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步步生蓮 作者:月關 (連載中)

 
acer76123 2017-7-18 08:15:3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9 236791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0:57
第371章 建橋

  「今日無我,明日豈有君?一旦宋天子易地酬勳,王亦大梁一布衣耳。」

  信很短,不過二十來字,一點不似李煜平常修文措辭的華麗,卻是言簡意賅。這是李煜寫給升州東南面行菪招撫制置使、天下兵馬大元帥、吳越王錢俶的密信,錢俶已呈送汴梁,同時謄錄了一份,轉呈伐唐主帥趙光義,此刻趙光義看的就是李煜密信的副本。

  李煜寫給錢俶的這封信,策反的意思一覽無餘,吳越國宰相沈虎子看了深以為然,認為吳越就算不聯合唐國對付宋國,也不應該出兵消滅唐國,否則唐國一滅,吳越也就沒有存在的可能了,錢俶的大王做不成,他這個宰相也做到家了,錢俶從諫如流,馬上打發他回老家了,然後這封密信便分別落到了趙氏兄弟手上。

  趙光義晒然一笑,他早知道錢俶不敢叛宋,或許,他還抱著萬一的希望,希望自己對宋所表示的忠心、助宋討伐天下的行為,能感動趙氏,能網開一面,保留他這與人無害的吳越國,但是如果宋國真要吞併吳越,他也只能順勢而為。

  錢俶做為一方君主,不及趙匡胤雄才大略,不及李煜文才風流,但是他看人看的很清楚,對自己的斤兩也十分清楚,他已經看出,不管他錢俶是否參戰,唐國的結局都是一樣的,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罷了,而他吳越國的結局也完全取決於趙官家的心意,反抗與不反抗,對吳越國來說沒有什麼不同,但是對錢氏家族來說卻大不相同,所以做出了他認為最明智的選擇。

  趙光義對錢俶信中表忠心的部分並不在意,一眼掠過,集中在軍情的報告上。錢俶罷了沈虎子的宰相,繼續揮兵猛攻,如今已連克宜興、江陰,包圍了常州,信中說,常州唐軍據城苦戰,其援軍正星夜馳來,吳越軍決定圍住常州、以逸待援,只俟擊敗援軍、再行攻克常州,然後以此為據點,配合宋軍形成對唐的大包圍圈,逐步縮攏,迫向金陵。

  趙光義見信心中更加急迫,曹彬穿湖口、破金陵,如今正日夜攻打蕪湖;錢俶連破宜興、江陰,正圍困常州,而自己呢?自己所率的軍隊是宋軍的主力,是自京師帶來的精銳禁軍,如今還寸功未離,如果等到曹彬和錢俶趕來接他過江,那他顏面何存?

  趙光義放下錢俶的書信,俯身看著帥案上臨時草繪的採石磯攻防圖,雙眉鎖了起來。

  他穿一身戎裝,衣甲鮮明。一身甲冑閃著冷冷的幽光,穿著這樣一身盔甲,坐在那兒只能正襟危坐,久了並不舒服,但是趙光義喜歡這種感覺,多少年不曾披過戰袍了,重又穿起時,他已經從一個軍中小將成為統御三軍的大元帥,他喜歡這種彈指間流血飄櫓、一聲叱令萬千人頭落地的感覺,穿上這身甲冑,他彷彿又回到了血氣方剛的少年時代。

  可是當他意氣風發地劍指江南,風塵僕僕地趕來時,卻在採石磯被阻住了去路,這讓他產生了一種深深的挫折感,怒火鬱積在胸,俯視地圖良久,他狠狠地一捶帥案,霍地站起,在帳中疾行起來。

  「千歲了,夜深了,還是先行回帳休息吧。」

  王繼恩慢條斯理地說著,從泥爐上提起壺來,又為他斟滿一杯熱茶。

  趙光義猛地站住,拇指輕輕摸挲著腰間寶劍的黃銅吞口,沉吟片刻,返回帥案之後,對直挺挺地立在帳中的兩員先鋒大將吩咐道:「昨日我軍本已成功過江,可惜後援乏力,登岸軍士難敵唐人的反撲,竟至功敗垂成。明日一早,三軍用膳之後歇息一刻鐘,然後再度向對岸守軍發動進攻。」

  兩員大將抱拳施禮道:「遵令!」二人身形一動,渾身甲葉子譁愣愣直響,更增帳中蕭殺之氣。趙光義目光一轉,對左首那員將領道:「伍告飛,明日你集中搜羅來的大小漁船,親自率軍攻打採石磯。」

  「得令!」

  「楊海清,你使竹木伐子載軍士隨後赴援,伍告飛一旦得手,你立即登岸赴援,哪怕全軍戰死,也要守住灘頭,並儘速將船筏駛回載我後續大軍過江。」

  「得令!」

  「常書記,你擬一封戰書,明晨使一小校送抵對岸。」

  書記官常輝,抓起毛筆,鋪開紙張,只聽趙光義殺氣騰騰地道:「告訴楊收、孫震,他們雖得小勝,不過一時得失,終難敵我天兵雄威,識時務者,速速納地稱降,本王保他們榮華富貴、似錦前程,若不知好歹頑抗到底,本王過江,必屠盡守軍,他阻我大軍一日,本王便屠一城,血海殺孽,他二人一力承擔,詳細措辭,你自思量。」

  趙光義說罷,把戰甲一震,喝道:「退帳!」

  趙光義大步走出中軍帳,便向自己宿出行去,王繼恩乜眼瞄了下那兩位將軍,端起放在帥案上的那杯茶,滋溜一口喝個淨光,便邁著小碎步追著趙光義去了。

  進了趙光義的寢帳,王繼恩便含笑勸道:「千歲,千歲,您何必著急呢,曹彬水師一到,水陸合一,採石磯必是王爺囊中之物。」

  趙光義道:「曹彬派人送來消息,湖口守軍回過味兒來,派了小股艦隊自後騷擾,沿途唐軍不斷施放火箭,在江中打樁阻船,蕪湖守軍誓死頑抗,他還需幾日功夫才能抵達採石磯?本王哪等得那麼久。」

  趙光義一面說著,一面由親兵為他解去盔甲,這才向王繼恩擺手道:「都知請坐。」

  王繼恩含笑坐了,又道:「欲速則不達,千歲立功心切,太也著急了,只恐楊收、孫震接了千歲的戰書,更會堅定死戰的決心,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趙光義乖戾地冷笑道:「南人一向怯弱,豈不生畏?」

  王繼恩遲疑道:「可是……若楊收孫震真個不降,千歲真要一路屠城麼?」

  趙光義冷笑道:「屠城又如何?」

  王繼恩略一遲疑,微微向前俯身,說道:「千歲莫非忘了王全斌之事?」

  趙光義微微一呆,隨即豁然大笑:「王全斌是王全斌,本王是本王,豈可相提並論?」

  王全斌,宋初名將,戰功赫赫,用兵如神,較之曹彬、潘美不遑稍讓。宋滅蜀國時,他是三軍主帥,曹彬那時亦在他帳下聽用。可是這位將軍殺心太重,佔領成都後縱容部下燒殺掠奪姦淫婦女,又虐待戰俘,終於激起民變,原蜀將全師雄揭杆造反,鄧、蜀、眉、雅、東川等十一州紛紛響應,叛軍迅速便集中了十餘萬人。

  結果王全斌擔心降俘會去投靠叛軍,出了個昏招,效仿殺神白起,把他們一股腦兒全殺了,連老弱殘廢也不放光,激得蜀人更是誓死反抗,以致宋國用了兩年多的時間,付出了沉重代價,這才平息叛亂。趙官家氣怒不已,勒令其退還擄奪的贓物,貶為崇義軍節度使觀察留後,發配到地方去了。

  王繼恩提起王全斌,也是好心給趙光義提個醒兒,恐他殺戳過重,會惹得官家不悅。

  趙光義不以為然,哈哈大笑道:「王全斌之罪,不在於縱容兵士擄人財物姦人妻女,也不在於他斬殺數萬戰俘,而是因為他激起了蜀人叛亂,官家這才惱了他。唐人懦弱,見我毒辣手段,必然膽怯,其銳氣既挫,何人能反?江南內無江河之險、又無山川之利,何處可反?況且本王向官家請命,要為官家建一番開疆拓土的大功業,若不以財帛女子激勵士卒,如何能士氣如虹呢?」

  他笑吟吟地道:「都知一番好意,本王是曉得的,都知也勞乏了,請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本王舉兵再奪採石磯,若此天險到手,這功勞自然也少不了都知那一份,哈哈,都知且請安心去睡吧。」

  趙光義親自將王繼恩送出寢帳,拱手道別,看著王繼恩遠去的背影,趙光義嘴角一抿,露出一絲意味難名的笑意:「不施重賞,如何能在三個月內平定江南?不做些殺戳過重、有失民心的事,又如何化解官家的戒心?」

  做了十年開封尹,如今扳倒了趙普,他在宋國朝廷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盧多遜等三位宰相有趙普前車之鑑,對他也是不敢違逆,可是他的勢力觸角仍是隻能在文官中擴張,有鑑於此,他才冒險出手,強行領兵。這是他鼓足勇氣所作的一個試探,心中因此不無忐忑。

  他也考慮到大哥恐怕會因此對他生起戒心,有一得必有一失,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但是他希望能最大限度地保證自己的既得權力不受損害,如果他兵發江南,三個月滅一國,又軍紀嚴明,不傷無辜,盡得江南民心,那他的輝煌也就到走為止了。可是他的這份苦心,卻是不便說與任何人聽的,即便王繼恩與他私交甚厚。

  他返回帳中寬衣睡下,躺在榻上輾轉反側,盤算著明日再攻採石磯的勝算幾何,許久許久倦意生起,這才熄了燈,打一個哈欠,正要就此睡去,只聽帳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起,一人高聲叫道:「千歲,千歲,末將竹羽明,有要事稟報!」

  趙光義懊惱地坐起身來,問道:「什麼事?」

  竹羽明道:「千歲,巡防士卒在江邊捕捉到四個自對岸潛來的人……」

  趙光義急問道:「可是唐國細作?」

  竹羽明道:「那四人中有一人自稱是我宋國鴻臚寺左少卿楊浩,末將難辨其真偽,聽他說與千歲是相識的,所以才來稟報千歲。」

  「鴻臚寺左少卿楊……」趙光義還沒念完就大吃一驚,怪叫道:「楊浩?你說他叫楊浩?」

  「正是,那人自稱楊浩。」

  趙光義呼地一下掀起被子,穿著小衣跳到地上,光著腳丫子就跑了出去:「人呢?」

  「現在中軍大帳著人看管。」

  趙光義拔腿就跑,竹羽明呆了一呆,這才叫道:「千歲,你還不曾著衣……」

  此時趙光義已經跑到中軍帳前了……

  「昔日沛公見酈生,赤足相迎,今日晉王見楊浩,不讓古人,下官實在是太感動了。」

  一見趙光義披頭散髮、穿一身小衣,光著一對腳丫子的模樣,楊浩立即上前,卻被兩名小校使刀架住,他便站住腳步,拱揖說道。

  趙光義定睛一看,此人果然是已然死去,受到朝廷嘉獎諡封為開國伯、上輕車都尉的楊浩,楊浩一身夜行衣,腰間掛著一串葫蘆,形象比他也強不到哪兒去。

  趙光義驚訝道:「楊少卿不曾身死?」

  楊浩嘆道:「此事……實是一言難盡。」

  趙光義見他身旁還站著一個僧人、兩個黑衣武士,忙道:「來來來,看座,咱們詳細說來。」

  有帳中小校看座,上茶,楊浩便順水推舟,把自己如何死而復生編了個故事出來。說他當日受人行刺,搶進船艙時妻妾僕從已盡皆被殺,悲憤之下心頭一線靈光不失,想起當時岸上刺客有兩股人馬,互不統屬,恐怕唐國李煜與契丹使節皆有心殺他,心中大疑,遂取一件信物繫於一名死去的部下腕上,然後潛水逃生,尋到自己夫人帶來的侍衛,然後潛伏起來。

  趙光義聽得疑慮重重,不禁問道:「楊大人擔心唐國與契丹這一主一客都欲對你不利,假死潛伏,以策安全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為何久久不與焦寺丞知道,讓朝廷也錯以為你已身死?」

  「這個……」楊浩一臉悲憤地道:「千歲對楊浩呵護有加,引為心腹,楊浩也不瞞千歲。屬下一妻一妾,盡皆慘死船上,此仇不報,枉為男子。所以楊浩使我府中侍衛予以報復,於長巷之中火燒耶律文,為我妻妾報了血海深仇。楊浩使私兵、報私仇,恐會激怒官家,降罪於下官,所以已想就此歸隱了,又怎會告知焦寺丞。」

  這麼說倒也說得通,趙光義釋然:「你既決意歸隱,如何又來見本王?」

  楊浩道:「下官養好了傷,本來心灰意冷,想要就此歸隱,不想天兵已至,統兵大帥正是千歲。千歲對下官恩重如山,一力栽培,楊浩有心報答千歲,所以冒險潛來採石磯打探軍情,希望能助千歲一臂之力。邀天之幸,也是千歲洪福,下官到了採石磯,竟然遇到了這位樊秀才。」

  楊浩一指樊若冰,樊若冰連忙起身施禮,趙光義愕然道:「這和尚是個秀才?」

  楊浩道:「正是,樊秀才早已有心投我大宋,他假藉僧人身份,結廬採石磯,窮數年之功,繪製了一副詳細的長江水圖,千歲得了此圖,採石磯一段水域深淺疾緩了如指掌,可搭建浮橋,使大軍過江。下官得了這樣重要的情報,這才決定來見千歲,為千歲一盡綿薄之力。」

  趙光義大喜道:「楊大人真是本王的福將啊,你來的好,來的好啊,此事若成,本王為你向官家邀功。」

  楊浩遲疑道:「可是……下官激憤之下,擅殺契丹使節,恐會激起兩國之爭,若我先死也就罷了,如今我活生生地回來,朝廷如何向契丹交待?」

  趙光義仰天大笑:「區區一個耶律文,死就死了,契丹人又能怎樣?好教楊大人得知,那耶律文之父慶王在上京謀反,暗殺多位契丹權貴,如今據兵反叛,與契丹之主殺得不可開交,你殺了慶王之子,契丹國主聞之,絕不會怪罪,反而要大大地感激你一番呢,哈哈哈……」

  「竟有此事?」楊浩對上京之亂確是一點不知,一聽這消息不禁呆在那兒。

  天亮了,趙光義春風滿面,強攻採石磯變成了佯攻採石磯,稀稀落落幾條破船,趁著晨霧擊鼓而進,襲擾唐軍大營,而軍中工匠,攜搜刮來的大量小船、木筏、木料卻在上游水域寬廣處開始緊鑼密鼓地建造長江歷史上第一座浮橋。

  樊若冰親自拿著水圖指點,何處深淺、何處疾緩、所用樁柱的長短、水面的寬窄,完全依據他平素測量的採石磯一帶水情制定,待浮橋搭好順流而下,至他所擇之下正好可以搭住兩岸,樁柱一下,便可牢牢固定在水面上。

  自上游水路繞道過來的穆羽等兩名侍衛站在楊浩的身後,看著江面上如火如荼的建築場面,低聲說道:「大人於緊要關頭趕來,獻水圖,建浮橋,已獲晉王寵信,下一步打算怎麼做?」

  楊浩道:「我一直在想,我對契丹人地兩生,如何可入上京?玉落雖然先行趕去,可是縱然她對那裡有些熟悉,又如何能接近皇宮中人?要救冬兒回來,雖然知道她在哪兒,可那一道宮牆,實如天地之淵,難以企及。可是我既不想假死,那就容易多了。如果我以宋使的身份出使契丹,自可堂而皇之進入上京,彼國如今是皇后主政,我要見到她甚為倚賴的近侍尚官還不容易?待我見了冬兒,就與她策劃逃走,她逃走的,我自歸國,我是宋國使節,誰也不能搜我的車子,契丹皇宮丟了人,也絕不會想到竟藏在我的車中,如此瞞天過海,方有可能自虎狼窩中把她安然帶出來。」

  穆羽疑惑地道:「那……咱們又如何堂而皇之地返回蘆州?」

  楊浩看著面前大江悠悠江水,沉默良久,輕聲說道:「事在人為,我也是摸著石頭過江,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宋人攻勢趨弱,對岸守將楊收不無疑惑,待晨霧散去便令人沿江巡弋,終於被他們發現宋人正在江面上搭建浮橋,因此處寬闊,浮橋不及對岸,且兩岸陡峭,難以立足,施放了些箭矢也被水面勁風吹歪,不能阻止宋人建橋,楊收忙命人快馬赴金陵傳報。

  李煜正與一班高僧道士在宮裡鐘磬齊鳴地向天祈福,得知消息不禁大驚,立即召集群臣議事,眾文武一聽都不禁失笑:「宋人不識水性,不知水雖至柔,可是卻有多麼厲害,若在小河小溪上建座浮橋倒也容易,那江水滔滔,看似無害,但百丈水面,萬裡水流,其力之大無以倫比,尤至中斷浮橋一衝即毀,決難建成。」

  他的親信大臣張洎也道:「有史以來,從未聽過這種事,宋人太過異想天開了。」

  李煜聽了,這才寬心,歡喜笑道:「是啊,朕也覺得,趙光義太過兒戲了,此必是宋人黔驢技窮,方行此下策,如今看來,朕堅壁清野以拒宋軍,已是大見成效了。」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0:57
第372章 無跡可循

  趙光義的小孩子把戲成功了,當宋軍集中八百敢死之士衝上灘頭,楊收、孫震正組織士兵殺出營寨,準備重施故技一舉殲之的時候,宋軍的浮橋飄搖直下,成功地卡在大江兩岸,浮橋上的兵士立即把無數根長短不一的樁子釘入水中,長短恰恰合適,以鐵鏈、繩索、木楔連接的浮橋在被滾滾長江水沖斷之前成功地固定成功,無數早已蓄勢以待的宋軍將士沿浮橋源源不絕撲過江來。

  守軍一見宋軍化不可能為可能的奇蹟,士氣頓喪,宋軍則氣勢如虹,長驅直入,楊收、孫震雖苦苦支撐,亦抵擋不住,一時間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守軍潰敗,採石磯陷落。

  趙光義一身甲冑,執一條鑌鐵棍跨上長江東岸,睥睨四顧,意氣風發。

  手下大將問道:「千歲,我們是否佔據唐軍營寨,等待曹將軍趕到?」

  趙光義傲然一笑道:「兵貴神速,既已過江,那就當疾趨馳行,襲取金陵。把唐軍水寨一把火焚了,號令三軍,立即啟程。」

  手下將領依令而行,留下一支人馬守住長江兩岸,護住了這條浮橋,其他人馬立即集結,片刻不停向前趕去。

  這條浮橋斷不得,若是沒有這條浮橋,宋軍一跨過長江,那就是背水一戰,只能勝、不能敗,如果一時敵強我弱,想要戰略迂迴避免其鋒芒都不可能了。而且唐人堅壁清野,糧草輜生盡皆轉移到了易守難攻的大城之中,如果浮橋斷了,那宋軍就只能餓著肚皮打仗了,所以趙光義雖是心急如離弦之箭,卻也不敢不重視這條生命線。

  他把楊海清、竹羽明留下,率所部保衛這條浮橋,自己親率剩下的五萬馬步軍混合兵種片刻不停地向前趕去。

  蕪湖城外,曹彬收到了趙光義已突破長江,直奔金陵而去的消息,麾下大將郝思誠擔心地道:「晉王千歲輕敵冒進,若是萬一有個什麼閃失,折了我三軍主帥那就糟了,我們莫不如棄了這蕪湖城,趕去與晉王匯合吧?」

  曹彬捋須沉吟片刻,搖頭道:「湖口十萬唐軍毫髮無傷,肆後,他們必會追來。如果沿途各城守軍猶在,既可與之呼應,又可為之提供糧草輜重,那就抄了我們的後路,這羽翼,還是儘量剪除乾淨為好。至於晉王那邊……」

  曹彬微微一笑道:「自林虎子死後,唐國已無良將,而晉王所御俱是禁軍精銳,麾下戰將又個個身經百戰,當不致遇到強敵,無需擔憂。」

  郝思誠蹙眉道:「可……咱們這樣一路攻城拔寨地行去,幾時才能與晉王千歲合兵一處?那可違背了官家在發兵之前所議的水陸合兵、齊頭並進之計了。」

  曹彬笑道:「戰場上,瞬息萬變,豈能拘泥不化。你只管聽我號令,加速攻城。」

  郝思誠不得再勸,只得唯唯稱命,趕赴城下指揮攻城去了。

  曹彬站在高處,望向金陵方向,若有所思地自語道:「晉王心急呀,他等不及我,更不會想現在等到我,我還是識趣一些,待晉王攻到金陵城下,再與他相會吧……」

  楊浩仍然活著的消息,已經由趙光義派出快馬,把消息傳報京城去了。

  楊浩死而副生的經過,就是以他自述的經歷為藍本,由書記官常輝整理潤色之後擬就的,奏報中還提到了樊若水,立此大功,一個官家欽賜的官職是少不了他的了,樊若水雖在長江邊上吃了兩年苦,但是一步登天,得到了別人辛苦二十年也未必能擁有的成就,整天介一副心花怒放的樣子,這一路上都鞍前馬後,隨在晉王身邊侍候著。

  楊浩沒有摞下趙光義徑自返京的道理,而且江南戰局一日未定,恐怕趙官家也沒心情思量北國之事,所以他只得暫時陪在趙光義左右。

  江南政局糜爛、軍隊士氣低迷,李煜胸無大志,唯一可堪一戰,可以稍稍延長抵抗時間的良將也被他以一個簡單的離間計殺掉了,唐國被宋國平定已是必然的結局,楊浩現在只希望這場結局早已註定的戰爭早一點結束。這裡只要還有一天是戰區,就會多一些流離失所的災民、死於戰亂的百姓,早一天滅掉唐國,朝廷撫民安境的政策就可以早一天下來,他也可以早一天返回汴梁。

  跟在趙光義身邊,他並沒有浪費這個好機會,對禁軍如何調動、如何作戰、行軍佈陣、糧秣運輸、軍心士氣,乃至擅長的進攻戰術、防禦手段,他都在充份地瞭解、充分地學習。

  從戰爭中汲取的直接經驗要比書本中獲得的知識更實用。跟在趙光義身邊,看他與眾將議事,發號施令,指揮渡江作戰,看他接收軍情、遙控指揮另外幾處戰鬥,居高臨下,俯瞰全局,更令他掌握了許多戰術心得。

  他在求退不得的情形下,被迫選擇了以進為退,為了未知的江山打天下,可是縱然他在西北具備許多脫穎而出的有利條件,他對前程也絲毫不敢大意。未來已經變成了未知,儘管後世對此時各方實力、戰爭得失的客觀評價他還記在心裡,也依然有用,但他很明白,那並不能成為他取勝的法寶。

  後世的學者明白的東西,這個時代的軍人們真的不瞭解?不,他們比任何人都更明白,沒有人比他們更瞭解自己的敵人,更瞭解敵人的長處和弱點,但是瞭解並不代表就一定能解決,限於種種條件,他們只能因地制宜,選擇最適合他們的選擇,而不是最適合歷史客觀評價的選擇。

  從他成為這個世界的一份子之後,在這個迷宮裡,他也只能遵循這裡的一切規則,利用這裡的種種客觀條件來行事,而不是依據後來的一點經驗來指導自己的行為。況且……後世人站在一切已經結束的角度去反思、總結得來的結論是否就是客觀的、最準確的?那很難說。

  當他置身其中,按照自己掌握的歷史知識去做一些應變時,對手做出的反應和選擇便會針對他的動作而改變,於是依據既定歷史做出的那些評價和分析從他走出第一步時便也成了沒有用的經驗。

  譬如他對歷史上已經發生過某場戰役中敵我雙方的得失已經瞭然於心,然後他穿越時空,進入這場戰局,他就能成為軍神嗎?那不過是無知小子的幻想。當他踏進這場戰爭遊戲時,如果他不能主導戰局,那他只能做個炮灰,即便他對未來了如指掌也不能改變結果。

  可是如果他能成為一方主帥,由他來針對即將發生的錯誤做些改變呢?那麼對方還會機械地按照原來的套路去走嗎?對方也會因變而變,他原來掌握的東西已經沒有用了。這就像一個拳師,站在臺下看著兩個拳師在臺上較量,臺上誰失手慘敗他看得清清楚楚,也分析的頭頭是道,但是讓他時光倒流,上臺取代那個失敗者,他頂多只佔一拳的便宜。

  從他改變打法,佔了第一拳的便宜時起,對方的反應將隨之而改變,接下來已經不可能按照他已經瞭解的經過去走了,除非他那一拳已經把對方徹底擊倒,否則他只能靠實力來繼續戰鬥,他的預知將失去作用,他擬好的計劃做好的盤算將全部失效,如果他仍固囿於那點對既成結果的分析來行動,那他就是一個在對手面前機械地耍套路的拳師,他會死的比原來那個失敗者更難看。

  所以,他必須盡一切機會多多學習、掌握,未來的走勢已無跡可循,他沒有作弊器可以開外掛,只能靠自己的才智從頭打拼。

  「大人。」穆羽策馬馳到了他的身邊,楊浩讚道:「禁軍訓練有素,千萬人如同一人,行進如一座移動的鋼鐵城池,果然了得。」

  「是啊!」穆羽的目光從洪流般向前湧進的隊伍中掠過,小聲問道:「大人,咱們如果據有西北之地,那有朝一日……會與他們發生戰爭麼?」

  「希望沒有,如果有,應該也是打打和和……」楊浩輕輕一嘆道:「如非得已,我不想和他們發生戰爭。君要臣死,臣選擇老死,我假死脫身,就是這個目的,可惜功敗垂成。如果以後……君逼臣死……」

  「那大人怎麼樣?」

  楊浩沉默片刻,啟齒一笑:「那臣不得不把君……先弄死!」

  穆羽聽得意氣飛揚,握緊腰間兵刃,漲紅著臉蛋振聲道:「小羽誓死追隨大人!」

  前方忽有一騎迎面馳來,楊浩忙道:「噤聲。」

  那匹駿馬上的騎士背上插了一面三角形的紅旗,策馬而馳,小旗迎風獵獵,一見他背上紅旗,所經之處士兵們紛紛讓路,那匹馬就如乘風破浪一般犁開禁軍的鋼鐵洪流,一直奔到趙光義帥字旗下這才扳鞍下馬,急步前行,單膝點地稟道:「報,前方有一路唐軍正馳援而來。」

  趙光義一勒戰馬,沉聲問道:「來者何人?有多少兵馬?」

  那探馬稟道:「帥旗上一個杜字,再觀其來路,應是來自抹陵關的天德軍都虞候杜真所部,所部皆步卒,約萬餘人。」

  趙光義仰天大笑:「只有一萬兵馬,也敢前來送死?哈哈哈,傳令三軍快速前進,給本王輾平了他們!」

  「千歲且慢。」

  禁軍都指揮使陸葉瀾急忙阻止欲搖旗下令的號兵,馳到趙光義身前道:「王爺,我軍剛剛強行渡江,軍士雖勇,然體力不無疲憊,雖是以多戰少,若是硬戰,折損恐也不小。如今秣陵關趕來馳援的唐軍不過一萬多人,就敢迎著我大軍疾奔而來,顯然他們只知道採石磯有失,卻不知道我們有多少人過江,更未料到我們未做休整便已上路,如今險和他們迎面碰上。即然如此,何必硬拼,咱們不如稍退一步,預作埋伏,殺他個措手不及,即可減少我軍傷亡,又可聚而殲之,免得他們見勢不妙四處逃散,再要追殲又費手腳。」

  「唔……,陸軍主所言有理。」

  已經過了長江的趙光義心情已經不是那麼急迫了,而且這陸葉瀾是禁軍高級將領,正是趙光義招攬的對象,對他說的話便不能不予以重視,再說陸葉瀾的分析十分合乎情理,若能減少己方傷亡,何樂而不為?

  趙光義立即下令三軍停止前進,後隊變前隊,往回奔去,採石磯以北三十多裡處有一個大湖,叫慈湖,慈湖以西不遠就是長江,趙光義派伍告飛率八千步卒在往採石磯去的必經之路上等候杜真,自己與陸葉瀾各率兩萬兵馬埋伏在慈湖與長江中間狹長地段的兩頭,等著伍告飛佯敗,把杜真的兩萬人馬引進這片死地裡來。

  草叢中,楊浩趴在那兒正匿隱著行蹤,忽然悉悉索索一陣響,樊秀才爬了過來。楊浩懶洋洋地向他打了聲招呼,樊若水知道他是趙光義眼中的紅人,又是引薦自己的伯樂,一見他便透著幾分親熱:「楊左使,往日裡樊某只知宋軍訓練有素、能征慣戰,今日才知盛名不虛呀,宋國兵馬,將有謀、士有勇,唐隊怎堪敵手?杜真只有一萬多人,千歲的五萬大軍還用打麼,就是撲上去壓也壓死了他們,千歲卻這般謹慎,這樣的軍隊不打勝仗誰打勝仗?」

  楊浩對這個官迷的人品有點不恥,便淡淡笑道:「戰場上,天時、地利、人和、士氣、計謀都是影響勝負的關鍵,可不是人多就一定會打勝仗的,古往今來,以少勝多、甚至八百破十萬的戰例也不是沒有,千歲謹慎些是好的。」

  樊秀才乾笑道:「左使說的是,樊某不知兵,貽笑大方了。」

  楊浩淡淡一笑,他正趴得無聊,有個人說話也好,便道:「這趕來赴援的杜真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可知曉麼?他兵馬雖少,可是一聞採石磯警訊,便能不顧生死趕來赴援,也是個當機立斷的難得將才了。」

  樊若水道:「在下在採石磯住了三年,對附近的駐軍和將領倒也瞭解一些。秣陵關的守將有兩位,一個叫鄭彥華,是秣陵關的主帥,官至節度使,足智多謀,是個儒將,在他麾下有一支一萬多人的水師。另一個就是杜真,官居都虞候,是鄭彥華手下第一大將,悍勇善戰,鄭彥華把他派來,顯然也是明白採石磯一旦失陷,他的秣陵關便也守不住了。可是他既兵出兵來援又能如何呢?」

  楊浩感慨地嘆道:「是啊,這世上雖然有些事情已經變了,但是有些事卻不是一個人就能左右、就能影響的,該來的它終究還是要來,唐國的命運,已經是註定了的。」

  樊若水不知他這樣古怪的感慨據何而來,聽得一頭霧水,只是陪笑稱聲。

  楊浩換了個姿勢,隨口問道:「樊先生家裡還有什麼人?」

  樊浩水嘆息道:「父母雙親、妻子兒女俱在,唉,這三年來,樊某舍家棄業,離開雙親和妻兒,在這採石磯上結廬而居,真的是愧對了他們,幸得左使引薦,晉王青睞,樊某終有出頭之日,來日可以好生孝敬父母、善待妻兒。」

  楊浩調侃道:「如此甚好,樊先生應該記得父母妻兒為你的付出才是。來日高官得做、駿馬得騎,雖可喜新卻不能厭舊,做個遭人恨的陳世美呀,哈哈……」

  「大人教訓的是。」樊秀才喜上眉梢:「呃……只是不知這遭人恨的陳世美是哪一位呀?」

  「咳咳,他呀,他是我家鄉的……不對,不對勁兒……」

  正要信口胡諂的楊浩忽然鎖緊了雙眉,樊若水緊張地道:「大人哪兒不對勁兒?」

  「不是我不對勁,而是那秣陵關守將杜真有點不對勁兒。」

  楊浩鎖緊眉頭,苦苦思索半晌,忽然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千歲在哪,千歲在哪兒?」

  正在埋伏的軍兵忽見站起一人,正要呵斥,卻認得他是晉王千歲身邊的親信,有些人雖不知他身份,卻見過他騎馬傍在晉王身邊,晉王對他說話也是和和氣氣、有說有笑的,當下不敢訓斥,連忙為他指點所在,楊浩抄起袍裾,貓著腰便跑過去。

  趙光義正在一個矮坡後面瞭望遠方敵情,楊浩衝到矮坡後面,伏在趙光義身旁,急促地道:「千歲,下官忽生一個疑慮,所以急來稟報千歲,請千歲參詳。」

  趙光義現在對楊浩很客氣,本來就是出身自己南衙的官員,那時候的人本土觀念重、出身派系觀念重,朝中的官員因為藉貫是同鄉,亦或是同科進士、同一位老師的門生,都能覺得親近拉幫結派的,何況是從他府中走出來的官兒,再加上楊浩帶來了獻圖人,讓他不必依靠水軍便順利過江,更讓他歡喜不勝,一聽之下便和顏悅色地問道:「楊左使有何疑慮不防說來?」

  楊浩把方才從樊若水那兒打聽來的消息複述了一遍,說道:「千歲,如果樊若水所言屬實,那麼秣陵關一共才兩萬兵馬,鄭彥華冒冒失失派出一半人馬來赴援就十分可疑了。千歲你想,既然那鄭彥華足智多謀,那麼他縱然不知道咱們有多少人馬,可是採石磯有兩萬駐軍卻被咱們攻陷了他們的水寨大營的消息他至少是知道的。咱們是攻方,兵力比起採石磯守軍來自然應該只多不少,鄭彥華就這麼放心,拿出一半的本錢來揮霍,篤定能收復採石磯麼?」

  趙光義目光一閃,臉色漸漸陰沉下來。

  楊浩又道:「秣陵關並非極難攻的地方,連樊若水一個不知兵的秀才都曉得采石磯既失,秣陵關根本無險可守,必將陷落,張彥華會不知道嗎?他那麼集中全力死守,要麼棄城而逃,要麼就該傾巢出動,救援採石磯,本來兵力就弱,還要分兵,這樣的兵家大忌像是一個足智多謀的大將所為麼?」

  趙光義目光閃爍不定,卻沉住了氣問道:「那麼,楊左使以為他是什麼意圖?」

  楊浩沉聲道:「秣陵關守軍一半是水師,一半是步卒,都虞候杜真率步卒正向我迎面趕來,那一半水軍,如今還在秣陵關嗎?」

  趙光義臉色攸地一變,一字一頓地道:「聲東擊西,毀我浮橋?」

  趙光義用兵雖未必如曹彬、潘美那種百戰老將,但是殺伐果斷,確也有將門之風,楊浩的疑慮雖只是一個可能,趙光義卻不敢大意,立即分兵一萬,令楊浩和禁軍都虞候堯留統率返回採石磯增援。

  堯留年輕很輕,矯健的身子、剛毅的神情,年輕的臉龐,一雙堅定有神的眼睛,得勝鉤上掛一根白蠟杆兒,依稀有幾分昔日初見羅克敵時的神韻。

  此處距採石磯已然不遠,二人率兵匆匆趕到,把楊海清和竹羽明唬了一跳,還以為晉王東進這麼快就敗了,一聽楊浩的話,兩位將軍也謹慎起來,忙把唐軍水寨中俘獲的戰船都駛出來,沿著長江一字兒擺開,做好了警戒。

  唐軍水寨的戰船都很犀利,如果他們能主動出擊,戰局絕不會是今日這般局面,可惜他們早已怯了宋軍的威風,又得了李煜堅壁清野、據險固守,絕不主動出戰的命令,以致坐失戰機,如今反為宋軍所用。

  未幾,遠處帆雲蔽日,果然有一支水軍鼓足風帆浩浩蕩蕩而來。早已有備的兩岸宋軍立即進入戰鬥狀態,張弓搭箭,嚴陣以待,水上的船隻中最前面是幾十條小船,上面堆滿了柴草,落下了風帆,只待敵艦一到,就點起火來順流而下去燒敵船,餘者雖不擅使船,亦不擅水戰,但是在兩岸弓手的掩護下,也儘量集中戰艦,緊緊依靠在一起,準備誓死阻敵護橋。

  來者果然是秣陵關守將鄭彥華,鄭彥華使杜真率步卒赴援,自己也親率水師趕來,棄了秣陵關傾巢出動,目標就是這座使採石磯水軍大寨陷落的浮橋,這座浮橋太重要了,只要浮橋在,宋軍就能進能退,能把無數的軍隊源源不斷地送過長江來,能把無數的糧草運過江來,讓宋軍奮勇直前,無後顧之憂,所以必須毀掉它,不管付出多少代價。

  然而當他急匆匆趕到時,兩岸箭矢如雨,水面上又有幾十條火舌噴湧的小船順流而下,宋軍早已蓄勢以待,偷襲戰變成了陣地戰。此時,伍告飛迎戰天德軍都虞候杜真的一萬大軍,佯敗而逃,已把他們順利引進了包圍圈。

  一時間,旗幡招展,號炮連天,杜真所部西有長江,東有慈湖,南有陸葉瀾,趙光義掐斷他的退路,開始關門打狗了!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0:57
第373章 圍城

  憑心而論,杜真的確是一員猛將,然而若論勇猛,唐軍絕非宋軍可比,再加上兵力相差過於懸殊,一鑽進包圍圈,他的人馬就立即陷入苦戰,遭到了宋軍一邊倒的屠殺。

  杜真並沒有馬上突圍,儘管以宋軍的凶猛,他即便立即突圍也未必成功,但他連這種嘗試都沒有做,因為他要為鄭彥華那一路兵馬儘量爭取時間,哪怕為此全軍覆沒,只要主帥鄭彥華能毀了宋人的浮橋也是值得的。浮橋一毀,宋人再想蒐羅所需物資重新建橋,又需幾日時光,幾天的寶貴時間,只要唐軍抓住戰機,集中各路人馬打一個漂亮的殲擊戰,就能把這支入侵之寇予以消滅。

  而這打算,他們甚至來不及報知金陵,今日果斷應戰,奇襲浮橋,是鄭彥華與他個人的計議,他們的使命,只是像飛蛾撲火一般,毀去浮橋也就完成了他們的使命,至於朝廷能否抓住這個難得的戰機,自有朝廷上的文武官員去判斷,或許,他們會放棄這個難得的機會,仍然龜縮於城池之中被動地等待,但那已經不是他能操心的事了,他是唐人,是一名唐將,他盡到了自己的本份,死亦無憾。

  決心以死赴國難的杜真把自己當成了一個誘餌,眼見受到宋軍主力的包圍不驚反喜,他指揮所部一邊抵抗一邊向人數稍少的趙光義一方移動,做出試圖突圍的姿態,緊緊牽引住宋軍主力,為主帥鄭彥華爭取著寶貴的時間。

  鄭彥華的戰艦還未駛到浮橋處,迎面便遭受了一番狂風暴雨般的洗禮,每艘戰艦上都密密麻麻插滿了箭矢,尚未交鋒便折了一成人馬,隨即數十條火船便封鎖了大江江面,肆無忌憚地向他的戰艦群撲來。

  「宋軍早已有備!」

  鄭彥華大吃一驚,隨即桅杆高處的瞭望臺上又傳來兵士的驚呼:「慈湖以西發現大股宋軍,杜真將軍已陷入重重包圍。」

  鄭彥華的臉色變了,奇襲、奇襲,攻其無備才叫奇襲,想不到這聲東擊西之計竟然如此輕易地被宋軍看破,看這架勢,宋軍早已預料到他的到來,他還能得手嗎?

  滿心希望自己以奇軍奏奇效,立不世之奇功的鄭節度陷入了深深的懊悔之中,當看見火船之後駕駛著繳獲的唐軍鉅艦的宋人在殷殷如雷的戰鼓聲中向他逼近時,鄭大將軍果斷地做出了決定:「撤!」

  一矢未發,丟下以性命為誘餌的袍澤兄弟,縱橫大江慣於水戰的鄭將軍前隊變後隊,後隊變前隊,以迅捷無比的速度,在宋軍面前展示了他的水軍是如何的訓練有素,操舟技巧是如何的高超,在兩軍交戰之前,他們逃之夭夭了。

  楊浩和堯留硬著頭皮指揮著那些經過匆匆訓練,略知操舟之術的禁軍戰士,一半藉助於長江水力的自然流動,慢吞吞地向來敵靠近,由於船速慢,有勁兒沒處使的士兵們只好把兩膀之力都用在戰鼓上,把一面面巨大的戰鼓擂得山響,然後他們就看到來敵在他們面前以極精湛的操舟之術露了一手漂亮的原地轉身技巧,然後便飛快地逃了,快得他們想追都追不上。

  這樣的軍隊,焉能不敗!

  楊浩暗自慨嘆,他現在已經明白,在他這隻小蝴蝶的扇動下,這個世界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這些改變已足以影響歷史的許多大事,但是有些東西不是現在的他所能改變的,軍事實力、政局、吏治、人性……

  唐軍多年積弊,再攤上一個只懂得吟風弄月的國主,在宋人面前,他們根本沒有抵抗之力,就算是像林虎子那樣的將領仍然活著,也只不過多拖延些時日,讓唐國多苟延殘喘幾日,沒人扶得起李煜這個連阿斗都不如的貨色,神仙都無能為力。

  杜真渾身浴血地殺到高處,遙望採石磯方向,看到高高的帆檣移動的方向,已經明白奇襲計劃失敗了,鄭帥的人馬撤得如此之快,恐怕……恐怕他們根本不曾與宋軍認真地交過手,他成了一枚無用的棄卒,所有的一切都是白白犧牲。

  杜真悲憤莫名,如今情形,他是報國無門,只能為誓死追隨的部屬謀一條生路了,杜真率領親兵衛隊殺向堵住退路的趙光義,為他的袍澤兄弟爭取著活路,他用血肉撕開一道口子,喝令所部立即突圍,自己則率領親兵衛隊向左右絞殺,確保豁口不會被宋軍再硬生生堵上。

  趙光義分兵一半讓楊浩帶走,結果竟在杜真的拼死搏殺下被他打開了一道豁口,不由得又驚又怒,趙光義再也按捺不住,親自披甲殺進了戰團,使一條鑌鐵棍,一路向杜真衝去,身旁親兵恐他有失,緊緊護在他的身旁,趙光義一條鑌鐵棍勢力雄渾,一路趟殺過來,真個是碰著死、挨著亡,無人是他一敵之合。

  杜真血染戰袍,手中一杆槍殺得力竭,鮮血都糊住了槍纓,正竭力抵擋著宋軍洶湧如浪的攻擊,趙光義到了,大吼一聲,手中一根鑌鐵棍一招力劈華山便向杜真劈開。

  杜真還未看清來者是誰,便聽霹靂般一聲大喝,迎頭一棍帶著凌厲的風聲劈來,杜真立即兩膀較力,橫槍一擋:「開!」

  就聽「鏗」地一聲,槍棍相交,長槍微微一彎,又復彈直,杜真雙臂發顫、虎口發麻,不由暗暗吃驚:「這人是誰,好霸道的棍子。」

  那棍彈開,使棍的黑麵披甲大漢棍隨身轉,原地一個騰閃,借勢又是一棍劈下,根本不給他喘息之機,杜真前後左右都是人,欲待騰挪也不可能,大槍更來不及順回來挑刺來敵,情急之下只得橫槍再擋。

  「嗨!」一棍擋開,第三棍又到了,只聽「喀嚓」一聲,杜真手中的大槍再擋不住那鑌鐵棍風一般的劈掛之力,槍斷,鵝卵粗的鑌鐵棍端帶著殷殷風雷之聲砸在杜真的額頭,紅白之物飛濺,趙光義這一棍幾乎一直砸進腔子裡去。

  趙光義收棍,看著已逃出重圍正落荒而逃的一股唐軍,殺氣騰騰地道:「以五萬殺一萬,還要讓他們突出重圍,那本王顏面何存?追!」

  楊浩收拾了採石磯的局面,囑咐守將沿江上下放出哨衛遠至三十裡外,這才揮兵來助趙光義,待他趕到,趙光義已親率大軍一路追殺下去了,後續部隊正在打掃戰場,楊浩問明經過,立即循著趙光義的去向追了下去。

  唐軍逃兵慌不擇路,逃向了就近的當塗城,當塗是一座小城,又無大軍拱衛,待他們逃到當塗,眼見追兵鍥而不捨,這座小城根本抵擋不住,只得穿城而過繼續逃命,宋軍一鬨入城,開始燒殺搶掠起來。

  待楊浩趕到時,只見城中處處火起,姦淫者、擄掠者、肆意屠殺手無寸鐵的平民者比比皆是,殺紅了眼的士兵甚至連寺院也不放過。雖說宋人信佛者也眾,但是不信神佛的也大有人在,當初柴世宗『滅佛』,奉命搗毀佛像,驅僧還俗的軍士如今許多已在軍中做了下級軍官,他們是不敬神明的,有他們帶頭,那些臨危攜細軟逃進寺廟,把寺廟當做保護神的百姓也都被劫掠一空,若見有姿色出眾的女子,便在佛堂之上也有施暴者。

  楊浩又驚又怒,眼見兵士如匪,散落各處,欲待制止也是有心無力,只得怒火滿腔去尋趙光義。

  待他見到趙光義,立即憤然稟道:「千歲,我宋國王師僥江南,討伐者乃是唐主,這些百姓,不日都將是我宋國子民,怎麼可以縱兵如匪,肆意姦淫擄掠。」

  趙光義不以為然,微笑道:「本王早與三軍有約,若三軍勇猛向前,但得一城,可任其擄掠,如今我軍破採石磯、滅杜真所部,人人奮勇向前,悍不畏死,理當犒賞,本王豈能失信於三軍?」

  「千歲,吊伐唐國,百姓無辜,眼看他們受此無妄兵災,千歲就忍得下心麼?」

  趙光義哈哈一笑,道:「慈不掌兵,義不理財。楊左使豈可懷婦人之仁?你妻妾慘死於唐國,難道就不恨唐人狡詐,怎麼反替他們請命來了?」

  楊浩一窒,拱手道:「楊浩有恨,也不想罪及無辜,千歲,若是縱兵如匪,失卻江南民心,江南軍民難保不會重蹈蜀人覆轍。破城安民,軍紀嚴明,方能招攬民心吶。」

  趙光義縱容所部,既為激勵三軍誓死效命,也是有意自汙,在掌握軍權的同時,為自己的戰功染些瑕疵,所作所為本有目的,這是他在長江西岸就已暗自決定的,楊浩的勸告自然不放在心上。

  不過他現在對楊浩越來越是倚重,識破唐人聲東擊西計的更是楊浩,他也不想太過己甚,如今目的已然達到,他便順水推舟地笑道:「若非城中未遇抵抗,本王還要下令屠城呢,楊左使宅心仁厚,卻不是適宜帶兵的人啊,罷了,本王看你面子,收兵便是。」

  宋軍雖然燒殺搶掠時一如土匪,但是畢竟是軍紀嚴明的軍隊,鳴金聲起便紛紛歸隊,楊浩帶人撲滅城中各處火勢,然後便帶著親兵往自己曾經住過的所在去探看了一番,見壁宿與水月小師太已不在那裡,這才放心。

  牽著馬一路往回走,看到處處破敗,戰火硝煙,楊浩心中憤懣,卻也無可奈何。戰亂一起,遭殃的總是百姓,所謂秋毫無犯的仁義之師,只存在於官方的史書神話中。即便以岳飛之孫岳珂所敘為藍本塑造出來的岳家軍的撼天戰功和鋼鐵軍紀,簡直就是仁義之師的最佳註解,事實上也要打個七七八八的折扣。

  所謂秋毫無犯的王者之師,與其他軍隊的區別只是造的孽多與少罷了,那時所矜誇的秋毫無犯,還時常是指對自己治下的百姓而言的,他們對敵國領土上的百姓倒底如何可想而知。楊浩默默地行於街頭,喟然一嘆:「有朝一日我為統兵之帥時也會造成許多人流離失所麼?」

  「不過,統帥的意旨,對戰時的破壞、戰後的重建,總有重大影響。所謂不破不立,戰爭機器掌握在我的手裡,總比掌握在李氏手中要少造許多殺孽。既然不能拒絕這歷史使命,我就嘗試著去接受它。

  這一趟江南之戰,是我統兵之前一次難得的淬練,也許不久之後,我就要親自披桂上陣,挎雕弓、騎駿馬,在西北大地上燃起狼煙。或者,我會成為一個失敗者,或者,會成為西北的主宰。一身功過,後人評說,歷史,將會怎樣書寫我的名字呢?」

  「此戰之後,我將名垂青史了!」

  趙光義勒馬持韁,志得意滿地看著一河之隔的對岸。

  戰局毫無懸念地朝著對宋軍有利的方向發展著,黃州兵馬都監武寧謙等人陸續渡過長江,攻佔樊山寨;行營左廂戰棹都監田欽祚率軍破溧水,擊敗南唐軍萬餘人,殺其都統李雄。而趙光義則親率主力趕赴金陵,一直不緊不慢地隨在其後的曹彬適時趕到,與趙光義匯合。

  李煜匆忙調集水陸軍隊十餘萬人前依秦淮河、背靠江寧城列陣防守,是的,防守,仍然是防守。

  趙光義意氣風發,面對著一個把自己劃定在一個圈子裡不肯越雷池一步的對手,這仗真是打得快意無比。

  趙光義策馬站在河畔,身旁甲士林立,身後是黑壓壓一眼望不到邊的軍隊。對岸,唐軍嚴陣以待,一個個方陣正在前軍之後進行調動,彷彿流動的潛流。雙方數十萬軍隊,卻是鴉雀無聲,只有震顫大地的腳步聲,彷彿鼓聲一般讓他們的心絃顫動,壓抑的氣氛在宋軍馬軍、步軍和水師之間流動著,在一河之隔的兩岸大軍心中流動著。

  楊浩騎在馬上,默默地看著這凝重的對峙局面。曾經,他見過一次數十萬大軍對峙如山嶽的局面,那一次,雙方也是劍拔弩張,統帥三軍的是一帝一後,如今在他身邊的,或許……會是宋國的下一任皇帝,而對岸的唐皇,仍躲在金陵城的深宮大院裡沒有露面,然而這一次的緊張氣氛尤勝於子午谷前那一次,因為這是衛國與滅國的關鍵一戰。

  那一次,他是一個過客;這一次,他是一個看客;下一次呢?

  趙光義凝視著對岸嚴陣以待的唐軍,心中熱血沸騰,滅一國、擒一君,不世之功唾手可得,做百年府尹,不及做一日大帥,今日之後,他將永載史冊了!

  曹彬和李漢瓊正一左一右,調動水師,尤如一對虎鉗,牢牢地鉗住唐軍,待他們撼動唐軍陣勢,趙光義就可以發動總攻,一舉摧毀這十萬大軍了。但是,趙光義並不喜歡這種打法,今日,萬眾矚目,他是三軍統帥,理應一馬當先,豈能被別人搶了光彩?

  他慢慢揚起了馬鞭,三軍屏息看著主帥的動作,趙光義策馬一鞭,叱喝一聲:「全軍,進攻!」突然向前一衝,戰馬躍進了河水。

  左右虎賁先是一呆,隨即紛紛策馬前衝,叱喝著撲進河裡,在這寒冷的冬季涉水進攻,上下游正在調動的水師一見主帥搶先發動,顧不得再擺出最有利的進攻陣型,立即投入戰鬥。趙光義先聲奪人,震驚了唐國三軍,他們驚慌失措,倉促發動反撲。

  金陵保衛戰,打響了。

  這一戰到底是怎麼贏的,身在局中的人是無法看的清楚的,楊浩只是被動地隨在趙光義身邊,躍馬,過河,徑撲敵陣,用他的劍斬殺迎面而來的敵人,隨著手持鑌鐵棍,殺神一般闖來闖去親自殺敵的趙光義在敵營中後衝直撞,在殺聲中廝殺,殺得汗透重甲,直到在巨浪澎湃似的殺聲中聽到一聲不協調的吶喊:「北人強勁,不可力敵,速退,據城而守!」

  這一聲喊就像瘟疫一般,唐軍立即兵敗如山倒,宋軍被他們裹挾著,邊追邊殺,唐軍在拋下無數死屍之後,殘兵退回城裡,於是……宋軍勝了。

  皇甫繼勳也不明白唐軍是怎麼敗的,他丟盔卸甲地逃回城去,灌了一大碗水,驚魂未定地坐在椅上,魂兒這才回到身上。他官至神衛統軍都指揮使,是唐國有數的大將,但是他從來沒有打過聲勢如此浩大的仗,萬馬千軍中,每一個浪潮洶湧,都是無數的生命消失,就像一叢浪花的消逝。

  他在親兵拱衛下拼命地廝殺,眼中看到的似乎全是宋軍的身影,耳中聽到的似乎全是宋軍的吶喊聲,終於,他覺得不能再這麼打下去了,再打下去拱衛金陵的這支武裝就得全部耗光,他一定得為朝廷做點什麼,於是他便喊出了自己的口頭禪:「北人強勁,不可力敵……」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唐軍果然敗了不是?

  北風帶著惱人的寒潮籠罩了夜色下的整個金陵城。

  李煜的宮殿裡,內侍、宮人腳步匆匆,神色都有些不安,十萬大軍一朝潰敗的消息他們已經聽說了,李煜呆呆地坐在御座上,寒氣從心底傳到了指尖。

  十餘萬大軍背城一戰,就落得這樣的結果,他如何不心寒?監軍死在戰場上了,李煜到現在還沒弄明白十幾萬大軍怎麼說敗就敗了,難道真是天要亡我麼?否則,十幾萬大軍怎會敗得這麼痛快?神通廣大的小師傅為何會不告而別?

  李煜臉上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陛下,陳喬、徐鉉求見。」

  「快請,快請。」李煜如同溺水之人,現在哪怕有一個人來為他出謀畫策,他也要緊緊抓住。

  陳喬一見李煜,便憤怒地道:「陛下,今日我軍慘敗,全因神衛軍都指揮皇甫繼勳臨陣脫逃,以致三軍士氣大挫,陛下不斬此人以正國法,三軍鬥志煥散,再不可用了。」

  李煜吃驚地道:「什麼?皇甫繼勳?皇甫繼勳忠良之後,怎麼會……怎麼會……」

  陳喬痛心地跺腳道:「陛下,皇甫繼勳若有乃父一半忠勇,我十餘萬大軍背城一戰,也不致在宋軍一攻之下潰不成軍!」

  陳喬把皇甫繼勳臨陣脫逃,還高呼「北人強勁、不可力敵」的經過複述了一遍,又道:「此乃神衛軍指揮使鄭不凡向臣說明的,當時他就在皇甫繼勳左近,皇甫繼勳此言既出,帶頭逃跑,三軍再無鬥志,這才一敗塗地。

  鄭將軍還說,皇甫繼勳一向畏懼宋軍,常言宋人不可敵之,每聽我軍戰敗消息傳來,便得意洋洋對左右言道:『北人強勁,非我唐人所能敵,如今如何?被我不言幸中吧?』他是神衛軍都指揮使,主將畏敵如虎,未戰先自言敗,我軍如何不敗?

  今日戰敗,鄭將軍去見皇甫繼勳,說宋軍新勝,兵驕將傲,必疏於防備,可募敢死之士夜襲敵營,不料皇甫繼勳聞之膽怯,反對鄭將軍呵斥一番,鄭將軍稍有辯駁,他便惱羞成怒,斥責鄭不凡擾亂軍心,令親兵將他綁起,鞭笞了一頓,鄭將軍悲憤莫名,這才向臣舉報,否則……臣和陛下一樣,還被這皇甫繼勳矇在鼓裡。」

  李煜一聽氣得渾身發抖,怒不可遏地吼道:「來人,來人,速將皇甫繼勳下獄待罪!馬上把他下獄!」

  內侍匆匆跑去傳旨,喊得聲嘶力竭的李煜卻頹然倒回座位,喃喃地道:「如今……宋軍已兵困金陵,朕……朕該如何是好?」

  徐鉉安慰道:「陛下,諸多州府尚在我朝廷治下,湖口十萬水軍還毫髮無傷,事雖至此,未必不可為,陛下切不可氣餒。」

  李煜張目道:「如今情形,朕能有何作為?」

  陳喬道:「臣與徐大人已計議了一番,臣以為,如今局面,陛下已剷除奸佞,可委一驍勇善戰之良將代其職務,死守城池,兵士不足麼,可將城中青壯盡皆組織起來守城;同時派人突圍出去,搬湖口十萬大軍赴援;再下旨意,號召各州府縣組勤王之師。內外合力,宋人之危未必不可解。」

  李煜絕望地道:「趙光義就在城下虎視耽耽,他豈肯容朕再做綢繆?」

  徐鉉踱出一步,泰然說道:「臣願為陛下使節,往宋營一行拖延時間。」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0:57
第374章 談判

  「徐鉉?不見!若要本王休兵,除非李煜肉袒出城向本王稱降,徐鉉來做什麼?轟他回去。」

  「且慢!」

  曹彬上前道:「千歲,李煜不降,卻遣使來見,名為求和,實為拖延。朝廷大軍已兵臨城下,自然不可能再答應他什麼條件,不過金陵城高牆厚,易守難攻,若是困他幾日,消彌城中守軍士氣,對我們是有利的。再者,我軍一路攻來直取金陵,江南諸多城池仍在李煜的掌握之中,湖口更有十萬大軍待命,若是一一去打,難免勞師動眾,今若圍困金陵迫使各路唐軍勤王,正可逸待勞一一剪除。而且,我軍糧草輜重現在有些接濟不上,唐國堅壁清野,無法就地補允,要待國中運來,尚需時日。四者,兵卒一路奔襲亦已疲憊不堪,原也需休整些時間,千歲何不見見那徐鉉呢。」

  楊浩也上前說道:「曹將軍所言極是,若能逼得李煜走投無路主動投降,不戰而屈人之兵,實比強攻硬打以致生靈塗炭強些。金陵繁華,不遜開封,若是逼急了他,李煜學那漢國劉繼興,一把火將傾國財富付之一炬,豈不可惜?何況,如此堅城絕非只憑人力就可以攀附攻打的,要製作各種攻城器械也需要時間,如今他們需要時間調兵遣將,我們同樣需要時間籌措準備,何如將計就計,至於議和……,此戰打還是不打,要看李煜降還是不降;此戰是勝是負,要看雙方的實力強弱,徐鉉空有一張利口,能夠扭轉時局麼,怕他何來?」

  趙光義雙眉一軒,展顏笑道:「二位大人所言有理,好,來人吶,擊鼓聚將,喚徐鉉進見!」

  大帳中戰將如雲,人人頂盔掛甲,肅立如山,看那淵停嶽峙、一片蕭殺的氣勢,便讓人膽戰心驚。徐鉉博帶高冠,昂然入帳,見此情形卻是目不斜視,從容自若。到了趙光義面前,徐鉉微施一禮,說道:「唐國徐鉉,見過晉王。」

  趙光義夷然一笑,問道:「本王奉皇命討伐貳臣,如今兵困金陵,李煜不來出城請罪,卻讓徐大學士趕來,意欲搬弄什麼脣舌?」

  徐鉉肅然道:「晉王此言差矣,我唐國已復國號,稱皇帝,如今我主乃唐國皇帝,與貴國君上一般無二,皆是至尊,何來貳臣一說?徐鉉奉國書、持節鉞,此番出使,欲見貴國皇帝陛下當面陳辭,晉王身份貴重,非是一般人物,豈可將此國家大事戲謔為搬弄脣舌?」

  趙光義失笑道:「原來徐大學士此番出城乃是到我宋國出使,貴國領土如今僅止於金陵城內了麼?哈哈,失敬,失敬,實在失敬,不知貴國金陵皇帝有什麼話說?」

  帳前眾將轟然大笑,徐鉉不動聲色,待笑聲稍歇,這才淡淡說道:「徐鉉奉我皇命,欲見宋國皇帝陛下,休兵議和。若是晉王做得了這個主,那徐鉉便將國書奉與晉王,與晉王洽談,卻也無妨。」

  說著,徐鉉微微一笑,雙手微微拱起,手中捧著一卷黃綾卷軸,以明黃絲線繫著,向前走了一步。

  趙光義看著徐鉉手中國書,兩道濃眉跳了跳,黑著一張臉,強壓怒氣,發作不得。帳下鴉雀無聲,眾將領都屏息看著,趙光義沉默半晌,忽地哈哈一笑,滿面春風地離座道:「徐學士說笑了,我宋國軍國大事,一應取決於聖意,趙光義豈敢做主。徐大學士此來既以國使身份欲見我家皇帝,本王豈敢阻攔,如今處處都是亂兵,北向路途頗不安靜,今日天色已晚,就請徐大學士暫在本王營中住下,明日一早,本王親自派人送你們赴京。」

  徐鉉微微一笑,收回國書,拱手稱謝:「多謝晉王千歲。」

  打發了徐鉉出去,文武退帳,趙光義一拳擂在帥案上,額頭青筋砰砰直跳,憤怒半晌,他忽喝道:「殷唯,近前來!」

  帳前一個旗牌官立即應聲上前,叉手施禮。此人乃趙光義親信,原在開封任一功曹,為人精明、做事得力,趙光義不能一個親信的使喚人都不帶,便把他帶來了軍中,只做帳前一個旗牌聽用。

  趙光義吩咐道:「殷唯,你速去挑選慣使船的大漢百人,擇一艘快船,同時預備快馬車轎,遇水行船,遇路乘馬,一路護送他們,日夜兼程趕赴汴梁,如果徐鉉有意拖延,你就把他們當死狗一般,拖也要拖去汴梁,不得讓他們在路途上耽擱一日。」

  殷唯心領神會,立即領命去了。

  趙光義冷哼一聲,鄙夷地道:「徐鉉費盡心機,為李煜謀取時間,又能改變什麼?本王自今日起一邊休養兵馬,一邊建造攻城器械,只待你鎩羽而歸,便立取金陵城,但憑你一張利口,濟得鳥用!」

  「楊左使,哎呀呀,在下於城中時便聽說楊左使福大命大,落水而未死,今日得見,方知傳言不虛。」

  楊浩走出帥帳,就見唐國的使節團實在龐大,足有數十人是從使身份,從帳中出來的諸將見了這麼龐大的使節團,都覺得十分稀罕,站在那兒指指點點,引為談笑。楊浩也站住腳步,正好奇地觀望,使團中一名文官忽地閃身出來向他施禮。

  楊浩一看,對這人沒甚麼印象,不禁奇道:「這位兄臺是……,楊某認得你麼?」

  那生了兩撇小鬍子的文官陪笑道:「下官乃唐國鴻臚寺堂官李聽風,曾隨夜大人接待過楊左使,楊左使貴人多忘事,對下官想必是不認得的。」

  楊浩一笑道:「在下眼拙……」

  他正說著,李聽風陪笑靠近,左手向他一碰,一個紙團已自大袖下塞到他的手中,楊浩一怔,若無其事地捏緊紙團,笑道:「在下眼拙,不大記人兒,足下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怎麼……這一次夜羽夜大人沒有隨徐大人一同出使麼?」

  那小鬍子嘆道:「宋國使節、契丹使節接連於城中出事,陛下一怒之下,罷了夜大人的官,夜大人已回彭城老家去了。」

  楊浩微微一怔,也輕嘆一聲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如今這官……罷了也好。呵呵,前次出使貴國,承蒙款待,楊某一直記在心上,難得今日在我營中見到足下,今日楊某於秦淮河中釣了一尾肥魚,正好佐酒,李堂官可願與楊某同去小酌幾杯?」

  李聽風眉開眼笑地道:「大人如此抬愛,下官敢不從命?」

  當下隨著楊浩歡歡喜喜地去了,使節團中各位官員見李聽風這麼快就與宋國官員攀上了交情,望著他大多露出羨慕的神色。

  到了楊浩帳中,楊浩摒退左右,只留心腹守住帳口,展開那紙團一看,只見上面羅列著一些人名,便肅容問道:「閣下這是何意?」

  李聽風一進帳,諂媚的笑容便不見了,他鎮靜地看了眼守在帳口的穆羽,問道:「此人可靠麼?」

  楊浩答道:「是我手足,勿需擔心。」

  李聽風點點頭,拱手道:「李某曾得大郎通報消息,知道大人如今與我等的關係。今危難之際,有事求託於大人,還望大人伸以援手。」

  楊浩瞿然一驚,失聲道:「大郎?閣下也是繼……繼嗣堂中人?」

  李聽風微微一笑,說道:「正是。」

  楊浩目光一凝,問道:「不知李兄來尋我,有什麼事?」

  李聽風道:「不過是未雨綢繆罷了。不瞞大人,趙官家意欲出兵伐唐的計議一定,我們就已得到了消息,唐國境內的產業、重要的族人,能遷的遷、能藏的藏,已經開始預做防範了。」

  楊浩心道:「這繼嗣堂著實了得,恐怕任何一股強大勢力中,都有他們的耳目眼線,這簡直就是一個無孔不入的間諜系統,如果能得到他們相助,要做到用兵如神又有何難。聽他口氣,與崔大郎並無多少恭敬之意,彼此之間應該並非從屬,他姓李,莫非也是七宗五姓裡的核心人物?如此看來,繼嗣堂之所以擁有這麼龐大的能量,卻不能據而立大事,實在是繼嗣堂組織煥散,七宗五姓各自為政,其模式相當於一家商會,無法把各氏的力量統一運用的緣故。我今與繼嗣堂合作,如果能繞過崔大郎,與其他各氏族有所聯繫,才能扭轉局面,化被動為主動,不受他們牽制,反把他們控制在手中。」

  楊浩想到這裡,神色一緩,便透出幾分親熱:「李兄請坐,既然你們早已有備,不知想要楊某做些甚麼呢?」

  李聽風道:「有些產業是不可能及時出手的,我族中有些人因為公開的身份特殊,也是不方便說走就走的,比如在下及家人,就滯留城中,直至今日,如今我們想走也走不成了,如果李煜獻城投降,城中萬千生靈或可免受無妄之災,如若不然,大軍一旦攻進城去,就算趙官家親下御旨不得擄掠燒殺,亂軍之中也是控制不住的,那樣的話我們留在城裡的族人就危險了。」

  楊浩恍然,道:「李兄之意……讓我在城破之時能予以救助,保護他們?」

  李聽風欣然道:「正是。」

  楊浩道:「李兄既來尋我,楊某自無推辭之理,只是,一旦大軍破城,處處狼煙,烽火四起,兵荒馬亂之中,在下沒有千手千眼,如何可能把這名單上的人維護周全?」

  李聽風笑道:「這也不難,一旦城破,我們的族人立即集中到一個約定地點,大人入城後徑奔此處,制止亂兵劫掠殺人,自然便能護住我們。」

  楊浩恍然大悟,仔細一想,城中方便他們集結、自己又認得的地方著實不多,想來想去除了禮賓院、雞鳴寺,也沒幾個去處了。他忽地想起一個地方,忙一拍額頭道:「那……就定在江南書院如何?此處是書院,沒有財帛女子,若有將領縱兵為匪,也未必選擇此處,如果真的城破,我便直奔這裡。」

  李聽風欣笑道:「如此甚好,我馬上把消息傳回城中,曉諭各處要緊的族人。」說著,他自懷中取出一個包裹,往桌上一放,解開包裹一看,珠光寶氣,眩人二目,盡是極珍貴的珠寶。

  楊浩眉頭一皺,道:「我與李兄,非為財帛交往,這金銀珠玉之物,就不必了吧?」

  李聽風打個哈哈,說道:「大人,你道徐大學士出使汴梁,何以有這麼多官員打破頭的要擠進使團裡來?他們都想事先走個門路,求告於各位將軍,保自己一家一姓平安罷了。現在那些從使們,想必正在各位將軍帳中活動,我這筆財寶,卻只是個幌子,大人願意收就收下,不願意收就把它交給晉王,坦言告之李某行賄,還可換取他的信任。」

  他笑吟吟地站起身來,拱手道:「李某若多做停留,恐對大人不利,這就告辭了。」

  楊浩把他送到帳口,恰見一位唐國使者從曹彬麾下大將曹翰帳中出來,點頭哈腰地尤自行禮,曹翰站在門口滿臉笑容正對他說著什麼,忽地一眼瞟見楊浩,見楊浩帳中也走出一個唐國使節來,曹翰便向他會意地一笑,遙遙拱了拱手,這才轉身回帳。

  楊浩見了不禁暗暗搖頭:「大難臨頭各自飛,江南官吏們已經開始自尋出路了,可是李煜……你的出路在哪裡呢?」

  金陵城頭,黃羅傘蓋下,李煜正在親自巡城,鼓舞三軍士氣。

  城頭甲士林立,其中許多都穿著白甲,這種盔甲是用紙做的,一般以硬布裱骨,再以紙筋搪塞其中,十分的輕便,質量好的亦可抵擋弓弩。就算是紙甲,一般也會以彩布飾外,緩以各種圖案,如今李煜把城中士農工商一應青壯俱都抓了壯丁,盔甲製作倉促,既未染色,也未裝飾,至於內裡有沒有偷工減料,那就不得而知了。

  金陵百姓經常看到國主李煜,他出宮的時候,要麼是去寺中禮佛,要麼是去秦淮河中游賞,這還是頭一回看到他身著明黃色的龍袍,頭戴皇冠,威儀萬分地巡視三軍。

  可惜,就算是鼓舞三軍士氣的時候,喜怒形於色的李煜也不懂得掩飾,他眉頭緊鎖,一副憂心忡忡地模樣。一排排手執刀槍的白甲兵立在城頭,聽著城下宋軍調動時發出的整齊劃一的隆隆腳步聲,把這些未經訓練、不曾見過戰陣廝殺的士兵嚇得臉色發青,李煜走在他們中間,周圍俱是白甲,看起來倒像是在出喪。

  「徐鉉能完成使命麼?湖口守軍什麼時候能來救駕?朕的勤王之師都在哪裡?」

  李煜茫然看著城下連綿不見首尾的宋軍陣營,繼而,移目向北,又看向開封方向,那個粗鄙不文、不敬神佛的趙大郎,一個臭軍漢而已,怎麼就能這麼囂張,邀天之幸,成為中原霸主?朕……這一遭兒能不能逃脫他的魔掌?救兵,救兵究竟在哪兒?

  耶律文曾經給過他一個希望,頭一次讓喜歡安逸平靜生活的他,萌生了一絲稱霸中原的野心,他也曾夢想過與契丹合作,一南一北吞併宋國,從此劃江而治,成為整個南方的九五至尊,可是……

  可是該死掉的楊浩活回來了,耶律文卻真的死掉了,如今也不知北國的慶王謀反是否成功,如果他成功,那麼自己懷中那份契約就仍然有效,問題是,即便他成功,自己能拖到那一天麼?上京,現在怎麼樣了?耶律賢是個比自己擁有著更強大國家的帝王,他……如今是不是已經做了慶王刀下之鬼?

  上京城,一行將領正在巡城。

  走在中間的是一員女將,身穿靛藍色盤領窄袖長袍,外罩細鱗鎖子甲,胸前一方亮閃閃的護心寶鏡,兜鍪及護項上飾著純白色的銀狐毛,頭頂銀盔上一束長長的雉羽飄揚,襯著她脣紅齒白的容顏,英姿颯爽、腳步剛健,正是契丹皇后蕭綽。

  在她身右,同樣是一員女將,一襲滾銀邊的白綾戰袍,肋下佩劍、肩上有弓,背後一壺鵰翎,明眸皓齒,嫵媚端莊,卻是最受寵信的六宮尚官羅冬兒。

  在她們身左,是一位英眉朗目的年輕武將,正是大惕隱司、宮衛軍元帥耶律休格,其後隨行幾員將領,羅克敵、彎刀小六和鐵牛赫然在列。他們個個俱著戰袍,如今也是宮衛軍中的將領,當日殺退叛軍之後,蕭綽立即封他們為舍利,譯作漢語就是郎君,表示尚無官職的勇士,成了郎君,就像在宋國考中了進士,意味著可以做官了。果不其然,耶律賢帶傷巡城之後,一道詔令頒下,他們三人便成了宮衛軍大將。

  蕭綽把上京佈置得鐵桶一般,她每日巡城,照常處理國事,對守城官兵常施賞賜,對散佈謠言者格殺勿論,苦苦支撐著上京局面。昨日,南院終於傳來消息,宋軍南伐了!

  蕭綽聞言不禁長長地鬆了口氣,宋人此番南伐,說明宋國已決定放棄趁機北伐的機會,這時候,她才下詔令南院大王耶律斜軫分兵赴援,解上京之圍。蕭綽沒有令耶律斜軫分兵赴上京,上京在她的防禦之下鐵桶一般,慶王雖晝夜攻城,暫時也沒有機會寸進。蕭綽令耶律斜軫分兵襲擊附叛的部族領地,並且只特定於幾個對慶王最堅定的支持者,比如白甘部落。

  在此之前,她已派人出城同反叛諸部的酋領們祕密接觸,對那些反叛意志並非十分堅定的戰爭投機者賄以金錢、美色,分化叛軍,相信那幾個反叛部族被血洗部落之後,她預先做下的諸般功夫就能最終發酵,讓叛軍四分五裂。

  巡城已畢,蕭綽回到宮中,先去探望了皇帝,皇帝還是老樣子,昏昏沉沉,不省人事。雖說兩人沒有什麼感情,畢竟是一場夫妻,眼見耶律賢臉頰削瘦蒼白,氣息奄奄的模樣,蕭綽還是眩然淚下。

  她不只是為皇帝悲傷,也是為自己悲傷。耶律賢本來就體弱多病,中了毒箭之後更是一病不起,整日昏昏沉睡,清醒的時候少,昏迷的時候多,事實上無論是她,還是皇帝寢宮中的人都知道,耶律賢如今就是一個活死人,只是靠藥物吊著一條命而已。

  蕭綽與皇帝成親不久,尚無子嗣,如果皇帝駕崩後繼無人,那時該怎麼辦?耶律家族為了社稷江山,為了諸部團結,將會再選出一個皇帝來,甚至與叛軍媾和也不無可能,而自己呢?最好的下場就是被奉為太后,遷居冷宮,從此幽閉於一角宮牆之內,與世隔絕,老此一生。

  一個十七歲的太后……

  淚水,沿著她嬌嫩的臉頰無聲地滑落,那雙稚嫩的肩膀輕輕地抖動著,此時的她,誰還能說她是一個殺伐決斷、揮灑千軍的女中豪傑、契丹女帝?寢宮中隱隱傳出嚶嚶哭泣之聲,只是所有的宮人內侍都被打發了出去,誰也不會看到她灑淚的時候。

  當她走出寢宮的時候,已換了一身衣衫,一襲澱青色、領口袖端繡暗金色花紋的深衣袍服,纖腰上束了一條帶子,烏黑油亮的秀髮挽了一個高椎髻,髮髻上插一枝通體潔白的玉笄。肩若削成,腰如約素,步履輕盈如輕雲蔽月,可是臉上的神情卻是冷峻、威嚴,令人不敢仰視,誰也不會想到,這樣一位皇后,她也有軟弱的時候,她方才正在哭泣。

  輕輕地吁了口氣,只覺宮殿裡似乎比滴水成冰的城頭還要寒冷,一雙剪剪雙眸微微掃去,所有的內侍宮人見了她都是一副戰戰兢兢不敢仰視的模樣,這偌大的宮殿裡,就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蕭綽意興闌珊,她輕輕一嘆,拂袖向外走去。

  蕭后不帶一個服侍的宮人,輕車熟路地獨自走到尚官羅冬兒的住處。

  開門進去,繞過屏風,迎面便是一張大床,床前兩個火盆燒得正旺。帳中,一個只著小衣的窈窕嬌軀正筆直地倒豎於榻上,兩隻小手扶在腰肢的凹陷處,自胸部至腳尖筆直一線,頭與胸折成九十度角,紋絲不動。

  蕭綽見了,抿合的俏美雙脣微微牽動了一下,舉步便向前走去,床上的人感覺到了動靜,雙足微微一動,便要放下來。

  「不要動,繼續練你的。」

  蕭綽微微一笑,伸手一扯腰間絲帶,袍服無聲地滑落在地,露出凹凸有致的曼妙身材,她款款上床,往床裡挪了挪,俯在床上,身軀向上一彎,腰肢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反向輕折,後腦與隆臀緊貼在一起,雙腿向前折過來,雙腳搭在香肩上,蕭綽兩手交叉,分別握住搭在肩頭的雙腳,整個人成了一個三角形。

  她把下巴支在床上,如花嬌顏就成了這個三角形的中心,看著羅冬兒,蕭綽嫣然笑道:「你已成年,根骨已硬,沒想到你還能這麼快就練習這些困難的動作,這是一位西域僧人傳授給朕的功夫,據說源自天竺。這種功夫不只能強身健體,還有助於修正體態呢,你也知道,草原上的人日日乘馬而行,如果不加註意,雙腿會向外彎曲,變得很難看,而且……這功夫還有一門奇效……」

  「什麼……奇效?」冬兒功夫終究比她弱了些,現在還做不了她這麼難的動作,此刻這種倒立動作已她呼吸不暢,她調整了一下呼吸,這才出聲問道。

  蕭綽促狹地一笑,低聲說道:「還能有助於閨中情趣呀。」

  冬兒臉蛋刷地一下紅了,也不知是因為倒立太久還是羞澀難禁。

  蕭綽微笑:「冬兒,朕與你情同姐妹,有什麼話不能說的?你還年輕,打算就此孤老終生嗎?休哥對你真的一往情深,難道你就不為所動?他的妻子病死後,按我契丹風俗,應該姊死妹續,再納她的妹妹為妻,可是休哥為了把正室之位留給你,堅決不肯娶她。

  不管是女真人、北漢人獻給他的美人,還是朕賜給他的女子,不管那些女人如何討他歡心,始終都是妾室身位,耶律休哥虛正室之位以待,等的就是你呀,他對你的看重可想而知。休格的人品、武藝、官位,還配不上你麼?那本該成為他繼室妻子的女子是我們蕭家的人,她已經不知幾次找朕哭鬧了,朕為了你們每回都把她打發了回去……」

  「娘娘……」,冬兒打斷了她,頓了一頓,說道:「娘娘,南院大王出兵後,慶王會知難而退,解除上京之圍麼?」

  蕭綽暗暗嘆息,知道她終究不肯再嫁,便道:「慶王不過是一跳樑小醜罷了,朕的忌憚不在於他,朕如今在意的倒是汴梁那條蟠龍呢。」

  她眸中露出深思神色,緩緩說道:「唐國易打,契丹難攻,趙匡胤放棄趁我內亂奪取幽燕的天賜良機,卻集中力量去打唐國,著實令朕有些意外。看來,他這些年雖在中原東征西殺,對我契丹卻也不曾放過。世人都道朕與慶王據城死戰,以為是伐取幽燕的良機,事實上,他若真的北伐,耶律一族為保江山社稷,定會放棄這個蒞位不及三年、久不掌持朝政的皇帝,與慶王媾和共御外敵。趙匡胤眼光獨到,實行了得,似此人物,方稱人主,如果朕所料不差,宋一統中原之後,這位趙官家,必將是我唐國最不可輕視的敵人……」

  趙匡胤高踞御座之上,說道:「宣唐國使節徐鉉、周惟簡進見!」

  皇儀殿前,唱禮官一聲吆喝,正副唐使便依禮晉見。

  徐鉉是唐國吏部尚書,而副使周惟簡則是一個道士,近來李煜沉迷於《周易》,周惟簡時常入宮為李煜講解易經,因此得了聖眷,還俗做了虞部郎中,此番出使,李煜又加封他為殿前給事中、修文館學士承旨,把這個老道搬來,大概是想借他的太極功夫和趙匡胤好好練練推手,只是不知,習慣使棍的趙匡胤有沒有那個心情。

  二人上殿,甫一登上臺階,徐鉉便先聲奪人,納足一口丹田氣,亢聲大呼道:「李煜無罪,陛下出師無名!」

  趙匡胤雄踞御座之上,顧盼左右,微微笑道:「徐鉉老兒這一遭真的急了,讓他進來說話?」

  徐鉉一面向殿上走,一面大聲說道:「李煜以小事大,如子事父,畢恭畢敬,從未有過逾越失禮,今因病弱,不克遠行,是以才對陛下之邀再三懇辭,又遣使者攜重禮往賀,以盡臣國之君本份,李煜所作所為,對陛下之敬重尊崇,毫無可供指摘之處,陛下宅心仁厚,乃天下有道明君,何以無端興兵討伐,江東十九州戰火四起,無數流民號啕哭泣,此皆陛下之罪也……」

  徐鉉邊走邊說,一番話慷慨激昂,抑揚頓挫,待他行至殿前站定時,已是琅琅數百言出口,聲震殿瓦,百官聞之變色。

  趙匡胤睥睨冷笑,淡然問道:「徐大學士說完了麼?大學士飽讀詩書,豈不聞孝乃百行之首?你說李煜侍朕如子侍父,那朕就奇怪了,既然朕與李煜情同父子,如何卻在兩處吃飯?」

  徐鉉為之一窒,萬沒想到趙匡胤的兵法犀利,鬥起嘴來竟也這般厲害,竟然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把李煜和趙匡胤比做君臣父子,如今趙匡胤就用這句話來堵他的嘴,縱然他滿腹經綸,對這一擊致命的絕招又如何答對。

  一旁周惟簡見勢不妙,慌忙取出藏在他袖中的備用國書,高聲奏道:「陛下震怒,興師討伐,李煜自知得罪,惟請陛下罷兵息怒,李煜願遜位讓朝,以消陛下雷霆之怒。乞請陛下感念李煜一番赤誠,下詔緩兵,以全一邦之命」

  李煜在遣使來宋時,針對趙匡胤可能的反應,準備了十餘份國書,分別藏在兩位使者身上各處,兩位大使簡直就像汴梁城中玩魔術的雜耍藝人,隨時準備見機行事,取出要應的國書應變。如今見趙匡胤不依不饒,周惟簡就變出一份國書來,準備讓李煜遜位下野,扶兒子上臺,自己當一個不管世事的太上王去。

  內侍接過國書,一溜小跑奉上御階,趙匡胤接在手中隨意看了看,輕蔑地一笑,隨手拋在案上,淡淡地道:「爾主所言,朕看不懂。」

  徐鉉見趙匡胤耍起了無賴,只氣得身軀劇顫,白鬚飛揚,可是在人屋簷下,怎能不低頭,實力不濟,夫復何言?硬的來過了,軟的也來過了,趙匡胤鐵了心要拿下唐國,如今還能怎樣?

  徐鉉臉色鬱血,忽地仆倒在地,除下冠帽,以頭叩金磚,放下身價苦苦哀求起來,其言其聲,如泣如訴,滿朝文武見了無不動容,趙匡胤聽得不耐,緩緩立起,喝道:「徐鉉!」

  徐鉉一呆,惶然抬頭,就聽趙匡胤一字一頓,沉聲喝道:「勿需多言,朕今日就實話告訴你,爾主何罪?惟天下一家,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你自歸去,告訴李煜勿懷妄想,早早獻地稱降,朕必不會虧待了他,否則兵戈一起,玉石俱焚,朕也無可奈何去何!」

  徐鉉容顏慘淡,痴痴跪在地上,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再無一言,什麼出師有名無名全不計較了,趙匡胤當著滿朝文武已經很直白地告訴他,就是要扮強盜,你還能說什麼?唐國,真的大勢已去了……

  徐鉉和周惟簡被轟出殿去,令他們片刻不得停留,立即趕回金陵傳達趙官家的意願,看著徐鉉踉蹌奔出,趙匡胤若有所思:「李煜心存僥倖,看來還沒有歸降之意呀。命京西轉運使李符益就近從荊湖運糧,繼續輸往江東,一則備戰,一則用來戰後撫民,這唐國,今朝必須抹去。」

  他又喚人取來隨唐國使節進京的殷唯所獻戰地圖來,這是趙光義兵困金陵之後的軍事部署圖,趙匡胤仔細看了半晌,把那殷唯喚到面前,指著金陵城外北寨道:「李煜負隅頑抗,難保不會出奇兵偷襲,朕觀金陵形勢,唯有北寨方向地理適宜偷襲,你回去後告訴晉王,在寨前掘渠引水,以為屏障,以防李煜以敢死之士夜衝大營,萬萬大意不得。」

  殷唯連連稱聲,這才叩拜君上離去,可憐徐鉉和周惟簡被他日夜趕路,一番折騰,老骨頭都快散了架,如今一口水沒喝,連禮賓院的門兒都沒進,就被殷唯又腳不沾地的送回唐國去了。

  此時,金陵城下,楊浩也是博帶高冠,一身隆重,佩綬玉,飾銀魚,輕車一乘,三五隨從,正在城下等著城中守軍放吊橋入城,奉晉王趙光義之命,他要進城勸降李煜。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0:57
第375章 櫻桃落盡春歸去

  廝殺吶喊聲越來越近,李煜坐在清涼殿中,身內身外真個清涼。

  南方的冬季本來就潮溼陰冷,因為金陵被困久矣,宮中儲炭不足,不能再燃火盆取暖,空曠的大殿中陰寒陣陣,看著倉惶來去的宮娥、內侍,就像一群群幽魂,李煜神情落寞,呆坐如泥雕木塑。

  大勢去了,宋軍來了,這一天,終究是沒有拖過去……

  此前,楊浩已數次入金陵議和,與他商談投降事宜。

  第一次來,楊浩勸他:「金陵乃六朝古都,殿宇樓閣、文化人物,俱是先人心血,這些存世瑰寶是否毀於戰火,全在陛下一念之間。如今大軍圍城,事已不可為,何必苦苦掙扎?金陵數十萬人口,多年來辛勤勞作,以民脂民膏奉養君上,今君上無力迴護社稷,總該為這麼些多年來奉養皇室的子民著想吧。」

  楊浩言辭肯切,反不如上一次宣撫江南時氣焰囂張,李煜聽了不無觸動,可是當時徐鉉還未回來,他希望趙匡胤能夠答應他稱臣遜位的條件,保住祖宗江山。他仍抱著一線希望,於是婉言推拒了。

  楊浩第二次來時,宋軍外線作戰碩果累累,北線宋軍先後佔領了袁州、白鷺洲、江陰等州地。東路軍的吳越王錢俶也消滅了赴援的唐軍,攻克了常州。南線王明所部在武昌江州擊敗南唐軍萬餘人,奪取戰艦五百艘。

  在此情形下,如果李煜識時務,儘早繳出兵馬,出城投降,敗也敗得漂亮,又或者乾脆聚集三軍,與宋決死一戰,那這亡國之君卻也算得轟轟烈烈。可是李煜既不打也不和,仍是老生常談,拖延時日,暗中卻連下密旨,催促湖口守軍赴金陵解圍,藉徐鉉爭取的寶貴機會,做著最後的掙扎。

  然而,湖口十萬大軍,竟然頃刻間灰飛言滅。

  湖口守將朱令贇揮軍十萬,號稱十五萬,以鉅艦、巨筏載大軍北來,意欲沖斷採石浮橋,直撲金陵城下,他們在皖口與宋軍水師劉遇所部相遇了。

  雙方一場大戰立即展開,因長江冬季水淺,水面不寬,朱令贇的大軍只能排成連綿十餘裡的一條長龍,雖佔據人數優勢,卻難以施展,當時正刮東南風,朱令贇當機立斷,馬上鳴金收兵,向江中傾倒無數火油,點起大火,烈焰焚天,頃刻間便把宋軍先鋒八千餘人,數百條戰船吞沒。

  不料就連老天也來戲弄唐國,大火剛起,風向突然變了,東南風變成了西北風,大火反向他自己燒來,朱令贇的戰艦、巨筏擁塞了整條河道,想要挪閃都沒有空隙,火勢一起,一條船一條船地燒下去,十餘裡長的長江水面上頓時變成了一團烈火長城。

  對面的宋將劉遇看得目瞪口呆,就這時宋國大將王明又聞訊趕來,守住了長江兩岸,但有跳水上岸的當頭便是一刀剁回長江裡去,朱令贇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痛心疾首之下,指天斥地痛罵天地不公,然後推開部將投火自殺了。

  金陵的唯一一支強援就此土崩瓦解,李煜聽到消息的時候真是五內俱焚,此時,徐鉉回來了,帶來的不是希望,而是絕望,徐鉉帶來了趙匡胤那句侵略者的名言:「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

  楊浩也隨著徐鉉第三次進城勸降。這一次,楊浩帶來了宋軍的最新戰報,宋將丁德裕與吳越軍統帥錢俶在潤州敗唐軍五千,潤州守將劉澄開城投降,金陵最後一道外延的門戶被堵死,金陵已成一座孤城。

  李煜悽悽惶惶,走投無路,只得答應投降,願意先使太子出質汴梁,談妥投降細節之後獻土投降。但是當夜,他卻召集五千名敢死之士夜襲宋營,幻想著用一場奇襲扭轉戰局。

  可惜,在將領們的群策群力下,他選擇的攻擊地點沒有錯,正是從地理上來說最適合夜襲的北城宋營,然而他手下的將領們看得出此地最宜夜襲,戎馬一生的趙匡胤又如何看不出來?趙官家早已親自下旨,令趙光義嚴加戒備北城,北城宋營大軍早已嚴勢以待。

  一夜苦戰,唐國的五千敢死之士無一肯退,被全殲於宋軍營中,清晨打掃戰場時,從許多屍體上發現多枚將帥級的符印,這支敢死隊是唐國守軍中的精英戰士,其中不乏將校親自充當了敢死隊,他們盡皆葬送於此,唐軍中的基層骨幹力量已是一戰盡喪。

  這一來還觸怒了趙光義,他命楊浩四入金陵城,這一次,帶來的不是勸李煜投降議和的條件,而是趙光義的一紙戰書!時間就在今夜,地點就在金陵,決一死戰,再無迴旋餘地。

  是夜,宋軍攻城,彈石如雨,箭矢如雲,無數架雲梯、飛鉤、拋車、衝車、軒車和轒轀車……,把寬廣的金陵城牆當了戰場,城中有經驗的中下級軍官大多喪命在昨夜的偷襲戰中,現在許多剛剛提拔上來的軍官,帶著匆匆抓來入伍,都不懂得怎麼開弓用箭的白甲軍,倉惶奔走在金陵城頭。

  城池雖險,還需強兵來守,這樣一支軍隊,如何能發揮金陵城池的險要用處?

  此刻,吶喊聲這麼近,宋軍快要殺到宮牆下了吧?

  李煜痴痴地站起來,緩緩向外走,殿中太過陰冷,他穿的厚了些,本來略胖的身材便顯得更加臃腫,罩在外面的那件明黃色龍袍也不能給他稍添幾分精神。

  殿下,聚了許多舞伎、宮娥、內侍,一個個臉色蒼白,有人禁不住害怕,正在嚶嚶哭泣,李煜站住腳步,默然半晌,對他們說道:「城,保不住了。」

  此言一出,那些宮人俱都哭拜於地,號啕聲震天,李煜強打精神,含淚說道:「你們不必留在宮中與朕同歸於盡。教坊樂舞諸伶,乃江南數十年風流才俊,聚之不易,你等立刻離宮,尋個僻靜處暫且躲藏,不管這金陵以後姓李還是姓趙,權貴門庭總是少不了你們的。唉……,傳旨,打開所有宮門,宮中財物,任其取用,去吧,去吧,你們都去吧,好自為之……」

  諸舞伎樂伶、宮人內侍哭著向李煜叩首謝恩,慌慌張張地逃去了。

  片刻功夫,又有一群人慌慌張張衝來,足足有數十人之多,李煜還以為那些樂伶舞伎們去而復返,願與自己同生共死,心中不無感動,定睛一看,卻是一些文武官員,看起來他們的官職並不很高,許多他都不甚熟悉,可是國難當頭,還有這些忠良前來護駕,比起自己的心腹,向宋軍開城投降的潤州守將劉澄來說,是多麼的難能可貴?李煜的雙眼不由溼潤了。

  「諸位愛卿……」

  李煜顫抖著呼喚一聲,兩行熱淚順著臉頰已是滾滾而下。

  「陛下,大勢去矣,臣等冒死前來,肯請陛下更換民裝,盡攜寶物,臣等願掩護陛下混入百姓中逃生,江南一十九州,如今尚未盡落於宋人之手,若得時機,陛下未必不能東山再起呀。」

  李煜仔細看看,就這個官兒看著有些面熟,好象是鴻臚寺的一個堂官,和自己還是本家,也是姓李的。

  李煜問道:「愛卿是?」

  李聽風忙道:「臣鴻臚寺堂官李聽風。」

  李煜拉住他的手,黯然泣下道:「李愛卿,宋軍把金陵圍得水洩不通,朕不慣行走,能往何處去?來,你們隨朕來。」

  李聽風一提寶物,李煜忽地想起了他最珍視之物,於是帶著他們急急趕到澄心堂,澄心堂側便是清輝殿,這兩處地方,都是唐國儲放無價之寶的地方,此刻守在這裡的太監風聞李煜大開宮門,允其自投生路,早已逃之夭夭了。

  蜀國孟昶的寶物是金銀玉器,各種寶石,李煜眼中的寶物卻不是金銀珠玉,而是傳世孤本,文學寶典。自秦漢以來,中原一帶每有戰亂,士家大族紛紛南遷,典籍史冊也流落到江南一帶,李氏祖孫以舉國之力,傾資收儲,其成果可想而知,數十年間已收盡天下文學典章中的珍品、孤本。

  孔子讀的「韋編三絕」的易經,那穿木簡的牛皮繩,都是孔子親自穿的。呂不韋、李斯、司馬相如的手稿,漢武帝的御筆,司馬遷的《史記》定稿本,冠軍侯霍去病的請戰奏摺,唐太宗親自臨摹的蘭亭序,王維、李白、白居易的手跡……

  這是他祖孫三代苦心積累的傳世瑰寶啊,看著這每一冊、每一頁都堪稱無價之寶的珍貴之物,李煜心中血氣翻湧,不由提高了嗓門,亢聲說道:「朕當初曾發下豪言,若宋人討伐,當親披甲銳,率虎狼之師北拒宋軍,若事有不濟,便當自盡亦不歸降。如今城池已破,亂軍入城,朕已難實現第一個承諾了,但是第二個,朕一定要做到!」

  他直起腰來,雙拳緊握,振聲道:「朕今不捨者,一是皇后女英,一是這無數典藏。眾卿家,朕……今有最後一道旨意交付於眾卿。」

  李聽風連忙率領那些官員伏地聽旨,李煜一字一頓,大聲說道:「國事已不可為,君王當守社稷,社稷既不可守,便當死社稷。朕即刻入後宮,與皇后舉火自盡,以忠社稷,你等取下四處絲幔引火之物,將這澄心堂、清輝殿中寶物付之一炬,與朕陪葬,然後各自去吧。」

  「陛下,陛下,萬萬不可啊!」眾官員一聽大驚失色,紛紛跪拜勸止,李煜把袖一拂,凜然喝道:「朕這最後一道旨意,眾愛卿也要不遵麼?」

  喝止了眾官吏,李煜道:「朕意已決,勿須多言!」說罷疾往後宮去了。

  李聽風伏地聽著李煜腳步聲漸漸遠去,緩緩抬起頭來,目中露出一絲詭譎之色:「諸位,你們的身家性命能否保全,盡在這殿中珍藏了,宋營中有一位大人,不喜金銀珠玉,唯喜文化典章,本官出使宋國時,曾得他親口承諾,若能護得這些寶物,他必護得你我周全。況且,這些典章,俱是先人心血,無價瑰寶,你們真忍心把它們付之一炬麼?本官之意,不如救下這些寶物,也救得你我身家性命,諸位以為如何?」

  那幾十位官員面面相覷,大為意動,其中卻有一人忽地挺身而出,怒聲道:「李大人這是何意,你要違抗聖上旨意麼?吾雖小臣,也知盡忠社稷,今陛下願以死殉社稷,吾何惜此身,唯追隨陛下便是,你若怕死,只管逃去,怎可抗拒聖旨?」

  李聽風淡淡一笑,環目四顧,說道:「諸位,朝中大臣,各有所依,若可保得身家性命,你我小吏,若無寸功,戰亂之中,誰肯護你我周全?這些典藏孤本,就是你我保命之物,各位是要以身殉社稷,還是保全自己與父母妻兒呢?」

  眾人沉默不語,呼吸漸漸粗重,那個官兒氣得滿臉通紅,大叫道:「好,好,你們好,我還道你們臨危入宮,真為護駕,原來都只為自己打算。莫看城破勢危,宋軍入城,這宮中此刻卻還是陛下的天下,我即刻去稟明皇上,誅戳爾等奸佞之臣!」

  這人拂袖便走,旁邊一個官員忽然尖叫一聲,撲上去緊緊扼住了他的脖子,旁邊的官員們也一下子反應過來,慌慌張張地四下一看,有人撲過去從案上取來了硯臺,有人去拿了香爐,還有人提起了銅鶴,咬牙切齒地怪叫著,把那昔日同僚當成了生死大仇一般狠狠砸著,燈光搖曳,把他們的舉動映在牆上,他們的叫聲倒比地上那個官員還要淒厲,幾個官員把那人砸得血肉模糊,殺心一去,看見那人慘死的模樣,不禁手軟腳軟,臉色比死人還白。

  「諸位,今日之事,諸位都是聰明人,該知道守口如瓶。否則,且不說那位宋國大人斷不會饒你,吾等抗旨,殺死同僚,也不容於天下!本官已買通御膳房採買主事和西門守將,諸位立即將寶物裝車,吾等隨車出宮,逃往江南書院!」

  幾十個小官兒六神無主,紛紛點頭如小雞啄米,連聲答應起來……

  「皇上……」

  一見李煜,小周后便含淚迎了上來。

  「女英,朕的江山……已然不保了。」

  李煜凝淚道:「朕欲以身殉社稷,愛卿可願與朕共赴黃泉?」

  小周后泣聲道:「皇上,妾一弱質女流,還能往哪裡去?臣妾既是皇上的妃子,城破宮傾,妾又怎甘受他人之辱?皇上若要去了,妾生死相隨便是!」

  「好!好!」

  李煜含淚而笑,他除去燈罩,舉起燭火,一一點燃帷帳、垂幔,火勢迅速蔓延開來,宮中侍婢、內侍們勸阻不及,紛紛抱頭逃了出去。

  「女英……」

  大火熊熊中,李煜一把摟住了愛妻的嬌軀……

  「轟!」巨大的城門被爬上城牆,殺退城門守軍的宋兵打開了,城外大軍蜂擁而入,趙光義意氣風發,把手一揮,哈哈大笑道:「揮軍進城!」

  皇后的寢宮已變成了夜空中的一把巨大火炬,烈焰焚天。

  「轟隆!」

  殿堂塌了一角,火星像億萬只流螢飛舞起來,李煜扶著小周后倉惶地退了幾步,他的龍袍已被燒去一角,頭髮都燎得蜷曲起來,臉上全是黑灰,現在的模樣,頗像一個崑崙奴。

  他是真的決心以身殉國了,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大火燒起來時,竟是那般的可怕。烈焰炙烤過來,肌膚似乎都要迸裂開來,他無法想象,當那火真的燒到他身上時,又該是怎樣的痛楚難當。滾滾洶焰薰得他氣都透不上來,於是……當他的龍袍燒著了一角之後,李煜忽然改變了主意,拖著閉目伏在他懷中等死的小周后又逃了出來。

  「轟……」

  又是一根殿樑倒榻,李煜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低聲說道:「我……我們……降吧……」

  李聽風搬空了清輝殿、澄心堂,帶著那些官吏和御膳房主事以及一群驅車的僕從,臨走又放了一把火,來了個毀屍滅跡。

  李煜惶惶地回到清涼殿,路上見到澄心堂方向大火熊熊燃起,不禁黯然泣下。

  自春秋戰國、秦漢晉唐以來,華夏民族數千年的智慧傳承、文化典章,盡在他一聲令下中付之一炬了,無數瑰寶化成了灰燼,他本來是想要這瑰寶為他陪葬的,如今瑰寶去了,活寶卻回來了。

  「陛下!」

  一進清涼殿,就見陳喬提著劍搶過來,這位樞密使大人在皇甫繼勳死後,親自兼任了神衛軍都指揮使,主持金陵防禦,一見李煜,陳喬便含淚道:「陛下,咼彥、馬誠信,馬承俊等將領正率軍在御街上阻攔宋軍,陛下怎麼竟大開宮門任人進出?宮人攜財物一逃,許多宮衛官兵也脫了盔甲,隨之一鬨而散了。」

  李煜慘然一笑道:「陳愛卿,事已至此,便是封閉宮門,朕守得住這皇宮麼?由他們去吧,朕……已決意投降了。」

  「甚麼?」

  陳喬又驚又怒:「陛下本來誓死不降,滿城將士皆願與陛下同生共死,共赴國難。如今宮門將破,方欲歸降,豈不貽笑天下?陛下,自古無不亡之國,降亦無由得全,徒取其辱,請陛下封閉宮門,決死一戰吧,大丈夫死則死耳,亦當轟轟烈烈。」

  李煜死了一回沒有死成,此刻再也沒有赴死的勇氣了,他搖頭一嘆,卻不言語。

  陳喬見此情形,跺腳又道:「既如此,請陛下殺了臣。臣執掌樞要,卻有負陛下,已無顏偷生,望陛下能趁宋軍到來之前,將臣誅戮。等將來趙官家詰問陛下之罪時,陛下可盡數推諉到臣的身上。」

  李煜聽了不禁放聲大哭,拉住他道:「氣數已近,卿死何益,朕怎麼下得了手?」

  任憑陳喬百般請求,李煜始終不肯加罪,陳喬悲憤地道:「臣縱不死,又有何面目見江南士人?陛下欲做降臣,臣卻不忍見陛下做降君啊!」說罷走出殿去,眼望城中處處火起,不禁仰天一聲長嘆,舉劍自刎!

  「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輕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畫簾珠箔,惆悵卷金泥。門巷寂寥人去後,望殘菸草低迷,爐香閒嫋鳳凰兒,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

  李煜寫一句,落一行淚,一首詞沒寫完,老邁年高、忠心耿耿的內侍都知搶進殿來,放聲大呼道:「陛下,陛下,宋軍已到宮門外了……」

  李煜筆端一顫,蒼白著臉色抬起頭來,顫聲問道:「何人領軍,可曾殺進宮來?」

  內侍都知稟道:「宋軍至宮門而止,守在宮門外並不進來,奴婢不知何人領軍。」

  李煜聽了心中稍安,沉默半晌道:「你去,告訴宮門外的宋軍,就說……就說朕……降了……」

  一進城,各路將領便分頭殺向各處,曹彬領兵直撲宮門,生恐亂軍入宮,燒殺擄掠,若是萬一讓他們玷汙了皇后,逼死了皇帝,那在趙官家面前可就不好交待了,待他趕到宮門口時,只見宮門大開,許多宮人內侍大包小裹地逃出來,宮門口的守將也走得七零八落,不禁大駭,還以為李煜已經自盡了,所以宮中這才失控。

  曹彬攔住兩個宮人一問情形,這才安心,急令所部守住所有宮門,不準進、不準出,同時派人去向趙匡胤傳報消息。

  楊浩進城後,便率親衛扛宋字大旗順秦淮河直撲江南書院,他曾在此地遇刺,對附近地理很是熟悉,待他趕到江南書院前時,恰見幾名士子正急急奔向書院大門,捶打院門,要求進去避難,而此時一股殺紅了眼的宋軍瞧見他們,已經撲了過來。

  那幾個江南士子身材單薄得很,一個個身段兒跟柳枝似的,幾個粗大軍漢一撲過來,他們就尖聲叫喊起來,其聲又尖又細,分明就是女人。那幾個軍漢先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是女人,他們都是女人。」說著就猛撲上去,領頭一個一把摟住一個『書生』,按在地上便又親又啃起來。

  「住手!陛下嚴旨,曹將軍嚴令,不得姦淫擄掠,爾等敢冒犯軍令麼?」

  楊浩一邊策馬狂奔,一邊大聲叱喝,穆羽抬手一記飛刀,擦著那軍漢的臉頰「嗖」地一下摜進泥土中,把那軍漢嚇了一跳。

  藉著火光抬頭一看,他見楊浩一身戎裝,騎高頭大馬,身後幾員虎衛,其中一人掌著大旗,分明是一員上將,當下不敢抗令,急忙跳起身來,唯唯告罪幾聲,便趁著楊浩還沒看清他的模樣,領著他的人灰溜溜逃往他處去了。

  楊浩趕到近前,勒住馬韁一看,只見那幾名士子果然都是女人,一個個花容月貌,雖著男裝也不減顏色,不禁輕嘆一聲道:「兵荒馬亂的,你們何故出來亂走,速速回到自己家去,緊閉門戶,城中守軍一旦放棄抵抗,安撫旨意便會到了,介時,爾等自可無虞。」

  那個被軍漢撲倒在地,帽子摜到一邊,頭髮披散下來的女子爬起身來,往楊浩一看,忽地驚叫道:「馬上的將軍,可是楊左使。」

  「嗯?」楊浩定睛一看,馬前這女子頭髮披散,一雙星眸,容顏十分嫵媚,依稀有些面熟,可是此刻夜色昏暗,再加上她一身男裝,竟記不起來她是誰。

  楊浩不由自主地按住了劍柄:「唔,你是?」

  「楊大人,奴家是窅娘,曾經見過大人一面……兩面……呃……見過大人好幾面的……」

  「窅娘?」

  楊浩大吃一驚,定睛再看,果然是她,楊浩不禁吃驚道:「窅娘,你怎在此?」

  窅娘哀聲道:「城門被攻破時,皇上將奴婢等釋放出宮,窅娘長於宮中,沒有去處,便與幾個要好的姐妹收拾了些細軟之物,扮做男人,本想逃去靜心禪院躲避,不想那些軍爺好生凶悍,禪院也被他們放火燒了,銅佛也被他們砸碎搬走,奴家害怕的很,想著書院地方該是軍爺們不喜歡的所在,便想逃來此處,不想險些被他們……」

  「萬幸得見大人,大人,救命啊……」 窅娘說著,已跪倒在地。

  楊浩聽了大是躊躇,他沒有兼濟天下的能力,世間不平事想管也管不了,可要是眼皮子底下的事也不去管,實在對不住自己的良心,如果現在把她們驅開,她們無處可逃,必然被亂兵強暴,那些兵士今日打這裡,明日戰他方,不可能隨身帶著女子,恐怕洩慾之後還會一刀宰了她們,自己如何心安?

  可是若要去管,如何去管?這書院中藏的都是李聽風的族人親信,李聽風在江南基業被一掃而空,正需尋個去處,他有心籠絡李聽風為自己所用,這才拼命趕來,護他家人周全,本來營中許多大將都曾承諾要保護一些官吏周全,這樣的潛規則大家你知我知,誰也不會捅出來。可是自己不想江南文物毀於戰亂,確也起了貪心,想要據為己有,如果李聽風此事辦成,那些無價之寶如今正應該都藏在書院當中,如果讓窅娘她們見到……

  窅娘好不容易見到一個能說得上話的宋軍將領,一見楊浩端坐馬上遲疑,窅娘生怕他拂袖而去,棄自己姐妹不顧,當即連連叩首,苦苦哀求道:「楊大人,奴婢們的生死,全在大人一念之見,求大人開恩,救救我們呀。」

  窅娘一跪,那些女子們紛紛跪倒,就在楊浩馬前啼哭求懇起來,楊浩勒馬半轉,略一沉吟,說道:「窅娘,本官派人護送你們離開吧,找個僻靜地方暫且安身,待明日戰事一停,你們再自尋出路去吧。」

  窅娘哪肯,好不容易揀到一根救命稻草,打死她她也不走了,楊浩身後那幾個武士看來比方才那幾個強盜般的軍漢還要魁梧有力,天知道七八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跟著他們走,他們會不會監守自盜,再殺人滅口。

  再者說,看如今城中情形,恐怕那些官吏豪紳,一個也逃脫不得,富家盡皆破敗,滿城都是流民,明日自尋出路……,出路又在哪裡?兵匪去了,民匪自來,到時候還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若能淪落風塵保全性命都算是個好下場了。

  如今聽楊浩口氣,分明是個心慈面軟、憐香惜玉的主兒,兼且又是個大官兒,若放過了他,恐怕是出了這個門兒,再沒這個店,再想要找個好主人就難如登天了。

  窅娘立即叩頭哀求道:「妾身薄命浮萍,無處安身,縱然大人宏恩,暫且護住奴婢們,奴婢們也沒有活路可走,求大人開恩,收留奴婢們,大人大慈大悲,千萬開恩,大人,求您了……」

  「停停停!」

  楊浩眉頭一皺,四下看看,暫無兵士衝來,這才沉聲道:「窅娘,你若今日隨了我,可就再無自由之身了,而且……一定會離開江南家鄉,你……明白麼?」

  楊浩實在不忍把她們一把推開,可是若要她們留下,為保自己佔有了自春秋秦漢至今傳世珍本孤本典籍的祕密,那就唯有讓她們隨李聽風一同遷往蘆州,在自己重返蘆州與大宋攤牌之前,絕不可放她們自由,是以才追問了一句。

  窅娘當然「明白」,她俏臉不由一熱,既然大人對自己有意,那就終身有靠了,雖然害羞,擔驚受怕的一顆芳心卻安定下來,那幾個都堪稱舞蹈大家的舞娘也都「明白的很」,幾個女子頓時紛紛應承:「但得大人周全性命,大人就是奴婢們的再生父母,奴婢們感激涕零,願侍奉大人左右……」

  楊浩嘆了口氣,扭頭道:「小羽,你帶她們到書院裡去。你們幾個,護住左右,莫使亂兵滋擾!」

  天亮了,趙光義穿著蟒龍王袍驅馬來到宮門前。

  昨夜戰亂,得知曹彬已守住宮門,沒有使李煜逃脫,趙光義便放下心來,他沒有馬上趕來,受降,受一國之君之降,那是何等風光之事,何等隆重之事,這名載史冊的一刻,當然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受萬民瞻仰。

  經過一夜的離亂,金陵城中各自為戰的唐軍降的降、死的死,已經完全沒有了抵抗,趙光義也約束亂兵,儘量恢復了秩序。他在眾將拱衛下踏著血跡尚未乾涸的御街緩緩走向金壁輝煌的唐國宮城,路旁甲士林立,一直排到宮門口,士兵之後,是被驅趕來觀禮的唐國百姓,這一刻,趙光義熱血沸騰。

  「陛下……」內侍都知站在殿前,顫巍巍地向李煜喚道。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裡地山河;鳳閣龍樓連宵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唱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李煜一身白衣,垂淚寫罷,看看零零落落閃在殿前尚未及逃走的那些內侍宮人,黯然說道:「走吧!」

  宮門吱呀呀地打開了,宋軍列陣於午門前,趙光義踞然馬上,曹彬、楊浩、曹翰等文武立於半馬之後,靜靜地看著自宮門中緩緩走出的隊伍。

  幾十個唐國的官員,穿白衣,袒左臂,李煜居中,露著他那有些發福的蒼白肌膚,牽著一頭白羊,蓬頭垢面,蹣跚走來,嚴格地按照古制獻禮納降。在他身後,兩名內侍,一個高舉降表,一個捧著國璽,在隊伍中央,還抬著一口棺材,意喻罪該萬死。

  此時的趙光義心情很好,三個月平定唐國,他做到了。唐國的君王生不如死地請罪於他的馬前,他做得到了。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當李煜下跪請罪的時候,趙光義滿面春風地跳下馬來,和顏悅色地扶起了他,待獻降禮畢,便解下自己外袍為李煜披上,好言安撫一番,隨即便邀請李煜一同返回他的營中帥帳。

  自此,李煜就被軟禁于于營中了,待李煜被帶出,趙光義笑臉一收,肅容說道:「今李煜已降,立即將李煜歸降的消息告知天下,唐國州府但有據城自守者限期納城投降,有抗命不從者,一旦城破,屠城!」

  楊浩心中一凜,趙光義未下令對金陵屠城,尚且生靈屠炭,如今堂皇下令,那該是怎樣局面?楊浩身形剛剛一動,趙光義已沉聲道:「江南國主已降,仍據城不降者,俱乃唐國死忠之士,不予剿滅,死灰一旦復燃,不知又要掀起幾條戰亂,孤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此乃軍令,勿庸多言!」

  楊浩一嘆,止住了腳步。

  離開帥帳,曹彬看了楊浩一眼,說道:「楊大人對晉王所言,可是不以為然?」

  楊浩搖搖頭:「如果江南一如蜀人,扯旗造反,再聚大軍,不知又要引起多少死傷離亂,晉王以殺止殺,楊浩明白千歲的苦心,正所謂長痛不如短痛,只是……城破之後還要予以屠城,未免殺戳過重。許多百姓只是不得已而困居城中,並無誓死效忠唐室之心,若是玉石俱焚,未免令人嗟嘆。」

  曹彬道:「正是,曹某也有此慮,所以已令快馬傳報京城,乞陛下以安撫為主,少生殺孽,希望……聖旨早一天下來。」

  他望著北方悵然一嘆,又道:「楊左使,咱們去見見李煜,曹彬有件事,還要拜託大人。」

  楊浩不知曹彬所為何來,只得隨他同去,到了軟禁李煜的地方,李煜連忙出迎,見了二人拱揖不已,曹彬道:「陛下思念國主久矣,今國主竭誠來降,陛下必然大悅。明日晉王千歲就要安排國主赴汴梁去見陛下,國主現在可令家眷早做準備,收拾金銀細軟,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否則待財物被收繳之後登記造冊,可就再也拿不出來了。」

  李煜哀嘆道:「罪臣恐陛下震怒,此去汴梁,性命都難周全,還帶財物有什麼用處?」

  曹彬微笑道:「陛下仁慈,絕不會傷害國主。只是……,此去得授官職,俸祿有了定數,生活恐不及以前優渥。國主養尊處優久矣,未必受得了清寒之苦。如果國主有意,本將便派一支人馬,請楊大人照應,為你入宮搬運財物。」

  李煜聞聽又驚又喜,連忙拜謝,隨即使貼身內侍隨同楊浩回城。

  守宮門的兵將俱是曹彬部下,得了將令便放楊浩入宮,宮中群龍無首,正惶惶不可終日,一聽楊浩來了,小周后也顧不得禮儀,匆匆迎出來泣然道:「楊大人,我家國主如今怎樣了,可曾蒙罪?」

  楊浩是見過她的,她卻不記得自己見過楊浩,當日的小周后如海棠春睡,嬌豔無儔,此刻心力憔悴,卻是花容慘淡。楊浩向她微微施禮,和顏悅色地道:「娘娘不必擔心,國主如今一切安好。明日就要護送國主和娘娘往汴梁去朝見陛下,楊某今日來,是得國主囑託,讓娘娘預做準備,揀易攜的金銀細軟、貴重之物,先行護送至營中,以免明日起行,倉促間不得準備。」

  小周后聽主李煜沒事,方才有些安心,她謝過了楊浩,仔細想想,卻不知該帶些什麼,她自幼生長於大富之家,長大後又成為唐國皇后,琴棋書畫她精湛無比,於理財之道卻無所長,苦思半晌,便出去吩咐內侍都知,隨意撿拾了些財物,尤其是將李煜珍愛的「澄心堂紙」,「龍尾硯」,「李廷珪墨」等文房四寶,書藉畫冊等圖俱都小心裹好,一氣兒裝了七八十口大箱,千恩萬謝地交予楊浩。

  楊浩瞧著這美人兒花容慘淡、六神無主的樣兒,心中著實不忍,再說他自己偷走了人家許多無價之寶,今日見了主人也有點心虛,所以也不久留,見她已收拾停當,便即告辭出來。

  楊浩護送著那七八十口箱子出了金陵城門,再往前去有曹彬親兵押運已無大礙,這才離開,徑奔江南書院。

  他的人還守在書院左右,楊浩進了江南書院,李聽風立即迎了上來。

  楊浩問道:「事已辦妥了麼?」

  李聽風拱手笑道:「幸不辱命!」

  楊浩鬆了口氣,展顏笑道:「金銀珠玉,儘可毀而復得,唯獨這些典籍文章,乃我華夏曆數千年之精粹瑰寶,一旦有失,便再也不能復得了,李兄得以維護,就算千年下去,後世子孫也要感念兄臺的無上功德。」

  李聽風擺手笑道:「不敢當,不敢當,不過是出於楊兄所請,李某才勉力為之。呵呵,想不到楊兄真是愛書之人,冒大諱費盡心思,不圖珠玉美人,卻惦記著這些圖冊典章,實在讓人敬佩。」

  他這一說珠玉美人,楊浩便想起昨日救下的窅娘和那些宮中歌伎舞伎來,忙一斂笑容,問道:「對了,昨日讓小羽送進來的那幾個女子,安頓得可好?」

  李聽風道:「既是大人安排,誰敢去滋擾她們,如今都安頓在後舍。」

  楊浩點點頭,面露微笑,又問:「李兄基業盡在唐國,如今基業盡毀,是打算待江南安靖,再圖東山復起,還是……想要易地而居?」

  李聽風目光一閃,反問道:「今江南版圖盡歸於宋,料來幾年內宋國將休養生息,休兵歇民,清理內政,以蓄力量,不知楊兄幾時回返西北,主持大局?」

  楊浩略一盤算,說道:「最遲不會超過今年七月,草茂山綠,羊肥馬壯之時。」

  李聽風笑道:「既如此,李某此去蘆州,便在那裡恭候大人,至於我李氏家業,也會酌情酌勢,陸續遷往西域。」

  楊浩心道:「繼嗣堂中人真個謹慎,看來這李聽風還沒打算就此便死心踏地的綁到我的戰船上。這世上沒有最先進、最完美的制度,只有最因地制宜、適合當地情勢的制度,我若想要崛起於西域,絕不能像新朝王莽皇帝那般生搬硬套紙面上的完美製度,至少眼下,恐怕得延續隋唐以來的門閥制度,才能得到這些大家族勢力的傾力支持。」

  心中想著,楊浩便道:「好,回頭楊某會修書一封,李兄到後可交予楊某義父,他一定會予以諸多方便。楊某且去後面,看看那幾位姑娘,恐怕……她們也不得不託付李兄,一同帶去蘆州了。」

  「大人來了,大人來了。」幾個劫後餘生的姑娘一見了楊浩就如見了主心骨般歡喜地叫了起來。她們仍是一身男裝,形容雖有些狼狽,卻不掩麗色,唐宮裡出來的人,果然盡得江南風韻,個個都是人間佳麗。

  「大人來了麼?」

  窅娘在房中聽見,連忙就著盆中水照了照自己的容顏,此刻雖是不塗脂粉,也沒有脂粉可用,可是素顏朝天,清湯掛麵,還是毫無瑕疵,儘管如此,她還是伸出纖纖玉指,沾了點清水,理順了鬢邊幾綹亂髮,又溼了下兩道遠山般的蛾眉,這才一眨春水雙眸,迎出門來。

  對自己這位恩主,她可不敢大意,她只是一個以聲色娛人的弱女子罷了,亂世之中,能有一份安寧太平,就是她最大的滿足,如今楊浩已是她唯一的依靠,自到了書院中,見到那一車車珍貴無比的宮中典藉,她更明白楊浩沒有狠下心來殺她們滅口,已是何等的不易,豈不感念於心。

  匆匆出來見過了楊浩,楊浩對她們微笑道:「你們且安心在這裡住幾日,明日李煜就要進京,金陵城過上幾日就不會如此森嚴了,到時候本官會安排你們去一個地方,確保你們的安全。」

  窅娘吃驚地道:「去一個地方?奴家……奴家和幾位姐妹不隨大人回汴梁麼?」

  楊浩呵呵一笑道:「無需多問,你們只管安心住在這裡,本官既然答應救下你們,就不會半途放手離去的。」

  窅娘忙乖巧地應道:「是,奴家豈敢詰問大人,只是……承蒙大人慷施援手,救下小女子們的性命,我們姐妹俱都感念萬分,本想著能侍奉大人左右,端茶倒水、鋪床疊被,研硯磨墨,詩詞歌舞,承歡大人身前呢…… 」

  楊浩打個哈哈,笑道:「窅娘,你若真個聰明,就不要想套我的話兒,你們在宮中也是舞樂歌伎,並非尋常宮女,楊某豈會暴殄天物,把你們做個使喚丫頭?你們儘管安心先去我為你們安排的地方,以後若有可意的良人,本官做主,讓你們俱得良配,從此安生度日。」

  窅娘等幾女哪裡肯信,忙乖巧地道:「奴婢們今得大人收留,自然一心一意侍奉大人,只要大人不嫌棄,婢婢們就一生一世服侍大人。」

  楊浩嘆道:「別迷戀哥,你嫂子絕不是一個傳說。這話兒只好說在這裡,到了那個地方你們千萬要小心說話,不然……一旦觸怒了本官府上的那兩頭母老虎,本官也護不住你們。我楊家的女人,就好比那祈福今生超渡來世的長生燈,省油的……一盞也沒有啊……」

  幾個女子聽他說的風趣,不禁都掩口輕笑起來,幾個身裝男裝的俏女子,掩口輕笑時,眉彎眼餳,真個春色無邊。

  窅娘嫣然道:「大人是一家之主,還管教不得自家娘子麼?」

  楊浩正色道:「實不相瞞,在本官家裡,本官就是一百斤麵蒸出來的饅頭,廢物點心一個,你們此去蘆……啊,自己千萬小心,本官能在萬馬軍中救得你們性命,但要是你們不知乖巧,落入虎口之中,本官也是無能為力的。」

  窅娘笑眼看向楊浩,心道:「這位大人私下裡倒也風趣,全不似昔日在國主面前那般面目可憎。跟了這位主人,想必……以後的日子不會難過……」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0:58
第376章 糾葛

  風瀟瀟兮,秦淮河畔。

  趙光義派水師大將劉遇、騎兵統帥丁德裕率重兵護送,曹彬親自陪同,將李煜夫婦及李氏皇族宗親全部送往汴梁,同時寫下一封親筆戰報,上呈皇帝陛下。

  奏表中有言:宋軍討伐唐國,奉皇帝諭旨,攻打金陵時嚴禁濫殺無辜、嚴禁姦淫擄掠,大軍入城,軍紀嚴明,於唐國士紳百姓秋毫無犯,江南士大夫盡得保全,金陵豪紳巨賈無一戶劫掠,朝廷的倉廩府庫等俱都封存,不失一文。大宋雄師實乃王者之師、仁義之師,所到之處,江南百姓無不敬服,夾道歡迎,此實乃陛下之洪福……

  此時,士兵們正從唐國勤政殿大學士錢誠家裡往外抬著屍體,錢大學士因為有亂兵上門劫掠時不識時務地痛斥了幾句,一家滿門六十八口,不分男女老幼,便盡被屠戳。

  雞籠巷角,露出一彎秀氣的腳丫,走過去就會發現,一具稚嫩的赤裸女屍正仰臥巷中,身上連一塊遮羞布都沒有。

  建於樑朝時期,高有十餘丈的金陵升元寺巍峨的塔樓已然坍塌,餘煙仍在嫋嫋升起,倒塌的塔樓下,有上千條冤魂,這是為了避戰亂逃到佛塔中的附近百姓,本以為寺院之中比較安全,卻被亂兵一把火把塔樓點著,活活燒死在裡面……

  不過,趙光義的戰報也不算說謊,比起王全斌攻陷成都時的殺戳搶劫之慘烈,金陵的確沒有不算是處處焦土、遍地哀鴻,有了王全斌這個殺神做綠味來襯托著,趙光義簡直就是萬家生佛,應該獎勵他一朵小紅花了。

  趙光義的臉現在就笑得像一朵可愛的小紅花,他笑容可掬地看著李煜全家老小登船離去,那種生殺予奪的滋味讓他志得意滿、飄飄欲仙。李煜已經送進京裡了,江南不肯插上宋旗的州府已寥寥無幾,待平定了那些地方,再回到開封時,他將受到怎樣的隆重歡迎?到那時,文治軍功他都攀至巔峰,皇兄還敢冒著江山撼動的風險,把皇位傳給皇子麼?

  一念及此,趙光義摩拳擦掌,熱血沸騰。

  船頭,回望越來越遠的金陵城,李煜不禁黯然泣下,他扶著船舷,遙望金陵,漫聲吟道:「江南江北舊家鄉,三十年來夢一場。吳苑宮闈今冷落,廣陵臺殿已荒涼。雲籠遠岫愁千片,雨打歸舟淚萬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閒坐細思量……」吟到後來,已是語不成聲。

  「陛下……」

  小周后輕輕走到他的面前,掀開蒙面的紗帷,那張比花解語、比玉生香的俏麗容顏,也已綴滿珠淚,夫妻二人握著手相對無言。

  江水悠悠,船兒悠悠,心也悠悠,這一去,辭廟離國,再也回不得故土了……

  金陵很快就開放了城禁,眾多將領一致認為,金陵已沒有反抗勢力,也不具備反抗能力,儘快恢復正常,讓百姓安居樂業,有助於提升朝廷的威望,趙光義從善如流,立即答應了。

  開放城禁,各位將軍才方便把他們搜刮來的財帛子女運出城去,送回汴梁受用,趙光義對此心知肚明,自也不會壞了這些驍將們的好事。

  楊浩觀察了兩天,發現許多將領大模大樣地護送著車隊離開了金陵,並未受到什麼詰問,這才通知李聽風上路。他們這一行人卻也著實不少,二十幾輛大車,一百多人,楊浩親自護送,走在長街上時,恰與曹翰碰個正著。

  曹翰是曹彬手下一員大將,凶猛強悍,那一雙濃眉就像墨染過一般,凶睛闊口,威武不凡。昨日他剛剛護送了幾十輛大車離城,不想今日正見到楊浩鬼鬼祟祟離開。

  曹翰遠遠看見他,便是咧嘴一笑,待見到楊浩一行隊伍中還有不少女眷,和身著男裝,體態輕盈纖細,分明便是年輕女子的書生,更是大樂,走到楊浩面前時,還向他挑了挑大指,無聲地贊他「好本事,許多武將都搶不過你!」

  楊浩有點不好意思了,他臉蛋一紅,見曹翰一身甲冑,躍馬橫槍,身邊跟著長長的隊伍,兩人錯身相迎時,楊浩便勒住了馬,笑顏搭訕道:「曹將軍辛苦,這是去巡城麼?」

  曹翰也勒住了坐騎,笑吟吟地叉手施禮道:「非也,某奉晉王千歲所命,征討江州去。」

  楊浩詫異地道:「江州?江州還不肯降?」

  「是啊!」

  曹翰獰笑起來:「江州守軍已然得知李煜獻城投降,卻不肯歸順。如今整個唐國一十九州,就只剩下這一座倔城了,真真的不識時務,道我宋人之刀不利麼?」

  楊浩有些不安地道:「曹將軍,唐軍據城不降,無關城中百姓,升斗小民麼,可憐的很,什麼事能由得他們自己做主呢?曹將軍威名赫赫,區區一座江州城定能馬到功成的,不過上天有好生之德,還望曹將軍能體諒民間疾苦,城破之時,稍示寬恕之心,那必是福佑子孫的一件大功德。」

  曹翰豁然大笑道:「楊大人果然是一介書生,滿口仁義道德。將軍功勳馬上得,全仗一口快刀罷了,李煜倒是信佛,心慈面軟,誰來佑他子孫了?神佛之道,我勸楊大人莫去信它。屠一是為罪,屠萬是為雄,屠得九百萬,即為雄中雄。就算世間真有神佛,曹翰修的也是阿修羅道,不殺何以立威?哈哈哈,楊大人此番收穫頗非,正忙著送回貴府吧?曹某不打擾了,告辭……」

  曹翰聽了楊浩的話,只當是個笑話,但是知道他是趙光義身邊紅人,卻也不敢得罪,言語十分客氣,說完了曹翰在馬上向他一抱拳,便領著大軍去了。

  楊浩看著他的背影不禁喟然一嘆:「曹彬將軍已派人向趙匡胤去求恩旨了,卻不知聖旨幾時可至,若是遲了,江州城破,恐怕又是一場殺孽。難怪……自後唐滅亡,終宋一朝,金陵不及蘇杭一帶富貴,直至明清才漸漸恢復元氣,各處的擄奪破壞實在是太嚴重了,東西破壞了可以復得,士紳商賈都殺光了、嚇跑了,再想復興談何容易……」

  江州沒有重兵把守,守將也不聞名,可是就是這樣一座孤立無援的城池,在整個江南一旗獨立,在唐主李煜稱臣投降之後,它的城頭依然飄揚著「唐」字大旗。

  他們也知道自己是守不住江州的,可是依然守在這兒,不計生死,只因為自己多年來食的是唐國俸祿,要盡一個軍人的本份。

  不識時務麼?是的。

  忠肝義膽麼?是的。

  他們是軍人,本有守土之責,但是此時堅守下去,他們將給所守土地上的百姓帶來一場死亡的厄運,可是誰又能責怪他們什麼?就算楊浩,也不能站在後世局外人的角度,去指摘他們什麼抗拒統一、多造殺孽。人活著,總該有所堅持,站在他們的角度,他們是秉持忠義,寧死不屈。張巡、史可法是英雄,他們就也是當之無愧的英雄,一群無名英雄。

  曹翰走後第四天,江州城破的消息還沒有傳來,朝廷的快馬已經到了,特使帶來了趙匡胤的聖旨,聖旨上說李煜已降,餘者不足為懼,一旦攻陷城池,萬勿濫殺無辜,以致生靈屠炭、民心不安。

  楊浩聽了消息甚是喜悅,連忙去見趙光義,趙光義見曹彬瞞著他向朝廷請旨,心中大是不悅,又見楊浩前來,腔調與曹彬一致,心中更是不滿,便對楊浩說道:「曹翰此去已有數日,江州城破消息頃刻可至,陛下這道詔書,已是來的遲了。」

  楊浩顧不得看他臉色,急道:「千歲,曹翰破城的消息不是還沒有傳來麼?這道詔書未必不能救得江州百姓。若是咱們接了聖旨卻不宣告於攻城大軍,一旦徒增殺戳,官家面上須不好看,咱們也不好交待。」

  楊浩站在替他著想的角度上婉言相勸,趙光義就比較聽得進去,仔細一想既是官家下了旨,自已順水推舟也就無所謂了,於是神色和緩下來,沉吟道:「那……本王明日便派人往江州去傳旨罷了。」

  楊浩急道:「何必明日?如今尚未天昏,如果千歲同意的話,下官願跑一趟江州。」

  趙光義微一遲疑,頷首道:「也罷,那你便去江州傳旨吧,如今各處還有亂兵流竄,你自己一路小心。」

  楊浩大喜,立即接過聖旨,領了一支侍衛人馬,快馬加鞭奔往江州。楊浩一路不肯稍歇,只是江南湖渠眾多,快馬再快也跑不起來,待他風塵僕僕趕到江州城時,一切已經遲了。

  廬山腳下,江州城。

  楊浩舉著聖旨衝進那道撞破的城門,只見城中火光四起,處處廢墟,街巷之上,橫屍無數,男女老幼雜陳于軍士屍體中間,幾無一個活人。

  城已破,人已屠,此時活躍在大街小巷上的,是正在到處劫掠的宋軍。江州六萬軍民,死亡殆盡,被掠金帛無可勝數。

  楊浩悵然立在街頭,眼看相枕藉的無數屍體,不敢以馬蹄踐踏,他跳下馬來,牽著馬茫然走在街上,血腥的屠戳場面,給了他的心靈一次無比強撼的洗禮。

  曹翰興沖沖地走來,一邊走一邊對一親信將校吩咐道:「江州所得財帛,至少需要三百條大船方可盡數運走,你立即去張羅船隻,儘快把東西運回去,不要放在這裡礙眼。回去之後,某再重新揀分,挑些合宜之物分送千歲與諸位上將軍。」

  「將軍,數百條大船,聲勢太大了吧,您也知道,朝中御使們都是些閒極無聊、賣弄脣舌之輩,萬一讓他們知道,在官家面前進幾句讒言……」

  「唔……,數百條船,的確有些扎眼,讓那些眼紅的窮書生去嚼舌根頗為不美……」

  曹翰停下腳步沉吟片刻,目光一亮道:「無妨,方才經過那間古寺,寺中不是有五百尊鐵羅漢麼,把它們搬上船去,分別擺在各條船頭,就說是獻給官家的羅漢,嘿嘿,他們還敢上船查我到底裝了些什麼嗎?用這鐵佛堵住那些窮措大的嘴,不教他們聒噪也就是了。」

  「是是是,將軍真是智計多端……」

  曹翰猛一抬頭,不禁又驚又奇地道:「楊大人,你怎麼到江州來了。」

  楊浩看看無數廢墟、遍地屍體,淡淡地問道:「江州?請問將軍,江州在哪裡?」

  曹翰哈哈大笑起來:「楊大人這真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了,身在江州竟然不知江州,哈哈哈,我的楊大人吶,這裡就是江州城啊……」

  楊浩的手輕輕垂下,大袖滑落下來,掩住了手中那一卷黃綾,他環顧四周,黯然說道:「楊某沒有看見江州城,只看見……一座修羅場……」

  廬山腳下,身上插了好幾枝利箭的奔馬一聲長嘶,終於耗盡了力氣,轟然倒在地上,馬車上一個小和尚險險摔下車去,可是身子只向前一撞,他就立刻連滾帶爬地撲進車廂,帶著哭音喊道:「水月,水月,你怎麼樣了?」

  水月一身緇衣,奄奄一息地躺在車廂裡,月白色的僧衣前襟已被鮮血浸染,她胸前蓓蕾上插了一枝利箭,箭矢入肉半尺,壁宿手忙腳亂,想要伸手去拔,卻又不敢,抱著水月,只有放聲大哭。

  車子一角,是靜心庵寶月女尼的屍首,她被人從後頸斜斜一道避下,直劃至左肋下,肋骨都斷了三根,內臟從傷口處溢了出來,看著怵目驚心。

  壁宿也是血染僧袍,左大腿上還插著一枝斷箭,右胸前被利器劃開一道口子,看那車棚上密密匝匝插的都是箭矢,也不知他是怎樣殺出重圍的。

  靜水月睜開無神的杏眼,看著壁宿淚流滿面的樣子,嘴角輕輕漾起一抹溫柔的笑意,她吃力地抬起手,輕輕地為壁宿擦去眼淚,緩緩地搖頭,壁宿點點頭,止住了悲聲,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流。

  壁宿沒有隨崔大郎一行人上路,本來是想帶著靜水月在宋軍過江後偷偷渡過長江往少華山去的,不料宋軍過江後,採石磯一線因為爭奪浮橋,雙方大戰不休,壁宿想帶著靜水月自別的地方覓條小船過江,結果唐將杜真的殘部逃來當塗城,把宋軍也引來了。當時壁宿剛剛回城,見機的早,立即帶著水月從南城門逃了出去,這才逃過了一劫。

  眼見宋軍不敬神佛,連寺廟也燒,和尚也殺,水月卻擔心起她情同母女的師傅來,壁宿對心上人的要求自然不會拒絕,明知這一去是自投戰場,還是義無反顧地帶著她回來了。二人回到金陵,苦勸寶月女尼離開,寶月惦忘著庵中上下,卻是不肯離開,壁宿無奈之下,只得把她強行拖走,又將一路所見告知庵中眾尼,讓她們各自逃命,儘量避往各處深山寺院,說完也不管她們肯不肯聽,便立即逃離了金陵城。

  這時各路宋軍正往金陵方向趕來,無論是向北還是向西都不可能了,若是向東,那離他的目的地就越來越遠了,壁宿只得一路向南,避開宋軍攻擊路線,輾轉到了江州。他本打算在這裡找條船過江,不想陰差陽錯地一頭鑽進了死地,江州守將封鎖所有水陸出入通道,堅守城池意欲與宋決戰,把他們三人也困在了城中,直到曹翰屠城,這才於亂軍中殺開一條血路,逃到了廬山腳下。

  「水月,你不要死,你答應過我,要聽我念一輩子經的,要陪著我、要陪著我,我敲鐘,你燒齋,再生兩個小和尚,水月……」

  壁宿哭得熱淚縱橫,水月吃力地抬起手,在自己的胸口指了一指,又緩緩指向壁宿,沾著鮮血的手指指在壁宿心口,喃喃地念了一句什麼,沒有聲音,只能看到她的嘴脣翕動著,然後,她的手指無力地向下慢慢滑落,那雙歉然、不捨、愛戀的眼睛,痴痴地看著他……

  手臂一沉,忽地懸落,那雙溫柔的眼睛也永遠地閉上了,壁宿大慟,哀叫一聲道:「水月……」

  泣聲如深山猿啼,久久迴盪……

  佛曰: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摩柯枷葉問:如何能為離於愛者?

  佛曰: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而法相宛然,即為離於愛者。

  摩柯枷葉問:世間多孽緣,如何能渡?

  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間萬物皆是化相,心不變萬物皆不變,心不動萬物皆不動。

  摩柯枷葉問:此非易事。

  佛曰:愛別離,怨憎會,撒手西歸,全無是類,不過是滿眼空花,一片虛幻。

  摩柯枷葉問:何為?

  佛曰:坐亦禪,行亦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春來花自青,秋至葉飄零,無窮般若心自在,語默動靜體自然。

  壁宿從山上下來,默默地念誦著經文,一步一步走到了長江邊上,搭上一般北向的客船。滾滾長江水,滔滔東流。壁宿一身破舊的僧衣,但是形容肅穆,寶相莊嚴,年紀雖輕,看在船上客商眼中卻不敢小覷,他默默立在船頭,一臉和光同塵氣象,少有人能看得出他深埋眼底的一抹殺氣。

  此時,功德圓滿的趙光義已迫不及待地趕回開封去了。

  李煜已被封為右千牛衛上將軍、加爵違命侯,徐鉉、張洎等博學之士,俱都有官有職,趙匡胤又令人急籌十萬斛米運往江南賑濟流民,中原沃土、錦繡江山已盡握其手,舉國稱賀,一片喜慶。

  然而,趙匡胤卻沒有表現出多少喜色,打江山不易,守江山更難,滅掉唐國並不算什麼,秦始皇一統六合,戰功比他如何?可是江山傳了幾代?他要的是江山永固,可是現在做到內無憂外無患了麼?

  此時的他,心中亙著一個比掃平唐國更加困難的問題,以他的雄才大略、殺伐決斷,滅一國不過是彈指間事,可是這個問題,卻令他頭痛無比。那個立下軍功,文治武功一時甚囂塵上的二弟回來了,他該拿這個兄弟怎麼辦呢?

  人,都有弱點,趙匡胤也不例外,他最大的弱點就是臉不夠厚、心不夠黑,他重情義。明知道手擁重兵的大將篡位謀反如同家常便飯,他那些結義兄弟一旦羽翼豐滿、尾大不掉,未必就不反,可是卻沒有像漢高祖、明太祖一樣殺戳功臣,寧可賜他們財帛子民,肥田大宅,多費些心神監視著他們,不讓他們做亂便是;明知道前朝皇室未必不會被人當作造反的幌子、荊湖、蜀漢、唐國諸君一旦被人救出去,便能明正言順地再舉叛旗,但是他還是盡皆賜了官位,不忍屠戳他們。

  對這些外人、對這些明擺著的威脅,他都不忍清除,對自己野心勃勃的這個親兄弟,他又何忍傷害,手足情深啊,有一次趙光義生了病,要用艾草療傷,趙光義難忍痛疼,趙匡胤看的不忍,抓過艾草來點燃,用自己的手臂嘗試用什麼手法能減輕些痛楚,炙得自己的手臂傷痕累累,一個帝王,用不著這麼做戲,他是真疼自己這個兄弟啊。

  然而,人皆有私心,自己的兒子已經長大了,中原已經一統,在兄弟和兒子之間,畢竟兒子更近一些。他知道自家兄弟垂涎帝王之位,卻只想用些委婉的辦法來打消他的野心,既要能打消他的妄念,又不傷了兄弟之間感情,可是,該怎麼做呢?

  「二弟馬上就要進殿了,他已是晉王,封無可封,這軍權,總不能立刻從他這有功之臣手中奪回來。軍權、政權,他都沾了一手,勢力滲透的越來越厲害,內患甚於外患,我該如何是好?」

  指點江山、睥睨天下的趙匡胤,糾葛在家國公私之間,便也陷入了兩難之境。

  此時,興沖沖地趕回開封,並令穆羽先行趕往雁門關,按他計劃為他出使契丹製造機會的楊浩正站在皇宮御階下正等著晉見,因為剛自南方回來,一路又在暖車中坐著,穿的不厚,在御階下站了一會兒,雙腳就凍得有些發麻,他跺著腳取暖,無所事事地東張西望著,忽然,他腳下一停,猛地想起了一件大事。

  他本來的計劃是假死脫身,逃到少華山下做一個懷抱嬌妻美眷、盡享富貴榮華的富家翁去的,根本沒有想過再回汴梁,汴梁的一切後事早已安排得妥妥當當,唯一放心不下的妙妙,也用了納妾的法兒把搬遷不走的財產盡付於她的名下。

  如今……,自己又回來了,現在拿妙妙怎麼辦?

  楊浩忽然有點傻眼,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傻瓜,搬起一塊大石頭來,一下子砸中了自己的腳。只不過這塊大石頭是個軟玉溫香的小美人兒,用來砸腳也是不疼的,用來暖腳倒是不錯……

  「這個……妙妙應該不知道我是假死吧?只是焰焰和娃娃那兒倒是需要一番說辭。唔……,暖腳……,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小美人兒要是用來暖腳……」,楊浩又跺了跺腳,忽然覺得雙腳凍得不只發木,而且發起癢來……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0:58
第377章 遲來的洞房之夜

  楊浩上了金殿才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又升官了。不過官升得再大,也是給人家打工的,趙普的官大不大?說歇菜就歇菜了,楊浩如今已打定主意自己創業,對趙匡胤的封賞倒沒怎麼放在心上。

  謝了皇恩,下了金殿,一出午門,楊浩就看見豬兒和袖兒正趕著一輛馬車,候在宮門之外。

  「豬兒!」

  楊浩快走迎上去,豬兒一把把他拉到一邊,小聲道:「你怎麼又回來了?焰焰她們呢?」

  楊浩嘆道:「一言難盡,回頭咱們再細說。呃……妙妙如今怎麼樣了?」

  「妙妙她……她……」豬兒吱吱唔唔地說不出來,扭頭求救似的看了袖兒一眼,楊浩大疑:「妙妙怎麼了?」

  袖兒繃著俏臉道:「大人,自從得知大人身死江南,妙妙姑娘悲痛不已,後竟披麻戴孝,自閉於房中,絕食自盡以明心志。」

  「甚麼?」楊浩臉色有些發白:「她……她怎麼這麼死心眼?如今……如今她怎麼樣了?」

  豬兒訕訕地道:「還能怎麼樣?自然是……自然是……」

  袖兒接口道:「妙妙姑娘遣散府中僕從後絕食自盡,還是我師哥給她收的屍,本來在城外已經擇了一塊墳地準備入土為安了,又得到大人還活著的消息,所以現在仍停屍府中,想著……大人或許想見她最後一面……」

  「甚麼?」楊浩勃然大怒,一拳將臊豬兒打將出去:「混蛋,我把她託付給我最信得過的兄弟,你就是這麼照顧的?」

  袖兒不忿楊浩如此對待妙妙,有心替她出氣,今日所為全是她的主意,薛良夾在娘子和兄弟之間,真相說不得,又不想瞞著兄弟,真個是風箱裡的老鼠,兩頭受氣,心中有愧之下,毫不反抗,竟被楊浩一拳打飛出去。

  他皮臊肉厚的倒不在意,袖兒見心上人被打可不樂意了,一邊扶起薛良,一邊冷笑道:「人要尋死,誰又攔得住她,你不怪自己,怪我師哥做什麼?」

  楊浩五內俱焚,慘然道:「怪我,怪我,當然怪我。可是你……你……你……」

  他指著臊豬兒,也顧不得再做掩飾了:「你既見她尋死,如何不將真相告訴她?」

  袖兒冷冷地道:「你當自己是一尊活菩薩麼?妙妙姑娘本欲以死殉節,正是聽了真相,更是心灰意冷,全無求生之念,再也不想活了。」

  楊浩奇道:「怎麼會?她……她……」他忽地恍然大悟,縱身跳上馬車,便往自己家門駛去。

  豬兒爬起身來,有點心虛地道:「袖兒,咱們這麼對付浩子,是不是有點……太過份了?」

  袖兒晒然道:「有什麼過份的?他楊浩當自己是什麼?很了不起麼,他給別人的就一定是恩惠,是施捨?不管人家想不想要,不管這對一個對他情深意重的姑娘來說是多大的羞辱?哼!目高於頂的東西,不給他一點教訓,他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

  豬兒訕訕地道:「可是……可是俺兄弟……其實也是一番好意。再說……再說妙妙姑娘又不想瞞他,你又何必多此一舉。」

  袖兒杏眼一瞪道:「妙妙是被他欺負慣了,這才不敢觸怒他,我怕他甚麼?哼!這事是我的主意,你不要哭喪著臉,跟死了爹似的,走快些,咱們去看看熱鬧,總要他也傷心一回,我才出這一口惡氣!」

  楊浩一口氣兒衝回家門,跳下車撲進院中一看,果然不見一個家僕,院中冷冷清清,連只麻雀都沒有。楊浩心中更慌,衝進廳中一看,只見大廳空空落落,輓聯高掛,中間一個大大的奠字,香案下一口棺材,香案上一塊靈牌,上寫「楊門林氏之靈位」。

  楊浩整個人都傻了,他來自後世,許多想法、看法與這個時代的人不同,做事大多隻計較結果,不在乎手段。在他那個時代,為了房子假離婚、為了綠卡假結婚一類的事層出不窮,不過是一種手段而已,假意結婚、把龐大的家財饋贈與她,那絕對是一種恩賜,怎麼會被她視做羞辱,在得知自己死為假死的真相之後反而心灰意冷,更萌死志?

  楊浩心內欲摧,撲到棺木上,手撫著棺蓋兒,想著妙妙如今正是豆蔻年華的一個少女,卻因為自己自以為恩賜的行為把她活活逼死,不由心內如摧,他含淚喚道:「妙妙,我錯了,我錯了,我真的是大錯特錯了,你怎麼這麼傻,你等我回來,哪怕打我罵我,我都沒有一句怨言,為什麼要去尋死,為什麼……」

  當豬兒和袖兒趕來時,楊浩伏在棺木上,絮絮叼叼也不知說了多久,豬兒看了不忍,咳嗽一聲,搓著手道:「浩子,這個事兒,其實……嗯!」

  他的肋下被袖兒狠狠拐了一下,一下子打斷了他的話,楊浩撫著棺木,頭也不回,咬著牙道:「你這頭豬,我把她託付給你,你就是這般照顧她的?你給我出去,我現在不想看到你!」

  豬兒摸摸鼻子,訕訕地道:「可是……妙妙姑娘她……」

  「她怎麼樣?」楊浩霍地一下轉過身來,大吼道:「她是我楊浩的女人,後事自然我來料理!要不是看你是我兄弟,我現在對你絕不客氣,出去。」

  薛良頭會看他大發脾氣,心中著實害怕,慌忙答應一聲,遲疑著卻不出去。

  「砰!」

  楊浩一聽大怒:「你這頭死豬,竟然在靈堂裡放屁,褻瀆亡靈!」

  「我沒有,我沒有,」臊豬兒連忙擺手,偷偷看向袖兒,袖兒氣得柳眉倒豎,雙手一掐腰,擺出大茶壺造型吼道:「看什麼看,本姑娘放屁會像你似的這麼響亮?」

  「砰!」

  又是一聲,傳自楊浩方向,豬兒和袖兒同時轉向他,袖兒道:「喔……,自己放屁,還汙賴別人……」

  「砰!」

  又是一聲,楊浩聽到聲音傳於自己身後,急忙轉過身去,只聽聲音竟是來自棺內,不由又驚又奇。聽到又一聲動靜自棺內傳出來時,楊浩立刻撲了上去。

  他畢竟閱歷多多,已見慣了死人,再加上這是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怕炸屍,一觸棺蓋兒還未釘死,楊浩立刻奮起雙臂之力使勁一推,棺蓋「轟」地一聲被推開了去。

  棺中,妙妙被捆得像個粽子似的,直挺挺地躺在棺材裡,也不知道她費了多大的勁兒,才蠕動著挪到棺木邊上,她的額頭淤紅了一片,大概是因為用額頭碰觸棺木的原因,她的嘴裡被塞了一大團布,把個粉腮撐得鼓鼓的,因為棺木突然推開,亮光一下射入,晃得她雙眼不由自主地眯了起來,可是她卻努力地張大眼睛看著楊浩,臉上帶著甜蜜的笑,眼中噙著甜蜜的淚……

  楊浩倒抽了一口冷氣,慢慢轉向薛良,豬兒下意識地退了一步,乾笑道:「浩子……」

  楊浩眯起了眼睛:「豬兒,是你告訴我,妙妙死了的?」

  「這個……這個……」豬兒忽然返身就逃,一邊跑一邊大叫:「不關我的事,是袖兒說要讓你傷心一回的……」

  「可你是我他媽的兄弟!」楊浩大吼,順手從香案上抄起一個銅燭臺打向他的腿彎,臊豬兒一跤摔倒在院子裡,好不容易揉著膝彎爬起來,就見袖兒站在他面前,笑眯眯地道:「出賣我?嗯?」

  「不要……哇!」眼見袖兒的靴底狠狠踩了下來,豬兒大叫一聲,一下子捂住了他的胖臉……

  這是妙妙遲來的洞房夜。

  當她一手挽著及腰的長髮,一手提著鞋子,赤著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含羞帶怯卻不無勇敢地走入楊浩的臥房時,想起她為自己所付出的一切,楊浩不得不承認,這個美麗而秀氣的女孩,有資格做這房間的女主人。

  可是,這位女主人如今實在是太稚嫩了,含羞而無邪的容顏,尖削的香肩、瘦瘦的胸腹,雖說是細蜂腰蜢蚱肚,那臀部還絕對沒到豐盈圓潤的程度……,冬兒、焰焰的年歲也不算大,但是至少已經算是成年,而妙妙……,看著她那稚嫩的小臉,儘管楊浩已經來到這個時代幾年,已經漸漸接受了這個時代的觀念,還是有種在犯罪的感覺。

  柔軟的衣服下,那幼滑而富有青春活力的彈性胴體散發著致命的吸引力,楊浩幾乎剋制不住自己,當他看到妙妙眼中漸漸氤氳起委曲的霧氣,他不得不把這個惹人憐愛的小女子擁進懷中恣意憐愛,這是她應得的寵愛。

  她是俊俏的,那種甜美、俏麗的表情非常可愛,同娃娃溫柔、嫵媚的風情完全不同,妙妙是一種充滿青澀青春活力的未成年少女的感覺。「風情」兩字與她不沾邊兒,女人不到一定年齡,不經一定的閱歷,是強做不來風情的;男人不到一定年齡,不經一定閱歷,給他看他也是品味不了女人風情的。可是對男人來說,致命的吸引力,不一定要風情萬種,像妙妙這樣嬌俏可愛的女孩,貓兒一般偎依進你的懷裡時,又有幾人經得起誘惑呢。

  楊浩親吻著她,愛撫著她,躺在他懷裡,妙妙就已酥軟了身子,短促而輕的嬌吟,帶著無比魅惑的味道,她披散著一榻秀髮,那張稚嫩的小臉便也帶出了幾分嫵媚,半睜的秀眼中漾起盈盈水波,她甜蜜而滿足地看著她的男人,期待著那個最重要的時刻。可是楊浩雖已察覺身下小人兒的身體反應已經做好了準備,卻始終無法鼓足勇氣劍及履及,登堂入巷。

  於是,他努力地分神,努力地想:「穆羽該已到了雁門關了吧?明天就去鴻臚寺,看看和契丹那邊的交涉怎麼樣了,最好找個機會往契丹一行,如果沒有合適的機會,那我只有自己製造機會了。『飛羽』,應該也會馬上和我取得聯繫了吧?」

  「官人,你在想什麼?」妙妙睜開杏眼,迷迷濛濛的看著他,語氣中卻不無嗔怪。女人是一種直覺性很強的動物,楊浩的分心二用,馬上引起了她的注意,哪個女孩察覺自己的男人在與她親熱時還這樣心神不屬都不會開心的。

  楊浩暗叫一聲慚愧,隨口遮掩地說道:「啊……,我在想,此番徵江南,晉王以開封府尹身份統帥三軍,好不威風,想著我本出身行伍,若有機會統御大軍,征戰沙場,是不是也很威風呢?」

  妙妙看出他的言不由衷,嗔怪地瞟了他一眼,忽然桃腮飛紅……

  「妙妙,你……你做什麼?」楊浩的聲音沙啞起來,呼吸也變得粗重了。

  妙妙一直躺在那兒,柔若無骨、軟軟綿綿,一副任他擺佈的樣兒,可是妙妙出身何處?閨房中事她可不是不懂,只不過女兒家初夜,她覺得自己應該矜持一些,由得官人予取予求才是本份。可是……自家官人這副帶死不活的模樣,她還如何忍得,難道這洞房之夜也要像上回下聘過門一般,要她再死一回才能讓楊浩乖乖答應?

  楊浩一問,妙妙便不無怨尤地答道:「官人既然想要做大將軍,如今險隘當前,將軍怎還不上馬破關、衝鋒陷陣呢?」

  「我……,呃……」妙妙這一問,手下同時一緊,楊浩腰桿便是一挺,可是看到她那分明還十分稚嫩的模樣,楊浩不由洩氣,只得吃吃地應道:「本將軍是在想……,呃……是在想,如何能不戰而屈人之兵……」

  妙妙俏眼向他盈盈一瞟,一雙眸子溼潤得已經快要溢出水來,她媚聲答道:「孫子十三篇,篇篇是為戰。不戰亦需有戰,將軍遲遲不上馬來,小女子怎知大將軍你……有沒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能耐呢?」

  妙妙,真閨中妙人兒也。

  楊浩聞之大汗,結結巴巴地道:「這個……這個……敵軍稚弱,不堪一擊,本將軍……本將軍不忍下手……」

  妙妙膽子愈發大了,嬌媚地乜他一眼,媚眼如絲道:「這樣仁心面軟的無用將軍,不做也罷,依奴家看呀,我家官人還是好生做你的文官吧。」

  「好,呵呵,做文官好,」楊浩乾笑著。

  妙妙咬了咬下脣,臉蛋更紅,像著了火一般,嬌滴滴地道:「就算是要做文官,也要『考舉人』,『中進士』,『入金殿』,『大登科』,才能做那『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樑』,成就大出息,官人,你說是麼?」

  楊浩忍不住大笑,如此知情識趣的妙人兒。

  他放下心中顧忌,柔聲道:「好,那麼你家舉人老爺,現在就要中進士、入金殿、大登科,做那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樑了,娘子,生受著些……」

  趙光義回到開封,權知開封府尹趙光美就交出了大印,趙光義仍舊是汴梁城的父母官。他的帥職本來就是戰時職務,此時各部軍隊各回本營,兵權自然解除。

  但是藉由這一戰,趙光義不但在宋國樹立了自己的軍功與威望,而且他與禁軍之間的堅冰也開始融解,他是此番南征踏平唐國的主帥,自然要由他來修戰表、敘戰功,向皇帝為諸將請功封賞。

  通過這件事,使他事實上獲得了與軍方將領們溝通往來的的關係,這就足夠了。只要軍方對他表示了關注和一些支持,那就夠了,他並不需要時時掌握兵權,他知道那不可能,整個大宋除了皇帝誰都不可能。

  但是那有什麼關係呢?他從來沒有想過舉兵造反,奪大哥的皇位,至少現在沒有。天地良心,他只想憑自己立下的戰功、樹立的聲望,和對朝野更廣闊深遠的影響,迫使皇兄在立儲一事上慎重考慮罷了。

  遍封諸將、犒賞三軍之後,文武百官就上書皇帝,開始為皇帝慶功了,正如發兵之前羅公所言,不管別人立下多大的功勞,這赫赫戰功的最大桂冠,是要戴在皇帝頭上的。

  早朝會上,三宰相率文武百官上書皇帝,請求皇帝加「一統太平」,趙匡胤拒絕了,文武百官並不意外,皇帝當然要謙讓一番,於是再請,再辭。三請,三辭。

  這一下文武百官可有點摸不著頭腦了,按慣例,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皇帝辭讓最多不超過兩次,皇帝辭了三次,他真的不想加封號嗎?

  這時趙匡胤說話了:「燕、晉未復,可謂一統太平乎?」

  文武百官恍然大悟,原來這位皇帝陛下又惦記上了幽雲十六州和北漢國的領土,野心……啊不,雄心果真不小,只是……剛剛打下唐國,現在的大宋能連番作戰麼?

  趙匡胤又向群臣宣佈:「石敬塘割讓幽薊以賂契丹,使一方百姓獨限外境,朕甚憫之,今建封樁庫,蓄積金錢,向契丹贖買我土地庶民。如其不肯,朕便以此財帛募天下勇士,俾圖攻取。」

  契丹如今已是一個強大的國家,契丹皇帝可不是用一堆玻璃球就能換來一個紐約的印地安酋長,蓄積百萬貫錢,就能讓契丹割讓半壁江山?誰會相信趙匡胤這番鬼話,誰會相信契丹皇帝會蠢到要雞蛋,而交出生蛋雞?人人都明白,這不過是趙匡胤一個「我要仁至義盡」的幌子,幽雲十六州,他是一定要打下來的。

  只不過,宋剛剛立過十年有餘,剛剛吞併了整個中原沃土,他需要時間消化這些新佔有的領土,安撫那裡的百姓,休養自己的軍隊,暫時,他是無意與契丹開戰的,要把那封樁庫蓄滿軍費,也需要幾年時間不是?

  趙光義聽了摩拳擦掌,非常希望北伐之戰能再度由他領軍。他從來沒有親自帶過兵,伐唐是第一次,這一戰下來,他發覺打仗也不過如此,在訓練有素、準備精良的大宋禁軍鐵蹄下,敵人根本不堪一擊,如果北伐的戰功再能被他搶到的,那這個皇位繼承人,就再也沒有人能夠從他手裡搶走。

  可是,興奮之餘,他完全沒有注意高踞御座上的那位皇兄向他投來的若有深意的一瞥。趙匡胤,已經準備向這位親兄弟的問鼎之心發動反擊了……

  敬業的楊浩一大早就趕到鴻臚寺報到了。

  初承破瓜的妙妙怎堪他的殺伐,妙妙在他身下,化作了一汪水、化作了一灘泥,可楊浩還沒發揮出三分之一的戰鬥力呢。他憐惜妙妙稚齡幼體,生怕她身子嬌嫩難以承受,卻也不敢只圖自己盡興傷了她,這一來無窮的精力只好消磨在工作當中。

  一個上午,楊浩看遍了這段時間所有與契丹有關的消息情報與國書往來,不出所料,這段時間因為契丹內亂,蕭后也想息事寧人,暫與宋國方面議和,所以口氣異常平和,而宋國正在南伐,同樣沒有北進之心,雙方都有和平解決爭端的意思,對山東方面讓契丹吃了一個暗虧的事,雙方已經和解的差不多了,如果楊浩想要出使契丹,暫時沒有藉口可循。

  楊浩暗想:「不出所料,看來預先派穆羽去雁門關是去對了,找不到藉口,我就自己製造一個藉口,以契丹和宋國目前的情況來看,我製造的衝突絕對可以在可控範圍內仍舊以和平手段來解決,這是符合雙方利益的。我是鴻臚少卿,契丹叛亂的慶王之子又是『死』在我的手上,我將是出使契丹面見蕭后的最佳人選。」

  他正琢磨著,焦海濤跑了進來,興沖沖地道:「哈哈,大人,果不其然,果不其然,大人一來,好事連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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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8章 釜底抽薪難下手

  聽了焦寺丞沒頭沒腦的這句話,楊浩詫異地道:「什麼事果不其然?」

  焦寺丞笑吟吟地道:「果然是大人一回來,咱們這清水衙門就開始財源廣……就開始忙碌起來了。呵呵,好教大人知道,吳越國王錢俶入朝參聖來了,官家令魏王德昭與楊左使負責接迎款待。」

  楊浩「喔」了一聲,心道:「我要去的是契丹,等『飛羽』派了人來,我就製造一個藉口出使契丹去,錢王?他來就來了,關我鳥事。」

  楊浩心裡想著,順口問道:「以往接見錢王是個什麼規格,可有舊例可循,還勞焦寺丞整理個章程出來,楊某照做就是。焦大人也知道,這些繁文縟節,楊某是不大懂的。」

  「沒關係,沒關係,這事兒只管交給下官就是。」

  焦寺丞喜孜孜地道:「要說舊例,那是沒有的。錢王與我朝來往最是密切,也最受官家的禮遇,以往接迎錢王,向來都是由晉王千歲主持的,晉王掌著開封府,這汴梁地面上比咱們鴻臚寺管用的多,迎來送往的人手、接迎款待的安排,南衙的人就一手操辦了,我鴻臚寺根本不用出頭。這一會是咱們鴻臚寺頭一回承辦接迎錢王的大事,不過屬下們自會把此事辦的妥當,大人如今可是咱鴻臚寺的頂樑柱,露不得怯呀。」

  楊浩微微一笑,稱謝道:「如此,有勞焦寺丞和諸位同僚了。」

  待焦寺丞出去,楊浩轉悠著茶杯,心思快速活動起來。

  「以往都是由開封府尹,也就是當今晉王負責接待這位錢王,這一回換了人?」

  他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我國人政治,玄妙無比,一個站位、一個亮相,都可以成為某個政治動向的信號,向來由晉王負責接待的人突然換了魏王,意味著什麼?想必晉王現在已經有些坐立不安了吧……

  有焦寺丞等有經驗的胥吏在幕後為他出謀畫策,楊浩與魏王德昭接迎錢王一事雖是頭一回辦,卻也處理的有聲有色,錢俶此來,是很識時務地準備到開封做人質,與荊、湖、漢、唐諸國國君碰碰頭,喝喝茶,接受趙匡胤和平接收來的,他想要的,只是一家老小的平安罷了。

  可是誰也不知道官家怎麼想的,似乎他不想錦上添花,馬上接收吳越領土。隆重的國宴上,忐忑不安的錢俶當場獻詞一首,其中有「金鳳欲飛遭掣搦,情脈脈,行即玉樓雲雨隔」之句,將他的心意表露無遺。

  趙匡胤聞鉉歌而知雅意,當即鄭重表態:「朕誓不殺錢王!盡我一世,盡你一世。錢氏子孫,永保富貴。」錢俶在汴梁風風光光地轉了一圈,得了許多賞賜,又毫髮無損地被送回吳越去了。

  錢俶此來,明明是為了獻地,不需一兵一卒、唾手可得的領土,官家卻不順水推舟地接收下來,陛下到底在想什麼呢?難道現在還有比接收吳越更重要的事麼?聖意真個難測。

  文武百官正為此猜測不已的時候,聖意難測的趙匡胤忽然宣佈,要西幸洛陽,看看他出生的洛陽夾馬營,祭拜一下祖先的墓地。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一統中原,如此赫赫戰功,當然要向祖先稟告一番,於是文武百官開始緊鑼密鼓地籌備起來,趙光義聽了也急忙入宮去見皇帝,以往不管趙官家是出征還是巡幸,留守汴梁的人都是他,此番趙官家要西幸洛陽,他自然要來問問皇帝的行程安排、返回的時間,以及對留守京城的囑咐。

  進了大內,到了皇帝寢殿,一見趙匡胤,趙光義就以家禮向大哥親親熱熱地打聲招呼:「大哥,此番去洛陽,大哥準備多久回來?對京裡面的事,大哥還有什麼囑託嗎?」

  趙匡胤正在喝茶,聽了他的問話,若無其事地道:「如今中原一統,如此大事,當焚香默告於祖先。二哥多年不曾回過家鄉了,這一回,你和我一起回去。」

  趙光義一呆,心跳得有些急促起來,他遲疑道:「我也要去嗎?那……汴梁這邊……」

  趙匡胤從容地一笑,接口道:「如今江南平定,中原一統,漢國苟苟延殘喘,自保之力尚嫌不足,契丹又內亂不休,據報,南院大王耶律斜軫派兵抄了叛軍的老家,慶王被迫率軍逃往女真疆域,蕭后下詔,與女真人正聯手剿滅這股大敵,我國如今穩如泰山,也沒甚麼大事,汴梁麼,就讓德昭和光美暫時打理好了。」

  趙光義心頭一沉,強笑道:「也好,多年不曾回去家鄉,兄弟心中也想念的很,如今就與哥哥同去便是。」

  離開寢殿之後,趙光義的臉色立即陰沉下來:「錢王北上,魏王接迎。大哥祭祖,魏王留守。這些向來都是我的差使,大哥做此安排,到底是什麼意思,看來王繼恩對這些安排也是毫不知情,事先竟未通報消息於我……」

  趙光義越想越是不安,他怔忡地行於廊下,喃喃自語道:「這是對我伸手兵權的懲罰麼?」

  「你個鳥人,放的什麼鳥屁!」

  趙光義聲音甚小,絕不可能被人聽見,不提防半空裡突然傳來一聲怪叫,把趙光義嚇得一激靈,臉色都變了,他霍地抬頭,喝道:「是誰?」

  抬頭一看,哪裡有人,就聽那怪聲又道:「閉上你的鳥嘴,惹少爺我一肚子閒氣。」

  趙光義定睛一看,只見樑上站著一隻鸚鵡,用嘴巴梳理一下羽毛,然後瞪著兩隻鳥眼向他運氣,趙光義聽說過宮裡養了一隻喜歡罵人的鸚鵡,乃是侄女永慶公主的愛寵,曾經把官家氣得半夜把皇宮做了戰場的。

  他被這鳥兒唬了一跳,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四下看看,趙光義順手一探,從欄外花圃中撿起一塊石子,瞄準了那鸚鵡斥罵道:「好你只扁毛畜牲,敢對本王無禮,著打!」說著手中石子便疾射過去。

  那鳥兒連趙匡胤都放棄跟它一般見識了,這些日子裡來橫行於皇宮大內,簡直就是一個活祖宗,任誰也不怕,早就變得不怕人了,萬沒想到還有人敢打它,結果躲閃不及,被趙光義石子擲中,尖叫一聲便躍下樑來。

  那鸚鵡落地,慘呼著掙扎起來,撲愣著翅膀趕緊逃走,歪歪斜斜一路逃去,空中飄落幾片羽毛,遠遠還傳來它痛苦的尖叫:「賤鳥兒,賤鳥兒,你這饢糠的夯貨,天不蓋地不載該剮的賊……」

  趙光義虛驚一場,不禁啼笑皆非地搖頭,這時就聽遠處傳來一聲比那鳥兒聲音還要尖利悽慘的叫聲:「哪個鳥人傷了我的鳥兒!」

  趙光義一呆:「永慶?唉,一個女孩兒家,堂堂公主殿下,整日階鳥人鳥人的,都讓這賤鳥兒給帶壞了……」

  趙光義又搖搖頭,趕緊溜之大吉了。

  楊浩在開封沒有等到「飛羽」的人來跟他接觸,卻被趙匡胤帶去了洛陽。文武百官隨行,皇上擺駕洛陽,先去安陵祭掃了祖先,然後趙匡胤做了兩件事,兩件令文武百官議論紛紛的事。

  第一件事,是召來主管洛陽軍政的現任知府、右武衛上將軍焦繼勳,無功嘉獎,晉升他為彰德軍節度使,一步登天,升至武將再升無可升的高位。

  第二件事,是造訪趙普。趙普罷相以後,雖有三城節度使一類的官銜,其實都是虛職,沒有具體的職務派給他,所以他一直在西京洛陽閒居,平日裡閉門不出,再不參與任何政事。趙匡胤突然登門造訪,意味著什麼?

  帝王的一舉一動莫不大有深意,聯繫到魏王趙德昭取代晉王趙光義迎接錢王使朝,趙德昭、趙光美取代趙光義留守汴梁城,許多官員恍然大悟,皇上要大力扶持皇長子、皇三弟,以制衡尾大不掉的晉王千歲了。

  皇上召見趙普,顯然是有意重新啟用他,如今也只有趙普的資歷和人脈,重回朝廷,才能抗衡趙光義。可是……無端提拔焦繼勳是什麼意思?莫非禁軍也要來一次大清洗?

  一時間人心惶惶,議論紛紛,趙匡胤卻是不動聲色,每日遊山玩水、尋訪舊友,檢閱駐守洛陽的軍隊,一開始楊浩也未弄明白趙匡胤的意圖,直到一日趙匡胤冬遊龍門石窟,讚歎「自武王伐紂,八百諸侯會孟津;周公輔政,遷九鼎於洛邑,宅此中國,相因沿襲,十三王朝均定都洛陽,洛陽氣象真不愧為天下之中,華夏第一帝都時,楊浩才猛地醒悟過來,想起了一件歷史大事。

  「永懷河洛間,煌煌祖宗業。上天佑仁聖,萬邦盡臣妾。」咀嚼著這偶爾記起的四句詩,回想著自錢王進京以來趙官家一連串的反常行為,楊浩突然明白他的目的何在了。

  他,要遷都!

  而且是迫不及待地要遷都,甚至連錢王拱手奉上的吳越沃土都暫時擱下,立即籌備遷都事宜。歷史上,這件關乎宋國未來三百年國運的大事他沒有成功,這一回,能不能成功?

  趙普府上,悄悄潛來的慕容求醉目光隨著趙普的身影緩緩移動著。

  趙普緊鎖雙眉,捋著鬍鬚,一步一沉吟:「遷都,是好事。一國氣象,取決於一國帝都。長安坐關中臨天下,古樸大氣、豪邁萬國。洛陽居洛水之濱,中原中樞、文華鼎盛,亦不失雄風。金陵據山水之險,享江南富庶,乃漢統延續與復興的必爭之地。開封,用卞水黃河之利,天下財富匯聚,物豐人華,繁盛至極。然開封有兩個大不利之處,一是黃河肆虐,氾濫成災,一國帝都常有化身澤國之險。二是地理上無險可守,一馬平川,北人若要南下,頃刻可至,非百萬雄兵不能守,三年五載或可無妨,天長日久朝廷難以負擔。只是……」

  他抬起頭來,望著房樑虛無處,輕輕搖了搖頭。

  慕容求醉道:「大人,官家走了一步絕妙好棋呀。遷都,對江山社稷大大有利,此乃事關千秋之大利。而眼下呢?晉王一家獨大,已經引起官家忌憚,官家遷都,就可以離開晉王苦心經營十年,勢力盤根錯結、耳目遍及朝野的開封城另起爐灶。

  如今情形,晉王就在陛下掌握之中,開封已落入皇三弟和魏王德昭手中,官家提拔焦節度,重賞洛陽守軍,又有起伏恩相之意,如此一來,數管齊下,晉王勢力,必可一舉拔了除!」

  趙普搖了搖頭,低沉地道:「那卻未必……」

  沉默半晌,他才吩咐道:「你回去,再不可來,仍然一心一意為晉王慕僚,絕不可露出半點異心,陛下遷都能否成功,就是能否決定立儲關健所在,我們靜觀其變,絕不插手。」

  慕容求醉大惑不解,遲疑半晌,這才拱手道:「是,求醉謹遵恩相吩咐。」

  看著慕容求醉遠去的背影,趙普久久不語,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直到堂下一股陰風迴旋,吹得他機靈打個冷顫,趙普才拂袖轉身,喃喃自語道:「潛居於此,置身事外,趙某已看得十分清楚了,陛下最強大的敵人,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如果他戰勝不了自己,那就一切休談……

  趙匡胤果然宣佈遷都了。遷都洛陽,將開封這個政治、經濟中心一分為二,經濟留於開封,政治遷往洛陽,這就一舉瓦解了趙光義苦心經營十年的潛勢力,分拆、制衡,正是趙匡胤的拿手好戲,正是靠著這種手段,他徹底解決了自五代以來武將篡位成風的習慣,建國短短几年,就把天下州府官吏盡皆控制在朝廷手中,但凡所佔之地,不使一個藩鎮出現。

  如今他已調虎離山,又施恩於當地駐軍最高統帥,近一步籠絡住了軍隊,趙光義這隻離了山的老虎,還能不乖乖任由他的擺佈嗎?這就是趙匡胤兵不血刃地解決內部危機的手段。

  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遷都的意思剛剛表達出來,就遭到了朝野一致反對。百官譁然,他是預料到的,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百官竟然會旗幟鮮明的表示反對,難道滿朝文武都已被二弟收買?

  不,不會。

  趙匡胤的目光從正爭辯的面紅耳赤的大臣們臉上掠過,輕輕地搖了搖頭。御史中丞劉溫叟不會背叛他,禁軍殿前司控鶴指揮使田重進不會背叛他,樞密使曹彬不會背叛他,盧多遼、薛居正、呂餘慶,這三位親手提拔上來的宰相不會級叛他,禁軍馬步軍都指揮使党進、大將呼延贊……他們都不會背叛他,可是……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也堅決反對遷都,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一位文官面紅耳赤地叫道:「吾以為,陛下先遷洛陽,觀天下大勢再遷長安之所言大有道理,遠勝於定都開封。長安有黃河、秦嶺為屏障,坐關中而望天下,有帝王之氣。洛陽北有大河橫絕,南有伊闕鎖閉,東有成皋、虎牢之固,西有龍門、崤山之險。而開封無名川大山可據,黃河難為憑仗反成禍患,一旦敵來從任何一個方向都可進攻,一馬平川毫無險要的地勢,更加利於北人的戰馬馳騁,將來一旦與北國對峙,非百萬大軍不可守,冗兵無數,國力如何負擔?俟成臃腫,貽患子孫,不如遷都洛陽,據山河之險而去冗兵,可安天下也。」

  一個將軍蹭地一下跳了出來,大聲咆哮道:「一派胡言,我朝新立,國力有限,大興土木必然動搖國本,再者,如今之關中已非昔日之關中,百業凋零,人口稀少,如何可為天下中樞?至於洛陽,亦不如開封便利,全國賦稅,仗運河供給,一旦遷都洛陽,車馬絡繹,整日不絕,所費又豈少於軍費?」

  「非也,非也,」又一個文官跳出來,搖頭晃腦地道:「建邦設都,皆憑險阻。山川者,天下之險阻也;城池者,人之險阻也。城池必以山川為固。汴乃四戰之地,當取天下時,必取汴地,及天下既定而守汴,則岌岌可危矣。北戎勢重,京師藩籬盡撤,堰而無備,當營洛陽,以為……」

  他還沒說完,另一個文官便跳出來反駁:「洛陽非處四通五達之地,不足以供養皇室,撫濟萬民,汴梁無山河之險,可以兵為險,天下富庶,難道不足以汴京之兵麼?」

  「你們兩個窮措大,掉的什麼爛書袋!」又一個將軍跳出來,這位將軍目不識丁,聽他倆之乎者也的,也聽不明白誰是跟他一個意見的,乾脆一塊兒罵了:「什麼險不險的,江南以大江為險,險是不險?將熊兵銼,一攻即克,可見山河不險,不及兵備之重,某以為,汴京大好,不必遷都。」

  「將軍此言差矣,國都並非定於一地便當永不遷移,昔盤庚遷殷,商朝中興;周朝自周原而遷鎬京,終於強盛而滅殷商;魏孝文帝自平城遷都洛陽,削弱諸酋首之力而集王權,得以稱霸天下,今若遷都洛陽,以固險之精兵用來北伐燕雲,則江山永固矣!」

  「陛下,陛下!」

  眼見文武百官爭吵不休,鐵騎左右廂都指揮使李懷忠按捺不住走上前來,李懷忠驍勇善戰,忠心耿耿,乃是趙匡胤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一見他站出來,有點焦頭爛額的趙匡胤甚是喜悅,忙俯身道:「愛卿有何話說?」

  李懷忠小心翼翼地措辭道:「陛下,東京汴梁有汴渠之漕運,每年從江、淮間運米數百萬斛,以濟京師百萬之眾,如果陛下遷都洛陽,如何運糧呢?再者,府庫重,其根本都在汴梁,如今中原一統,天下卻未定,實不宜倉促動搖啊。臣以為……此事可否容後再議,緩緩實施,以免傷了元氣呢?」

  趙匡胤緩緩坐直了身子,面上毫無表情,眸底卻閃過一抹濃濃的失望,甚至……痛苦。

  他明白了,他已經都看明白了,他看得出汴梁之弊,這些開國功臣們哪怕是文官,也大多通曉軍事,怎麼會看不出汴梁的致命缺陷?然而,他們還是極力地反對,他們並不是被趙光義收買了,而是被利益收買了,被屬於他們個人的利益……

  他們的家在汴梁,他們的財富、土地、親眷、豪宅,全都在汴梁,他們經營的糧油鋪子、綢鍛莊子、當鋪銀鋪酒樓茶肆全都在汴梁,他們怎麼肯走?就算他們覺得京師應該遷走,他們也絕不希望在他們當官的時候遷走……

  「晉王,你怎麼看?」趙匡胤默然半晌,轉向了同樣默然半晌的趙光義。

  趙光義眼見群臣的反應,心頭的一塊大石已經落了地,他緩緩地、沉穩地走到御座前,忽然雙膝跪下,鄭重地行了個禮,朗聲答道:「臣,反對遷都。」

  趙匡胤苦澀地笑了笑:「晉王,朕所說的理由,你可曾聽清了?」

  「臣聽清了。」趙光義沉穩地道:「但臣以為,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險!」

  趙匡胤的臉頰抽搐了一下,久久不作一語。

  在德不在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只要得民心,就一定守得住天下?李煜雖然渾蛋,可是江南民心並不向宋;孟昶的稅是收的重了些,可是蜀人並未盼著宋人去「解救」他們,他們守住了江山麼?

  曾經,也有一位聖人門徒整天叫囂對付匈奴「在德不在險」,那是漢武帝的時候,漢武帝二話沒說,直接把他送到邊疆對匈奴以德服人去了,其結果是,沒多久匈奴就砍了他的腦袋,攻進城來,肆意燒殺擄掠,姦淫婦女。

  可是,他能用同樣的辦法對付趙光義麼?這是他的親兄弟啊!

  此次為了遷都,他的確做了大量準備,包括軍事上的,但是有一件事他沒料到,有一件事他下不了決心。他沒料到就連對自己忠心耿耿的文武大臣,也有這麼多敢當面反對他的遷都之議的,他無法下定決心,殺一儆百,拿自己的同胞兄弟開刀……

  怎麼辦?不顧一切,悍然專斷?他做不到,殺人如麻的流氓劉邦在滿朝文武一致反對的情況下都不敢擅自撤換太子,在如今江山初定、力求平穩的時候,他同樣不能冒天下之大諱獨斷專行,執意遷都。

  楊浩默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他和羅公明是少數幾個沒有發表意見的官員。羅公明是歷經幾朝的老油條,輕易決不發表意見,而楊浩,楊浩其實看的很明白,宋國後來冗兵冗政固然有著其他原因,但是汴梁做為國都,是其中不可忽視的一個重要原因。

  洛陽不好麼?長安不好麼?那裡現在經濟不發達,人口太少?這叫什麼理由,一旦政治中心遷到那兒去,以百年之功,怎麼可能不會重新興旺起來?長安,那是兩百年後縱橫天下所向無敵的蒙古鐵騎都無法正面攻破的所在。可是,他不能說什麼,因為他也明白,遷都成功於否,真正的要害所在,並不在你擺出多少堂皇的理由,而在於趙氏兩兄弟之間的較量,那才是決定之關鍵。

  趙匡胤一代帝王,此番往洛陽祭祖,他已經做好了種種準備,現在,只看他能不能殺伐決斷,用明成祖朱棣一般用鐵血手段,駭退一切不和諧的聲音,他有這個魄力,有這麼冷血的心腸麼?

  「此事,暫且擱置,容後……再議吧,退朝……」趙匡胤吃力地站起來,緩緩向後殿行去,一向龍精虎猛的趙匡胤,這是頭一回在文武百官面前露出疲憊之色。

  楊浩看著他的背影,心中隱隱有些發澀,他開始有些同情這位皇帝了,有些事,他做的不是不對,他不是做不到,而是……他不能去做,他是個英雄,但是他做不了殺伐決斷、太上忘情的蓋世英雄……

  一連幾天,皇上稱病不出,既不遊覽故地,也不開朝會,看那樣子,趙官家心結未去,暫時沒有心情再遊山玩水了,文武百官也都清閒下來,楊浩也很閒,他整天抻著脖子到處亂逛,看到誰都覺得像是「飛羽」的人,哪怕是看到個要飯的,他都希望那乞丐嗖地一下躥到他面前來,低聲問他:「要毛片嗎?」啊不……應該是低聲稟告:「大人,飛羽前來候命。」

  可惜,等來等去就是不見「飛羽」的人來,楊浩都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離開蘆州之後,「飛羽」已經徹底煥散了。

  就在這時,他望眼欲穿的人終於來了。

  「大人,大人」,楊浩帶著倆親兵剛從白馬寺逛出來,石獅子後面忽然有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在向他招手,楊浩大奇:「做生意都做到這兒來了?也不怕佛祖怪罪。」

  定睛一看,楊浩唬了一跳:「葉大少?」

  楊浩四下看看,趕緊登車,向女裝打扮的葉之璇遞個眼色,葉大少會意,一個箭步便上了車子,坐到他的旁邊,楊浩立即放下車簾,詫異地看著他一臉風塵的模樣問道:「你……怎麼這般模樣?」

  葉大少哭喪著臉道:「是不是很像被人強姦過?」

  「唔……,像……」

  葉大少很幽怨地又問:「像是被幾個人強姦過?」

  楊浩的臉頰抽搐了幾下:「你……你不是真的……那啥……了吧?」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0:58
第379章 疑雲重重

  葉大少聽了楊浩調侃的問話,氣極敗壞地道:「誰眼神那麼差,連公母都分不出來?」

  楊浩失笑道:「是你這麼說,我才這麼問,我還以為某些強人慾火攻心,也便將就了呢。」

  葉大少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伸手一分亂髮,悻悻地道:「說起來真是晦氣,我本來是到汴梁去見你的……」

  楊浩插嘴道:「你不知道我隨官家西巡麼?」

  葉大少道:「官家西巡我知道啊,我還知道晉王、三宰相、樞密使、三司使……全都跟來了,可是沒聽說你的名字。」

  楊浩糗糗地道:「跟他們比起來,我的官兒的確是小了些。好吧,你說,去汴梁找我,怎麼就成了這副模樣?」

  葉大少一聽,苦笑道:「本來好端端的,到了開封我就去找你,正走在路上,就看到滿街的官兵,二話不說就向我撲來,我還以為洩露了身份,讓皇城司給盯上了,嚇得我跳下車就跑,大人你也曉得嘛,我用的可是自家的車子,如果讓他們抓到了我,證實了我的身份,那就把我葉家一勺燴了。」

  楊浩緊張地道:「他們怎麼盯上你的,不曾被他們確認你的真實身份吧?」

  葉大少一拍大腿道:「晦氣之極,待我跑開了,才曉得他們抓的不是我,而是所有如我一般書生打扮的人,私下裡一打聽,才曉得是有位大將軍剛剛遇刺,凶手就是如我一般書生打扮的一個人,那些官兵一時分辨不得,只好一一抓去,再由那位見過凶手的人進行辨認,整個東京城大亂,太學院的夫子學生們都跑去向魏王抗議了。」

  楊浩奇道:「是哪位大將軍遇刺了?」

  葉大少道:「就是剛剛在滅唐一戰中立下大功的曹翰曹大將軍。曹大將軍押運著五百尊鐵羅漢,剛剛到了汴梁碼頭,就有一位士子高舉一副畫軸,說是祝賀曹大將軍開疆拓土,戰功赫赫,是以繪了一副《黃沙百戰黃金甲》的圖,並題詩一首,贈送予曹大將軍,為他賀功。

  曹將軍甚是歡喜,就讓那書生上前獻畫,那書生在眾目睽瞪之下獻圖於曹將軍面前時,卻自畫軸中抽出一柄短刃,一劍便刺入曹將軍左頸,隨即就像一隻大鳥兒似的,穿牆走壁,跑了個無影無蹤。可憐那曹大將軍身邊扈從如雲、又有一身好武功,死的太也冤枉……」

  楊浩吃驚地道:「曹翰受人行刺了?」

  葉大少道:「是啊,滿大街的人都在傳,有人說,那位書生一身輕功可日行千裡,手中一口飛劍乃大唐時的劍俠空空兒真傳,用的行刺之計是荊軻刺秦王的手段,嗨,反正傳的沸沸揚揚,那人倒是跑了,我們這些書生打扮的人可就倒了黴。旁人不怕被抓,我可心裡有鬼啊,一個人東躲西藏,趁夜才趕到你府上,這時才曉得你也隨皇駕來洛陽了。於是我便趕緊趕來,這一路上,畫影圖形,到處都在緝拿那書生,我一身書生打扮真是寸步難行,靈機一動,這才換了女裝……」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辛苦了。呵呵,不過話又說回來,幹了這一行,你不能只靠別人護衛,自己多少也該練些功夫,以後抽時間得找位師傅學學功夫……」

  楊浩一邊安撫著他,一邊若有所思地道:「曹翰死了?我就知道他殺孽太重,老天不報,也自會有人來報復,江州一戰,屠滅滿城六萬生靈,這一定是江湖上的人物看不過他的手段,這才替天行道。」

  葉大少道:「他死他的,關咱們什麼事兒呀。大人急著讓小的前來,可是有要事吩咐?」

  楊浩回過神來,說道:「嗯,蘆州那邊情形如何,你要詳細說與我聽。還有,你訓練的神鷹,也要儘快想辦法給我弄一隻來,從現在起,得留人在我身邊,有什麼消息及時通報,另外,你還須迅速傳消息回去,讓義父派一支人馬赴雁門關外聽候穆羽吩咐。對了,義父的身體如今怎麼樣了?」

  「唉,木老爺子的身體……夠嗆啊,丁大爺延請了名醫為他診治也無法讓他痊癒,誰都不讓他喝酒,木恩他們都跪下相求了,可他就是怎麼勸都不聽……」

  車輪轆轆,漸漸消失在洛陽街頭……

  洛陽行宮內,趙匡胤徘徊在御花園中,此時冬雪消盡,春芽初萌,簷下的冰柱兒不停地滴著融化的水珠,初春的氣氛讓人心浮氣燥。

  趙匡胤穿著一襲葛黃色的便袍,額頭繫了一條同色的布巾,腳下一雙布履,闊口濃眉、龍行虎步,漫步御花園內,就像一位致仕還鄉的武夫。

  他的確是病了,不過只是小恙,以他的強健體魄,根本不是問題,連著幾天不上朝,一方面的確是心情不太好,二來也是正在思索下一步的計劃。

  他調虎離山、籠絡洛陽守軍,只是習慣性地防患手段,事實上他也不相信二弟會對他不利,敢對他不利,從一開始,他就想用柔和的手段來解決兄弟間的這個分岐。想不到二弟並沒有被他擺出的陣勢嚇倒,而且滿朝文武所有重臣幾乎一邊倒的反對遷都,他也不能置若罔聞,遷都這招從眼前來說是釜底抽薪、從長遠來說利在千秋的大計只得暫時擱置。

  他還有的是時間,有的是手段,何必著急呢?

  自從兩百多年前安史之亂後,中原漸漸開始淪喪,異族入侵,諸侯割據,不斷地改朝換代,不停地廝殺掠奪,可是他,洛陽夾馬營出生的一個武官之子,橫空出世的香孩兒,只用了十幾年的功夫,就讓中原大地重新統一,建立了一個穩定的強大的霸業政權,這樣的大事他都做得來,還有什麼是他辦不了的?

  他不著急,既然二弟仍然不肯放棄,他可以用十年、二十年的時間,來慢慢消磨二弟的壯志。二弟是沒有反他的膽量的,也不會反他,二弟只是想創造在朝中無人可比的聲望,迫使他考慮一旦選擇了皇子來繼承大統,那麼他駕崩之後,大宋必會出現主弱臣強的危險局面,迫使他不得不把兄弟也納入立儲的選擇目標。

  沒關係,不就是主弱臣強麼?二弟這一手又怎能難得住我?

  趙匡胤晒然一笑,停住腳步,把目光遙遙投向了西北天空……

  那兒還有一個王國,一個搖搖欲墜的王國。

  中原已經在手,接下來,他要滅掉北漢國,奪回幽雲十六州,在他有生之年,讓九州重新一統。但是天下初定,現在宋國需要休養生息,重新積聚力量,才能發動北伐,他清楚地意識到,契丹人不是那麼好對付的,它遠比蜀、漢、荊、湖、唐更加強大,經它們加起來還要強大,甚至比現在的宋國強大,北伐之戰不可能一蹴而就,這樣的話,一定得謀而後動,否則一旦敗了,很可能從此挫傷宋國的士氣,再次北伐將將更加困難。

  因此,託庇於契丹的北漢國,在決定與契丹正面開戰前也就動不得它。但是現在機會來了,契丹弱主登基,引得野心家紛紛登場,慶王暗鬥之後終於撕破臉面發動叛亂,引致契丹諸族大決裂。如今南院大王耶律斜軫發兵抄了他們的老家,慶王雖自上京倉惶退兵,但是他的實力並未受到太大的損失,這樣的話,如果要發兵征討北漢國,契丹正被慶王拖著後腿,很難予以幫助。沒有契丹人撐腰,北漢又豈堪一擊,何不趁此機會把它拿下來呢?

  趙匡胤微笑起來:「此番回京之後,就讓德昭親自率兵北伐,朝中善戰之將盡可供他驅策,那些此番南征未得到戰功的將領必紛紛響應,再使趙普為參贊,隨軍輔戰,待皇兒功成歸來,便是以王爺之尊,有了滅國之功;光義是晉王,同樣有滅國之功,兩人算是打平。

  那時朕再藉戰功,讓趙普還朝,受過這次教訓,趙普應該能收斂一些,有他制衡二弟,此後朕將國事多多交予德昭去辦,有朕一手扶持著,三年五年、十載八載之後,德昭之威望權勢還怕不在光義之上麼?

  光義,你就算是一棵參天大樹,如今也已長到盡頭了,而德昭,還只是這初春季節剛剛吐綠的一截枝芽,待到你們並駕齊驅的時候,到那時,你自然曉得收手,縱不肯收手,那時你也無力迴天了,潤物無聲啊……」

  趙光義騎在馬上,意興蕭索地道:「趁興而去,敗興而歸。唉,記得小時候和大哥去洛河邊遊玩,風光無限,美不勝收,如今再看,怎麼就覺得毫無興致了呢。」

  慕容求醉微笑道:「千歲,如今積雪初消,尚未到春暖花開時節,洛河邊上自然沒有什麼風光可看了。」

  趙光義搖頭一嘆道:「那時候,也是天氣剛剛放暖……」

  慕容求醉笑道:「少年時的情趣,與成年後自然不同。呵呵,那時千歲去洛河邊上,想來破冰釣上一尾肥魚,便是最大樂事了。如今卻不然,要是此去洛河,能有洛神來迎,那才是無上之喜吧?」

  趙光義仰首大笑:「不錯,不錯,少年時的樂趣,與成年後自然是大大的不同。唔……,洛神……,本王幼年時便聽說,洛神宓妃原是伏羲氏的女兒,她定居洛神之畔,被黃河河伯所覬覦,將她抓入水府,要迫她為妻,這時妻子偷了靈藥返回天宮,獨自一人留在人間的后羿聽說此事,便打敗河伯,將她救回人間,兩人日久生情,結為夫妻,天帝便封后羿為宗布神,宓妃為洛神。」

  慕容求醉道:「是啊,後來曹子建暗戀大嫂甄氏,還曾藉口在洛水邊遇到了洛神宓妃,寫下一篇《洛神賦》,以寄託對甄氏的迷戀之情。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遠而望之……遠而望之……遠而……」

  趙光義接口笑道:「怎麼,慕容先生記不起詞來了麼?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綠波。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

  「王爺,並非下官忘詞,你看那位女子,可算得上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

  趙光義閃目望去,只見前方路上一位白衣女子,身材高挑,素帶纏腰,走起路來嫋嫋娜娜,不禁雙眼一亮,讚道:「風姿翩躚,果然不俗……」

  兩個人品頭論足,步伐就慢了下來,行至那白衣女子面前,兩人不約而同回首看去,想看看那女子姿容是否也如背影一般驚豔,這扭頭一看兩人雙眼頓時就是一亮,眼前這女子果然姿容婉麗,趙光義只覺那女子一雙桃花眼媚氣逼人,還未及露出驚豔神色,那白衣女子突地雲袖一揚,寒光乍閃,身影躍起,迅若閃電地驚豔一劍,刺向他的咽喉。

  「啊!」慕容求醉驚呼一聲,身形一動便欲躍起,心中忽地一閃,不覺又頓了一頓,這一剎那的功夫,劍光已至趙光義咽喉,趙光義仰身而起,雙腿已然脫鐙,用力在馬背上一踹,魁偉的身子竟然極為靈巧地避開了這險之又險的一劍。

  那白衣女子柳眉一揚,似乎有些詫異於他的身手,她伸手在馬鞍上一按,又是一劍逼來,仍是刺向他咽喉,趙光義剛剛落地,蹬蹬蹬連退幾步,大袖一捲,裹住了那白衣女子的劍刃,只聽「嗤啦」一聲,袍袖碎裂如漫天蝴蝶,那女子手中劍也被帶得揚向半空,趙光義吐氣開聲,一掌便拍向那女子賁起的酥胸,出手狠辣,毫無憐香惜玉之意。

  這時晉王侍衛全都撲了上來,趙光義甫一交手,就發覺這女子劍術實在算不得高明,方才她那驚豔的一劍,完全是仗著奇快的身法這才對自己構成了威脅,所以大聲喝道:「一旁站下,待本王擒她!」

  趙光義屈指如鉤,連施擒拿,那白衣女子劍法果然很爛,只能仗著奇妙無比的身法且戰且退,慕容求醉緩緩下馬,目光閃動,看著大戰的雙方,忽地伸手一探,自一親兵肋下抽出佩劍,揚手一擲,高喊道:「千歲,接劍!」

  趙光義騰身退了一步,接劍在手,忽地一聲,風雷大作,這劍在他的手中,較那女子強了不知多少,那女子疾退,趙光義仗劍直追,那女子與他交手幾合,手中短劍幾欲脫手飛去,眼見不敵,仗著身法奇妙,便欲脫身離去,趙光義哪裡肯放,使劍將她攔了下來,眼看那白衣女子漸漸不支,路邊矮牆外忽地躍出一人,也著一身女子衣衫,臉上卻蒙了一塊布帕,手中使一口劍,夭矯若天外飛仙般一劍馳來。

  「鏗鏗鏗」,二人劍刃相交,趙光義被迫得連退三步。趙光義驚疑不定地看著這蒙面人,既驚於此人劍法的高妙,又驚於他所使的劍,兩人所用俱是軍中所用的闊劍,可以雙手把握,如刀斧般削劈。

  「你是什麼人?」一見對方用的是軍中大劍,趙光義又驚又怒,厲聲喝問。

  那人臉上蒙著面巾,頭上壓著一頂氈帽,帽簷兒低低壓至眉頭,頭微微低下,並不與他對視,卻去一把拉住了那白衣女子,趙光義大喝一聲,雙手握劍,向那人連劈三劍,都被那人單手使劍,以極巧妙的手法化解,趙光義本不擅劍術,一見那人劍術明顯高於自己,猛地一劍脫手劈去,抽身便自一名侍衛手中奪過了纓槍。

  槍扎一條線,棍打一大片。然而棍端裝尖即為槍,槍若去尖即為棍,所以槍棍相通,槍也可以抽、打、劈、砸,棍也可以戳、挑、撩、滑。這條槍到了趙光義手中,真個是虎虎生風,時而用槍法、時而用棍法,正所謂一寸長一寸強,這條大槍到了趙光義手中,那人使劍便有些吃力了。

  趙光義槍如游龍扎一點,棍似瘋魔掃一片,把槍棍的技藝發揮的淋漓盡致,那人似乎要扯著白衣女子離去,眼見趙光義棍法厲害,抽身不得,忽然鬆開那白衣女子,雙手握大劍反擊過來。

  趙光義冷笑一聲,大槍一搖,霍地點向那人前胸。槍怕搖頭棍怕點,大槍一搖,撲愣愣來了個鳳凰三點頭,槍尖被抖成一個又圓又小的圈,忽然快逾閃電地向那人咽喉及兩肩扎去,哪一槍是實,哪一槍是虛,讓人著實難測。

  他這一槍搬、扣、刺,三個動作一氣呵成,不想那人劍法實也高妙,手中一口重劍,居然使得極為輕靈,這必殺的一槍竟被他破解,而且反手一劍貼著槍柄向他手掌削來。

  槍似游龍,捉摸不定,那槍桿兒不是直來直去的,鋒利的槍尖刺出,槍桿抖顫,猶如一條蜿蜒前進的龍蛇,這一劍削來,趙光義振腕一挑,一磕一崩之間,便用槍桿兒將那柄劍彈開,大槍一翻,使槍柄扎向那人下陰,那人一劍逼退了他的攻勢,已趁勢一扯那白衣女子,低喝一聲:「走!」便雙雙躍向牆頭。

  趙光義大槍一振,如一條飛龍脫手向那人追去,那人身在空中,揮劍一格,反借這一槍反震之力,更快地閃向牆後。

  趙光義堂堂王爺,自然沒有當街狂追的道理,他大喝一聲道:「追!給我追!」那些士兵便立即紛紛撲向牆頭。

  「千歲……」慕容求醉走上前來,趙光義一擺手制止了他,看看四下已圍攏來許多看熱鬧的百姓,陰沉著臉道:「回去再說。」

  他扳鞍上馬,侍衛們立刻圍攏上來,將他護在中間,又有人驅散百姓,趙光義快馬加鞭向前馳去,行不多遠,便見前方一乘車轎,車轅上站著一人,正向遠方眺望。那人一回頭,瞧見疾馳而來的趙光義,連忙跳下馬來長揖道:「千歲。」

  趙光義一看這人正是楊浩,只有一乘車轎,也無侍衛相隨,看他模樣似乎也正遊覽歸來,趙光義忙一勒馬韁,說道:「楊左使,這是從哪裡來?」

  楊浩道:「哦,下官今日去遊白馬寺,剛剛歸來,方才見到幾名王府的士卒急匆匆趕往前去,不知……」

  趙光義目光一閃,忙問道:「方才你可曾見到兩個女子匆匆行過?」

  楊浩道:「的確見過,不過……其中一人雖著女裝,看其身形步態,卻似一個男子呀,她們走的飛快,下官正在納悶兒,就見王府的親兵趕來,見了下官,也曾問起她們下落,下官剛剛指明方向,他們就匆匆謝過追去了,千歲,可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不知下官可有效勞之處?」

  趙光義強自一笑道:「沒甚麼大事,只是兩個民女衝撞了本王的儀仗,侍衛們小題大作罷了,楊左使自去忙吧。」說罷揮鞭向前馳去,楊浩忙避過一步,拱手讓行,待趙光義一行人去遠了,楊浩暗暗吁了口氣,他急急返身上車,一進車廂,就見葉大少和那白衣女子正並肩而坐。

  楊浩匆匆放下轎簾,沉聲問道:「壁宿,你這是做什麼?」

  原來,那白衣女子正是壁宿喬裝改扮,巷中行刺一幕,都落入恰恰經過此處的楊浩眼中,楊浩一眼認出壁宿,不禁大為驚駭,眼見壁宿不敵,左支右絀行將被捕,情急之下楊浩汲多想,他一面命車子繼續前行,一面匆匆換上葉大少的女裝,取布帕蒙了面,又從隨行的兩名親信侍衛手中取了一口大劍,命他們兩個獨自歸去,然後急急趕去救了壁宿回來,還來不及問他緣由,支走了那些追捕的官兵之後,便站在車頭作戲。

  聽他一問,壁宿血貫瞳仁,咬著牙根恨聲說道:「我要……殺了趙光義!」

  「千歲……」

  趙光義轉來轉去,轉得慕容求醉眼都花了,趙光義這才止住腳步,輕輕地搖了搖頭:「不會,不會是他,他不會派人殺我,不會……」

  慕容求醉目光一閃,連忙追問道:「千歲可是知道是什麼人指派了那刺客麼?」

  趙光義瞟了他一眼,臉色更顯陰霾,他沉吟半晌,輕輕搖了搖頭,低聲吩咐道:「你自去休息吧。尋常百姓不會自生事端前去舉告的,這事兒儘量壓下來,如果真的有人問起,此事也不宜聲張,。」

  「是,慕容告退。」慕容求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拱手退了下去。

  趙光義頹然坐到椅上,喃喃自語地道:「那人使的是軍中的大劍……,會是誰要殺我呢?不會,不會是他,絕不會是他,大哥縱然惱我覬覦皇位,以大哥的脾性為人,也不會對我起了殺心。這場搏奕,是實力的較量。誰能得立儲君,誰便能得承大寶,大哥以至尊身份,斷不會行此下三濫的手段。」

  仔細想想,他又動搖了自己的判斷:「可是……皇兄會不會以為百官反對遷都,都是因為被我收買,所以才心生忌憚?」

  他負起雙手,又在廳中踱了起來,臉上陰晴不定:「我自滅唐歸來,聲勢一時無兩,李漢瓊、曹翰、田欽祚這些肯不折不扣執行我軍令的禁軍大將,我都大加褒獎為他們請功,示恩邀好的動作太過明顯,他們也投桃報李,對我頗為親近,走動的密切了些,曹翰擄掠金銀無數,還惦著送我一份厚禮,如今又有百官與我眾口一辭阻止遷都,大哥會不會聽到了這些消息,對我……,可是……他會因此狠下心來對我下手麼?」

  想到趙匡胤一向的為人,和對自家兄弟的深厚感情,趙光義猶疑難決,正沉吟間,廳口忽地有人悄悄稟道:「千歲,京裡有人,帶來了緊急消息。」

  趙光義霍地抬起頭來,吩咐道:「著他進來。」

  那人是南衙一個小吏,亦是趙光義的心腹,一見大廳,見到趙光義立即施了一禮,趙光義問道:「京裡發生了什麼事?」

  那人道:「千歲,曹翰將軍還京之日,於汴河碼頭遇刺身亡。」

  「什麼?」

  趙光義聽了頓時一呆,那人又道:「此事與我南衙本無甚關礙,不過千歲吩咐過,京中如有什麼風吹草動,不管與我南衙有無干系,都須稟報千歲,所以程判官令屬下前來稟報。」

  趙光義微微眯起眼睛,問道:「曹翰將軍遇刺,是什麼時候的事?」

  那人稟道:「三天之前,因為並非涉及我南衙的急事,又因處處緝捕凶手,恐引起有心人注意,所以屬下並未借用官驛快馬,也不敢亮明南衙身份,只以商賈身份趕來,行路不敢匆忙,所以今日方趕到洛陽。」,

  趙光義面色攸變:「三天?已經三天了,堂堂朝中重臣遇刺,第二天就該稟報官家的,為什麼洛陽這邊一點消息都不知道?」

  那人訝異地道:「什麼?魏王千歲和權知開封府尹皇三弟不曾將此事上奏官家麼?這個……屬下不知……」

  魏王德昭和趙光美的確把此事壓了下來,因為皇帝此番西巡,是一統中原之後,歡歡喜喜去祭祖先的,這時匆匆報告朝中大臣遇刺身亡於事無補,徒惹官家不快。再者,二人是頭一回擔任留守汴梁的大事,馬上就在自己治下出了這麼大的案子,凶手是誰都不知道,官家面前如何交待?二人想著也抓凶手,若能搶在稟報趙匡胤之前抓到凶手,面子上也好看一些,有此顧慮,所以作為監國,暫且壓下了此事,不想這卻引得本就多疑且心中有鬼的趙光義猜忌起來。

  趙光義眼睛轉動了幾下,又問:「曹將軍怎生遇刺?」

  那人道:「當日曹將軍押運五百鐵羅漢返京,在汴河碼頭時,忽有一位書生持書畫獻上……」

  那小吏源源本本說了一遍,趙光義將經過問了個仔細,揮手讓他退下,臉色登時變得更加難看起來。諸將之中,如今和他過從最密切的就是曹翰。曹翰殺神一般的作風甚合趙光義的胃口,請功簿上,他為曹翰的美言也最多,曹翰投桃報李,早已使人送回消息,說是攜了大批財物回京,內中精挑細選了十船寶物,是贈與晉王的。

  如今他死了,監國竟然不予公開,緊接著就是自己遇刺,行刺的凶手手法相近,都是喬裝打扮,藉故近身,都是輕如靈猿,來去如風,這豈不是一樁奇事?

  大臣遇刺,十年不遇的大事,三日之內在東京、西京接連發生,兩個遇刺者之間又有這許多關係,再想到那刺客失手,倉促躍出一身女裝,卻是男兒身形的人所使的軍中大劍,趙光義心中便是一沉:「大哥,為了把皇位留給你的兒子,你真要把兄弟置之於死地麼?」

  楊浩暫住的官邸,聽著壁宿含淚述及別後經過,說出水月姑娘慘死的經過,想起那個只會含蓄溫柔地向他輕笑的小姑娘,竟然就此身死,楊浩心如針扎,葉大少在一旁囁著嘴巴,有心想勸壁宿幾句,可是瞧見他模樣,竟然說不出話來。

  壁宿說罷,含淚起身道:「多承大人慨施援手,此恩此德,壁宿銘記心中,壁宿一個刺客,不宜留此為大人招災,就此告辭。」

  楊浩沉聲道:「你要去哪裡?」

  壁宿站住腳步,亢聲道:「不殺趙光義此賊,壁宿枉為人也。我會擇機,再次行刺!」

  楊浩淡淡地道:「你不是他的對手,一次偷襲不成,更難再得機會下手,不想找我幫忙嗎?」

  壁宿慢慢回身,向他長揖一禮,緩緩地道:「襲殺皇族重臣,塌天之罪。壁宿孤獨一人,無牽無掛,大人自有家眷和錦繡前程,有許多兄弟要賴你同圖大事,壁宿怎能連累大人?壁宿只恨當初未聽大人之言,未與大郎同行,如今遭此無妄之災,能得大人冒死相救,已是感念不盡,不能再拖大人下水了。」

  楊浩一步步向他走去,沉聲說道:「昔日你我渡口相逢,兩個亡命,奔走西北,如何相依為命,你忘了麼?」

  「草原上,楊某為毒蛇所噬,命在旦夕,是仗你蛇藥才救回一命,你忘了麼?」

  「自到蘆州,我做官也罷、做民也罷、做匪也罷,你鞍前馬後,為我奔走,毫無一句怨尤,你忘了麼?」

  「你忘了,我卻沒忘,我視你如兄弟,豈是待如走狗?這天下,不差一個晉王,我楊浩,卻不想少了你這個兄弟!」

  壁宿感動的熱淚盈眶,顫聲道:「不,大人所圖甚大,豈可為壁宿一己之仇輕身赴死,壁宿不敢答應,不能答應。」

  楊浩走到面前,舉手搭在他的肩上,直視著他道:「你錯了,我知道你如今恨比天高,但是我並未想馬上與你去報仇。他的武功……著實出乎我的意料,今日我使的劍不趁手,但是他的槍也並非他擅使的武器,以我方才交手情形來看,若是單打獨鬥,以我現在的武功,還奈何不了他,何況經此一事,他的護衛必然森嚴,我們縱能得手,也再難全身而退了。我會幫你對付你的仇人,卻不是要把我們兩個的性命也搭進去。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若想一擊成功,你現在要能等。」

  壁宿重重地一點頭,沉聲道:「我能等,窮我一生一世,我有的是耐心!」

  楊浩展顏笑道:「那就成了,你現在切不可露面,先潛居在此,過幾日風聲平息,我才送你離開。」

  他轉首望向廳外一角天空,輕輕地道:「這世界改變了許多,但是有許多東西並沒有改變,哪怕滄海桑田,人心、人性、慾望……,這些東西沒有變,有些人的選擇就不會變,只要他的選擇不會變,他的行動就未必無跡可循。我答應你,一定會找一個最恰當的機會,讓你手刃仇人!」

  趙匡胤要起駕回京了。

  他緩緩行於舊時居處,看著那未變的屋簷,曾經爬過的牆頭,偷過棗兒的鄰家棗樹,依稀彷彿回到了童年時光,一代帝君,也不禁柔腸百結。

  往事仍是歷歷在目,可他已從一個孑然一身,提一條棍子走出家門闖蕩天下的漢子,變成了九五至尊,中原人主。無數眾臣環繞,身處人世之巔,心中卻有無限寂寞的感覺。

  在一條陋巷中站住,若有所思半晌,趙匡胤微笑起來:「朕記得,小時候曾經得到過一匹小石馬,愛逾珍寶,常被玩伴所竊,所以就埋在這裡,也不知它如今還在嗎?」

  當即就有禁軍大漢上前拋挖,在他所指之地附近刨出好大一個坑來,果真找到一匹小小石馬,趙匡胤接在手中,也不顧上面滿是泥土,輕輕地撫摸著,臉上露出無限溫馨的光輝。

  他深深吸了口氣,說道:「走吧,走吧……」

  車轆轆,馬蕭蕭,大隊人馬又一次去了他父母墳前,向二老辭行。

  哭祭雙親之後,趙匡胤登上陵園角樓,四處觀望,只見南有少室、太室諸山;東有青龍、石人諸峰,西臨伊河、洛水,北靠滔滔黃河。

  「多好的地方呀,就算關中凋蔽,至少也該選擇這裡做我帝都,這裡,我是不會放棄的!」

  他忽地喚過一名禁軍侍衛,取過他的勁弓,搭一枝箭,向西北方向奮力射出一劍,振聲吩咐道:「此箭所停處,即朕之皇堂。朕千秋之後,當葬於此!」

  他取出那匹小石馬,令人埋在落箭處做為記號,立即有親信大將接過石馬,率百餘名侍衛急馳而去,尋那落箭之下。

  趙匡胤再望一眼這青山綠水,概然說道:「走吧,回京!」

  此時,楊浩正在北行路上,帶一千八百禁軍,招搖北向,直趨上京。

  昨日朝會,晉王趙光義忽然稱病,未來上朝。這是尋常小事,初春時節,人反而易生病,朝中文武大臣們這些時日偶患小疾的並不少,誰也沒有放在心上。

  本來以為今日朝會無甚要事,正要例行結束的時候,忽然收到軍情急報,雁門關外有北人打草谷,劫掠燒殺一番,禍害百姓無數,雁門守軍聞訊趕去,雙方一場大戰,各有死傷。

  百官聞之譁然,楊浩也大為驚詫,他正準備安排人在雁門關外製造摩擦,為自己赴契丹出使製造機會,可是葉大少的消息還沒傳遞出去,不可能是他的人乾的。如今北國情形,只怕宋國干擾,他們還會來招惹宋人麼?

  朝中文武議論紛紛,有人認為北人此時還敢生事,當予嚴懲,有老成持重者則認為我朝連番做戰,徵南伐北,此時宜修養生息,積蓄國力,此事說不定只是某個窮苦部落初春時節沒有食物,舉族都要餓死,迫於無奈這才行險劫掠,當和平解決。

  楊浩抓住這個機會,請求出使契丹,用外交手段解決爭端。趙匡胤正打算回京之後便派皇子去伐北漢國,這是一定要摘到手的一枚桃子,雖然預料契丹正鬧內亂,不會派兵阻撓,若能藉此事派使者對契丹安撫一番,顯然更加妥當,於是與楊浩一拍即和,當即應允。

  朝會之後,趙匡胤祕召楊浩,面授機宜,兩人敘談良久,次日趙匡胤再次祭掃祖宗陵墓,回返汴梁,而楊浩則率隊趕赴契丹。

  出關在即,楊浩懷揣國書一封,這一封國書是趙匡胤親筆寫就,卻非他來草擬的,國書中軟硬兼施,要求契丹休管漢國之事,則契丹平亂,宋國亦予支持,內有豪語:「河東逆命,所當問罪,若北朝不援,則親和如故;不然,惟有戰耳!」

  趙匡胤,真豪傑也。為了你,也為了我自己的兄弟,我就冒險對付對付那位晉王千歲吧。不過,此事並非眼下就可圖謀的,我要出使契丹了,此一去,先接回那苦命的冬兒再說。

  「冬兒,冬兒……」

  楊浩默唸著她的名字,想起兩人相識以來種種,雙眼漸漸溼潤,輕撫懷中的那封國書,楊浩在心中暗道:「冬兒我妻,理當攜回。若蕭后玉成其事,則萬事皆休。不然,我一定大鬧上京,擾你個焦頭爛額,不得嬌妻,誓不回頭!」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2-14 20:58
第380章 三面埋伏

  到了雁門關稍作休整,早已候在那裡的穆羽等幾名貼身侍衛趕來與楊浩匯合,一行人出關向東北進發。

  此時的塞外,是另一個帝制文明。如果說此前的匈奴、鮮卑、突厥都被中原貶為蠻夷,既沒有規範的國家體繁育,也沒有完善的組織結構,更沒有成熟的思想體系,其組織架構只是一個部落聯盟,但是當契丹建國的時候開始,情況已然發生了變化。

  契丹八部統一,繼爾將奚、室韋、烏古、回鶻、女真等部落和渤海等國納入治下,廢除了部落體制,建立了學自中原的帝國體制,設宰相、三省六部的府臺官僚體制和州、郡、縣等行政單位,建立了一套類似於漢唐帝國的國家系統,大力招納漢民,鼓勵農耕和工商,引進漢文明,興建孔廟……

  一國兩制,以幽雲十六州的漢人為子民,而不是視做奴隸,這種帝制文明,正是契丹、西夏、女真等強大帝國在日後能夠超越前代遊牧部族,成為漢民族最強對手的關鍵因素。當中原仍在戰亂不休的時候,契丹這個國家正在漸漸成熟,以致北方草原、西域、阿拉伯世界甚至歐洲都感受到了契丹帝國的文明影響力,許多西方民族都誤以為契丹帝國就是傳說中的中華帝國。

  然而中華文明畢竟有著數千年底蘊,雖然經歷了長期的混亂和戰爭,但是當它一統之後,馬上重新煥發了強大的生命力,宋國後來居上,如今已具備了與契丹分庭抗禮的能力,而且大有超越之勢,開始漸漸奪回中原在世界眼中應有的地位。

  楊浩一路行去,發現這裡的百姓多以耕種為主,放牧為輔,和宋境內的邊民大抵相同,如果走近了去交談,會發現他們也穿漢服、說漢語,與中原一般無二。在石敬塘把這裡拱手奉與契丹人之前,這裡本就是漢人領土,如今生活在這裡的,大多仍舊是漢人,你幾乎看不到他們和關內的漢人有什麼區別。

  只不過五十多年的分隔和契丹的統治,人為的在彼此間樹立了一道屏障。打著大宋的旗號,楊浩看不到某些宋代宣傳資料留給後人的畫面:北方漢人激動流涕、歡呼瞻仰他們日思夜盼的祖國使者,他們的目光是警惕而冷漠的,甚至還帶著一絲敵意,看到他們,你就會明白,彼此間的那道隔閡,不止是重兵與關隘的阻隔,而是存在於他們心裡。

  五十多年前,正是中原各路諸侯以天下百姓為魚肉,自相殘殺的時候,幽雲十六州的百姓那時便已被契丹統治,此後中原又歷經許多朝代,始有今日之宋國,對宋國,幽雲十六州的百姓並沒有什麼歸屬感和親熱的感覺,宋國對他們來說,是一個記憶中完全陌生的國度。

  天下九塞,雁門為首。依山傍險,高踞勾注山上。東西兩翼,山巒起伏。山脊長城,其勢蜿蜒,東走平型關、紫荊關、倒馬關,便可直抵幽燕;如果是從汴梁直接出發,那麼徑出居庸關,過石門關,走可汗州赴雞鳴山更快一些,只不過他們是從洛陽出發的,楊浩先行派的人正在雁門關外等候,所以楊浩便藉口先去雁門關了解一下情形,掌握更多的有利情報,再從那裡赴上京,所以選擇了另一條路,不過殊途同歸,最後還是要到歸化州的。

  出關之後,他們已經與契丹方面的守軍取得了聯繫,契丹守軍派了支五百人的隊伍護送他們一同上路,並已快馬傳報南院和上京。

  這支守軍隸屬南院,屬五州鄉軍,軍中戰士八成都是漢人,派來護送的守軍統領也是漢人,叫馮必武,和他們在語言溝通上不成問題。

  一路行來,楊浩與馮必武常尋機攀談,瞭解各方面的信息,得知自上京內亂之後,契丹南院宰相嚴格約束所部不與宋人發生衝突,這次宋人邊寨受到侵擾,他們也是驚詫莫名,不知是哪一路人馬違犯禁令。

  楊浩還了解到,慶王在自己的部族老家被南院官兵襲擊之後,已經放棄久攻不下的上京城,向女真人領域遷徙,但是這只是一個佯動,在吸引了勤王之師撲向女真方向之後,他們已經拋棄老弱,迅速向西穿插,向這一面逃來。

  雖說這面是南院統治範圍,但是因為地廣人稀,可供活動的領域更廣闊,而且不是契丹主力專統的活動區域,南院又無法調動足夠的人馬阻擋他們的去路,所以他們象歷史上每一支爭權失敗的草原部落一樣,試圖穿越大草原,殺到契丹控制力較弱的西北方去,在那裡建立自己的領土,南院宰相此刻正派出探馬四處打探他們的西遷路線,盡最大努力阻擋這支叛軍。

  楊浩聽了心中暗喜,契丹和宋國站在一起,就像一個滿臉橫肉的褸衣大漢和一個深衣玉帶的翩翩公子站在一起,說到侵略性和威脅性,他們明顯比其他任何人都強,如果慶王這支人馬能夠成功地突破重圍,在西北建立一個與上京抗稀的政權,則可以牽制整個契丹軍團無力南下,那麼無論對中原漢人來說,還是對他將來在西北的生存,明顯將更加有利,他現在已經有些期盼慶王的成功了。

  這一日,仍行於西京道上,前方漸至荒涼少有人煙之處,馮必武用馬鞭一指路旁白茫茫一片的地方,說道:「楊大人你看,這種草就是我們關外馬匹喜食的牧草,叫息雞草,息雞草根大而肥美,對馬兒來說最是可口,我關外戰馬驃肥體壯,多賴此草,馬兒一頓吃上十本也就飽了。」

  楊浩聞聲看去,那草與關內的蘆葦倒有八分相似,想不到這貌不驚人的野草就是北方戰馬的主要食料。北方民族有水草豐美適合大規模放牧的草場,生長在這片草原上的遊牧部落擁有強大的機動能力可以隨時南下侵掠中原,一旦遭遇反擊,則可退守沙漠草原,使漢人難以深入,待漢人兵鋒稍減,又可重出江湖,可謂是進退自如。

  他們的蒙古馬種比起阿拉伯馬種和北歐馬種來說要遜色許多,但是很容易繁殖、容易飼養,所以很容易建立一支數量龐大的騎兵隊伍,漢民族一旦失去可靠的馬源,不能組建一支更強悍的騎兵軍團與之抗衡的話,僅靠步兵,正面作戰很難取勝,即使戰勝也很難追擊以擴大戰果,只能坐等他們集結再次反擊,直到力竭而敗為止。

  不知兵難為將,不重農耕難成中原人主,而他若想掌控西北,對畜牧業便也不能不予重視,楊浩正要不恥下問,多瞭解一些這方面知識,忽地空中一聲尖銳的呼嘯攸然掠過,馮必武一怔,已然提馬向前馳去。

  馮必武衝上前方一個矮坡,向遠方眺目張望片刻,喝道:「原地停下,防禦,護住宋使。」

  五百員契丹騎兵立即散開,把一千名宋軍護在中間,宋軍見這些契丹兵只有區區五百人,卻把他們像婦人孩子一般護在中間,他們也是胯下有馬、掌中有槍的英雄漢子,豈肯如此受人輕視,統兵指揮使張同舟立即提馬上前,對楊浩道:「大人,他們區區五百人便想護住咱們麼,既有敵情,卻不許咱們動武,未免太過目中無人了吧?」

  楊浩笑道:「張指揮稍安勿躁,這是他們職責所在,我等是朝廷使者,如今情勢不明,自然不須動刀動槍?」

  他睨了張同舟一眼,微笑道:「你們在內圈再布一道防禦,以策安全便是。」

  「是!」張同舟得令,立即大聲下令,宋軍緊急行動,這些訓練有素的士兵迅速布了一個圓陣,舉止進退,整齊劃下,一時刀槍林立,弓弩上弦,軍容之齊整,尤勝於那五百契丹兵,這可都是禁軍精銳,雖只千人,千人如一,威勢自然不凡,這一小小還以顏色,立即引得那些契丹士兵紛紛側目。

  「發什麼了什麼事?」

  馮必武大聲向快馬馳回的斥候喝問。

  「馮大人,前方發現一哨人馬,至少千人上下,正向這裡馳來,屬下放響箭示警,他們來勢不減,速度反而更快,看來不懷好意。」

  「來人打得什麼旗號?」

  「旗號五花八門,很難揣測來路。」

  馮必武聽了不禁一皺眉頭,這時前方蹄聲如雷,一支騎兵已快速衝來,馮必武大喝道:「示警,再不停下,報明身份,弓箭侍候!」

  看著前方人馬,馮必武扭頭又對楊浩道:「楊大人不必擔心,來者旗號散亂,隊形不整,看來凶悍,彼此間卻很難配合照應,不會是軍隊,也不會是強大部落的族兵,真若懷有歹意,某必叫這支烏合之從有來無回!」

  眼見來敵只在前方,他大聲下令,契丹兵隊形又變,留兩百人護住宋軍側翼,另外三百人已策馬向前,布成了個銳利的箭頭陣,馬上騎士紛紛摘弓搭箭,箭簇上揚,做好了戰鬥準備。

  示警的響箭射出,前方撲來的人不見絲毫停頓,反而呼喝著開始衝刺起來,馮必武臉色微微一變,看著那支張牙舞爪的隊伍,咬著牙根獰笑起來:「是馬賊,他們好大的膽子,放箭!」

  一排利箭射出,狂奔而來的馬賊隊伍登時一陣混亂,有的忙取皮盾遮擋,有的來了個鐙裡藏身,有的中箭落馬,隨即他們便還以顏色,無數枝利箭嘯而來,宋軍士兵立即舉盾護身,楊浩自護衛手中接過皮盾,凝神看著前方來敵。

  對方來都雖眾,但是不過是馬賊而已,對付尋常部落和商旅固然驍勇,馮必武這樣的正規軍卻未必把他們放在眼裡,眼見來敵迅速,只射三撥利箭,對方就要衝到馬前,馮必武立即大喝道:「衝上去,叫他狗娘養的不長眼睛,屠光他們!」

  三百名契丹戰士立即呼喝著衝了上去,雙方靠近不足百步的時候,他們以刀背拍著馬股,陡地加快了速度,雙腳踩蹬,屁股半離馬鞍,快馬如箭,鋼刀雪亮,看那衝勢,若是被他們當頭一刀,只怕連人帶馬都要劈成兩半。

  雙方轟然撞擊到一起,鮮血和破碎的骨肉激揚於半空,契丹兵已經像一柄鋒利的刀,突出了馬賊的隊伍。騎兵要快速的衝鋒才能顯示他們的威力,即便殺入敵陣也是馬不停蹄,一往無前地往前衝,如果勒住韁繩原地纏鬥,那他們的威力還不如步卒做戰,雙方都是深諳此理,馮必武率人揮舞鋼刀將馬賊劈分開來,像一枝離弦之箭般向前衝去,他們要衝過馬賊隊伍,迴轉身來再往回衝殺,被撕裂成兩半的馬賊隊伍也是片刻不停,與他們錯身而過,一路兵器交擊,鏗鏘作響地撲向原地待命的契丹兵和楊浩所部。

  眼見他們衝到近前,那兩百名契丹兵就像受到挑戰的狼狗,咆哮著撲了上去,就在這時,一陣號角聲起,嗚嗚嗚直衝蒼穹,自後路又有一支隊伍殺出,人數至少也有千人,一個個張牙舞爪,呼號而來。

  如果不能發揮自己騎兵的優勢,任由來敵撲到面前,那就只能任人宰殺了,張同舟一見,立即喝令後隊戒備,準備待敵兵衝至近一箭之地時便也如契丹兵一般發動反衝鋒,楊浩見了,心中忽地覺得有些不妙。

  馬賊唯利是圖,襲擊自己作甚?如果他們是誤把自己當了商隊,此時也該知道不是好捏的軟柿子了,為何還是如此亡命?尤其是這支馬賊隊伍竟然分兵兩路,先行引開契丹兵,繼而突襲自己本部,顯然是有備而來,甚至連他們的行蹤路線、人數多寡都已打探明白,恐怕他們不只是馬賊那麼簡單。

  就在這時,蘆葦般茂盛的息雞草叢中忽有無數利箭射出,將正屏息嚴陣以待後敵的宋軍射翻了多人,然後一支人馬猛地殺了出來,頭前一人,手中提一支雪亮的三股鋼叉,身材魁梧,一隻眼睛戴著黑色的眼罩,卻是一個獨眼龍。

  他揮舞著鋼叉,遠遠地就大聲咆哮道:「殺宋使楊浩,殺!殺!殺!」

  「果然是為我而來!奶奶的,別人做使節,那是優差,怎麼我接的差使總是離不了打打殺殺?」

  楊浩嘆了口氣,霍地拔出利劍,大喝一聲:「全軍,殺!」說完率領親軍,便搶先衝了出去。他衝的不是後路,也不是側翼,而是前方正與契丹兵纏鬥在一起的那股馬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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