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步步生蓮 作者:月關 (連載中)

 
acer76123 2017-7-18 08:15:3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9 2367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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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1章 「幽會」

  永慶見他不能動作,心中不免焦急,可她也知道,楊浩是外臣,輕易靠近不得自己。

  她靈機一動,計上心來,似乎想要站起身來,卻做出雙腿發麻站立不穩的樣子,楊浩見機,一個箭步上前扶住了她,永慶公主立即低低說了一句:「伺機與我一唔!」

  只一句話的功夫,王繼恩就披麻帶孝,像一隻白貓兒似的躡著手腳飄了過來,楊浩收手,滿臉戚容地道:「公主節哀,請保重玉體。」

  王繼恩細聲細氣兒地道:「公主若是身體不適,且請稍作歇息。」

  永慶公主搖了搖頭,低聲道:「本公主去一下西偏殿。」說罷輕輕退到了一旁。

  殿西盡頭是宮中方便之處,皇親國戚、文武大臣們為皇帝守靈,可也不能不吃不喝、不拉不撒,誰有些內急,都是去西偏殿的五穀輪迴之地方便一下,王繼恩聽了連忙退開一步,永慶公主便向西偏殿走去,始終不曾再望楊浩一眼。

  楊浩神色如常,回到原位跪下,隨著唱禮官的呼喝祭拜如儀,心中暗暗揣測:「公主行蹤如此詭祕,要與我私下會唔,做什麼?」

  楊浩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永慶公主回來,還是想不透其中原由。皇帝一家人雖然都住在大內,可是帝王家庭重門疊戶,規矩森嚴,可不是尋常人家的三間瓦房,東西屋住著,這屋放個響屁對面屋都聽得清楚,害得新媳婦過門兒放個屁都得零揪。

  趙匡胤的死因,楊浩一清二楚,卻不認為皇后和公主、皇子們也知道,就算他們知道,也沒有找到自己頭上的道理,在世人眼中,自己可算是南衙的人,永慶公主如此詭祕,倒底要幹什麼?

  永慶公主伺機睨了楊浩一眼,楊浩卻再不看她一眼。如今宮中,最為趙光義注意的就是楊浩,暗中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他,他怎有可能與公主相見。永慶公主揣摩不出他的心意,暗自焦急不已,卻也不敢再向他做些暗示。

  過了一會兒,焦海濤來到殿角,向楊浩微一示意,楊浩看見,便起身走過去。焦海濤小聲道:「大人,棚匠們已經到了。」

  楊浩點了點頭,便向殿外行去。到了殿口兒,王繼恩不知從哪個角落蹭地一下躥了出來,假意碰個正著,點頭哈腰地道:「哎喲,大鴻臚,這是往哪兒去。」

  楊浩向他點點頭,淡淡地道:「棚匠們已經到了,本官去張羅一下。」

  「哦……,好好好,碗兒……」

  一個小黃門從殿門邊站了出來,王繼恩道:「碗兒,侍候著大鴻臚,靈堂裡邊諸事繁雜,離不得大鴻臚,有什麼事,你跑腿傳報一聲。」

  楊浩淡淡一笑,起身出了大殿。

  那時有什麼紅白喜事,要搭棚兒,迎來送往要搭棚兒,慶祝開業也要搭棚兒,這棚兒常以綵帶縛木,結常青松、柏枝及五色彩旗於其上,形似過街牌樓,每年正月十五觀花燈,七夕乞巧、八月中秋、元旦除夕更是滿城重結綵樓,以為慶祝,所以汴梁城中棚彩業非常發達。

  楊浩一瘸一拐的去見被選進宮來的棚匠們,小黃門碗兒便寸步不離地跟著。到了外面,就見一個小鼻子小眼的市儈商人,領著一幫扎圍裙、穿短衣的工匠,帶著各式的工具正等候在那兒。

  焦海濤快步上前,說道:「大人,這位是侯掌櫃的,是這些棚匠的工頭兒。侯掌櫃的,這位就是大鴻臚,還不上前參見。」

  那個侯掌櫃的連忙上前見禮,陪笑道:「大鴻臚,這些……都是東京城裡手藝最好的棚匠,哪怕搭個三門大棚兒,中間走車、兩門過人,也不需一斧一鋸,搭出的棚兒上邊有頂,兩旁有挑角,全部用杉木杆兒搭架子拉撐,外縛柏枝而成。木杆不鋸不釘,平地搭棚,不刨坑,不栽樁,全憑繩索捆綁,牌樓立好,風吹不倒,人推不散……」

  他比比劃劃地說著,幾個外人不易察其奧妙的動作便在手勢中帶了出來,楊浩看了目光微微一閃,淡淡地道:「這有什麼好吹噓的?皇宮大內,允你們拎著斧鋸鑿子,滿地的鋸木刨坑麼?正是要你們這樣的手藝,才要你們來。侯掌櫃的,所需木杆兒多長多粗,你們都丈量好了,在宮外弄好,然後搬進來搭棚,這棚兒得從內廷、靈宮,一直搭出午門去,直到御街盡頭,時間可有限的很,你們打算怎麼個扎法,走,本官一路指著地方,你給本官好好說著,可出不得半點紕漏……」

  說著他也做了個不引人注意的動作,眼角微微向下一沉,在旁邊豎著耳朵傾聽的那個小黃門身上一頓。

  侯掌櫃的目光微微一閃,點頭哈腰地道:「大鴻臚放心,大鴻臚放心,小人們雖只是掙口辛苦飯吃,做事還是勤勉的,白綾、白布、白綢、白紗這些應用之物,以前扎棚兒可都是主家出的,小人們小本經營,買不起那許多貴重之物……」

  「聒噪什麼,皇家會差了你這些東西?回頭本官與娘娘和王都知商議一下,由內廷裡往外搬,用多少不會差你一尺布頭兒,走吧。」

  「是是。」

  那侯掌櫃的答應一聲,一擺手,那些個扛箱擔籠的棚彩匠們就亂烘烘地跟了上來,一個匠人擔著根扁擔,前後各有一口箱子,那箱子一悠,稜角一下子便撞在小黃門碗兒的小腿骨上。

  這一下碰上去一點聲音都沒有,可那個地方挨一下狠的,可是痛澈入骨,碗兒慘叫一聲,抱著小腿就倒在了地上,疼得在地上直抽搐。侯掌櫃的一見大驚,衝上去劈頭蓋臉照著那匠人就是一頓抽,破口大罵道:「你個夯貨,這是什麼地方,你也不小心著點兒,作死不成?」

  「行了!」

  楊浩冷喝一聲:「這種地方也是能大聲喧譁的?滾開!」

  他淡淡地瞟了眼那個小黃門,訓斥道:「碗兒,你也是不長眼睛,直不愣登的就往上撞?平時怎麼做事的?好了好了,去旁邊歇會兒,歇過了勁兒再跟來聽用。」

  碗兒痛得眼淚汪汪的說不出話來,楊浩已拖著殘腿一起一伏地去了。

  皇儀殿宮門口,幾個匠人比比劃劃,又說又量,焦海濤在一旁指指點點,畢竟宮中禮儀,和地方百姓辦喪事還是有許多不同的,這方面的禮儀他可比楊浩那根大棒槌明白。

  楊浩立在不遠處,抬頭看著搭了梯子爬上宮牆丈量的匠人學徒,嘴脣輕輕嚅動了一下:「都準備妥了?」

  站在身後的侯掌櫃還是一副很猥瑣的樣子,可是一雙小眼睛裡也隱隱透著一絲精明:「一俟得到大人吩咐,我們便立即著手準備。大人是要走水路還是走旱路,先往西還是先潛居城中?未曾得到大人的準信兒,我們只好都做著準備,保證萬無一失。」

  他咧嘴一笑,低低說道:「這天底下再亮堂,也有陰溝暗渠,城狐社鼠,挖門撬洞,官府再了得,也沒本事把手伸到那裡邊去。」

  楊浩微微頷首:「你們先準備著,如何潛走,現在還沒個頭緒,我也要隨機應變、見機行事,對了,我在宮裡,處處都有眼線盯著,可是我想見一個內宮裡極重要的人物,你們……有沒有本事把她帶來見我?」

  侯掌櫃的眉頭微微一蹙:「大人,內宮人物,恐怕不好相見,這宮裡頭,我們可伸不進手來。」

  楊浩微微一笑,說道:「事在人為,未必想不出辦法。內廷也是要搭棚兒的,一會兒我帶你去靈堂,先認認人,詳細的計策,咱們再做商議。」

  皇帝大行,文武百官輪番入宮哭靈、守靈,趙光義雖然忙得焦著爛額,也得一日三至,帶頭哭祭,到了第二天午後,整個宮中已是人困馬乏。換進來的哭靈官兒們還算有點精神,王繼恩這些人可是連軸兒轉,都有些吃不消了。

  一箱箱未曾染色的白綾白緞自後宮裡搬出來,工匠們忙忙碌碌,內廷中的棚兒已經都搭完了,一座座棚兒矗在那裡,莊嚴肅穆。

  皇子德芳年紀還小,早已禁受不住,由人帶下去暫做歇息,皇后娘娘和永慶公主卻仍一直守在靈前,中間只休息過兩個時辰,吃了點東西。

  楊浩忙碌一番,回到靈堂一角站定,永慶公主悄悄睨了他一眼,楊浩假意咳嗽,向下重重地點了下頭。永慶公主此前已得到他匆匆示意,此時見他點頭,便輕輕退到一旁,帶著兩個貼身宮人向西偏殿行去。

  王繼恩正監看著滿殿文武的舉動,尤其是楊浩的一言一行,對這位年幼的公主卻不大放在心上,他在乎的朝臣們有沒有疑竇,有什麼舉動,卻萬沒想到身處深宮的小公主會知道先皇遇刺真相,而且異想天開地要與外臣接觸,何況她往西偏殿去方便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所以渾未在意。

  永慶公主帶著兩個心腹宮人出了靈堂往西偏殿行去,迎面兩個匠人抬著口箱子正好迎面走來。永慶公主回頭看了一眼,忽然快步迎了上去。

  雙方交錯而過時,那口箱子的箱蓋忽然彈了開來,永慶公主側身一歪,便倒進了箱子,箱蓋合上,兩個匠人仍是穩穩當當地向前行去,兩個宮女也是似無所覺,繼續向偏殿行去,整個過程只在剎那之間,恰於此時轉過牆角來的兩個內侍渾若察覺。

  靈棚已經搭到靈堂外邊了,楊浩得了信兒,一瘸一拐地出去指揮,王繼恩打個哈欠,扣了釦眼屎,向碗兒遞個眼色,碗兒苦著臉點點頭,一瘸一拐地跟在楊浩後面出去了。

  眼見殿門外全是匠人,舞舞扎扎的,碗兒可不敢靠那麼近了,只在廊下站著,監視著接近楊浩的所有人。

  「上邊再高一些,多搭幾條白綾,門口得寬一些,要抬先帝棺槨出來的,別颳著。」

  楊浩賣力地指揮著,一瘸一拐地來來去去,身旁倒也沒人靠近。

  「哎,那口箱子放下,讓本官歇歇腳兒。」

  楊浩忽地看見兩個匠人抬了口箱子過來,連忙招呼一聲,令他們把箱子放下,把人趕到一邊,一屁股坐上去,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他一邊看著匠人們搭棚,時不時的還要高聲指點幾句。碗兒看得沒趣,便依著殿柱,在階石上坐了下來。

  「你……你讓開些!」

  楊浩突然覺得屁股被人用手指戳了一下,不由一驚,趕緊不著痕跡地往旁邊挪了挪,只見箱蓋上露出一尺見方的一個小洞,一隻小手縮了回去,然後湊上來一張俏臉。

  楊浩只低頭看了一眼,就繼續抬頭看著前方,以手撫脣,做著沉吟姿態,低聲問道:「公主,有何要事與楊某相唔,還要做得如此隱祕?」

  永慶公主沒好氣地道:「本公主自然有不得不小心的理由,可你……你似乎比本公主還要小心,這是……這是搞的什麼名堂?」

  楊浩哪能說出自己現在是整個宮廷裡最受關注的人物,他乾笑一聲道:「臣也有臣不得已的苦衷,公主有話請快些講。」

  永慶公主平抑了一下呼吸,沉聲道:「大鴻臚本霸州一百姓,如此年紀,兩年時光,便位列九卿,堪稱本朝第一人,不知大鴻臚食君俸祿,可肯忠君之事麼?」

  楊浩聽了這句場面話,心裡嗵地便是一聲跳,可是這種問話,根本就沒有第二個回答,只得硬著頭皮道:「公主,臣雖武人出身,沒有讀過多少書,卻也識得君臣大義。君義為仁,臣義為忠,父義為慈,子義為孝,人倫五常,君臣忠義為先,臣蒙皇恩,破格擢拔,始有今日成就,豈會不感念君恩、效忠朝廷?」

  永慶公主目中盈起了淚光,低聲道:「好,那我問你,現在如果有人不忠不義、弒君犯上,你大鴻臚該當如何?」

  「莫名其妙的,公主怎麼會問出這句話來,難道……」

  永慶公主見他不語,聲音都發起顫來:「你大鴻臚……該當如何?」

  楊浩垂下頭,低聲道:「臣自當竭盡所能,維持朝廷綱紀。」

  永慶緊追了一句:「如果那人……那人如今隻手遮天,一言可令人生、一言可令人死呢?」

  楊浩把心一橫,說道:「皇恩浩蕩,方有今日之楊浩,臣縱粉身碎骨,亦不能仰酬皇恩於萬一,大義當前,若有亂臣賊子欺君犯上,臣自當以身報效,縱死無悔。」

  「好!」

  永慶公主應了一聲,箱子上露出的那張面孔已是掛滿淚痕:「大鴻臚,我父皇暴卒,實為奸人所害,這奸人如今已篡奪國之寶器,即將登上至尊寶座。永慶走投無路,今求助於大鴻臚身前,大鴻臚,你能盡臣之忠義本份,為國除奸麼?」

  楊浩聽了瞿然變色,連忙咳嗽兩聲以作掩飾:「茲事體大,公主有什麼憑據,可萬萬胡說不得。」

  「本公主沒有胡說。」永慶哽咽道:「大鴻臚可還記得本公主從你朋友那兒討來的那隻鸚鵡?」

  「記得。」

  「那隻鸚鵡慣會學舌,大鴻臚是親眼見過的。那隻鸚鵡自被本公主帶回宮中,一向喜歡夜宿父皇宮中承塵之上,昨夜,那隻鸚鵡飛回本公主的殿中,學父皇口吻,大叫『今以至尊,二哥殺我!』試問父皇口中的二哥除了我二叔,還能有誰?父皇龍體一向康健,昨夜卻無緣無故暴病身亡,豈不正與此相應?一隻鸚鵡,若非耳聞,怎能效父皇口吻說出這句話來?」

  楊浩變色道:「那隻鸚鵡現在在什麼地方?」

  永慶哀聲道:「那隻鸚鵡……已被娘娘以被褥……悶死了,可是如此大事,若非事實,本公主豈敢妄言,大鴻臚信不過本公主,還要親自求證麼?」

  楊浩吁了口氣,喃喃地道:「殺得好,殺得好,這隻鸚鵡不死,潑天大禍就要臨頭了。」

  永慶公主盯著他問道:「大鴻臚,本公主已把真相合盤托出,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交給了你,你如今……怎麼說?」

  「這個……」

  楊浩略一猶豫,永慶公主已凜然道:「大鴻臚如要榮華富貴,現在就可以去向新皇帝告發,永慶這條命,你只管拿去,用我的鮮血,染紅你的前程。」

  楊浩連忙道:「公主這是說的哪裡話來,楊浩但有半點人心,豈會幹出這種事來?」

  永慶喜道:「那……就請大鴻臚言行如一,為我父皇雪昭冤洗。永慶結草銜環,必以報德。」

  楊浩遊目四顧,努力保持面部平靜,喃喃說道:「公主,不知你想要臣怎樣為先帝洗冤昭雪?楊浩手中沒有一兵一卒,難道要刺殺晉王麼?晉王一身武功,臣縱抱著必死之心,卻也未必就能殺得了他。」

  永慶公主興奮地道:「大鴻臚不必擔心,本公主怎會要大人刺殺那篡位弒君的奸人,永慶是想請大人去報信與我大哥知道。我大哥魏王如今統御大軍在外,若知真相,揮師返京,討伐膩臣,憑他手中虎賁,定可剷除國賊!」

  永慶說罷,睜著一雙興奮的大眼睛,瞬也不瞬地看著楊浩,卻見楊浩一臉木然地望著前方,她怔了一怔,方才醒悟道:「大鴻臚力挽狂瀾,立此不世之功,待我大哥剷除國賊,登基坐殿,自然不會虧待了大人,就封大人一個宰相……,不,封大人為郡王,立此不世之功,便封一個郡王也不為過,大人……」

  楊浩木然道:「公主的意思是說,要臣追上魏王千歲的大軍,向他說明先帝駕崩的真相,然後由魏王千歲統領大軍回師,剷除奸佞,恢復正統?」

  「對呀。」箱口露出的一雙眼睛天真地眨了眨:「有什麼不對?」

  楊浩長長地吸了口氣,道:「臣……身為大鴻臚,值此先帝駕崩、新君登基之時,要怎麼樣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汴梁?」

  永慶一呆。

  楊浩又問:「臣見了魏王千歲,告訴他皇帝駕崩,弒君者乃官家胞弟晉王千歲,魏王殿下就一定會相信為臣?」

  永慶吃吃地道:「這……這個倒是好辦,皇兄識得我的筆跡……」

  楊浩不接她的話碴兒,再問:「魏王千歲縱是相信了為臣,可那時晉王千歲已然登基稱帝,魏王從未領過兵,在軍中並無威望,他要統兵回師,討伐新君,軍中眾將、十萬禁軍,就一定會追隨魏王麼?」

  永慶又是一呆,結結巴巴地問道:「楊……楊大人,那……那你說該怎生是好?」

  楊浩搖了搖頭,默然不語。

  木已成舟,一個是隨趙匡胤打天下,又做了十年開封府尹,早就著意結交文武百官,勢力盤根錯節的晉王,一個是初出茅廬、根基幾等於無的毛頭小子,再加上趙光義馬上就要稱帝,而皇長子連皇儲的身份都沒有,白痴都知道會選擇誰,瞎子都知道他沒有翻盤的可能了。

  他的頭搖了三下,永慶公主的臉頰已蒼白如紙,離那箱口也遠了些。楊浩卻突地眼前一亮,陡然想起一件事來,一下子連心都跳得快了起來。

  他思索片刻,緩緩說道:「臣……有辦法把消息傳遞給魏王千歲,至於魏王能否調動三軍討伐貳臣,臣卻沒有把握。」

  永慶公主激動之下,忘形地抓住了他放在洞口的手:「那就成,那就成,你說,要怎麼做?」

  楊浩輕輕抽回手,目光閃動,徐徐說道:「臣的意思,當穩妥行事,先探明三軍意志,若三軍擁戴,願隨魏王揮師討逆,那就不妨拼上一拼,若三軍不肯事魏王,那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事機沒有洩露,公主和娘娘、魏王等也不致有殺身之禍,可以暫時隱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永慶公主忙不迭地道:「大人所思所慮,自然比永慶周詳。還請大人教我,永慶該怎麼做?」

  楊浩緩緩道:「公主……須答應臣三件事。」

  永慶公主急道:「你說,你說,漫說三件事,就是一萬件事,我也答應你。」

  楊浩道:「第一,要請皇后娘娘擬一封討逆檄文,這一封檄文,非只言與魏王一人的,乃是號召全國軍民討伐叛逆,須用皇后璽印,方可為證,取信天下。」

  「這個使得,娘娘與爹爹恩義深重,恨不得隨爹爹而去,只為顧慮我兄妹安危,她才忍辱負重,隱忍不發,大人若肯相助,娘娘一定會應允的。」

  「第二件事,還請公主親筆寫一封家書,專門寫與魏王的,言明先帝遇害經過和你們在京中的處境,臣會把這封信先交予魏王,請其決斷。畢竟,如果魏王揮師伐逆,娘娘和公主在京中的安危就很難保證,到底如何決斷,還得請皇長子決定。」

  永慶重重地一點頭:「這沒問題,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永慶的個人安危又算得了甚麼?何況,大哥一旦舉報,他更不會輕易對我們下毒手的,其中利害,大哥一定也會想的明白。」

  楊浩點點頭道:「這第三件事麼,就事關為臣了,這件事,就要著落在公主身上了。」

  「我?」

  永慶酥胸一挺,臉蛋向洞口湊近了些,毅然道:「你說,無論什麼事,我都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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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2章 獨角戲

  三天一過,新帝登基。

  靈堂那邊白茫茫一片,文德殿卻已恢復了金壁輝煌的模樣。

  皇家比不得尋常百姓家,家事也是國事,新帝登基乃是舉國同慶的大日子,既延誤不得,也不能帶出一絲晦氣來。

  登基大殿異常隆重,從內朝、外朝、再到午門、御街,所有的靈棚都已撤下白綾,換上彩綢,裝飾的花團錦簇,唯有靈堂一處仍然帶孝,穿白衣、扎白帶子的的宮人、內侍們暫時也被約束在靈堂內,大典期間不得隨處走動。

  新帝登基,文武百官、皇親國戚、元老宿臣,各依序列,依次入殿,參拜致禮,山呼萬歲聲中,趙光義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屁股放在皇帝的寶座上,心裡終於踏實了些。

  今天,萬眾矚目,他是唯一的主角。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是秉承天意,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望著御階下跪拜的群臣,他就像高高在上的神明,俯視著腳下的螻蟻,那種感覺,實是飄飄欲仙。

  參拜新君已罷,盧多遜、呂餘慶、薛居正便率中書、門下、樞密兩府一院、六部、九卿進請陛下更換年號。

  循舊例,先皇駕崩的當年,年號是不更改的,新任皇帝要在次年元月一日,再擬立新的年號,可是如果仍然沿用舊的年號,對趙光義來說,亡兄的陰影便揮之不去,自己的帝位始終不夠踏實,所以他也顧不得古制舊禮了,在他的授意下,三相率百官請立年號,早已有備的趙光義假意推讓一番,便更改年號為「太平興國」。

  隨即,趙光義又改了自己的名字。

  他本名叫趙匡義,趙匡胤登基之後,臣子要避皇帝名諱,他就改了名字叫趙光義,如今自然沒有再改回舊名的道理,他也不想改回舊名,趙匡義這個名字總是令他情不自禁地想起讀音相近的另一個名字,於是他祕密延請京師名相師,為自己擬了一個新名字,單名炅字,今後,趙光義就叫趙炅了。

  宋以火德興國,這個炅字日下有火,正合大宋國運,在他看來是大吉大利,雖說命相風水之說終究有些虛妄,但是對急於鞏固政權的趙光義來說,但凡能討些吉利彩頭的東西,他現在都不厭其煩,從善如流。

  起好了年號、名號,隨即便是大赦天下,頒佈新政,新帝皇恩浩蕩,普天之下雨露均沾,除殺頭大罪不得開釋外,所有罪囚都做了開釋、減刑等處置。

  同時,春闈科舉大考正在緊張進行之中,趙光義下旨,這一科春闈,擴充取士名額,每科錄取人數有太祖皇帝時候的每試幾十人擴充了十倍甚至百倍,達到了數百人甚至上千人,並規定從此以後,均依此例。此舉自然得到了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唯求入仕一途的讀書人及其家眷的熱烈擁護。

  科舉考試,同科及第的進士們互稱同年,稱主考官為座主、座師或恩門,自稱門生。這樣,新進士就和主考官之間建立起了一種非常特殊的師生關係,新進士常把自己的及第看作是主考官對自己的一種恩情而感恩戴德,於是科舉考試就成了主考官結黨營私,建立和培植自己勢力的一種渠道,唐末的牛李黨爭就是一例。

  趙匡胤有鑑於此,就把最終決定考生能否被錄取的大權移到了自已的手上,從而形成了科舉的第三級考試:殿試。皇帝成了最終的主考官,成了所有新進士的恩門,所有的新進士都成了皇帝的學生,成了天子門生,他們感恩戴德的對象只能是皇帝了。這樣,皇帝就把科舉的取士大權牢牢地抓在了自己的手上。

  趙光義大肆擴充取士名額,就給官宦隊伍補充了大量新鮮血液,這些進士將來都要在官府中任職的,這就等於一下子掌握了一支龐大的效忠於他的後備官員隊伍。這一手十分高妙,獻計者正是宋琪和慕容求醉。

  隨即,趙光義便大肆封賞群臣。遠征在外的党進、潘美、呼延贊等人固然皆有封賞,朝中文武也不例外,盧多遜、薛居正、呂餘慶、沈倫、曹彬和楚昭輔等人都加官晉爵,自己已升無可升的,就加官、加爵,擢升他們的兒孫子侄為官。另外就是進行一番平調,一些元老重臣如趙普這般,在朝中仍有極大潛勢力的大臣,都被他一道道詔書下去,準備調到開封附近,以便控制。

  趙光義下一道詔令,文武百官便山呼百歲一次,聲音如排山倒海,坐在高高御座上的趙光義感受到迎面而來的巨大聲浪,不禁熱血沸騰,這就是權力,無上的權力,階下每一個人,都是威震一方的文武重臣,而他們莫不跪倒在自己的腳下,這就是帝王。

  王爺,哪怕是再尊貴的王爺,和皇帝之間都有著天淵之別,不坐上這個位置,永遠不會感受到那種天下江山盡皆掌握手中的滋味,雖然竭力保持著莊重、肅穆,和緬懷先帝的哀傷,他還是禁不住露出一絲微笑,於是學著皇兄以前的習慣動作,伸出一隻手,緩慢而有力地一揮,沉聲說道:「眾卿平身。」

  「謝萬歲!」眾臣爬起,依序歸位。其中一人一瘸一拐,顯得異常乍眼。

  趙光義一看到他,心裡就特別的膩味。

  楊浩,這個他曾經想招攬的人,對他始終若即若離,這令折節下交的趙光義心中始終有一絲不快和羞辱感,這種壓抑的反感在楊浩變成一個殘廢的時候,終於把他心中最後一點耐心都消磨殆盡了。

  而今,這個很難稱得上是自己心腹、卻很可能掌握著他弒兄篡位真相的楊浩,就像是他眼中的一根刺,必欲拔之而後快。

  可是……,現在還不是時候,坐上這個寶座只是開始,坐得穩這個寶座才是結束。楊浩沒有膽量、也沒有能力當場揭穿他的醜事,他有的是時間和機會慢慢收拾他,直到把這根眼中釘永遠拔去。

  他從高高的御座上俯視著楊浩,眸中閃過一絲寒光,隨即抬起頭來,平視前方,沉聲道:「朕於潛邸時,掌理開封府事,府中幹吏宋琪、賈琰、程羽、慕容求醉諸人,殫精竭慮、勤勉用心,皆堪重用,今朕承繼大寶,是故擢升任用。王繼恩,宣朕旨意。」

  「奴婢遵旨。」

  王繼恩答應一聲,說道:「上諭,慕容求醉任給事中、宋琪為東閣門使;賈琰為東頭供俸,程羽任西閣門使、商鳳為殿前左班、陳從信為右班殿直,陳贊為軍器庫副使,王延德為御廚副使。張遜任……周瑩任……王繼英任……」

  王繼恩一一念來,南衙屬吏大多在朝中安插了職務,這些官職不但充斥於中書、門下、樞密和六部,而且遍佈於京師和地方的軍隊系統,總人數,足足有八十多人。什麼叫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就是了。他們擔任的官兒都不算大,可是誰都知道,用不了三年五年,這些人便會連連擢升,成為皇帝在文武班中的中堅力量。

  這些人中以宋琪、賈琰、程羽、慕容求醉等人為代表,代表眾受封官員上殿謝恩,趙光義和顏悅色地將他們喚起後,突然熱淚盈眶,顫聲說道:「先帝非只天下之君,也是朕的胞兄,兄皇龍馭賓天,朕心中不勝悲慟。先帝在時,厚愛家人,未嘗以至尊自居,朕登基大寶,以敬天法祖為首務,豈敢不效先帝?今朕登基,大赦天下,文武官俱受封賞,天下萬民俱承皇恩,豈能忘卻了家人,娘娘、皇弟、皇子、皇女上前聽封。」

  已換穿了宮裝禮服的宋皇后、皇子德芳、已嫁人的兩位皇女和永慶公主、還有皇三弟趙光美走上前來,向皇帝見禮,趙光義早已離開龍座,一溜小跑地下去,堪堪將他們扶起,熱淚盈眶地道:「皇嫂、皇弟、皇侄,你們都起來,都起來。朕這道加恩的旨意,你們不必跪接,靜聽便是。」

  王繼恩待趙光義退開一步,才清咳一聲,高聲宣旨:「……魏王德昭,改封吳王,加永興節度使、平章事;皇次子德芳,加封山南西道節度使、同平章事;皇弟趙光美,加淮南西路節度使兼侍中、中書令,知開封府、封齊王;先帝子女、今上子女、皇弟齊王子王,今後均稱皇子皇女,無分彼此……」

  隨後,又追封先帝已經過世的兩位皇后,給宋皇后上尊號,趙匡胤本有四子六女,兩個皇子三個公主早夭,如今健在的三位公主中,已經出嫁的昭慶公主進封為鄭國公主,延慶公主進封為許國公主,尚未出嫁的永慶公主也進封為虢國公主,公主還是公主,在封號上是有品秩的,這一進封,她們的俸祿、待遇便提高了一層……

  趙光義這般作為,登時打消了許多朝臣的猜忌和疑慮。如果說加封的那些節度使、平章事、甚至王爺都算是虛銜,只是增加了俸祿和待遇,並沒有什麼實權,可是皇三弟趙光美任開府府尹,這可是實打實的權力,如果先帝駕崩果真有什麼蹊蹺,今上豈敢如此放權?

  趙光義將眾臣的反應看在眼裡,心中不禁生起一絲得意,他目光一轉,忽地瞟見那個眼中釘楊浩,發現他脣角似乎含著一絲淡淡的譏誚,定睛再看,卻見他如其他大臣一般,恭謹地站著,目不斜視,毫無一絲不敬之意,似乎是自己方才眼花了。儘管如此,他心中還是好不舒服。

  這時,皇三弟趙光美已上前謝恩,他無暇多想,忙上前扶住三弟,好言安撫一番,說起亡兄時,兩兄弟倆執手相望,熱淚縱橫,好一副兄友弟恭的感人場面,文武百官見了,有人思念起先帝來,也不禁隨之暗暗飲泣。

  隨後,宋皇后便領著一雙子女上前謝恩。

  在趙光義面前,宋皇后不敢露出一絲怨恨之色。她嫁進宮後,尚無子女,先皇后所生的皇子德芳便被她當成了親生子,最受她的疼愛,宋皇后生怕趙德芳少不更事,被趙光義看出什麼破綻,所以一直緊緊地拉著他,把他摟在自己懷裡,永慶公主則跟在兩個姐姐後面,低著頭,淚水在眼眶裡盈盈打轉兒。

  「官家,臣妾率一子三女,叩謝皇恩……」

  「嫂嫂快快請起。」

  趙光義趕緊扶起她,動情地道:「皇嫂,皇侄……,咱們雖是天家,禮不可廢,但是如此稱呼,僅止於金殿。按皇兄時規矩,咱們一家人日常相見,只以家人相稱,朕仍是嫂嫂的二叔,光美的二哥,三位公主和德芳口中的叔父。

  皇嫂,你們不要過於悲傷了,逝者已矣,不能復生。朕繼承大寶之後,朝政上會秉持皇兄一向的主張,撫內攘外,與天下黎民共創太平。在家裡,朕也會像兄皇生前一樣,做一個仁厚友愛的一家之主。」

  宋皇后緊緊攬住趙德昭,垂下頭來,低低地道:「謝官家。」

  趙光義點點頭,環顧文武,上前兩步,大袖舒展,亢聲說道:「眾位卿家,承天恩賜,以火德王,始有我宋一朝。先帝雄才大略,南征北戰,滅荊、湖、蜀、漢、唐諸侯,振長鞭而御宇內,奠盛世之基,開萬古之兆,以至國運昌盛,四海賓服。朕自幼追隨先帝征討天下,既是先帝的臣子,又是先帝的胞弟,深受先帝的恩寵,今又受先帝遺託,得承千古之業……」

  這番話醞釀良久,早已背得滾瓜爛熟,說起來鏗鏘有力,在金殿上久久地迴盪著,震撼著每一個人的心靈,文武百官都知道這是新任皇帝登基的最後致辭,將定下他今後執政的基調,所以無不側目傾聽。

  「從來帝王之治,無不以敬天法祖為首務。先帝柔遠能邇、休養蒼生,共四海之利為利、一天下之心為心,保邦於未危、致治於未亂,英明神武,千古明君。朕之天資難及先帝萬一,唯有夙夜孜孜,寤寐不遑,躬行勤政,焚膏繼晷,以勤補拙,謹遵先帝的遺政遺志,不負先皇所託。還望眾卿竭力扶助,與朕共創大宋之萬世太平!」

  敬天法祖,那就是他不會對朝政大動干戈,太祖皇帝的一切遺政遺命,他都將奉行不渝,這不但把他自己打扮成了先帝遺志的最佳繼承人,也讓忐忑不安的文武百官們最終踏實下來。文武百官齊齊跪倒,轟然應道:「扶保大宋,臣等責無旁貸。定當戳力同心,效忠朝廷!萬歲、萬歲、萬萬歲!」

  趙光義很想得意地仰天大笑三身,可是先帝喪期未過,這樣做未免不合時宜,於是他只抿了抿嘴,向百官頷首示意。

  轟然隆隆的宣誓聲中,忽有一個不協調的哭聲幽幽切切地傳來,趙光義眉頭微微一皺,他閃目看去,見是永慶公主掩面哭泣,便強抑不快,扮出一副和顏悅色的模樣,柔聲說道:「永慶,莫要傷心了,你父皇雖已龍馭殯天,以後叔父卻會像你的爹爹一樣妥善照料你的。」

  「謝官家。」

  永慶公主向他福禮,垂淚道:「叔父形容酷肖爹爹,今日上殿,見叔父著龍袍,戴通天冠,龍行虎步,氣宇軒昂,儼然便是爹爹模樣,永慶見叔父而思爹爹,想起以前少不更事,常惹爹爹生氣,如今想來,好生悔恨。」

  趙光義聽了,霽顏說道:「永慶,不要內疚了,你能明白這些道理,你父皇在九泉之下也會感到寬慰的。」

  永慶抽抽噎噎地道:「永慶還記得,見到爹爹的最後一面,是在那日經筵上,那天,爹爹宣盧相公和幾位位大學士進宮為永慶講禮……」

  盧多遜聽她提起先皇,忙向天拱一拱手,嘆息道:「是啊,臣記得很清楚,那一日先皇特意提了一個禮字讓臣等為公主講解,先皇乃天下共主,有多少國事需要操勞啊,還如此為公主的終身大事操勞掛念,先帝真是……用心良苦啊。」

  永慶泣聲道:「可是永慶卻不知珍惜,竟爾偷偷小睡。記得盧相公等離去後,張洎大人又來,參劾大鴻臚楊浩,咆哮殿堂,永慶這才驚醒……」

  趙光義十分的不耐,可是現在不只是一個女兒在緬懷她的慈父,她說的可是先帝,於是只能像百官一樣,雙手微拱,肅立一旁,靜靜地聆聽。

  永慶公主幽幽嘆息一聲,道:「唉……,那是永慶最後一次與父親說話呢……,永慶還記得,父皇聽了張洎大人的訴告非常不悅,扣罰了大鴻臚半年的俸祿,永慶當時還插嘴說處罰的重了些。

  可父皇卻對永慶說,楊浩大人雖有行事魯莽,卻是忠心耿耿、做事勤勉的一位朝廷棟樑,他遷民於西北,實有開疆拓土之功;此後出使唐國,為我朝平定江南立下了汗馬功勞;出使契丹,又為我朝平定漢國製造了一個大好機會。哪一樁差使,都是出生入死,實有汗馬功勞。

  如今西北軍政靡爛,正缺一位能臣戍邊,楊浩大人雖腿腳有所不便,卻是最佳人選,國家用人之際,不拘一格,爹爹過兩日就要加封楊浩為橫山節度使、檢校太尉、開府儀同三司,判蘆州府事。

  如此年輕,承此重任,為免他年少氣盛,有剛極易折之虞,如今略做小懲,削削他的銳氣,也是磨礪的一務苦心。爹爹無論是待臣下還是待家人,少有責罵訓斥,常以苦心諄諄善誘。說罷這番話,就教訓永慶,不學禮就不知禮,不知禮就是無禮,罰永慶背誦《女誡》,永慶偷懶,便有意避著爹爹,誰想……這竟是見爹爹的最後一面,今日謁見叔父龍顏,想起爹爹音容笑貌,怎不傷心欲絕,嗚嗚嗚嗚……」

  永慶說罷掩面哭泣不止,滿朝文武卻是一片譁然,趙光義……趙光義臉都黑了。

  先皇要加封楊浩為橫山節度使、檢校太尉、開府儀同三司,判蘆州府事?那……那不是縱虎歸山,把這個心腹大患又送回西北去了?

  可是他剛剛才向滿朝文武宣佈,帝王之治以敬天法祖為首務,信誓旦旦地保證他要謹遵先帝的一切遺政遺志,不負先皇所託。

  永慶公主是先帝的女兒,她在文武百官面前說出這番話來,這就等於說了一道先帝的遺詔,他遵是不遵?為了給自己營造一個良好形象,削除百官心中的猜疑,趙光義下了好大的血本,連開封府尹都讓給三弟做了,要是對永慶口述的這道先皇遺命置若罔聞,那今天這齣戲不是都白做了?

  楊浩也嚇呆了,他臉色發白地看向永慶公主,心中只道:「我的上帝真主瑪麗亞啊,我只是想討回蘆州知府的差使,堂堂正正地回到西北,讓他找不到理由為難我蘆州罷了,怎麼怎麼……什麼橫山軍節度使、檢校太尉、開府儀同三司,判蘆州府事?我沒教你啊!凡檢校官加節度使出判府州事者,謂之使相。你想讓我以宰相的身份返回蘆州?你這不是幫倒忙嘛,他能答應麼?」

  說起來,永慶在楊浩教給她的詞兒上又擅作主張加了這麼一條,卻也是出於一番苦心。在她想來,楊浩是個可以倚靠的忠臣,大哥要起兵除逆,如果身邊有個宰相級的人物壓陣,份量會更重一些,於是便在「趙匡胤」的遺言上又加了這麼一條。

  文武百官全都有點牙疼似的咧著嘴,看向這位口口聲聲要敬天法祖,謹遵先帝一切遺命的官家,看他到底是答不答應。如果他答應,那除了戰國時期那位十二歲就被秦昭王拜為宰相的甘羅,楊浩就算是古往今來天下間最年輕的宰相了。

  趙光義也像牙疼似的,他咧了咧嘴,轉向楊浩,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氣,他還沒說話,楊浩已一個箭步跳了出來,真難為了他一條瘸腿,還做得出如此高難度的動作。楊浩激動莫名地仆地高呼道:「臣惶恐、臣不敢,臣頑劣粗鄙,不堪大用,先帝卻如此器重,臣感激涕零,可如此優遇,臣實實的不敢當,不敢當哇……」

  趙光義氣得牙根癢癢,直想一腳把他踢出去,他要是不跑出來,趙光義還有矇混過關的心思,他跑出來這麼一說,趙光義想裝著沒聽明白都不成了。

  他的眼皮突突地跳了幾下,咬著牙根兒衝楊浩笑:「先帝慧眼識人,不會看錯的。楊卿出身朕的潛邸,能得先帝如此賞識器重,朕也與有榮焉。先皇既有遺命,朕又豈敢違逆,說起來,平唐國、伐漢國,開疆拓土,楊卿往復奔波,雖不曾統兵,所立功勳實不弱於十萬大軍之力,如此國之幹才,理應重用。朕……便依先帝遺命,加封楊卿為橫山軍節度使、檢校太尉、開府儀同三司,判蘆州府事,待朕登基大典事了,楊卿便赴蘆州任事吧。」

  楊浩剛剛還臣惶恐、臣不敢呢,趙光義這句話還沒落地,他就馬上接過來道:「陛下如此器重,臣一定肝腦塗地,以報君恩之萬一!」

  他俯拜在趙光義腳下,趙光義看著他的後頸,眸中寒光一閃:「就封你個王又能怎樣?你能活著回到蘆州嗎?」

  楊浩誠惶誠恐跪在地上,嘴角也悄然逸出一絲冷笑:「我就是相信母豬能上樹,也不會相信你趙老二,但是這個名份讓我拿到手,看你狗咬刺猥,還如何對我下手!」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1:04
第403章 離京

  楊浩離京了。他以封疆大吏的身份先去覲見了皇帝,聆聽了官家一番教誨,然後便去先帝靈前做最後的拜祭。來到靈堂,趨禮參拜,仍在靈前守候的宋皇后、永慶公主和剛剛得授節度使的趙德芳並不方便與他說話,楊浩也是目不斜視,行禮如儀,直至拜別先帝,起身告辭的時候,才抽暇瞥了她們母子三人一眼。

  該說的早已悄悄說過了,楊浩只是望了她們一眼,似在無聲中向她們做出了最後一次承諾,然後便神情自若,不生一點波瀾地轉身離去。靈堂一角,王繼恩陰鷲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的身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靈堂門口。

  趙光義安排護送楊浩的宣旨使一文一武,共有兩人。

  武的是大宋禁軍日本直將虞候王寶財。

  直,是大宋禁軍的一個武裝單位,大宋禁軍中有幾支特別的隊伍,是由一些投靠大宋的少數民族士兵組成的,規模比較龐大的有「歸明渤海直」、「吐渾直」、「契丹直」等。

  渤海直是由被契丹消滅後散逃中原的渤海國士兵組成,吐渾直則是由鮮卑人和羌人為主,契丹直自然就是契丹族人了,由於契丹族人相對較多,還分為契丹一直、契丹二直等。這些以少數民族為主組成的部隊大多是馬軍,騎射精湛,驍勇善戰,甚受朝廷倚重。

  而日本直則不太有名,因為日本直的構成主要是一些日本浪人和高麗武士,他們飄洋過海來到中原後落魄不名,最後只有憑仗一身武藝投入軍隊吃餉當兵,他們人數相對較少,也不擅長配合作戰,所以一向名聲不顯,不過這一直的人馬擅長個人技擊,也算是一個長處。

  護送楊浩西行的武將是日本直的統領,官職是將虞候。這位將虞候是個日本人,本名叫佐佐木則夫,是一個破落武士,流落中原後本打算棄武經商的,所以取了個討彩的名字王寶財。不料他到中原的時候,中原也正處於戰亂之中,佐佐木經商無著,最後還是加入了軍隊。

  常言道人不可貌相,自然更不該以名相,這位將虞候雖然名字俗氣些,但是剛剛四旬左右年紀,正是體力、智力達至巔峰的時候,身材不高卻很結實,披掛起來威風凜凜,腰間挎著一柄太刀,一臉的殺氣。

  文的是禮部員外郎公孫慶,公孫慶也是四旬左右,身材頎長,白麵微須,一看就是個文質彬彬的書生,不過言談舉止間倒也沒有多少酸腐之氣,答對行止十分灑落。

  除了他們攜帶的人馬,就是楊浩的家人了。當日程德玄去楊浩府上時,楊浩府上只剩下幾個看家護院的家僕,主人全都不見了。次日楊浩祕密見過永慶公主後,立即變更了自己的計劃,於是繼嗣堂馬上動了手腳,神不知鬼不覺地撤換了他府中的人,做好了第二手準備。

  這一手果然用上了,楊浩如今以封疆大吏的身份趕回蘆州,自然不能再按繼嗣堂最初安排好的逃亡方式和逃亡路線離開,於是這些剛剛上任的丫環使女、院子門子,一窩蜂地便都跟著他上路了。

  對於這些細微處的舉動,趙光義全無察覺,他注意的只是楊浩和他的家眷,怎會注意楊家有多少下人,門子是誰、廚子是誰、使喚丫頭姓甚名誰呢。他只想要楊浩死,楊浩必須得死,其他的並不重要。

  對於將死的人,趙光義一向是很客氣的,他親自把楊浩送到了宣德樓前,又由三位宰相將這位使相送到了御街盡頭,可謂風風光光,極盡榮耀,然後便由其同僚和下屬接手,將楊浩送出城去。

  把楊浩送到宣德樓後,趙光義便折返到了一處偏殿,此處正有十幾位將軍在此恭候。這些人是趙光義點名召見的,曹彬、李漢瓊、田欽祚、丁德裕……,俱都是昔日隨趙光義伐唐的有功之臣。

  因為先帝居喪期間不能歌舞、不能有大型飲宴,所以趙光義只簡單地準備了些菜餚、美酒,宴請這些將領。這些將領都是伐唐的有功之臣,都是在他趙光義統率之下立過軍功的將領,犒賞他們,既是對他們的認可,也是對自己的肯定,同時也可以使這些和自己關係比較親近的禁軍將領們與他關係再密切一些。

  出征在外的吳王趙德昭是否肯乖乖回京,隨之出征的將領們雖然被他加官晉爵,又控制了他們的家人,但是他們會不會再來一出黃袍加身,趙光義現在還沒有十分的把握,所以當務之急就是要抓軍權,穩住留守東京的禁軍,雖說他安插了許多人,控制了留守禁軍的許多要害職位,但是對這些軍中重要將領,必須要大力倚重。

  所以趙光義沒有絲毫皇帝架子,他換了便服,撤去首席,與眾將坐在一起把酒敘話。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重溫了與諸將一同南征的那段戰爭歲月之後,趙光義忽然眼含淚光,感傷地說道:「當日朕與諸位將軍跨天塹,戰江南,有袍澤之情。今日雖份屬君臣,朕與諸位將軍同座,依稀卻是往日場面,只是……朕與眾位愛卿把酒言歡,席上獨缺一人,想起來不免令人唏噓啊。」

  眾將面面相覷,不知道他說的是差了哪個,莫非還有誰敢奉詔不來?可是左右看看,主要將領濟濟一堂,似乎並未缺了什麼重要人物,眾人不禁四顧茫然。

  趙光義說道:「缺席的這位,就是曹翰曹大將軍。曹大將軍戰功赫赫,本可為朝廷繼續效力,再創豐功,可惜……卻為奸人所害,英年早逝。今日見到諸位將軍,朕不免想起曹將軍來,豈不感傷?」

  他撫膝嗟嘆一番,揚眉道:「王繼恩,傳旨,自內庫中撥三十萬錢賞賜曹家。曹翰遺孀封為詔命,曹翰的兒子今已十二歲了,便加封他為迪功郎,給他一個出身前程,以慰曹將軍在天之靈。」

  王繼恩連忙接旨,在座諸將聽了皆不禁動容。曹翰遇刺後,趙匡胤已經把曹翰官升一級,隆重安葬,並對其家眷進行了妥善安置。而趙光義再次加恩,對這位遇刺的將軍如此恩遇,眾將感同身受,誰不感激?

  趙光義此舉,就連一直寵辱不驚、神情平淡的樞密使曹彬也不禁大為感激,新帝登基,多少大事要做,這個關頭還能記著這些追隨他伐唐的將領,單獨賜宴接見,已是無上榮光。而曹翰遇刺已經有了一些時日了,趙光義不但仍記得他,而且加恩賞賜,不忘舊情,這對他們這些戎馬生涯的將軍們來說,正是最大的安慰。

  曹翰本是曹彬的直屬部下,官家如此關愛,曹彬身為曹翰的老上司,此時自然要出頭為他拜謝。曹彬眼含淚光,斟滿一杯酒,走到趙光義面前肅然跪下,以大禮參拜,代曹翰向官家謝恩。

  趙光義加恩於曹翰,固然有示惠於眾將的意思,可是這個時候他特意提到朝廷大員遇刺身亡,實也另有一番用意,只是其中緣由,卻不足為外人道了。如今見一直有些若即若離的曹彬終於被他打動,屈膝席前敬酒,趙光義不禁大悅。

  他趕緊起身,扶起曹彬,舉杯道:「諸位愛卿皆是朝中棟樑,朕繼承大統,今後還須依賴諸位將軍輔佐。今因國喪,暫休戰事,來日討伐漢國、出兵幽燕,朕必御駕親征,與諸位將軍如往日徵江南一般,並肩作戰。諸位將軍,請滿飲此杯!」

  眾將紛紛應諾,舉杯與之共飲……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在城門口為楊浩送行的,是原本出身南衙的一眾屬官,宋琪、賈琰、程羽、慕容求醉等共事過的同僚,還有鴻臚寺的全部官員。已然致仕的前任大鴻臚章臺柳因老邁年高,沒有親至,卻也讓他的長子前來相送。

  不但鴻臚寺典客丞焦海濤、司儀丞曹逸霆、主簿寧天色以及一干屬員都到了,就連那位很少與楊浩謀面的鴻臚右卿高翔,今天也滿面春風地出現了,熬來熬去,他終於熬出了頭,楊浩一滾蛋,這個大鴻臚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往日些許恩怨,自然大風吹去,得有些肚量才是。

  鴻臚寺的屬官們看著自家這位離任的大人,都是一臉的羨慕。做官,誰能做得像楊大人一般如此暢快?就算楊大人此後這一輩子再無任何建樹,就憑他弱冠之年便成為使相的速度,也足以成為大宋政史上的一個傳奇,或許……也是再也無人能夠企及的一個傳奇了。

  南衙的一眾官員看著楊浩,眼中卻既沒有羨慕、也沒有嫉妒,而是一種深深的、卻不易被人察覺的同情,哪怕楊浩再惹人厭,此時他們也毫不吝嗇自己的同情。就算不需要楊浩承他們的情,也得讓其他同僚看看,自己不乏同情心。

  他們看楊浩的眼光,分明就是在看一個死人。

  勸君更盡一杯酒,此去黃泉無故人!

  楊浩就在兩衙官員們複雜的神情中出了城門,走出一箭之地,他回頭一看,那些官兒們還站在原地,楊浩便向他們遙遙招手示意,他的手在空中剛剛揮動了兩下,忽地發現城頭上站著一個女子,一襲白裳,衣帶飄飄,獨自佇立,似乎正凝視著他。

  楊浩站穩了身子,定睛再往城頭看去,那人卻已悄然消失,天空湛藍,白雲朵朵,城頭上只有宋字大旗迎風獵獵,方才所見竟似南柯一夢,尋跡無蹤。

  「大人,請登車上路。」

  將虞候王寶財在馬上彎了彎腰,向他大聲說道。

  楊浩點了點頭,向後面隨行的家僕們望了一眼,楊浩的家僕比他的家眷在京城時還要齊備一些,管家、奴僕、丫環一應齊有,但是……他一個也不認識,這些人都是他變更逃跑計劃之後,繼嗣堂的人突擊找來的。

  楊浩只知道他的管家叫李慶風,楊浩看他年紀、聽他名字,非常懷疑他和自己在唐國救下的李聽風家族有些什麼瓜葛,不過直到目前為止,他還沒和這位管家詳細交談過。

  楊浩登上車子,放下轎簾,整個隊伍便加快了速度。

  過了瓦坡集,前方路口忽然出現一個綵棚,說是綵棚,因為皇帝大行,正居國喪,所以沒有披紅掛綵,只綴了些松枝柏枝充門面,未免名不符實。綵棚下面也沒有鼓樂迎接,只有著黑白兩色衣衫的一群百姓站在那兒,老遠便高聲叫道:「這位軍爺,敢問前方來的可是楊太尉麼?」

  一個日本直的士兵用很生硬的中國話答應了一聲,那些百姓們立即歡喜起來,也不知從哪兒變出一把萬民傘來,也不撐開,便迎了上來。

  一見是歡送楊大人離京的,公孫慶、王寶財二人也不便攔阻,二人對視一眼,便命人向後傳報,通知楊浩,片刻功夫,楊浩便迎上前來。

  那群百姓為首者是一個體態圓滿的員外,只見他畢恭畢敬搶前作揖道:「楊太尉,小民于圓,忝為鄉保。大人在京時,德政惠民,令無數百姓得益,今太尉要離京赴西北上任,百姓們感恩戴德,不捨大人離去,特意委託小民,向太尉敬獻萬民傘一把、美酒十壇,萬望太尉笑納。」

  遠遠的,日本武士王守財先生聽得很是納悶兒,轉頭向公孫慶問道:「公孫大人,末將是武官,對楊太尉的事情瞭解的不多,他的,做過這裡的地方官?」

  此時,楊浩正遜謝不已,眾百姓則阿諛如潮,馬屁連天,聽得禮部員外郎公孫慶都快吐了,他冷笑一聲,見周圍沒有楊浩的人,這才說道:「王將軍,這不過是官場中習氣罷了。自古以來,愛民如子的好官離任時百姓割捨不下,送萬民傘以示敬意是有的,可是後來的官兒,不管是不是清官、是不是愛民如子,都喜歡在離任時玩上這麼一套把戲。

  官聲好的,有紳民主動送傘,官聲不好的,他也不願灰溜溜地離開,於是變著法兒的也得讓人送。比如說前朝時候,康遠縣令是一個大大的貪官,百姓恨之入骨,他離任時也想要百姓們送萬民傘,可是百姓們誰肯送他?

  你不送?你不送他就賴在縣衙裡不走,新官沒辦法接任,於是那位新任縣太爺還得帶頭去勸當地士紳們送傘,士紳們實在不肯答應,那位新任縣太爺沒法兒,自己做了一把,又讓家人扮成當地百姓,才把那位前任風風光光地打發走。你明白了?」

  「喔……」王守財作恍然大悟狀,連連點頭道:「我的明白,我的明白。」再看向楊浩時,王守財便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公孫慶笑道:「後來的官兒總想比原來的官兒離任時更加隆重,於是花樣翻新,不只送萬民傘、立德政碑,還有那恬不知恥的,提前僱幾個潑皮閒漢,在他離任的轎子前邊泥地上躺下,滿地的打滾,就是不起來,意思是擋住道路,不讓他們的好官離開。在官場上,這種事稱為『臥轍』,嘿嘿,如此官場醜態,傳揚開去,卻是百姓無限愛戴了。」

  兩個人說著不禁仰天大笑。

  前方,楊浩推辭不下,最後半推半就地收下了當地鄉紳于圓代表當地紳民恭送的萬民傘,由於萬民傘是用不同顏色的布做成的,國喪期間不便張開來,所以用素綾裹了放在車上,楊浩的又接過十罈美酒,一併放在車上繼續趕路,于圓等人做依依不捨狀又追了好久這才漸漸散去。

  見那些做戲的鄉紳們走了,公孫慶這才鬆了口氣,吩咐道:「加快行程。」

  他們離開京城的時候已經是午後了,當天行不了多遠的路程,傍晚時候,他們到了板橋鎮附近,此時夕陽西下,紅日漸沉,為了趕在日落前進鎮,車隊的速度不斷加快,眼看到了前方一座木橋,前行的武士忽然放慢了速度,公孫慶心中有事,察覺前行速度放緩,立即抬頭問道:「出了什麼事?」

  「大人,你看!」

  一個武士向前一指,公孫慶一看,只見橋頭又搭著一座綵棚,棚下的人倒是不多,也就那麼五六個人,兩個站著,剩下幾個橫七豎八地躺在橋上。

  王守財一見先是一愣,隨即叫道:「臥轍?」

  看了看公孫慶,兩個人忍俊不住,一起大笑起來。

  「前方來的可是楊太尉,本地士子于一舟率士林同好請見太尉。」

  楊浩得報,又滿臉笑容地上前接見,於是乎,問名,寒喧,接見,感恩,辭讓,兩下裡又是好一通折騰。

  王寶財急躁起來,對公孫慶低聲道:「公孫大人,像他這般走走停停,幾時才能走得出去。咱們在板橋鎮裡安排的……」

  「噤聲!」

  公孫慶立即打斷他的話,看著前方一臉笑意的楊浩,冷笑道:「王大人,便讓他再風光一時半夜又算得了什麼,對死人……咱們得有點耐心,你說是麼?」

  王寶財苦笑道:「公孫大人教訓的是,呃……嗯?那幾個人在幹什麼?」

  公孫慶一抬頭,就見楊浩已被推坐在橋上,旁邊正有人為他脫靴,另有人捧著一雙新靴站在一旁,公孫慶不禁兩眼發直,半晌才喃喃地道:「太不要臉了,太不要臉了,太……不要臉了?」

  「嗯?」王守財捏著下巴,詫異地問道:「出了什麼事情?」

  公孫慶咬著牙根嘿嘿地笑:「這位楊太尉也不知道從哪兒打聽來的,居然來遺愛靴的把戲都用上了。」

  「遺愛靴?」

  「嗯,萬民傘、德政碑,臥轍,這都是送行官員的場面功夫,還有一樣,那就是遺愛靴了。」

  公孫慶長長地吸了口氣,說道:「有些地方士紳,捧臭腳拍馬屁,於是別出心裁,官員離任時就請他留下腳下穿舊了的靴子,把靴子掛在牌樓上,任由風吹雨打直至腐爛。嘿嘿,王將軍,以後你到了什麼地方,要是看到當地牌樓上掛著幾隻奇形怪狀、腐爛不堪的臭靴子,估計就是當地出過不少『好官』了,哈哈哈哈……」

  王守財聽了卻很嚴肅地連連頓首:「末將明白,多謝指教。」

  就在這時,只聽「啊」地一聲怪叫,就見楊浩光著兩隻腳丫子一瘸一拐地逃了回來,那個叫于一舟的士子,手中持著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在後面緊追不捨,王守財看得直了眼睛,驚奇地道:「我國風俗實在奇怪,公孫大人,請指教,他們……還想留下點什麼嗎?」

  「還想……還想……」

  公孫慶忽然怪叫一聲,驚訝地道:「刺客?」

  這時就見楊浩一躥一伏,氣極敗壞地叫道:「有刺客,有刺客,救命,救命啊!」

  說著他已搶到了王守財身邊,躥到了他的馬屁股後面,王守財巴不得他讓人一刀殺了,就省得自己煞費苦心地安排手段了,可是他已逃到自己身邊,自己身為護送的武將,無論如何不好裝聾作啞,於是嗨地一聲拔出了太刀,惡狠狠地罵道:「何方鼠輩,膽敢刺殺朝廷命官?」

  在中原混了近二十年,他的漢語已經說的相當好了,倒沒喊出「八嘎牙路,什麼地幹活」的話來,王守財一動,他麾下士兵立即紛紛拔刀出鞘,呼喝著撲了上去……

  月朗星稀,楊浩一行人風塵僕僕地出現在造化鎮,造化鎮在板橋鎮更北方,距板橋鎮三十多裡。

  那幾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刺客沒能殺了楊浩,反而打草驚蛇,他們見事不可為,紛紛跳水逃生了,緊跟著探路的士兵一上橋,那橋就轟然倒坍了,原來那橋早已被人動了手腳。驚魂未定的楊太尉打死也不去板橋鎮了,自作主張改了線路,繞道來了造化鎮。王守財火冒三丈,卻也無可奈何,好在這一路行去機會多多,板橋鎮的佈置就算白費了,前路也有的是機會。

  楊浩後背的衣衫被那個於一舟劃破了長長一道口子,嚇得他一進造化鎮,就鑽進一間屋子不出來了,當地鄉紳聽說來了個這麼大的官兒,忙不迭地跑來拜見,他也壓根不肯露面。公孫慶和王守財哭笑不得,隨意打發了那些鄉紳離去,剛剛回到徵用的小客棧,外邊便又闖進一個人來,大模大樣地問道:「敢問,楊太尉是借宿於此嗎?」

  公孫慶一口茶都還沒來得及喝,他沒好氣地問道:「你是哪個?」

  那中年人微微一笑,拱手道:「鄙姓于,是……」

  公孫慶手裡一杯熱茶哐啷一聲,就全撒到了前襟上:「又是姓于的?」

  一旁王守財已嗆啷一聲拔出太刀,惡狠狠地撲了上去,大叫道:「把他拿下!」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1:04
第404章 造化鎮

  光聽王寶財這個名字,你絕對想不到他是一個武士,可是誰也沒有規定只有叫西門吹雪、燕南天這種威風霸道的名字,才可以成為一個武功卓絕的武士。

  王寶財只一出手,一個漂亮的十字刀花便在那中年人面前炸開,豎劈橫卷乾淨俐落、一氣呵成,刀術當真了得。他的刀法沒有一點花哨,劈、刺、砍、卷都是最直接的動作,但是出刀穩而有力、快捷如風,足以破除一切花哨的招法,以最快最簡單的手法殺人。

  佐佐木的家傳刀法雖然凌厲,可那中年人竟也有一身好功夫,只是突出意料,根本來不及應對,虧得他身手矯健,當下仰身一縱便躍出門去,鋒利的刀尖堪堪貼著他的身子劃過,一截衣帶無聲地飄下。

  「你做什麼?」那中年人這才來得及吼出一聲。

  王寶財如猛獸般低聲咆哮一聲,緊追著便衝了出去,後邊一群尚未來得及入住房間的扶桑浪人、高麗武士叱叱吒吒地跟了出去。

  公孫慶揚聲叫道:「不要殺他,拿活的,問明他的身……」

  他話音未落,那些武士呼啦一下又湧回了院子,公孫慶愕然望去,就見將虞候王寶財一步一步地向院落中退來,在他身前,上下左右十幾把鋒利的長槍緊緊地逼著他的身子,封鎖了他周身上下所有要害,看樣子只要他稍有發抗動作,就能一個攢刺在他身上搠出十幾個透明窟窿來,把他迫進來的竟是十幾個禁軍打扮的大漢。

  哪怕是呂洞賓那種修至地行仙境界的高手,在戰場上也起不了什麼決定性的作用,當日陳摶若非藉助山谷的擴音和回聲效果,用高聲頻的長嘯刺激馬匹,單憑武力,他也休想擋得住一個千人隊的契丹武士。

  訓練有素的士兵作戰動作整齊劃一,除非你有金剛不壞之身,否則像這樣十幾把大槍同時刺向你周身要害,就算你有三頭六臂也招架不過來,一個人苦練二十年的武藝在只練過兩年合擊之術的大頭兵面前就是個碴兒,個人武藝在兩軍陣前作用有限就源於此了,

  公孫慶看清對方也是禁軍服裝,不禁又驚又怒,跳起身喝道:「你們要作反不成,本欽差奉召出京,宣撫西北,爾等是哪位將軍的部下,竟敢如此無禮?」

  被他一提醒,王寶財也醒起了自己的身份,腰桿兒微微一挺,亢聲說道:「我們是殿前司的,你們是什麼人?」

  那個便裝中年人被士兵們護擁著又走了回來,冷笑道:「我們是侍衛司的,殿前司的人就可以肆無忌憚出手殺人麼?」

  王寶財喝道:「本官殿前司日本直將虞候王寶財,你們挾刺上官,該當何罪……」

  「啪!」

  那中年人掄圓了胳膊給了他一個大嘴巴,脾氣比他還大,聲音就像打雷:「本官是侍衛司步軍都虞候于謙,你刺殺上官,該當何罪?」

  王寶財一聽,剛挺起的胸脯兒又塌了下去,人比人、氣死人,雖說兩個人都是虞候,可這官兒差著可有十萬八千裡。都候有都虞候、虞候、將虞候、院虞候等詳細的分類,地位天差地遠,眼前這位步軍都虞候就相當於陸軍少將,副軍級幹部,而他呢,只是個少尉連長。

  「這個……純屬誤會,末將奉命護送楊太尉赴蘆州,途中遇刺,刺客也姓于,所以一聽大自報名姓,誤以為……」

  「啪!」

  他另一邊臉也捱了個大嘴巴:「誤以為?放你娘的羅圈柺子屁!」

  于謙火冒三丈地道:「老子方才退得若是慢一些,現在已被你一刀斬成四塊了,你他娘的到時候衝著哪一塊說誤以為?」

  公孫慶一見忙換了副笑臉上前打圓場:「哎呀呀,誤會,純屬誤會,這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這位將軍請勿著惱,卑職們重任在身,不敢大意呀,有些得罪之處,還望將軍海涵……」

  餘將軍橫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好生晦氣,你遇到個姓于的刺客,見了姓于的就都要殺了麼?嗯……?」

  他神色一動,趕緊問道:「刺客?那……楊太尉可曾受傷?」

  公孫慶苦笑道:「楊太尉……好象腳上受了點傷,倒是沒有什麼大礙。」

  餘將軍詫異地道:「既遇刺客,怎麼腳上受傷?」

  公孫慶摸著鼻子,吱吱唔唔地道:「這個……脫靴……跑得倉促……腳心……石頭……硌得……」

  「嗯?」

  餘將軍聽得雲山霧罩,滿臉狐疑地看向公孫慶,公孫慶正不知該怎麼解釋,楊浩已得了消息,蹦啊蹦啊地從房間裡蹦了出來,一個金雞獨立站在廊下,笑容可掬地道:「這位將軍,本官就是楊浩,可是步軍司羅兄要見我麼?」

  餘將軍一聽連忙上前叉手稱喏:「末將見過太尉,正是我家步帥要見太尉大人。」

  村外一片青紗帳,月色如水,蟲兒唧唧,尤顯靜謐。

  羅克敵的人就駐紮在村子北頭兒,趙匡胤猝然駕崩後,新皇帝下了嚴令,所有軍隊駐紮原地聽候消息,不得擅動一兵一卒,違者以謀反論處,立斬,以致正在軍營中巡視的羅克敵也動彈不得,只得原地駐紮,每日從朝廷邸報和樞密院往來的公文了解朝中發生的事情。

  直到新帝正式登基,禁令解除,羅克敵這才匆匆趕回汴梁。他隨身帶了百餘名親兵隨從,行經造化村時天色已晚,便在這裡駐紮下來,卻仍按行伍中規矩散佈有遊哨巡弋,楊浩一行人剛到就被他們發現了,得知是楊浩到來,羅克敵才命部將去迎。

  兩個人緩緩走在鄉間小路上,前邊一道緩坡,楊浩慢慢走上去,笑道:「羅兄有什麼機密話兒要和我說,還得避開手下?」

  羅克敵腳步越來越慢,沉沉說道:「那日得太尉大人書信一封,羅某一直隨身攜帶,須臾不離,方才得知太尉大人已然到了造化村,末將便取出書信,已然……看過了。」

  楊浩微微一驚,緩緩轉過身來,羅克敵凝視著他,眼中一片深深的痛苦掙扎,低聲問道:「太尉大人不是計劃辭官致仕之後,悄然潛出汴梁麼?何以風風光光,以朝廷使相、封疆大吏的身份前往蘆州?」

  「這個……」

  羅克敵的手輕輕探向腰間長劍,森然道:「先帝……是怎麼死的?」

  楊浩一呆,脫口道:「羅兄不會以為……先帝駕崩,與楊某有關吧?」

  羅克敵緩緩地道:「本來,我也絕對不會想到你的身上,可是獲悉你的另一個身份之後,我卻不能不做此想。先帝春秋鼎盛,極康健的身子,怎會突然暴病而卒?如果先帝是為人所殺,那麼……還有人比你更加可疑麼?」

  楊浩苦笑不已,趙匡胤最忌憚臣下背叛,這從他寧可捨棄極大的好處,也不與契丹的亂臣賊子慶王合作上看出他的堅決態度,自己已在汴梁做了這麼久的官,一旦回到蘆州,以党項七氏共主的身份重新出現,趙匡胤很難容忍的。

  從羅克敵的角度看,自己確實有相當充份的理由謀殺趙匡胤,不過他一個人既辦不成這件事,辦成了此事也不可能從中得到什麼公開的好處,越匡胤遇刺,他則得到高升,如果確是凶手之一,那麼今上和他必然也是同謀,羅克敵不會想不到這一點,聰明一點的話,他應該裝糊塗,可是他卻直接向自己提了出來,此人……和他那滑頭老爹大不相同,還真的是一副忠肝義膽。

  羅克敵見他不語,手指一按劍簧,嗆地一聲寶劍便出鞘半尺,羅克敵徐徐拔劍,沉痛地道:「我與太尉,自承帝命,從漢國而度荒漠、過子午谷、離別於逐浪川,同生共死,有過命的交情。此番能從契丹安然返回,重歸故土,羅某更承太尉之情。可是,私誼是私誼,弒君之臣,人人得而誅之,楊太尉,羅某得罪了。」

  「且慢,楊某還有一言。」這片刻間,楊浩便有了決定,伸手就向腰間探去,羅克敵卻道他要拔劍反抗,立即沉喝一聲,挺劍刺來。

  楊浩措手不及,閃身疾退,這時旁邊一聲清叱,從青紗帳中陡地閃出一個人影,奇快無比地迎向羅克敵,「鏗」地一聲,二人交擊一劍,火花四濺,那人已飛身跳落,護在了楊浩身前。

  羅克敵一見這人,不禁驚呼道:「玉落。」

  眼前這人一身青衣,亭亭玉立,正是丁大小姐。

  楊浩也是大吃一驚:「玉落,你怎麼來了?」

  羅克敵又驚又怒,喝道:「玉落,你可知道你二哥他……」

  丁玉落打斷他的話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只要二哥沒做傷天害理的事,我就要幫他,我不是朝廷命官,也不是以天下為己任的大英雄,我只是一個小女子,只想守護自己的家,天下大義,與我何干?」

  「你……」羅克敵為之一窒,氣惱之下閃身又要撲向楊浩,丁玉落卻已挺劍迎上,幽幽說道:「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避著你,冷落你了?」

  羅克敵怒道:「你要依附叛逆麼?」

  丁玉落斬釘截鐵地道:「我只認得他是我的二哥!」

  「好!好!」

  羅克敵氣極,沉聲喝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既然如此,羅某男兒丈夫,豈惜兒女私情?得罪了!」說罷挺劍衝了上去。

  丁玉落不甘示弱,舉劍相迎,二人又戰在了一起。楊浩凝神觀察了片刻,發現羅克敵雖然恨極,對玉落卻仍留著三分情意,看來他是想擊倒玉落,再來取自己性命,丁玉落劍法雖遜色於他,在他有心相讓之下卻暫時打了個平手,沒有性命之虞,楊浩這才放下心來。

  他從懷裡摸出一樣東西,慢悠悠地走過去,趁著兩人錯身而過,挺劍再戰的當口,飛身迎上,攸地站到了兩人中間,手中舉起一樣東西,喝道:「不要打了,羅兄,你看這是什麼?」

  羅克敵見楊浩手中四四方方一件東西,並不像是武器,不由奇道:「這是什麼?」

  楊浩一字字道:「免死金牌。」

  民間所稱的「免死金牌」,在古代確有這種東西,官方正式的名稱叫「金書鐵券」,或者叫「丹書鐵券」,比如前朝後周世祖的兒子,就得到了趙匡胤所賜的「丹書鐵券」,非有謀反大罪,不得殺戳。

  羅克敵一驚,失聲道:「他賜了你丹書鐵券?」

  隨即冷笑一聲,說道:「如此說來,你們果然是沆瀣一氣了。羅某是先帝所封的官兒,今日為先帝除奸,恕不接受今上的詔命,你這丹書鐵券,保不了你的性命。」

  「蠢材!你見過這樣的丹書鐵券麼?何不……打開看看?」

  羅克敵頹然坐在土坡上,望著輕伏如浪的青紗帳久久不語。

  楊浩向玉落打了個手勢,一瘸一拐地向他走去。

  羅克敵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別裝了成麼?」

  楊浩哈哈一笑,挨著他坐下,親親熱熱地便去攬他肩頭:「不好意思,裝習慣了,不裝的話有點不自在。」

  羅克敵沒好氣地掙開來,冷冷地問道:「如今你打算怎麼辦?奉密詔輔佐魏王,還是回蘆州做你的草頭王?」

  楊浩也望向月色下起伏如浪的青紗帳,悠悠說道:「羅兄,憑心而論,我做七氏共主,是在入朝之前。西北之地,名義上說是大宋的江山,實際上就是雜胡聚居的藩鎮,朝廷左右得了麼?麟州楊家,府州折家,夏州李家,再加上回紇和吐蕃,他們才是西北真正的主人。如果我到了那個地方,能夠佔有一席之地,對大宋來說難道會更糟?」

  羅克敵冷笑道:「這麼說你是要回西北了?娘娘的血詔怎麼辦?娘娘以國事相托,你便就此袖手不理了?」

  楊浩輕輕吁了口氣,嘆道:「羅兄,忠義……固然是好的,可是憑白送死於事無補的忠義,卻是蠢的。」

  羅克敵反詰道:「這話是什麼意思?如果魏王揮師返京,難道不可一戰?」

  楊浩截口道:「娘娘和公主、二殿下處於深宮之中,想的難免簡單,羅兄卻不該犯這個錯誤,你應該很清楚,這還是魏王頭一回領兵,那些驍將之所以對他俯首聽命,是因為他代表著皇帝。可是如今朝中已經換了新皇帝,魏王怎麼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武將肯不肯跟著他反。

  羅兄,你現在剛剛做了半個月的步軍都指揮使,在軍中尚未樹立足夠的威望,培植對你一意追隨的部將,你現在若下一道軍令,士兵們決不敢不從,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為什麼?因為你有無上的權威,可以任意處置他們。但是這權威來自朝廷,如果現在的你要指揮所部向汴梁城發起進攻,試問有幾個人還肯聽你的命令?」

  「我……」

  「羅兄,求仁得仁,換個心安理得,就算是盡到了責任?那不是自欺欺人麼,如果魏王能起兵,我可號召蘆州軍民響應,正好明正言順地立軍,可是如果魏王調動不了三軍,你要我怎麼辦?你又能怎麼辦?帶劍面君,刺殺今上,換個滿門抄斬?何況,你既不可能把劍帶進宮去,以今上的武功,你也未必殺得了他。」

  羅克敵仰天長嘆道:「罷了,羅某在京中等候魏王消息便是,若是魏王起兵便罷,若是不然,羅克敵便辭官不做,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當一個平民百姓,也不在今上麾下為臣。」

  楊浩嘆道:「你又錯了,這樣的死腦筋,我忽然覺得……我的妹妹喜歡了你,應該是一個錯誤。」

  丁玉落本來正專注地聽著他們說話,一聽楊浩說起自己,不由臉上一熱,連忙扭過頭去,耳朵卻仍仔細傾聽著他們的談話。

  羅克敵硬梆梆地道:「我怎麼死腦筋了?順天應命,做今上的忠臣,才是聰明人麼?」

  楊浩問道:「羅兄,你被契丹人擄作奴隸時,可以做契丹的大將軍,現在做今上的大將軍,又有什麼不可以?」

  羅克敵冷冷地道:「那不同,當初順水推舟,做了契丹人的官兒,只是為了爭取更多逃回中原的機會,你道羅某甘為敵國犬馬?」

  楊浩微微一笑:「如今……又有何不可?」

  羅克敵忽地若有所悟,遲疑道:「你是說……」

  楊浩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魏王若不知情也罷了,一旦知道真相,你想他豈肯善罷甘休?如果三軍不能為其所用,為報大仇,魏王就只能暫且隱忍以待時機,羅兄不肯以身事賊,就此求去,來日魏王若想對付這弒兄篡位的貳臣時,還有何人可用?」

  羅克敵目光一閃,楊浩微笑著道:「你不覺得……你在朝中官做得越大,手中掌握的兵馬越多,對魏王的助益就越大麼?如此一來,雖受一時之辱,方才對得起官家一番栽培,羅兄以為然否?」

  羅克敵低頭思忖良久,瞿然道:「楊兄一語驚醒夢中人,我明白了。」

  楊浩微笑道:「你我曾同生共死、並肩作戰,來日如能一同除此國賊,豈非也是人生一大樂事?」

  「好!」羅克敵雙眉一揚,沉聲道:「我回汴梁伺機而動,希望你能記得你我今日所言。」

  「那是自然,你我本有交情,路上相逢,相見敘談一番也是人之常情,只是羅兄既存了這份心思,還須處處謹慎,與我交往不可過密,你還是早些回去吧,楊某也儘快趕回客棧。」

  羅克敵想到就做,絕不拖泥帶水,向他抱一抱拳,說道:「楊兄說的是,羅某這就回去了。」

  他一挺腰桿兒站起身來,大踏步地下了土坡,忽地想起了什麼,猛地又停住了腳步,回首望向丁玉落,期期地問道:「玉落,你……你怪我向你動劍麼?」

  玉落道:「我是女人,家人最重。你是男人,君父在前,我不怪你要做個光明磊落的大英雄,你也莫要怪我是個只重家人、不重大義的小女子。」

  羅克敵釋然一笑:「那是自然,你……要隨令兄往蘆州去麼?」

  丁玉落回頭瞟了楊浩一眼,輕聲道:「是,我要回蘆州,我的家人都在那裡。」

  羅克敵沉默片刻,鼓足勇氣,單刀直入地道:「我說過,今生至愛,唯你一人,如今……我知道你的苦衷了,可是我卻不改初衷,為了你,耽擱一份前程又算得了什麼,只不知玉落姑娘對我羅克敵是一份什麼心意?」

  丁玉落幽幽地道:「將軍年輕有為,玉落此去,天長地遠,相見遙遙無期……」

  羅克敵大聲道:「我等得。」

  丁玉落嘆道:「你……能等得多久?」

  羅克敵指天說道:「一天星月為證,等到海枯石欄,地老天荒,絕不後悔!」

  丁玉落目光一亮,半晌,暈著臉兒道:「好,你若能一世不娶,我便一世不嫁,也只待做你的人!」

  羅克敵大喜道:「一言為定。」

  楊浩懶洋洋地打個哈欠,嘆道:「二位卿卿我我的,當我不存在嗎?」

  兩人臉上頓時一熱,楊浩道:「我不會讓自己唯一的妹妹青絲白髮,變成一個老姑娘的,只是眼下還不是時候,待一切明朗之後再說吧。」

  兄妹二人站在土坡上,看著羅克敵的身影消失在青紗帳中,楊浩的臉色便沉了下來:「我不是讓你護送嫂子回蘆州麼,你又潛回來做什麼?」

  丁玉落理直氣壯地道:「如果二哥有個三長兩短,你道嫂嫂就能獨活?你獨自留在京中,又不說明緣由,誰能放心得下?我們本來已經離開了,可是聽說皇帝駕崩,都不知道京裡出了什麼事,玉落這才奉嫂嫂之命,趕回去察探動靜。你一出城我就跟著你了,只是一直等不到機會相見。我可是奉嫂嫂之命來的,你要怪罪,找嫂嫂去。」

  楊浩板著臉道:「還要誑我?冬兒最聽我的話,她豈會讓你輕身涉險,如果真是她的主意,她一定自己趕回來了,你是偷偷跑回來的,還要推到冬兒身上。」

  丁玉落眼中閃過一抹笑意:「二哥,這回你猜錯了,確實是嫂嫂讓我回來的。」

  「怎麼可能,她……」

  「她如非得已,當然會親自回來探聽消息,不過……她來不得。」

  楊浩頓時緊張起來:「怎麼了?冬兒出了什麼事?」

  丁玉落輕嘆道:「嫂嫂倒是沒出什麼事,她只是不敢來、不能來,因為……她已懷了你的骨肉。」

  「什麼?」楊浩整個人都呆在那兒。

  丁玉落道:「那可是咱們家第一個孩子,萬一有個什麼好歹,你和大哥都要痛心疾首、暴跳如雷了,你說嫂嫂豈敢輕身涉險。」

  楊浩怪叫道:「什麼什麼?她有了身孕?這才幾天功夫,我怎麼不知道?」

  丁玉落見他歡喜模樣,抿嘴笑道:「原就有些懷疑,可嫂嫂也是頭一回啊,她哪敢確定?只是一路行去,漸生症狀,半途找了個醫士診治,這才確認了的。」

  楊浩大喜若狂,丁玉落笑道:「妹妹給二哥帶來這樣的好消息,二哥該不會生我的氣了吧?」

  楊浩瞪她一眼,訓斥道:「誰說我就不生氣了,這消息我早晚也會知道,值得你冒險回來?」

  丁玉落剛剛委曲地低下頭去,楊浩又霽顏笑道:「不過……你這次回來,倒是歪打正著,我這裡正有一樁大事,需要一個極穩妥可靠的人去辦,本來還想今晚與李管家商量一番,你既然來了,自然是最佳的人選!」

  客棧裡,公孫慶的房間。

  公孫慶和兩頰赤腫的王寶財正在祕密商議事情。

  公孫慶道:「那些蹩腳的刺客也不知是誰派來的,壞了咱們的大事,官家的交待……板橋鎮上的精心佈置全都白費了。」

  王寶財嘿嘿一笑,臉上五道指印赫然在目:「公孫大人何必驚怒,就算沒有板橋鎮上的設計,末將也能讓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喪命於此。」

  公孫慶精神一振,忙問道:「王將軍有何妙計?」

  王寶財又是微微一笑,伸出雙手輕輕擊了三掌,忽地從門外、窗口、樑上、床底鑽出四個黑衣蒙面人來,肩後都揹著一柄長柄的武士刀,把公孫慶嚇了一跳,他實在想不到這些人是什麼時候鑽出自己房間的。

  公孫慶又驚又疑地道:「他……他們是什麼人?」

  王寶財自矜地一笑,說道:「他們叫忍者,既是最出色的斥候、也是最出色的刺客。」

  四個黑衣蒙面人立即向公孫慶直撅撅地行了一禮。

  王寶財道:「平常,他們都是日本直中的一名普通士兵,誰知道他們會身懷絕技呢?今晚我就讓他們各施手段,去刺殺楊浩。明天早上,大人見到的,只會是楊浩冰冷的屍體,他……絕不會活著見到明天早上的太陽。」

  公孫慶狐疑地道:「他們……真有這麼大的本事?」

  「不止,他們不但有一身大本事,而且是最稱職的守祕者,自從唐朝時候伊賀、甲賀的一些沒落武士揉和中土的兵法、道家的五行遁術,創出忍術以來,他們就嚴守四大戒律:一、不因私事使用忍術;二、捨棄一切自尊;三、必須守口如瓶;四、絕不洩露身份。所有忍者奉行不渝,從無一人違誓,他們……一定不會讓大人失望的。」

  王寶財微笑著揮了揮手,四個忍者立即躬身一禮,鴻飛冥冥……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1:04
第405章 忍

  當夜因匆匆而至無甚準備,只簡單地吃了點東西,楊浩便回到了自己的臥室。鄉下地方,房屋雖然簡陋,卻也疏朗別緻,房間還有一道後門,後門外是一道架在水上的木廊,木廊還有護欄,依著一條河水。

  左右和前室俱由楊浩的家人住下,管家李慶風這才得到機會進入臥室,與楊浩祕密計議良久,然後離開了房間。

  李慶風一出去,楊浩便和衣躺在榻上,仔細思索著去路前程。

  玉落膽大心細,又有一副伶牙俐齒,這件要事交代給她大可放心。而羅克敵也不是一個莽撞人,如何見機行事他自然能夠領會,不需要自己操心。他這一路下去,恐怕是殺機四伏,不過繼嗣堂的計劃倒也周密,公孫慶和王寶財不能明著下手,唯有用些陰謀詭計,這一路鬥法,多了繼嗣堂這個強大助力,未必不能安然抵達蘆州。

  現在主要的問題是:魏王。

  如果眾將擁戴,趙德昭果然反了,那他必須得依照前喏,起兵附從。既已接了娘娘這封血詔,如果他按兵不動,必被天下唾罵,在道義上再也站不住腳。而出兵相助呢,他這位使相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成為輔政大臣。趙德昭如果能打敗趙光義,那時他羽翼豐滿,在西北也足以立足。如果魏王德昭兵敗,他也可以退守蘆州,重新拾起借契丹而制大宋、借大宋而制契丹的策略,就像昔日蘆州處在三方政治勢力的夾縫之中,卻能站住腳跟一樣,利用這兩大國之間的互相忌憚,確保自己安然無恙。

  這個想法雖與目前先取銀州,一統橫山,再對夏州取而代之,定基西北的策略不同,不過殊途同歸,結果是一樣的。

  現在的他,就像置身於大海上的一葉偏舟,眼前是狂風巨浪,腳下是暗流礁石,他的目的地雖已定下,但是如何趕過去,是直駛、繞行,還是暫避風頭、穿越海峽,選擇有許多,必須因時因地而變,拘囿於最初擬定的計劃,無視航行條件的變化,那是最愚蠢的,最終只能落得個船覆人亡的結局。

  可是,儘管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魏王再怯懦,這樣的大仇也不會視而不見,但是他能否指揮得動三軍,讓軍中將領們為他前仆後繼,一往無前?現在的趙德昭,有這個威望和能力麼?楊浩十分懷疑。

  如果不能,那他就只能忍。這樣的話,自己就仍要按原定計劃,先取銀州、鞏固根本,再取夏州。這是一場政治博奕,如何佈局至關重要,而如今天下留給他的佈局之地,正在邊荒西北。

  現在的天下就像一盤棋局,中腹已經一分為二,被宋和契丹佔了,如何他在中腹下子,必然四方侵襲,窮於招架。佈局越華麗,就越容易遭到對手的攻擊;低調一點,按部就班,要比華而不實的人更容易成功。

  西北不管是做為他的最終目的,或者只是用作博奕的一個橋頭堡,都是他唯一的,也是最恰當的選擇。取地取勢,西北就能能揚他威風的勢。至於佔住了這個勢,能否就在變幻莫測的政局中走出一條自己路,那就不是他現在能考慮的事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變數每天都有,每天都在發生變化,誰知道呢。

  善勝者不爭、善爭者不戰、善戰者不敗、善敗者不亂,而他這已落了先機的人,就必須能忍,切忌抱著一步登天的念頭,踏踏實實從腳下開始。

  正思忖著,門扉輕輕打開了,一個身材窈窕的青衣使女款款而入,手中託了一壺茶,向他淺淺笑道:「老爺是要喝杯茶就睡了,還是要沐浴一番?若要沐浴,婢子便讓廚下準備熱水。」

  楊浩翻身而起,坐在床邊看著這個青衣侍婢,眉目如畫,鼙笑嫣然,雖然梳著雙丫鬟,神情氣質落落大方,卻不大像一個慣於侍候人寢居的丫環。

  那雙纖月似的彎彎蛾眉下,眼波狐一般媚麗,但是看向他時,卻盪漾著一抹好奇,就好象……聽人說起過他的事蹟,如今才頭一回見著的人應該露出的神色。見楊浩向她望來,少女的脣瓣微微向上一挑,露出一個燦爛如花的笑臉,很靈秀、也很討喜的一個女孩兒。

  楊浩起身走過去,那青衣侍婢將茶壺輕輕放在桌上,翩然退了一步。

  「你叫……」

  竹韻俏生生地笑:「婢子叫竹韻,老爺可得記住了,免得在人前穿梆兒。」

  「唔……,李管家不是真正的管家,竹韻姑娘想必也不是真正的侍婢了?」

  竹韻抿了抿嘴兒:「在老爺安然抵達蘆州以前,竹韻就是大人的侍婢。」

  楊浩淡淡一笑,也不追問,他在桌邊坐下,為自己斟了杯茶,捏著下巴沉吟一下,說道:「唔……今日一路折騰,確實有些乏了,沐浴一番也好。我先喝杯茶提提神,勞煩姑娘讓廚下準備熱水。」

  「是!」

  竹韻姑娘輕輕福身,又復輕笑道:「竹韻現在是老爺的婢女,老爺言語之間千萬注意,對婢子可不要太過客氣。」

  她翩然轉身,便向外走去,楊浩注意到,她的腰肢雖如風擺楊柳,嫋嫋生姿,但是腳下有根,趨進趨退十分矯捷,這個女孩兒,恐怕不像她表面上暴露出來的那樣弱不禁風:管家不是管家,侍婢不是侍婢,繼嗣堂找來的這些人,原來都是幹什麼的?

  夜色已深,和衣躺在外間榻上、氣息悠悠綿長,似乎已經熟睡的竹韻姑娘忽地張開了眼睛,房中一盞油燈未滅,映得她明亮澄淨的美眸攸地閃過一道動人的光彩。

  她輕若柳絮地飄落在地上,手中拈著一口早已出鞘的寶劍,呼吸聲仍然悠悠綿長,彷彿正在榻上熟睡,雙足卻像貓兒般移動,靠近牆板,耳朵輕輕一動,貼著板壁向前行去。

  外面,有輕微的沙沙聲,就像一條蛇爬過綴著露水的草地,十分細微,恐怕大多數人都不會注意到這樣輕微,幾近於無的聲響。

  隨著那沙沙聲向前行了片刻,竹韻眸中寒光一閃,突然閃電般出劍,「篤」地一聲,長劍透壁而出,直至劍柄前三寸處停下,由於運劍奇快,只發出並不醒目的「篤」地一聲。

  竹韻俏美的脣角微微一翹,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順手從腰間拈起一方汗巾,裹在那柄劍上,飛快地向內一拔,沒有再發出半點聲音,燈光下,劍刃上隱隱還有一絲血痕,她若無其事地直起腰來,用汗巾在劍上仔細地拭了拭,只擦拭了兩下,就聽到外面「卟嗵」一聲彷彿重物墜地,然後便再沒了其他聲息。

  竹韻把劍刃擦得雪亮,又像是愛潔似的把劍湊到鼻子下邊,嗅了嗅沒有血腥味道,這才幽靈一般飄回榻上,重又和身躺了上去。

  廚房裡,朱胖子哼哼唧唧地唱著不成調兒的歌,正在涮洗著楊浩剛則用過的大浴桶。身後不遠處一口大鍋熱水沸騰,氣浪滾滾。

  朱胖子叫朱治業,一張圓臉、一副圓滾滾的身材、頜下晃盪著三個下巴,顯得極其富態。據他自己說,他本來是一笑樓裡最出色的廚子,因為手藝太好,太尉老爺割捨不下,所以太尉老爺此番往蘆州開衙建府,才特意把他也帶上。

  不過他的手藝是不是真的那麼好,旁人卻不曉得了。他只操辦太尉大人的飲食,旁人只能注意到這位朱大廚特別的好乾淨,不但菜洗得乾淨,鍋碗瓢盆涮洗得乾淨,身上也沒有廚子常有的油漬和油煙味兒。

  這不,燒了熱水侍候了太尉大人沐浴之後,他還特意為自己也燒了鍋熱水,打算洗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

  哼哼唧唧地唱著比豬還難聽的歌兒,朱胖子走到灶邊拿起瓢來剛剛舀了一瓢熱水,忽地側著頭聽了聽,一個箭步便邁到了門外。雖說這鄉下廚房不大,可是他離門口也有一丈來遠,可是朱胖子那麼肥碩的身子,一個箭步便邁了出去,身子輕得就像柳葉兒似的,他手裡還端著那瓢熱水,水居然一滴都沒有灑出來。

  朱胖子哼哼唧唧地四下看看,月色寥峭,唯見樹影婆娑,院中空無一人,朱胖子低頭看看那瓢熱氣撲面的沸水,忽地轉身又回了屋,拿起一個足以讓三歲小孩暢遊洗澡的巨大木盆來,一邊快樂地唱著歌,一邊往裡舀水。

  朱大胖子很快舀滿了一盆沸水,他端起木盆就出了屋,院中一塊草皮輕輕蠕動著,方向正是楊浩那處房舍所在,朱大胖子一出來,地面又平靜如常,沒有半點動靜了。朱大胖子端著滿滿一大盆水,側著臉兒避開那蒸騰的熱氣,到了院中站定,一大盆熱水便嘩嘩嘩地澆了下去。

  草皮猛地顫動了一下,隨即便再沒有半點動靜,朱大胖子往地面看看,搖搖頭,頜下三個下巴一起晃盪起來,他嘆息一聲,喃喃地道:「忍,果然能忍,當~~~~真~能忍,佩服、佩服啊……」

  朱大胖子長吁短嘆地回了廚房,那塊草皮靜靜不動,許久許久,上邊的熱氣已將完全消散,草皮突然翻開,一個人影攸地閃了出來,一閃、再一閃,便捷如靈猿一般地躍出了院牆,快逾離弦之箭地飛奔而去,一盞茶的功夫之後,在造化鎮效外荒涼的原野上,響起一串淒厲的狼嗥……

  田村良夫將體能調整到最佳狀態,悄悄潛向楊浩居處的屋頂。

  自來到中原以後,他已經很久沒有再進行過那樣非人的痛苦訓練了,感覺自己比起巔峰狀態時已大大不如,手腳也不是那麼靈便了,但是他自信自幼磨鍊出來的殺人技能,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一個熟睡中的人非常容易。

  作為一名忍者家族的後代,他一降生就必須接受殘酷的命運,要麼成為忍者,要麼死,而他現在還活著……

  他自幼練習各種竊聽和殺人技巧,擅長劍、鉤等各種兵器以及飛鏢等暗器;能飛簷走壁,在沙地上飛跑而不發出一點聲響;能在水中屏息很長時間,用特殊的器具在水底待上一天一夜;甚至能潛到船底,偷聽船上人的對話……

  作為一個忍者,他要克服對死亡、孤獨、黑暗乃至於飢餓、寒冷、傷病等諸多困難的磨練,要擁有強大的精神力量和體能。做為一個忍者,他自幼就隨師傅修行東密密法,東密密法同藏密和印度的雜密一樣,是佛教密宗的一支,對苦行和肉體的磨練具有強大的作用。通過東密祕法的修習,他們的體能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開發,精神意志非人的堅韌。

  可是這樣的辛苦付出,和出生入死的努力,與之相應的回報實在是太少了。在大名眼中,武士是家臣,而忍者只是家奴,他們不只要執行最危險的任務,還時常因為涉及機密而被自己的主人殺人滅口。哪怕立下了天大的功勳,所得的賞賜也不過是同時去執行任務的武士的零頭。

  田村良夫是個很有想法的人,他無法容忍這樣的待遇,又知道在嚴密的控制下,存心反抗只有死路一條,於是通過精心準備,他在一次執行刺殺任務時詐死脫身,遠渡重洋逃到了中土,並且成為一名軍餉優厚的禁軍武士。

  今日重操舊業,他竟有些興奮地感覺。他悄無聲息地攀到房頂,不覺皺了皺眉頭,房頂鋪的不是瓦,而是稻草,這有些麻煩,不過難不倒他,經過忍者們數百年的摸索,他們能夠針對各種各樣的地形,適時地做出最恰當的選擇。

  他懷中揣了一瓶毒藥,只要讓他爬到楊浩床榻正上方,用一根絲線把毒藥滴到他的口中,就能讓楊浩在睡夢之中無聲無息地死去。他在房簷上蹲了下來,觀察了一下房頂的情形,房屋很簡陋,兩側的屋脊露出了一截梁木,從腰間取下一套繩索,繩索抖開,正欲拴在梁木上,旁邊突然出現了一隻大手,一把抓住了繩索。

  田村良夫驚得亡魂直冒,一個肘擊便向後搗去。他的肘彎下藏了鋒利的尖刺,上邊也淬了見血封喉的毒藥,只要劃破一點肌膚……,可是他的臂肘被一隻有力的大手握住,田村良夫只覺手肘一陣痠麻,半邊身子都沒了力氣。

  身後這個人用的是紅拳,這是中原最古老的拳種之一,唐手源於此,趙匡胤的太祖紅拳源於此,日本的徒手武道也源於此,變化萬千,克敵制勝各有巧妙,這套武功雖以擊打為主,擒拿方面也獨自特色,犀利有力。

  這時田村良夫強大的精神力便發揮了作用,麻筋被制住,身子本能地痠軟無力,可他另半邊身子卻仍能做出反應。然而身後這人早已有備,迅捷無比地抄起繩子,已在他頸上環了三匝,隨即縱身一躍跳到地上,伸手一扯,便把他拉了下去。

  忍者的體重都很輕的,一般不會超過一百斤重,田村良夫百來斤的身子在那人手中輕若無物,片刻功夫便被那人完全制住,拖進了夜色當中……

  過了一會兒,管家李慶風揉著肚子笑眯眯地走了回來,彷彿剛剛方便過似的,眉眼含笑,一身輕鬆……

  天亮了,竹韻姑娘笑吟吟地站在楊浩門口,脆生生地道:「老爺早啊,休息的好嗎?」

  楊浩瞟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還好,就是夜深的時候,聽到一點異常的動靜,不知是怎麼回事。」

  竹韻若無其事地笑道:「喔,鄉下地方,大概是貓捉老鼠吧。廚下已備了早餐,老爺要用些嗎?」

  「那當然,公孫大人和王將軍都起了吧?請他們過來一起用膳。」

  他舒展著雙臂,想要到到木廊上去,竹韻突然踏前一步道:「老爺還是不要到廊下去了,黃老爺子正在後面釣魚。」

  黃老爺子叫黃津,是楊浩府上的院子,剛剛五十出頭,頭髮花白,卻是耳不聾、眼不花,十分的矍鑠。

  「喔?」

  楊浩眨眨眼問道:「老黃釣了多久?」

  竹韻嫣然道:「大概……有一夜了吧?」

  「釣到魚了麼?」

  「魚還在水裡。」

  楊浩嘆了口氣,喃喃地道:「這條魚……著實辛苦了些。」

  竹韻忍笑道:「老爺說的是。」

  楊浩倏爾轉身向外走去,走到竹韻身旁時,突然伸手一拍她的肩膀,笑道:「你也辛苦了,要是沒睡好,行路時再睡吧。」

  楊浩一伸手,竹韻便本能地想要閃開,可是她動作雖快,楊浩的動作卻更快,這一掌還是拍在了她的肩頭,根本沒有避開,竹韻臉色不由一僵。

  楊浩笑嘻嘻地朝外走去,輕嘆道:「這一路下去,恐怕你我都要日夜顛倒,白天休息了。」

  竹韻姑娘看著他的背影,小瑤鼻兒輕輕一哼,糗糗地道:「活該呀你,有福不會享,信不過我們麼?」

  後廊下,老黃盤膝坐在木板上,悠然提起釣杆,換了個餌,再度甩進水中。

  河水近對岸處,濃密的水草中毫不引人注目地豎著一截蘆葦,水草深處,時而會輕輕冒起一串細微的水泡,好象是一條頑皮的魚兒在吐著泡泡……

  河北西路,贊皇山下,旌旗招展,三軍不前。轅門前豎著白幡,飄飄搖搖,一片悽零。

  剛剛得到詔書,改封吳王的趙德昭正收拾行裝準備輕騎趕回汴梁奔喪,太傅宗介州忽然引著一位風塵僕僕的年輕人闖進帳來。

  紅腫著眼睛的趙德昭一見,連忙迎上去道:「老師。」

  宗介州點點頭,四下看看見帳中無人,便道:「千歲,這個年輕人從京中來,說有要事要說與你聽。」

  「哦?」

  趙德昭看了眼這個不卑不亢,也不上前施禮參見的年輕人,見他雖是滿面風塵,卻眸正神清、容顏俊俏,端地是個英姿颯爽的美少年,不覺有些驚訝,趙德昭又打量他兩眼,問道:「壯士自京中來麼?不知有什麼事要見本王?」

  那美少年黑白分明的一雙大眼睛睇了宗介州一眼,宗介州會意,淡淡一笑道:「老夫迴避一下。」

  「老師留步。」趙德昭急喚一聲,對那美少年道:「壯士,這是本王的恩師,不管什麼樣的事情,都無需瞞他。」

  那美少年道:「此事關乎重大,甚至關係到千歲安危,也可……使人與聞麼?」

  他這一說話,並未隱瞞本音,聽其聲音,清脆悅耳,竟是個女子,趙德昭更是驚訝,卻道:「既然如此,更須恩師在場,這軍中如果說只有一人可信,那也是孤的恩師,就算是再大的事情,也無需相瞞。」

  宗介州聽了露出激動之色,情不自禁地向自己的學生微微地拱了拱手。

  「好!」那女子瞟了宗介州一眼,說道:「這裡有書信一封,還請千歲仔細閱過,是否與人相商,那是千歲的事了。」說著自袖中小心地摸出一封信來,雙手遞了上去。

  趙德昭看了她一眼,接過書信,一看封面寫信人的姓名,面上便是一驚,忙道:「壯士……姑娘請坐,本王先看過了信再說。」

  趙德昭匆匆打開書信,只閱及一半便蹭地一下站了起來,驚怒叫道:「竟有此事!竟有此事!」說著,兩行熱淚已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宗介州雖留在帳中,卻不便看信,只為丁玉落斟了杯茶,坐在桌邊等候,眼見趙德昭如此忘形,宗介州十分驚訝,卻道:「千歲,臨危不亂,處變不驚。」

  趙德昭雙淚長流,悲憤地道:「老師,學生如何才能處變不驚,這封信……這封信……」

  丁玉落靜靜地道:「千歲可看清些,這可是公主殿下親筆書信。」

  趙德昭道:「不會錯了,這信確是永慶筆跡,信中為獲我信任,還特意提及了只有我兄妹知道的童年事情。」

  丁玉落頷首道:「那就好,京中寡母幼弟,都在翹首期盼,千歲該當早做決斷才是。千歲堂堂男兒,痛哭流涕,於事何益?」

  趙德昭被丁玉落說的面上一慚,將信奉與宗介州道:「老師請看。」

  宗介州遲疑接信,一旁丁玉落道:「這封信關係重大,如果老先生看過,禍福吉凶,都要一力承擔,甚至,牽涉家人,你可要想清楚。」

  白髮蒼蒼的宗介州聽罷,雙眉一揚,怒道:「老夫受先帝所託,教授皇長子,肝腦塗地,在所不惜,既然如此,這封信老夫是非看不可了。」

  宗介州打開書信,看到一半,已是臉色蒼白,後面多是永慶公主為徵得兄長信任,敘述幼時家事,以及要他率兵復仇的要求,宗介州便不再看,他雙手徐徐垂落,臉色蒼白地道:「先帝猝然駕崩,老臣本覺蹊蹺,卻萬沒想到……如今……如今該如何是好?」

  趙德昭面色如血,激憤地吼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我要率軍回師,殺進汴梁,為國除賊、為父報仇,殺死那個竊位自立的大奸賊。」

  宗介州迅速鎮靜下來,勸道:「千歲莽撞不得,如今晉王已然登基,名份已定,千歲要統兵殺回京去,談何容易?稍有不慎,便要陷入萬劫不復之地,千歲千萬三思。」

  趙德昭怒道:「老師要孤如何三思?殺父之仇,難道……身為人子,可以置若罔聞麼?」

  丁玉落讚賞地看了眼宗介州,說道:「千歲,太傅所言甚有道理,千歲要報父仇、除國賊,也得好生計議一番,反覆思量才是,如此大事,豈能輕率?」

  宗介州動容道:「姑娘是奉楊太尉之命而來?不知楊太尉是何主張?」

  丁玉落道:「千歲的反應,本在太尉意料之中。太尉大人著我前來送信時,曾再三叮囑,晉立剛剛登基,帝位尚不穩定,若北伐諸軍肯附從千歲,千歲以皇長子身份,將晉王惡行宣告天下國,未必沒有一爭之力。

  介時,只消公佈娘娘懿旨,各路兵馬、官員十有八九會按兵不動,既不會勤王,也不會攘助皇長子,而是靜待塵埃落定,此乃人之常情,強求不得。千歲能用之兵,就是北伐的精銳大軍,而晉王能用之兵,就是留守汴梁的禁軍,太尉還可謀取西北諸藩以為千歲助力。」

  丁玉落還沒說完,趙德昭已大喜道:「太尉真國之忠良,如此,大事可期了。」

  宗介州瞟了自己愛徒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轉向丁玉落道:「姑娘,太尉言下之意,關鍵就在於,千歲能否調得動北伐諸軍?」

  「不錯!」

  丁玉落道:「千歲初次領兵,在這種情形下,能否指揮得動三軍,殊難預料。太尉說,如果千歲貿然將真相告知諸將,而諸將不肯犯險相從,則事機已敗,千歲再無生路,更遑論暫且隱忍,以待時機了。」

  宗介州道:「此言固然,但……千歲若不將真相相告,如何試得諸將心意?」

  丁玉落淡淡一笑:「這正是千歲要解決的問題了,民女……只在此靜候迴音!」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1:04
第406章 良禽

  五月天,算不得太熱,尤其是駐紮在山陰下。

  可是當吳王趙德昭突然出現在黨進大帳中時,還是見這位黨太尉穿著件小褂子,打著赤膊,結實的胸口露著黑亮的胸毛,像只受困的老虎一般,正在帳中打轉轉。

  一見趙德昭,黨進不由一怔,連忙搶步上前,叉手施禮道:「黨進見過千歲,千歲要來,怎也不使人說一聲,老黨如此打扮,未免失禮。」

  趙德昭忙道:「將軍忠勇驍猛,性情粗獷,向來如此,孤豈會見怪。」

  黨進唯唯稱是,請趙德昭上座,又吼了一嗓子,叫起貓在帳角偷睡的老兵,給趙德昭沏壺茶來,這才問道:「千歲明日便要還京了,介時,老黨自要率眾將去相送千歲的,老黨正想著,過一會兒就先去見見千歲,營中有些什麼安排,好請千歲示下,想不到千歲卻屈尊來了,敢問千歲,於眾將還有什麼吩咐麼?」

  趙德昭輕輕一嘆,悽然說道:「此番北征漢國,父皇志在必得,孤與將軍風餐露宿,兼程而來,本以為漢國一舉可克,建此開疆拓土之奇功,不想……父皇竟猝然駕崩,龍馭殯天……」

  黨進聽了,一雙虎目中也不禁蘊起淚光,勸道:「老黨也沒想到,官家龍精虎猛的身子,再坐三十年天下也不稀罕的,竟爾……,天有不測的風雲,千歲還請節哀順變。」

  趙德昭落下淚來,黯然道:「父皇在時,致力於一統中原,來日取回幽燕,一統漢室江山,還天下一個太平世界。幽燕現在契丹人手中,如非充分準備,輕易啟不得戰端。可小小漢國,彈指可滅,實不足慮。如今契丹內憂外患,無力顧及,這是天賜良機,一旦失去,不知還有什麼變化。」

  他抬起頭來,殷殷望向黨進,慨然說道:「孤思來想去,有心完成父皇遺志,繼續出兵,平了漢國,再回京舉孝,將此大捷焚告父皇在天之靈,以告慰亡父,不知將軍以為如何?」

  黨進攸然色變,沉吟道:「恐違官家旨意。」

  趙德昭道:「時機稍縱即逝。」

  黨進躊躇道:「這個……」

  趙德昭忙道:「此乃父皇遺志,也是我宋國征戰天下,最後一個滅國拓土的大功,機會難得啊。孤年輕識淺,欲完成先帝遺志,又恐有違聖意,到底應該如何,心中委決不下,所以才來尋老將軍,請黨叔叔給侄兒拿個主意。」

  黨進連忙離座遜謝道:「千歲客氣,老黨實當不得千歲如此稱呼。這件事太過重大,非黨進一人便可拿得主意,千歲還容老黨仔細想上一想,與幾名將軍稍作商議。」

  「好,那……那孤便等將軍決斷。」

  趙德昭起身拱一拱手,又道:「先皇在時,嘗言將軍赤膽忠心,憨樸直率,是最可倚重的人。如今機會難得,正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況且,我們如今距漢國近,距汴梁遠,漢國不堪一擊,大功唾手可得。一旦拿下漢國,就算以功抵過,官家也不會怪罪,還望將軍三思。孤王,靜候將軍佳音了。」

  這一計,是太傅宗介州想出來的主意,先帝的真正死因,在確定諸將心意前,是不能輕易說出來的,否則先斷了自己所有後路,一旦諸將不肯相從,那除了自盡便再無第二條路走了。

  如今以先皇遺命相迫,以滅國拓土之功相誘,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相勸,如果眾將領有抗旨進軍之意,那接下來自然可以繼續抗旨。就算他們肯進兵而不肯造反,只消違抗今上的嚴旨,帶著他們離開駐地,也可對外宣揚諸將已反,對內直言先帝被弒真相,以大義和既成的事實脅迫他們不得不反。

  如今趙德昭言辭切切,已把問題推到了黨進手中。他也知道北伐諸軍各有統屬,黨進雖威權最重,要他貿然決斷,他也必然有所顧忌,與幾名主將計議一番是他必然的反應,所以只能回去等待,不敢露出急躁模樣。

  趙德昭走後,黨進轉來轉去,最後一拍大腿,吼道:「來人,叫潘美來見我。」

  不一會兒,潘美一身戎裝,嚴嚴整整地到了黨進的帥帳,進帳抱拳道:「潘美見過黨帥,黨帥……」

  他一抬頭,就見黨進光著一雙腳丫子,穿一件齊肩的小褂子,咧著懷盤膝坐在榻上,就像一個看瓜棚的老農,衝著他揮手:「行了行了,又不是升帳點將,你穿一身盔甲來做什麼,坐下,坐下。」

  潘美微微一笑,上前來在黨進的榻邊坐了,問道:「太尉召我來做什麼?」

  黨進嘆了口氣道:「仲詢吶,老黨心中有一件大事委決不下,所以要與你商量一番,你小子心眼多,想得細,這事兒,咱倆一起來核計核計。」

  黨進把趙德昭所言向他複述了一遍,潘美聽了沉聲道:「若依吳王所言,縱勝,後患無窮。」

  黨進點點頭道:「這個……老黨知道。」

  潘美有些詫異地看向黨進,黨進垂下目光,並不與他對視,只是緩緩說道:「千歲雖是皇子監軍,但是既不知兵,且性情謙和,素無好武鬥勇之志,今突發宏願,欲抗旨伐漢……」

  他語聲一頓,又復嘆道:「辭駕離京之日,先帝親送我等出萬勝門,三碗壯行酒一飲而盡,先帝一身武藝,龍體強壯,比起俺老黨來那身體還要強壯三分,竟爾暴病,世事實難預料,吳王大慟,欲立不世之功以告慰先帝,這個心思也是出於一片至孝……」

  他說著,偷偷瞟了潘美一眼,雖然他的官兒比潘美高,而且甚得趙匡胤寵愛,可是軍中比文官更講究派系出身,認真論起來,潘美才是嫡系,他卻是雜牌。

  他本是晉朝軍國重臣杜重威的侍從,杜重威被殺後流落中原,投入軍伍,很快憑戰功升為周朝的散指揮使,後又累功至鐵騎都虞侯,趙匡胤得天下後,他又遷官至本軍都校,領欽州刺史,慢慢的才官至中樞。

  而潘美與趙匡胤,在趙匡胤未稱帝前便交情深厚,而且擁立趙匡胤,他也是參與者之一,是大宋的開國功臣,有從龍之功,這幾年戰功赫赫,名聲更是一時無兩,論親疏講派系,他老黨始終差著一截,如此大事,自然要看看他的心意。

  潘美臉色微微一變,抬眼再看黨進時,黨進神色自若,似乎只是有感而發。

  潘美低下頭去,臉上陰晴不定。昔日,他是世宗柴榮部將,柴榮在,誓死保之,柴榮死,卻效忠於篡位自立的趙匡胤,何也?縱不為天下蒼生,但只為自己考慮,要保的也該是一位明主。正所謂良禽擇木而棲,難道起兵殺了趙匡胤,扶保一個不諳世事的七歲幼兒?

  趙匡胤若在,為他赴滔蹈火,潘美也不會皺一皺眉頭,然而不管原因如何,趙官家畢竟已經大行了,在趙光義和趙德昭之間,該選擇誰?趙光義縱然不堪,但是趙德昭文成武德,哪一方面能夠服眾?況且趙德昭不是趙匡胤,如今軍心,比得了昔日陳橋大軍麼?

  思忖半晌,潘美終於輕輕嘆道:「先帝已去,唯留下一座偌大的江山讓後人收拾。當初陳橋兵變,黃袍加身,說起來……今上……,唉,轉眼間,竟是十多年過去了,當日意氣風發的少年,也已是兩鬢蒼蒼了。」

  他含糊地說著,彷彿在緬懷舊事,輕輕一嘆,忽爾又向黨進道:「天下……初承太平,人心思安……,先帝雄才大略,無人可及,太尉以為今上如何?」

  黨進略一沉吟,道:「今上治國秉政,除先帝外,恐亦不做第二人想……」

  潘美輕輕頷首:「既如此,何慮漢國在今上手中,便不能滅?國喪期間,今上已下嚴旨,諸軍原地駐紮,不得調動一兵一卒,違者已謀逆論。況且,糧草已然停了,只由地方供應每日所需,糧草不斷,兵馬不行,漢國雖弱,畢竟是一個國家,如何可以輕率發兵?」

  他微微一頓,雙眼微微眯了起來:「還有,虎捷右廂都指揮使楊光義是中軍都虞候,他與今上交情最厚,太尉若要抗旨發兵,楊將軍豈會沒有異議?再有河東忻、代等州行營馬步軍都監郭進,本一地方諸侯,與太尉素無交往,太尉縱肯為完成先帝遺志而抗志,郭進這一路軍是定然不肯相隨的。

  閻彥進那一路也是。呼延贊那一路……或無大礙,孫晏宣和齊延琛那兩路軍也只在兩可之間,這還只是軍中諸將,就是太尉本部兵馬,一旦知曉此番北伐是抗旨而行,不但無功而且有過,必然軍心渙散,莫道漢國易滅,到時候氣勢洶洶而去,一潰即敗的,說不定反是我們。」

  潘美冷靜下來,仔細而客觀地分析著,黨進越聽越寒,終於嘆了口氣,說道:「可……吳王那裡怎麼交待?」

  吳王畢竟是先帝長子,皇家的事誰也不難以預料,天知道他有沒有出頭之日,無端得罪一個皇子,終究不是美事。

  潘美沉默片刻,緩緩道:「可請出吳王,眾將公議……,有所謂……法不責眾。」

  黨進沉重地點了點頭。

  楊浩已太太平平地到了絳縣。

  又是傍晚,王寶財和公孫慶坐在屋裡,相對枯坐,久久無言,甚至有點欲哭無淚。

  楊浩在造化鎮第二天一早上路時,才突然指定了行進路線,他是當朝使相,要走哪條路公孫慶和王寶財自然無緣置喙,於是只得應命。中午到了一處小鎮,楊浩見大家趕路辛苦,便命人取出在瓦坡集北時那位於圓員外送的美酒,請大家品嚐。

  虧得於管家十分警惕,命人先試了試那酒,竹韻姑娘的一根銀簪探進去,馬上就變成了黑色,唬得眾人直叫萬幸。驚怒交集的楊浩使人小心地撐開那柄傘,裡邊竟射出一蓬毒針,這一來楊浩可是草木皆兵了,一路行去,車子時常更換,每次乘坐都著親信家人先仔細檢查,食物只用自己廚子做的,絕不經過第三人之手。

  對此,一開始公孫慶還帶著調侃之意對王寶財說他官兒升了,也懂得惜命了,可他很快就笑不出來了。也不曉得楊浩在哪兒得罪了那麼多人,這一路下去怪不得他小心,投毒的、行刺的、設伏的,層出不窮,楊浩的人一個沒死,王寶財的手下卻掛了不少。

  你見過存心刺殺別人的人整天被人行刺,而那個他們準備行刺的人還活蹦亂跳地走在他們中間,受到他們保護的麼?

  「再也……不能這樣了!」

  公孫大人痛心疾首地道。

  王寶財馬上跟著點頭,隨即愁眉不展地道:「可是……他現在如此警醒,如何下手?」

  公孫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怒道:「你不是說你的部下都是最出色的刺客,足以讓他在睡夢中挺屍的麼?為什麼他現在還活的好好的?」

  王寶財滿腹委屈地道:「大人,我是個武士,不是忍者,可是我也知道,雖然他們被傳得神乎其神,其實他們並不是萬能的。當一個忍者突然從樹上躍下,一刀劈向人頭顱的時候,誰會想得到他披著樹衣,忍著蚊蟲叮咬,已經在那裡整整蹲了五個時辰?當一個忍者在別人甜夢中突然從床底翻出來一刀刺向他咽喉時,他可能已經在地下整整挖掘了十天,為了不發出聲音,只能用雙手刨土,鮮血淋漓……,這個楊浩每日行蹤不定,在一個地方停留的時間絕不超過一個晚上,他身邊的人又……」

  「好啦好啦……」

  公孫慶不耐煩地道:「我可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行刺這種事,你要負全責,如果完不成使命,什麼後果你是知道的,現在你說,該怎麼辦?」

  王寶財咬牙切齒地道:「忍者,擅長各種各樣的刺殺。不止是暗殺,還有明殺。如今楊浩十分警醒,車馬儀仗放不得暗器,刺客殺手近不得他身,那麼……最好的辦法……就只剩下一個了。」

  公孫慶俯身向前,急問道:「什麼辦法?」

  王寶財一字一頓地道:「美、人、計!」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1:04
第407章 美人計

  公孫慶奇道:「美人計?」

  王寶財陰笑道:「不錯,末將當初還在日本國時,末將扶保的那位主公與周圍幾位大名經常爭戰不休,當時主公麾下有四十多名武士,算是比較強大的諸侯了,但是……」

  公孫慶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失聲道:「你說多少武士?」

  「四十多個。」

  公孫慶想了想,恍然道:「喔,四十多名將領?確也算得上一方雄霸了。」

  王寶財搖頭道:「不不不,是四十多名武士,呃……也就是戰士。」

  公孫慶摸摸鼻子,不說話了。

  王寶財乾笑道:「我們那裡,如今不能同中土比的,那一帶……最強大的大名也只有六十多名部下。」

  公孫慶翻了個白眼兒,心道:「大名個屁呀,在我們這兒,說他是土匪,土匪裡頭都算弱的。」

  他不知道當時在日本,一個大名麾下有幾十個武士,的確已經達到他的財力支撐極限了,就算又過了五百年後,在那裡超大型的戰爭,兩個大名調動的武力也不過是千人上下。然而他只是一介書生,所以才只會從人數上做出簡單的類比,孰不知六百多年後,努爾哈赤初起兵時,也不過是兵不滿百,甲僅十三副,最後卻能闖下赫赫武功。

  王寶財道:「我家主公想要擴充武力,可是財力有限,當時,附近有一家極大的寺廟,香火鼎勝,非常富有,我家主公便打起了他的主意,可是那個主持把財寶藏得非常隱祕,和尚在我們那裡非常受人尊重,我家主公又不便強行勒索,於是便想出一計,派出一個忍者,這個忍者年輕貌美、能歌善舞,他扮做侍童投靠寺院,很快就成為上位僧侶們喜愛的男寵,紛紛要他侍寢,於是他利用正副主持互相爭風吃醋的機會,巧妙地套取了財富的藏匿之地,結果神不知鬼不覺地……嘿嘿嘿嘿……」

  公孫慶一聽,當真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他怒髮衝冠地喝道:「真是愚不可及,你看楊浩,像是有龍陽之好的人嗎?」

  王寶財訕訕地道:「末將只是想說,用武力很難辦得到的事情,有時候用色相輕易就能達成目的。」

  公孫慶攤手道:「可是……一時之間,上哪兒去找個女刺客來,還得是年輕貌美的?」

  他眼珠轉了轉,又道:「楊浩身邊那個侍婢竹韻,就是個姿色不俗的娘兒,若要打動他,這個女刺客至少也要比那個竹韻還要美貌幾分才成。」

  王寶財道:「在我的故國,這樣的忍者有許多,但是一時之間,末將也無處可以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選,不過……我們可以變通一下,嘿嘿嘿嘿……」

  公孫慶沉吟道:「也罷,能不引人懷疑地幹掉他,那是最好,反正具體的刺殺方法是由你負責,你儘管去辦。不過,我提醒你,楊浩很快就要離開我們能控制的地方,一旦進入西北勢力範圍,那就更難下手了。如果這次行刺不成……」

  他雙眉一擰,殺氣騰騰地道:「那就路途之中出手,把他們全部幹掉,只是這樣一來,你那些部下,也得用藥鴆殺了,絕不能留一個活口了。」

  王寶財頓首道:「末將明白。」

  楊浩房中,李慶風與楊浩對面而坐,外間裡竹韻姑娘俏巧地坐在那兒,手中居然繡著女紅,看她那文靜嫻雅的模樣,實難令人相信她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英雄。她低頭繡著花兒,一雙耳朵卻敏銳地感覺著四周的一切動靜。

  忍術最初的名字本就是隱身術,王守財的部下雖然並非都是忍者出身,但是其中不乏慣於潛伏匿蹤的能人異士,她自然不敢大意。

  「太尉,明天我們就到絳州城了,再往前走,就要進入府州勢力範圍,我看他們黔驢技窮,已有鋌而走險之意。為防萬一,咱們要先下手為強。」

  楊浩頷首道:「你是打算在絳州下手了?」

  李慶風微微頷首:「人前動手,反易撇清責任。刺殺當朝太尉這樣重大的事情,相信得到命令的人不會太多,從這段時間的情形來看,應該只有公孫慶和王守財兩個人知道,如果這兩個人被制,其他人就不足為慮了。」

  楊浩點點頭,說道:「他們是宣旨使,不能都殺了,我總不能自己回蘆州去向現任知府張繼祖傳達旨意吧?」

  李慶風微微一笑,道:「好,那就幹掉王寶財,控制公孫慶,等到我們進入西北,他們就再玩不出什麼花樣了。」

  楊浩答應一聲,又有些放心不下地道:「你們這些人都和他們照過面,眾目睽睽之下,方便動手麼?」

  李慶風笑道:「太尉放心,我們在暗中還有人手。」

  楊浩道:「這我知道,否則一路『行刺』本官的人從何而來?只是……一入絳州,絳州地方官吏必來相迎,你的人可有機會接近他們?」

  李慶風莞爾笑道:「若在旁處,未必能有機會,但是在絳州,沒有問題。」

  楊浩看他神色,忽地想起了在唐國為官的李聽風,這絳州城處於西北與中原的交界地帶,是個互通聲息的要害地方,料想當地官府中必已被他們滲透進了人去,所以也不多問,只微微頷首道:「如此甚好,一切聽李兄安排就是。」

  絳州北靠呂梁山,南依峨嵋嶺,汾、澮二河穿境而過,歷史悠久,春秋時期曾為晉都都城,戰國時屬於魏國。這是一座「臥牛城」,只有南北兩個城門,南為嘴北為臀,東西天池為牛眼,角塔為牛犄角,唯一的南北大街為牛脊,左右數十條巷弄為牛肋,唐代所建的寶塔便是牛尾了。

  楊太尉一到,絳州知府蕭月生便率當地官員遠遠迎出城來,把楊浩請入州府待客。絳州府衙是天下所有州衙中最大的一處大堂,這座府衙建於唐代,曾是大唐名將張士貴的帥府堂,進深五間,面闊七間,十分雄壯。

  楊浩見過了州府上下官吏,一番寒喧之後,便被蕭知府親自引領著去隋園入住。隋園始建於隋開皇十六年,又名蓮花池、居園池,風景秀麗雅緻,是當地唯一的官家園林,平時就是當地官僚、士大夫及其妻室兒女遊樂的地方。

  楊浩到了隋園,只見竹木花柳,臺亭沼池,盡依原始地貌,是一座自然山水的園林,園中亭軒堂廡,參差於林木之中,水從西北注入園池,形成懸瀑,噴珠濺玉。水池中一座子午橋貫通南北,橋中又有一亭名曰洄蓮亭,高高屹立,遠望如觀蜃景。池邊芳草、薔薇、翠蔓、紅刺相映成輝。

  池南是井陣形的軒亭,周以直櫺窗的木製迴廊,「香亭」居中鰲立,與為他安排的寢室相通。池西南有「虎豹門」直通州衙大堂,虎豹門左壁上繪有猛虎野豬搏鬥圖,右壁繪有胡人訓豹圖,風光頗為雅緻。

  蕭月生將楊浩送入香亭,笑吟吟地道:「太尉遠來辛苦,還請稍作歇息,中午,下官會與本府同僚,設宴為太尉接風。」

  「有勞府臺。」

  楊浩將蕭知府送出去,回身看了陪侍一旁的管家李慶風一眼,李慶風微微頷首,楊浩淡淡一笑,便向香亭行去。

  接風宴設在隋園軒廊之中,蕭月生和楊浩、公孫慶、王寶財坐在首席,左右一字排開,是絳州府的一些高級官吏、士紳名流,賓主盡歡,其樂融融,每個官員旁邊都有一名姿容妖嬈、口齒伶俐的官妓陪侍,前邊還有絲竹雅樂。

  院中不禁遊人,不過許多公差巡弋左右,許多遊人至此便也自覺迴避,並不上前騷擾。

  賓主杯籌交錯,酒興正酣,側前方忽地傳來一聲呵斥,楊浩抬頭望去,只見一個素羅衫子的少女僕倒在地,兩隻手慌慌張張地左右尋摸著,摸起一支簫管和一根竹杆,這才爬了起來。

  在飲宴的軒廊對面,幾個士子模樣的遊人正盯著楊浩動作,這時也盡往那邊望去。在那少女前面,站著一個衙差,凶形惡像地喝道:「走開走開,這裡也是你能亂闖的。」

  那少女惶然道:「奴家只在這園中吹個曲兒、唱首歌兒,承各位大爺賞幾文小錢賴以過活,這位大爺為何趕我離開?」

  楊浩遠遠望去,見這少女衣衫粗陋,容貌清秀,雙眼沒有焦點,四顧茫然,居然是個小啞女。容貌清秀、身世可憐的女子本就容易招起男人的同情呵護之心,而這個盲女,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尤其動人。她的容貌並非絕色,可是表現出來的那種可憐模樣,偏偏最能打動人心,那個凶神惡煞般的公人見了她這般神情也不忍再以手推搡了。

  見她像只受驚的小兔兒般惹人憐愛的模樣,蕭知府不禁起了憐香惜玉之心,忙揚聲道:「不過是一個可憐的盲女罷了,何必嚇著了她,好言請她離開,莫擾了太尉雅興便是。」

  那少女側耳傾聽,已經知道原因,忙向說話聲福了一禮,怯怯地道:「民女不知諸位老爺在此飲宴,冒犯了諸位老爺,民女這就避過。」

  她手中竹杆慌亂地點著地面,因為急於離開,險些一跤絆倒。

  楊浩見此女著實可憐,不覺動了惻隱之心,便道:「偶爾聽聽鄉間俚曲兒,想來也是別有一番風味。何不請這位姑娘進來,為本官和諸位大人吹奏一曲,以助酒興呢。」

  蕭知府一聽太尉開了尊口,連忙答應下來,著人攙了那盲女進來,

  「多謝諸位大人,不知諸位大人想聽個什麼曲兒呢。」那盲女一進軒廊,便欠身道歉,聲音柔脆,聽在人耳中,對她更生好感。

  楊浩舉起杯輕輕轉動著笑道:「不知姑娘會吹奏些什麼曲子?」

  那盲女怯生生地道:「奴家會《梅花引》、《大單于》、《小單于》、《大梅花》、《小梅花》、《虛鐸》……」

  楊浩目光一閃,忽地問道:「你說……《虛鐸》?」

  「是,大人聽過這首曲子?」

  楊浩眸光攸地一縮,盯著眼前的盲女,古怪地笑了笑,說道:「不錯,本官……聽過這首曲子,那麼……就請姑娘為我們奏一曲《虛鐸》吧。」

  「是!」

  盲女答應一聲,以脣就笛,一縷圓潤柔美、深沉含蓄、空靈飄逸的聲音幽幽盪漾開來,楊浩輕輕地吁了口氣,閉上了眼睛,蕭知府等一見太尉大人聽得入神,忙也禁了談笑,紛紛側耳傾聽。

  幽幽笛聲在耳畔響起,同時在他腦海中響起的,是柳朵兒的聲音:「大人,這不是笛子,準確地說,應該叫尺八,尺八源自羌笛,與笛簫並無太大區別。不過在中原已不多見了。妾身聽海外豪商說,日本遣唐使自我中土學去尺八之後,在東瀛大行其道,據說他們的一位太子酷愛尺八,每日吹奏,須臾不離身。不過他們流傳的曲目還多是唐朝時候傳過去的,像《大梅花》、《小梅花》、《虛鈴》、《大單于》、《小單于》……」

  隨即,他又想起了與汴河幫大當家張興龍如夫人福田小百合的一段對話。

  「張夫人……」

  「奴家萬不敢當,夫人是張氏,若讓夫人聽到大人這樣稱呼必會責罰奴家的,奴家只是夫君的一個侍妾,大人請直呼奴家的名字就是了。」

  「喔,小百合夫人,你方才吹奏的可是《虛鈴》這首曲子麼?」

  「大人聽過這首曲子?哦,是了,這首曲子本是中原傳入我們東瀛的,大人自然是聽過的。不過在我們那裡,這首曲子不叫《虛鈴》,而叫《虛鐸》,聽說本是一段佛家音樂,奴家思念故土,偶爾吹奏,不想驚動了大人……」

  「《虛鐸》……,《虛鈴》……」

  楊浩脣邊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想不到本官在汴梁眠花宿柳、縱情聲色以自汙,不止從趙官家手中撿回一條性命,憑這些亂七八糟的風月知識,今日又險險救回了自家一條性命。《虛鈴》,嘿、一音成佛麼?奈何,本官雖是往西去,卻還無意做佛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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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8章 先下手為強

  笛聲悠悠,充滿淒涼味道,與這喜慶場面未免有些不合,蕭知府眉頭皺了皺,覺得有些不妥,但是一見楊浩微闔雙目,一臉悠然,似乎聽的十分入神,卻也不便制止,他招手喚過一個家僕,正欲吩咐他準備些賞錢,那笛聲忽地一拔,似有破音。

  蕭知府一抬頭,就見楊浩正舉杯做飲酒狀,喉部露了出來,他的左手拿著一個果盤,正擋在頸部,上面露出一雙笑眼。

  果盤叮地一聲響,一枚鋼針彈落在桌上,這時那個楚楚可憐的小盲女迷茫的眼神突然恢復了清明,她滿面殺氣地盯著楊浩,尺八已被她扔在地上。

  笛中只能藏一枚毒針,一旦射出也就成了廢物。

  只見小盲女忽然間變成了一隻八腳蜘蛛,雙手頻頻揮動,從她腰間、衣領、袖內飛出許多枚暗器,幾乎與此同時,楊浩一腳踢翻了桌子,嘩啦一聲,杯盤落地,那七八枚暗器篤篤篤地全射在桌面上。

  這些暗器都是有點類似雪花狀的飛鏢,在東瀛叫手裡劍,陽光下,那飛鏢都呈現出藍汪汪的顏色,顯然是淬了巨毒。

  忍者身上是不會攜帶太多暗器的,因為這東西既鋒利且有劇毒,藏之不便,而且太多的武器會增加體重,而忍者要求的就是要身輕如燕。七八枚暗器勞而無功,那小盲女身上已沒了暗器,她大喝一聲,竟是男人聲音,只見他一旋一拔,從竹杖中抽出一柄鋒利細長的劍刃,便向楊浩刺來,原來這支盲人杖竟是一支忍杖。

  此時桌子已翻,諸位大人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兒,襟袍上滿是油漬,有的人手裡還舉著筷子。楊浩一手拿著盤子,一手舉著酒杯,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兒,眼見狹長一劍如蛇信吞吐般刺來,楊浩手指一鬆,掌中杯砰然落地,摔個粉碎。

  楊浩一摔杯,那幾個正在對面廊下似遊人閒逛的書生忽地躍了起來,快逾奔雷,直衝這一席的官員們殺來,手中俱都掣出明晃晃的匕首,這時那些大人們才反應過來,一個個大呼小叫著四散開來。

  楊浩手中盤子脫手飛向那刺客,同時單足向後一勾,將臀下的椅子勾到了身前,狹長的利劍穿過椅腿,楊浩呼地一旋椅子,便將那柄長劍絞落。刺客五指一收一張,攸地抓向楊浩五官,這片刻之間,他指端已套上五根鷹爪似的尖勾,險險地貼著楊浩的五官掠了過去。

  「抓刺客、抓刺客!」

  王寶財一面假惺惺地叫著,一面裝作尋找著武器,故意拖延不肯上前相助,可是他馬上就發現裝不得了,幾個書生模樣的人持著利刃已撲上前來,目標竟然是他。

  那忍者用上了手甲鉤還是功虧一簣,他一面趨身繼續抓向楊浩面門,一面反手自裙下拔出了貼著大腿綁定的忍刀,這時,一個英眉俏目的青衣婢女突然閃到了楊浩面前,手中三尺青鋒颯然揮出,叮叮叮一串響,便把他掌上五枚手甲鉤削了下去,要不是他縮手及時,五根手指都要削了下來。

  交手三合,那忍者已知這女子藝業不俗,今日勢難得手,便立即縱身逃去。他匆匆躥到院中,抬手一揚,忍刀刀鞘處彈出一道細繩,射中廊外一棵大樹,那忍者縱身一躍,藉那繩索之力便飄向院牆外面,竹韻追到牆邊,一個旱地拔蔥,單手一搭院牆,翻過丈餘高的院牆,緊緊追了下去。

  當衙差們提著朴刀、鐵鏈色厲內茬地圍上來時,刺客們已作鳥獸散了,楊太尉處變不驚地振臂高呼:「諸位大人,諸位大人,勿要驚慌,勿要驚慌,刺客已經散去了,本官一路行來,險阻重重,遭遇刺客無數,早已司空見慣……」

  蕭知府面如土色地迎上前道:「太尉,太尉……」

  楊浩和顏悅色地對他道:「本太尉平安沒事,蕭知府勿需掛懷。」

  蕭知府語無倫次地道:「不是太尉,是宣旨使,王宣旨已氣絕身亡,公孫宣旨昏迷不醒,這……這這……在下官轄內出了這樣的事情,下官可如何向朝廷交待啊。」

  「竟有這樣的事?」

  楊浩大吃一驚,趕緊衝過去一看,只見王寶財坐在一根廊柱下,二目圓睜,喉下一片血跡,已經死了。

  這位佐佐木則夫先生是個武士,慣用的兵刃是刀,今日飲宴,他自然不能隨身攜帶兵器。可他萬萬沒有想到一路如影隨形地刺殺楊浩的蹩腳刺客們居然敢追進絳州城,在諸多官員們眼皮底下公然行刺,更可惡的是,一如既往的,他們殺不到正主兒,總是旁人遭殃。手中沒有趁手兵器的王寶財今日碰上的刺客武藝出奇的好,在兩名刺客奮不顧身的聯手攻擊下被人一刀割破喉嚨,當場喪命。

  反倒是毫無還手之力的公孫大人,被刺客一拳打飛出去之後就圍攻楊浩去了,反倒讓他撿回了一條性命。

  楊浩悲憤地抱起死不瞑目的王虞候,向蕭知府一眾面無人色的地方官員們慷慨陳辭道:「這些刺客目無王法,刺殺朝廷命官,真是罪無可恕,一定要把他們繩之以法,一定要把他們明正典刑!」

  說完了又安慰蕭知府道:「這些刺客蓄謀已久,一路追殺本官來此,並非絳州地方不靖,此事與諸位大人不相干,本太尉會上奏朝廷,言明真相。」

  「是是是。」

  蕭知府感激涕零地道:「下官立即調集州府鄉勇兵丁,追緝凶手,保護大人,斷不容刺客們再接近大人一步。」

  楊浩朗聲道:「多謝蕭大人美意,自本太尉離開汴梁,刺客們便陰魂不散地尾隨左右,他們想刺殺本官,自然是不想本官赴任。何人才會不想讓本官赴任,阻撓朝廷大計?自然是懷有不軌之心的奸人,本太尉要挫敗他們的陰謀,最好的辦法就是安全抵達蘆州,完成官家交付的使命。」

  他冷笑一聲,毅然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誰也別想阻攔本官西行的步伐。蕭知府儘管派出丁勇鄉役追索凶手,至於本太尉麼……,本太尉要立即上路,日夜兼程趕往蘆州!」

  他把王寶財怒目圓睜的屍體往蕭知府懷裡一塞,唬得蕭知府趕緊扶住,手腳已經發軟,好在州判大人辦案緝凶常見死人,膽子還大些,連忙搶上來接過屍體。

  楊浩道:「王將軍的屍體,就暫且留置於此,勞煩蕭知府妥善安置。本太尉攜公孫宣旨赴蘆州,待公事一了,公孫宣旨回程時,再接了王將軍棺槨上路。」

  蕭知府一聽,沒口子地答應道:「使得,使得,太尉儘管放心,這點小事,卑職一定辦得妥妥當當……」

  竹韻追著那刺客一路出了城,那刺客穿街走巷,始終擺脫不了竹韻,於是不走城門,而是衝向了一處城牆。城頭的牆磚因為年深日久已然風化,用那忍刀可以插入,他藉忍刀之助順利翻出了高有五丈的城牆,

  他本以為這一來就可以擺脫竹韻,不料竹韻竟是個精通「掛畫」的高手。掛畫就是後來稱為壁虎功的爬牆功夫,靠著城牆牆磚的細微縫隙,竹韻姑娘就像守宮遊牆似的,輕易地追出了城。

  二人一個逃、一個追,那忍者像一條最狡猾的狐狸,竹韻則像一個既有耐心又有經驗的獵人,二人各施手段,始終不曾讓那忍者逃脫。

  那個忍者蹲在一條溝渠中,用另一端透著細孔的劍鞘悄悄探出水面,藉著野草的掩護呼吸著,終於感覺到了由衷的恐懼。

  他就是當日被黃老頭兒逼著在楊浩後窗外的河水中整整浸泡了一夜的那個刺客,他一直想不通自己這些人雖然不是最出色的忍者,但是行蹤何以如此容易就被人發現,這一路與竹韻姑娘鬥智鬥法,各施手段,他終於看出了一絲端倪:這個女人精通五行遁術。

  忍術就是從中土的五行術演變而來,雖然衍生了許多變化,但是萬變不離其宗,一個精通五行術的高手,要破解他的忍術自然不難。這一回,他還能逃得出去麼?

  儘量保持著心情平靜,忍者緩慢而悠長地吸了口氣,一口氣剛剛吸到口中,緊貼在他脣上的劍鞘突然被人劈手奪去,那忍者惶然抬眼一看,水面激起的漣漪已被流動的水流迅速抹平,透過渠水,只見天空悠悠,陽光燦爛,餘此再無一物,她……在哪裡?

  忍者,本該是生也無名,死也無名,他已經預感到,自己很快就要埋骨在這條無名的溝渠之中,靜靜伺伏的敵人正等他吐出最後一口氣……

  百花塢,松風堂。

  松風陣陣,滿堂生涼。

  矮几上,甘滑醇濃的涼州美酒、香嫩金黃的炙子骨頭、二十餘斤重的紅燒黃河大鯉魚……,美酒佳餚擺了滿桌,折家眾兒郎分坐兩側,正襟盤膝,道貌岸然。

  一家之主折大將軍坐在長案頂頭,面如生棗、兩隻斜飛入鬢的丹鳳眼、一雙臥蠶眉、一部及胸的長髯,好象供在那裡的關羽關雲長,尤其難得的是那雙斜飛入鬢,半睜不闔,不僅形似,神韻更似。

  年紀較小的折惟昌嚥了口唾沫,悄悄拿起了筷子。

  「啪!」手背立即被他三哥折惟信抽了一記,折惟昌委曲地嘟起了嘴巴,悄悄看了父親一眼,折御勳眼皮動了動,卻沒抬起來。

  這時,側面一間房的障子門拉開了,折子渝像一朵白雲似的冉冉飄了出來。

  折御勳精神一振,倏地坐直了身子,大聲道:「開飯啦,開飯啦,小妹,來來來,快點坐下。」

  折子渝在他對面盈盈落坐,一雙美眉向兩下裡一掃,幾個侄子就像聽到了將軍的號令,馬上端起了自己面前的飯碗。

  折子渝輕輕哼一聲,端起自己面前比她巴掌還小了幾分的飯碗,拿起象牙筷子,挾了一粒晶瑩如玉的涿州貢米遞到嘴裡,細細地咀嚼著。

  折御勳眉開眼笑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舉杯道:「小妹,可要淺酌兩杯?」

  折子渝很脆洌地答了一聲:「不喝。」

  「好好好。」

  折御勳滿口答應著,自己灌了一大口酒,臥蠶眉一挑,挾起一大塊肥腴的魚肉丟進了嘴裡。

  兩旁幾個侄兒可沒他們爹爹這般自在,一個個挾菜、吃飯,動作整齊劃下,將孔老夫子有關食不言、寢不語的教誨奉行不渝。

  幾兄弟聽說,女人每個月都有四分之一的時間暴躁易怒,可是自打他們這位小姑姑從中原回來以後,每個月能有四分之一的時間露出笑臉來就謝天謝地了。四兄弟生怕觸了她的黴頭,所以在她面前,一直很是小心。偏偏折子渝重又負責起折家的情報機構,每日也在節帥府上辦差,他們想避也避不過去,每日用餐就成了他們最難捱的苦差。

  折御勳夾起一塊炙子骨頭,咬得硌硌崩崩直響,折子渝秀氣的眉毛皺了皺,很煩地看著他,很煩很煩地道:「吃東西不要這麼大聲好不好?教壞小孩子!」

  幾個年紀最大的比她還大,最小的也有十三歲的侄兒立即一齊鄙夷地看向父親,旗幟鮮明地站到姑姑一邊。

  折御勳乾笑兩聲,拿起手帕擦了擦嘴巴,輕輕咳嗽一聲道:「嗯……朝廷剛剛任命了蘆州新一任知府。」

  「哦?」

  折子渝蛾眉微挑,說道:「張繼祖要遷升了?新任知府應該是趙光義的心腹吧?張斷祖一走,蘆州要應付這位新任知府,恐怕要暫時收斂一些了。」

  折御勳偷偷瞄了她一眼,說道:「這位新任知府,較之張繼祖確是大不尋常,此人被朝廷加封為橫山節度使、檢校太尉、開府儀同三司,判蘆州府事。論官職,比我這鄭國公也不遜分毫。」

  折子渝終於動容:「這麼大的來頭?莫非新帝登基,馬上就要對西北下手?來的是誰?」

  折御勳咳了兩聲道:「就是前任蘆州知府,楊浩。」

  折子渝怔住,半晌,她眼珠一轉,見幾個侄兒都齊刷刷地扭過頭來看著她,立把杏眼一瞪,嬌斥道:「不好好吃飯,看什麼看!」

  幾個侄兒趕緊噤若寒蟬地低下頭去,折子渝若無其事地道:「不管是趙匡胤還是趙光義,都不會縱虎歸山的,內中必有緣由。」

  折御勳道:「是啊,楊浩此番回來,不管是出於朝廷授意,還是他已生了野心,對我府谷都影響甚大,對他的一舉一動,我們不可不予關注。小妹……」

  「嗯?」

  「小妹自中原回來以後,便只負責針對吐蕃、回紇和夏州李氏的情報,但是中原和蘆州這兩方面,對我府州影響也甚是遠大啊,九叔年紀大了,恐怕照應不來,小妹不妨把這兩方面的事也接管過去吧,九叔操勞了一輩子,也該享享清福了。」

  「這個……」

  「小妹,大哥麾下倒不是沒有人,只不過能總攬全局的人實在有限,而且……這麼重要的所在,一向是由我折氏族人擔任,又不好違背祖宗規矩,交予外人負責。除了你,大哥實在想不出合適的人選了。」

  折子渝猶豫了一下,勉為其難地點點頭:「那好吧,我接手便是……」

  她又吃了口飯,忽然把飯碗一起,折腰而起。

  折御勳舉著杯奇道:「小妹往哪裡去?」

  折子渝玉面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瀾,淡淡地應道:「我吃飽了。」

  折子渝飄然而去,待那障子門一拉上,原本正襟危坐的折惟正、折惟信、折海超等人立即忘形地擁抱在一起。

  折惟正激動的臉龐漲紅,語無倫次地喜道:「救星來了,熬出頭了,我們兄弟……終於逃出苦海了。爹,今天無論如何,你得讓我們兄弟喝點酒慶祝一下。」

  李慶風勒住馬韁,遙望前方倚山而建的一座險峻城堡,欣然說道:「太尉大人,前方就到飛鳶堡,進入府州地界了。」

  「喔?」

  楊浩匆匆將一個紙卷裝入竹套,用「飛羽」特製的膠漆粘緊,系在鷹腿上,縱臂一揚,那蒼鷹立即展翅飛去。

  楊浩走出車廂,看著前方險峻的城堡微微一笑,對李慶風道:「可以請那位公孫大人醒一醒了。」

  「是,」李慶風眼中也露出了笑意,他向竹韻擺了擺手,竹韻便跳下馬車,到了後面一輛車子掀開簾兒鑽了進去。公孫慶好象醉了酒一般,躺在車廂中睡的正香。自從當日在絳州遇刺傷了他的腦袋,公孫大人就一直陷於昏睡當中,始終不曾醒來。

  楊浩謝絕了蕭知府挽留醫治的好意,稱他隊伍中自有名醫,便帶著這位宣旨使繼續上路了。這一路上,竹韻每天都按時給公孫大人服食藥物,吃藥的結果,就是公孫大人整日昏睡,始終不醒。王寶財麾下武士不知內情,只是奉命行事,兩個主官一死一昏,他們也就乖乖地聽從楊浩擺佈了。

  一瓶藥汁灌下去,片刻功夫,公孫慶就悠悠醒轉,昏睡多日,他的神志已經有些糊塗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竹韻姑娘半天,才莫名其妙地道:「你是誰?我怎麼在這兒?」

  竹韻笑盈盈地道:「恭喜大人,賀喜大人,大人不記得婢子了?婢子是楊太尉府上的丫環,那日在隋園,大人被刺客襲擊暈迷,直至今日方才醒來,真是福大命大呀。」

  「喔……喔喔……」

  公孫慶稍稍恢復了些神志:「本官昏睡多久了?如今還在絳州麼?」

  竹韻很快樂地笑道:「大人昏睡了有七八天吧,現在可不在絳州,咱們已經到了府州飛鳶堡了。」

  「什麼?」

  公孫慶大驚,頭重腳輕地鑽出車廂,眯著眼向前一看,就見楊浩立在前方車上,正手搭涼蓬向遠處看著,他也隨之向遠處望去,一標人馬正自飛鳶堡方向飛馳而來,公孫慶眼前一黑,一頭便栽下車去。
acer76123 發表於 2019-1-22 15:55
第409章 坦誠

  到了府州,便不能不去府谷。楊浩在府州兵馬的護送下逕直趕往府谷,公孫慶至此再也無計可施,他和他的那些部下被府州兵馬「保護」得風雨不透,再也使不得什麼花樣,這一路行去,最失意、最沮喪的恐怕就是這位宣旨使了。

  士子落第,將軍被俘,后妃失寵,寡婦死兒,人生四大失意事。在公孫慶看來,自己卻比這四種失意人更加不堪。失意人逢失意事,還得強裝歡容,想效當初的程德玄一般借酒澆愁都不可能,公孫大人唯有以「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左丘失明而著《國語》,屈原放逐而賦《離騷》,孫子刖足而傳世兵法十三篇……來自勉了。

  這一次到府州,比前兩次都不相同,記得兩年前第一次到府州時,漫說要見府州的土皇帝折御勳,就算要見他的兄弟代節度使折御卿都要費盡周折。而這一次,折御勳是儀仗隆重,先使都虞候馬宗強迎出城迎出十裡,再使折御卿、任卿書迎在城門,最後自己親在百花塢前相候。

  丹鳳眼臥蠶眉,赤紅臉長鬍鬚的折大節度,儼然便是關雲長模樣,站在百花塢橋頭,一見楊浩歡歡喜喜,兩下裡談笑見禮一番,關二哥便攀著楊二哥的手臂歡歡喜喜地進了百花塢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峻城門。

  至於那位失意的宣旨使公孫大人,已經被直接打發到館驛裡去畫圈圈……哦……是「文王拘而演《周易》」去了……

  「楊太尉實在了得,少年英雄啊,古往今來,如此年紀而至人臣巔峰者,屈者可數,太尉風采,足以載之史冊了。」

  「關二哥」笑吟吟地說道:「如今既經過我府州,折某忝為地主,自當竭誠招待,以盡地主之誼。太尉遠來辛苦,且請在我百花塢中稍息片刻,飲幾杯茶,折某已置備酒席,為太尉接風。」

  「楊某勞煩節帥了。」

  楊浩一邊說著,一邊東張西望,始終不見那個一身玄衣、笑臉迎人的小丫頭,心中未免有點失望,往前走著,猛一抬頭,楊浩忽地一怔,眼前出現的赫然是白虎節堂。

  置茶待客有在白虎節堂的麼?認真說起來,白虎節堂就是折御勳的司令部,非軍國大事,不在此商議,折御勳……

  楊浩仔細看了折御勳一眼,折御勳一臉莫測高深的笑意,向他擺手道:「楊太尉,請。」

  「這位折節度對我如今的身分看來是有些捉摸不定了,好,開門見山,那才痛快。」

  楊浩主意已定,向他泰然一笑:「節帥請。」

  白虎堂中,二人分賓主落坐,小校沏上茶來,流水般退下,就連折御卿、任卿書、馬宗強這些心腹大將也都藉故退了出去,節堂中只留下折御勳和楊浩兩人。

  折御勳鳳目一張,沉笑問道:「楊大人以橫山節度、檢校太尉的身分而知蘆嶺州,如此顯赫的身分,恐怕除了帝京汴梁,再無一處府尹如此尊榮。看來,官家甚是看重蘆嶺州,不知此番太尉赴任,官家對西北有何提點?」

  楊浩微笑道:「節帥自然動問,那本官就坦誠以告,官家許我極大方便,自然是希望我能崛起於蘆嶺州,鑄一支強軍,直逼節師腹心,再以朝廷大軍興師問罪,逼迫節帥順大勢而獻地稱降,兵不血刃地佔有府州之地。」

  折御勳先是一呆,隨即哈哈大笑道:「太尉說笑了,府州本是宋地,折某本是宋臣,本帥對朝廷忠心耿耿,素無二心,朝廷何故興師問罪?」

  楊浩道:「既然府州是宋地,節師是宋臣,為何府州百姓只納賦於節度,府州百官俱由節帥府出,這不是無視朝廷嗎?」

  折御勳變色道:「先帝代江山於柴氏,時天下未定,我府州率先歸附,先帝感激,曾在滿朝文武面前親口許諾:『爾後子孫遂世為知府州事,得用其部曲,食其租入,世襲其地,自轄其民。』豈是我府州目無君上?

  今上在《即位赦天下制》裡也說:『猥以神器,付與沖人……凡開物務,盡付規繩,予小子伋紹丕基,恭稟遺訓。仰承法度,不敢逾違,更賴將相公卿,左右前後,恭遵前旨,同守成規……』怎麼言猶在耳,這就要自食其言麼?」

  楊浩輕笑道:「若非因為這個原因,楊浩何以重返蘆嶺州,且被擢拔為一方使相,節度心中沒有疑慮麼?」

  折御勳目光閃動,沉聲說道:「固有疑慮,方才延請太尉入節堂一敘。」

  他站起身來,走到楊浩面前,朗聲說道:「這節堂中只有你我,不管說些什麼,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一出此堂,概無證據,太尉如果有什麼話,盡可坦誠相告。」

  楊浩摸著鼻尖四下看了看,微笑道:「節帥是說,不管如何大逆不道的話,在這個地方,都可暢所欲言?」

  折御勳嘿嘿一笑,狡黠地反問道:「太尉雖離蘆嶺州久矣,蘆嶺州仍奉太尉為主,太尉該不會不知道,蘆嶺州做了多少較之折某還要大逆不道的事吧?」

  楊浩輕輕笑了:「蘆嶺州與府州是近鄰,又承蒙節帥多方照顧,若說節帥沒在我那裡安插眼線那才令人奇怪。如果說我蘆嶺州有些什麼舉動居然瞞得住你折大將軍,那你折大將軍早就坐不穩這府州之主的寶座了。

  楊某以為,節帥一方雄霸,卻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如今夏州自顧不暇,府州少了牽制,以節帥的實力欲謀蘆嶺州的話,未必不能得手,為何節帥一直按兵不動,楊某對此百思不得其解。」

  折御勳冷哂道:「百思個屁!你蘆嶺州死抱著朝廷的牌坊不放,那個張繼祖雖然狗屁不通,卻是朝廷明旨欽命的官兒,折某如果對你蘆嶺州用兵,便給了朝廷口實,蘆嶺州看似險峻,實為四戰之地,得之無益,失之不惜,尤其是得知你的部屬所圖在於夏州,那對折某更是有百利而無一害,折某圖謀蘆嶺州何苦來哉?折某所欲,只是守住祖宗基業罷了。」

  楊浩欣然起身道:「如此說來,那楊某與將軍就有共同利益,可以攜手合作了。」

  折御勳一攬長鬚,丹鳳眼微微瞇起,狐疑地看向他道:「朝廷對太尉,恐亦不無忌憚。今日官家不但縱虎歸山,而且授你節度,允你開設府第,設置官吏,其中緣由若不明瞭,折某終是放心不下。」

  楊浩苦笑道:「我說是奉朝廷旨意謀你府州吧,你又不信,卻又對我衣錦歸來猜忌重重。」

  折御勳冷冷地道:「我只想聽你說說真正的緣由。」

  楊浩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道:「真正的緣由……說來話長……」

  折御勳落坐,舉杯,沉聲說道:「本帥有的是耐心,太尉儘管徐徐道來……」

  這一通書說了大概有一個時辰,當兩人再度走出節堂時,親親熱熱好得跟哥倆兒似的,看得折御卿、任卿書、馬宗強等一眾將領莫名其妙。

  折御勳開懷笑道:「哈哈,今日楊太尉榮歸,本帥設下盛宴為太尉接風洗塵,諸位將軍都去作陪,今日不喝醉了,一個都不許走。」

  眾將唯唯領命,楊浩卻擔心地道:「我與節帥所議之事,子渝姑娘那裡……」

  折御勳鳳目一瞇,長鬚一拋,拿出關二哥豪氣干雲的氣派,威風八面地道:「依你我方才計議,明日本帥就令人去見楊崇訓,詳細情形,待你我三人相見後再說。至於子渝,何須顧忌於她?楊老弟,我折家世居雲中,三百年的世家,折家的女兒家教森嚴,都是很懂規矩的,她豈敢胡亂插嘴?這是男人和男人之間的事……」

  折御勳神采飛揚,正說得唾沫橫飛,馬宗強在一旁偷偷扯了扯折御勳的衣袖,折御勳不悅地瞪他道:「做甚麼?」

  馬宗強往旁邊花叢裡呶了呶嘴兒,折御勳扭頭一看,不由嚇了一跳。

  只見旁邊花叢灌木中靜靜地站著一個少女,白衣勝雪,長髮如瀑,她的一隻小手掌心向上,一頭小小牝鹿正親熱地舔著她掌心的食物,三、五隻彩蝶張著她的芳軀正翩躚飛舞。而那如畫的少女,卻正微側螓首,一雙盈盈妙目冷冷地瞟著他。

  正在大放厥詞的折大將軍立即左顧右盼道:「本帥忘了,節堂裡還有一樁要緊事沒有處理,我百花塢風光甚美,令人留連忘返,太尉且請駐足觀賞片刻,本帥去去就來。」

  他還沒有說完,任卿書、馬宗強等人早已一拍額頭,做恍然大悟狀道:「確有一樁大事尚未計議,我等去去就來。」說罷一哄而散。

  楊浩未見子渝時想見子渝,一見了子渝卻又心虛起來,他急忙拉住折御勳,求助地道:「節帥……」

  「關二哥」翻臉不認人:「這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事,太尉要是拉兄弟下水,那可太不講義氣了。」

  楊浩登時無語,眼看著一眾大將軍作鳥獸散,這才硬著頭皮轉過身來。

  折子渝輕輕拍了拍小鹿的腦袋,分開花枝向他走來,那頭小鹿就跟在她的身後。

  弄蝶和輕妍,風光怯腰身,及腰的長髮更是為她平添了幾分嫵媚,一身家居打扮的折大小姐,就像一朵靜待開放的曇花般幽嫻雅緻。

  仔細看去,她瘦了許多,下巴尖尖的,只有一雙眸子烏黑明亮,神韻不減,這雙眸子就那樣幽幽深深地凝視著楊浩,看得楊浩心跳加快起來。

  他進退不得,忽然咳嗽一聲,長揖到地,一本正經地道:「許久不見,姑娘……似乎清減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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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0章 聰明人

  折子渝板著臉道:「恭喜楊大人,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如今居然成了一朝使相、一方節度。」

  「過獎過獎,功名利祿不過是過眼雲煙……」

  折子渝的目光落在他的腿上,淡笑道:「我聽說,你的腿腳現在不太方便?」

  楊浩心中一動,似乎可以打打同情牌呀,他馬上扶著右腿一瘸一拐地向前挪去,黯然說道:「是啊,出使契丹時,恰逢契丹內亂,楊某遭了無妄之災,這條腿……唉……」

  折子渝眼波一閃,瞇起美眸道:「我怎麼聽說……你殘的是左腿呢?」

  「啊……是麼?」

  楊浩趕緊換了一條腿,乾笑道:「見了姑娘,喜極忘形,一時忘了是哪條腿……」

  折子渝嘆了口氣,幽幽地道:「你對我,就不能說一句真話麼?」

  那神情語氣,就像一個深閨怨婦,楊浩心中不由一動,難道她已不計較我在唐國詐死害她傷心欲絕的事了?

  他心念剛剛一轉,折子渝已然嘆道:「我知道,你詐死也罷、扮廢人也罷,都是為了擺脫朝廷對你的控制,可是既然要扮,就要扮得像一些,我這百花塢裡,難說就沒有朝廷耳目,你一會左腿一會右腿的,能不露出馬腳麼?」

  楊浩大為感激,忙道:「子渝真是金玉良言,妳對我一番情意,楊浩卻對妳處處戒備,真是慚愧,以前……以前楊浩只想遁世隱居,求個太平,所以才有那種種古怪行為,妳放心,今後……」

  折子渝幽幽地道:「你現在才曉得我對你的好麼?你若要不露馬腳,我還有一個法子幫你……」

  楊浩自己倒也想了個辦法,打算回到蘆嶺州之後,就對外聲稱請到了名醫,治好了殘腿,朝廷縱然懷疑,卻也無可奈何,可他素知折子渝女中諸葛,料來她想的主意要比自己高明多多,不由雙眼一亮,急問道:「什麼辦法?」

  折子渝慢慢自袖中抽出一柄雪亮的短劍,悠然說道:「那就是……讓你真的殘一條腿!」

  楊浩大驚,連忙擺手道:「多謝子渝美意,我看這就不必了吧?」

  折子渝似笑非笑地道:「不客氣,舉手之勞而已!」說罷一劍便刺了過來。

  楊浩一見哪還顧得扮腿瘸,轉身就逃了出去,折子渝杏眼圓睜,縱身便追,那頭牝鹿見二人跑得飛快,只當自己主人是在與那人遊戲,於是也興高采烈地追了下去,一男一女、兩人一鹿,便在百花塢中狂奔起來……

  遠遠的一座亭中,折御勳兩兄弟站在護欄座位上眺望著在灌木花叢中穿梭如箭的一對男女和後邊一頭跳得歡實的小鹿,折御卿有些擔心地道:「大哥,楊浩如今可是一方節度,從蘆嶺州那邊傳回來的消息,他的潛勢力著實不小,如果他真能取夏州而代之,那來日西北第一藩非他莫屬,如今他與咱家已然結盟,正好多多往來,要是小妹傷了他,恐怕兩家就要生了芥蒂……」

  折御勳嘿嘿一笑,老奸巨猾地道:「皇帝不急太監急,你當小妹真的捨得刺下去?」

  折御卿奇道:「甚麼?他三番五次傷了小妹的心,小妹還放不下他?」

  折御勳嘆道:「小妹要是放得下他,也不會鬧得家宅不寧了。小妹被老爹和咱們兄弟自幼寵慣了的,心高氣傲,目高於頂,多少良家子弟都不放在她的眼裡,向來只有她擺佈別人,哪有別人欺負得了她?若是這楊浩一得罪了她就低聲下氣趨前趨後地奉迎,說不定小妹還真不把他放在心上了,可現在……」

  折御卿眨眨眼,驚奇地笑了起來:「這還真是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呵呵……這楊浩也是個蠢的,看不出小妹的心意,否則的話,就站下來讓她刺,小妹不忍真的傷他,兩下裡不就說開了?女人嘛,是要哄的……」

  折御勳鄙夷地瞟了他一眼:「停下來?羞刀難入鞘,以小妹的性子,你道她不會真的刺下去?哪怕她背後躲起來哭,也不會當面丟這個人的,哼哼,小妹為他受了那麼多委曲,總得讓她追一追,出出氣吧?」

  折御卿想了想,疑惑地道:「大哥莫非……有意促成小妹和他的美事?不對呀,咱們收到的情報,楊浩不是已經有了元配夫人麼?小妹真要嫁了他,難道咱堂堂折家大小姐,要嫁去做小?」

  折御勳瞪眼道:「那怎麼成?那咱折家的臉不是丟到姥姥家去了?兩頭大,咱不欺負人,可也不吃虧,大舅哥當到我這個份兒上,仗義吧?」

  兩頭大自古有之,昔虞舜娶娥皇、女英,《禮志》中便記載「『堯典』以釐降二女為文,不殊嫡媵。」到了春秋戰國時候,諸侯因為合縱連橫,聘娶雙妻的開始增多,到了魏晉時期,娶雙嫡開始蔓延到豪門世家,古有成例,折御勳自然拿來就用。

  折御卿苦著臉道:「大哥倒是一廂情願,照理說呢,若與蘆嶺州聯姻,對我折家是大大有利的事,楊浩又是小妹喜歡的人,也不委曲了她,可是……堂堂橫山節度、檢校太尉,被小妹追著滿百花塢的跑,看這情形,難以收拾啊……」

  「那我就管不著了。」

  折御勳拍拍屁股跳到地上:「我家小妹本來就不是那麼好應付的,如何哄得她回心轉意,那就看他的本事了,我讓小妹負責蘆嶺州和中原情報,與蘆嶺州『飛羽』不可避免要有往來,飛羽可是只向楊浩一人負責的,還怕他們以後沒有機會碰面麼?大哥仗義吧?」

  「……」

  「走,咱們去百花廳等著,你囑咐下去,一會兒楊浩到了,不管他如何的狼狽,大家都得若無其事,不要笑他,免得讓他下不來臺。」

  折御勳把長鬚一捋,得意洋洋地道:「咱們山西人仗義,我這山西大舅哥尤其的仗義……」

  折御勳做事果真仗義,有關當朝太尉在百花塢被人追殺的消息,嚴格限制在百花塢內部傳揚,外界……據說沒有一個人知道。

  不過楊浩赴了百花廳的接風宴之後,當天就離開了府州,在馬宗強的護衛下趕往蘆嶺州去了,否則難保不會在館驛中再上演一齣追殺的戲碼,供府州百姓茶餘飯後引為談資。楊浩離開的當天,折家的秘密情報機構「隨風」下轄的秘探們就收到了新任主管折大小姐的最高指示:密切關注蘆嶺州一切動向。

  車隊儀仗到了蘆嶺州,一走進蘆葦叢中的道路,楊浩就有一種回到家鄉的親切感,這裡的天特別的藍,這裡的草特別綠,這裡的風……呼吸起來都是一種自由自在的味道。這裡是他一手建立起來的,如果說自從到了這個時代,有什麼地方是最讓他難忘的,那無疑就是蘆嶺州了。

  遠遠看到蘆嶺州城高大堅固的城門時,與他離開時的那個風雪天不同,城門口已聚集了州府所有官吏和許多軍卒百姓,楊浩的心情與當初離開時也截然不同,他有一種久別歸故鄉的感覺。

  馬宗強知情識趣地牽過一匹馬來,楊浩縱身上馬,便向遠遠站在城門口相迎的人衝了過去。此心安處是我家,我家就在蘆嶺州府。

  前來相迎的是一個個雖然久別卻十分熟悉的面孔,木恩、木魁、甜酒、柯鎮惡、穆清漩、范思棋、林朋羽、李玉昌……還有他的家人冬兒、焰焰、娃娃……站在最前面的,是一身官衣,春風滿面的張繼祖張大老爺。

  張知府那副模樣,不像是離任,倒像是上任,人堆裡屬他最為興高采烈,遠遠見楊浩單騎馳來,他便馬上迎上前去,笑得天官賜福一般,顫悠著一身肥肉,歡天喜地的道:「下官張繼祖,率蘆嶺州官吏、士紳百姓,恭迎太尉大人,太尉,一路辛苦,恭喜榮陞啊,哈哈哈哈……」

  楊浩無暇細看那許多熟悉的面孔,他只匆匆一瞥,向大家招了招手,便在一陣歡呼聲中走向張繼祖,以前,他或許會不管不顧,先去與親朋好友寒暄一番,敘敘離別之情,但是這一番回來與往日不同,須得先公後私、公私分明。

  兩下裡攀談一話,場面話未說及幾句,大隊人馬就趕了上來,於是一起回返府衙。州府官吏俱都進入大堂,楊浩便把那位打了蔫的宣旨使公孫慶請了出來。

  公孫慶那一跤結結實實摔在地上,摔得頭破血流,頭上纏著厚厚的白布,官帽都戴不上去,只能歪歪斜斜地頂在頭上,公孫大人就歪戴著官帽,捧著聖旨,艱難地走上前去,往眾人面前一站,像唸喜歌兒似的宣讀了一遍聖旨。

  聖旨宣罷,他就像一塊破抹布似的被人丟到了一邊,再也沒人去理會他了。張繼祖笑容可掬地對楊浩道:「大人請看,印押名冊,一應交割之務,下官都已整理齊備,全都堆在公案上,請大人交接。」

  楊浩笑道:「此事何須著急,本官與張大人兩番相遇,都是來去匆匆,今番張大人卸任,也不急著走,這交接之事放在明日也不妨。」

  張繼祖道:「不瞞大人,下官遠來蘆嶺州上任,家眷俱都不曾攜來,整整兩年不曾相見啊,我那幼兒如今都快一歲了,還不曾見過他這親生爹爹模樣哇。」

  楊浩點頭道:「張大人的確辛苦了,嗯……」

  他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兒,剛剛驚詫地張大眼睛,張繼祖已感傷地道:「唉!千裡做官,何其不易啊。自從得知大人歸來,下官歸心似箭,早就打點好了行裝,欲與家人團聚,如今馬車就候在外面,還望大人體恤下官,早早交接了,下官好立即上路,與家人團聚。」

  張繼祖說得誠懇,楊浩不好再行推卻,二人馬上又把那位被人當成破抹布扔在一邊的公孫大人扯過來見證,當面進行交接。交接已畢,張繼祖立即告辭,楊浩百般挽留,張繼祖去意匆匆,於是剛剛走馬上任的楊浩又率領州府官吏把張繼祖送出了蘆嶺州城。

  一登上車子,張繼祖便吩咐道:「張安,快馬加鞭,星夜兼程,速速趕回汴梁。」

  回頭看看還站在城門口的楊浩,張安納罕地道:「叔,咱們這麼急做什麼?」

  張繼祖罵道:「蠢才,楊浩此來,來者不善。早日回京,早日外放,早一天與蘆嶺州撇清關係,你叔才能高枕無憂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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