膩、善體人意,尤以詞工,前無古人,料來亦後無來者……」

  小周后笑道:「妹妹對國主如此讚譽,大出我的意料啊。」屏風後面李煜聽的也是眉飛色舞,若不是怕驚動了美人,幾乎就要手舞足蹈起來。

  折子渝話風一轉,又道:「惜乎人無完人,國主什麼都好,就是于軍國大事上缺乏氣魄,須知琴棋書畫並不能保唐國一方平安,軍政經國才是制勝之法,國主若不做國主,亦是江南第一才子,不,堪謂天下第一才子,可國主既為江南之主,沉溺詩詞一道,疏於料理國事,卻不是國主的幸事、更不是江南的幸事了。」

  李煜聽了嗒然若喪:「難怪那日我要為她寫詞,她不放在心上,原來這位生於將門世家,見慣舞槍弄棒的莫姑娘喜歡的是能橫槍躍馬、征戰天下的糾糾武夫。那樣說來,趙匡胤倒正合她心中的英雄標準,自己若是此時學武,恐怕骨頭都嫌太硬了些。」摸摸自己的肚腩,李煜輕輕一嘆。

  小周后道:「妹妹,這卻怪不得國主的,須知國主本無為帝之心,惜乎國主五位兄長盡皆早死,這皇位才不得不落在國主身上。國主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你道國主做這江南之主,他便快活麼?」

  折子渝道:「以茗聽人說,國主自幼好詩詞歌賦,唯厭政經之道,當初中主欲立太子,禮部侍郎鍾謨曾進言說『從嘉德輕志懦,又酷信釋氏,非人主才。從善果敢凝重,宜為嗣。』,可中主對此不以為然,反把鍾謨貶謫地方去了,娘娘,可有此事麼?」

  「是啊,此事原本不是甚麼祕密。」小周后輕輕嘆息一聲:「從善,從善……,唉!國主令從善為使,出使宋國,本是以示對宋的敬重,誰知趙匡胤蠻橫無禮,竟把從善軟禁起來不放,國主念及兄弟之情,時常為此憐傷。從善妻子體弱多病,夫君被囚於宋,令她憂心忡忡,時常來尋國主哭鬧,惹得國主好生為難,聽說她昨日又進宮來,氣惱之下還曾出言不馴,辱罵國主。」

  「竟有此事?國公夫人竟然這麼大膽麼?」

  「怎麼不是,內侍都知親口所見,還能有假麼,國主仁厚,雖受她辱罵,見她氣怒攻心竟當堂吐血,卻也沒有怪罪她,還著令御醫用藥,待她氣息平穩才送她回府。不瞞你說,國主向宋廷求還從善的國書已送出不下六次,宋廷就是不放人,奈何?」

  折子渝沉默有頃,輕嘆道:「宋人囚禁鄭王,所圖者何?難道國主還看不出來宋人用意嗎?恕以茗直,國主做一才子,驚才豔豔,無人可及,做一國之主,卻以風流名士自誤,卻恐有朝一日會誤人誤己。不管國主想不想做這江南國主,可他如今就是江南之主,身在其位,就該謀其政呀。」

  李煜聽到這兒,氣血上衝,當即走入,亢聲說道:「孤稱臣於宋,實因江南實力不及宋國,為百萬生靈計,不得不俯首斂翼,以避鋒芒。莫姑娘,你道孤是怕事之人麼?」

  「茗兒見過國主。」一見李煜走入,折子渝慌忙起身,與小周后一起向李煜施禮:「不知國主駕到,臣女有失遠迎,恕罪。臣女……對國主並無不敬之意……」

  朝中文武的苦苦勸諫,李煜可以不放在心上,卻容不得一個小女子對他語含輕視,尤其是他喜歡的女子,當下沉著臉冷冷一哼,道:「孤今忍讓,實因國力不濟,不得已而為之,卻不是畏怯宋國。孤雖文人,卻有一顆武膽,有朝一日若宋國真敢侵我唐國,孤定會親披戰袍,執甲銳,身先士卒、背水一戰,保我江山社稷。若是江山不保,孤便據宮自焚,也決不做他鄉之鬼!」

  這番話說的慷慨激昂,小周后露出歡喜神色,讚道:「國主此言豪邁,本宮還是頭一回見到國主有此英武之姿。」

  折子渝深深望了李煜一眼,屈膝謝罪道:「茗兒不識國主方略,出言無狀,冒犯國主,還請國主恕罪,」

  李煜瞧見她眼中一抹異色,似讚賞、似欽慕,依稀便如女英當年第一次接到自己所贈的妙詞時似驚似喜、似敬似慌的眼神,心懷頓時一暢,彷彿突然年輕了十歲似的,朗聲笑道:「起來吧,林將軍忠心耿耿,保國衛民,便連林家一個女眷,也是這般不乏英豪之氣,孤很高興。自古忠言逆耳,聽來當然不太舒服,太宗皇帝能以魏徵為鏡,孤的心胸縱不及太宗,難道聽不得你的逆而忠言麼?」

  折子渝嫣然一笑,那與小周后截然不同的女兒風情引得李煜心中一蕩,伸手便想去扶她皓腕,折子渝已翩然起身,再次福禮道:「謝國主寬宏,國主回宮,當與娘娘有話說的,茗兒這便告退,國主、娘娘,臣女……」

  「呃……不必,」李煜剛剛放出大話,怎好在她面前顯得自己疏於處理國事,一得空閒就往後宮裡溜,廝混於醇酒美人中間,只得說道:「且不忙走,孤已下詔令陳喬、徐鉉入宮,與他們共同商議國事,馬上就要回轉前殿,你便在此陪伴娘娘吧……」

  說著,他若有深意地瞟了小周后一眼,轉身向外走去,小周后與折子渝齊齊施禮道:「恭送國主。」

  李煜最引為為傲的詩詞才情不曾讓這殊麗的佳人動心,只說幾句國家大事便引來她欽慕敬仰的眼神,這讓李煜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他的腳步輕快了許多,離開小周后的寢宮,他站在花徑間略一思忖,他便吩咐內侍去傳徐鉉和陳喬,自向清涼殿走去。

  受折子渝的影響,近來小周后言談之間,時常也會說及對國事的擔憂,別人的話李煜聽不進去,可是小周后在他心中的份量卻又不同,聽過幾回之後,他也有了危機意識,時常思考起唐國當前的處境和未來的出路。

  要他主動伐宋,他是絕對不敢的,可是加強防禦力量,他卻沒有什麼意見,以前若有如此舉動,他還有些忌憚會引起宋廷不滿,如今契丹使節言語之間大有要與唐國結盟,遙相呼應、一南一北挾制宋國的意思,有了這樣強力的支援,李煜的膽氣便漸壯起來。憑心而論,他也不願雌伏於宋國之下的,如果另有出路,他怎會不加抉擇,如今……是該好好商討一下這個問題的時候了,堂堂男兒、一國之主,豈能讓一女子鄙視?

  汴京,皇儀殿。

  剛剛下了一場大雪,銀裝素裹,滿城粉白。大殿上白銅盆兒炭火燒得正旺,熱氣四溢,溫暖如春。趙匡胤與一眾近臣圍火盆而坐,一邊吃著火鍋,一邊談論國事。

  此刻正侃侃而談的是盧多遜,自趙普離京之後,盧多遜由翰林學士晉位中書侍郎,位列宰相,他最懂得揣摩趙匡胤的心思,每每所言,都能搔到趙匡胤的癢處,如今已正式取代趙普,成了趙匡胤最貼心的代言人。

  他說的忘形,額頭冒汗,便將外袍脫下,王繼恩立即舉步上前接過,盧多遜含笑一謝,回首繼續說道:「如今蜀地有人興兵作亂,那裡山高水險、叢林密集,又是諸族雜居之地,要想剿亂平叛,實非一時半日之功。閩南剛剛歸附,要收拾那裡的民心,平靖地方,使其真心歸順我宋國,也需一段時日。

  在這種情形下,如果我們修政理、撫百姓、練強兵,西和諸羌,北拒契丹,待一切準備停當,再從容伐唐,則更加妥當,屈指算來,如果等到這一天,最快也需三四年光景。然而……」

  「然而時不我待,朕……無法等到那個時候了。」

  趙匡胤接過話碴兒,將手中一張牛皮書信抖了抖,沉聲說道:「朕剛剛得到消息,契丹人把部族軍統領耶律文派出去出使唐國了,而蕭后正加緊剪除耶律文在宮城軍中的羽翼,安插自己的親信,朕對此很是擔心吶。」

  他抿了口酒,一掃鬍鬚,虎目在幾員朝廷重臣身上一掃,豎起手指道:「第一,耶律文出使唐國,固然是蕭綽在調虎離山,卻也不無對唐國的重視之意。契丹有沒有可能,就此與唐國達成攻守同盟?

  第二,我宋國南伐,最大的忌憚就是來自北方的威脅,伐北漢國一戰,雖然朕達到了目的,現如今北漢國已名存實亡,搖搖欲墜,可是因為契丹人的干涉,畢竟還不曾倒下。這幾年北國內亂不休,無暇他顧,給了朕很大的便利。如今蕭綽對族帳軍動手,顯然是她已經掌握了足夠的實力,至少可以使皇帝對諸部族行使有效統治。

  如果她成功了,鐵板一塊的契丹絕不容小覷,那時朕再欲南伐,卻需保留大部分軍隊防範來自北方的威脅,須知唐國數十萬雄兵,又比我軍擅習水戰,如果動用的兵馬少了,那我宋國很難取勝。尤其是戰事一旦拖延久了,恐會生出許多變故,亦將我宋國民生拖得糜爛不堪,如此反覆,一個不慎,難免重蹈隋煬伐高麗的覆轍。」

  他把腰桿兒一挺,沉聲說道:「是以朕權衡遲攻與早攻的利弊,覺得還是一鼓作氣,早早拿下唐國更為妥當,朕已決定,明年三月,兵發唐國,諸位愛卿有何建議?」

  已自閩南返回,接任李崇矩,擔任樞密院使的曹彬說道:「官家,我宋國伐北漢國時,契丹便曾出兵阻撓,伐南漢國時,因契丹鞭長莫及,且與南漢國素無往來,其國內又生紛爭,所以不曾出兵,但唐國與契丹素來關係密切,自海上常通往來,且唐國已成我宋國一統中原之最後障礙,如果契丹內部紛爭不致激化,又或蕭后能及時把兵權掌握於手中,那麼出兵襲我後方,擾我平唐之戰是大有可能的。因此,臣以為,對契丹仍是不可不防,須遣一沉穩善守之將駐居北地,嚴陣以待,同時,對唐國之戰,務必速戰速決,方能斬斷他人妄想之心。」

  趙匡胤頷首笑道:「國華此言正合朕意。北國雖正內亂,卻也不能不妨。」

  薛居正道:「官家,鴻臚少卿出使唐國久矣,迄今尚未江南水圖、兵力部署等重要情報傳來,如果要伐唐,是不能缺了長江水圖和江南各處兵力佈防的情報的,否則恐需付出十倍努力,是否該令他加緊蒐集這方面的情報?」

  趙匡胤應道:「朕得焦海濤回報,楊浩在唐國故意倨傲挑釁,李煜一味隱忍,已是寒了許多朝臣之心,在離間君臣和挫其銳氣方面,楊浩大獲成功。楊浩又與唐國神衛軍都指揮使皇甫繼勳多方交結,希望能瞭解到軍事方面的情報,只是唐國對兵力部署和視為天險的長江水情視做最高機密,使團雖曾派出許多探子,終究成效不大。他那裡,朕會下詔令他想及一切辦法,儘量蒐集消息,但是不管成功與否,明年伐唐之策,朕是不會再做變更了。」

  呂餘慶攬須沉吟道:「官家,欲伐唐國,還需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如今唐國是向我宋國稱臣的,納貢朝禮,樣樣不缺,無端興兵,恐我許多宋人也會不服,更會激起唐人同仇敵愾之心。」

  趙匡胤仰天大笑:「哈哈,李煜打得如意算盤,向朕稱臣納貢,正是想要朕找不到理由征討唐國,朕豈會讓他如意。你道朕強留那李從善,賜他宅邸,封他官職,好吃好喝的招待著用來做什麼的?就是做給李煜看的。」

  他的炯炯虎目中閃過一絲狡黠,微笑道:「他既向朕稱臣,朕若召他來汴京相見,他卻不來……你說,算不算是抗旨?朕可討伐得他這貳臣麼?」

  呂餘慶恍然大悟,興奮地讚道:「此計甚妙,如此一來,道義上咱們就可以站往腳了。」

  趙匡胤微微一笑,一揚鬍鬚道:「朕已下詔,詔李煜來汴京,與朕上元賞燈,他若不來,朕再下詔,如是者三番五次,總要做的仁至義盡才好。」說罷放聲大笑。

  他得意笑罷,目光一閃,忽地瞟見晉王趙光義正輕鎖雙眉,低頭沉思不語,不禁笑問道:「晉王在想甚麼?」

  趙光義目光閃爍,想的入神,趙匡胤連喚兩聲他都不曾聽到,一旁曹彬輕輕拐了他一把,趙光義這才驚醒,霍地抬起頭來。

  趙匡胤又笑道:「晉王在想甚麼,竟是這般入神?」

  「啊!」

  趙光義做開封府尹多年,政績卓著,唯一堪慮者,沒有軍功。禁軍始終自成一個系統,無法讓他打進去,如今聽說要對唐國用兵,恐怕這已是一統中原的最後一戰,趙光義對此焦灼萬分,可他所想的,又怎敢向趙匡胤合盤托出?略一猶豫,他便隨意找個藉口,徐徐說道:「官家,臣弟在想,南唐武將之中,唯林虎子難纏,此人體魄雄健、驍勇善戰,兵書戰策,無所不通,昔日正陽橋一戰,此人率敢死之士四人,就敢迎萬箭逆風焚橋,阻住世宗大軍去路,實有萬夫不擋之勇。如今他節度鎮海,麾下十萬雄兵,我宋國欲謀江南,此人可謂第一勁敵,若能先行剪除此人,我宋國則不啻陡培十萬大軍助力。」

  趙匡胤微微蹙眉道:「先行剪除林虎子?唔……這個想法未免異想天開。手握重兵的一方節度,豈是說殺就殺了的?他一身武藝,又居兵營之中,縱有出入,虎賁相隨,朕有敢死之士,又如何奈何得了他?」

  趙光義隨意找了個遁詞,此時不得不接著圓下去,只好硬著頭皮道:「要想個除掉此人的法子雖然不容易,卻總不會比對他的十萬水軍更難吧?臣弟苦思冥想,正是在想如何才能殺他,如今稍稍有些頭緒,卻還不曾仔細推敲,不知是否可行。」

  「喔……」

  趙匡胤深深地凝視了他一眼,微笑道:「好,那麼晉王可在這個方面多用些心思,若我大軍未動,便能先斬唐國第一大將,則我宋國伐唐已然成功了一半了,晉王……便也立下我宋國平定江南的第一功了。」

  「臣弟領旨。」趙光義畢恭畢敬地答應一聲,心中暗暗叫苦。

  焦海濤匆匆走進楊浩住處,興沖沖地道:「大人,朝廷來了消息。」

  楊浩迎上前道:「朝廷怎麼說?」

  焦海濤道:「這一封是官家寫給江南國主的親筆詔書,還需大人向江南國主宣讀,其意大抵是官家邀請江南國主過江赴汴梁共度上元節的。」

  上元節也就是元宵節,源自道教的三元日,因為古人以夜為宵,故民間也有稱之為元宵節的,而北國契丹由稱之為「放偷日」。楊浩聽了搖頭笑道:「李煜是不會去的,官家此舉,大概是想反將一軍,免得李煜時不時的便是一封國書,總想把李從善討回來。」

  焦海濤笑道:「大人說的是,這另一封,卻是官家給大人與下官的一封密信,這封信中提到一件差使,十分的古怪,下官百思不得其解,請大人看看。」

  楊浩接過來,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就著燭火把密信毀去,看著灰燼化作幾片黑色透紅的蝴蝶翩躚飄落於地沉默不語。

  焦海濤按捺不住道:「大人,官家若是索要小周后的畫像,似還有情可願,但那林仁肇又不是一個絕世美人兒,官家要他的畫像作甚麼用處?大人可猜得出其中奧妙麼?」

  楊浩目光一閃,啟齒一笑道:「官家的心思,本官也猜度不透,官家既然吩咐下來,我們照做就是了。蒐集林仁肇畫像一事,就交給你去辦,看看能否從林家搞到一副,如果不能,就重金僱一畫匠,尋個理由帶去鎮海,想法看清林仁肇相貌,仔細繪製下來,按時送回開封。至於搜尋江南地理水圖和兵防部置,我來想辦法。」

  「是!」焦海濤恭應一聲退了出去。

  楊浩若有所思地看著紅紅的燭火,燭火飄搖著,隨著焦海濤抽身離去而偏移的火苗重又筆直向上燃起,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喃喃自語道:「朝廷想要林仁肇的命啊!一切果然還是沒有變,該死的還是要死,該來的還是要來,伐唐之戰,就要開始了,子渝也該就此死心返回府州去,焰焰、娃娃,你們幾時會來?」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0:54
第359章 美人來兮

  楊浩向李煜宣讀了宋國皇帝趙匡胤的詔書後,笑眯眯地問道:「國主,陛下盛意拳拳,真心希望能與國主共度元宵佳節,不知國主幾時起行呀?」

  李煜聽說趙匡胤要邀請他到汴梁共賞上元燈會,登時臉色大變。宴無好晏,趙匡胤這杯酒,是那麼好喝的?李從善前車之轍,迄今軟禁不歸,從善夫人天天以淚洗面,害得他都不敢見這位兄弟媳婦,他怎敢去汴梁自投羅網。

  李煜當即推脫道:「還請左使回覆皇帝陛下,李煜近來偶染小恙,身體不適,加上北方天氣嚴寒,實難承受舟車勞頓之苦,陛下美意,李煜銘記在心,以後若得機會,下臣自會進京面君。元宵燈會,就由舍弟從善代李煜向陛下致禮、相隨便是。」

  李煜這時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看那樣子倒真像是得了重病似的,楊浩微微一笑,捲起詔書交與內侍都知,也不多做催促,反自袖中又取出一封書函來:「國主,這裡還有一封函件,是我宋國中書侍郎、史館令盧多遜盧大人親筆書信,致於國主的。」

  盧多遜如今與薛居正、呂餘慶同為宰相,輔理朝政。趙匡胤汲取了趙普的教訓,把宰相職權一分為三,形成了宰相衙門的三套馬車,不過這三人之中,明顯是盧多遜最為受寵,聽說是他的來信,李煜倒也不敢大意,他示意內侍接過書信,未等打開,便忐忑地問道:「不知盧相公信上說些甚麼,左使可知其中底細?」

  楊浩輕鬆自若地笑道:「這個麼,外臣略知一二,如今唐國已歸順我宋國,成為宋國藩屬,中原大地已然一統,朝廷要重繪天下圖經,確定宋國版圖。盧相公身兼史館令,便是此事的主持,如今荊湖、蜀地、閩南的圖經正在陸續送往汴梁,就差江南諸州了。盧相公希望國主能將江南各州人口、稅賦、城池盡皆標註明白,儘快交予楊浩轉送汴梁,以免耽擱了大宋輿圖的繪製。」

  李煜鬆了口氣,忙不迭應承道:「這件事簡單,孤一定儘快令有司繪製仔細,將江南地理圖交予左使。」

  他見楊浩一面說話,右手還在袖中微微動作,似乎捻著什麼東西,不禁一陣心驚肉跳,只怕他又掏出一封信來,再提什麼過份的要求,忙問道:「左使袖中藏的何物,莫非……還有什麼書柬不成?」

  楊浩一呆,隨即大笑,提起袖子道:「國主誤會了,外臣隨國主遊於佛寺,受佛法薰染,也對佛道有了興趣。袖中所藏,不過是一串手珠罷了。」

  李煜定睛一看,楊浩手中果然提著一串手珠,一邊說話,一邊捻個不停,不禁鬆了口氣。他是信佛的,恨不得天下人都信佛才好,一看楊浩皈依我佛,心中甚是歡喜,也有幾分親近之意,忙自腕上解下自己的念珠,笑容滿面地道:「那串檀香珠算不得甚麼珍貴之物,未免寒酸了些。孤這裡有一串念珠,由佛家七寶金、銀、琉璃、娑婆致迦、美玉、赤珠、琥珀組成,上鐫佛界三寶佛、法、僧,可庇護持者,百邪不侵,左使虔誠禮佛,孤甚為歡喜,便把它贈予左使吧。」

  內侍雙手接過,呈到楊浩面前來,楊浩辭謝再三,這才道謝接過,看這念珠,以七寶串連而成,果然是極珍貴的寶物,又是連連道謝,顏色也緩和了些,他看了李煜一眼,笑吟吟地囑咐道:「國主偶染小恙,身體不適,從氣色上也看得出來,確非虛言。外臣會向官家說明國主的難處的。只是,盧相公剛剛受到陛下重用,希望能把他的差使做的盡善盡美,這也是人之常情。希望國主的江南圖經務必要詳盡、確實,否則繪製出來的宋國輿圖如果出現差錯,惹來天下人笑話,盧相公氣惱起來,外臣……也不好替國主說話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楊左使放心,孤會把此事交辦下去,儘速辦理的。」

  楊浩微微一笑,拱手如儀道:「如此,外臣告退。」

  楊浩一走,李煜立即拍案而起,額上幾道青筋都繃了起來。那個時候,一副圖經就如同該國的界碑,代著一個國家的領土尊嚴,獻圖如同獻地,當年荊軻刺秦王,攜帶著兩件禮物,其中一件就是燕國的圖經,代表著燕國的徹底歸順。

  宋國索要圖經,分明就是一種欺辱,李煜博覽群書,如何不明其中道理。可是,他能拒絕麼?如果宋國直接提出圖經要求,他還可推諉搪塞一番,如今剛剛婉拒了宋主邀他去開封小聚的詔令,如果再拒絕交出江南圖經,豈不觸怒趙匡胤?

  想起與徐鉉、陳喬的計議,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暗道:「小不忍則亂大謀,如今尚未得契丹承諾庇護,卻是不能與宋國翻臉,今日便忍你一時之辱,把我江南圖經給你又何妨。」

  他抬起頭來,揚聲喚道:「來人!」

  一個宮人匆匆走入,李煜吩咐道:「馬上命內史侍郎重新繪製一副江南一十九個州的地理形勢圖,各處山河城池、戶口稅賦盡皆要繪製確實準確,唯軍隊駐防、兵力多寡不得標註,要他們以最快的速度繪製完成,孤……要在上元節前呈送汴梁。去吧……」

  不一會兒,白髮蒼蒼的內史侍郎王賢文匆匆趕來道:「國主,臣聞國主欲繪江南一十九州地理圖呈送於宋國麼?」

  李煜有氣無力地道:「孤不是已令內侍告訴你了,還來問孤做甚麼?速去繪製,莫要耽擱了交付的時辰。」

  內史侍郎王賢文白眉緊鎖,亢聲說道:「地理圖代表著一國之領土和子民,我唐雖向宋稱臣,卻只是宋國藩屬,豈可輕易將領土、戶口之底細合盤托出?此圖一交,無異於將我唐國拱手奉上,如此作為,比那蜀帝孟昶三軍解甲、拱手獻城有何區別,國主還請三思啊。」

  李煜沒好氣地道:「孤早已六思九思了,你只管聽命從事便是,幾時輪到你來聒噪。」

  老頭兒也倔強,把頭一昂,大聲說道:「國主願做降君,賢文卻不願做降臣,這一道詔令,恕臣不敢從命!」

  李煜拍案而起,把手一指便要下令把他拖下去治罪,話到嘴邊瞧見他滿臉白髮,寧願赴死的模樣,不禁頹然一嘆,把手一揮道:「孤憐你老弱,不予治罪,去吧,自今日起,解你官職,回家頤養天年去吧。」

  老邁蒼蒼的王賢文未料到李煜真的解了他的官職,他怔了怔,把手一拱,二話不說便拂袖而去,李煜氣極敗壞地道:「去,吩咐內侍舍人暫代侍郎一職主持繪圖一事,茲事體大,切勿耽擱。」

  那小內侍趕緊又往內史館傳旨,片刻功夫又有一個三旬左右的青袍官兒趕來,見了李煜倔挺挺地施了一禮:「內史舍人王浩見過國主。」

  李煜餘怒未息,瞪他一眼道:「你不去繪製圖經,又有什麼事情稟奏?」

  王浩朗聲道:「江南圖經載我朝十九州形勢,舉凡江河地理、屯戍遠近、戶口多寡,均載之甚詳,國主應當藏之祕府,怎能輕易送給宋國?」

  李煜苦笑一聲道:「愛卿所言,孤豈不知,奈宋朝勢大,孤不敢違命,箇中苦衷,卿豈得知?」

  王浩道:「國主審時度勢,微臣自然明白。只不過如今看來宋國慾壑難填,恐怕越是忍讓,宋國的野心越是滋生。鄭王從善朝貢於宋,宋留而不遣;如今向我國索要圖經,國主又是唯唯應命,宋國如此咄咄逼人,我朝豈能步步退讓?今日宋國索要江南圖經,我朝拱手奉上,明日索要我江南社稷,國主也要拱手相送嗎?」

  李煜眉頭一皺,不悅地道:「卿此言過重了,孤待宋國恭順尊敬,稱臣納貢,從無遲延,宋國雖然強大,豈能出師無名?今我江南向宋稱臣,奉獻圖經倒也合乎規矩,若是孤拒繳圖經,才是授宋人以把柄,你是一介書生,哪裡知曉國家大事,你只管把圖經繪製明白,便是盡了份內責任,勿來多言!」

  王浩忍怒道:「宋人野心,已是盡人皆知,國主還在自欺欺人麼?家父寧肯罷官免職,不願做那雙手奉上我江南萬裡江山的罪臣,臣王浩亦不敢奉詔!」

  「令尊?令尊何人?」

  「家父便是內史侍郎王公賢文!」

  李煜氣極而笑:「好,好,你們一門父子都是忠臣,孤卻是賣國的昏君了?罷了,罷了,你不想做孤朝中的官兒,那便回家去吧,離了你們父子,難道孤這朝中就沒人能繪圖經了麼?滾!給我滾!」

  李煜越說越氣,終於按捺不住,順手抄起一卷圖書扔了過去,眼看著王浩走出殿去,李煜怔怔半晌,頹然倒回椅上。

  車上,宋國正副使者並肩而坐,焦海濤捻著鬍鬚,大惑不解地道:「大人,您冒用盧相公之名索要江南圖經做何用處?待我宋國得了江南之地,江南城池地理、戶口稅賦這些東西才有用處,如今咱們需要的是江河水情、兵馬駐防方面的情報啊。」

  楊浩笑道:「說來容易,那些東西豈是咱們說弄便弄得到手的?長江水情沒有三年兩載的仔細測量,恐怕咱們是難以準確掌握它一年四季的水流和深淺變化的,官家討伐唐國在即,這長江天塹唯有強攻一途,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咱們現在只能在軍隊駐防方面多掌握些資料。

  我要這江南圖經,李煜輕易也不會答應。幸好,有官家這封詔書在,本官先宣讀詔書,料他必定拒絕,然後再呈上『盧相公』的書信,李煜便不好再次拒絕了。當然,李煜不會蠢到把軍隊駐防、兵力多寡標註其上,可是各處城池大小、人口多寡、糧賦數目、地理形勢卻可一目瞭然。據此地理圖經,我們便可以挑選出可能駐兵的所在,使人前去打探。」

  焦海濤剛要說話,楊浩做個手勢打斷他道:「我知道,我們的探子是很難摸得進去的,可我根本沒指望他們能摸進去,讓他們去,就是為了讓人擋回來的。但凡他們可以輕易闖得進去的地方,必然不是重要的所在,但凡重兵把守不得進入的地方,不看也知道那裡必是兵家要地了。」

  焦海濤點點頭,又搖搖頭:「可是,縱然知道那裡是兵營,我們還是不能確定那裡的兵力多寡,這樣的話,一個百十人的小兵寨也有可能被咱們誤當作數萬大軍的所在,不但對我主調兵遣將毫無幫助,恐怕還會讓官家有無所適從之感。」

  楊浩道:「卻又不然,那時這圖經的第二個作用就出來了,察明有駐軍的所在後,我們便可按圖索驥,根據各處城池的大小、人口多寡、糧賦數目來反推一下。人口數目與糧賦的多少是相關的,唐國與我宋國不同,他們的駐軍仍仿唐制,駐軍所需糧草是由地方直接撥付的。我們只要對比人口數目和實際上繳金陵的稅賦,從其中應繳而未繳的稅賦數目就可以測算出這處駐軍的兵力多少。」

  說到這兒,他微微一笑,問道:「你明白了麼?」

  焦海濤聽到這兒兩眼發直,半晌才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讚道:「難怪大人年紀輕輕能居如此高位,大人竟有如此奇思異想,下官對大人這一次真的是心服口服了。」

  楊浩笑道:「李煜詩詞歌賦堪稱一絕,這些方面卻是一竊不通,內史館的那些書呆子,也只會注意這些圖經所代表的榮譽與尊嚴,寶貝在手,卻不識其珍貴用處的,所以此計才能得售,若換一個心思機敏的。恐怕就會猜到我的用心了。」

  焦海濤一聽,擔心地道:「那……此事不會被唐國眾臣知曉嗎?其中難免會有幾個聰彗機敏之士。」

  楊浩淡淡一笑,反問道:「你道李煜喜歡張揚此事麼?」

  楊浩一面說,一面將念珠捻得叮噹作響,焦海濤詫異地道:「大人袖藏何物?響聲每每不同,好生奇怪。」

  楊浩笑道:「這是一串七寶佛珠,你看,此乃江南國主所贈,確是價值連城之物。」他說的興起,掏出自己那副檀香珠子遞與焦海濤:「我有了這珠子,這串檀木的便沒了用處,送於大人吧,雖說這串念珠不及這副七寶念珠珍貴,卻也是雞鳴寺方丈寶鏡大師親自開過光的,能辟邪的。」

  焦海濤苦笑著接過,訕笑道:「大人幾時如此誠信佛道了?」

  不見楊浩回答,焦海濤微微有些奇怪,抬頭一看,就見楊浩望著窗外出神,焦海濤順他目光望去,就見街上一位姑娘正在款款而行,玄衣一襲,纖腰一束,膚白如豔陽新雪,眩人二目。

  楊浩把念珠往他手中一放,興沖沖地道:「焦寺丞且先回館驛,本官遇見一位故人,回頭獨自回去便是。」

  焦海濤急忙勸道:「大人,契丹人對他人深懷怨尤,獨自而行,恐生事端,還是……」

  楊浩不以為然地笑道:「本官是宋國使節,契丹人縱懷恨意,光天化日之下敢把本官怎樣,這麼些日子,他們不是安份的很麼,不必擔心,我去了。」說完一掀轎簾,也不讓人停下車子,便飛身躍到了地上。

  焦海濤喃喃地道:「江南信佛的人,都好女色如事我佛麼?」

  低頭一看手中念珠,焦海濤忙稽身謝罪:「焦某妄言,罪過,罪過,阿彌……陀佛……」

  折子渝正行於路,忽覺路邊車上躍下一人,下意識地便疾退一步,手掌微抬,做了個防備的姿勢,待看清是楊浩,這才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扭頭便往回走。

  楊浩不以為意,笑吟吟地追上去與她同行,說道:「莫姑娘穿的有些單薄啊,雖說江南冬季不冷,天氣卻是潮溼,莫姑娘還要注意玉體才是。」

  「今兒怎麼這麼閒?」

  「這正是楊某想要問莫姑娘的話。」

  折子渝小嘴一撇:「這些日子不見契丹人對你有什麼動作,又開始大意了是麼?」

  「呵呵,原來姑娘你擔心的是在下的安危,楊某何德何能,能得美人兒如此垂青,實在惶恐。」

  折子渝瞪他一眼道:「看來你今日興致不錯啊,又來胡言亂語。」

  「只要一見到姑娘你,在下的心情就十分不錯,你說奇不奇怪。」

  「少跟我胡說八道!」折子渝吃不住力了,臉色微暈地嬌嗔道:「如果當初剛認得你時,你敢這樣對本姑娘說話,早叫人打斷了你的腿,讓你爬回霸州去,今日金陵又怎會有你這樣一個禍害。」

  「當日若是楊某花言巧語,姑娘是要打斷我腿的,如今花言巧語,姑娘卻是一臉羞意,卻是為何?」

  折子渝霍地止步,靴尖劃個弧形,便向楊浩脛骨踢來,楊浩早已有備,把腿一抬便避了過去,忍不住得意地哈哈大笑。

  折子渝好笑地道:「你這無賴,好象你對出使唐國的使命並不怎麼上心嘛,契丹使者耶律文與江南國主近日往來十分密切,似乎你也不怎麼放在心上?」

  楊浩撓撓頭,有些困惑地道:「說實話,我被任命為鴻臚少卿,我也意外的很。得以出使唐國,更是意外的很。這許多不可能都成了可能,我一直不明白是為什麼,可是近來我才忽然頓悟。」

  折子渝沒好氣地問道:「你頓悟了什麼?」

  楊浩一本正經地道:「原來老天這種種安排,都是為了讓我到這裡來遇見你。你說這算不算一種緣份?」

  折子渝嘆了口氣道:「看來,我也該去廟裡拜拜了,否則怎麼會這麼倒黴,從宋國逃到唐國,又換了身份,還是避不開你這個冤……你這個陰魂不散的傢伙。」

  楊浩眸中露出一絲笑意:「冤甚麼?冤家?」

  折子渝大羞,返身便走,把靴尖踢的好高:「去去去,懶得理會你這厚臉皮的痞怠傢伙。」

  楊浩哈哈一笑,追上去低聲道:「子渝,莫忘了你我曾經的約定,如果我所說是實,你立即返回府州,不要多生事端。只要順大勢而行,權柄或可不保,卻未必不能保全折家富貴的。」

  折子渝目中機敏的光芒一閃,霍然止步道:「宋……已欲伐唐了麼?」

  楊浩心中一跳,暗叫厲害,自己已是百般小心,可是稍一提及此事,還是引起了她的警覺,楊浩不動聲色,說道:「尚無定計,不過……我窺天機,定在這三兩年之間。如果一切如我所言,希望你能信守承諾,不要逆天行事,無端多造殺孽。」

  折子渝聽他言語篤篤,心中不覺煩亂,背轉身去,見面前正有一個攤子,販賣各種低檔珠玉首飾,便隨手翻揀起來。

  楊浩望著她的削肩,眼中漸漸露出不捨的神色,近來見到折子渝,他總是胡言亂語,一方面痴纏著她,固然是想破壞她在江南祕謀之事,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心中的不捨,他不知道哪一天就將離她而去,今生今世再無相見之期。他無法確定,卻只知道這一天越來越近了。

  「如果她得知我的『死訊』,會為我悲傷多久?」

  楊浩望著她纖秀的背影,忽然有種莫名的傷感。

  折子渝翻揀著首飾,卻似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留連在自己身上,整個身子都不自在起來,她回眸瞟了一眼,正撞見楊浩的目光,急忙又回過頭來:「他……果然在看我,如此痴纏,還能怎樣?就算我不計較你已有了焰焰,那又如何呢,以你我今日的立場,我們終究是走不到一起去的。」

  折子渝默默撫摸著手中的寶石耳環,黯然傷神。

  那攤主見有生意上門,忙打起精神,搬動三寸不爛之舌吹噓起來:「姑娘真是好眼色,這副耳環乃是用東瀛的黑金剛石打造而成,你看,這寶石上彷彿有一雙眼睛,這叫『佛眼庇佑』,可以避邪、鎮宅、擋煞、消病氣、濁氣、晦氣等。姑娘容顏嬌美,膚白如雪,如果戴上這對耳環,一定更添麗色……」

  「這副耳環多少錢,我買下了!」楊浩走上前道。

  「這……」那老闆倒是很有職業道德,耳環還在折子渝手中,他便不好立即售於楊浩,反向折子渝望去。楊浩微微一笑,說道:「這副耳環,正是我要送與這位姑娘的,多少錢?」

  「誰要你送,稀罕麼?」折子渝眉梢一揚,丟下寶石揚長而去,楊浩笑笑,問清價格,將黑寶石耳環買下,便向折子渝追去。

  秦淮河畔,楊浩追上子渝,輕笑道:「只是一份尋常禮物,姑娘何妨收下?」

  折子渝輕哼一聲道:「不喜歡。」

  「如果不喜歡……,那也沒關係,上元佳節就要到了,到了放偷日,人們總要互相偷些東西的,姑娘就把它留下,讓人偷走便是。」

  「謝了,到時,我自會準備些讓人偷的東西,卻不便接受大人的饋贈,好意心領。」

  「呵呵,以後怕也沒有多少機會了,這就算……最後一次送你禮物吧,請收下,好麼?」

  折子渝聽了「最後一次」四個字,心頭不禁無名火起,上一次他想吻我,也說最後一次,今日送我禮物,又說最後一次,好!好!好!你既然根本不曾想過與我再有什麼糾纏,現在又何必死纏爛打,亂我心神?

  楊浩將盛著一對耳環的小盒子遞到她的手中,折子渝一抖手腕,便把它遠遠地拋了出去,楊浩臉上的笑容頓時一僵,兩個人就這麼默默地對視著,半晌,折子渝忽地一轉身,面向河水而站,淡淡地道:「大人公務繁忙,不必陪在我的身邊了,我今日只是在府中煩悶,獨自出來走走,不會做些甚麼……大人眼中大逆不道的事來的。」

  楊浩苦澀地一笑,正欲說些甚麼,旁邊一聲佛號:「阿彌陀佛!這位施主……」

  「啊……啊……啊……」壁宿正欲裝作與楊浩素不相識的模樣先寒喧幾句,忽地看清了折子渝的模樣,不禁張口結舌,指著她啊啊地說不出話來。

  折子渝扭頭看見是他,不禁也露出詫異的神色,楊浩一把扯過壁宿,問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壁宿定了定神,連忙低聲道:「大人,兩位夫人已經到了,現在包下了玄武湖畔的整座『棲霞客棧』。」說著,他還驚疑不定地看看折子渝。

  「她們已經到了?」楊浩又驚又喜:「好,我在就此失蹤,恐怕禮賓院就要鬧翻了天,我馬上回館驛安排一下,然後便去玄武湖畔見她們。」

  「莫姑娘,楊某告辭了。」

  折子渝頭也不回,淡淡地道:「大人請便。」

  楊浩嘆了口氣,轉身剛欲走開,忽地想起一事,扭頭看看壁宿身上的大紅袈裟,哭笑不得地道:「你還真做了這雞鳴寺方丈了?」

  壁宿在光頭上一彈,嘿嘿笑道:「只是為了水月小師太罷了。」

  楊浩點點頭,嘆了口氣,幽幽地道:「難得你動了真心,珍惜眼前人吧,若是錯過了,有朝一日,你後悔也來不及的。」

  折子渝聽在耳中,忽地咬緊了下脣。

  楊浩又是一嘆,向她長揖一禮,返身便走,壁宿看看折子渝,訕訕地道:「折……折姑娘怎地在此?你與我家大人莫非……莫非……」

  折子渝霍地轉過身來,杏眼圓睜地道:「本姑娘心情不好,你給我滾得遠遠兒的,我數到三,你若不滾……」她一把按住腰間短劍,喝道:「一……」

  壁宿二話不說,甩開大袖就逃,折子渝不禁「噗哧」一笑,轉眼看見楊浩遠去的背影,笑容漸斂,臉上又是落寞一片,她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返身便急急走去,在河邊草叢中四處尋找著,前方一個剛剛走上堤岸的船伕忽然俯身自草叢中撿起一個小盒子,打開一看,驚喜地叫了一聲:「哈哈,今日好彩頭,讓我撿了一件寶貝。」

  「且慢!」折子渝急叫一聲,搶過去道:「這盒子,是我的。」

  那船伕上下看她兩眼,翻個白眼道:「看姑娘穿得一身光鮮,卻要冒認失主,與我搶東西麼?」

  「你!」折子渝柳眉倒豎,一把攥住劍柄,那船伕急退兩步,叫道:「哎呀哎呀,你還要行搶不成?兄弟們快來,碰上個狠婆娘,要搶我的東西。」

  堤岸下七八個大漢立即抄起船漿衝了上來,咋咋呼呼地道:「誰有這麼大膽,光天化日之下敢扮強盜麼?」

  折子渝狠狠瞪了那船伕半晌,深深地吸了口氣,公開劍柄道:「你出個價,我買回來!若是這樣還不成,本姑娘……今兒個就扮強盜了,你奈我何!」

  楊浩匆匆趕回館驛便去尋焦海濤,焦寺丞一見他便取笑道:「大人回來的可快,莫非路遇的那位姑娘,不感大人美意麼,哈哈……」

  楊浩笑容滿面地道:「焦寺丞,楊某回來是囑咐一聲,今夜我自有去處,若是不回館驛,你等且莫驚慌張揚,明日一早,我會回來的。」

  「啊?」焦寺丞一呆,訥訥地道:「大人……大人竟有這般好本事,三言兩語,便做了人家的入幕之賓?」

  楊浩也是一呆,隨即卻哈哈大笑:「不錯,不錯,本官今夜正要去風流快活一番,哈哈,所以特來知會一聲,你們莫為本官擔憂。我這就走了,人家姑娘還在等我。」

  「且住,且住!」焦寺丞一把扯住他,疑道:「大人,那女子怎會三言兩語,便對大人傾心至此,情願以身相侍?恐怕其中有詐啊。」

  「噯,這一點本官還想不到嗎?我自然是弄清了她的底細,這才敢從容赴約的,好啦,不可讓美人久候,本官去也!」

  「噯,大人,你……」焦寺丞阻攔不及,楊浩已像一隻花蝴蝶似的飛了出去。

  焦寺丞站在夕陽下,呆呆半晌,喃喃自語道:「楊左使的官運固然是無人能及,這豔遇也是無人能及啊,怎麼大人的運氣這麼好?」

  他回頭看看看看被他隨手丟在桌上的念珠,趕緊搶過去如獲至寶地戴在腕上。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0:54
第360章 放偷日

  玄武湖畔,臨水一道如月的拱橋,蕭蕭林木中一座小樓獨立,江南冬季的湖水仍然充滿勃勃生機,只有在夜晚的時候,才會露出幾分蕭瑟的意味,此刻明月當空,如同清霜瀉地,整片湖水泛起玉一樣的顏色,滿是詩情畫意。

  小樓上,燈光依然。

  又寬又大、又幹淨又軟和的一張大床,帷幔掛在金鉤上,即將燃盡的一根紅燭搖曳出一室風情。三個人並肩趴在大床上,楊浩在中間,娃娃和焰焰一左一右,小鳥依人地傍著他的身子。

  「我們選擇的居處在少華山附近,那裡山清水秀,風景宜人,相信官人也會喜歡的,我們在那兒置下了一幢大宅子,如今正由杏兒打理,只等咱們到了,就把那兒做了咱們的新家。」

  娃娃說著,攀住楊浩的胳膊,甜甜地道:「官人,咱們什麼時候可以離開這兒,回到咱們的地方,開開心心地生活呢。」

  「我一直在等你們來,也一直在為自己創造機會,此事務必得做到天衣無縫才成。」

  楊浩沉吟著說道:「現在有動機殺我的仇人已經有了,這人是契丹使者耶律文。以後這些天,我會時常陪你們去遊山玩水,直到消息在『不經意間』洩露出去,讓人們曉得我的夫人已尋來金陵。

  然後,我們尋個恰當的時機,讓穆羽率我那八名鐵衛冒充契丹人對我們『行刺』,屍體讓穆羽他們去搞,弄幾具死囚屍體,亦或盜幾具臭皮囊都行,最後只要放一把火,放兩件信物,那就毫無破綻了。

  我那八名貼身護衛本是流浪於吐蕃草原和契丹草原的牧人,他們既懂羌語、吐蕃語,也懂得契丹語,讓他們冒充契丹人『殺人放火』,再加上我與契丹耶律文早有仇怨,我死得就順理成章了。時間麼……,就定在上元節、放偷日那幾天,放偷日街巷上都是人,熱鬧非凡,人多手雜,正是殺人放火的良辰吉日。」

  「這些事官人決定就好,什麼屍體呀,殺人放火呀,這處客棧挺偏僻的,官人這樣說,聽著叫人滲得慌,我都不敢一個人睡覺了。」娃娃說著,把腦袋往楊浩懷裡拱了拱。

  唐焰焰也應道:「是啊,官人不用說得這麼明白嘛,咱們剛剛見面,說這些真是大煞風景。」

  恰在此時,那搖搖欲滅的燭光被風所動,忽然搖晃了一下,兩個女子一聲尖叫,齊齊地擠進了他的懷裡。楊浩邪笑道:「有道理,那咱們今日不談死,只談生。兩位娘子,咱們歡好可也不止一回了,為夫辛勤耕耘,不遺餘力啊,你們的小腹怎麼還是如此平坦,咱們是不是……該更加努力了?」

  他的手撫上兩個平坦柔軟的小腹,兩個美人兒同聲一啐,閃身就要躲開,楊浩動作甚快,一把攬住了她們的纖腰,把她們牢牢固定在自己身邊,俯身便往焰焰脣上吻去。

  焰焰俏臉緋紅,暱喃道:「不要……不要在這裡,去……去我房……唔……」

  楊浩的雙脣已吻上了她的櫻脣,焰焰身子一鬆,便軟軟地倒進了他的懷中,星眸緊閉,一雙嬌豔欲滴的脣瓣任他吮吻起來。

  「放偷日麼?那一天,就快到了,過了那一天,再也不用這樣偷偷摸摸的,那一天,天下人都在偷,我……我與官人也偷它一回,這一偷,偷一個逍遙自在、偷一個自由之身,從此這天下紛爭與我們再不相干!

  放偷日,契丹,上京。

  御街上,各式各樣的彩燈排布長街兩旁,把寒夜的長街照耀得如同白晝。路旁還有雕成各種動物、花朵的巨大冰雕,裡邊也置有各色的彩燈,此刻卻還沒有點燃。

  宮中一片喜氣洋洋,許多職司的宮人、內侍正一身簇新地忙碌著,羅冬兒正急急走向皇后寢宮,忽然一個人影兒自殿柱之後跳了出來:「羅尚官!」

  「啊,原來是雅公主,」冬兒匆匆止步,向她施禮微笑道:「冬兒見過殿下,殿下可有什麼吩咐麼,冬兒正要去侍候娘娘著裝。」

  「沒有沒有,羅尚官是娘娘身邊的紅人,我哪裡敢吩咐你呢。」

  耶律雅笑嘻嘻地擺手,她四下看看,忽然有些忸怩地捻起衣角來:「我……我只是有點小事兒想要羅尚官幫忙,不知道羅尚官能否答應?」

  羅冬兒一見素來大方活潑的雅公主擺出這副小兒女姿態來,不禁有些想笑:「殿下有什麼事,只要冬兒辦得到的,自無不應之理。」

  耶律雅笑起來:「好啊好啊,我就知道羅尚官對我最好了,嘻嘻,我想去五鳳樓下賞燈,可是我府上的那些人都蠢笨的很,看著就惹人生厭,一個人孤零零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唔……羅四哥答對談吐很叫人喜歡,我……我想讓他陪我去賞燈,羅尚官能答應我麼?」

  「這個……,好吧,冬兒這就叫人去告訴他,叫他……」

  耶律雅喜道:「我就在五鳳樓下的石獅旁等著他。」

  冬兒莞爾一笑,應道:「好,那我就讓四哥去石獅旁尋你。」

  耶律雅大喜,連聲道:「那就有勞羅尚官了,我……我這就去五鳳樓。」說著便雀躍而去。

  上元節,放偷日。偷錢偷物偷傢什,在契丹和女真部落,還有一樣可偷,那就是偷人。當然,契丹人再大方,也不會過個節就能很大方地容忍自己戴上一頂綠帽子,這個偷人只是早已有情的未婚男女有情尋歡的意思,而情愫暗生,還未正式表白過的男女,也會利用這個浪漫的節日互許愛意,私訂終身,還可以就便偷對方一樣東西,做為定情信物。

  冬兒知道這位雅公主對四哥已是情根深種,而四哥對她卻一直不假辭色。這位公主殿下只好紆尊降貴,常來向她求告幫忙,他們之間怎麼能有結果?可是看到她低聲下氣地向自己求肯,又如何狠下心來拒絕她?

  冬兒悠悠一嘆,舉步走進皇宮寢宮……

  五鳳樓上燈火通明,樓下筆直一條長街,其他街市上已是熙熙攘攘、人頭攢動,這條御街上還是冷冷清清,嚴禁一個百姓進入,一行人影正自遠處向五鳳樓一步步走來。

  「本王剛剛得到的消息,皇上和娘娘會在亥時準時出現在五鳳樓上,接受文武百官、朝中貴戚們的朝拜後,皇上和娘娘會走下城樓,點燃樓下那處巨型金龍冰雕裡的彩燈,以示與民同樂。此時是防衛最森嚴的時候,無人可以靠近……」

  耶律老王爺踏著厚厚的積雪沉穩地走在長街上,馬靴踏著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他穿著契丹人的傳統服式,皮帽皮裘,兩側垂下兩串長長的狐絨絡纓,腰間掛著一柄寶刀,雖已近逾五旬,卻腰桿兒挺拔,方方正正一張大臉,濃重的眉毛,絡腮鬍須,鬍鬚已經花白,就像染了霜花。

  「隨後,皇上和娘娘會返回城樓上,兩側奏歌樂,所有冰燈盡皆點起,然後諸皇族與貴族便可放入御街,持彩燈暢遊,開始徹夜放偷,全城盡歡。皇上和娘娘會在城上賞燈大概半個時辰,這半個時辰是防禦最鬆懈的時候、也是手眼最混亂的時候……」

  耶律老王爺用鏗鏘有力的聲調說著,幾名心腹侍衛亦步亦趨,緊緊隨在他的身旁。

  「屆時,韓德讓、蕭拓智等人都會在五鳳樓上,伴隨於皇上和娘娘左右。本王用盡手段,得以在燃放冰燈的人群當中,安插了五名神射手,他們要負責剪除皇上身邊的幾員統兵大將,他們掌控著宮衛軍,如果他們不死,就算皇上死了,我們也很難控制上京城!哼!都是拜耶律賢那個廢物所賜,居然令皇后秉政,號稱二聖,她蕭氏要做武則天,凌駕於我耶律皇族之上麼?」

  耶律老王爺一步一句,同樣的步伐,同樣沉穩的語氣,每行一步,都噴出一團白色的霧氣,就像一匹氣息悠長的駿馬,呼吸綿長而有力:「至於皇上,會由本王親自下手,城頭上還有忠於本王的皇族接應,一俟斬下皇上的人頭,本王會立即脅持皇后。

  不管成功失敗,都會有人帶健馬衝御街,到五鳳樓下接應,我們要儘快策馬離開,調族帳軍圍城,等我兒在江南發動,迫使宋國發兵,到那時蕭綽要想不玉石俱焚,使我契丹、使我耶律與蕭氏兩族灰飛煙滅,就唯有接受本王條件,與本王媾和。」

  「耶律休格率兵威示女真,迫使女真臣服,如今正在日夜兼程趕回上京,能否及時趕到尚未可知,這是一個變數,不過本王那幾名神射手中,本就為他安排了一個,倒不必過慮。另一個變數,是那弓弩提前半個月用油紙層層包裹藏於地下的,雖說那些弓弩製作精良,難保不會有潮溼走形的,如果弓弩有失效的,不能一舉剪除幾名首腦,必會遭來反抗,你們須得隨機應變,以防萬一。」

  前方已到五鳳樓,耶律老王爺站住腳步,望著巍峨的城頭,冷冷地說道:」本王能帶進五鳳樓的,只有你們八個人,但是你們沒有資格登樓觀燈,只能在樓下守候。如果本王不能當場格殺皇上,侍衛必護持皇上逃回宮中,宮中沒有我們的人,若被他逃進皇宮、封鎖宮門,那便大勢去矣,是以你們八人的責任,就是守住宮門,只要皇上想入逃進宮去,你們必須立即拼死攔截,取他性命。」

  他長長地吁了口氣,說道:「城上城下的侍衛,本王早已計算清楚,此行成功的希望有八成以上,但謀事在人,諸多變數亦不可不防。事成,你等盡皆封侯;事敗,則如這樓上彩燈,璀璨只在今夜了,你們明白?」

  「喳啊發!」(遵命)八名帶刀侍衛同聲應命,耶律老王爺長長地籲出一口白霧,把他的面目五官都沉浸在了那團白霧當中,當白霧散去,那凜厲有神的雙眼重又顯現出來時,他便舉步向那幽深的彷彿巨獸之口般的城門走去……

  「偷了劉家的燈,當年吃了當年生,有了女孩叫燈哥,有了男孩叫燈成。偷了戴家的燈,不帶都不中……」

  快樂的歌謠傳唱在大街小巷,家家戶戶都彩燈高掛,倒映汴河水中,彷彿銀河倒掛。

  每戶人家門前,都會放置一些用豆麵捏成、用水蘿蔔雕成的小燈,上邊還寫上自家的姓氏,有許多妙齡少婦,不管是大戶人家的少夫人,還是尋常人家的小媳婦,都穿梭在大街小巷,不時偷走一盞燈。

  這些少婦都是婚後三年還不曾生育的,上元節偷個燈吃,據說能保佑她們早生貴子。她們最喜歡偷的,是姓劉和姓戴的人家,劉取其諧音「留」,戴取其諧音「帶」,留住孩子,帶上孩子,這才喜慶。

  這些妙齡少婦都是十五六歲就成親的,說是三年未育,如今也不過才十八九歲,生澀味道剛剛褪去,一個個水靈靈的正是風情萬種的時候,於是放偷日便也成了「擠神仙」的潑皮無賴們最快活的日子,一個個揩油揩得不亦樂乎。

  只是數九寒冬的,大姑娘小媳婦們穿的著實不薄,他們擠擠蹭蹭,也沾不了多少便宜,那大呼小叫,笑罵打鬧,倒似嬌嗔得意的意味多一些,畢竟,有人來擠自己的神仙,證明自己姿色不俗,這些女子們心裡頭得意著呢。

  趙匡胤和宋皇后、乃到晉王、魏王、二皇子德芳、小公主永慶,也俱都離開皇宮,走上御街與民同樂,還去大相國寺聽高僧弘法唱經,燃放爆竹,最後又返回宣德樓,打開宮門,廣邀朝臣,除禁中後宮外盡皆開放,大宴群臣。

  荊湖和閩南原三國皇帝也在受邀之列,唐國君主未至,由李從善代他向皇帝獻禮敬酒,入座相陪。武寧節度使高繼衝、右千牛衛上將軍周保全、右千牛衛大將軍劉繼興,這三位曾經的一國君主,或許是有一種兔死狐悲的心態吧,又或在他們心中,唐國李煜早晚會步了他們的後塵,所以他們對李從善遠比其他人親熱。

  李從善本不善飲酒,在這幾位曾經的一國君主再三邀勸下,盛情難卻,只得一杯杯飲下,很快就醉眼朦朧,腳步踉蹌了。眼前不是皇族就是貴戚,再不然就是朝中重臣,李從善生恐自己酒醉失儀,忙向殿外走去。

  今日開放宮禁,各處都是官員及其家眷,李從善一下樓,這些日子時常伴他一起遊山玩水的慕容求醉忙也放下酒杯,急急趕上來,攙著他一同向外走去。

  慕容求醉沒有隨著趙普遷出京城,而是轉投到了晉王趙光義門下,這個人是真心投靠還是趙普有意留在汴梁的一根釘子,實難叫人揣度,是以程羽、程德羽等人都一再勸諫晉王不要接納他。

  但是朝中本就各有派系,趙普雖然倒了,原屬趙普一系的龐大勢力卻沒有完全倒下,晉王正要展示自家胸懷,把他們招攬到自己門下,如果連趙普門下一個食客都容不下,如何招攬那些官員?

  齊桓公能接納曾經險些殺死自己的敵人管仲,李世民能接納太子的幕府食客魏徵,向來自負的趙光義怎肯顯得自己心胸狹窄,把慕容求醉拒之門外,於是慕容求醉便搖身一變,成了晉王府的人。

  自投到晉王門下,慕容求醉始終是個清閒門客,不曾接受什麼重要使命,令他陪伴李從善,監視李從善的一舉一動,就是趙光義隨意交給他的一項差使。慕容求醉自知一時半晌不會取得趙光義的信任,所以毫無怨尤,這一次,這一招借刀殺人計,卻正是出自一向喜歡借刀殺人的慕容求醉手筆,如果成功,他自信可以漸漸靠近趙光義的心腹圈子,焉知來日他不會是第二個魏徵?

  想到這裡,慕容求醉心頭一熱,快步趕上去,扶住李從善道:「楚國公,楚國公,你慢一些,哈哈,國公酒力太淺啊,才這麼幾杯就不行了?」

  「慕容先生,從善確實不善飲酒,可是諸位大人的盛情又推卻不得,呃……」他打個酒嗝,搖搖晃晃地道:「再待下去,從善恐有失儀之處,只好出來走走,倒是擾了慕容先生的酒興。」

  慕容求醉笑吟吟地道:「無妨,無妨,老朽就陪楚國公四處走走,待解了酒意,咱們再回殿中去,來,這邊清靜些,咱們慢慢走著。」

  慕容求醉陪著他聊著天,深一腳淺一腳漫無目的地走著,到了凝暉殿附近時,慕容求醉按著小腹微微一蹙眉,說道:「哎喲,老夫內急難忍。啊,國公且請在凝暉殿中稍候片刻,老朽去方便一下就來。」

  慕容求醉告一聲罪,四下張望一番,便急急走去,李從善如今寄人籬下處處小心,本來不想隨便進殿,可他本是南人,不耐北方嚴寒,今日朝見天子,又不能穿著重裘,那殿角下回風陣陣,才一會兒功夫就吹得人徹骨生寒,今日除禁中後宮,四處盡皆開放的,進殿稍避風頭也不算失禮,何況這凝暉殿本非平素辦公的重要所在,李從善便踱進殿去。

  殿裡面只有兩個負責灑掃的小內侍,見了他也不識他身份,只是行禮喚聲大人,李從善便在殿中站定,候了一陣不見慕容求醉回來,閒極無聊便在殿中閒逛,屏風一角的牆壁上懸掛的有些字畫,李從善也是個好詩詞的,不知這宋宮中有什麼孤本絕本,一時興起,便走過去細細端詳起來。

  牆壁上懸掛的都是些古今字畫,李從善逐一欣賞,看到絕妙的書法,手指還不覺抬起,做出臨摹動作,一面牆的字畫即將閱盡,他忽地發現牆角一幅畫是副人物肖像,看那手筆畫風,倒不像什麼名家之作,似乎僅僅是一副肖像罷了。

  李從善仔細端詳半晌,越看越覺得像一個人,心中不免驚疑,恰見一個小內侍手執拂塵自身旁經過,李從善急忙喚住他道:「這位中官,請恕本官眼拙,不知牆上這幅畫兒,是哪位名家手筆?」

  那小內侍往牆上睃了一眼,晒笑道:「這位大人看岔了,這副畫兒,不是什麼名家手筆,畫中此人,乃是唐國鎮海節度使林仁肇的自畫像,林將軍看出天命所歸,有意投我大宋,所以遣心腹持密信和畫像來見官家,以此為信物。」

  李從善瞿然變色,吃驚道:「這……這是江南林虎子?」

  那小內侍得意洋洋道:「是啊,林將軍信上說,他正千方百計說服江南國主,讓他起兵伐宋,大軍一離所在,便立即改旗易幟,率十萬大軍來降。官家說,林將軍若是成功,我宋國取唐國不費吹灰之力,到那時林將軍便是一統中原的第一大功臣。官家說把這幅畫兒懸掛起來,仿效……唔……什麼煙的閣來著……」

  「凌煙閣?」

  「正是!」那小內侍拍手笑道:「對對對,正是凌煙閣,大人也聽說過麼,這凌煙閣在哪兒,很有名麼?」

  「這個……這個……是的,曾經……很有名……」天氣寒冷,可是李從善卻驚出一身冷汗,酒意也醒了七八分,他不敢在殿中多做停留,急急走出殿去,在廊下相候,又過片刻,慕容求醉匆匆走來,一見他便笑道:「老朽到底年紀大了,才只喝了幾杯,竟然有些腹瀉,勞國公在此久候,失禮,失禮。」

  「無妨,從善在此,也正好醒醒酒兒。啊,慕容先生,咱們早些趕回去吧,萬一官家請酒,從善卻不在場,未免失禮,來來,請……」

  李從善強作鎮定,雙手在袖中攥得緊緊的,指甲刺入了掌心都不覺得:「林虎子竟生反意!天吶!我一定要儘快使人趕回金陵,把這個消息告訴六哥!」

  「法輪天上轉,梵聲天上來;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月影疑流水,春風含夜梅;燔動黃金地,鍾發琉璃臺。」隋煬帝這首元宵詩盡顯江南元宵佳節徹夜狂歡,光照天地的絢麗景象。吃湯圓,賞花燈、猜燈謎,放偷不禁,天地人一同歡度良宵,其情其景,美不勝收。

  朱門乍開,亭臺樓閣、瓊樓玉宇,本來就富有浪漫細胞的李煜,把宮廷布置的彷彿天堂一般。今夜,他也要乘龍舟,與小周后率滿朝文武遊賞秦淮河,一覽兩岸瑰麗多彩的花燈,與天下共度元宵佳節。

  街頭,爆竹聲聲,充滿喜慶,禮賓院契丹使節館中卻是一片蕭殺。

  丁承業帶著數十名彪形大漢,俱做漢人裝扮,暗藏利刃,在庭中站立,筆挺如槍。

  耶律文一身盛裝,傲立階上,沉聲道:「今夜,我父將在上京發動兵變,斬殺昏君,為我契丹再立新主。你們聽著,今夜秦淮賞燈,你們由丁承業率領,扮作普通漢人,以便靠近宋國使節楊浩的座船,伺機將他斬殺當場,再行公開咱們的身份。

  楊浩持有宋國節鉞,他若一死,宋國必有動作,同時亦可迫使唐國李煜在宋國和我契丹之間做出一個選擇。藉助宋人兵威,迫使我朝諸部議和,我耶律文必能登上九五至尊的寶座,到那時,你等俱有從龍之功,前途無量!」

  「屬下遵命!」眾武士轟然稱諾,丁承業搶先一步拜了下去,高聲叫道:「臣,丁承業,叩見皇上。」

  「臣等叩見皇上!」

  耶律文先是一愣,隨即仰天大笑。

  中門大開,契丹使節耶律文開中門,擺儀仗,赴秦淮之遊。暗中兩道明亮的目光仔細盯著儀仗中的每一個人,當人馬行盡的時候,那雙目光微露困惑,兩道美麗的眉毛也輕輕地鎖了起來。

  「怎麼可能,丁承業明明隨他到了唐國,怎麼迄今不見露面?」

  她正自言自語的功夫,就見角門兒一開,又有一些著漢裝的男子穿著臃腫不堪的袍子自院落中走了出來,迅速沒入人流湧動的街市。

  丁玉落雙目一亮,一眼便盯上了那些漢裝男子中領頭的那個:「你終於出來了!」丁玉落把銀牙一咬,握緊了袖中短劍,迅速跟了上去。

  玄武湖畔,蕭蕭林木當中,穆羽與六名護衛仔細檢索了一番身攜的飛鉤、利刃、短弩和引火之物,一切收拾停當,穆羽年輕的臉蛋上一片凝重之意:「所需的屍體和大人與夫人換穿的衣服,已經由兩名兄弟先行送往船上了。負責行刺的就是咱們七人,你們要記住,今日雖然是假行刺,卻比真殺人還要困難,你們的動作一定要快,混亂製造的越大越好,待接了大人和兩位夫人出來後,咱們立即放火燒船,從登船那一刻起,每個人都只許說契丹話,千萬記住,我要囑咐的,就這些,都準備好了麼?」

  「準備好了!」

  穆羽把手一揮,威風凜凜地道:「出發!」悉悉索索一陣腳步聲響,一行人迅速沒入夜色當中。

  秦淮河上,船來船往,絲竹歌樂聲不絕於耳。兩岸遊人如織,懸掛的、手提的各式燈籠五彩紛呈。李煜龍船在前,船側有站滿士兵的小船拱衛,沿秦淮河一路悠悠行去,燈光倒映水中,龍船彷彿暢遊於銀河之中,小周后歡喜不已,拉著李煜站在船頭,欣賞著這一年方得一見的美麗景象。

  後方是契丹和宋國使節的座船以及朝中文武大臣的座船,一艘艘也都掛滿了燈籠,耶律文站在船頭,兩眼直瞪瞪的,看似在欣賞兩岸風光,可他雙拳緊握,卻已緊張的沁滿了汗水:「上京那邊會不會成功?這個計劃,只有六成的把握,可是哪怕一成,對那巨大的回報來說都足以讓人捨生冒險了,可是為什麼事到臨頭,我卻這麼緊張?」

  宋國使節船上,焦海濤站在船頭,斜眼往不遠處一艘畫舫斜睨了一眼,輕輕搖了搖頭,不以為然地嘆了口氣:「這位楊左使也太風流了些,今日是伴駕觀燈,他做為正使不在船頭露面,卻跑去陪他的娘子,真真的豈有此理。不過……左使那兩位夫人還真是千嬌百媚啊,連老夫看了都心旌搖動,要是老夫有這麼兩個禍水,老夫也他娘的不站在這兒喝西北風了……」

  折子渝站在岸上,猜對了一條燈謎,那老闆高聲賀喜,摘下一個鯉魚燈做為彩頭遞到了她的手中,折子渝嫣然一笑,剛剛接過燈來,肩頭忽地被人撞了一下,折子渝眉頭一皺,扭頭看去,卻是一個身形纖細、氈帽兒把眉睫壓得低低的漢子,他正翹首往河上看著,彷彿根本沒有注意撞了自己一下。

  折子渝看他打扮,不像個擠神仙的登徒子,怒氣頓斂,她也探頭向河上看去,就見絲竹聲中,一艘金璧輝煌的龍船正招搖而至,江南國主李煜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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