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步步生蓮 作者:月關 (連載中)

 
acer76123 2017-7-18 08:15:3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9 236784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1:01
第391章 一夜又一夜

  「是的,對契丹來說最大的威脅不在鄰國,而在國內;對我來說最大危脅不在於那些位高權重的宗室子弟,而在於我自己。至尊的寶座足以讓有野心的人前仆後繼,源源不絕,殺掉一批有野心的權貴,很快就會如雨後春筍般再出現一批,我能一直殺下去麼?我能永不失手麼?」

  蕭綽心事重重,直到走出長長的甬道,見到站在那兒的諸多女衛和畢恭畢敬的獄卒們,她才打斷了思路,淡淡地吩咐道:「鎖緊牢門,著你小心看護的那幾個人,都要好生看顧著,不可有一絲疏忽大意。」

  大頭趕緊應了一聲:「是,大人吩咐的話,小人一定會謹遵而行。」

  蕭綽輕輕哼了一聲,便自大頭身邊揚長而去,待女兵們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她離開,大頭這才暗暗鬆了口氣,直起腰來喃喃地道:「那個瘟神到底是什麼身份啊,他怎麼還不去死?他在老子這兒關一天,老子就沒一天安生日子過。唉!我說,哥幾個,誰去把牢門關好?噯,你們別躲啊,我說老齊頭兒,你去……」

  老齊就像吃了口苦瓜,咧著嘴抗議:「王爺,又讓我去啊?不成,不能總是我吃虧啊,咱們拇戰,誰輸了誰去。」

  「娘的,叫你們做點事,一個個就會推三阻四。來來來,拇戰就拇戰。」

  大頭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把那幾個一聽說要去關牢門就馬上逃得遠遠的獄卒都喊了回來。

  拇戰就是划拳,當時稱為拇戰,也叫打令。幾個人划起了拳:「一定恭喜,二相好,三星高照,四喜、五金魁,六六順,七七巧……」

  「哈哈哈,王爺,您請、您請……」

  「真他娘的晦氣!」

  眾獄卒陪著笑臉拱手作揖,輸了拳的大頭把肥胖的胸膛一挺,很悲壯地向那陰森森的長廊甬道走去,彷彿那長廊盡頭有一隻吃人的野獸。

  風蕭蕭兮,有點寒……

  腳步聲又傳來了,聲音有點蠢重,不是蕭綽那種輕盈的腳步聲,儘管如此,楊浩還是轉首看向門口,只見一個身穿獄官服裝的胖子走到牢門外,慌慌張張地抓起鐵鎖,在門欄上纏繞起來。

  一俟看清了他的模樣,楊浩猛地一震,失聲叫道:「是你?」

  那胖子剛把鎖鏈在牢門上繞了幾匝,還沒來得及把鐵將軍扣上,就聽見裡邊那個瘟神開口說話了,胖子嚇了一跳,趕緊叫道:「我沒聽見,我沒聽見……」

  他一邊說一邊趕緊扣鎖,可是心驚肉跳之下,那鎖眼就是對不上,楊浩又叫道:「大頭,是你!」

  胖子的動作猛然石化,怔忡半晌,他才圓睜雙眼,抬起頭向牢房中看來,看了半晌,他一身的肥肉都哆嗦起來:「我……我的天老爺,是大……大大……大哥?」

  楊浩甦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被重新綁在了床上,頭上戴上了頭罩,嘴裡塞了一團布,他茫然半晌,還是沒搞明白蕭綽要幹什麼。

  蕭綽心事重重地離去時,忘記了給他戴上面罩、塞住嘴巴,當那獄官趕來鎖門時,楊浩驚訝地發現,那獄官竟是久已下落不明的大頭。大頭也實未料到自己私下打聽了許久下落的楊浩就關在自己的牢房裡,就是被他們懼若瘟神的那個人。

  大頭又驚又喜地衝進來,匆匆問了下情形,便壯著膽子要為他解開束縛,卻被楊浩一句話就阻止了。

  「大頭,你縱然可以解開我,但是我能逃出牢房麼?能逃出上京麼?」

  大頭一怔,停止了動作,神情有點發苦:「大哥,兄弟沒用,不說別處,光是這大牢外,就有……就有郭襲大人派來的重兵層層把守,恐怕……恐怕咱們是衝不出去的。」

  「那麼就不要輕舉妄動,機會只有一次,浪費了,就再也等不到了。」

  「可是,娘娘隨時可能會殺你呀。」

  「如果我現在貿然逃出去,現在就得死,耐心等下去,也許還會有生機。」

  楊浩頓了一頓,又問:「禮賓院的宋國使節那邊怎麼樣了?他們可曾追尋我的下落?」

  「我這幾天私下打聽大哥的消息,聽到了一些消息。娘娘已經把國書交給了張同舟大人,並且保證一定嚴查到底,緝查真凶,給宋國一個交待。並說那封國書是趙官家翹首企盼的緊要信件,張將軍已率使團先行趕回宋國去了。」

  「唔……」。楊浩思索了一下,說道:「大頭,你幫我做幾件事。」

  「大哥你說。」

  「一,打探冬兒、羅克敵和小六他們的消息,旁的任何地方都有洩密的危險,包括皇宮之內,我既然被關在這裡,他們應該也在這裡。」

  「好。」

  「第二,你有空時到南城福字客棧附近轉悠轉悠,幫我去找一個人,她是我的妹子,叫丁玉落,蕭綽再精明,再如何神通廣大,也不可能手眼通天,掌握我的所有情況。她既然第一時間散佈了我和冬兒、羅克敵等人失蹤的消息,以玉落的機靈,必然會立即潛伏起來。

  就算蕭綽知道羅克敵有個正在追求的漢家女兒,也未必會派人去抓她,也難以抓得到她。北城皇城區她很難進入,這處客棧已是她能與我取得聯繫的唯一所在,她一定會常那附近轉悠一番,你幫我找到她,把我現在的處境告訴她,尋找她的方法是……」

  楊浩低低囑咐一番,大頭聽了連連頷首,說道:「那成,那就委曲大哥一下,小弟先給大哥重新戴上頭罩,以防有人生疑,然後便按大哥的吩咐去做。」

  他取來頭罩,正要為楊浩戴上,楊浩凝視著他,忽然低聲喚道:「大頭。」

  大頭手上一停,「嗯?」了一聲。

  楊浩道:「你……已在此地娶妻生子?」

  「是。」

  楊浩猶豫了一下,說道:「大頭,你要想清楚,以蕭后的手段,如果知道你幫我,很可能把你和你的家人都拖進來,你有妻兒需要照顧,就算置之事外,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會怪你的。」

  大頭遲疑了一下,雙眼深深地凝視著楊浩問道:「大哥,你聽說我在亂箭之下丟了大嫂獨自逃命的時候,有沒有恨我?」

  楊浩緩緩地搖了搖頭:「我從不覺得,斬了雞頭、燒了黃紙、拜了把子,就得讓兄弟把一條命都賣給自己。」

  大頭眼中凝起了淚光,他咧嘴一笑,鄭重地說道:「大哥,我做過一次讓自己後悔的事了,我不想再做第二次,我知道跟大哥站在一起是怎樣的危險,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你沒有因為我的不義而恨我,現在也不用因為我的出頭而負疚,我去了!」

  他把頭套給楊浩套上,又將塞口布輕輕塞進他的口中,站起身來走出門去。長廊甬道陰森森的,他走回去時腳步仍是笨重的,卻有力了許多。

  風蕭蕭兮,熱血沸騰!

  傍晚時分,當一縷夕陽從牢房天窗照進來時,楊浩本以為今日無望的飲食居然送來了。

  腳步聲很雜亂,但是楊浩馬上嗅到了飯菜的香氣。

  當他被除去頭套,拿出塞口布時,他發現今天牢裡出現的東西與往昔有點不同。

  首先是四個高大魁梧的犯人,旁邊放著一個半人多高的木桶,桶中霧氣氤氳,顯然盛滿了熱水。旁邊有匣有屜有盒子,也不知道都裝了些什麼。

  他們不由分說便把周身無力的楊浩剝了個精光,然後把他扔進桶中,四個人一人拿一條絲瓜瓤子,把楊浩刷成了一隻紅通通的炙水蝦,然後又用皁角、澡豆,把他洗成了一個香噴噴的乖寶寶,最後又為他修理了頭面、颳去了鬍子,換上一身潔淨輕軟的袍服,然後才打開食盒,把一碟碟精緻的飯菜擺在他的面前,最為難得的是,其中居然還有一壺酒。

  楊浩一直莫名其妙地任由他們擺佈,直到看到豐盛的飲食,心中才不由一沉:「莫非蕭綽回去以後,終究又改變了主意,要把自己馬上處死?罷了,本沒想著能逃出生天,這樣死法,總算做個乾乾淨淨、體體面面的飽死鬼。」

  他橫下心來,神情反而泰然,飢腸轆轆這下也顧不得細嚼慢嚥拖延時間了,他風捲殘雲一般把飯菜打掃乾淨,也不管裡邊有沒有放毒,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不出他的預料,很快,他的眼皮就沉重起來,開始昏昏欲睡了。

  「果然……我要死了……」

  當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的時候,他便沉沉睡去,當他再清醒的時候,發現自己又被綁在床上了。

  「我沒有死……」楊浩心中一喜,隨即就發覺下體處發涼,似乎袍服被人解開了,楊浩大駭,趕緊扭動了一下身子,卻發現自己被綁得死死的,根本動彈不得。

  旁邊隱隱有一道細細的呼吸,帶著壓抑的急促,然後……一隻戰戰兢兢的小手忽然撫上了他的要害,楊浩不由倒抽一口冷氣。

  那隻小手柔軟細嫩,挑逗的動作十分生澀,一開始甚至不敢緊緊握著他。楊浩又驚又駭,喉中發出咿唔的聲音,只想質問她是哪個,可惜卻根本說不出話來。

  那雙柔荑小手把玩良久,漸漸臻於熟練,楊浩心中驚懼反感,身體卻本能地發生了反應,被那雙酥嫩的小手已是撩撥得一柱擎天,他的腹中也漸漸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就像一團烈火,不停地燃燒著他。

  忽然,那雙手離開了,楊浩剛剛鬆了口氣,就感覺一個光滑的身子爬上了榻,跨坐到了他的身上

  「嗯……」俯在他身上的女體發出一聲難耐的呻吟,雙手撐在楊浩的胸膛上,弓著脊背,嫋娜的腰肢款款擺動,如蜻蜓點水一般,淺嘗輒止地嘗試著,一寸一寸地加深,直到他那行將爆炸的塵柄緩緩沒入一處緊窒、溼熱、幽深、銷魂的所在……

  「是她……一定是她,她……她竟是這樣一個放浪無恥、沉溺肉慾的女人麼?不對……」楊浩心中靈光一閃,突然明白了些什麼。

  夾在他腰間的那雙大腿幼滑細嫩,結實有力,在他身上輕輕起伏的臀部圓潤豐盈、彈性綿軟,她像騎馬一樣迎湊著,將楊浩一步步引領向極樂的巔峰,漸漸粗重的喘息和她低迴婉轉的呻吟,就如火上澆油一般,讓他的慾望不斷向頂峰攀登。

  當身上的女體已是香汗津津的時候,楊浩再也剋制不住,喉間發出一聲低吼,熾熱的岩漿凶猛地噴射出去……

  身上的人兒靜靜地伏在他的胸口,輕輕地喘息著,就像一隻輕盈的貓兒,柔軟的頭髮輕輕拂著他赤裸的胸膛,傳來一陣陣戰慄的餘韻。

  許久……許久……,當她的情緒完全平穩下來,那動人的呼吸聲不見了,她很冷靜地離開他的身體,在悉悉索索中穿戴停當,楊浩感覺到她為自己繫好的衣裳,然後牢門輕響,她便向幽靈一般離去了。

  第二個夜晚,當四個新面孔的壯漢抬著浴桶、食盒出現在他牢房中時,楊浩怒不可遏地掙扎起來,可惜……只被人強行灌了一杯酒下去,他便昏昏欲睡任人擺佈了。

  結果一如前夜,仍是一個銷魂的夜晚,當雲收雨住,那具彈性驚人的幼滑女體再次離開他的身體時,楊浩就像一隻掉在陷阱裡的野獸一般廝吼著表達自己的憤怒,直到牢門關上,輕盈如貓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才頹然倒在床上。

  有美女以身相就,本是一件快意的事,如果這個美女是個身份無比高貴,無數男子都得跪倒向她摸拜的神一般的存在,那更是男人夢寐以求的極樂享受。可是楊浩卻只感受到極度的屈辱和憤怒。

  但凡有點自尊,沒有一個男人願意被人綁在那兒,任由一個女人予取予求,僅僅是把他的身子當成了一件傳宗接代的工具,哪怕她美若天仙。

  他無力控制自己的身體、無法抵抗蕭綽的淫威,唯一的選擇,就只有對付自己。

  於是,楊浩絕食了。

  為了男人的尊嚴,為了自己的貞操。

  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一個大男人,居然要像一個被人強暴的女子般,用這樣的方法來抗爭。那一夜,她也是這樣屈辱的感覺嗎?楊浩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

  絕食的結果,是精美的宮廷御膳變成了流食,幾個粗壯的囚犯用漏斗強行給他灌服,以保證他的營養和充沛的體力,如此這般折騰了三天,楊浩放棄了絕食,已經對不起自己的面子了,就不要對不起自己的胃了。既然面對強姦時,不能抗拒,那就好好享受吧!

  楊浩採取了另一種報復的方式,他開始主動的配合,直到對方骨軟筋酥,在戰慄顫抖中忘形地呻吟,在他的反擊下頻頻失守,最後軟綿綿地伏在他的身上,哪怕歇息了大半個時辰,離開他的身體時一雙結實有力的大腿都在突突地打顫。

  一夜,一夜,又一夜,楊浩的日子就在這種屈辱和極樂中度過。

  每晚,都會有一個狐仙般的嫵媚麗人,帶著如麝如蘭的芬芳來到他的身邊,在一番欲仙欲死的纏綿之後再悄然離開……

  時間好象過去很久了,才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那些天的腥風血雨在普通的上京百姓記憶中已經開始淡化,人得往前看,日子得往後過,誰會一直記著過去呢?

  上京城在皇后娘娘的治理下,重又變得秩序井然、繁華依舊,上流人物之間的明爭暗鬥,他們才不放在心上。聽說,久病的皇上身子已然大好了,時常在寢宮院落和御花院中散步,前幾天還嘗試著引弓放箭,射下一隻鳥兒來。

  聽說,娘娘舉賢任能,不問出身,選拔了許多並非王室宗親的能臣幹吏委為流官,統治那些造反失敗的皇室宗親家族的領地和子民,朝廷比以前更牢不可破,遠在天邊的慶王永遠也不可能再殺回上京來了。

  百姓們為這一個個喜訊而歡欣雀躍,他們只想過過太平日子而已,這些消息對他們來說,當然是最好的消息。

  月華殿中,蕭綽一襲白衣如雪。

  花枝草蔓眼中開,小白長紅越女腮。

  靈秀而嫵媚的容顏,如玉般剔透的白嫩肌膚,一雙眸子像蒙上了一層水霧的寶石般瑩潤動人,與月餘之前的她比起來,那時的她就像一朵嬌豔卻少了些活力的鮮花。

  而現在的她,就像一朵鮮花的花瓣上流動的晶瑩的晨露,似乎無上的權力把她滋潤灌溉的更加成熟嫵媚、更加風情萬種,一顰一笑,都有一種沁入骨髓的柔媚。

  一個白鬚白眉的老者坐在她對面,三根手指輕輕搭在她的皓腕上,凝神半晌,老者忽地雙眉一挑,收回手指,欣然起身,拱手道:「恭喜娘娘、賀喜娘娘。」

  「哦?本宮喜從何來?」

  老者滿面春風地道:「娘娘有喜了,而且懷的是一位龍子。」

  蕭綽攸地一下站了起來,顫聲道:「當真?」

  老者矜持地一笑,傲然道:「若是尋常的醫士,當須四個月以上時,才能從脈象上看出是男是女,老臣雖不敢自誇杏林國手,不過有孕月餘,這男女脈象的細微差異,卻還是能探得出來的,老臣一生行醫,但凡為人切脈,還從未失誤過……」

  「好,好,好。」蕭綽又驚又喜,連忙道:「來啊,取明珠一斛,重賞黃院正。」

  「哎呀,老臣惶恐,多謝娘娘賞賜。」

  那老御醫忙不迭施禮道謝,又囑咐道:「娘娘初懷龍子,當保重鳳體,戒嗔戒怒,怡身養性,老臣與諸位醫士計議之後,當擬一個食補單子上來,以保龍胎。」

  「好,有勞黃院正了。」

  蕭綽欣喜萬分,待那黃院正退下,身邊內侍宮女紛紛上前跪拜道喜,蕭綽含笑叫起,眸中的驚喜卻漸漸被一抹暗暗泛動的寒光所取代。

  皇帝寢宮,蕭綽默默佇立,大殿中雖然寬敞,可是藥味仍是經久不散,沉睡在龍床上的皇帝臉色蒼白、形銷骨立。沉默半晌,蕭綽忽然一轉身,大步走出了寢室,立於外殿,玉面一寒,沉聲喝道:「這一兩個月來,陛下的身子明明已經大好,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

  「啊?」

  侍候在皇帝寢宮的擅治透箭瘡、毒傷的御醫和侍婢、內侍們面面相覷,大氣兒都不敢喘。

  自打京師接踵發生政變,皇后娘娘就加強了皇帝寢宮的安全,所有負責為皇帝診治箭瘡的御醫、負責服侍的內侍、宮人一律固定下來,日夜守在宮中,且不再調入一個新人,還把他們的家人都看管起來做為人質,以防有人效仿弒殺先帝的法子,買通皇帝身邊的內侍行凶。

  此後,娘娘又賞賜重金,讓他們對外張揚皇帝身子大好的消息,他們也都照做了,誰都知道,現在傳出皇上身子大好的消息,對上京穩定具有多麼重大的作用,他們都是生於斯長於斯的人,就算娘娘沒有許給他們好處,他們也是要不遺餘力地為娘娘造勢的。

  可是……,實際上皇上的身體每況愈下,早就純靠藥物吊著性命,寢宮裡所有的下人都知道,皇上怕是撐不了多久了,很可能連今年冬天都熬不過,這些事每天都來探望皇上的娘娘當然心知肚明,今兒怎麼突然大發雷霆了?

  遲疑半晌,寢宮總管勃裡海才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娘娘,皇上他……他的龍體這兩天一直不舒服……」

  蕭綽生色俱厲地道:「這兩天?這些日子皇上的身子明明已經大好,都是你們這些不開眼的奴才侍候不周,皇上一時任性,要開三石的弓,你們怎麼就不攔著些?害得皇上用力過巨,繃裂了傷口,以致病情復發?」

  「啊……啊……」

  勃裡海眨巴眨巴眼睛,終於明白了娘娘的意思:現在上京已經穩定下來了,皇上的病情也不能再瞞著了,要不然沒準哪一天皇上猝然駕崩,如何向天下臣民交待?娘娘這是找個由頭把謊圓回來啊。

  勃裡海從善如流,立即應聲道:「是是是,奴婢們該死,皇上要試試三石的弓,奴婢怕掃了皇上的興,沒有從中攔著,害得皇上病情復發,奴婢該死,奴婢罪該萬死……」

  勃裡海說著便跪下去磕頭如搗蒜,太醫和其他內侍、宮女見狀,紛紛跪下去請罪,蕭綽冷笑一聲道:「你們也知道自己罪該萬死?好,來人吶!」

  蕭綽高聲一喝,宮門轟然打開,兩大隊披甲執銳的宮廷女衛在塔不煙率領下殺氣騰騰地闖了進來,蕭綽鳳目一睜,殺氣凝而不散含而不露,凜然喝道:「將這些奴才盡數處死,一個不留!」

  ……

  遍地伏屍中,蕭綽獨立其中,陽光斜照如殿,把她的身影拉得長長的,就像一隻母螳螂的刀臂,孤峭、筆直。

  雪白瑩潤的小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腹部,她的臉上卻露出了甜蜜柔情的微笑:「兒啊,娘用許多人的性命來保證你的新生,你在娘肚子裡,可要乖乖的喔。現在,娘要去殺了你的親生爹爹,等到他死了,再尋個理由,把這些日子為皇上診病的太醫殺掉,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人能威脅到咱們母子了……」

  牢房中,楊浩的面罩已經被除下去,站在他面前的,仍是一身女衛打扮的蕭綽,與上次滿臉恨意不同,此刻的她臉上帶著輕輕淺淺的微笑,睇視著楊浩時,就像一個柔情如水的女子凝視著她的情郎,看得深知蕭綽為人的楊浩不寒而慄。

  「俗話說,一夜夫妻百日恩。楊郎,你我做了一個多月的夫妻,為什麼你看到我,卻是這樣一副表情?」

  「今天,你肯除下我的面罩,是不是決定殺我了?」

  「是呀。」

  蕭綽甜甜地笑,輕輕撫摸著自己的小腹,柔聲道:「楊郎,人家……已經有了和你共同的骨肉。你將成為契丹皇帝的親生父親,開不開心?」

  蕭綽的表情秀媚無比,隱隱泛著一種母性的慈愛光輝,楊浩卻是越看越冷,他苦笑道:「其實,你不必一定要殺我的。」

  蕭綽輕輕地嘆氣,幽幽地道:「其實……我真的不想殺你,和你在一起這一個月,比我以前所有的歲月加起來都快活。我沒有騙你,當今皇上才是我的夫君,可是如果說我對這世上哪個男人用情最深,你要遠遠地超過了他在我心中的份量。」

  楊浩冷哼一聲道:「榮幸之至!」

  蕭綽莞爾,她款款走近,紅襖內潔白的衣領,襯得她細膩的肌膚如瓷般細潤,使得她就像新剝了皮的蛋清一般剔透、乾淨。

  「楊郎,你能讓我蕭綽鍾情於你,讓你的兒子成為一國之君,旁人百世千秋都不可能得到的幸運,你都擁有了,縱然早死幾十年,這個代價和獲得的回報,難道不值得嗎?」

  她說著,淺笑嫣然地自袖中摸出了一把鋒寒的尖刀。

  楊浩目光一閃,忽地說道:「慶王還在西北,你想一統契丹,留給你的兒子一座大大的江山,這個心腹大患,卻不是輕易可以剷除的。」

  蕭綽舉著尖刀緩緩走近,脣角仍帶著淺淺的笑意,可是眸中已凝起了兩痕淚光:「傻瓜,難道你還不明白?你的故事,到今夜就已講完了麼……」

  「慶王之勢,可不比朝中百官那麼好對付,或許……我們可以聯手,置之於死地。你保證了朝廷上下再沒有一個敵人,而我……則擁有銀州。」

  蕭綽充耳不聞,帶著淡淡感傷地道:「你很聰明,知道花言巧語打動不了我,男女之情更無法阻礙我下定的決心,於是用軍國大事來打動我,可惜……沒有用的,今天,你必須死!」

  兩行清淚順著她清水瑩潤的臉兒輕輕淌下來,她微帶哽咽地道:「謝謝你陪我的日日夜夜,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兒子,讓我成為一個完整的女人。我會把你當成我的夫君,剪下你一綹頭髮永遠帶在身上,當我死去的時候,它會陪著我一同入葬……」

  楊浩仍然在說話:「就像你……也有數不清的祕密,不可示人的祕密一樣,我是宋國的使臣,但是,同時我還有另外一個祕密的身份。我是……党項七氏祕奉的共主,在西北擁有龐大的力量,正在醞釀對付夏州李氏的一場兵變……」

  很奇異的場面,一個就像一個柔婉多情的妻子,在脈脈含情地傾訴,含淚與深愛的丈夫訣別,另一個卻在正氣凜然地縱橫天下大事。

  蕭綽的刀已然舉起,在聽到這一句時,終於在空中凝住,痴立半晌,她輕輕地嘆了口氣:「我蕭綽一旦拿定了主意,就如箭已離弦,任集天下所有人來,也休想再阻攔得住,這已是我第二次為你改變主意了。」

  她緩緩放下手中利刃,目光閃動著道:「這個故事,似乎更吸引人,你不妨說說看,看它能不能打動我。」

  「這事兒,得從趙官家兵伐北漢國開始說起了,當時,我是廣原程世雄將軍身邊一個校尉,因為向趙官家獻計,遷北漢百姓入宋境,以收釜底抽薪之效,於是奉命以三千鐵騎,護五萬百姓東行……」

  蕭綽注意聽著,心中隱隱有種不安。這種不安來自於楊浩的神情,他的神情不再是第一次決意赴死時的安詳坦然,也不是明白自己的借種計劃時的憤怒屈辱,更沒有反抗無效之後的自暴自棄。此時的他,侃侃而談,神態從容,充滿了一種勝券在握的強大自信,似乎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蕭綽非常不喜歡這種感覺,她直覺地感到,攻守之勢,似乎正在悄悄改變,楊浩似乎掌握了主動,可是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他是自己的階下囚,生死都在她一言之間,昨日似乎還自暴自棄,沉溺肉慾的他,怎麼會突然像是變了個人似的?難道……能道他一直以來的表現根本就是一個圈套?可是,他的陷阱究竟是什麼?

  楊浩把結識李光岑,被他認為義子,得到党項七氏擁戴,祕密計謀對付夏州的一切合盤托出,然後坦然望向蕭綽,說道:「如果你我聯手,一、可以除掉你最後一個心腹大患慶王;二、如果西北被我佔據,你說會不會比現在這種情形對契丹更為有利呢?我知道,男女之情與江山社稷比較起來,敦輕敦重,你心中自有一本帳,所以……我今天不和你談男女之情,只談國家大事。」

  蕭綽目光閃動,凝神想了許久,遺憾地向他搖搖頭:「你的提議很誘人,但是……如果是在你剛剛來到上京的時候就提出來,朕或許會考慮。可是很顯然,那時你並沒有與朕合作的意圖,或者說如非萬不得已,你沒有靠向契丹,與宋國為敵的意思。那是你唯一的機會,但是你錯過了。」

  楊浩敏銳地注意到,她又開始自稱朕了,也就是說,個人情感的波動,現在已經不能再左右她的決定,她現在重又變成了契丹的最高統治者,在用一個政治家的思維在考慮問題,於是,他的眸中悄然閃過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笑意。

  蕭綽仍在很誠懇地表白:「當你被朕抓進這裡的時候,你再提出來這個計劃,已經不合時宜了。就憑你汙辱了朕、就憑朕需要你們的消失來誘使德王自露馬腳,權衡之間,朕還是會要你們死。而現在……」

  她長長地吸了口氣,雙眸已完全恢復了清明:「現在更是絕不可能!朕腹中的孩子,目前才是朕最重要的,為了確保他身世的祕密絕不洩露,漫說是合作,就算你拱手把西北之地奉獻與朕,朕……也一定要殺了你。」

  楊浩笑了,很得意地笑,就像看著一頭狡猾的狐狸終於跳進了他的陷阱,蕭綽已經重又舉起了刀,卻被他這種神情激怒了,她怒道:「你笑什麼?」

  楊浩微笑道:「你不能殺我,就因為你有了孩子,所以你絕不能殺我。」

  蕭綽冷笑:「為什麼?你不會天真到因為你是孩子的父親,朕就會對你手下留情吧?」

  「那倒不是。」

  楊浩移開目光,悠然說道:「皇城西牆根兒下面住著一戶人家,叫脫羅華察兒。耶律休哥進城後剿殺德王叛軍,他家的大門上曾經被人砍過三刀,還射中兩箭,直到昨天,才找人修好,重新漆過,也不知現在乾了沒有,勞煩娘娘派人去查看一下,好麼?」

  蕭綽登時色變,厲聲道:「你說甚麼?」

  楊浩又道:「樞密院堂官明裡帖木兒今天下午犯了絞腸痧,不知道現在好了沒有,傍晚的時候,南城門賀家牛羊肉鋪掌櫃的婆娘生孩子難產,一對雙胞胎呢,也不知道現在是否母子平安,娘娘如果現在清閒些了,幫我打聽一下,如何?」

  蕭綽如見鬼魅,臉色蒼白地瞪了他半晌,忽地轉身就走。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1:01
第392章 反守為攻

  早朝一散,沒多久的功夫,楊浩的牢房裡又多了一位客人。

  楊浩的眼罩被除下的時候,他似乎睡的正香,鼾聲如雷,蕭綽沒好氣地道:「別裝了,你明知道我還會來,裝腔作勢的做什麼?」

  楊浩的嘴角很可惡地向上一勾,微笑著張開了眼睛,朕又變成了我,他馬上注意到了這個細節,這個朕……似乎有點方寸大亂了。亂得好,越亂越好,敵營已亂,我才好趁虛而入!

  他微笑著道:「娘娘早安,昨天楊某說的事,娘娘打聽明白了。」

  蕭綽冷哼一聲,單刀直入地道:「你好大的本事,牢裡面有你的人?」

  楊浩慢條斯理地道:「不止,牢外也有我的人。」

  蕭綽臉色又變,楊浩說完這句話就閉上了嘴巴,二人大眼瞪小眼地沉默半晌,蕭綽沉不住氣了:「你……你想怎麼樣?」

  「不怎麼樣。」

  楊浩悠然道:「如果今天我還沒有活著踏出天牢大門,上京城裡就會謠言四起,說……皇后娘娘有喜了,可是娘娘腹中的胎兒,卻不是當今皇上的骨肉。娘娘一得知有孕的消息,馬上就迫不及待的要來殺我,還沒來得及昭告天下臣民吧?如果我的消息搶先傳開,娘娘才昭示天下懷了龍子,你說這謠言會不會被人當真呢?

  何況,軍機樞密之地,朝中大臣署衙辦公的時候犯了絞腸痧的事我都能知道,我要找出點足以證明自己說法的證據,還會很為難麼?何況你我肌膚相親一月有餘,我要說點娘娘身上很隱祕的東西做為證據也是易如反掌……」

  蕭綽立即反駁:「你……」

  「是啊,我是蒙著眼睛的。」

  楊浩立即截過了話碴:「一開始的確是的,不過後來就不是了,娘娘這兩天來,總是很粗暴地一把就扯掉我的頭罩,弄得我的頭髮都疼了,你怎麼不仔細看看,頭罩上有沒有孔洞呢?」

  蕭綽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她慌忙拿起頭罩,仔細地檢查著,楊浩眼中帶著挪揄的笑意說道:「娘娘春情上臉、豔若桃花的神情,楊某看得清清楚。娘娘溫香軟玉般的身子,在楊某身上顛顛倒倒,秋波宛轉,若喜還嗔,幾番雨驟風狂,恰似荷……」

  「啪!」

  他的頰上捱了一記響亮的耳光,蕭綽面紅如血,崩潰地叫道:「住口、住口、你……你……你卑鄙、無恥……」

  蕭綽終於明白自己掉進了一個什麼陷阱,這個陷阱竟是她自己挖出來的。

  這個楊浩也不知使了什麼手段,竟讓這牢裡也有了他的人,可是僅憑有了內應,他顯然沒有能力就此逃出天牢,所以他一直隱忍著,尋找著最佳的機會,直到……自己被他那個雄獅守候水源,直到自困死境的寓言所打動,為了解除自己的窘境,含羞忍辱地決定向他借種。

  那時的他,想必真的是感到屈辱羞忿的,可是很顯然,他很快就醒悟到這是他的一個機會,是他逃出生天的唯一機會,於是他不再被動地充當自己的一件工具,而是主動地配合著她,直到她珠胎暗結,於是這個陷阱最終形成了……

  她自己歡天喜地的跳了進去,現在還能跳得出來嗎?

  楊浩說道:「娘娘如今該怎麼辦呢?執意要殺了我?成!殺了我之後,你還得服下墮胎藥,殺死你腹中的孩子,殺死所有已知道你懷孕的宮人,已確保這個謠言不會對你構成威脅。之後呢?如果皇上病體痊癒,或許你還有再做母親的可能?要不然的話,紆尊降貴,再去找個男人借種?

  我與娘娘有了合體之緣,最初實是陰差陽錯,我知道娘娘不是一個放浪無行的女人,你只是迫於無奈,想著既已有過一次,為了要個兒子,也就無妨再做第二次、第三次……。可是如果你再找個男人來借種,哪怕是問你自己的心,你還能做得到心安理得嗎?還是說……你可以為了目的不擇手段,做一個人儘可夫的女人……」

  楊浩字字句句,如槍似箭,說的蕭綽心如刀割,淚流滿面,她嘶聲叫道:「你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她揚起手來就要扇下去,可是看到楊浩的眼睛,滿腔的勇氣登時如雪獅子遇火,化為了烏有,她已經沒有勇氣再與他對視了,儘管現在楊浩還被綁在那裡,只要她揚手一刀,就可以結果了他的性命,可她覺得……自己現在才是那個階下囚,正等著別人一言決她生死。

  楊浩放緩了聲音,說道:「放了我,放了冬兒、羅克敵他們,我會找到一個藉口解釋失蹤一個多月的原因,來搪塞悠悠世人之口。至於你我之間這件事,我不會說出去。」

  蕭綽含淚睇著他:「我憑什麼相信你?」

  楊浩深深吸了口氣,沉聲說道:「因為,我不會傷害自己的女人、孩子,更不會利用他們!就算你我今後相同陌路,我做人的原則,不會改變。」

  蕭綽沉默了,他不只是宋國的使者,他還是党項七氏奉為共主的人,夏州李氏遭遇的困境她很清楚,所以她很瞭解楊浩的潛勢力有多大,如果說他能取代夏州李氏,成為西北王,成功的可能是很大的。

  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可以成為一方霸主,甚至可以稱王建國、做一國之君建永載史冊之功業的人,卻冒生命之險到上京城來救他的髮妻,一個微不足道的民女。以他的權勢地位,什麼樣的女人得不到?可他還是來了,毫不遲疑地來了,他說的這句話,應該是可以信賴的。

  可是,人心是會變的,這世上沒有人是一成不變,永遠保持相同的想法、相同的信念的,就像她……未嫁時還是個養在深閨、天真爛漫的女孩兒,可是當她被逼到這個位置,當她的一舉一動牽涉到無數人生死的時候,由不得她不去改變,難道她就喜歡殺人麼?

  「我……相信你說的是實話。」

  蕭綽遲疑著說道:「可我更相信,人的想法是會隨著地位、環境的改變而改變的,我怎知道,十年二十年之後,當你成為一方霸主的時候,當你擁有了龐大的力量,不進則退的時候,你會不會改變主意,以這個祕密要挾我和我……們的兒子,要我契丹帝國附庸於你?」

  楊浩盯著她,良久良久,突然說道:「我還有一個更大的祕密,對誰都沒有講過。」

  「嗯?」

  楊浩一本正經地道:「其實……我是趙匡胤的兒子。」

  「啊?」

  楊浩很認真的道:「這話說起來話就長了,那時候,官家還使一條蟠龍棍闖蕩江湖,在曲陽救了一個被強盜擄劫的少女……」

  蕭綽動容道:「京娘?」

  楊浩道:「不錯,原來你也知道呀?話說官家當時義薄雲天,打退歹人之後,允諾要把京娘送回永濟,為了表白自己沒有私心,還與京娘義結兄妹。可是……孤男寡女……京娘如花似玉,官家氣宇軒昂,路上倒底一時衝動之下,有了男女之情,於是春風一度,珠胎暗結。

  可是官家那時正志在天下,哪會讓家室束縛了自己手腳?況且他在曲陽時,對那寺中上香的信徒與和尚們信誓旦旦要送這妙齡少女還鄉,決無半點私心雜念,如果這事兒傳開,他還如何在江湖上立足?所以,官家一咬牙、一狠心,就做了個負心人,在把京娘送回家鄉的第二天,就偷偷溜掉了。」

  蕭綽的眼睛越睜越大,眸子裡閃爍著一串好奇的小星星,似乎連她正被楊浩逼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都忘記了,楊浩忽然發現,原來八卦之魂深深埋藏在每一個女人的心中,就連蕭綽這樣的女中巾幗也不例外。

  「京娘已經有孕在身,可她一個未嫁少女,藍田種玉,哪敢對人提起?只得匆匆找了個人嫁了,其實呢,這不過是瞞天過海之計,你道我為什麼能成為大宋升遷最快的官兒?因為官家知道我是他的親生兒子,所以想對我有所補償。」

  「不對!」

  蕭綽快要被他呼悠瘸了,卻突然發現了一個不合情理的地方,急忙說道:「你既然是趙匡胤的兒子,那又為什麼瞞著他暗中在西北積蓄力量,試圖取夏州而代之,自立為王?」

  楊浩一臉沉痛地道:「這還用問麼?以你的聰明,難道想不到?」

  蕭綽略一思索,恍然道:「我明白了,你……你才是趙匡胤的長子,可是你的身份就算趙匡胤承認,卻也沒有足夠的證據得到滿朝文武的信任,不能認祖歸宗,不能被立為太子,你心懷怨尤,所以……所以才想自己打下一片江山?」

  楊浩很崇拜地看著她,由衷地說道:「你真是太聰明瞭,我想不佩服你都不成。事實上,我所圖的不只是西北,我只是要以此為根本,奪回本應該屬於我的,中原的一切。」

  蕭綽吃驚地道:「你……你要篡奪宋廷皇位?不對,有點不對勁兒,我怎麼總覺得怪怪的……」

  蕭綽蹙起黛眉,苦苦思索半晌才回過味兒來:「我正在問你,如果將來你改變主意,用這個祕密脅迫我們母子該怎麼辦,你忽然扯到你是趙匡胤的兒子上去做什麼?」

  順著這個疑問再一想,蕭綽忽然發覺他看似合情合理的身世之謎似乎也漏洞重重了。

  她忽然明白過來,惱怒地道:「你在胡扯!拋開你本霸州人氏不談,就說趙匡胤。趙匡胤闖蕩天下時,已然娶了妻室,還談什麼因為家室之累不想娶妻?納一房妾室很困難麼?他能把京娘千裡送回家鄉,再把她送去自己家中有什麼為難?如果兩情相悅,固然會因為當初的豪傑壯語被人引為笑談,卻也絕對談不上什麼鄙視,他會放任自己喜歡的女子懷著他的骨肉嫁與旁人?,

  最為重要的是,你說他是偷偷溜走的?那麼二十年過去了,時過境遷,物是人非,能湮滅的都湮滅了,皇家子嗣是何等慎而重之的大事,就憑你片面之辭,他就相信你是他的兒子?就算你拿出令堂的信物來,事關江山社稷,這也是絕不可能的事情。

  如果他真的相信你是他的骨肉,哪怕僅在半信半疑之間,還會讓你幾番出生入死,險陷絕境的危險來搏取功名?你還妄言什麼取而代之,奪回應屬於你的一切,如今宋廷皇權穩定,皇弟、皇子皆在,皆可立為皇儲,宋廷皇室不乏繼承,就算趙匡胤自個兒在金殿上拍胸脯向群臣保證你是他的親生兒子,群臣為了皇帝的令譽和皇權的穩定,也一定會誓死拒絕一個私生皇子的出現,你憑什麼得到他們的認同,要奪回『屬於你的一切』?」

  楊浩微笑道:「有道理,太有道理了,這件事用在你的身上,是否一樣合適?」

  蕭綽一怔,楊浩緩緩地道:「你擔心時過境遷,我的心意改變,那就是至少相信我眼下的為人了?就算不信,如今你的地位表面風光,其實還算不上絕對穩定,如果我說出這件機密,除了害得你身敗名裂,如慶王一般的野心家猝然有了更有力的藉口反你,對我又豈有半點好處?現在的我,於公於私,都沒有理由說出這個對我有害無利的藉口,不是麼?

  至於將來,時過境遷,物是人非,能湮滅的都湮滅了,誰會憑我片面之辭,還會想起幾十年前一段祕辛中的蛛絲馬跡,肯相信契丹皇帝與我有關連?縱有人言,那時皇帝繼位久矣,朝中皆是親信、子嗣亦不匱乏,娘娘的地位已穩如泰山,誰還敢非議?不為皇室利益,就為他們自己打算,文武百官也會誓死拒絕這個無聊傳言的影響,對麼?」

  蕭綽神情百變,久久不語。

  楊浩扭動了一下身子,輕輕笑道:「現在,娘娘可以為我解開束縛了麼?」

  蕭綽立在他身畔,沉吟良久,幽幽說道:「我本以為,當我有了身孕的時候,就是你的最後死期,萬沒想到,被你將計就計,反是我作繭自縛,你贏了……」

  她把牙關一咬,手中刀連連揮動,便將縛過他雙手雙腳的柔韌牛筋都削斷了,

  楊浩活動了一下手腕腳腕,睨了眼她珠淚盈盈的柔弱模樣,忽地猿臂輕伸,一把攬住了她的纖腰,把她拖到榻上,蕭綽一驚,可是手腕被他一按尺關,登時痠軟無力,刀子噹啷一聲掉在地上。

  蕭綽吃驚地叫道:「你做什麼,難道還想脅持我?朕就算與你同歸與盡,也不會容得醜聞傳於天下,更不會再受你脅迫,答應你什麼條件。」

  楊浩目中閃爍著危險的光芒,微笑說道:「公事已經談完了,不要對我一口一個朕有,成麼?趙官家在皇宮裡面對家人時,也是自稱我的,娘娘,現在你我之間,只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關係,放下你的架子好不好?」

  蕭綽更慌了,嬌軀都發起抖來:「你你你……你要做什麼?」

  楊浩眯起眼睛,一隻大手順著她纖細的腰部曲線,漸漸滑向豐隆高翹、柔腴圓潤的臀部,嘴巴貼近她精緻的耳垂,低聲說道:「這些日子你對我做了什麼,我現在就想對你做些什麼。我楊浩還從不曾想過身為一個男子,也有被人強暴的一天,這個場子若不找回來,我這一輩子都會有心理陰影的……」

  蕭綽面紅耳赤地掙扎起來:「不可以,我不想再和你有半點關係……」

  楊浩蠻橫地道:「可是我想,娘娘以女主臨朝,統率百萬虎狼,北國軍政,悉決於手。能把這樣一位娘娘壓在身下,並不是每個男人都有這樣的機會的,是麼?」

  蕭綽憤怒地捶打起他來,可是楊浩的手突然有力的像是一對鐵鉗一樣,她如何掙脫得開,蕭綽突然軟了身子,紅著臉哀求起來:「不要,現在……現在是白天……」

  「白天自有白天的情趣呀,莫非娘娘還要等到晚上?」

  說著,楊浩手上一緊,已褪下了她的羅裙,薄而透明的貼身褻衣,完全遮擋不住她玲瓏透凸、妖嬈動人的胴體,反而更增無限的誘惑,雪白膩滑的肉體,修長渾圓的雙腿,都散發出旖旎香豔的誘人光采。

  衣衫除去,鞋襪除去,榻上出現了一隻赤裸的白羊兒,當遮體的衣物盡皆除去時,蕭綽反抗的力量也被完全抽盡了,她蜷縮在床上,雙手抱在胸前,一雙白玉如霜,纖巧秀氣的天足瑟瑟地發抖。

  楊浩的目光從她纖巧圓潤的足踝、筆挺滑膩的小腿、豐滿圓潤的大腿一路向上延伸,甜香沁脾,掌下把玩著的圓潤嬌嫩的臀,滑膩溫軟,如絲般柔滑。嬌軀豐若有餘,柔若無骨,指尖掌心盡是柔軟幼滑、綿綿軟軟的美妙觸感。

  縱目所及,面前是堆玉砌雪似的一個玉人兒,粉光致致,毫無瑕疵。楊浩的目光漸漸熾熱起來,他除去自己的衣衫,在她那要害處輕輕一探,蕭綽的嬌軀就像中箭般地一震,孕後的婦人體溫更高、更易動情,那裡竟已是濕熱泥濘,花露潺潺。

  「真的不要麼?」

  楊浩輕笑,滿心快意,多少日的屈辱鬱悶在他重掌主動的這一刻終於可以發洩出來了,他壓住那光彩奪目、雪梨玉瓜一般的臀丘,猛地攻進她完全不設防的身體,在她耳邊低聲道:「男人和女人,就應該男在上,女在下,除非我允許,否則妳再不可以扳鞍上馬……」

  未及幾合,蕭綽便在他身下嬌喘吁吁,她忽地想到了什麼,突地推搡反抗起來:「不行,不可以,我的孩子……我剛剛有了骨肉,不可以……」

  「啊,我竟然忘了,這樣的話……那麼……只有委曲妳了?」

  「什麼?」

  蕭綽一呆,隨即就是一聲尖叫,優雅的頸子像天鵝般高高揚起,散亂的頭髮猛地甩向肩後,身子僵挺了片刻,然後便像一隻洩了氣的皮球,一下子癱軟下去,整個身子都酥了。

  楊浩的下巴墊在她圓潤光滑的肩頭,揶揄道:「聽說越是養尊處優,高高在上的女人,越喜歡被虐的快感,是不是因為……自己平常總也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蕭綽已無力回答了,在楊浩的輕輕律動下,她鼻息咻咻,半睜半閉的嫵媚雙眸中滿是盈盈的水波,四肢攤開了,她放鬆了胴體,任由他肆意地出入著,隨著他每一次的進攻,發出一聲嘆息般的呻吟,她羞愧地感覺到,自己似乎真的如他所說,在這種近乎強暴的野蠻下,體驗到了一種異樣的、更加強烈的快感……

  楊浩很快察覺到了她身體的反應,心頭不由暗暗鬆了口氣。蕭綽絕不是一個用情欲和愛情就能征服的女人,哪怕她在床上對你再如何的柔情萬千、依依若水,當她披上衣衫,戴上后冠的時候,都會馬上恢復一個統治者的理智,而不被個人情感所左右。

  然而,一個多月的恩愛纏綿,不可能不在她的心底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再加上這一刻強勢的反攻,從智計謀略,再到個人情感,從心理到生理,對她的雙重擊潰,將在她心裡留下深深的烙印,或許這不能左右她的意志,但那只是明面上的。深藏在她潛意識的感覺,將不知不覺地影響到她的決定。

  楊浩知道,現在他才是真的安全了,而且……他的天地一下子變得更廣闊了,曾經遙不可及的一切,現在也不再那麼遙遠了。

  「此番回到中原,就該是向趙官家攤牌的時候了,他是不可能容許我輕易的竊據西北的,難道我能告訴他就算我不佔有西北,那裡將來也會出現一個對宋國更具敵意和威脅的政權?我唯一的選擇,只有強勢的離開。而今有了與契丹合力對付慶王的盟約,必可牽制宋國可能對我的討伐。

  「吃乾抹淨逃出契丹,馬不停蹄再逃出大宋,他奶奶的,得罪了當今天下一帝一后,兩個最強大國家的統治者,要是還能跑回西北去活蹦亂跳的,我也算是古今天下第一人了,男人活到這個分上,值了!」

  感覺到胯下那嬌媚的身子漸漸已適應了野蠻客人初次的闖入,楊浩放下心思,全身心地投入到眼前的旖豔纏綿之中,如馳駿馬。不知怎麼的,他忽然想起一首已淡忘了許久許久的歌,那一次,是他從一個男孩變成一個男人的重大時刻,準確地說,那是他的初夜。

  他的寢室,他的臥床,電腦裡播放著一首蒼涼豪邁的歌:「千秋霸業百戰成功,邊聲四起唱大風。一馬奔騰射鵰引弓,天地都在我心中。狂沙路萬裡關山月朦朧,寂寞高手一時俱無蹤。真情誰與共生死可相從,大事臨頭……向前衝……開心胸!」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1:02
第393章 歸去

  幽仄昏暗的地下巢穴四通八達,非常寬廣,信步行去,兵器、盔甲、氈帳、糧食、肉乾、珠玉不計其數。

  楊浩環顧四周,打量半晌,方道:「這裡,就是德王府的地下祕室?出乎我的想象,簡直……簡直可以稱為一座地下宮殿了。」

  「是的,這裡就是德王府的地下祕室,德王一脈,一直就是有資格繼承大統的皇室後裔,朕也是看到這個龐大的洞穴,才知道,原來德王早有野心,以這洞穴的規模來看,恐怕從他父祖時候起,就在蓄勢以待,如果這一次不是慶王謀反、你和朕的幾員心腹大將接踵失蹤,德王以為朕已岌岌可危,不得不託庇於他,恐怕他還不會這麼輕率地跳出去……」

  蕭綽淡淡地解釋,聲音呆板,在空洞的巢穴中聽起來就像一個機器人的聲音,平和,沒有起伏,不帶半點感情。

  「這處地下洞府,蓄積了許多甲仗糧秣、珠玉財帛,因為入口在假山中間,過於隱祕,所以搜抄他的府邸時不曾發現,這兩日朕準備把這座王府賞賜給耶律休哥,派人來把府邸細細打掃一番,無意中才發現了這個祕密。」

  「原來如此。」楊浩扭頭看了眼距他一丈開外,臉上蒙著面紗的蕭綽,忽然欺身過去,輕輕拉起了她柔軟的小手。

  蕭綽嬌軀一顫,玉臂立即如蛇一般揚起,迅速纏上了楊浩的肩頭,纖腰一扭,同時腳便飛快地絆向楊浩身後。楊浩用了一招最普通也最有效的招術,他迅速向蕭綽靠近,大手一收她的纖腰,蕭綽立即雙腳離地,縱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來了。

  急促的呼吸拂動了她的面紗,蕭綽身軀僵硬,惶然道:「你做什麼?」

  楊浩輕笑道:「這洞穴裡比較昏暗。」

  「嗯?」

  楊浩手上的力道輕輕放鬆,蕭綽貼著他的身子,雙腳緩緩滑回地面。

  「我怕娘娘走路不小心會跌倒,還是我來牽著你的手走吧。」楊浩大言不慚地說著,那本該去牽她小手的手,卻很自然地滑向她豐盈而極具質感的翹臀。

  蕭綽就像一隻皮球,攸地彈開去,怒道:「你的手規矩一些,朕看得到路。」

  「好吧,好吧,生什麼氣嘛。」楊無賴笑吟吟地走過來,一把拉起她的小手,柔聲道:「我們再去看看牢房,來,讓我牽著朕的手,一起往前走……」

  蕭綽從小到大,北國男兒見過不知多少,就是沒見過這種無賴痞子,她哭笑不得地任楊浩拉著手,但是身軀仍就和他保持著一臂的距離,後背更是絕不肯朝向他,於是只得斜對著他,像個剛學走路的孩子,由他拉著姍姍前行。

  向來強勢的蕭綽自然不甘如此受人擺佈,她越想越是懊惱,那呆板的機械聲音不見了,她用森然、蕭殺、決斷的口氣沉聲說道:「姓楊的,你不要以為……我們曾經……就可以對我如此無禮。從今以後,你我只是同盟,餘此再無其他。你若再敢冒犯我,休怪我翻臉無情。」

  「當然不會,除非你自己願意,其實我是一個謙謙君子,從來不願違背女人的意願,對她強行施暴的。」

  蕭綽緊緊閉上了嘴巴,不想再跟這個無恥的傢伙再說一句話。

  楊浩向甬道兩側打量著,好奇地問道:「這邊……就是派人照著天牢的樣子連夜打造的?太像了,幾乎一模一樣。」

  「……」

  「我終於相信帝王可以調動多麼龐大的力量了,換了旁人,這根本是不可想象的事,一夜之間,居然可以有此奇蹟,真是厲害。」

  「那當然。」

  蕭綽傲然道:「這根本就是朕令人拆了天牢的房間,在這裡重新建起的,自然一模一樣。」

  楊浩放開手,走過去輕輕撫摸著欄杆和鐵鏈,說道:「這些拆裝牢房的匠人,想必……一個也不會活著的了?」

  蕭綽重重地哼了一聲。

  楊浩又道:「還有……你準備派來這裡充作看守的人,自然也不能有活口了?」

  蕭綽按捺不住地冷笑起來:「小女子心如蛇蠍,殺人不眨眼,你楊大人不是早就知道麼?你既然如此悲天憫人,那不如自盡好了,你這個禍害一死,我保證再也不會有人因你而死。」

  楊浩聽了唯有苦笑不語。

  蕭綽掙脫他的手,自顧向前行去,冷冷說道:「有朝一日,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事涉千萬生靈的時候,你也會像我一樣,當殺人時,毫不手軟。」

  楊浩微微有些茫然:「或許……會吧,一個道德家,只能活在太平盛世,用那些堂皇的道理引人向善。亂世之中,哪怕是想要結束亂世的那些英雄,亦或是一國之中本該成為黎民百姓保護神的最高統治者,反而一定要雙手沾滿血腥,才算是履行了他的職責、完成了他的使命。」

  目光凝視著蕭綽苗條的身影,楊浩又想:「她現在雖然像一隻豎起了滿身刺的刺猥,可是這反而暴露了她內心的軟弱。以前的她,喜怒不形於色,怎會如此輕易動怒?以前的她,我行我素,高高在上,旁人只有仰視她的份兒,她何須在乎旁人的眼光,如今的她為什麼要為自己的冷血手段而做出解釋?是因為我?她不希望我把她看成一個冷血無情的女人?」

  楊浩嘴角逸出一絲苦笑:「如果我真的有本事把她從一個冷血無情的統治者變成一個柔情綽態、心地善良的少婦,那對她來說,是福還是禍呢?根本無需要多想,那她唯一的下場,就是被簇擁在她身邊的野心家吞噬,吃得連碴都不剩。這是她的無奈,所以她必須讓自己變得凶狠。當有一天,我真的掌握了巨大權力的時候,真的也像她一樣麼?」

  楊浩喟然一嘆,跟了上去。剛剛行至蕭綽身後,蕭綽就像一隻中了箭的兔子,攸地一下彈了起來,跳出去有八尺遠:「離我遠一點!」

  上京城裡又傳出了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事隔一個多月,本來人人都以為早已死去的宋國使節楊浩、還有尚官羅冬兒、宮衛軍都指揮羅克敵等人居然沒有死,據說他們都中了耶律楚狂的暗算,被他囚押在王府祕室中。

  耶律楚狂也是宮衛軍的一員都指揮使,要對同僚暗下毒手自然容易。而楊浩則是適逢其會,不幸看到了他行凶的場面,所以做了那條倒黴的池魚。

  民間種種版本傳得離奇萬分,其中比較主流的說法是:耶律楚狂把皇后的幾名親信以及恰巧撞見他行凶的楊浩盡皆囚禁在王府祕室中,隨即軟禁了皇上皇后,藉口有人對皇上不利,開始大肆屠殺宗室權貴。

  結果他還沒有來得及處死這幾個要犯,就被睿智英明的蕭皇后祕調大將耶律休哥飛騎入京,趁其不備,把他一刀兩斷。狂風暴雨般的猛烈反擊,徹底打亂了德王父子的部署,德王父子迅速伏法,於是這些被囚禁在祕室中的人便徹底斷絕了與外界的聯繫。

  看守在祕室裡的王府侍衛們把他們當成了人質,以防萬一之用,這一個多月裡來,一直一直封閉著洞口,潛藏在下面,伺機等待外面風平浪靜之後殺死人質,裹挾財寶逃走。結果祕室入口無意之中被準備喬遷進來的耶律休哥大將軍發現,於是耶律大將軍奮起神威,率人屠盡守衛,把他們救出了生天。

  這是一個很離奇的故事,卻也不無可能。更加叫人感到浪漫的是,在獄中,宋使楊浩與羅尚官相互依扶,同生共死,漸漸萌生了真摯的感情,他們相愛了。而羅克敵、童羽、王鐵牛三人與他做為獄友,又都是漢人,在這段日子裡也結成了生死之交,情同兄弟。皇后娘娘深為他們感天動地的愛情和友情所感動,應他們所請,決心玉成其事,讓他們一起回到故鄉……

  羅克敵聽到的版本是:前半部分大致相同,至於後面……,楊浩很詭祕地告訴他,其實那只是用來向民眾交待的一個故事,真實情況時,被救之後,他同蕭后進行交涉談叛,用一個大祕密,換取了他們的自由。至於這個大祕密倒底是什麼,等回到中原之後,一定找個適當的機會告訴給他,於是羅大鬍子仍然一切蒙在鼓中,被這個「大祕密」折磨得飯也吃不香,覺也睡不下……

  童羽、王鐵牛聽到的版本與羅克敵大致相同,不同之處是,楊浩把用來和蕭后交涉得以在獲救之後釋放他們歸去的「大祕密」告訴了他們,童羽、王鐵牛聽了歡喜若狂,他們摩拳擦掌地憧憬著和大哥同返西北,創一世功業。

  冬兒聽說的故事與他們皆有不同,她聽到的是最接近事實的傳說:皇后的眼線發現了他們的祕密,把他們紛紛逮捕,德王父子以為有人對皇后不利,利用這個機會篡奪權力,大肆屠殺權貴,蕭后祕調耶律休哥進京,剷除奸佞。

  然後……,他被迫說出自己在西北的祕密,藉此與蕭后建立了同盟,聯手對付他們共同的敵人:佔據解州的慶王。於是,他們被釋放了,於了遮人耳目,才編造出這麼一個彌天大謊,應付世人……

  好了,一切圓滿。

  一屁三謊兒的楊浩把所有人的疑問都解決了,揣著只有他和蕭綽才知道的真正祕密趴進了禮賓院。

  是的,他是趴著進去的。

  因為發現了祕室,於是衝進去大展神威,如切瓜劈菜一般屠盡所有守衛的耶律休哥大將軍似乎殺起了性,在殺盡所有守衛之後,他破開牢門,衝進了楊浩的牢房,在唯一的旁觀者,一個穿紅襖、系藍帶、面蒙黑紗、身姿窈窕的女兵注視下,與楊浩展開了一場大戰。

  耶律休哥一雙鐵拳勢大力沉,招式大開大闔,縱橫八方,以他的武功在戰場上乃是以一當百、所向披靡的英雄豪傑,可是說到小巧騰挪近身纏鬥的功夫,未必就是打敗楊浩,而楊浩想要擊倒他,卻也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耶律休哥一世英雄,他喜歡冬兒,卻還不致於把女人看得比功業更高,為了契丹的未來、為了他的前程,他接受了蕭后的勸說,同楊浩聯盟,共同抗擊慶王所部,並且形成對宋國的有力牽制,釋放他們歸去,但是一腔鬱恨,他卻一定要發洩出來,於是他提出與楊浩一戰,這是他盼了兩年多的機會,他早就想著要與奪取了冬兒芳心的情敵一較高下,洗雪恥辱了。

  蕭綽答應了,於是便有了獄中這古怪的一戰。

  兩個人各展所長,打得手軟腳軟,筋疲力盡。這時候,那個「蒙面女兵」就像武術擂臺賽上穿熱褲短衣的功夫寶貝一樣,娉娉婷婷、風情萬種地甩開一雙長腿走過來,請兩人稍作歇息,於是兩個情敵便各自佔據了牢房一角,瞪著眼睛,喘得像牛一樣,死死地瞪著對方。

  蕭綽不知從哪兒像變藏術似的變出兩壺茶來,一壺提到耶律休哥面前就放下了,而另一壺提到楊浩身邊,卻親手為他斟滿了一杯。這就看出她對兩人誰過誰近來了,楊浩見她雖外表冷漠,而且總是與自己保持著相對距離,可是關鍵時刻,還是表露出了對自己的關心,強暴也有這樣的效果,楊浩的男性虛榮心頓時無限膨脹起來。

  蕭綽將一杯涼茶捧到他的面前,微微低下頭,輕聲說道:「他身高力大,不要力敵,多多纏鬥,耗他體力。」

  楊浩抿著嘴微微一笑,對她的點撥輕輕頷首致謝,然後很有風度地把茶一飲而盡,躊躇滿志地站了起來:「連你的女主子都是心向我的,我還打不倒你這個打我冬兒主意的野蠻人?」

  再度交手,耶律休哥漸漸發現楊浩擅長的似乎是兵器,拳腳之中還時常會下識地捏出劍指來,而拳腳功夫並不精湛,可是他的摔跤之技卻是自幼練就,數百個跤法變化爛熟於心,如果放棄大開大闔的猛攻用跤法近身纏鬥的話,楊浩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這一來楊浩左支右絀,便漸漸落了下風。緊跟著,楊浩又發現自己的身子開始變得軟弱無力,手也軟腳也軟,與他在天牢中為了貞操拼命抗爭,結果被人灌下的藥酒效果大體相仿。

  楊浩又驚又怒:上當了!蕭綽在水裡下了毒!娘希匹的,我怎麼會相信這個心狠手辣的女人,太卑鄙了,太無恥了,太……,楊浩在耶律休哥一雙鐵拳下就像一個人肉沙袋,被打得飛來飛去。

  當他趴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的時候,耶律休哥沉重地喘息著,戟指向他道:「我對冬兒情真意切,可她……從不曾對我動心。今天,哪怕你死在我的面前,你還是贏的,我敗了,敗了我就承認。情場上,我敗了,如果有朝一日,你我能在戰場上相逢,我必勝你!」

  耶律休哥說罷,揚長而去,鼻青臉腫的楊浩抬起頭來,就見那個蒙面女兵腳步從容,甚至都沒有回頭看他一眼,便若無其事地走了出去。杯具的楊浩像一隻蛤蟆似的趴在地上,悲觀中對自己的男性魅力產生了嚴重懷疑……

  「娘娘根本不需要幫我,他的體力及不得我,再打下去,他必敗無疑!」

  離開牢房,耶律休哥便悻悻地止步道。

  蕭綽輕嘆一聲:「休哥將軍,你是朕的左膀右臂,朕現在可以依靠的人不多了,可不想你有什麼閃失。」

  耶律休哥傲然道:「就憑他?如果再打下去,我一定能將他堂堂正正地擊敗,折斷他的手腳,好生折辱他一番。」

  蕭綽輕聲道:「朕下藥,只是不希望出現萬一,他無力還手,將軍豈不正好可以拿他出氣麼。」

  「娘娘體貼之意,休哥自然明白,可是他既中了娘娘的藥,耶律休哥堂堂男兒,豈能再對他下手,如今已是勝之不武了,這一遭……便宜了他!」

  耶律休哥憤憤不平地說著,大步走了出去。

  楊浩一行人終於要離開契丹了,墨水痕墨舍人陪同護送,因為這位宋國使者在契丹吃了很多「苦頭」,走的時候還是趴在車子上的,蕭后覺得契丹對他「虧欠」良多,所以擺儀仗,親自把他送出了南城。

  楊浩其實傷勢並沒有那麼重,卻讓人攙扶著下了車轎,腳不沾地,一副悽慘無比的模樣。

  他望了一眼那頂鳳轎,想起蕭綽在茶中下毒害他,心中不無怨尤,可是此時此刻,兩人已是契丹之主與宋國使臣之間的關係,他不能不做表示,只得高聲說道:「今外臣歸國,承蒙皇后娘娘遠送,楊浩感激之至,外臣楊浩,恭送娘娘鳳駕還宮,這便……啟程了。」

  鸞駕中,蕭綽清冷平淡的聲音道:「楊使者不必客氣,朕著通事舍人墨水痕,親送楊使者至邊境,請楊使者向貴國皇帝陛下代朕傳達問候之意,願貴我兩國,永為友好睦鄰之邦。」

  稍頃,有人高呼道:「娘娘回宮。」

  鳳駕回轉,向來路走去,鸞轎垂幔輕輕掀開一角,望著南向的車隊,珠淚盈於長睫……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1:02
第394章 未雨綢繆

  「官人,可惜大頭沒有跟著一起回來。唉……」

  冬兒悵然一嘆,說道:「那時萬箭穿空,如同烏雲蓋頂,大頭只是一個坊間少年,平素的好勇鬥狠只是潑皮無賴間的爭鬥,哪裡見過這樣的沙場慘烈,驚駭之下本能地逃走,我從未怪他,可他終究還是解不開這個心結……」

  「不全是因為這個。」

  楊浩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柔聲安慰道:「他如今留下,更主要的原因是因為那裡有他放不下的人,他的妻子、他的兒子。大頭本來是個孤兒,無父無母、無親無顧,如今他有一個疼他的妻子,有一個可愛的兒子,還有一個職位雖不高、外撈卻不少的官兒做,只要他過得舒坦快活就成了,我們以為快樂的生活,未必是他的快樂,何必要他按照我們給他劃定的人生道路去走呢?」

  「嗯……」

  羅冬兒咀嚼著楊浩說的話,若有所悟,過了半晌,又有些遲疑地道:「娘娘……素來是眼中不揉一粒沙子的人,她不會怪罪大頭為你向牢外傳遞消息與玉落聯絡吧?以娘娘的性情,我擔心……」

  「她麼……你放心……她夠聰明的話就絕對不會……」

  楊浩目光閃動,笑容有些難以捉摸,冬兒見了總覺得這種陌生的笑意有點古怪,剛要開口詢問,楊浩已道:「汴梁城馬上就要到了,我想羅家的人一定會迎出城來的,羅老頭兒是個人精,一會兒注意些,可別讓他看出我的馬腳。」

  羅冬兒嗔道:「什麼人精啊,他可是奴家的親伯父。」

  她俏巧地白了楊浩一眼,又道:「再說,伯父哪怕再思念他,也沒有迎出城來的道理,他得得在府中等著兒子去拜見他,這叫父親大人的派頭……」

  楊浩聽了在她鼻頭上颳了一下,取笑道:「我的小冬兒在契丹這兩年,不止長了見識,也長了膽識呢,要是換作從前,就算明知我說的荒唐,你也不會當面反駁,拂我這個夫君大人的面子呢。」

  羅冬兒垂下頭,羞答答地道:「現在人家也不敢拂逆夫君大人之意呀,這不是因為……轎中沒有旁人麼……」

  楊浩咳嗽一聲,一本正經地道:「其實在某些事上,為夫還是希望你能主動一點、大膽一點、奔放一點、熱情一點的。」

  羅冬兒臉蛋有些發燙,有點不好意思地扭過身去,吃吃地道:「什……什麼事呀?」

  楊浩環住她的纖腰,一隻毛毛躁躁的大手輕輕撫上了她胸前玉兔,帶著笑音說道:「當然是說為夫君出謀畫策,笑傲西北的事。」

  「啊?」羅冬兒一呆,突地面紅耳赤,顯然是為自己歪了心思而感到羞窘。

  楊浩道:「說起來,羅家是你在這世上的唯一一支親眷了,我囑咐你暫且不要與羅家公開相認,克敵兄很機警,雖然他猜不出我的真正意圖,卻知道一定事關重大,而你自然明白我的真正意思,等我們回到西北,恐怕很難不與宋廷交惡,冬兒,你捨得嗎?」

  冬兒慢慢轉過身來,輕輕握住楊浩的手,低聲道:「嫁乞隨乞,嫁叟隨叟。這一世既然要你做了我的官人,自然是你住哪裡去,奴家便往哪裡去。」

  楊浩感動地握住她的手,四目相望,情意綿長……

  忽然,就聽外邊羅克敵喜悅地高喝一聲:「是他們,我二哥、三哥來了!」

  楊浩目光一閃,向冬兒打個手勢,冬兒便會意地上前扶起他,於是……楊左使便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車轎。

  是的,楊浩瘸了。

  據說在德王府的地下祕室裡,楊浩受到了慘無人性的酷刑虐待,這一次他們被解救出來時,楊浩是被人從祕室中抬出來的,就可做為最有力的佐證。因為拖延太久,救治太晚,所以……,當一路趕回宋國,傷腿養好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腿瘸了。

  羅克捷、羅克勤兩兄弟出現在這裡,已是迎出了三十裡路,事實上朝廷還有接迎的使者,就在汴梁城北的瓦坡集。瓦坡集距開封城十裡,正合十裡長亭的迎送之禮。

  羅克敵兄弟相見,激動萬分,本以為生離死別再無相見之期的兩個兄長與羅克敵忘情地擁抱在一起,好一番唏噓之後,這才上前與楊浩相見,驚見楊浩竟然變成了瘸子,羅克捷兩兄弟大為驚訝,待問明經過,忍不住又是一番寬慰勸慰。

  隨即四人共乘一輛馬車,在車中坐定之後,羅克捷便道:「官家聽說楊兄與四弟盡皆活著,大為欣喜,只是不巧的很,今日正是皇長子德昭統兵西征漢國的吉日良辰,官家率文武百官盡去西城相送了,所以未曾大擺儀仗歡迎你們。官家會在金殿上等候你們,此番歸來,朝廷少不了要為你們加官晉爵的。」

  楊浩嘆息道:「克敵兄年輕有為,若能得到官家賞識重用,那自然是朝廷社稷之福,至於楊某麼……楊某如今已是一個殘廢,朝堂莊嚴之地,豈能容得殘缺之人站班持政?楊浩如今只想解甲歸田,過幾天閒逸日子,也不指望什麼前程了。」

  羅克捷三兄弟情知他說的是實話,卻又不知該如何勸慰,轎中氣氛不免壓抑下來,靜默片刻,楊浩方展顏一笑,岔開話題道:「官家今日派皇長子出兵討伐漢國去了麼?不知都是哪些位將軍隨行?」

  羅克捷鬆了口氣,忙道:「是啊,自從張同舟將軍送回契丹國書,朝廷得到了契丹的承諾,便立即籌措伐漢之事,今日是出兵的黃道吉日,早已定好了的時辰,想不到大人恰與今日歸來。至於朝中派遣了哪些將領,三弟,你在衙門裡做事,應該知道的更詳細,你來說說。」

  羅克勤道:「此番北伐,官家以侍衛馬軍都指揮使党進為河東道行營馬步軍督部署;剛剛趕回朝廷不久的潘美為都監;虎捷右廂都指揮使楊光義為都虞候,驍將郭進為河東忻、代等州行營馬步軍都監,分兵五路,會攻漢國。

  第一路,呼延贊、郝崇信、王政忠率兵攻汾州;第二路:閻彥進、齊超率軍攻沁州;第三路:孫晏宣、安守忠率軍攻遼州;第四路:齊延琛、穆彥璋率部攻石州;第五路:郭進率軍攻代州。皇長子德昭,與黨進、潘美、楊光義直取漢國都城。」

  楊浩聽了這樣的陣仗,不由暗抽一口冷氣。這一次,北國漢絕無生理了。

  如今的漢國,國力衰微的已不堪一擊了,他們唯一的強援契丹又與他們絕交,放棄武力援助,在這種情況下何需党進、潘美、楊光義這樣的百戰驍將出馬?就憑方才所列五路戰將,加上他們所統率的禁軍精銳,打一個本來就如風中殘燭一般的漢國,就已經是大材小用了。何況還有党進、潘美這樣擅攻的名將?

  楊浩還注意到,這一次趙匡胤派出的人馬,沒有一個伐唐之戰中的將領,是伐唐之戰中的將領只擅水戰麼?絕對不是,伐唐之戰中只有強渡長江、攻破各路水師時主要啟用水師,進入唐國境內後,進攻的主力仍舊是禁軍馬步軍將士。

  而趙匡胤把這些兵將一個不用,全部啟用新的將帥,又對一個根本不堪一擊的漢國擺出了這麼華麗的陣容,分明是勢在必得,一定要贏得比平唐國時更快、更漂亮,同時讓一群完全不曾涉及伐唐之戰的將領們隨皇長子德昭一起去征戰沙場,建立軍功,其目的已是昭然若揭了。

  趙光義呢?趙光義甘心接受這樣的失敗麼?

  趙匡胤此舉,無疑是把那些被他排除在外的將領們往趙光義身邊又推了一把,但是他當然不在乎,整個宋國的軍政大權盡皆操在他的手中,只要他還在,就沒有人敢拂逆他的意旨,他有的是時間與自己的二弟過招,扶保自己的兒子穩穩當當地登上皇儲之位。

  他這個皇帝至少還能當個一二十年,這一二十年的時間,自然會有無數的文臣武將圍繞名正言順的皇儲形成一股政治勢力,天下的臣民心中也會立下皇儲是國家正統的信念,未來的皇權交替,一定是太太平平的,根本不存在競爭與內鬥的問題。

  唯一的問題是,全天下人都不相信儘管眼熱於那個屬於皇帝的至尊寶座,但是同樣手足情深的晉王,絕不會對他大哥下毒手,也絕不敢對他大哥下毒手,就連皇帝自己都絕對不信,而楊浩卻知道,他敢,他一定敢。

  此番出使契丹,自打踏進契丹國境,便是一路刀光劍影,殺氣沖天,如今好不容易離開了契丹回到汴梁,楊浩忽然覺得如今的宋國未必就比契丹安全,朝中暗流湧動,比契丹的局勢更加凶險。

  楊浩趕到午門時,趙匡胤與文武百官已經回到了金殿,一俟得知他們趕到的消息,馬上令楊浩與羅克敵上殿面君。

  趙匡胤欣聞兩年前就被確認死亡的禁軍將領羅克敵活生生地返回宋國,不禁龍顏大悅,將他宣上殿來,好生安慰一番,立即晉升他為步軍都指揮使。羅克敵道謝稱恩,回到武臣班中站定,含淚望向文臣班中的老夫,直至此時,父子二人才得見一面。

  馬步軍都指揮使党進和馬軍都指揮使呼延贊都出徵漢國了,羅克敵甫一回來,立即便被委任為禁衛皇城的一支重要武裝力量的將領,這是怎樣的信任?

  楊浩看在眼中,不禁大為感慨,誰敢說今人定比古人強?以這樣的胸襟氣度對待一個歸來的戰俘,要愧煞多少自以為文明的後人。

  「楊卿。」

  因為羅克敵自兩年前便已傳出死訊,是以此番歸來,官家第一個召見,待安置了他,趙匡胤便欣欣然地又喚起了楊浩。楊浩早已在殿門處候詔了,一聽傳呼,立即舉步向前,拖著一條病腿,一步、一步,看得趙匡胤兩眼發直。

  趙匡胤指著楊浩,吃驚地道:「楊卿,這……這這……你的腿……怎麼了?」

  楊浩一臉悲慼地道:「陛下,臣奉皇命,出使契丹。適逢德王耶律三明謀反,謀害禁衛將領,為臣所見。為防消息洩漏,耶律三明將臣囚禁於祕室之中,為探我宋國機密,每日毒打拷問,致使臣腿上受傷,因無藥石及時施救,結果……這條腿……再也無法復原了。」

  趙匡胤聽了不禁動容道:「愛卿為國效力,勞苦功高,竟爾受此迫害,真是委曲了你。」

  楊浩拜倒在地,黯然道:「臣食朝廷俸祿,自當為朝廷盡忠,區區一條腿,又算得了什麼委曲?想當初,臣本一介布衣,躬耕於霸州,苟全性命於西北,不求聞達於朝廷。官家不以草民卑鄙,猥自枉屈,屢屢委臣以重任,由是感激,遂許官家以驅馳……」

  趙匡胤聽他又抄起了《出師表》,牙都要倒了,要不是看他神情悲慼、聲音切懇,難免又要失笑。

  楊浩全未發覺滿朝文武憋笑的神情,尤自情深意切地道:「臣自入仕以來,受陛下賞識重用,屢屢委以重任,心中感激不盡,漫說只是一條腿,就算是為朝廷鞠躬盡瘁,粉身碎骨,亦無所憾。如今臣已是殘缺之身,難立廟堂之上,乞官家開恩,允臣辭官,終老田園。」

  楊浩這麼說,滿朝文武沒有人覺得奇怪。在那個時代,選官的標準向來是以「身、言、書、判」為首要條件的。所謂身,即形體,需要五官端正,儀表堂堂,否則難立官威。所謂言,即口齒清楚,語言明晰,否則有礙治事。所謂書,即字要寫得工整漂亮,利於上官看他的書面報告。所謂判,即思維敏捷,審判明斷,不然便會誤事害人。

  在這四條標準之中,「身」居首位,是最重要的。因為觀瞻所繫,不能不特別強調。如果兩個進士文才第一的那個相貌不及第二,那麼他落選狀元被人頂替,是很正常的一件事,由此可見形體之重要。

  楊浩已經殘廢了,朝廷怎麼可能讓這樣一個官兒一瘸一拐的上堂署政、上殿面君,或者公出辦差,那不是有失朝廷體統麼?

  楊浩剛剛回朝,便主動提出辭職,許多官員都在心中贊他識大體、夠精明,他這官兒自己不辭,過些時日恐怕也要受到御使彈劾,趁著這個機會主動提出來,必然能撈到更多好處。

  趙匡胤果然意動,暗想:「他身已殘疾,這官的確是不好再做。而且,他是南衙的人,如今朕既已著手打壓二弟的氣焰,若是藉此解除他的官職,倒也一舉兩得,他如今是什麼官職爵位來著?唔……,開國伯、上輕車都尉,他的死訊傳來後,朝廷還未及評議出新的獎賞,不如就此再提一級,封他為上將軍,讓他體體面面地致仕退休罷了。」

  趙匡胤剛要開口,一轉眼看到晉王默立班中,眼觀鼻、鼻觀心,一副萬物不為所動的模樣,忽然又有些不忍:「二弟會不會被我壓迫的太狠了些?」

  趙匡胤暗暗嘆了口氣,轉向楊浩,和顏悅色地道:「愛卿素懷大志,怎麼能因為一條腿疾便心灰意冷呢?卿自任鴻臚寺少卿以來,克盡職守,所司職事做得有聲有色。如此鴻臚寺卿因年邁已然辭官,九卿懸缺一人,朕此時怎麼能離得了楊卿呢?你便先做這鴻臚寺卿……」

  楊浩一聽真有點氣極敗壞了:「我都瘸了還不放我走?真要逼得老子逃出汴梁城麼。」

  他忍著氣,做出一副感動莫名的模樣道:「陛下,萬萬不可,非是臣不肯受命,實是臣的身體……如今已然殘缺,有礙觀瞻、行止毫無官威,如果由臣來擔任九卿的高位,豈不令天下人恥笑我宋國無人麼?陛下……」

  趙匡胤輕咳一聲,說道:「先這樣吧,愛卿暫任鴻臚寺卿,同時延醫問藥,醫治傷腿,如果當真不見起色麼,是否致仕還鄉,再做計議便是。就這樣吧,退朝!」

  楊浩愁眉深鎖地坐在車內,冬兒、玉落、小六和鐵牛已經先行趕去他在此地的府邸了,楊浩一個人坐在車中,苦苦思索著自己的出路。

  他曾經彷徨未定,但是如今卻已下定決心,重返西北。男兒在世,誰不想立一番功業,既有這個名垂青史的機會,他也要闖一闖。如今他雖還未回西北,可是財力上有繼嗣堂的鼎力支持、武力上有著自己的祕密武裝和党項七氏的擁戴服從,外交上又與契丹達到盟約,吐番、回紇諸部中,他的聲望也在日漸壯大。

  如今萬事俱備,當他重返西北時,便是挾一天風雷,立成一方霸主。曾經遙不可及的東西,如今已是唾手可得。更何況,如果他毫不作為,任由西北自行發展下去,那麼西北就會照舊出現一個強大政權,在宋與契丹休兵罷戰的百餘年中,與宋國一直對立爭鬥,他相信自己能做得更好。

  好在趙官家沒有把話說死,那就不妨再拖些時日,找幾個「神醫」好好診治一下,確認了自己難以痊癒之後再辭官離去,太太平平地返回西北,等到西北大局已定,朝廷縱然知道他使的是金蟬脫殼之計,那時也只能佯做不知了。

  他正思忖著,忽聽窗外傳來一陣咆哮聲,街坊市井間行人吵架本算不得甚麼事,可是那人脫口一句「李重光」,卻一下子吸引了他的心神。

  楊浩急忙一踢車板,馬車停下,穆羽掀開轎簾,探頭進來,楊浩向他擺著手,輕輕掀開窗簾,向側方看去。只見自己的車子正經過一座府邸,門面倒是光鮮堂皇,門楣上懸著一塊匾,上寫兩個大字「李府」。

  門廊下站著一群人,中間兩個正在拉拉扯扯。楊浩定睛一瞧,兩個人都有點面熟,其中一個是個中年文官,一襲官袍,三綹長髯,面如冠玉,一副斯文好相貌。另一個卻是個少年,身材不高,眉清目秀,儒雅中透著些怯懦,他被那中年文官揪住了衣領,卻又不敢推開,雙眼已掛上了淚花。

  仔細想了一想,再聯繫起方才所聽見的李重光三字,楊浩輕輕啊了一聲,忽地想起了他們的身份。這兩人他都見過,一個是唐國的大臣,依稀記得是極受李煜寵信的,國宴時,每次都少不了他,那時候楊浩已有心假死遁身,整日做出一副目高於頂的囂張模樣,也不曾細細打量過唐國群臣,因為這位大臣時常上前向李煜進酒,言辭阿諛得有些肉麻,楊浩對他才有些印象。至於那個少年,卻是李煜之子,唐國太子李仲寓,楊浩也曾經在唐宮見過的。

  那個文官扯著李仲寓的衣領冷笑道:「大將軍,本官看在與令尊同殿稱臣的份上,這才把錢借了來,可也得有借有還吶,說好了半個月就連本帶息還給本官,如今可都拖了五天了,請大將軍問問侯爺,這錢什麼時候才能還上?」

  李仲寓歸宋之後,被宋國封為了牛千衛上將軍,是以如此相稱,這位上將軍打躬作揖地道:「張大人,請再寬限些時日,一俟朝廷發了下個月的俸祿,一定……一定馬上償還。」

  「下個月?」張大人怪叫一聲:「這一拖又拖過去一個月了?你瞧瞧,你瞧瞧,沒錢?沒錢擺什麼譜啊,僱來這麼多的下人,他還當他是皇上吶?不是我張洎欺人太甚,我的手頭可也拮据的很,別的你甭跟我說,還錢、馬上還錢,要不然,我把你們告上開封府。」

  李唐太子聽了雙淚長流,哀聲乞求道:「張大人,請您再寬限些時日,若是告上開封府,家父顏面何存啊?」

  「顏面?」張洎冷笑:「他的顏面早就蕩然無存了,如今落得這步田地,他還好面子呢?」

  楊浩聽他自稱,這才想起他的名字。原來這人本是唐國的中書舍人,清輝殿大學士,博學多才,精通精典,素被李煜倚重,視他如友重過為臣,唐國詔書多由此人草擬。

  唐國重臣被押至宋國後,趙匡胤曾在殿上責問他為李煜草擬詔書,痛罵自己的罪過,張洎見對唐廷忠心耿耿的徐鉉,趙官家都愛其才華骨氣,委以高官,便揣摩出了趙匡胤的性情,知道此人喜歡寧折不彎、忠心耿耿的臣子,於是毫無懼色,昂然答對:「兩國交兵,惡語相向又算得了什麼,陛下拿到的證據不過這麼一點,臣寫過的檄文詔書還多著呢,犬吠為其主,臣無可辯駁,陛下要殺就殺。」

  趙匡胤本有殺他之意,一見此人鐵骨錚錚,氣節凜然,不禁對他刮目相看,讚道:「張洎有膽,不可加罪,似此等人,若能事朕,今後當不改其忠。」於是封他為太子允中。

  楊浩見他向舊主索債如此嘴臉,心中深為不恥,這時就聽門內一個女子聲音悽悽喚道:「仲寓,你進來一下。」

  李仲寓如見救星,忙乞求道:「大人請放手,母親在……在喚我。」

  張洎猶豫了一下,冷哼一聲道:「去吧,今日若不還錢,我是不會走的。」

  「小周后?」楊浩抬頭向門頭望去,只見門後一角羅衫,卻不見她的人。李仲寓進去片刻,捧著一個黃澄澄的盆子走了出來,訕訕地道:「張大人,如今府上實在沒有現錢,這……這是家父日常洗漱時用的臉盆……」

  張洎勃然大怒:「什麼?你拿一個銅盆兒打了我,你當我張洎是叫化子麼?」

  李仲寓急忙辯解道:「不是……不是銅的,這是……金的……」

  「金的?」張洎轉嗔為喜,一把搶過來試了試份量,考慮到自己的身份,終究沒有湊上去再舔一舔它的味道,他收起臉盆,乜了李仲寓一眼道:「令尊借了我五百貫錢,這個臉盆兒,就當是本金了,利息麼,等你們下個月發了俸祿,本官再來取。」

  楊浩一聽勃然大怒,立即叫道:「小羽,扶我下去。」

  張洎認得他,因為方才在朝堂上見過,散了朝會之後,張洎就跑到李煜府上討債來了,行色匆匆,居然比楊浩跑得還快。

  一見楊浩一手拄著杖,一手被人攙著,怒氣衝衝地走了上來,張洎嚇了一跳,驚訝道:「啊,楊大人,你這是……這是……」

  「我是你大爺!」楊浩一把搶過他手中金臉盆,「砰」地一聲砸在他的頭上,把官帽都砸掉了,張洎眼前金星亂冒,不禁又驚又怒,喝道:「楊大人,你這是做什麼?毆打朝廷命官,該當何罪?本官……本官要向官家告你!」

  楊浩搶起臉盆,「砰」地一下拍在了他的臉上,金質偏軟,這一臉盆拍下去,臉盆上登時現出一個面具形狀,張洎哇呀一聲仰面便倒,鼻血長流地道:「你瘋了不成?本官哪裡得罪了你?」

  楊浩提起拐仗就打,連打連罵:「不給你掛點彩,官家面前怎麼告我?你這個不仁不義、訛詐舊主的東西,枉披一張人皮。打你?打你算什麼,你不曉得老子在東京城號稱官場愣頭青麼?打得就是你這隻反咬舊主的狗!」

  張洎狼狽不堪地爬起來,順手拾起自己折了帽翅的官帽,一溜煙兒地逃開了去,大叫道:「瘋子,你簡直就是一個瘋子。」

  小周后聽到門外動靜,悄悄探出頭來,見到楊浩粗野蠻橫地叫罵毆打張洎,本來她是最為厭憎這種粗俗不堪的野蠻人,這時不知怎地,卻有一種不同的感受:「是啊,他是一個粗鄙不文的漢子,而自己的夫君卻是字字珠璣的文曲下凡,可是那又怎樣呢?錦繡文章、風花雪月,換不來家人的安全和尊嚴,讓人欺辱一至於斯,昔日帝王落得這般下場,今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啊……」

  小周后越想越是心酸,不禁黯然淚下,她不想被下人看到,急忙以袖掩面,急急奔了進去。

  楊浩打跑了張洎,整理了一下帽子,抻了抻自己的腰帶,扮出一副斯文人模樣,一瘸一拐地到了李仲寓身邊,笑吟吟地道:「上將軍請了,這是怎麼回事呀,小羽,你們幾個,把人轟散了,看什麼熱鬧!」

  四下百姓被驅散一空,李仲寓也認出了他,當初在唐國時,這個嘴臉最惹人憎厭的傢伙,此刻看在眼中真是可親的很,李仲寓不禁含淚道:「多謝大人仗義援手,仲寓感激莫名。」

  楊浩擺手笑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對了,侯爺怎麼會欠了這個狗仗人勢的東西錢?赴汴京之前,本官不是護送你們從宮中揀選的財物足足有七八十車麼?難道都被人扣下了不成?」

  李仲寓垂頭喪氣地道:「這個……倒沒有,承蒙大人護送,曹彬將軍一路照應,倒是沒人敢打我們財物的主意。只是……那財物中許多都是文房四寶、書畫典籍,是家父的心愛之物。而且,家父的開銷太大,朝廷賜下的這幢宅院,家父重新裝飾了一番,又僱請了大批的奴僕,每日的飲宴、日常的開銷,再加上……」

  他四下看看,壓低了聲音,有些難以啟齒地道:「再加上交結朝中權貴饋贈的禮物,那些財物,如今已所剩無幾了。就算加上仲寓與家父每個月的俸祿,如今也是入不敷出,只得……只得向舊人借錢,誰知他不但索要高利,而且……而且便連幾日也不肯拖延……」

  李仲寓說著不禁又流下淚來,楊浩聽的兩眼發直:「這李煜……真真是個極品敗家子兒……,不過話說回來,這倒也怪不得他,他自幼生於皇室,從來沒有自己揣過一文錢,花過一文錢,心中哪有錢的概念,只是苦了他這一大家子,陪著他這落難帝王受罪。」

  李仲寓又羞又臊,低頭說道:「承蒙大人解圍,本應相請大人入府待茶,只是如今這情形,實在不便相請,慢待了大人,還請恕罪。」

  「哦,這沒什麼」,楊浩醒過神來,微微一笑:「楊某在唐國時,承蒙令尊禮遇,故交一場,楊某豈忍坐視貴府如此處境?這樣吧,楊某自有產業,手頭倒還寬綽,上將軍回府之後不妨與令尊說說,如果令尊允許,上將軍可以來尋我,楊某願無償借款與上將軍,暫應急難。」

  李仲寓又驚又喜,連連稱謝不止。楊浩哈哈一笑,擺手辭過,登上了自己的車子。

  車子啟動,穆羽不解地道:「大人,七八十輛車子的財物,常人花上一百輩子也花不完,李煜只用了兩三個月的時間就敗光了,這樣的人物,誰養得起他,大人何必過問他們家的事?」

  楊浩微微一笑道:「本官自有目的,無需多問。」

  穆羽憤憤不平,就像楊浩正花著他的錢似的,剛要再開口,旁邊一個貼身侍衛拐了他一下,向他擠眉弄眼地遞眼色,穆羽心頭一動:「啊呀,莫非我家大人……打起了人家的主意?」穆羽趕緊閉嘴,不敢再搭腔了。

  楊浩坐在車中,暗自思忖:「這夯貨被我一頓好打,也不知道他敢不敢去向官家告狀,就怕他自覺如此壓迫舊主令人齒寒,不敢去向官家告發,如果他真去了,那倒好了,官家現在對舊臣多施安撫之策,我當街暴打唐國舊臣,官家若是頭痛無比,說不定就會順水推舟,讓我捲鋪蓋滾蛋了。

  最重要的是……,李仲寓……故唐之太子,這個人若是結交下來,誰知道什麼時候會用得上呢?宜未雨而綢繆,毋臨渴而掘井。如今我既然要自起爐灶,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功業,就再不能渾渾噩噩度日了,有些閒棋,先行佈下,緊要時候,未嘗不能收奇兵之效!」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1:02
第395章 最後一班崗

  文德殿中,趙匡胤正開經筵,與盧多遜和幾位學士們討論學問,今天的議題是「禮」,幾位學士引經據典,君禮、父禮、夫禮,尤其是君為臣綱方面的內容,說得真是天馬行空,鞭辟入裡。

  而盧多遜此刻還兼著內史館的差使,所以早已打聽到這兩天趙匡胤調閱過的文章典藉,又見今日經筵,官家破天荒地把永慶公主也帶了來陪聽,對趙匡胤的心意便已洞若燭火,因此有的放矢,隨口講來,俱都是夫為妻綱,夫唱婦隨,夫婦相敬如賓。婆媳如何相處,凡事以後為貴的倫常道理,正投趙匡胤所好。

  趙匡胤聽得頻頻點頭,不時還打斷他的話進行詢問,一君一臣對答得正得趣兒,就聽殿門口有人哀嚎道:「中官啊,本官有要事見皇上,經筵的時間已經過了啊……」

  趙匡胤隱約聽到聲音,扭頭看看一旁的沙漏,不禁失笑道:「朕與眾位愛卿談的投機,竟然忘了時辰,呵呵,好了好了,今日的經筵就開到這兒,諸位愛卿,請退下吧。」

  「是,臣等告退。」盧多遜等人連忙離席向趙匡胤行禮如儀,一一退下。

  趙匡胤坐直了身子,咳嗽一聲道:「是誰在殿外喧譁?」

  內侍都知王繼恩拂塵一擺,連忙趨向殿外,片刻功夫,便神情古怪地回來,臉頰一抽一抽地道:「官家,太子允中張洎在殿外候見。」

  「哦?」趙匡胤疑惑地道:「他來幹什麼?唔……宣他進來吧。」

  趙匡胤微笑著又道:「女兒啊,盧相和幾位大學士所講的道理,你可聽在心裡了嗎?」

  趙匡胤說罷不見永慶回答,扭頭一看,一旁的永慶公主依然單臂撐在几案上,手掌託著下巴,做聽得津津有味狀。趙匡胤好奇地探頭看看她用手掌遮住的臉蛋,只見永慶閉著眼睛,翹著嘴角,呼吸幽幽,正夢著周公。

  趙匡胤一見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他啪地一拍書案,喝道:「該睡醒啦。」

  「嗯?」永慶公主睡眼惺鬆地睜開眼睛,喜道:「講完啦?」

  趙匡胤沒好氣地道:「我今日聽《禮》,還不是為了你?去年兵出閩漢、江南,戰事連連,連你的婚事也耽擱了,現如今也該為你操辦起來了。等你皇兄得勝歸來,我便為你操辦婚事,以後你就要嫁作人婦,為人妻子、侍奉公婆,你那夫君是宰相人家,知書達禮,你這丫頭堂堂一國公主,不好好學禮,到了人家豈不受公婆奚落?誰知你……唉……」

  永慶公主打個呵欠道:「喔,爹爹放心,女兒一定會好好學禮的。」

  趙匡胤怒道:「睡著學麼?」

  永慶理直氣壯地道:「春困秋乏嘛,幾位大學士又總是之乎者也的,之呀之呀的,女兒就睡著了……」

  「喔?那麼夏天……」

  「夏日炎炎,當食冰瓜,睡涼蓆,臥於風亭之中,習習風來,一場大夢……,哎喲……爹爹你又打我……」

  趙匡胤氣道:「那你說應該什麼時候才學禮,不學禮就不知禮,不知禮就是無禮,無禮之人……」

  「官家,新任大鴻臚楊浩無禮啊!」

  趙匡胤扭頭一看,不由吃了一驚,只見太子允中張洎穿著一件皺皺巴巴的朝服,頭上戴一頂官帽,只剩下一邊有帽翅,臉上淤青一片,鼻子下邊一片乾涸的血跡,一隻手託著,好象託著一隻無形的破碗。

  永慶公主吃地一聲笑,趕緊掩住了嘴巴。

  張洎上前,哭喪著臉施禮見駕,沙啞著嗓子叫道:「官家,新任大鴻臚楊浩無禮啊!」

  「啊?他怎麼了?」

  「行了,行了,朕知道他無禮了,他……怎麼無禮了?」

  張洎哭喪著臉道:「這不是臣說的……」

  「那是誰說的?」

  「官家,官家,新任大鴻臚楊浩無禮啊!」

  趙匡胤一抬頭,才發現是那隻潑皮鸚鵡站在承塵上學舌,不禁沒好氣地一拂袖子道:「不用理它。你說,他怎麼無禮了?」

  張洎嚥了口唾沫,說道:「皇上,違命侯向臣借了五百貫錢,說好本月初六三分利,連本帶息歸還。可是違命侯賴帳不還,臣下了朝去他府上討債,違命侯拿了個金臉盆兒還債。結果大鴻臚經過那兒,也不知道怎麼的,就拖著條瘸腿蹦下車,抄起臉盆兒把臣打了一頓……」

  永慶公主「咭」地又是一聲笑,趕緊捂住了嘴巴。

  承塵上的潑皮鸚鵡好象剛睡醒似的,它抖了抖尾巴,維妙維肖地學舌道:「拖著一條瘸腿蹦下車,抄起臉盆兒……,拖著一條瘸腿蹦下車,抄起臉盆兒……」

  趙匡胤翻了個白眼兒,怒道:「永慶,把你的這隻賤鳥兒轟出去!」

  永慶公主格格直笑,連忙「噓噓」幾聲,那隻鸚鵡得了主人吩咐,便展翅飛出了大殿,擇了根樹枝站定,搖頭尾巴晃地賣弄:「拖著一條瘸腿蹦下車,抄起臉盆兒……」

  殿中,趙匡胤向張洎問明經過,不禁勃然大怒,拍案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況且,就算你也有錯,此事與他何干?堂堂朝廷命官,竟然當街扭打鬥毆,丟盡了官身體面,太不像話了!」

  張洎哭喪著臉道:「官家,臣沒有和楊大人當街鬥毆,是楊大人毆打為臣,臣可沒有還手,官家您看,這是臣的牙齒……」說著他把託著的手向前一伸。

  趙匡胤更是大怒:「這個楊浩,真是目無王法,該當嚴懲,該當嚴懲。」

  張洎流淚道:「求官家為臣作主。」

  趙匡胤道:「那是自然,朕一定會予以嚴懲,還張卿一個公道的,張卿儘管放心。」趙匡胤惡狠狠地說罷,又對張洎和顏悅色地道:「張愛卿識得大體,沒有和那粗人一般見識,很好,很好,到底是讀書人吶,唉,不知禮的人品性修養是沒法兒跟你比的。張愛卿,你如今這副模樣……還是先行回府歇養吧,朕已經知道了此事,斷不會容他,你呢,這幾天就不用上朝了,待傷勢養好再說。」

  張洎連忙稱謝皇恩,慷慨陳辭道:「臣食朝廷俸祿,為這官家效忠,區區小傷,何足掛齒,臣不會因此誤了公事的。」

  這番話說的義正辭嚴,可惜門牙缺了兩顆,說起來有點漏風,效果不免大打折扣。

  趙匡胤笑容可掬地道:「愛卿忠誠體國,朕甚慰之。愛卿快些回府歇息吧,此事朕會還你一個公道。」

  待張洎千恩萬謝地退了出去,趙匡胤忍不住搖頭笑罵道:「這個楊浩,倒有些朕當年闖蕩江湖時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模樣,可是……身為朝廷命官,卻是一身江湖習氣,這就不成了,不過說起來他的品性是極好的,可惜……竟然成了殘廢……」

  趙匡胤在心底裡又加了一句:「可惜他出身不正,又是南衙一派,要不然,此等忠良,倒是可以為朕所用。」

  永慶公主坐直身軀道:「那個楊浩……他送的糟白魚,著實好吃,此人的品性確實不錯,唉,挺好的一個人,怎麼就瘸了呢?不過……爹爹呀,這個張洎就太過叫人鄙視了,李煜再怎麼說都是他的舊主,曾經是他的君上,如今他追討債務,竟逼得李煜拿臉盆抵帳,太也窮形惡相了些,實在叫人齒寒。」

  趙匡胤微微一笑道:「此人品性的確讓人鄙視,不過此人的才華確也不俗。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帝王當有容納百川的心胸才是。這個楊浩,朕是要好好教訓教訓他了。」

  永慶公主道:「爹爹,楊浩暴打張洎,乃是不恥他的為人,爹爹如果嚴懲於他,恐怕寒了天下忠良的心呢。」

  趙匡胤笑道:「契丹慶王謀反,爹爹若與他聯手,本是對我宋國大大有利的事,可就因他是一個亂臣賊子,爹爹是斷斷不肯與他苟和的。如今楊浩所為,爹爹又怎會過於苛刻呢?」

  「那爹爹打算怎麼處治此事?」

  「唔……爹先罰他三個月……不!罰他半年俸祿……」

  「半年?好多啊!」

  「對別人來說,當然好多,對楊浩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罷了。他的千金一笑樓日進斗金,還在乎這點錢麼?」

  趙匡胤冷哼一聲,又道:「錢王馬上又要進京納貢了,朕讓他主持接待了此事,便以鴻臚寺卿的官位致仕退休了吧。如此年紀,便位居九卿,朕也不算虧待了他。好了好了,朝廷上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喏,把這個拿回去,三天之內給我背熟。」

  永慶接過來問道:「什麼東西啊?」

  她打開一看,不禁慘叫道:「《女誡》?爹爹,這有一千多字啊!」

  趙匡胤板起臉道:「一千多字很多麼?《女則》有三萬多字,皇后只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就倒背如流了。」

  他語氣一緩,又語重心長地道:「永慶啊,你快要嫁人了,還是這般頑皮不知禮儀,那怎麼成呢?哪怕你貴為公主,一旦為人妻,也要侍奉公婆、服侍夫君、好好打理家庭,做一個賢妻良母才是。這《女誡》,你不但要背熟,還要細細品味琢磨,真正銘記心中才成。拿去,好好學學!」

  宋廷開盛大國宴,以前所未有的隆重規格接迎吳越錢王。

  吳越王錢椒此番進京朝覲的規模也是空前的,大船二十餘艘,裝滿各色貢品,其中至少有金三十萬兩、絹二十萬匹、乳香五萬斤,另金玉寶器五千件、美酒數千瓶……

  看來吳越王錢椒是鐵了心要歸附大宋了,他把夫人孫氏、長子錢惟浚都帶了來,擺明了只要趙匡胤詔書一下,就順勢留在開封,將吳越拱手奉上。

  群臣都知道此番皇長子德昭率軍北向,必然功成而返,閩南的陳洪進,在南漢國落入宋國之手後腹背受敵,也已乖乖服軟,放眼整個中原,只有吳越還是一個完整的國家政權,於是紛紛上密札,請官家下旨慰留錢椒,天下一統。

  可趙匡胤不知出於什麼考慮,所有奏摺留中不發,對此事不置可否,只是囑咐楊浩以最大的規格隆重款待錢椒。

  楊浩被停了半年的俸祿,朝廷的俸祿雖然豐厚,對他來說當然是無所謂的懲罰。這些時日,他讓妙妙把一笑樓的生意逐步轉移到張牛兒和老黑手中。讓冬兒和玉落、妙妙做好了準備遷居的一切準備。

  在這段時間裡,羅克敵有閒暇時便來尋找玉落,這令得有心與他疏遠,卻又苦無藉口的玉落很是為難,好在羅克敵如今身為步軍都指揮使,負責整個皇城的安危,軍務繁忙,能來尋她的時間不多,這才讓她勉強搪塞了過去。

  牛千衛上將軍李仲寓限於侯府的窘境,果然求到了楊浩的門下,楊浩慷慨解囊,予以資助,這對陷於困境的李仲寓來說,大有患難見真情之意,所以與楊浩的交情日漸深厚。

  楊浩卻也沒有憑白藉助金錢給他,他雖未向李煜索取一分利息,所借的錢也不催促歸還,卻時常邀請他們夫婦到「女兒國」遊覽購物,儘管李煜如今已是落了翅的鳳凰,可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的名氣仍在那兒。

  再加上小周后豔若桃李,素有江南第一美人之稱。她在江南時,便引領著江南衣裝首飾的風流,但凡小周后喜歡的服飾和珠玉,必定很快流行於整個江南,到了開封,這種偶像效應仍然不減,楊浩帶著他們夫婦倆遊賞『女兒國』,再饋贈些貴重禮物給他們,引得開封的豪紳鉅富、使相千金對「女兒國」趨之若鶩,紛紛以和江南國主李煜、江南第一美人小周后使用同一品牌的服裝、首飾為榮。這一來「女兒國」的收入成倍增加,利潤已遠遠超出了楊浩對李煜的饋贈。

  楊浩回到開封頭幾天,剛剛死而復還引起的騷動已經平息,接答應酬、酒宴安排也已消停,便請了幾個「名醫」來為他診治,拿到了腿傷再難痊癒的證明奏報於官家,再次懇切請辭,如今已得到了趙匡胤的正面答覆:吳越錢王歸去之後,便允他以大鴻臚的官位致仕。

  楊浩大喜,這才穩下心來,踏踏實實地操辦起迎接吳越錢椒的事來。

  今日的國宴盛大而隆重,有頭有臉的重要人物盡皆到了,滿堂杯籌交錯,賓主盡歡。多飲了幾杯的趙匡胤紅著臉膛,笑吟吟地起身道:「諸位卿家,諸位卿家,朕今日得錢王來朝,欣喜不勝。錢王對朕,一向恭敬,朕對錢王,豈可少禮耶?朕今日特賜錢王兩項恩遇。」

  錢椒聞聽,連忙離席拱揖聽旨,趙匡胤豎起一根手指,說道:「一、從今日後,錢王臨朝,可佩劍上殿,詔書不名。」

  錢椒聽了連忙把腰彎得更深,惶恐道:「臣惶恐,臣謝陛下。」

  趙匡胤又道:「二、以朝廷典制,冊封錢王夫人孫氏為王妃,錢王長子惟浚為世子,錢王諸女為郡主。」

  錢椒一呆,深深俯身道:「陛下隆恩,史無前例,臣不敢接受。」

  盧多遜和呂餘慶、薛居正三位宰相交頭接耳一番,彼此都未聽說過前朝有過如此特例,呂餘慶便起身道:「陛下厚愛錢王,臣等皆知,然欽命冊封異姓諸侯王妻為妃,從無如此典故,似乎……有些不妥,朝廷典制不可輕易更改,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趙匡胤不以為然,夷然一笑道:「恩出於朕,有何不可?」

  趙光義淡淡笑道:「諸位相公不必再說了,官家是天下共主,官家所言,我等自當遵從。」

  趙匡胤大悅,笑道:「晉王所言有理,就依此理欽封。光義,近前來,你與錢王當以兄弟之禮相見。」

  錢椒惶恐,連連擺手道:「臣不敢,臣惶恐。」

  趙光義卻欣然上前,微笑施禮道:「光義見過王兄。」

  錢俶感激泣零,與趙光義把手相握,淚光漣漣。

  楊浩持杯冷眼旁觀,卻不相信一向自以為官家之下,唯他獨尊的趙光義會欣然接受錢椒這老頭兒做他的兄長。

  當初,在趙氏兩兄弟間,他本來是更欣賞趙大的品性為人,所以鄙視趙二,因此明明他是出身南衙,依仗趙二才更有前程,他對趙二也總是若即若離,放棄了許多機會,始終成不了他的心腹。

  而今更不同了,他答應過壁宿,要製造機會,把這個一手製造了江州血案、害死了水月的元凶交到他手上,看向趙光義時,自然帶著幾分敵意。

  錢椒含淚望向趙匡胤,顫聲道:「陛下待臣禮遇,臣實不知該以何為報。今年秋上,臣……臣再來朝見陛下。」

  趙匡胤微笑道:「路遠不便,有詔即來,無需專程晉見。」

  盧多遜與呂餘慶等人悄悄地互相遞了個眼色,百官的密札皇上已經是看過了的,莫非……皇上還想放錢椒回去?明明唾手可得的一國領土,官家倒底在打什麼主意呢?」

  飲宴已畢,趙匡胤親送錢椒出宮,又令晉王和趙光美兩位皇弟親自送他回禮賓院,極盡禮遇。待他們一行人離開午門,百官辭退,趙匡胤瞟了楊浩一眼,問道:「楊卿,朕要你做的最後一件事,可做好了麼?」

  「是,臣已做好了。」

  「唔……,你隨朕來。」

  楊浩隨著趙匡胤回到宮中,直趨大內,到了一處樹木遮蔽的獨立宮殿之下,內侍都知王繼恩捧著個皇綾包裹正畢恭畢敬地站在那兒,一見趙匡胤便施禮道:「官家。」

  趙匡胤微微頷首,王繼恩便隨在他的身後,與楊浩並肩而行。

  殿中空蕩,並無一人,行至厚重垂幔處,趙匡胤止住了腳步,楊浩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輕輕拉開了帷慢。只見帷幔內空空蕩蕩,唯立石碑一卒。

  石碑上只有兩個大字:「誡石!」

  趙匡胤輕輕走進去,繞到石碑背面站定,只見碑上龍飛鳳舞,是用趙匡胤親筆御書拓刻出來的三行大字。

  趙匡胤輕輕撫摸著碑上大字,楊浩站在一旁,不覺也輕輕屏住了呼吸,敬畏地看著這塊出自他手的神祕石碑。

  「凡柴氏子孫,有罪不得加刑。即使有謀逆大罪,亦不可株連全族,只可於牢中賜死,不可殺戮於市。

  「不準殺士大夫上書言事者。」

  「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趙匡胤耿耿於懷的,覺得這一生最對不住的人,就是柴氏,誓碑上第一條就是要趙宋存世一日,就得善待柴氏後人,這一條在他的誓碑上列為第一。第二條才是關乎國事,自古以來,哪怕是以虛心納諫聞名的唐太宗,那也只是他個人掌理政務的風格,並不是朝廷的規矩,而趙匡胤卻把它當成了宋國立國的規矩。

  皇權時代,敢於向皇帝直言何其不易,有了這一條,諫諍跟糾劾的言路才可以相對暢通一些,這對高高在上的皇帝是大有裨益的,在當時,一個封建帝王能有如此見識,已是極為難能可貴的了。

  「此事,不可言與人聽。此碑建成之後,我趙氏子孫但凡登基為帝者,方可由不識字的太監引領至此,拜祭、讀誓。」

  楊浩和站在幔外的王繼恩齊齊稱是,趙匡胤又道:「雕刻石碑的匠人付其大筆銀錢,嚴囑他們不得洩露此事。」

  「遵旨。」見趙匡胤有意離開,楊浩忙取一匹黃綾,為石碑披上。

  趙匡胤走出來,對楊浩道:「這匣中之物,是朝中百官勸諫朕留下錢王的密札,待錢王歸國時,你交給他,令他途中方可密視。」

  「遵旨。」楊浩遲疑了一下,說道:「錢王已有歸附之意,官家何不現在就留下他呢?」

  趙匡胤微微一笑,說道:「錢王未來時,曾向神佛許願,若平安返回,便建塔還塔,他此時若還沒有斷了心中一絲念想,何必許此心願呢?若強行留他,錢王雖肯歸附,恐越地仍然有人要反。吳越對朕一向恭敬,從無拂逆,朕不希望吳越像江南一樣再起兵災。假以時日,吳越百姓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看出大勢所趨,那時接收吳越,便更加妥當了,可確保吳越榮華不致毀於戰亂之中。」

  楊浩由衷地道:「陛下仁慈。」

  趙匡胤淡淡一笑,睨他一眼道:「可是晉王卻認為朕這樣做是婦人之仁呢。」

  他喟然嘆息一聲,抬眼看向前方,亢聲道:「殺是為了止殺,不是為了揚威。做秦皇漢武,固然彪炳千秋,受苦的卻是當世百姓。朕是趙匡胤,趙匡胤就只是趙匡胤,朕不需要效仿旁人,朕的天下,朕用朕的法子治理!」

  走到午門的時候,楊浩輕輕嘆了口氣,他是真心希望趙匡胤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但他不知道在趙匡胤手足情深的那個兄弟什麼時候動手,是否能夠得手?在他本心裡,是寧願與趙光義為敵,也不願同趙匡胤做對手的。

  不管如何,自己的路還要走下去,就像官家所言,每個人都是他自己,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不需要在別人的影子下面亦步亦趨,如今所有的差事已了,卸任之後,他也要歸去了。現在,是該向羅克敵攤牌的時候了……

  楊浩一路想著,一路走出午門,無意中睨了午門口站崗的守卒一眼,隱隱泛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可是他正想著如何同羅克敵開口,保證自己在平安離開時才讓他知道真相,因此也未深思,便登車而去……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1:02
第396章 落英繽紛時

  汴橋側,一座小樓。

  楊浩和羅克敵對面而坐。知己好友,無需排場,四碟小菜、一壺濁酒,照樣可以盡歡而散。

  但是今日,匆匆而來的羅克敵卻是如坐鍼氈,他看著楊浩慢吞吞地喝了兩角老酒,終於按捺不住道:「楊兄啊,兄弟如今是禁衛步軍都指揮使,軍務繁忙的很,你說今日要告訴我玉落姑娘疏遠我的原因,我這才忙裡偷閒地趕來,到底什麼原因,你倒是說話啊。」

  楊浩放下酒杯,從懷中緩緩掏出一封信來,輕輕向前一推。

  羅克敵一怔,詫然道:「玉落姑娘寫給我的?」

  他伸手就要去抓,楊浩卻是五指箕張,緊緊按住信封不動,沉聲道:「羅兄,這封信,是我寫給你的。」

  「你?」

  羅克敵愕然,臉上的神色也變得凝重起來,楊浩就在當面,為什麼要寫信給他?他雖不明其故,卻已料到必有重大事情,於是急不可耐伸向那封信的手緩緩抽了回去。

  楊浩道:「玉落並非不喜歡你,只是……她有不得已的苦衷,這個苦衷,與兄弟我,亦有莫大的干係,所有緣由,俱都寫在這封信裡,可是這封信,你現在不能開啟。」

  羅克敵反問道:「那要幾時才能打開?」

  楊浩目光微微閃動,猶豫片刻,終於說道:「當我離開汴梁之後。」

  羅克敵奇道:「離開汴梁?」隨即恍然道:「錢王就要返回吳越了,官家著你親自護送錢王返回?」

  楊浩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地道:「就算是吧。總之,要等我離開汴梁,你才可以開啟這封信。」

  羅克敵頷首道:「好,我答應你。」

  楊浩搖頭:「羅兄是個真君子,一言九鼎,兄弟本沒有不相信你的道理,不過……事關重大,我要羅兄起誓,以令尊之名起誓,決不提前打開,這才可以交給你。」

  羅克敵拂然變色,沉聲道:「楊兄,這個要求太過份了,為人子者,豈能以父之名立誓賭咒,羅某寧可不看這封信,永遠矇在鼓裡,也絕不以家父之名立誓!」

  見他欲拂袖而去,楊浩急忙一把拉住他,笑道:「好好好,不以令尊之名立誓,那便不與令尊之後立誓。那……就以你自己立誓,如果你提前打開這封信,那麼……今生今世,你與玉落絕無結合之可能!」

  羅克敵驚疑不定地道:「到底什麼事這般重要,非要羅某立誓?」

  楊浩笑得有點苦:「此事,關係重大,一個不慎,就是掉腦袋的結果,你說重不重要?」

  羅克敵驚訝道:「楊兄是否有些聳人聽聞了?什麼事情至於鬧到殺頭之罪?」

  楊浩反問道:「那你起不起誓呢?」

  羅克敵略一遲疑,慨然道:「成,為安楊兄之心,羅某起誓便是。」

  他豎三指向天,鄭重地道:「皇天在上,神明鈞鑒,羅克敵得楊兄這封信,須待楊兄離開汴梁城方才開啟,如若違誓,婚姻難就,孤寡一生!」

  楊浩展顏道:「好,這封信請羅兄收好。」

  羅克敵悻悻地接過信,說道:「你我是同生共死的袍澤兄弟,又有冬兒這層關係,有什麼話不能當面講清楚?偏要做的這麼詭祕。家父一直念念不忘叔父的下落,如果他老人家能與侄女兒相認,一定老懷大慰,可是……如今我還得幫你隱瞞此事,以後父親大人知道了,定不會饒我。」

  楊浩苦笑道:「兄弟實有不得已的苦衷,早晚你會明白的。」

  羅克敵搖搖頭,說道:「不管如何,我既答應了你,就一定會遵守誓言。信我收好,我還有事,這就得趕回去了。」

  楊浩道:「怎麼行色如此匆匆,不留下來喝幾杯?」

  羅克敵道:「喝不得酒,今夜我還要出巡軍營,這是我任步軍都揮使以來,第一次巡視禁軍大營,現在就得回去做些籌備。」

  楊浩隨之站起道:「巡視什麼軍營,你不就是住在軍營之中麼?」

  羅克敵道:「你不曾在禁軍中做事,不知行伍中的規矩。禁軍三司衙門,殿前司是守在汴梁城中,護衛皇城安危的,而馬軍、步軍侍衛兩司則駐紮在城外。禁軍兵馬實在龐大,並非只有東西兩大營,依次向外,還有多處軍營。如今党太尉、呼延將軍都去征討漢國了,各司的主官,只有本官一個,我雖調動不得他們的兵馬,卻負有代為巡視檢閱的責任。」

  楊浩隨手拋下一串酒錢,隨著他往樓下走,羅克敵說道:「天下未定,軍伍之中紀律森嚴,每一旬,主官都要突擊巡察各處大營一次,看看軍容是否齊整、是否有人擅離職守、守將是否有飲酒、狎妓觸犯軍紀之事。我有重任在身,怎能知法犯法,今日這酒實是一滴不能沾脣,待改日有暇,你我再縱情痛飲一番。」

  二人說著已到了大街上,就見一隊禁軍正向御街方向行去,中間一位主將,騎在一匹黑馬上,絡須豹眼,十分威猛。

  遠遠一看,楊浩就覺得有點眼熟,仔細再一瞧,不禁失聲道:「楚大人?那不是前三司使楚大人麼?我記得楚大人因為汴京缺糧一事已然被罷官為民了,他這般威風,又被朝廷起用了麼?」

  羅克敵向遠處瞟了一眼,說道:「哦,那的確是楚將軍。楚將軍本已罷官,但是朝中正在用人之際,楚將軍又是有從龍之功的老將,經晉王說和,官家回心轉意,便把他降職任用為殿前司虎捷軍都指揮使,如今負責皇城警衛,唔……算算時日,今天該楚將軍當值,接替田重進將軍的控鶴軍負責大內侍衛。」

  「原來如此,老楚理財原本就是勉為其難,還是令尊擅長此道,不過老楚做事還算勤勉,重新做回了老本行,倒也算是用其所長了。」

  二人說著便在橋頭分手,羅克敵揣著那封令他好奇不已的信柬徑回軍營,楊浩站在橋頭目送他遠去,回頭又看向滔滔不經的汴河水,目光隨水而行,定在「千金一笑樓」那金碧輝煌的飛桅鬥角之上。

  高高聳立的樓尖,以湛藍的天幕為背景,傲然矗立在開封城中、汴河水邊。

  「本來,這該就是我在汴梁城中留下的唯一印跡,後人如果提起開封風物,或許會從一些宋人的筆記札記中提到的『千金一笑樓』,津津樂道於它的宏偉,至於我這個一笑樓主人,卻連提也不會提起,就如後人只知有樊樓,不知其主何人一樣。可是今日離開汴梁城,史書中卻一定會記我一筆,如果我能在西北站住腳,那則是濃重的一筆了……」

  如雪坊,琴聲幽幽。

  柳朵兒一襲白衣,翩然而坐,面前一柱安神香,香菸嫋嫋。她盤膝安坐,十指撥弄,曲聲便流水般瀉來。時值春暮,百花仍然鮮豔,朵兒琴曲中,卻有淡淡蕭殺、秋風徐來之意。

  她的琴聲悠揚流暢,高遏行雲,閉目聽來,彷彿秋高氣爽,風靜沙平、雲程萬裡,天際飛鳴,似有鴻雁迴翔瞻顧,上下頡頏的美麗畫面。曲調起而又伏,綿延不斷,悠悠雅雅,靜中有動,在柳大家的十指撥弄下,更是妙到毫巔。

  對面一人,方面大耳,身材魁偉。靜靜而坐,雙目微闔,手指隨著她的曲聲在几案上輕輕彈動,似為應和。

  一曲撫罷,朵兒嫣然笑道:「朵兒這曲《平沙落雁》還入得千歲耳麼?」

  趙光義張開雙眼,含笑道:「朵兒才藝冠絕天下,縱是一首尋常曲調,但經柳大家調弄,亦如天籟一般,何況如此名曲呢?不過此曲意境太嫻雅了些,唔……朵兒可識得《廣陵散》曲譜?」

  朵兒黛眉微微一揚,嬌笑道:「此曲又名《聶政刺韓王》,據說是引自戰國聶政刺韓王的故事,昔日嵇康臨刑三千太學生為其請命而終不得免,遂索彈《廣陵散》一抒激憤情懷,曲罷曾言:『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於今絕矣!』

  只不過各人琴風不同,這只是嵇康臨刑激憤之語,言其所撫《廣陵散》就此成為絕響,卻不是說這首曲子就此失傳,後人以訛傳訛,遂道世間不復有《廣陵散》矣。不過此曲流傳確也不廣,天下人識者寥寥,而朵兒……恰恰是其中之一。」

  她說到這兒,向趙光義嬌媚一笑,奉迎道:「想不到千歲與音律一道亦如此精通,竟知道這首曲子尚存人間,如果朵兒所料不差,千歲定然是曾經聽過的。」

  趙光義頷首微笑道:「不錯,本王幕僚慕容求醉,曾以此曲獻於本王,本王甚是喜歡,既然朵兒亦擅此曲,不妨撫來聽聽,本王看看朵兒的琴風,較之慕容先生如何。」

  朵兒調弄著琴絃道:「《廣陵散》描述聶政刺韓王氣象,有『刺韓』、『衝冠』、『發怒』、『報劍』等篇章,雖聲調絕倫,卻憤怒躁急、最不和平,有樂曲中素有所謂「以臣凌君之象」,恐不宜於千歲怡神養性。」

  趙光義撫須笑道:「朵兒儘管撫來,一首琴曲,豈能撼動本王心神?」

  朵兒嫣然道:「如此,朵兒獻醜了。」

  她凝神屏息片刻,纖纖十指撫上琴絃,一首千古絕唱《廣陵散》悠悠揚起,玄起處風停雲滯,人鬼俱寂,唯工尺跳躍於琴盤,思緒滑動於指尖,情感流淌於五玄,天籟迴盪於蒼天,仙樂嫋嫋如行雲流水,琴聲錚錚有鐵戈之聲,驚天地,泣鬼神,令聞者無不動容。

  趙光義閉目傾聽,胸懷起伏,琴到急驟處,他長身而起,長長吐出一口濁息,嘆道:「此曲雖有女子之手撫來,亦是殺伐之音錚錚,聽來令人心懷激盪!」

  琴聲戛然而止,朵兒輕輕抬起雙手,嫵媚笑道:「此曲本以慷慨激昂之風聞名,但得其中三分神髓,自然不改殺伐之音。」

  她站起身來,款款走到趙光義身旁,趙光義回顧身旁紫檀書架上一排排典籍文章,訝然道:「本王素知朵兒才識淵博,只是……沒有想到,你這裡竟然連《史記》都有,《表》、《書》、《本紀》、《世家》、《列傳》……,無一缺漏。」

  朵兒輕笑道:「朵兒好讀書,這套《史記》好貴,還是入主一笑樓後才購買的。」

  趙光義微微一笑,手指撫上那一排書冊,心中只想:「今日,本王已是破釜沉舟,有前無後,成敗全然不計了。不知後人續修《史記》時,本王是會記在《本紀》、《世家》、《列傳》裡,還是在《表》、《書》中隨意提及一筆?」

  他雙拳微微攥起,心懷激盪,目泛寒光,就連身邊美人兒幽幽沁入他鼻端的誘人香氣兒也似無所覺了……

  「明日錢王就要回吳越了,一俟送走了他,我馬上就可以以大鴻臚的身份致仕。一旦致仕,我就不必在京裡虛應其事地再候些時日了,反正不管只住一天,還是再住一年,只要我回西北,都是捅了馬蜂窩。

  面子也好,裡子也罷,都是有實力人家才給你。憑我的實力,固然不足以與趙老大這條粗腿較量,可是至少也能讓他忌憚三分。面子,如今我給他趙老大了,他總不能不給我一點裡子。他要真是一條路也不給我走,說不得,我只好亮出和契丹的關係,來震一震他這隻大老虎了。」

  楊浩一路走一路想,心中竟湧起一股熱血沸騰的感覺。趙匡胤、蕭燕燕,這都是他原本遙不可及的人物,哪怕他來到了這個世界,成為這個世界中的一份子,他的天地最初只有丁家大院那麼一角天地,讓他小心翼翼地去應對的人物,只不過是柳十一、雁九那樣的豪門家奴。

  現如今,他正一步步踏向世界的巔峰,與趙匡胤、蕭燕燕這樣的千古風流人物比肩而立,指點江山,笑傲風流,似雁九一般的角色,如今已漸漸成為他腳下的一隻螻蟻。

  楊浩回到府中,聽說冬兒、玉落、妙妙正陪李煜、小周后在一笑樓中游賞春花,不由欣然一笑,便也轉身出了府,往「如雪坊」走去。

  如雪坊被圍在千金一笑樓中間,原本的院牆拆掉,在原有園林的基礎上增植了許多花草,勝日尋芳,別具風彩。

  楊浩雖想著馬上就要離開汴梁了,可是接近李煜夫婦的想法並沒有改變,他不會忘記「燭光斧影」的故事。如今因為他的插入,歷史正悄悄地發生著變化,可是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比如貪心、人性,這些東西不變,有些東西就一定會發生,只不過是在時間、地點、方式上做一些改變。

  如果趙二篡位成功了,那西北是否立即兵戈便至就很難預料了。自古得位不正者,都要迫不及待地建功立業,以確保自己的地位穩定,以大功業在史書中為他正名。隋煬帝如是、唐太宗如是、趙光義也不例外。

  那時……李煜夫婦或許就會有大用處,如果可能,楊浩甚至不介意結交蜀、荊、湖、漢、尤其是柴氏後人,只可惜他與那些人一向沒有交集,貿然往來,必然引人注意,不像李煜夫婦,彼此有過在唐國時的一段交情,尚不顯得突兀,首要的,他當然是要保護好自己。

  正值春暮,花林中落英繽紛,有的花開正豔,有的已是漸漸凋零,楊浩漫步林中,踏著一地紅塵,不時向姍姍行來的青衣小婢問詢一句,漸漸拐到了汴河邊上。

  汴水河邊幾株梨樹如籠紗冠,白茫茫一片,前方河水滔滔,帆張如雲。一陣風來,滿樹梨花飄落,綽約如雪。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李煜悵立花樹之下,面對悠悠而去的汴河水,黯然吟道。

  「妙啊,真是絕妙好詞!」

  冬兒、玉落、妙妙,都是極具才學的女子,聽了這樣幾句信口拈來,卻極富藝術魅力的優美詞句,不禁擊節叫好,一個個妙眸之中盪漾起崇拜欽佩的神情。

  小周后站在一旁,脣邊卻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曾幾何時,她的眸中何嘗不是像眼前這幾個女孩兒一樣,把李煜敬若神明,眸中滿是欽佩、崇拜,還比她們多了一份濃濃的情意,深深的愛慕。

  可是現在再聽到這樣動人的詞句,她再也沒有當初那種心動的感覺了,只有深深的厭惡。她現在想的是:家裡的僕從太多了,本不需要僱傭這麼多人的,這個月的工錢又是好大一筆支出。夫君一日三餐仍要珍饈美饌,還得再典當些東西才行;夫君好飲宴,款待客人要錢、府上養的歌伎舞女要錢,難道總是向楊左使商借?將來拿什麼償還給人家?

  貧賤夫妻百事哀,整日要為柴米油鹽醋茶發愁,小周后哪裡還有昔日的浪漫情懷。當千嬌百媚的容顏要敷上往日裡瞧都不瞧一眼的劣質胭脂,當每日為了米缸裡還剩多少米而精打細算,當每日都要捉襟見肘,為一個日漸沒落,卻無視現實,仍舊活在他自己的理想中的丈夫傷透腦筋的時候,還能保持最初的浪漫與溫情嗎?

  歲月的風霜已將昔日的浪漫與美麗的幻想一點點消磨怠盡,很殘酷,是嗎?但是,這就是生活。浪漫的童話故事,主角一定是王子和公主。今時今日的小周后,從丈夫口中聽到這樣的詞句,只會生起深深的反感,她寧願自己的男人成為家裡的頂樑柱,一家人的生計前程,可以在他的安排下,井然有序地進行下去,而不是一個只會悲春傷秋,無病呻吟,反要靠他的娘子和兒子來撐起這個家。

  「官人,時辰不早了,勞動楊夫人她們這麼久,咱們也該回去了。」

  雖見李煜遊興不減,小周后還是上前說道,恰在此時,只聽一聲清咳,楊浩自林中轉了出來,微笑長揖道:「哈哈,李將軍,原來你們在這兒,讓楊某一番好找。」

  李煜如今爵至侯爺,官至上將軍,可是那個侯爺叫「違命侯」,不無羞辱之意,所以楊浩與李煜交往,向來只稱他李將軍,而不呼其侯爺。

  楊浩既然來了,自然不容他再就此離去,兩下裡談笑一番,楊浩便盛請邀他到百味樓中飲宴,李煜夫婦盛情難卻,便隨他行去。

  堪堪將至百味樓,就見前面一個身材魁偉的男子,在一個花枝般風流的妙人兒陪同下緩步走來。

  楊浩一見不由一怔,前邊來的正是久不往來的趙光義和柳朵兒。

  「壞了!」楊浩一下子想起了那幅《熙陵(趙光義)幸小周后圖》,今天自己府上女眷邀請李煜夫婦遊春,小周后可不比當日辭廟離國時一般頭戴面紗,如今被趙光義迎面撞見,看到她的國色天香,一旦起了色心……,那我不間接成了拉皮條的?

  楊浩急忙掙開左右攙扶著他的冬兒和妙妙,上前施禮,吸引趙光義的目光道:「下官楊浩,見過千歲。」

  李煜見狀忙也急忙趨前拜見,趙光義瞟了他們一眼,目光從水蜜桃兒般汁多味美,正值女性成熟嫵媚年紀的小周后身上掠過,又從同樣千嬌百媚,只是比起小周后尚顯青澀稚嫩的冬兒、玉落、妙妙身上閃過,神色平靜,毫無異樣。

  楊浩暗自鬆了口氣,又覺有些奇怪:「趙光義既能不顧令譽,強佔小周后,自然是對她垂涎萬分的,就算他如今是個王爺,不敢輕舉妄動,若有好感,神色之中不該一點不表露出來,這是怎麼……,趙二轉了性了?」

  趙光義目光落在楊浩拖著的瘸腿上,眉頭不經意地一皺,神色更顯冷漠,只微一頷首,淡淡應道:「李侯爺與大鴻臚也來賞春踏青麼?」

  李燭臉上一片赧紅,訕訕應道:「是,下官蒙大鴻臚相邀,正欲赴百味樓飲宴一番,千歲若有閒暇,不妨……」

  趙光義皮笑肉不笑地道:「本王剛剛飲過酒,已不克酒力了。你們自去吧,南衙中還有許多事情要辦,本王這就回去了。」

  趙光義回首向朵兒展顏笑道:「柳大家請止步,本王這就告辭了。」

  柳朵兒忙道:「朵兒恭送王爺。」

  這時路旁抬過一頂小轎來,楊浩移目望去,微微便是一怔。今日趙光義既是到如雪坊中相見美人兒,飲宴娛樂,當然不會抬著開封府尹那頂八抬大轎,鳴鑼開道,旗牌導引,乘一頂小轎事屬尋常,可是……這樣的私人飲宴,幽會的又是汴梁花魁,只帶三兩心腹佳人即可,而隨那頂小轎來的青袍文士打扮的人,竟是如今南衙倉曹程德玄,這就有些奇怪了。堂堂朝廷命官,自無扮小廝的理由,要拍馬屁也不必拍在這個地方呀。

  程德玄瞟了眼他拖著腿,肩膀一高一矮的模樣,不屑地冷笑著,掀開轎簾,向趙光義躬身道:「王爺,請上轎。」

  趙光義向李煜、楊浩微一頷首,彎腰登上了轎子。

  「恭送千歲。」幾人長揖施禮,看著趙光義的轎子吱呀吱呀地悠悠而去,柳朵兒偷偷瞟了楊浩一眼,輕咬薄脣,襝著羽袖,上前見禮道:「朵兒見過楊大人……」

  楊浩望著趙光義離去的轎子仍在怔怔出神,充耳不聞,朵兒神情不免有些尷尬羞憤。

  妙妙上前向她福禮道:「妙妙見過小姐。」

  朵兒一側身,冷顏說道:「不敢當。」

  冬兒輕輕一拉楊浩衣袖,低聲喚道:「官人。」

  「嗯?啊!柳大家,失禮,失禮。」

  楊浩醒過神來,連忙向她含笑一揖:「本官要陪李將軍去樓中飲宴,少陪了。」

  楊浩說完,便向李煜做了個邀請的姿勢,向前走去。

  柳朵兒身形欲動,終於抿著嘴脣站住,自後面看著楊浩拖著殘腿一步一沉的模樣,幽幽嘆息一聲,神情複雜地轉身離去。

  楊浩與李煜並肩坐在三樓雅座中,憑窗望去,左前方是皇宮,右前方是大相國寺,遙遙對峙的是樊樓,眼皮底下就是如雪的花海,開封美景盡收眼中。兩側是冬兒、小周后、玉落、妙妙,四個美人兒各擅勝場,各具氣質,清風徐來,拂得她們衣帶飄飛,猶如天上仙子。

  李煜果然有詩人氣質,酒至三旬,眺望開封盛景,不禁又詞性大發,在冬兒、玉落、妙妙的喜悅催促中開始吟詩了,楊浩卻持杯沉吟,充耳不聞,心中始終有些古怪的感覺,卻不知癥結出在哪裡。

  如今他馬上就要離開汴梁了,諸事無不警惕小心,遇到什麼不同尋常的事自然格外上心,沉吟半晌,忽聽冬兒、玉落她們擊掌叫好,楊浩也沒聽清他吟的是什麼,就舉杯讚道:「好詞,好詞,來來來,請酒,請酒。」

  李煜矜持地舉起杯來,二人輕輕一碰,捧杯飲酒,楊浩大袖遮面,一杯酒剛剛沾到脣邊,雙眼突地張大,他想起那種不舒服的古怪感覺最初由何而來了。

  從他離開午門,心裡就始終覺得有點不自在,現在突地想起來,當時無意中一瞥,午門站崗的幾名禁衛似乎不是平時的侍衛。

  午門侍衛有三班,楊浩這幾日接迎錢王,時時要進宮請命通報,進進出出不知多少次了,每次進宮那些侍衛都要驗看腰牌的,多少都有些臉熟,可是今日所見的幾個,並不是平時守門的幾個衛兵,尤其是……其中有一個現在想起來,似乎該是南衙中人,當初他任火情院長時,領著一班嘍囉滿東京城拆房子,其中有一個班頭兒,似乎就是站在午門前的那人。

  這個班頭兒,就像密密編織的網上一個小小的線頭兒,順著他向下探索下去,許多看似無疑的事情都牽連起來,在楊浩心中重現了它的脈絡,一個大膽的念頭突地跳入楊浩的腦海:「難道……大雪漫天夜發生的故事,要發生在這落英濱紛時?」

  一陣風來,捲起梨花如雪。

  楊浩如置心冰壺,寒氣撲面而來……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1:02
第397章 明月夜

  趙光義自從爭取了統兵伐唐的機會,調兵遣將、請功封賞,在這個過程中不可避免地要接觸到許多禁軍將領,雖然這麼短的時間不足以讓他掌控一支武裝,或者讓禁軍將領死心踏地的跟他走,但是與他們建立一定的聯繫、增加他們對自己的認同和好感卻很容易。

  藉此關係,以他的地位,只須稍作示意,安插幾個有南衙背景的人在禁軍中做個校尉易如反掌。他不是要統兵造反,而是要策劃篡位,在關鍵部位,只要能有一個得力的馬前卒就足以做成大事了,就像蕭思溫謀殺契丹皇帝,只須收買他身邊一個廚子一樣。

  楚昭輔本無大才,當初「義社十兄弟」,哪個不是手握重兵、叱吒風雲的人物?而他呢,那時只不過是掌管軍械庫的一個官吏,既無過人之能,也無了得的戰功,全因他堅定地站在趙匡胤一方,有從龍之功,方才積資累歷,直至升遷到三司使的高位。如今他被罷黜為民,走趙光義的門路重新做了官,會不會想再來一次從龍之功?即便他沒有膽子造反,這樣一個對趙光義感恩戴德的人,掌握了宮中的武裝力量,在既成事實面前,也會更容易倒向趙光義。

  再者,趙光義好女色,這是史書上都無法迴避的事實。他以前那般自律,全因為他還不是可以肆無忌憚的皇帝,他正覬覦著帝位,不能不注重自己在朝廷百官、士林名流中的影響,儘管如此,他也並不掩飾自己對美女的欣賞,當日在汴河碼頭看見柳朵兒的時候,就曾欣然向人問起她的身份。

  近來,官家對他頗為冷落,許多往常由他操辦的大事現在都移交了別人,上一次巡狩洛陽時,還令皇長子監國,近來趙官家更與三弟趙光美往來密切,他這十年來都不曾以帝王之尊到過趙光美的府邸,可是自洛陽歸來以來,已經去了三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趙光義正在失寵。

  而趙光義對此似乎全不在意,甚至縱情酒色,這個曾經不顧帝王身後名,強佔臣妻、而且是歸降的唐國帝王皇后的趙二哥,怎麼會在見了比柳朵兒更加嬌媚動人的小周后時毫無所動?連他的眼神中都沒有一絲波瀾?

  結合以上種種想來,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有一種更重要的東西,已完全佔據了他的心神,使他無暇他顧。什麼東西比絕色美人更令男人動心,甚至忽視了美人麗色?只有一種,那就是權力。對晉王趙光義來說,還有什麼權利是他要追求的?唯有帝王的寶座。

  「趙光義,已經感覺到了失寵的危險,而且要孤注一擲,進行反撲了!」

  這就是楊浩得出的結論。憑著這麼一點蛛絲馬跡,本來任誰也不可能大膽地推測出他要策劃宮變、而且是馬上就要宮變的。在楊浩心目中,古往今來的智者中,『智近於妖』的武侯諸葛孔明不能;『江湖第一智者』的冷明慧冷大先生不能;智計百出、狡如九尾天狐的成綺韻成二檔頭也不能,但是他楊浩能。

  因為只有他這個來自未來的人,知道趙光義早晚會反。而且他一直在猜測,猜測由於自己對歷史的影響,趙光義是會提前發動還是推遲發動,以什麼方式、在什麼時間、用什麼手段來發動?這個念頭一直縈繞在他心頭,如今發現了這些詭異之處,他自然很容易就想到趙光義要幹什麼。

  楊浩神不守舍的樣子看在眾人眼中,便顯得他對今日飲宴全無興趣了。李煜和小周后今時今日的處境,致使心境非常敏感,立時察覺他有心事,飲宴的興情便也淡了,再喝幾杯,便起身告辭。

  楊浩也不挽留,將李煜夫婦送下樓去,便對冬兒三人立即說道:「馬上回府。」

  冬兒和玉落、妙妙面面相覷,不知他為什麼不開心,只得答應一聲,隨他往回走。因一笑樓距他的住處只隔兩條街,步行即可,所以四人均未乘車轎。行了片刻,冬兒按捺不住,悄聲喚道:「官人……」

  「嗯?」楊浩正反覆推敲著自己的結論,聞聲回頭。

  冬兒期期艾艾地道:「官人……是不是見奴家讚賞李將軍詩詞,所以……所以有些不快?」

  丁玉落和妙妙都悄悄豎起了耳朵,楊浩一怔,啞然失笑道:「豈有此理,李煜之詞,堪稱天下第一,你們由衷讚賞,有什麼不對?你家夫君是心胸那麼狹窄的人麼?竟為這點小事呷醋?」

  妙妙與冬兒這些時日交往下來,只覺這位大婦性情溫柔、嫻雅大方,實是最好相處的人,與她相處極為融洽,在她面前也不再那般拘謹,聽了楊浩的話便欣然上前一步,挽住楊浩胳膊,嫣然道:「你不說,人家怎麼知道呢?老爺突然變得沉悶起來,奴家還以為不悅於奴家對李將軍的賞識呢,老爺可是有什麼心事?」

  楊浩拍拍她的小手,略一沉吟,問道:「『女兒國』已轉到張牛兒和老黑的名下了麼?」

  妙妙眸波一轉,長睫眨動,俏巧地點頭道:「是……呀。」

  楊浩板起臉道:「要騙你家老爺,那就騙得徹底一些,吞吞吐吐的,在玩什麼花樣?」

  妙妙低下頭,小聲道:「老爺,這『女兒國』是咱家產業,老爺付出諸多心血,奴家……也打理許久,怎麼就隨手送與外人了……」

  楊浩苦笑道:「我看你呀,就是一隻小耗子,有什麼好東西,都只顧往自己家裡扒拉。該舍的時候就當捨去才是,你說吧,又玩什麼花樣了?」

  妙妙偷偷瞟了冬兒一眼,冬兒微微頷首,說道:「官人,這件事……妙妙和奴家說過,奴家覺得有些道理,所以便允她去辦了。」

  楊浩奇道:「你們做了什麼?」

  妙妙這才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原來她得楊浩授意,要把苦心經營的產業交付他人,說起來張牛兒和老黑對自家老爺也算忠心,這產業如果真要就此拋下,那麼無主產業與其被官府沒收自然不如許給忠心的家人。

  可是但有一線希望,誰捨得自己產業交付旁人,所以妙妙便在其中動了些手腳,將「女兒國」移交張牛兒和老黑的同時,另起一份契約,再從張牛兒和老黑手中移交他人,兩張契約同時簽署,簽字畫押,第二張契約的受讓人卻是空白的。

  對張牛兒和老黑,妙妙自然另有一套說辭。張牛兒和老黑並不知道楊浩有意把產業無償送給他們,如今只不過幫著走了走手續,按了個手印,偌大的產業就暫時交到了他們名下,成了楊氏產業名義上的主人、實際上的高級經理,他們樂得睡覺都要笑出聲來,哪裡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更何況楊家女主人羅冬兒還親自出面,與他們簽署了第三份契約,契約中規定,如果他們好生為楊家經營打理這份產業,十年之後,「女兒國」三分之一的產業便完全轉移到他們名下。兩人從妓院裡的一對打手、龜公,一下子成了人上人,對她們感激涕零,當然就此死心踏地的決心苦守『女兒國』,以十年奮鬥,享一世榮華了。

  楊浩聽了不禁暗自苦笑:「這兩個小妮子,自家夫君正打著謀國的大主意,她們還絞盡腦汁地想著如何保全自家的產業。不過這樣也好,留著這座『女兒國』,就可以與使相千國、王侯夫人保持著最親密的往來,許多男人不會把機密的事情說與同僚和朋友聽,卻會告訴自己的家人,說不定這座『女兒國』今後會有大用,完全交予張牛兒和老黑,靠一份感激和義氣維繫長期的關係,不如用利益來控制他們更加妥當。」

  想到這裡,楊浩便頷首道:「嗯,這樣處置也成。既然在開封城內已經沒有什麼需要處置的東西,那麼……咱們現在回府,收拾東西,天黑之前,你們馬上出城。」

  冬兒和妙妙看看天邊一輪紅日,詫然道:「現在出城?」

  「不錯,就是現在!」

  冬兒急問道:「官人,出了什麼事?」

  楊浩輕輕一笑道:「方才我還與李將軍飲酒談笑,你說能有什麼要緊事呢?只是,我們去意已決,那便早些動身更為妥當些,以免夜長夢多。」

  丁玉落急問道:「二哥,那你呢?」

  楊浩道:「你們先行離開,明日一早送走了錢王,二哥就風風光光地致仕退休了,那時便趕去與你們匯合。」

  冬兒狐疑地看著他道:「既然如此,我們又何必急於一時?我們留下陪官人,明天咱們全家人一起上路吧。」

  楊浩拒絕道:「不可,我說今天走,那就今天走!」

  冬兒和妙妙脫口道:「我不!」

  楊浩把眼一瞪,怒道:「反了你們!咱們誰是一家之主?」

  兩女吃他一瞪,不由低下頭去,低低地道:「自然是官人(老爺)你呀……」

  楊浩道:「那就成了,我說今天走,那就今天走,不想走,也得走。現在回去,馬上收拾行裝,上路。」

  丁玉落略一遲疑,說道:「二哥,既然如此,那我留下來吧。」

  楊浩反問道:「你留下,那誰來照應你的兩位嫂嫂?」

  冬兒和妙妙連忙接口道:「我們能照顧自己,不需要照料。」

  楊浩嘆了口氣,說道:「我知道你們在擔心什麼,我突然決定你們馬上就走,自己單獨留下,的確是有一件事情要弄明白,不過這件事對我來說並沒有危險,我只是想弄明白它的來龍去脈,以便做出相應的對策。如無意外,明日一早送走了錢王,我辭官致仕,就成了自由之身,那時自會去尋你們。

  退一步說,如果今晚真的有事,你說咱們是一家人都留在開封易於脫身,還是我一個人走更容易脫身?上京城那種地方才是龍潭虎穴,異族他鄉,插翅難飛,我還不是太太平平地回來了?何況你們走後,我雖看來只是一人,其實還有豬兒幫我、還有繼嗣堂的伏樁與我暗中聯絡,如果你們執意留在我身邊,對我全無好處,反而讓我有所牽絆,不能來去自如。明白了麼?」

  冬兒和妙妙猶豫半晌,互相看了一眼,冬兒這才勉強應道:「是,那奴家依從官人吩咐,官人自己……千萬保重。」

  府中要帶的東西早就已經捆紮停當,車馬也早已備好,一說要走,倒也快速。玉落這兩年來闖蕩天下,於行路打尖是極熟悉的,又有穆羽率幾名侍衛隨行,路上當不致有事。楊浩又將穆羽單獨喚到一邊,囑咐他一俟出城,立即星夜趕路,全速西行,務必把一家人儘快送回蘆州。

  看著車馬消失在視線之內,楊浩立即上馬,向巷子另一頭馳去。出巷口,過汴橋,長街盡頭便是巍峨壯觀的開封府。楊浩到了開封府前,只見開封府守衙的差役,進出的小吏,一如尋常,全無異樣。

  楊浩本是來熟了南衙的,守門的小吏都認得他,此時他雖一身便裝,自然仍是放行無阻。楊浩拴好馬匹,拖著一條腿慢悠悠地進了南衙大門,一路行走,一路注意觀察著裡面的一舉一動。

  他的根基在蘆州。蘆州本不是一個適宜生存安居的地方,否則也不會歷千百年下來,那裡還是一片人煙稀少的地方了。他能帶著幾萬百姓,在那裡紮下根來,得宜於西北三藩和雜胡異族之間的微妙形勢,方能如魚得水。

  蘆州,是利用各方勢力互相角逐、互相制衡的種種矛盾,才在一個原本絕不可能的三不管地帶,汲取到了生存和發展的機會,迅速成長起來。如今他雖擁有了很大的潛勢力,可是僅僅靠蘆州一地,仍是處在三藩勢力的夾縫之中,沒有戰略縱深、沒有迴旋餘地,哪怕是有党項七氏的暗中支持,根基不穩,始終難以取得更大的發展,拓展自己的發展空間和生存空間。

  麟州和府州雖然支持他的存在,以便在夏州李氏的眼皮子底下安插一根釘子,卻絕不會願意讓他的勢力滲透到自己的地盤裡面。而對夏州來說,儘管夏州如今內憂外患、焦頭爛額,可是百餘年的苦心經營,也不是他振臂一揮,豎起大旗,立即就能對抗的。

  他需要更多的時間、需要更多的機會。如果他能祕密返回蘆州,在沒有後顧之憂的情況下先解決銀州慶王,佔據這個戰略要地,那麼在外交上,他就可以獲得契丹的支持,同時擴大自己在整個西部的影響。

  而在在內部,他就可以利用蘆州和銀州這兩個點,把整個橫山山脈聯繫起來,把橫山諸羌部落全部控制在自己手中,從而形成一個倚托橫山險隘、以蘆州和銀州兩座雄城為根基,東倚麟府二州支持,西仗党項七氏扶助,暗得繼嗣堂源源不絕的財力支援的一方雄霸。

  出於這種考慮,如果他能名正言順地離開汴梁,不予朝廷討伐他的藉口,他就要不惜餘力地去爭取,這會使他的阻力減至最小,製造更加有利於他的局面,把傷亡和戰爭的消耗減少到最小。

  可是如果他能證明趙光義馬上就要發動政變,那他就不能從容等待了。趙光義的野心比趙匡胤更大,卻不具備趙匡胤的心胸和遠見卓識,如果讓他稱帝,以他的性情為人,自己很難有機會再離開汴梁了。

  得位不正的趙光義要迅速擴大自己的影響,坐穩帝位,唯一的選擇就是建立軍功。如果那時北漢國已被趙德昭消滅,吳越國又早早的就表現出和平歸順的勁頭兒,而北國契丹輕易又不易取得建樹,那麼趙光義用兵的最大可能就只剩下一處:西北。

  就算趙光義不出兵,自己想得善終的機會也是少的可憐。在趙匡胤庇佑下,唐、荊、湖、漢諸國前國君,個個都封王封侯,得以在開封安享太平晚年,可是趙光義一繼位,這些看起來已經沒有了威脅的諸國國君,仍是不免要在他的手中被「壽終正寢」。

  楊浩記得,後蜀國主孟昶是在過生日時暴病而死的,在那之前,與他把臂言歡,痛飲慶生的正是南衙府尹趙光義。南唐國主李煜也是在過生日時暴卒而亡的,就連自始至終不曾對宋動過一刀一槍,把江山拱手送上的吳越錢王,也是在歸附宋國之後,過生日時暴病而卒的,能活下來的君主,都是在其當位期間倒行逆施,不得故國半點民心的昏君。

  他楊浩在蘆州的民心和聲望,趙光義通過程德玄恐怕是早就知道了,以前他可以不在乎,如果他做了皇帝,他就不能不在乎。丁承宗和義父李光岑如今在西北秣馬厲兵、蓄勢良久,種種反象現在掩飾的還好,卻不可能一直控制得風雨不透,這又是一個威脅。

  如果他現在還不趕緊離開汴梁,來日史書上恐怕就會很不起眼地用一句話來描述他的結局了:「霸州楊浩,曾為蘆州一藩,致仕,於汴梁潛居。某年月日,生辰,帝賜御酒以賀,翌日,卒。」

  這還算是好的,如果他的女眷落到趙二哥手中,難保不會再傳出什麼「熙陵幸冬兒圖」、「熙陵幸焰焰圖」、「熙陵幸……」,要是那樣,恐怕千年之後,他的墳頭上都是綠汪汪的一片青了。

  想到這裡,楊浩一陣惡寒:「走!只要讓我確認趙光義動手在即,那就馬上走,無論是西北局勢,還是中原情形,都容不得我再拖延了。」

  楊浩想到這裡,雙眉一挑,瞿然抬頭,就見慕容求醉笑吟吟地站在儀門前石階上,拱手道:「楊大人,久違了。」

  「官家仁厚,把楊某提拔為大鴻臚,可是慕容先生也看到了,楊浩這條殘腿……唉……,一瘸一拐,毫無形像,如何立得官威?如何站得朝堂?以楊某這樣的年紀,短短兩年功夫便從一介布衣位居九卿,也該知足了。明日,本官就要向官家辭職榮歸,自入京以來,楊某承蒙晉王千歲厚愛,多方予以照顧,今日是特來拜會千歲,以致謝意的。」

  慕容求醉微笑道:「楊大人仕途一帆風順,前程遠大,將來位至相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本來也是意料中事。只是大人榮升太快,仕途順利,前無古人,以致遭了天忌,方有此難。如今大人以大鴻臚的官職致仕,朝廷定然還有封賞,說不定能封個開國侯,得食封邑,蔭庇子孫,這一生也算是風光無限了。」

  宋朝爵位有親王、嗣王、郡王、國公、郡公、開國公、開國郡公、開國縣公、開國侯、開國伯、開國子、開國男,共十二等,得封開國侯的,那已是要立下極大功勞方有可能的了。楊浩一聽連忙搖手道:「不敢不敢,能有今時今日地位,楊某已經知足了,豈敢再有覬覦,貪心不足。對了,千歲可已忙完了公事?本官此事造訪,不會打擾了千歲吧?」

  慕容求醉微笑道:「大人來的不巧,千歲會同浚儀縣令宋大人等,去巡視黃河水道,商議拓疏河道事宜去了,如今不在府中。」

  他抬頭看看繞樹環飛的鴉群,一縷斜陽還掛在樹梢上,慕容求醉目光閃動,微笑說道:「請大人先至清心樓飲茶,千歲應該也快回來了。」

  「哦,千歲素來公務繁忙,只是想不到眼下已是暮色深深,千歲卻仍在為國事奔波操勞。」楊潔喟然感嘆道:「本官反正無事,那就等等千歲好了。」

  他微笑著,不動聲色地邁過門檻兒,隨口問道:「春訊將至,河道是該疏通一下了,千歲是什麼時候去的河堤呀?」

  慕容求醉道:「千歲下了朝就趕去河道上了,忙得馬不停蹄,老配忝為千歲幕僚,卻幫不上千歲什麼忙,實在是慚愧的很。」

  「散了朝會就去了河上?那我在一笑樓所見難道是他的鬼魂?」楊浩心裡咯噔一下,面上的笑容卻更加從容了。

  信步前行,遊目四顧,楊浩忽地看見一個衙差牽著匹馬兒拐過右側一個甬道,楊浩雙眼微微一眯,便注意到那是一匹軍馬,他的目力甚好,依稀看見軍馬股上燙著一個禁軍馬軍營的烙印。楊浩急忙把目光收回來,指著旁邊一棵花樹讚道:「這一樹杏花,開得好美。」

  慕容求醉笑道:「呵呵,清心樓下,處處玉蘭、丁香,不但比這一樹杏花還要美上十分,而且芬芳撲鼻,來來來,楊大人,這邊走。」

  楊浩隨著慕容求醉轉入院中,不由豁然開朗,只見一片花海,處處芬芳,登時令人精神一振,花海之中,清心樓飛簷鬥角,已然在目……

  萬歲殿裡,趙匡胤與晉王趙光義對面而坐。

  兄弟還是兄弟,卻比往日多了幾分冷淡。酒宴依舊是趙匡胤特意囑咐的,自家兄弟最愛吃的菜餚,吃在口中卻味同嚼蠟,全沒了滋味。他們之間的這種冷淡不是表現在面上,而是存在於他們的心中,於是就像隔著一層冰,反而不易那麼融解。

  趙匡胤剛剛從趙光美那兒吃了酒回來,如今他已是第四次造訪三弟趙光美的府邸了。自從洛陽歸來,他便頻頻光顧趙光美的府邸,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皇帝在為趙光美入仕造勢,恐怕不日就要起用他了。

  趙光義也在如雪坊剛剛吃了酒過來,臉色同大哥一樣,微帶赧紅。想到大哥對三弟的親近、對皇長子的培植,想到他對自己的冷淡,想到大將軍曹翰的遇刺,想到那個男扮女裝的刺客、那個手持軍中大劍的接應者,心中也是五味雜陳……

  「來,二哥,再吃一杯酒。」

  趙匡胤打破了沉悶,舉杯對趙光義道。趙光義的沉悶,被他看成了對自己無聲的抗議。他很高興,二弟很久不來宮中找他了,如今他來了就好。有態度就比沒有態度強,他能把自己的不滿表現出來,那兩兄弟就還能交心。

  旁的家業都能分,可是這帝王霸業卻是無法分家的,皇帝只能有一個,等到自己垂垂老去的時候,二弟的年紀也該不小了,自己考慮讓兒子接位,固然不無私心,可是這一點也是他下定決心的一個理由,相信事情說開了,二弟縱然還有不滿,時日久了,些許恩怨也能煙消雲散。

  「啊,大哥請酒。」趙光義勉強舉杯,向趙匡胤略一示意,仰頭飲下。

  「二哥……」趙匡胤沉吟著說道:「自從洛陽歸來,你我兄弟這還是頭一回單獨飲宴。」

  「是啊。」趙光義苦澀地一笑:「自從洛陽歸來,大哥日夜操勞國事,兄弟怎敢前來打擾?」

  趙匡胤沉默了片刻,起身走去,自龍書案上取過一盞燈燭,回到酒席上坐下,將燈擱在面前,燈光映亮了兄弟倆十分相似的方正面孔。趙光義的眼神有些閃爍,刻意地規避著他的目光。

  趙匡胤目光一凝,問道:「二哥,你怎麼了?」

  趙光義垂首道:「沒怎麼,只是……許久不曾與大哥同席飲酒,今日坐在這兒,竟然有些不自在。」說著,他微微發顫的手指輕輕縮回了袍內。

  趙匡胤一笑,舉杯抿了口酒,放下酒杯撫著鬍鬚喟然嘆道:「二哥,這裡沒有旁人,咱們兄弟倆有什麼芥蒂,不妨把它說開了。自唐末以來,興一國、亡一國、立一君、滅一君,此起彼伏,形同兒戲,如果不能吸取前人教訓,那大哥也不過是那須臾興亡的帝王之一,我宋國也不過是史書中也不勘其詳的一方諸候。

  為兄處心積慮,方有今日成果,天下將定,四海生平。可要想長治久安,就得有個規矩。確立皇儲繼承,正是朝廷久安之根本。」他拍著自己的大腿道:「二哥,這個寶座,誰不想坐?可是最終能坐上去的,畢竟只有一個。你的心意,為兄未嘗不知,可是今日為兄破例傳位於你,來日子孫中,兄弟之間,是否仍有人慾循此例?是否會因此致使皇室兄弟自相殘殺,禍亂無常?」

  趙光義惶然道:「大哥,兄弟並無覬覦大寶之意,大哥……」

  趙匡胤舉手製止了他,慨然道:「二哥,你我兄弟,今日坦誠己見,好麼?」

  趙光義微微一怔,垂首道:「是……」

  趙匡胤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對面的趙光義目光不由微微一閃,有些緊張地端起杯子,將杯中酒也是一飲而盡。趙匡胤沉聲道:「古往今後,立儲之法,終無盡善盡美的,唯有擇其適宜長遠者做為選擇。

  商王朝兄死弟及,此後代代兄弟相爭,引起九世之亂,終至亡國。周取而代之,汙貶商朝之亡源於殷紂荒淫,不足為信。周公以此為戒,立嫡不立長,立長不立賢。自此方有宗法、禮法、階級……,綱紀天下,納上下於道德,自是以後,子繼之法遂為百王不易之制矣。

  其實周公也罷,你大哥我也罷,誰不知立賢之利要比立嫡為宜,可是……唯有傳子之制、嫡庶之別,方可息爭啊。天下之大利莫如定,其大害莫如爭,不立嫡子,則無以彌天下之爭啊。

  而且這賢與不賢,難以界定,你以為他賢,另一個未必認為他賢,又有那善於偽裝者,未登大寶時看來是個人才,登基後也不過如此。更有前賢而後昏,不能善始善終的,這更不是立賢能夠解決的問題。

  若取立賢不立嫡之策,但凡想爭位的,誰肯說自己不賢?以篡逆戰亂篡位者,固然有賢者,可賢者固有之,暴厲昏君亦不乏少數,奈何?

  以南朝蕭樑來說,侯景之亂一起,梁武帝蕭衍的子侄輩裡,不知出了多少自以為配當皇帝,實則草包一個的紈絝子弟,一個個擁兵自重見死不救,自相殘殺不亦樂乎,結果是親者痛仇者快,被北人當猴子耍。

  家天下,家天下啊,只要一日還是家國天下,那麼立嫡不立長,立長不立賢,就是唯一的選擇。儘管它也不是萬全之策,卻已是最大程度保證家國天下得以延續的手段。立儲的選擇,越簡單越明瞭越好,一旦紛繁複雜,就會藉口頻出,戰亂不休,子子孫孫,為帝位爭執不已,其敝將不可勝窮,而百姓將無一刻安寧。故衡利而取重,絜害而取輕,以立子立嫡之法,以利天下後世。」

  說到這裡,趙匡胤感傷地道:「二哥,你隨大哥多年,又治理開封十年,你之才能,較之德昭如何,大哥心中明白,但是即便拋卻私心,如非萬不得已,大哥也不能擇你為儲。如今天下已然承平,大哥多年來煞費苦心,拋卻唐時弊政,不使地方藩鎮節度滋生,只要內亂不起,我趙家怎麼也能坐穩三兩百年江山。可是趙氏諸王若為帝位自相殘殺,不出二十年,天下將易主矣。大哥有慮於此,方做如此選擇。」

  他為趙光義斟滿一杯酒,又為自己斟上一杯,捧杯說道:「二哥,今日大哥剖心瀝膽,坦誠已見,希望二哥能明白大哥的一番苦心,你我兄弟同心,共保我趙宋江山。二哥若明白大哥一番苦心,接受大哥的選擇,就請滿飲此杯。」

  趙光義略一遲疑,便緩緩伸出雙手,捧起杯來。

  趙匡胤目中露出欣慰之色,向他一舉杯,說道:「乾!」說罷仰面喝了下去。

  趙光義卻未飲酒,只是直直地望著趙匡胤,趙匡胤眉頭微蹙,訝異道:「二哥,你……?」

  趙光義的臉色沉了下來,說道:「大哥,兄弟還有一件事,總要當面向大哥問個明白,這個心結若不解去,兄弟如芒在背、如哽在喉,這杯酒,是無論如何喝不下去的。」

  趙匡胤聽了展顏道:「二哥你說,大哥知無不言。」

  趙光義微微向前俯身,沉聲問道:「大哥,我的親大哥,如果你對兄弟如此仁至義盡,不知……那洛陽刺客……所為何來呢?」

  他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燈影下,那笑容微微有些扭曲,顯得有些猙獰……

  楊浩看看天色已晚,最後一抹夕陽已將消失,便放下茶杯起身道:「慕容先生,看來千歲一時不會回府了,楊某先回去了,明日辭官之後,再來見過千歲。」

  慕容求醉起身笑道:「如此也好,那老朽便送楊大人離開。」

  慕容求醉陪著楊浩走出清心樓,直趨衙前。楊浩不敢做出一分急躁神色,扶著殘腿一瘸一拐地出了南衙,嚮慕容求醉拱手告辭,待他上了馬,緩轡行去,拐出慕容求醉視線,這才打馬一鞭,急急馳去。

  慕容求醉捻著鬍鬚,長長地吁了口氣,抬眼望向黯淡的天空,喃喃自語道:「此時,應該動手了吧?」

  他又遙遙望向洛陽方向,暗暗說道:「相公,你對慕容有知遇之恩,這份恩情,慕容會牢記心頭。可是,慕容垂垂老矣,就算相公復了相位,慕容終難有出人頭地的機會了,可是……可是如今卻不同,從龍之功、從龍之功啊……,恩相,慕容抱歉了……」

  楊浩拐過南衙牆角,便策馬直趨御街。街上行人往來,摩肩接踵,楊浩行不得快路,耐著性子好不容易捱到了御街上,便向午門前馳去。

  他記得午門守軍面目陌生,其中還有一個似乎就是南衙出身,因此不敢靠近,只在左近逡巡,看到石獅左近靜靜停著一頂大轎,楊浩便緩轡走去,拉住韁繩笑問道:「好一頂大轎,這是哪一位相公還在宮裡辦差麼?」

  地上坐起一個轎伕來,懶洋洋向他打量一眼,見夜色中一匹黑馬,馬上一個青袍文士,夜色昏暗,也看不清相貌,便懶洋洋揮手道:「去去去,宰相坐得這頂大轎麼?這是晉王千歲的轎子。」

  「啊,原來如此,得罪,得罪。」

  楊浩告一聲罪,撥馬便走。楊浩抄著小道拐來拐去,越往越快,到了城西金樑橋時,天上已是一輪皓月當空。楊浩忽地勒住馬韁,低頭看著悠悠流水中一輪蕩著漣漪波紋的皓月沉吟起來。

  「走,馬上就走,我不是早已決定,一俟趙光義發動,我這廂便立即離開麼?當斷不亂,還在猶豫什麼?」

  他提著馬韁在橋頭轉了個圈兒,惹得幾個過路的行人叫罵起來:「天色昏沉,還在城中縱馬,踢傷了人,告你入官,吃上三十大板……」

  楊浩也不理會,心中天人掙扎,在自己的安危前程和他對趙匡胤這個某種意義上的對手的敬重愛護之間,苦苦地做著抉擇。

  「理智一些,就算我回去,又有什麼用?如果趙光義還未發動,我這些蛛絲馬跡哪有可能做為證據向皇帝告發他的親兄弟?恐怕……恐怕我連宮門都進不去,就要被宮門侍衛斫為爛泥……

  不修私德,淫亂人妻;江州屠城,殺人無數;天下承平久矣,仍是僵硬不化,將從中御;北伐失敗,丟下數十萬大軍任人宰割,自此放棄收復幽燕之志……,他做皇帝,會比趙匡胤做的更好嗎?我能改變西北,就不能改變中原麼?如果一定要有一個對手,我寧願選擇趙匡胤這樣的一代雄主。可是……現在還來得及嗎?」

  楊浩仰首向天,天下只有一輪明月,皎如玉盤,清輝灑下,映在他的眸中。

  楊浩深吸一口氣,突然一提馬韁,健馬仰天長嘶一聲,便放開四蹄向城中奔去……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1:03
第398章 偷天

  萬歲殿,酒殘菜冷,宮燭搖曳。

  趙匡胤捂住小腹,氣若游絲,憤怒的眼神看著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臉色呈現出奇異的淡金色。

  趙光義面容扭曲著,儘管他想強自鎮靜下來,卻始終難以掩飾地露出一副緊張與驚恐的神色,儘管他的大哥已經倒在地上,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可是他仍不敢靠近一步。

  如果沒有他的大哥,今日的趙光義,可能仍住在洛陽夾馬營,在官府裡謀一個小吏的職位,終老此生。他的一切都是大哥給的,就連他一身武功也是大哥傳授的,趙匡胤的威嚴已經深深浸入他的骨髓,只要一口氣還在,他對兄長的敬畏就始終揮之不去。

  這正是他最為懊惱的事情,哪怕他覺得自己天縱英明,可是只要看到趙匡胤,他就會自覺地記起,在他上面,還有一個人,只要存在一日,就永遠站在他頭上的人。他只能用色厲內茬的聲音來掩飾自己的恐懼和懊惱,乖戾地低吼道:「大哥,就算你沒有殺我的意思,今日之事,兄弟我也絕不後悔。」

  他攥緊雙拳,憤怒地道:「我也想兄友弟恭,做一個好弟弟,可是我更想做一個好皇帝,萬世傳頌。這天下,是我和大哥一起打下來的,憑什麼就要傳給你的兒子,讓你的子孫代代成為九五至尊,而我和我的子子孫孫就得向你的子孫俯首稱臣?」

  趙匡胤喃喃地道:「我們兄弟……一起打下來的江山……」

  「不錯!」

  趙光義猛一揮手,激動的臉龐漲紅:「大哥,你知道當初是誰偽造軍情,說契丹出兵伐我周國邊境,才使大哥你領兵出征的麼?是我!是我趙光義!你知道當初是誰和趙普、高懷德、石守信、王審琦等人暗中計議,在陳橋驛駐馬不前、黃袍加身,擁立你做皇帝的麼?還是我,是我趙光義!」

  趙匡胤睜大了眼睛,彷彿從不認識似的看向自己的兄弟,哪怕親耳聽他說出來,他還是不敢相信當時年僅二十出頭,一直在自己面前唯唯喏喏、唯命是從的二弟會有這樣的心機手段。

  趙光義的眼神有些瘋狂起來,顫抖著嘴脣道:「是我,都是我幹的。大哥你空有一身本事,立下赫赫戰功,得到各路大將們的擁戴,可是若不是我,你能成為開國之君嗎?世宗早逝,孤兒寡母把持朝政,符太后一介女流,皇帝是七歲的黃口小兒,能坐穩江山嗎?你傻了?唾手可得的東西,你不去爭,你不去爭,早晚它要落入旁人手中。」

  趙光義的膽子大了些,走近兩步,低喝道:「石守信,節度使兼殿前都指揮使,張令鐸,節度使兼侍衛步軍都指揮使,職位均與你相當;高懷德,節度使兼殿前東西班都指揮使,還有趙彥徽,他們的兵權和職位都在你之上。此外還有張光翰、王審琦、韓重贇、李繼勳、王彥升,哪一個不是手握重兵、心高氣傲?

  只有你,只有你的戰功和在軍中的威望才可以壓制他們,可是如果你不做皇帝,還要阻礙他們的前程,你道他們就不會把你當成一塊絆腳石一腳踢開麼?亂世之中,一個英明之主都未必能守不住他的寶座,何況是一個七歲的娃娃?誰肯為他賣命,若不是我和諸位將軍計議,扶保你登基坐殿,坐了江山,會有今日的趙官家嗎?你早被人取而代之,變成了一堆枯骨!」

  趙光義握緊拳頭,一步步迫近,惡狠狠地道:「明明得利的人是你,可你偏要做出一副耿耿於懷的模樣,怨恨旁人讓你背了這麼一口大大的黑鍋。那是皇帝啊!那是九五至尊啊!為此,就算被天下人唾罵又算得了什麼?

  我,我才是大宋開國第一功臣,可是這個功勞我偏偏提不得。現在你知道了?如果沒有我,就沒有你趙官家,就沒有一統中原的大宋!這天下,本來就應該是我的!憑什麼要傳給你的兒子?」

  趙匡胤慘笑道:「既然如此,你何不直說,我便把這皇帝讓給你做,那又如何?」

  趙光義神色一窒,沒有說話。

  趙匡胤喘息著,眼中露出一絲譏誚的意味:「因為你知道你不成的,是不是?因為只有我才能壓制那些手握重兵、桀傲不馴的驍將,而你不成。你處心積慮,始終為的你自己,你給我的,並不是我想要的,我這個大哥憑什麼要感激你?」

  他眼中淚光瑩然,低聲道:「二哥,皇帝的寶座真的這般重要?重要到可以抹煞一切親情?你以毒酒殺死胞兄,奪了這個冰冷冷的帝王寶座,天下人會服你麼?如此手段,如此卑鄙、如此毒辣的人,能成為一方人主嗎?」

  「為什麼不能?」

  趙光義冷笑,激動的渾身哆嗦:「我能把開封打理得井井有條,就能把大宋治理得如日中天。弒兄篡位又如何?嬴胡亥、楊廣,弒兄弒父,固然是亡國昏君,可楊堅、李世民呢?楊堅可是奪了他八歲外孫的皇位;李世民更是心狠手辣,設計陷殺胞兄胞弟。

  李建成五個兒子、李元吉五個兒子,大的才只十幾歲,小的還在吃奶,全都被他殺光了,就連自己年輕貌美的弟媳齊王妃都被他佔為己有,他甚至還篡改史書,把太子李建成和齊王李元吉說的奸詐無能、一無是處,那又怎樣呢?他是一代明君、千古帝王。」

  他慢慢走到趙匡胤面前,輕輕彎下腰來,頰肉控制不住地哆嗦著,低低地道:「如果當初在陳橋驛,你堅持要做一個好人,做一個忠臣,那麼會怎麼樣?會有今日的你麼?不會,你要麼被符太后殺了,要麼被走投無路的軍中諸將殺了,哪裡還有今日的大宋開國英主呢?

  大哥,大奸大惡的人未必不能成為一個好皇帝,而一個好人,卻未必能做一個好皇帝。做一個好人和做一個好皇帝,那是兩回事。為什麼你都快要死了,還是搞不明白?」

  趙匡胤身子一震,突地鼓起餘力,一把攥住了趙光義的袍裾,趙光義嚇得一哆嗦,抽身就想跳開,可是突然覺得手腳發軟,連跳開的力氣都沒有了。

  趙匡胤倒臥在地,臉龐就在他的腳下,只要一腳就可以踢開,可他哪有那個膽量,唬得只是顫聲道:「放手,你……你……你放手。」

  趙匡胤死死攥著他的袍襟,低聲而有力地道:「善待……我的妻、兒!你……要……善待……我的妻兒。」

  趙光義急於脫身,忙道:「我……我要的只是皇位,能對他們怎麼樣,我……答應你。」

  趙匡胤仍是直勾勾地看著他,趙光義被看得一陣陣心寒,竟不敢反抗,於是急急伸出三指,向天發誓:「我答應你,一定善待你的妻兒,若違此誓,暴死荒野,身軀飽以獸腹!」

  趙匡胤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吃力而清晰地道:「好,我記得你的承諾,你若違誓,吾便做鬼,也絕不放過你!」

  趙光義勉強笑了笑,說道:「君無戲言!」

  說著,他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胸膛,這時他才意識到,他已經不需要再畏懼大哥了,更不需要在他面前彎下自己的脊樑,大哥馬上就要死了,他才是中原今後的主人。

  「好!好!好!」

  趙匡胤一連三嘆,仰面躺在地上,痴痴望著殿頂承塵,喃喃說道:「昔日提一條棍,闖蕩天下,我不曾死;投軍入伍、百戰沙場,我不曾死;實未料到,今以至尊,二哥殺我!」

  他眼中流出淚來,慘然叫道:「實未料到,今以至尊,二哥殺我啊!」

  這一聲憤怒的吼叫,駭得趙光義臉色發白,連連後退,竟然撞翻一桌酒席。正在承塵上面抓著稜格睡覺的那隻鸚鵡也被這一聲吼驚醒了,幸好鳥兒睡覺時全身放鬆,重量自然下沉拉緊了足部肌腱,雙爪扣得緊緊的,這才沒有掉下來。

  大概是睡意未消,亦或是厭惡滿屋的酒氣,鸚鵡叼叼羽毛,便展翅向外飛去,驚恐不已的趙光義全神貫注在趙匡胤身上,生恐他暴起傷人,竟然沒有發覺。

  可是趙匡胤並沒有跳起來,這一聲吼罷,他已圓睜雙目,溘然氣絕。

  趙光義緊張地看著他,眼睛眨也不眨,半晌才雙腿一軟,跌坐在杯盤狼籍之中,顫聲說道:「我給你的,你不想要。你給我的,我同樣不想要,你給不了我的,兄弟我只好自己去取……,天下你坐過了,九五至尊你當過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你……你安心地去吧,這天下……從此以後,是我的了,該是我的了……」

  夜風習習,楊浩重新回到御街上時,卻已是一身透汗。

  前方就是夜色中巍峨聳立的大宋皇宮了,楊浩卻突然勒緊馬韁站在了那裡。

  此時他才突然想到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如何通知趙匡胤?

  闖宮?闖得進去嗎?就算沒有被人立即砍成肉泥,如果趙匡胤未死,那麼為了給皇弟和滿朝文武一個交待,他楊浩也只有死。如果趙匡胤已經死了,他這一去豈不是羊入虎口?還能活著出來嗎?

  能找誰?能去找誰?

  楊浩緊張地思索著,本來魏王趙德昭是最好的人選,可惜,他如今正領兵在外。趙光美?從來沒有打過交道,他會不會信自己的話?再者,他如今還沒有官職,有什麼能力阻止趙光義?

  還有誰?

  楊浩急得滿頭大汗,忽地想到了他唯一熟悉的,在朝廷又說得上話的人物:羅公明。可是這個老傢伙狡詐如狐,他肯出這個頭麼?這可要冒著殺頭的風險。

  左思右想,楊浩忽又想到一個人物,便把牙一咬,撥馬行去……

  萬歲殿,帷縵一閃,內侍都知王繼恩幽靈般地閃了出來,他仍然謙卑地彎著腰,悄悄向倒臥於地,面呈金紙色的趙匡胤瞟了一眼,便向痴痴呆呆地坐在那兒的趙光義彎了彎腰,細聲細氣兒地道:「官家。」

  聽了這樣的稱呼,趙光義蒼白的臉色迅速恢復了紅潤,他清醒過來,從地上爬起來,定了定神,才粗重地喘息道:「都準備好了?」

  王繼恩諂媚地笑:「官家放心,這萬歲殿上上下下,不相干的人早就被奴婢打發出去了,留下的,都是絕對可靠的人,至於各處宮門,奴婢也都做好了安排。」

  「好,好,這是殺頭的前程,你對孤……對朕忠心耿耿,朕……不會虧待了你,一切依計行事。」

  「遵命……哦,奴婢遵旨。」

  王繼恩諂笑著答應一聲,他的兩個義子立即閃進殿來,兩個小黃門把趙匡胤的屍身抬起來,放到屏風後面的床榻上,又打掃房間,重新抬上一桌酒席,佈置成吃的七零八落的樣子。

  而王繼恩則召回那些被他藉故打發開去的內侍、宮人,一切準備停當之後,王繼恩向趙光義點了點頭,趙光義便朗聲道:「大哥,兄弟不勝酒力,再喝不得了,這就……這就告辭了。」

  「哈哈,二哥自去,自去,來日……來日你我兄弟再行飲宴。」

  這聲音竟是趙匡胤的聲音,說話的是王繼恩的一個義子,這個小內侍習有一手絕妙口技,張口學趙匡胤說話,語氣聲調粗獷豪放,與趙匡胤一般無二,還帶著幾分醉意的含糊,模仿的實是惟妙惟肖。

  真正的趙匡胤此時正躺臥宮闈之中,屍身漸漸變涼,前邊卻有一個人正在模仿著他說話,聽來實在毛骨聳然。那半截紅燭把他們的影子投在牆上,更顯得鬼魂般幽離可怖,可是身在局中的幾個人,顯然並沒有這樣的感覺。

  趙光義演過了戲,又向王繼恩深深望了一眼,便轉身走了出去,一出殿門,便腳下虛浮、醉眼朦朧了,兩個小內侍趕緊上前扶住。

  「來啊,拿醒酒湯來,侍候朕……入……入寢……」

  當趙光義搖搖晃晃地走出寢宮的時候,宮中猶自傳出趙匡胤豪放的聲音,未幾,帷帳中鼾聲如雷,侍候在外的宮女、太監們聽得清清楚楚……

  「這位壯士,你要甚麼?」

  盧多遜自夢中醒來,只見室中已燃起燈來,面前站著一個青衣蒙面、手中持劍的夜行人,不禁又驚又懼。不過他畢竟做了多年的官兒,還算沉得住氣,輕輕推開擁在懷中的侍妾若酒,故作鎮靜地坐起身來。

  「起來,馬上穿好衣服。你,滾開一些!」

  那個夜行人說話粗聲粗氣,他挑開被子,用劍刃在那個花容失色、簌簌發抖的十六七歲美嬌娘大腿上一拍,駭得那女子一跤跌下地去,粉彎雪股、酥胸妙臍,在薄如蟬翼的薄紗衣裙下若隱若現,羞得她趕緊拿手掩住衣裙難以掩飾的羞處。

  盧多遜變了變臉色,沉聲道:「壯士若要求財儘管取去,若是刺殺朝廷大臣,你該知道,天下之大,也再沒有你容身之處。」

  夜行人怪笑一聲,一雙眼睛神光閃動,低叱道:「本人不是求財,也不是求色,而是來保你的前程、保大宋的前程。」

  「什麼?」盧多遜又驚又疑地問道:「什……什麼前程?」

  趙光義回到開封府,宋琪、賈琰、程羽、慕容求醉、程德玄等一眾親信早在清心樓相候,一見趙光義,眾心腹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雙眼放出緊張熾熱的光芒,可是看著趙光義,一時卻問不出半個字來。

  趙光義吁了口氣,說道:「大事已成了一半,如今唯有靜候佳音。」

  所有心腹聽了不約而同地出了口大氣,趙光義徑直走到主位上坐下,見面前早已沏好了一壺茶,便拿起杯來斟茶,壺嘴碰著茶杯,發出叮叮噹噹的細微響聲,那隻手竟是始終握不得穩當。

  眾人互相看了看,慢慢圍擾到他身邊,趙光義放下茶壺,強自鎮定地一笑:「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緊張的,哈哈,哈哈,你們……你們都坐吧。」

  眾人應一聲是,臉上都露出了笑容,只是那笑容都有些牽強,慕容求醉想了一想,忽道:「千歲,今日晚間,大鴻臚楊浩曾來府上拜望過。」

  趙光義剛剛舉起杯,聞言不由一怔,停杯道:「他來做什麼?」

  慕容求醉道:「楊浩說他腿腳不靈便,決意明日辭官,今日特來辭謝千歲。」

  說到這兒,他微微一笑,道:「此人對千歲始終若即若離,不為千歲所用,如今成了殘廢,才想到抱千歲的大腿,實屬可笑。老朽說千歲下了朝就去匯合浚儀縣宋大人都巡視河道去了,他等得不耐煩,便離開了。」

  趙光義聽了攸然變色,沉聲道:「本王因大事在即,心中忐忑,難以平靜,午後曾往『如雪坊』與柳大家對酌淺飲,聽其撫琴,舒緩心緒……」

  他頓了一頓,又一字字地道:「本王回來時,曾與楊浩碰個正著。」

  慕容求醉聽了不禁一呆,半晌才強笑道:「千歲下了朝後便不曾回衙,如此……老朽自然不知千歲的蹤跡。千歲從河道上回來,因身子疲乏,便去『如雪坊』消遣一番,這也說得過去的。」

  趙光義霍地起身,負手在清心樓中踱行半晌,忽然止步喝道:「禹錫。」

  程德玄踏出一步,抱拳道:「屬下在。」

  趙光義道:「你去,馬上帶人去楊浩府上,把他全家……」

  趙光義把手向下一劈,程德玄會意,重重一點頭,轉身出了清心樓。

  趙光義走到窗邊,推窗望月,月色皎潔如水,他的心中卻是波瀾起伏,喃喃自語地道:「這一天好慢,明天的太陽……什麼時候才能升起來?」

  一乘大轎,沿著御街吱呀吱呀地走向午門,八個轎伕不停地換著發酸的肩膀兒,心裡頭暗暗納罕:往日裡抬著那是何等輕鬆,今兒個盧相公怎麼變得這麼沉了?

  轎廂中,青衣蒙面人、當朝宰相盧多遜、和他最得寵的如夫人若酒擠成了一堆兒。若酒姑娘被捆得像個粽子似的,嘴裡塞著一團布,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睜得大大的,驚恐地看著端坐在轎中央,手中拄著一口明晃晃利劍的青衣人,大氣兒都不敢出。

  盧多遜頭上的官帽帽翅之長僅次於王爺,此時只能側著身坐著,他看著中間的青衣人,低聲問道:「壯士,你倒底是什麼人?」

  青衣人粗聲粗氣地道:「勿需多問。」

  盧多遜嚥了口唾沫,艱澀地道:「壯士,你拿著利劍,又蒙著面,根本不可能進入宮庭的。」

  「我根本不需要入宮。」

  青衣人冷笑:「我只是要逼你入宮,你入了宮,總要對官家有個理由交待,說明你為何深夜闖宮,不是麼?不用擔心,你不需要負什麼責任,只須把我對你說的話向皇帝直言,有你轎中的如夫人為你做證,足以證明一切皆出自於我的脅迫,你又素受官家倚重,官家即便在他身上搜不出什麼證據,也不會怪罪於你。」

  盧多遜忙應一聲是,目光卻頻頻閃動,不知在想些什麼。

  那青衣人目不斜視,卻似對他的心思瞭如指掌,冷笑道:「你不要亂動腦筋,本人劍術通神,出入你的府邸如履平地,你該曉得本人的本事。你敢亂動腦筋,本人就算在午門禁衛面前取你項上人頭也是易如反掌,不只你要死、她也要死,你們這對鴛鴦再享不得人間富貴,只好到陰曹地府繼續恩愛去了。」

  盧多遜身子一震,連忙道:「不敢不敢,此事與國與君,有益無害。無論真假,都不妨一試,盧某食君俸祿、受君深恩,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又怎會懷抱異樣心思。」

  午門到了,站崗的禁衛驚訝的喝叫聲傳來:「上朝之時還早,這是哪位大人深夜到了宮門?」

  青衣人亮了亮手中寶劍,說道:「此番闖宮,事成你有護駕之功,事敗你是為刺客迫入宮闈,總之與你沒有半點壞處,本人有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本領,就算站在這裡,要殺你也是易如反掌,還希望你能老實一點。」

  「是!」

  盧多遜嚥了口唾沫,緩緩拉開一角轎簾,那美妾若酒偎在轎角,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看自己官人,再看看端坐持劍的青衣人,露出可憐巴巴的表情。

  盧多遜探出半個身子,又下意識地回頭一望,青衣人手腕一翻,利劍已橫到他愛妾頸上,把若酒嚇得蜷成一團,明媚的大眼睛中溢出淚光來,盧多遜把牙一咬,便僵硬著身子走了出去。

  「哎喲,是盧相爺。這深更半夜的,您……上朝早了點吧?」

  盧多遜強自笑笑,下意識地又扭頭看看不遠處靜靜懸垂的轎簾,說道:「本相有要緊國事稟奏官家。」

  「什麼?」

  那守門的校尉面露難色:「相爺,深更半夜的,禁宮已然上鑰,未至天明,概不開啟,這個……相爺是知道的。」

  盧多遜淡淡一笑道:「規矩是規矩,官家什麼時候守過這等死規矩?這些年來,官家深夜召見大臣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趙相公當初就曾多次深夜入宮,早有先例,怎麼換了本相就不成了?」

  那校尉乾笑道:「盧相,趙相入宮,可也是官家下旨宣召的,盧相不宣而來……」

  盧多遜眉頭一挑,說道:「本相說過,有十萬火急的要事,不得不來,你有閒暇在此與本相聒噪,何不入宮請旨聽聽官家的意思?若是耽擱了大事,你擔待得起麼?」

  旁邊一個校尉陰沉沉地道:「盧相,什麼要緊的事,須得連夜入宮?官家如今已然就寢,我們只是一些守門的小校,驚擾陛下,可是吃罪不起呀。」

  轎中青衣人從轎簾一角縫隙中看著午門情形,燈光下,只見這個說話的小校正是他有些面熟的那個人,曾在南衙做事的一個屬吏。

  盧多遜眯起眼睛,沉沉問道:「官家夙興夜寐,常常處理公務直至深夜,你一守門小校,如何曉得官家已經睡了?」

  那校尉笑嘻嘻地道:「今夜官家留晉王千歲宮中飲宴來著,官家與自己兄弟飲酒,素來大醉方眠,如今千歲已然離開,官家哪有不睡的道理。」

  盧多遜臉色一變,失聲道:「晉王千歲已然離開?」

  那校尉道:「離開約摸有一個時辰了。」

  轎中楊浩聽了也是心中一沉,晉王已經離開?他已經得手了麼?除非他不是今夜下手……,楚昭輔換防田重進,一個班值是三天,羅克敵最快也要兩天才能趕回,除了今日,明日也是適宜動手的時機,蒼天保佑,但願他還沒有動手……

  盧多遜聽說晉王已經離開,心中便是一震。那青衣人所說的篡位謀逆之事,實在是聽得他心驚肉跳。憑心而論,他根本不想攙和到皇室的家務事中,他已位極人臣,不管是誰登基為帝,為了穩定民心社稷,暫時都不會動他這些老臣,憑他本領,還不能取得新帝歡心?

  可是這等誅心的私念只好深深藏在心裡,不知道是一回事,知道了不去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所以在利劍的肋迫下,他半推半就的來了。

  如今聽說晉王已經離開宮闈,盧多遜馬上想到,如果現在強行闖宮,而官家正在好端端地睡覺,他說明苦衷,官家自然不會怪罪於他,卻也不會得到更大好處。如果官家真個已經駕崩,那他現在執意闖宮,下旨讓他進去的人會是誰?進不去後患無窮,進去了更加凶險,除了附逆做那篡位者的同黨,就只有身首異處一個選擇,身家性命、一世清譽……

  盧多遜心思轉動極快,片刻功夫就已想清了其中利害,權衡出了利弊得失,他突然一把抓住那個對著他皮笑肉不笑的校尉,向自己這邊一扯,兩個人一下子換了位置。

  那個校尉被他拽的有點發愣:今兒個盧相爺雅興不淺,打算跟我深夜在午門摔跤?

  盧多遜一俟換了位置,便把身子一矮,用他遮住自己,放聲高呼道:「轎中有刺客、轎中有刺客,諸位兵士,快快擒下了他!」

  「千歲,千歲!」程德玄氣喘吁吁地回到南衙:「楊家……人去室空,一個人都不見了。」

  「甚麼?」趙光義霍地站了起來。

  賈琰眉頭一擰,說道:「千歲,大事要緊,一個楊浩濟得甚麼事?這件事交給屬下們吧,馬上執行第二計劃,控制九城。」

  「好!」

  趙光義咬牙獰笑:「我就不信,區區一個楊浩,能壞得了我的大事!你們馬上去做。」

  賈琰、程德玄抱拳應道:「是!」便即匆匆走了出去。

  這時一個心腹急匆匆地跑了進來,急叫道:「千歲,宮中的……王都知到了。」

  趙光義矍然動容:「快請。」

  未及相請,王繼恩已然登上清心樓,一見趙光義便道:「千歲,陛下駕崩,中宮已知!」

  趙光義急步迎上,問道:「娘娘有何主張?」

  王繼恩道:「中宮大慟,然神思未亂,急命奴婢出宮,相召盧、呂、薛三相入宮。」

  「哦?」

  趙光義目光一凝,冷笑道:「娘娘如此做為,所為何來?」

  王繼恩放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地道:「祕不發喪,急召皇長子德昭回京。」

  趙光義仰天大笑:「好一個宋皇后,走!咱們入宮!」

  程羽、慕容求醉等簇擁著趙光義立即擁出了清心樓,樓下戰馬早已齊備,各自上馬,便向皇城疾馳而去……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1:03
第399章 換日

  楊浩自忖為盧多遜考慮的十分周全了,讓他「被迫」入宮示警,無論成與不成,有自己這個「刺客」擔著,他都沒有什麼罪過。他盧多遜是博學大儒,又素受官家倚重,值此國家安危之際,沒有理由不肯應承。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盧多遜居然當眾喝破他的行藏,驚怒之下,楊浩破轎而出,使一口劍殺出重圍,便向街巷中遁去。待他尋回盧多遜府邸附近,找到自己系在路邊的馬匹,跳上健馬驅策西向時,忽見城中兩處火起,在夜色中顯得份外分明。

  隨即,不知從哪兒突然冒出了無數的巡檢、差役、左右軍巡院的人也是滿街遊走,那應急速度較之他做火情院長時足足快了十倍。按照他當時制定的火險規定,一俟火起,立即取消夜市,閒雜人等馬上回家,九城戒備,只許火情鋪、救火官兵、維持治安的衙役公差、以及救助傷者的車輛出入,這一來楊浩深更半夜,單騎獨馬便立即凸顯出來。

  楊浩單騎獨馬目標過於明顯,迫於無奈,只得棄了馬匹,循小徑而走,此時他才發現,開封府衙差、地保、巡戈壯丁正向所有街巷滲透,楊浩穿過一條小巷,前方街上已滿是巡檢,楊浩只得潛身在街巷邊伺機而動。

  過了片刻,就見前方一輛車子輕馳而來,也是向西而行,行至前方時被幾名巡檢攔住,車中人也不知拿出了什麼信物,那幾名巡檢舉起火把驗罷,頓現恭敬之色,忙閃開道路讓行。

  楊浩見了心中不由一動,待那車子駛到巷口時,他讓過前方馬匹和車伕,輕如靈猿,倏然自高大的車輪後面閃了進去,雙臂一攀車底,身子便掛了上去。

  車輪轆轆,楊浩貼在車底,緊張地掃視著四周,只見路上行人漸稀,車子時時受阻,不過驗過信物之後,這輛車子總是能夠暢無阻,方向也是一直向西而行,這才漸漸心安。

  此刻,他已料定趙匡胤必已被害,趙光義如願以償,還是坐上了皇帝的寶座。可是他此刻沒有一絲被挫敗的頹喪,胸中反激起一股奔湧的血氣:「歷史仍在按它本來的路走下去?不!絕對不會!該變的,已經變了,沒有變的,我來改變。趙光義,他不配!我一定要把這個人渣從本不屬於他的寶座上踢下來!一定!」

  萬歲殿,宋皇后伏拜榻前,大哭不已。她今年剛剛二十四歲,年紀輕輕,就做了未亡人,疼她愛她的夫君已然故去,自己又不曾生下一兒半女,今後漫長歲月,深宮寂寂,可如何度過?

  正哭得傷心,殿外忽地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宋皇后立即擦擦眼淚站起身來。她雖是一介女流,可是畢竟已經入主中宮幾年,在皇宮中幾經錘鍊,已非尋常婦人可比,她深知此刻不是大慟悲哭的時候,皇帝家事就是國事,如今皇長子領兵在外,她若六神無主,一籌莫展,這江山都要生變。

  「娘娘。」

  王繼恩閃身進來,躬身施禮。

  宋皇后急急上前問道:「盧相、呂相、薛相可已來了?」

  王繼恩退後一步,緩緩避向旁邊,慢慢說道:「娘娘,三位相爺沒有來,不過……晉王千歲到了。」

  宋皇后一聽,面色頓時慘白如紙,就見趙光義快步走入,含淚說道:「嫂嫂,臣弟驚聞……皇兄……殯天了?」

  宋皇后驚退三步,目光向王繼恩急急一閃,王繼恩垂首躬身,嘴角微微勾起,昏暗的燈光下透出一股陰惻惻的味道。

  宋皇后機靈靈打了個冷戰,心知大勢已去,當機立斷,便向趙光義福禮低身,泣聲說道:「陛下……已然殯天了,我母子性命,今後均要託付官家了。」

  趙光義見她如此識趣,心中暗喜,忙側身避禮,長揖說道:「我們是一家人,自當共保富貴,娘娘幸毋過慮!」

  宋皇后慘然一笑,返身奔到趙匡胤榻前,悲鳴一聲:「陛下……」,便即哭倒在地。

  趙光義默默走到榻邊,跪下,並不敢向榻上望一眼,只是掩面大哭。

  王繼恩躡手躡腳走到他身邊,細聲細氣兒地道:「千歲,皇上已然殯天。國不可一日無主,如今朝廷,唯有千歲威望隆重,得百官萬民擁戴,可承大寶。還望千歲節哀順變,早登皇位,以安天下,萬勿傷心過度,傷了龍體。」

  宋皇后聽了更是哭得悽慘無比,趙光義擦擦眼淚,由王繼恩扶著站起來,哽咽道:「社稷江山,何等沉重,皇兄摞下如此重擔,光義怎麼承擔得起呀。可是光義若不擔此重擔,皇兄一生心血,可該如何是好?王都知,請著令六宮,去吉服,為先皇服喪。請盧多遜、呂餘慶、薛居正,三相入宮,與本王一起,為先皇料理後事。」

  王繼恩恭聲道:「奴婢遵旨。」

  趙光義走到伏地慟哭的宋皇后面前,輕輕將她扶起,哀聲道:「皇嫂,節哀順變。清晨百官朝會,就要詔告先皇訃聞,皇嫂還要保重鳳體才是,來人啊,扶皇嫂回宮歇息。」

  盯著宋皇后一步三回頭漸漸遠去的身影,趙光義嘴角綻起一抹陰冷的笑意,沉聲道:「召殿前司虎捷軍都指揮使楚昭輔晉見。」

  一柱香的功夫,楚昭輔披盔戴甲,腳步鏗鏘地跑進宮來,趙光義已在外殿相候,一見趙光義,楚昭輔立即哭拜於地,悲呼道:「官家……」

  這一聲叫的含糊,也不知是在哭先帝,還是在拜今上。

  趙光義上前扶起他,含淚道:「皇兄暴病而卒,已然殯天,楚將軍……曉得了?」

  楚昭輔大放悲聲道:「老臣方才聽說了,想不到官家一向龍精虎猛的身子,竟然……」

  趙光義輕輕咳了一聲,楚昭輔身子一震,急忙止了哭聲,趙光義幽幽地道:「皇兄戎馬一生,早有宿疾。自稱帝以來,夙興夜寐,寢不安席;食不甘味,殫精竭慮地操持國事,始終不得歇息,方有今日暴病……」

  楚昭輔頭也不敢抬,連聲道:「是是……是……」

  趙光義輕輕嘆息一聲,又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先皇早逝,皇子尚未成年,本王怎忍讓皇兄一世心血付諸東流,萬般無奈之下,勉為其難,決心接過這份重擔,不知……楚將軍可願輔佐本王?」

  楚昭輔只聽到一半兒,就已明瞭他的心意,此時他哪敢露出半分猶疑,趙光義話音剛落,楚昭輔便卟嗵一聲跪倒在地,高聲道:「老臣願效忠官家,誓死扶保大宋。」

  趙光義緩了顏色,連忙扶起他道:「老將軍忠心耿耿,朕……自是信得過的。愛卿快快平身,國家正值用人之際,朕決定提拔老將軍為樞密副使,皇城內外守軍,俱受你的節制,沒有朕的口諭,俱守本營,擅動者死。」

  楚昭輔身子一震,顫聲道:「是!」

  趙光義又道:「先皇駕崩,京畿震動,朕擬聖旨一道,你速加樞密軍令,著伐漢大軍原地駐紮,魏王德昭輕騎回京奔喪。另與樞密院使曹彬共署公文,著令全國兵馬,國喪期間,沒有朕的親筆詔書加樞密府印,不得調動一兵一卒,速去!」

  「老臣遵旨。」楚昭輔向他行個軍禮,便扶劍奔了出去……

  車子越行越遠,路上行人越來越稀,楊浩緊緊貼在車底,轆轆聲中,聽得車中有聲音傳來,他正驚奇於這車中人的身份何以能在全城戒嚴中暢通無阻,忙附耳貼近,傾聽車中聲音。車中聲音並不甚高,但是依稀還能聽得清楚,就聽一個男子聲音道:「今夜……似乎有些不同尋常……」

  另一個聲音有些懶洋洋地道:「與我等何干?」

  楊浩聽這人聲音有些熟悉,一時卻想不起是哪個,忙又貼近了些,就聽車中沉默片刻,先前那個聲音似乎嘆了口氣,說道:「什麼事才與我等相干呢?老祖宗一直吵著京城裡面住不慣,想回西北,說起來,咱們自到了這裡,立住了腳,生意也越做越大,可是天子腳下,謹小慎微,終究不及在西北時縱意快活……」

  另一個聲音責怪道:「二哥怎麼說這種話?居安要思危,西北縱意快活麼?一旦兵戈起來,便將是處處焦土……,老祖宗要回去,分明是想念小妹,你也知道,老祖宗最疼她,哪捨得從此不得相見,你壓根兒不該把她還活著的消息告訴老祖宗……」

  「不說怎麼成,自打聽說了小妹隨那混蛋遇刺,燒死在船上的消息,老祖宗茶飯不思,形容憔悴,我們既知道了真相,若不說與老祖宗聽,恐怕老祖宗就要含恨九泉了。對了,那個混蛋跑了一趟契丹,又傳回消息說死掉了,害得我提心吊膽,生怕被老祖宗知道,天曉得沒兩天功夫,他又活蹦亂跳地跑回來了,弄和我現在都不知道他那瘸腿是真是假了,你說……他真的殘廢了麼?」

  楊浩聽到這裡方才恍然大悟,原來車中坐的竟是唐勇唐威,自己一向沒有打過交道的二舅哥三舅哥。他們受趙光義重用,在西城外掘地為池,為宋國造戰艦、練水師,也算半個軍中人了,難怪他們的車駕不受阻攔。他們這是出城?那我跟著這輛車,該能逃出這龍潭虎穴了……

  不對!我死而復生的消息傳回來那是正常的,可是焰焰和娃娃沒有葬身火海的消息他們怎麼會知道的?楊浩心中電閃,略一思索,已若有所悟。

  就聽車中一聲冷笑:「你也不是不曉得他在西北搞些甚麼,瘸了?我看這是他以退為進的手段罷了。老祖宗要回西北,無論如何得攔著,咱們千萬不能再和他有半點沾連,咱們唐家的大小姐,已經『死』在唐國了,咱們唐家也沒收過他的聘書,不曾認過他這個女婿,他楊浩和咱們唐家沒有半點關係,事關唐氏家族興亡生死,大意不得。」

  「二哥自然曉得,說起來……」

  車輪顛簸了一下,楊浩沒有聽清下一句話,但是已經聽到的談話已是令他暗暗心驚了:「聽這口氣,他們知道我在西北的所為?難道崔大郎和他們還有聯繫?亦或是李聽風或者其他什麼人透露的?繼嗣堂所屬雖然鬆散,彼此之間卻有著千絲萬縷、割捨不斷的聯繫,這大概正是他們得以朝代更迭,始終不滅的原因。這些人,只能利用,萬萬不可信任、寄予他們重任。

  正想著,就聽車中唐三少又道:「咱們是生意人,生意做的越大,風險也就越大,一個失手,就可能血本無歸,再也翻身不得。西北那邊,就算是留下一注翻本的本錢,由著他去折騰吧,他敗了,和咱們唐家全無半點干係,若是成了,有焰焰這層關係,咱們也能攀上門路。但是現在,咱們唯一能倚靠的,就只有晉王這棵大樹,抱緊了些,輕易不能撒手……」

  楊浩這才隱隱明白了他們之所以一直把自己視做路人,無論焰焰生死,始終不曾來往的原因,不由暗暗苦笑:「旁人謀國打天下,向來是有進無退,一旦走上去,就沒有後路可走。他們做生意,倒是可以狡兔三窟,預埋後路,始終保持家門不墮,難怪繼嗣堂的人嚐到了其中甜頭,始終利用他們龐大的財富同強大政權保持著密切聯繫,又能始終不和對方緊緊綁在一條戰船上,一俟事機不對,馬上另尋高枝兒。

  車子過了一座橋,忽地向北拐去,楊浩向車邊挪了一下,探頭向外一看,發現這座橋正是金樑橋,車子至此朝北拐去,剛剛經過蓋防禦藥鋪的店面。

  楊浩心道:「糟了,他們的住處不在城外,再往前去就是大三橋了,那片新起的宅子莫非就是唐家的宅院?這兩位舅兄不大靠得住,他們知道我要反,卻是佯做不知,只顧撇清關係,要是明天知道他們抱的粗腿趙光義也反了,可難保不把我這個『後路』當了進身的前程,靠人不如靠己,走為上策!」

  前方又是一個雜貨鋪兒,楊浩突然一縱身彈了出去,滾身避到了棚下,車子只是被他一蹬之力搖晃了一下,車上的人都以為是路面不平有些顛簸,卻也無人起疑。

  楊浩候那車子去的遠了,這才跳起身來。此處因為已經接近城郊,住戶變得稀少,城中密佈的巡檢到了此處也是全然不見了。旁邊是甕市子監獄,再往前去是京城守具所,調撥地方軍隊入京時駐紮的地方,現在是一座空營,冷清的很。

  前面出了萬勝門,就離了汴梁城了,可萬勝門平時並不開啟,為此在萬勝門稍南邊又開了一個角門叫西水門兒。楊浩見此處冷清無人,料想自己逃的迅速,京城中樞的震盪還沒有傳到這裡,西水門是個水門,船隻出入的地方,雖然旁邊也有門路,可是門路縱然關了,從水路中也易於脫身,於是便一路藉著樹木屋舍掩飾著行蹤,悄悄向前摸去。

  前方快到便橋了,楊浩藏在樹後,四下看了一看,見沒有什麼動靜,便從樹下閃了出來,他剛剛出現,就突然止步,目光陡地收縮起來。

  前方忽地從一戶人家牆角轉出來一人,只有一人,單人獨劍,慢悠悠走到道路正中,劍反手藏於肘後,抬眼望天,一綹微須隨風輕拂,猶如一副學士靜夜賞月圖。

  「你說……生路在西面……還是在東面?」

  那個人忽然說話了,聽聲音赫然正是程德玄,楊浩只是默然不答。

  程德玄輕輕笑了一聲:「我以為……生路在東面,還有比天子腳下更安全的地方麼?可你偏偏要往西去。」

  程德玄輕輕搖頭:「你要往西去,自管去便了,可你還要拉攏羅克敵、赫龍城一班人,裹挾著本官一起西去。結果……你賭贏了,贏了的人高官得做,駿馬得騎,成為蘆州之主,好不風光。而我,卻被你害得身敗名裂,淪為同僚們的笑柄。」

  他嘆息一聲,低下頭,輕輕地拭著森寒雪亮的劍刃:「到後來,你終於不得不向東去了,一道聖旨,你要來開封做官了。你也該為本官留條出路,是不是?本官其實沒有旁的想法,我只想成為蘆州第二任知府,而且要比你做的更好、更出色。可是,你沒有,你的女人……設計害我,害得我再一次身敗名裂,走投無路,含羞忍垢的回了汴梁。」

  「本來,如果你我都為晉王千歲效力,個人的一點恩怨,本官也不會放在心上,這個大體……我還是識得的,可是……明明一片錦繡前程就在眼前,而你……卻又要往西走了……」

  程德玄緩緩轉向楊浩,劍鋒慢慢向他指去,一字一頓地道:「這一次,我賭對了,你選錯了!」

  楊浩冷冷一笑,目光左右移動,問道:「就憑你?你的人呢?」

  程德玄晒然冷笑:「我的恥辱,我自己來洗刷。你不過是鄉紳一家奴,如今又是一個殘了腿的廢人,本官這口劍,還取不了你的性命?」

  程德玄說罷,縱身一躍,劍氣森然,直取楊浩咽喉。

  楊浩聽他話說到一半,目光便是一閃,待他縱身躍起,已然抽劍迎上。

  「鏗鏗鏘鏘」之聲不絕於耳,月色下程德玄兔起鶻落,片刻功夫已是連環八擊,楊浩劍術雖然奇妙,卻是腿腳不便,劍術本走的輕靈路數,身法跟不上,劍術難免大打折扣,險險便被程德玄一劍擊中,他踉蹌著退到了路邊,單手一撐路邊大樹,這才穩住了身形。

  程德玄得意地笑了起來,一步步向前逼近,說道:「我一直搞不懂,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麼?為什麼總是自討苦吃?不過現在,我已經沒興趣知道了,死人就是死人,一個死人想什麼,已經不重要了。」

  他大喝一聲,挺劍刺來,楊浩後有大樹阻路,腿腳又不靈便,他有十成把握,這一劍可以洞穿楊浩的身體,一雪前恥。

  但是就在這剎那間,當他得意地騰空躍起的時候,楊浩突然動了,動作突然間快了三倍不止,像一陣旋風似的捲到了程德玄的身側。

  程德玄不是不知道高手過招輕易不可騰空,一旦騰空身形無法再變,極易成為任人屠宰的一團死肉,但是他絕對沒有想到楊浩突然不瘸了,身法竟然快的出奇。

  他身子騰空,眼睜睜看著楊浩一陣旋風般捲到身邊,除了急急收劍去擋,完全無法做出其他的應變措施。劍刃還未抽回,楊浩已一劍自他左肋下斜斜刺了進去,直透心臟。

  楊浩抽劍,血激射,程德玄落地,雙腿一軟,還未跌倒,楊浩又是旋風般一卷,那條本該瘸掉的殘腿帶著霍霍風聲揮了起來,「砰」地一腳踹中了他的胸膛,程德玄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胸骨都被踹斷了,他噴出一口鮮血,整個身子被楊浩踢飛起來,「轟」地一聲撞在那戶人家的院牆上。

  由於他倒飛的速度太快,城效百姓家的牆壁又不結實,這一撞被他撞破一個大洞,身子嵌在牆洞裡,血從嘴巴和肋下汩汩流出,頭顱垂下,再也動彈不得。

  楊浩拔腿便走,迅捷如飛,撲到便橋處向前一看,不由暗抽一口冷氣,西行道路已被封鎖,前方影影憧憧許多人影,程德玄哪裡如他自己所說一般只是一人前來,只不過他對自己嫉恨難耐,獨自跑到前路來迎他罷了。

  「糟了,南衙最知道我與蘆州的關係,我只一逃,他們馬上就想到我是向西走,前方不知還有多少人在等著我,西行危險了。這一走不只我走不脫,冬兒她們更無法脫身了。」楊浩心思電閃,立即折身往回走。

  路旁那戶人家睡得正香,就聽「轟隆」的一聲響,老人家覺輕,那老婦人摸黑爬起了床,高聲叫道:「二愣子,二愣子,去瞅瞅去,什麼東西呀,轟隆一聲,好象撞垮了咱家的院子?」

  對面屋子裡一個憨厚的聲音答應一聲,燈光亮了起來。

  「披上件衣服,喏,拿著擀麵杖,要是偷雞賊,就狠狠地揍他。」這是媳婦溫柔的聲音。這戶人家住的偏僻,常有些潑皮無賴上門偷雞摸狗,是以這媳婦有此一說。

  一個十六七歲、長得五大三粗的小夥子一手舉著燈籠,一手提著擀麵杖走了出來,到了院牆下看看一地磚石碎土,再困惑地照照牆洞裡塞進來的東西,小夥子放下擀麵杖,探手摸了摸,登時怪叫起來。

  他那小媳婦兒一手攏著頭髮,扒著門縫戰戰兢兢問道:「愣子,是個啥東西?」

  「屁股,是一個大屁股啊!」二愣子大叫起來。

  楊浩提著血淋淋的長劍恰好奔到牆外,聽到院中叫聲,他向牆上那砣黑影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你說的對,楊某如今的生路在東面,程兄,你就放心地西去吧……」

  福寧宮,宋皇后與年幼的皇子趙德芳抱頭痛哭,一旁永慶公主握緊了一雙小拳頭,淚眼中噴湧著無盡的怒火。

  「娘娘,爹爹是被二叔害死的!我們要為爹爹報仇!」

  「噤聲!」

  宋皇后臉色大變,急急起身走到門口看看,這才回來,淚流滿面地叱道:「永慶,這種話豈是隨便說的!」

  「我沒有胡說!」

  永慶公主小胸脯兒急劇地起伏著,兩行熱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誰都能騙我,可是鳥兒不會騙我。這隻鸚鵡慣會學舌,娘娘又不是不曉得,它親口對我說的,它說……它說……『今以至尊,二哥殺我!』」

  那鸚武聽她一說,立即顧盼神飛地叫道:「今以至尊,二哥殺我!今以至尊,二哥殺我!」

  一聽這聲音,永慶公主和趙德芳姐弟倆哭得泣不成聲。

  宋皇后卻是駭得臉色慘白,她看看站在她肩頭的那隻鸚鵡,四下再一瞧,忽地拿起一方攏肩的縵紗走過去,那鳥兒正得意洋洋,宋皇后突然把它攏在縵紗中,不顧它的掙扎,搶到榻邊,掀開被褥便把它塞了進去,然後和身撲上去,將它死死壓住。

  永慶公主大駭,叫道:「娘娘,你做甚麼?」立即撲上去搶奪。

  宋皇后淚流滿面地道:「永慶,這鳥兒留不得,它是你我生死存亡的禍星啊。」

  永慶掙扎道:「還給我,把它還給我,它是證據,我要在滿朝文武面前揭穿他這個凶手。」

  永慶怎麼掙得過宋皇后,宋皇后緊緊壓住被子,流淚搖頭道:「沒有用的,一隻鳥兒,做得了什麼證據?人家不會說是你教它說的麼?如今大勢已去,漫說一隻鳥兒,就算一位朝中大臣出面指證,也奈何不得他了。永慶,你懂事一些,從現在起,切不可露出半點恨意,說不得半句狠話,本宮和你、還有你弟弟、你哥哥,所有人的性命,都操在他的手中,你懂不懂?懂不懂!」

  永慶爭奪的手指無力地放開,頹然坐倒在榻邊,忽然她又一躍而起,兩眼放光地道:「對,大哥,還有大哥,大哥正領兵在外,應該通知大哥,要大哥領兵回朝,剷平叛逆。」

  宋皇后哀聲道:「整個皇宮,如今都在晉王控制這下,我能掌控的,如今只剩下這一座福寧宮。待到明日,便連這福寧宮,我也指揮不動了。你我母子三人深居內宮,與外界接觸不得,如何使你大哥知道?」

  永慶目中神光一閃,說道:「明天!明天,我們要為爹爹守靈,百官都要來靈前服喪,難道還找不到機會接觸外臣?」

  宋皇后反詰道:「就算能接觸外臣,誰人可靠?誰人可以託付?」

  永慶一聽,不禁愣在當場。

  過了半晌,她突地跳了起來,說道:「我想到了一人,大鴻臚楊浩,楊浩是個忠臣,一定可以託付。」

  宋皇后變色道:「萬萬不可,他是南衙出身,是你二叔的人,靠不住的。」

  永慶冷笑道:「二叔是我爹爹同胞兄弟,可靠得住麼?」

  宋皇后一呆,永慶公主又道:「前兩日張洎來向爹爹告狀,說他向違命侯逼債,被偶遇的楊浩痛打了一頓。楊浩是朝廷的官兒,違命侯卻是他國的君主,楊浩不怕惹得爹爹生氣,見那張洎欺辱舊主,不恥他為人,便出手揍他,他又豈會因為出身南衙就舍了忠良大義?」

  趙德芳這時也跳了起來:「這個人我記得,大概是靠得住的。他和大哥一向交好,記得有一次我與他同車去大哥府上,路見一潑皮佔一女子便宜,他跳下車便打,毫不計較官儀。這人性如烈火、嫉惡如仇,想必是個忠心的。」

  宋皇后被他們說的意動,可是想想事敗之後的難測之險,又猶豫道:「永慶、德芳,你們還小,不知其中厲害,你們可知,一旦事敗,那楊浩反手出賣了咱們,會是個什麼下場?」

  永慶挺起胸膛,凜然道:「不過一死而已!二弟,你怎麼說?」

  趙德芳走到她身邊,與她並肩而立,挺起胸膛,小手握緊,臉龐漲得通紅:「趙家男兒,但能手刃仇人,死則死矣,又有何懼!」

  天色未明,午門外就站滿了上朝的官員。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門路、自己的派系,皇帝駕崩的消息雖然還沒有正式公佈,可他們已經通過自己的渠道聽說了,如此大事,誰還能高臥不起,所有有資格上朝的官員,雞還沒叫,就紛紛跑到了午門外候著上朝。

  皇城禁軍,在新鮮上任的樞密副使楚昭輔調動下,把皇城圍得水洩不通,處處都可見密集駐紮的兵丁。城中兩處火起處已被撲滅,開封府迅速恢復了常態,他們必須盡最大可能剝離自己和昨夜皇帝駕崩有可能的任何關聯。

  所以,早起的市集仍是熱鬧非凡,尋常百姓仍如往常一般上街做買賣、購物,偶爾會有人議論起昨天兩場並不嚴重的火宅,沒有人注意到人群中有一雙雙陰冷的目光,正在注意著他們的一舉一動,那些都是南衙的祕探。

  今日百官來的比任何時候都早,可是今日的午門卻比任何一次朝會開得都晚。但是文武百官沒有一個露出不耐之色,他們默默地立在午門下,直到一輪旭日噴薄欲出,將飛簷鬥角、宮牆玉瓦映得一片金黃。

  太陽,升起來了。

  這時,偏有一個官員一瘸一拐地向午門走來。官員們詫異地向他望去,正迎著陽光的官員用手搭起了涼蓬,就見御街盡頭,躍出地面的一輪紅日中心,有一個人影越走越近,行得近了,眾官員才發現,這個準時趕到午門的官兒,正是大鴻臚楊浩。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1:03
第400章 哭靈

  一入宮門,文武百官就發現宮中的武士、內侍、宮女,已經披麻帶孝,就連武士們手中的槍戟也都裹上了白綾。一個太監站在小山似的一堆白衣服前面,哀聲唱禮:「皇帝殯天,文武百官去吉服,帶孝入殿。

  文武百官早已知道皇帝駕崩的消息,所以倒也沒有因此引起什麼騷動,他們默默地走過去,領一套白衣罩在官袍外面,又以白綾系在官帽上,一個個默默走向金殿,許多人已低低飲泣。

  金殿上,趙光義披麻帶孝地站在御座下面,左右站著同樣身著孝衣的盧多遜、呂餘慶和薛居正三位宰相,默默地看著文武百官魚貫而入。

  「各位大人,昨夜……陛下暴病身故,已然殯天了。」趙光義沉聲說罷,兩行熱淚已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文武百官齊齊仆倒在地,放聲大哭,一時金殿上號啕震天,粗的細的高的低的種種哭聲匯聚成一種怪異的聲浪。

  趙光義和三位宰相不敢在正面承受百官之拜,亦退至一側與他們一同向御階上空置的龍椅膜拜號淘,半晌,呂餘慶和薛居正方擦擦眼淚,上前一步攙起泣不成聲的趙光義,盧多遜上前一步,大聲說道:「百官止哀,起立。」

  待百官一一立起,盧多遜方道:「先帝兢兢業業,勵精圖治,終龍體抱恙,暴病殯天。國不可一日無主,驚聞陛下駕崩,盧多遜驚恐悲痛,卻不敢忘卻宰相責任,急於呂相、薛相參議,晉王趙光義聰穎謙恭,人品貴重、德行高尚,可為人主。臣等擁戴,奏請皇后娘娘允准,決議:扶晉王升位,為我宋國之主!晉王,請升座,百官參拜新君。」

  趙光義哭泣不止,連連擺手拒絕,抽噎得話都說不出來,被呂餘慶、薛居正強行扶上龍椅,就在他面前按著他的雙手跪了下去,階下百官一見,如鐮刀一劃之下的麥子,齊刷刷地倒了下去,齊聲說道:「臣等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卿家……平身。」

  趙光義哽咽的聲音在金殿上回蕩:「先帝駕崩,天摧地裂,朕……悲痛不能自己。今皇儀殿中,已為先帝設靈堂,朕率百官,祭拜先帝、哭靈守靈,並議先帝廟號。國事一日不可荒廢,然先帝乃朕手足,先帝殯天,朕悲痛欲絕,實難料理國事,故停朝三天,三日之後,再臨朝聽政。望眾卿盡心輔佐,綿延國祚,興我大宋。」

  他站起身來,泣聲又道:「先帝大行,應予國喪。盧相,此事該由誰人負責?」

  盧多遜畢恭畢敬地道:「凡朝會、賓客、吉凶儀禮之事。凡國家大典禮、郊廟、祭祀、朝會、宴饗、經筵、冊封、進歷、進春、傳制、奏捷事。凡外吏朝覲,諸蕃入貢,與夫百官使臣之覆命、謝思,應由……鴻臚寺主持。」

  那時的禮部,主要負責科舉考試,一應朝廷大禮,都是由鴻臚寺主持的,趙光義只道楊浩已然逃之夭夭,卻仍故做不知,便含淚道:「如此,鴻臚寺卿何在?」

  他淚眼看向群臣,就聽下站臣僚之中一聲高喝:「臣在!」

  一個身著孝衣的官兒便一瘸一拐地從文官隊列中走了出來,向他遙遙一揖道:「臣,聽旨!」

  「啊!」

  趙光義大驚,像見了鬼似的,直勾勾地看向楊浩。

  楊浩渾若未覺,又是一揖,朗聲道:「請陛下吩咐。」

  「啊!」趙光義眼中閃過剎那的驚慌,隨即道:「鴻臚寺當負責國喪禮儀,楊卿身為鴻臚寺卿,當須負起責任,主持料理先帝后事。」

  「臣……遵旨……」

  楊浩高聲領旨,抬起頭來,兩人眼神一碰,趙光義眼中一簇火苗突地一閃,楊浩卻是目光澄澈,神情自然,毫無半點異樣,趙光義見了不禁一陣猶疑。

  垂拱殿上,楊浩與三位宰相議論了一番大喪禮儀,並徵得趙光義同意,三位宰相便告辭出去,導引百官祭拜先帝靈位去了。

  趙光義坐在御書案後,看著站在眼前的楊浩,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楊浩也站在那兒,平靜地看著趙光義,兩個人對視良久,趙光義忽然道:「朕……聽說昨晚楊卿去過南衙?」

  「是,臣去過。官家當時正忙於河道疏浚事,至晚不歸,故臣辭去。」

  「哦……」

  趙光義拿起面前一杯茶,輕輕啜了一口,臉上露出一絲令人心悸的笑容:「朕還以為楊卿有什麼大事,回去後便讓禹錫去尋你,誰知禹錫到了府上,卻見空空如野,朕著實奇怪,因城中有兩處走水,忙於調度,後又聽聞先帝駕崩,方寸大亂,一時顧及不得楊卿,楊卿府上……沒什麼事吧?」

  「沒有啊!」

  楊浩的笑容也透著十分的古怪:「臣如此年輕,便已官居大鴻臚,位列九卿,位極人臣。常自感念慈母教養之恩。惜慈母早喪,不能奉養盡孝,這是臣最大的遺憾。故此……昨日臣讓家眷代臣前往北地霸州祭掃家母墳塋去了,因送家眷出城,戌時一刻才回來,想必沒有和程大人碰上。」

  趙光義眉頭微挑,帶起一片蕭殺,淡淡地道:「這可奇了,朕記得讓程德玄去尋楊卿的時候,已是戌時三刻,怎麼卻不曾見到楊卿呢?」

  楊浩面不改色地道:「臣記得很清楚,戌時一刻,臣就回府了,回府之後,吃了碗夜宵,洗了個澡,一覺睡到天亮,這才趕來上朝,如果程大人確是在臣回府後來過,臣沒有不知道的道理,官家日理萬機,諸事繁忙,想是記錯了時辰。」

  趙光義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微笑道:「戌時一刻,你就回來了?」

  楊浩斬釘截鐵地道:「絕不會錯,戌時一刻,臣就回府了,再不曾離開。」

  趙光義盯了他半晌,轉顏一笑:「如此說來,想必是朕記錯了。先帝駕崩,是眼下最重要的事,你身為大鴻臚,當盡心竭力,把先帝風光大葬。去吧,且去靈堂那邊照應著,好好操持。」

  「臣遵旨。」楊浩長長一揖,退了出去。

  王繼恩一個箭步閃到趙光義身邊,趙光義一擺手,便將王繼恩要說的話堵了回去,王繼恩那隻惡狠狠地舉起,作勢欲劈的手也慢慢收了回去。

  「曹彬可肯與楚昭輔合署公文,喝停北伐大軍、調魏王回京了?」

  「是!」

  王繼恩的腰桿兒很自然地彎了下來:「天明時分,曹樞密終於簽署押印了,楚將軍已令八百裡加急快報傳往北伐軍中。」

  趙光義吁了口氣,道:「這件事,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大軍要肯停下,魏王要肯回來,這江山……才算是穩下來。你去靈堂那邊看著點,看看百官有何反應,但有異常立刻稟報於朕。」

  「遵旨」王繼恩答應一聲,卻沒動彈。

  趙光義微微一笑道:「愛卿勞苦功高,朕是不會忘記的。宮中大事小情,現在還要依賴著你,朕封你為宮苑使,負責六宮一應事宜。先帝駕崩,遵先帝遺囑,當歸葬埋石馬之處,愛卿便負責陵寢事宜。」

  宮苑使負責後宮一切事宜,那是內官最為尊貴的官職。而主持工程,素來是肥差,哪怕不太貪的,也能得賺得盆滿缽滿,放屁流油,王繼恩恭聲謝恩,卻未露出過份的喜悅。

  趙光義又道:「你做事得體,識文通武,總做些侍候人的差使,未免大材小用。朕登基之後,總要出兵北伐,再拓疆土的,唔……待先帝陵寢事畢,便放你個外官,暫任河北道刺使,將來隨朕征討天下,但得立下戰功,前途不可限量。」

  王繼恩動容跪倒,喜形於色道:「謝陛下,奴婢遵旨,陛下一夜勞累,請歇息龍體,奴婢告退。」

  外官與內官,完全不同的官員。內官雖也有品秩,俸祿著實不低,說到根兒上,不過就是侍候皇帝和嬪妃的太監頭兒,可是外臣……,那是要開衙建府,做一方父母的。見了皇帝也只稱臣,非逢大禮不必下跪,豈是宮中一個男女不分的『奴婢』比得的?

  王繼恩心花怒放,腳步輕鬆地退了出去。

  殿中一靜,趙光義蹙起眉頭,驚疑不定地自語道:「奇怪,他到底有何所恃?竟然回到朕的眼皮子底下?」

  猶疑半晌,趙光義咬著牙根一笑:「以為大庭廣眾之下,朕動不得你麼?朕就不信,你敢在百官面前胡言亂語,哼哼,來日方長,咱們走著瞧!」

  這時內侍通報一聲,宋琪、賈琰走了進來,這些人都是趙光義潛邸的心腹,趙光義一得皇位,就給他們送去了出入宮禁的腰牌,他現在的全部班底還在南衙,在正式登基坐殿前這些心腹又不好安插到朝中為官,只得通過這種方式聯絡。

  一見趙光義,宋琪與賈琰便拜了一下:「臣參見陛下,恭喜陛下,榮登大寶。」

  趙光義滿面春風,親自離座將他們扶起,宋琪緊跟著又道:「官家,程德玄死了。」

  趙光義吃了一驚,失聲道:「禹錫死了?怎麼死的?」

  宋琪將發現程德玄死屍的事說了一遍,趙光義臉上陰晴不定,宋琪又道:「官家,無緣無故,誰會半夜三更刺殺朝廷命官?禹錫是去追緝楊浩的,依臣所見,殺人者必是楊浩無疑,楊浩此時恐怕已然逃逸,堂堂九卿之一,猝然失蹤,豈不可笑?官家可下明旨,通緝於天下,只要找到他的下落,臣自有手段,叫他神不知鬼不覺地……」

  趙光義陰沉沉地道:「不用找啦,楊浩現在就在宮裡。」

  宋琪大吃一驚,失聲道:「甚麼?」

  趙光義有些煩躁地道:「他大剌剌地出現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朕一時倒動他不得了。不用管他,他既敢回來,朕就不怕他逃出生天。如今朕甫登基,太多事情需要料理,哪有心神與他閒耗。」

  賈琰道:「陛下說的是,官家以至尊凌天下,小小楊浩何足道哉。」

  趙光義道:「當務之急,是要穩定帝位,鞏固皇權,穩定天下人心。朕正有事與你們計較,來來,你們坐。」

  宋琪、賈琰忙道:「官家面前,哪有臣的座位。」

  趙光義一笑,仍叫人搬來錦墩,二人千恩萬謝地坐下,三人便計議起來。

  「遠征之軍原地駐紮下來,對軍中諸將還要做些安撫。官家登基,大赦天下,群臣也要封賞的,北伐諸將不妨先賞,自党進以下,重要將領均應有所封賞,以安其心。」

  「這個朕省得。今著曹彬附旨,傳令三軍停而不前,只是一個試探。既然曹彬識時務,樞密正副使肯聽從朕的命令,京畿禁軍便在朕的掌控之中,但憑這一點,党進那邊就得三思而後行。」

  「官家,洛陽那邊,已經連夜派了人去,趙相那裡掀不起什麼風浪。皇三弟及諸多皇族府邸也都在密切監控之中。此外就是党進等諸多北伐將領的家眷,這些人也被監視著一舉一動,插翅難飛。」

  「好!」

  「輸運北伐大軍的糧草已經掐斷,待魏王收到聖旨時,軍中便該知道這個消息了。」

  「好。」

  「眼下,還要大赦天下,詔告天下臣民,新帝登基。還有定年號……」

  「這個……定年號……早了些吧?年號應該自先帝駕崩次年算起……」

  「如今還有大半年的時光,夜長夢多啊,早一日定下來,年號、皇號、太子,都要早些定下來,名份正了,天下也就定了。」

  「……好!」

  楊浩離開垂拱殿,便一瘸一拐地直赴靈堂。

  他和趙光義這番過招,正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程德玄去過楊家沒有?去過!他在不在府上?不在!

  可他就是當著趙光義的面,一口咬定自己在家,趙光義又耐他何?新任皇帝跟一個臣子沒完沒了的計較他昨晚到底去了哪兒?又不是獨守空床的老婆,一肚子怨氣,你非得較那真兒幹嘛?

  楊浩反正是知道他絕不會放過自己,擺出這麼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趙光義反而有所忌憚,摸不清他到底有什麼底牌,因此心生疑慮,便不敢輕易下手了。他可是九卿之一,趙光義有何罪名敢公開殺他?若要暗中下手……他可是大鴻臚,整日操辦先帝喪事,這幾天恐怕皇帝都沒他見的官兒多,整天在人前打晃,誰能下手?何況他這幾天大多數時間要在宮裡頭度過,趙光義絕不敢讓他死在宮裡,給自己的登基添加點不堪的佐料。

  至於宮外……,他清晨上朝之前,已經悄悄見過了豬兒,並與繼嗣堂在汴梁的暗樁取得了聯繫,有汴河幫的江湖好漢們暗中相助,又有繼嗣堂遍及三教九流的潛勢力,這幾天讓他們好好安排,來日他一出宮門,便像魚入湖海,誰還能尋得到他蹤跡。

  佈設靈堂的大殿中,已是一片素白。

  趙匡胤的棺槨在大殿盡頭,前方置著香案、靈牌,文武百官依序祭拜,在禮官指引下哭祭先帝。

  楊浩位列九卿,地位僅次於三位宰相,所以直趨最前方,在三位宰相身後跪下,祭拜一番,然後便起身走到一邊,鴻臚寺諸官員都圍上來,焦海濤等人各自將自己負責的事宜彙報一下,楊浩又指點安排一通,各司官員立即分頭下去,料理安排自己手頭的事情。

  楊浩則在側前方跪下,避開文武百官序列,方便鴻臚寺官員隨時向他請示,安排大喪各項禮儀。

  楊浩一邊哭靈,一邊遊目四顧,只見靈前百官神色各自迥異,顯然對趙匡胤突然暴斃,很多人毫無心理準備,倉促逢此大變,難免有些失措。曹彬、田重進等官員面色更是沉重,卻也無人敢東張西望、交頭接受。

  新君已經拜了,他們是大宋的官兒,扶保的趙家的社稷,坐江山的是趙家的人,他們除了接受現實,還能怎樣?

  楊浩又將目光轉向靈前,跪在靈位最前方的,自然是宋皇后和趙匡胤的一雙子女。宋皇后一身孝,尤顯年輕,二十許人,貌美如花,只是一雙眼睛哭得像桃兒似的,此刻她已哭得嗓子都啞了,高聲不得,只是不斷拭淚。

  楊浩見了不禁心生惻隱,忽地,他察覺兩道目光正在盯著自己,心頭不由一凜,趕緊伏下去,隨著百官做號啕大哭狀,藉著擦淚的動作,他以袖掩面,向那目光悄悄看去,這一看便是一怔。

  他還以為是趙光義的耳目在注意他的一舉一動,不料這一抬頭,碰上那對目光,卻是暗吃一驚。那人竟是永慶公主,她身穿一襲麻布白衣,一頭青絲也挽在白絹之內,清秀的臉蛋兒上掛著淚痕,鼻頭哭得紅紅的,那雙淚眼卻是一瞬不瞬地正在盯著他看。

  一碰上他的目光,永慶公主立即微微側身,隨著唱禮官的高呼拜伏下去,嘴巴向自己身前使勁努了一下,楊浩向她身前一看,不禁一陣茫然,永慶公主又努了一下嘴巴,楊浩茫然地想:「在她身前跪著的就是宋皇后,她要自己看什麼啊?莫非……那個蒲團跪得不太舒坦,她想讓我換一個?」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acer76123

LV:16 版主

追蹤
  • 4

    主題

  • 562

    回文

  • 3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