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步步生蓮 作者:月關 (連載中)

 
acer76123 2017-7-18 08:15:3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9 236770
acer76123 發表於 2019-3-18 14:57
第461章 斬首行動

  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各營兵馬正在徐徐收攏,雨已經停了。

  楊浩聽說趙德昭陣前受傷,便立即動身前往探視。趙德昭是皇子,也是王爺,身份之貴重,在整個宋國僅次於趙光義。而楊浩曾與他一同巡狩江淮,以正副天使的身份共同解決開封斷糧危機,於公於私聽說他受了傷都該去探望一番的。何況兩人之間還有一個共同的大秘密。

  既然要去,就要做得光明磊落,免得引起有心人懷疑。楊浩整頓好了自己的陣營之後,便令侍衛打起楊字大旗,登車公然駛往趙德昭的軍營。

  趙德昭受傷,實是迫不得已。他若不知父親死亡真相那也罷了,既然知道,怎肯相信二叔對他還有些許善意?可是心中越是小心,表面上他越不敢露出一絲馬腳,讓趙光義對他有所懷疑。當時趙光義以九五至尊之身,在他的大營中要親自上陣,他趙德昭身為主將,無論如何都得出面攔阻,而且還得比隨侍於趙光義左右的諸將表現的還要惶恐才成,被趙光義那樣一逼,他就不得不親自上陣了。

  可是趙德昭對趙光義是懷著十分的警惕的,尤其是他因心中憤懣難平,對一向親密的堂弟趙德崇隱晦地有所透露之後,總擔心二叔已經知道他已瞭解了父親死亡的真相,如今趙德昭一番做戲,逼得他親自上陣,前方滾木擂石、箭矢如雨也罷了,他更擔心的是來自背後的冷箭。趙光義可是讓慕容求醉任監軍呢,副將高胤也是禁軍的將領,誰曉得他是不是已經被二叔徹底收買了?

  於是,趙德昭必須、只能、不得不讓自己中上一箭,以傷避險。要不然他以皇子之尊,王爺之身,皇帝自然不能以身涉險,他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爺若有個三長兩短,同樣是將士們不能承受的重責,身旁親兵披甲執盾,把他護得水洩不通,豈能輕易便中了流矢?

  趙德昭「奮勇當先、閃避不及」,大腿上中了一箭,傷處雖敷了金瘡藥,可是因為箭頭上塗了砒霜和污穢之物,挖去了一大塊肉,傷處不免痛楚難忍,但是他的心倒是安了下來:「二叔一向標榜仁義,向臣民們顯示他對先帝子女的厚愛,我的傷勢這麼嚴重,他總不能再逼我上陣了吧?我就歇在這中軍帳內,他絕不敢冒險令人在帳內刺殺於我。」

  果不其然,聽說趙德昭受傷,趙光義忙不迭便趕了來親自探視,他噓寒問暖,親自為侄兒敷藥包紮,當著趙德昭的面狠狠責罵了慕容求醉、高胤等官員衛護不周之罪,又留下兩名貼身御醫來照料他的傷勢,最後又握著他的手共同緬懷了一番亡兄趙匡胤,這才灑下幾滴鱷魚的眼淚,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趙光義離去不久,各營主將便紛紛趕來探視,趙德昭臥於榻上一一答對,好一通熙攘,剛剛送走了一批客人,就聽侍衛進來通稟,河西隴右兵馬大元帥楊浩到了。趙德昭心中一喜,臉上卻不敢露出什麼異樣,只淡淡地吩咐道:「啊,楊太尉來了,快快有請。」

  鄧秀兒圍著宋軍的大營轉悠了十來天了,十來天下來,她的花容月貌早不復存在,蓬頭垢面滿臉塵土,瞧來真是狼狽不堪。可是想到父親那濺血的咽喉,想到母親懸在樑上的冰冷屍體,她的心中就像燃燒著一團烈火,這團烈火支撐著她旺盛的鬥志,雖然臉頰日漸瘦削,可是一雙眼睛卻始終閃爍著不屈的光彩。

  在遠山上她無法辨識哪一處軍營才是仇人的所在,可是一旦下了山,處處都是一座座營寨,營寨前後俱有兵丁巡弋,她又近不得身。鄧秀兒雖得名師傳授了一身武藝,可是對於這軍陣卻仍是個門外漢,完全摸不著頭腦。仗著靈活的身手,鄧秀兒一邊觀察一邊靠近,這十幾天工夫下來,對軍營的巡弋、作息、崗哨等等漸漸有了些瞭解,今天趁著大戰剛剛結束,各營兵馬撤回本陣的時候天降暴雨,她終於開始行動了。

  鄧秀兒滾得一身泥漿,難辨男女,冒雨潛近,襲擊了一名士兵,剝了他的軍衣穿在自己身上,便摸到軍陣前,與人合抬了一個傷兵,一步一滑地混進了軍營。士兵們俱是一身泥濘,在這晉陽城下半個多月的時間,他們也不曾有過一回洗澡的福利,此時一身泥濘也不算稀奇,再加上剛剛撤下來,士兵們各歸本營還要經過一番混亂,鄧秀兒裹挾在亂兵中一時並不會被人發現。

  鄧秀兒不敢開口向人詢問楊浩的營地,只靠一雙眼睛四處搜索,忽見營中矗著一桿大旗,雨後旗幟垂著,好半晌才被風展開,上邊卻是一個趙字。鄧秀兒不由大失所望,正欲趁亂再摸向別的營盤,轉過幾頂氈帳之後,忽見遠處一面楊字大旗徐徐向軍中走來,鄧秀兒心頭怦地一跳,立即握緊劍柄追了過去……

  殺熊嶺,密林深處,劉繼業遙望遠處那座晉陽城,遙望晉陽城下一座座軍營,雙眉緊鎖,面色十分沉重。

  一員小將急急走到他的身邊,這員小將本來生得十分俊朗,可是軍衣在密林中已經刮成了絲縷布片,再加上多日不曾梳洗,蓬頭垢面,若不是他腰間的佩劍仍在,看起來就像一個叫花子。

  「爹,今天他們已經攻上了晉陽城頭,咱們再不殺出去,恐怕……晉陽城就要不保了。娘和弟弟還在城中……」

  「皇帝也在城中!」

  劉繼業猛地截斷了他的話,楊延朗忙道:「是。」他沉默了一下,徐徐又道:「爹,士卒們已經在這高山上隱藏了十多天了,每日吃的是冷食、喝的是冷水,三月天氣,猶有餘寒,許多士兵已經生了病,再這樣耗下去,恐怕等不到趙光義破城,咱們……咱們就已喪失了三成戰力。」

  劉繼業當然明白喪失三成戰鬥力對一支軍隊意味著甚麼,那絕不是簡單的可以分割計算的戰力損耗,一軍之中喪失三成戰力,在戰場上足以使全軍潰敗了。它對士氣、鬥志的消磨,給整個部隊帶來的牽絆羈縻,影響的戰力至少達到七成。

  劉繼業抬頭看了看天,還是沒有說話。

  楊延朗又道:「守在城中的都是老弱殘兵和青壯百姓,這十幾天的仗打下來,雖仗地利,恐怕傷亡絕不會小,如果再耽擱下去,就算咱們解了晉陽之難,那也國將不國了,這麼做還有什麼意……」

  「混帳話!」劉繼業猛地喝止了兒子,沉聲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義之所在,捨生忘死,事事如此權衡,不如去做一商賈!」

  楊延朗垂首不語,劉繼業吁了口氣,忽然道:「今夜,將有大霧。」

  「嗯?」

  劉繼業吩咐道:「所攜的肉乾、水酒,今日不做限量,讓大家都吃個飽。命令全軍做好準備,搬開半山的荊棘和掩藏之物,今晚,咱們趁夜襲營!」

  楊延朗振奮起來,腰桿兒一挺,抱拳應道:「末將遵令!」

  他轉身欲走,劉繼業忽然又道:「延訓的傷……怎麼樣了?」

  楊延朗止步道:「山上倒是不虞藥物,可是此地處境實在惡劣,整日隱藏於林中不見天日,三哥兒的傷處始終不見好轉。」

  劉繼業嘆了口氣,緩緩說道:「延朗,讓他留下吧。如果今晚,咱們父子一去不返,家門也算有後。」

  楊延朗低低地應了一聲,轉身離開了。

  劉繼業挺直了腰桿兒,就像一柄解去了槍套的銀槍,筆直地站在那兒,風拂動他胸前長髯,目中緩緩泛起一陣殺氣。

  風蕭蕭兮,動鬆濤。

  楊延朗的話他不是不明白,他帶兵多年,身經百戰,如何估算不出在宋軍雄師的猛烈攻擊下,城中的傷亡會是如何慘重,如何不曉得解了這一次厄難,未必就能讓漢國長治久安。

  可是,抵抗敵人的侵略是錯誤的嗎?

  有太多的東西,精神、信念、責任、氣節,足以凌駕於生命之上。

  正如劉繼業所言: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義之所在,捨生忘死而已。把別人的犧牲當作白癡,把別人的信仰當作無聊。這些人才是真真正正的悲哀,如此悲天憫人者,可以把「三日亡國」的皇甫繼勳和民國汪某人讚做識大體、重大局的英雄了。

  幸好,我們的民族從來不乏英雄,氣吞山河食人守城的睢陽張巡、赤心報國殺金賊的八字軍、一城死戰的揚州史可法……

  忠、孝、節、義,從不曾失傳。伯夷叔齊餓死不食周粟的操守、介之推抱樹而死的執著,自古而今,從不曾從我們的脊樑中抽離。

  歷史人物的作為,就要把他放在歷史的大環境中去考量,否則,不過和那些站在二○一○年的地球上,卻從一九二五年朱自清寫下的《背影》中只看到了違犯交通規則,從而擔心就此教壞了小孩子們的「磚家叫獸」們一樣荒唐可笑!

  殺熊嶺下,肅立著一支雖然衣衫襤褸、鬥志卻無比昂揚的軍隊。劉繼業提著銀槍走到陣前,踏著一地的迷霧,就像自縹緲中走來的一位戰神。面前的士卒舉起盾和槍,同時往地面上一頓,「嗵」地一聲沉響,如同大地的一聲低吼。

  劉繼業把銀槍往地上一插,在全軍面前開始解甲,那副價值百金的盔甲被他解下,扔在地上,發出「鏗」地一聲,劉繼業只著一身布衣,伸手抓過銀槍,掃視著隨藏在霧影中的幢幢身影,沉聲說道:「眾將士,生死存亡,只在今日。很可能,這一戰之後,我們所有的人都無法倖存。」

  三軍肅立,只有劉繼業的聲音在山谷中迴盪:「可是如今敵人兵臨城下,滿城軍民危在旦夕,吾等大丈夫,安能卑污乞命?是非得已,生則盡力,死則死耳!殺身成仁,不亦快哉!」

  三軍將士但凡身上有鐵甲、皮甲的,俱都解甲,只著布衣,齊聲喝道:「願奉大將軍號令!」

  劉繼業緩緩提起銀槍,轉過身來,朝著宋軍皇帝的行營方向,朝著面前那團迷霧,奮力一刺,大聲道:「眾將士,隨我來,殺進宋營,擒殺宋國狗皇帝!」

  「殺!」三軍一聲低喝,隨著劉繼業衝入迷霧之中……

  折家大營中,赤忠正在燈下把玩手中的寶劍,這是一柄好劍,綠鯊魚皮的劍鞘,正面特留白色大眼為天然紋飾,金吞口,劍柄、劍鐔、鞘口、鞘尾、提梁部分之鎏金鏤空雕龍皆可活動,行走時金屬構件相互碰撞發音,有威武之聲,黃絨挽手,劍出鞘時,嗆啷聲清脆悠長,聲似龍吟,劍身顫動,寒光閃閃,耀人眼目。

  「好劍,果真是好劍!」赤忠笑瞇了雙眼,讚不絕口地道。

  副將蕭晨湊趣道:「此番攻城,各營將領身先士卒,勇不可當,官傢俱皆有所封賞,不過得賜御用武備的,只有將軍一人。呵呵,正所謂寶劍贈英雄,看來曹大人所言不假,對將軍的武勇,官家當真是十分的賞識呢。可惜,將軍身在折大將軍麾下,官家只能賞賜將軍一口寶劍,要不然的話,憑將軍的驍勇和戰功,嘿嘿……又何止於一方防禦使便就此止步呢。」

  赤忠瞿然變色,厲聲叱道:「混帳,說的什麼渾話,滾出去!」

  蕭晨見他動怒,訕訕地退了出去。赤忠以指肚輕拭劍刃,目中卻慢慢露出深思之色……

  蕭晨退出帳去,一團氤氳霧氣撲面而來,蕭晨揮手驅散,縱目望去,十步之外便難視物,不由脫口說道:「好大的霧!」話音剛落,忽聽遠遠一陣廝殺聲隱隱傳來,蕭晨不由一驚,訝然道:「漢軍趁霧襲營了麼?」

  楊繼業本來的計畫是儘量耗得宋軍兵困馬乏,傷損嚴重,一直等到宋軍破城。那一刻宋軍的傷亡必也十分嚴重了,而最最重要的一點是,待到城池被攻陷的時候,宋軍雖棄了一地的攻城器械,紛紛殺進城去。滅國擒帝之功,任何一員將領,誰不想搶?到時候所有各營的兵馬都以最快的速度擁擠入城,就算城中已完全喪失了巷戰的力量,二十萬大軍瘋狂入城,也必混亂不堪,帥找不到將、將找不到兵,也絕難再保持命令的通達。

  這個時候,城內殘兵已全部撤入內城,如殘兵已不能依託內城城牆力敵如狼似虎的敵軍,就燃起早已置放在城牆上的木柴火油,以通天大火阻住敵軍攻勢。

  這個時候,本來置在前軍之後的皇帝行營將是防禦力量最薄弱、也是警覺性最鬆懈的時候,再加上宋營的防禦措施主要置於前方,他這支突然從後方殺出來的大軍將可以如入無人之境,直入中軍,斬殺趙光義。只要趙光義一死,宋國各軍互不統屬,有禁軍、有地方軍,其中更有暗懷異心的西北三藩,必然內部大亂,無心應戰。縱然有百萬大軍,到時也已完全喪失了戰力。

  尤其重要的是,皇帝一死,關乎江山社稷、關乎官員自身前途命運的,是新皇的擁立。宋國一連兩位皇帝在短時間內先後駕崩,且又未立太子,朝中親近先帝子孫的官員和親近今上子孫的官員為了新皇的擁立,必然要產生一番內部較量,所有的官員都把注意力放在宋國國內,短時間內漢國就能得保太平。

  至於長遠之計,或許能重新得到契丹的庇佑,或許能因宋室的內亂,激發西北諸藩的野心,與之結為同盟,又或者,國破城亡之日總有一天仍會到來,就不是他一員武將所能左右的了,他要盡的,只是自己的責任。

  在劉繼業看來,等待城破,死中求生,是直取首腦,斬殺趙光義的最佳機會,他有七成的把握,可以在數十萬大軍蜂擁入城搶功,卻因指揮失靈無法及時回援之前殺掉宋國皇帝。可是,他能想像得出城中每日有多少人死去,每日為此不知受盡了多少煎熬,他更未料到以他所部士卒的堅韌,徹日徹夜地藏在高山上面,每日飲冰雪吞冷食,不敢燃起一道炊煙,半個月的工夫已有許多士兵生了重病,再拖下去不止城中百姓死傷殆盡,他的人馬也將喪失大半戰力,再難保證一定功成了。

  而今,天降大霧,這或許是上天賜給他的另一個好機會,劉繼業果斷地改變了計畫,儘管這個計畫比原計劃更要行險,可是他已顧不及許多了。

  宋軍的大營俱是面向晉陽城而立,壕溝、拒馬、荊棘、重兵,俱都陳設在前,趙光義的行營設在後陣依山而紮,在山上另有一支小股禁軍擔任警戒,除此之外沒有太多的防禦措施。大霧之中,宋軍陣營無疑也要加強戒備,可這戒備主要仍是針對晉陽方向,他的使命只有一個:不計犧牲,如尖刀一般迅速插入皇帝行營,斬殺趙光義,解晉陽之圍。

  衣衫襤褸卻鬥志昂揚的劉繼業所部,穿著草鞋、只著布衣,提著森寒的刀槍劍戟,在迷霧的掩護下,迅速摸向趙光義的行營……
acer76123 發表於 2019-3-18 14:57
第462章 飛蛾撲火

  蕭慕雨是禁軍內殿班直統領,今日奉聖旨援助北城劉遇部,衝鋒陷陣時左臂中了一箭,可他只將傷處一裹,照樣巡營查哨。年紀輕輕,就能成為禁軍上軍,並且成為內殿班直,絕非只憑機緣和一身武藝就可以辦到的,內殿侍衛的素質絕對是最高的。

  雖然十步之外就難視物,蕭慕雨仍提著刀,帶著一隊侍衛,沿著他每日走熟了的方位巡視著:「坎位第三哨!」

  迷霧中傳出一聲回答:「坎位三哨平安無事。」

  蕭慕雨滿意地轉向離位,其實皇帝行營設在後方,距晉陽城有相當距離,前方佈有龐大的軍營,絕對不虞被人攻擊,可是作為禁軍統領,哪怕是在皇宮大內,每日該做的巡視他也是一絲不苟的,何況是在敵國戰場上。

  「啊!」

  蕭慕雨剛剛走出幾步,坎位三哨突然發出一聲慘呼,蕭慕雨霍然轉身,刀已出鞘一半,厲聲喝道:「坎位三哨,什麼事?」

  坎位三哨沒有回答,蕭慕雨心頭急跳,可他還是不相信會有人闖進皇帝行營,如果貽誤軍機固然責任重大,可是如果因為一點小小誤會胡亂示警驚動了官家,那罪責也絕對不小,或許大霧之中三哨栽了一跤?

  蕭慕雨嗆啷一聲佩刀出鞘,伸手一揮,身後侍衛立即左右分開,紛紛做好了戰鬥狀態,蕭慕雨一步步向前摸去,沉聲喝道:「坎位三哨,嬴戰,快回答,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殺!」

  回答他的是一聲低喝。一個人,一桿槍,就像迷霧中撲出的一頭雲豹,人至槍至,快捷如飛,蕭慕雨揮刀便劈,那人凌空槍頭一轉,這一刀劈了個空,蕭慕雨欲待迴轉刀勢,一尺半長的槍尖已「噗」地一聲刺穿了他的咽喉。

  「有刺客,有刺……」

  蕭慕雨身後的士卒驚叫起來,可他們緊接著就發現那迷霧中出現了第二個人、第三個人、第十個人……源源不絕,槍叢如林……刺客,何止一個。

  當警訊傳開的時候,那些突兀出現,如同幽靈般的戰士已經一言不發,緊抿著雙脣撲進了皇帝行營,在他們身後,是猶自捂著胸口、小腹和咽喉,在地上抽搐流血的巡營禁軍。

  折家軍營,前陣。

  蕭晨悻悻然地走出赤忠的大帳,忽聽遠處一陣廝殺聲起,他正要返身回報,赤忠已裹著一股勁風衝出了大帳,手中仍緊緊抓著那口寶劍,厲聲喝問:「出了甚麼事?」

  蕭晨忙道:「大人,恐是城中漢軍藉大霧出城襲營?」

  赤忠冷笑道:「襲營?就憑城中那些殘兵敗將?他們倚仗地利堅守城池或可再支撐些時日,主動出戰?就憑他們那點人馬,就算偷襲得手,撼得動我軍的陣營麼?」

  他剛說到這兒,折家營盤左陣突然傳出一陣喊殺聲和兵器交擊聲,赤忠大奇,連忙向前奔去,一邊跑一邊大喝:「左營人馬不得驚慌,各守本陣稍安勿躁,辨識了敵我情形再說,以免為敵所趁。」

  折家的大營紮在西城最北面,正與北城劉遇的大營相鄰,赤忠深恐迷霧之中雙方士兵聽到遠方廝殺之聲,一時草木皆兵,誤打誤撞地與劉遇的兵丁戰在一起,可是迷霧重重,十步之外難見人蹤,旗號命令失去了作用,能聽到他呼喊的不過是左近一些士兵,前方的守卒被迷霧中突如其來的一隊兵馬殺得莫名其妙,憤怒之下已經追出了大營。待到赤忠驚覺不妙,想起令人以樂器指揮時,他還沒有找到樂隊,追殺那路偷襲者的折家士兵已經衝到了劉遇的營盤之內。

  劉遇的營盤面對晉陽城的方向設有壕溝、拒馬和荊棘,但是側方與折家大營毗鄰的地方卻只以一道矮矮的柵欄作為界限。劉遇所部主攻北城,傷亡最是慘重,今日一戰雖有御林軍助戰,可是傷亡卻也進一步擴大了,軍中過半都是傷兵,這些傷兵都安置在營盤右側,聽到廝殺聲起時,傷勢較輕的士兵也都以刀槍為杖,一瘸一拐地爬起來探視動靜。

  就在這時,一路槍兵踢倒柵欄,自折家大營闖了過來,大叫大嚷道:「天賜良機,趁著大霧襲殺狗皇帝,保我折家莫被吞併。」

  一個小校頭上纏了厚厚一層繃帶,以刀指向那隊人馬,厲聲大喝道:「混帳,你們當真反了不成?」

  只見頭前衝來一員小槍,手中使一桿槍,二話不說,劈胸就是一槍,駭得小校亡魂皆冒,倉皇舉刀相迎,那人一路疾奔,手中大槍居然還能抖出一個槍花,一個金雞亂點頭,「砰砰砰」就是三槍,上刺咽喉紮兩肩,這小校一刀磕開了頭一槍,又一側身躲過了第二槍,這第三槍是說什麼都躲不過去了,大槍透肩而過,痛得他慘呼一聲仰面便倒。

  只聽那小將大叫道:「殺人、放火,亂他的軍營。只待折大將軍襲殺狗皇帝,我等便大功告成了!」

  隨他而來的那隊槍兵是見人就刺,闖進帳去踢翻了油燈,摘下火把到處引火,那些傷兵驚駭莫名,但凡爬得起來的都掙扎著起身,有抓起兵器反抗的,有踉踉蹌蹌逃去,一路大喊「折家反了」的,那一路槍兵也不戀戰,打散了這些傷兵,便舉著火把殺向縱深。

  這時劉遇中軍聽到叫聲,還當是發生了營嘯,一個指揮領著三百多兵倉皇跑來,一邊跑一邊叫:「放下兵器,各自回營,叫嚷驚慌者格殺勿亂。」

  營嘯一般是因為一名士兵作了噩夢,或者疑神疑鬼,看到什麼樹影野獸便以為敵軍襲營引起的混亂。軍營之中一旦在夜間發生這種渾亂,驚慌的情緒很快就會蔓延全營,將官控制不了如癲似狂的士兵,士兵們就會自相殘殺起來,哪怕是軍紀十分嚴明的軍隊,一旦發生營嘯,後果也十分可怕。

  這在現代軍隊中,幾乎是不可想像的事情,可在古代艱苦的戰爭條件下,這種讓今人覺得匪夷所思的事情卻並不希罕。所以軍中對營嘯者處置十分嚴厲,將官當機立斷,斬殺幾十名士兵以控制事態是很尋常的一件事。

  那一路彈壓營嘯的軍隊剛剛衝到四處火起的右營,就見折家大營中衝過好多人來,一個個持刀舉槍,喊打喊殺,後邊影影綽綽也不知還有多少人馬,而自己一方那些幸而未死的傷兵東滾西爬,卻不像是發生了營嘯,不禁呆在那兒。

  這時那些驚魂未定的傷兵見自家援軍到了,立即指著折家大營衝過來的人叫道:「折家反了,折家反了,襲我軍營,刺殺皇上,快快殺了他們,快快護住大帥。」

  那些剛剛趕到的士兵哪知其中底細,自家袍澤兄弟言之鑿鑿,信誓旦旦,那還有不相信的道理。再者說,他們這些時日奮勇攻城,可折家軍卻以保薦實力為主,攻城時虛張聲勢的多,真刀真槍的少,他們本來就一腔憤懣,這時再見折家竟然反了,當真是恨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當下射箭的射箭,拔刀的拔刀,高呼著「殺光折家叛逆」的口號便猛撲上去。

  追過來的折家士兵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就被砍倒了許多人,他們這些兵比禁軍還要剽悍,豈肯坐以待斃,再說折家對中原政權一向是陽奉陰違,實際上自成一派,彼此間早就是矛盾重重。上層人物的顧忌還多一些,下面的士兵早就是水火不相容,誰看誰都不順眼,這從當初廣原城程世雄的兵將對待朝廷官員的態度上就可見一斑。

  而上層官員也有意縱容,免得雙方士兵接觸太近,因此雙方嫌隙日深,如今自家兄弟被砍倒了多人,對面的人又叫囂著殺光折家軍,哪還有許多顧忌。這些大頭兵想的可沒那麼多,當下挺身就上,雙方大打出手。混戰在一起,這可是比營嘯更難控制的局面,到了這一步,就算青天白日的也無法控制局面了,何況是潑天大霧,一場大混戰登時展開。

  楊浩的軍營也遇到了同樣的事,他的營盤挨著潘美的營盤,也有一路奇兵突然襲營,趁人不備砍倒了十幾個人便倉皇逃去,楊浩的部下軍紀比折家軍還差,那些江洋大盜、西域浪人本來就是些無事生非的主兒,平常各路將官約束著,排好的陣形,依著號令進退作戰倒還有模有樣,可是這樣的大霧,突然遇到襲擊,將校們又無法看清各自的所部,那些驕兵悍將的個人英雄主義立即膨脹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一聽說潘美的軍隊要滅了楊家軍,許多強浪人出身的士兵穿著小衣內褲、甚至光著屁股就衝出了營帳,嗷嗷叫著便撲向潘美的大營。

  「元帥,元帥!」

  曹玉廣只來得及穿好衣服,髮髻還沒來得及挽起,便跌跌撞撞衝進楊浩的營帳,到了帳中,只見帳中空空,曹玉廣慌忙又跑出來,順手抓住一名從身旁跑過的士兵,喝問道:「元帥現在何處?」

  那兵暈頭轉向,一時也認不出曹玉廣的身份,只看他穿著打扮像位大人,便怎麼唬道:「宋軍陰險,欲滅我軍,楊大帥在哪?」

  曹玉廣一呆,沒好氣地放了那兵,聽聽右側廝殺聲最近最響,便匆忙奔去。

  右側陣前,楊浩提著劍,帶著穆羽等一眾親兵已然衝到陣前,因為那路突如其來的兵馬是先襲楊浩大營,然後引著他們衝向潘美的軍營,所以有一些老成持重的士兵還都堅守在原地,這些士兵大多都是都頭、押班、虞候、指揮一類的小官,是楊浩在蘆嶺州時就訓練成熟的戰士,可如今他們的兵早就跟捅了馬蜂窩似的殺到潘美營中去了。

  楊浩聽他們匆匆說明情況,眉頭一皺,頓時驚覺情形有疑,如果說他西北三藩生了一顆潑天的膽子,妄想刺殺趙光義,至少還有幾分可能,可是趙光義攻城未下,以帝王至尊不教而誅,襲殺奉詔而來的藩軍?斷不可能。如果他幹出如此失心瘋的事來,他還如何號令天下?如何取信萬民?

  此事有詐!恐有奸人從中施計。

  這是楊浩得出的唯一結論。

  可是待得真相大白之際,自己又如何向官家解釋?如果趙光義趁此藉口,不放自己回西北……

  楊浩想到這裡,心中焦灼萬分,他忙問道:「最先是哪裡響起廝殺聲?」

  圍攏過來的眾將校面面相覷,忽有一人挺身而出,說道:「元帥,小將聽得最初發出廝殺聲的,似是南城又南,皇帝行營附近。」

  楊浩聽到這裡心中不由一動:「南城之南,皇帝行營?誰能突然殺到那兒?莫非……東城是趙德昭的營盤,莫非趙德昭想冒險為父報仇?是了是了,今日我去他營中探望,慕容求醉一直在旁相伴,他有什麼話兒都不方便和我說,可是看他模樣,分明有一肚子心事,真看不出來,趙德昭竟有這樣的膽魄。可惜,就算你事先與我商量,我也不會冒險與你一起襲擊行營,為今我能幫你的,只有讓這裡的混亂儘量持久一些,但願……太祖在天有靈,護佑你馬到功成……」

  他剛想到這兒,曹玉廣跌跌撞撞地搶到陣前來,一路高呼道:「楊元帥,楊元帥,我是曹玉廣,楊元帥,你在哪兒?」

  楊浩眼珠一轉,忽地高聲道:「曹監軍,本帥在此。」

  曹玉廣聽到聲音大喜過望,連忙搶到他的面前,歡喜道:「楊元帥,啊哈,我可算找到你了。楊元帥,有人夜襲我營,然後引著我營中士兵向潘將軍營中去了,依我看,這必是有人行奸計想造成兩軍誤會,元帥……元帥……」

  他覷見楊浩臉色,不由訥訥止聲,就見楊浩臉色鐵青,神情悲慼,昂首向天道:「曹監軍,你不要再說了,我都已經明白了。」

  曹玉廣奇道:「楊元帥明白了什麼?」

  楊浩悲憤地道:「楊某一片丹心,忠君愛國,沒想到陛下忌憚如此之深,竟欲製造藉口誅殺楊某,罷了,罷了,楊某這條命就在這兒,曹監軍……」

  楊浩嗆啷一聲拔出佩劍,把曹玉廣嚇了一跳,慌忙後退道:「楊元帥,你要做甚麼?」

  楊浩把寶劍倒轉過來往他手裡一塞,慨然道:「楊浩忠心耿耿,可昭日月。既然君要臣死,臣死便是了。楊某這條命送與官家了!」

  他把胸襟一撕,迎著那劍鋒道:「曹監軍,楊某臨死,只有一言相求,楊某生是宋國的人,死是宋國的鬼,楊某麾下這些將士,也都是忠君愛國的戰士,還望曹監軍妥善照顧,那楊某九泉之下便也甘心了。來來來,你便一劍刺死了我,剖出我的心來,看看它到底是黑的還是白的。」

  旁邊穆羽等人握著刀劍虎視眈眈,看那情形曹玉廣手腕只要稍有動作,就得被他們剁成肉泥,曹玉廣哪敢亂動,他五指一鬆,那劍便噹啷一聲掉到地上,曹玉廣這才陪笑上前,扶住楊浩道:「什麼黑的白的,當然是一顆紅心啦。楊元帥義膽忠心,可昭日月,官家明白,曹某也明白,怎麼會懷疑楊元帥呢?這恐怕是有人故意行險使詐,挑撥離間。楊元帥吶,當務之急是趕快召回殺入潘美營中的士卒,免生更大的誤會。」

  楊浩對這建議置之不理,只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道:「曹大人,你不用說了,漢國軍隊都在城裡,這裡處處兵營,都是我宋國軍隊,哪裡來的敵軍?誰能行奸使詐?我那些兵,言語不通,指揮不暢,又逢這樣的大霧天,如何還能召得回來?我的死罪已然坐實了,來來來,你綁了我去向官家請罪吧。」

  潘玉廣聽得哭笑不得,楊浩這番惺惺作態,他要是真信了才有鬼呢。如果他真信了,拿條繩子想把楊浩綁起來,他毫不懷疑楊浩會一刀先把他殺了,然後把他的死推到那些夜襲楊浩軍營的人身上。

  潘玉廣只得耐著性子解勸:「楊大人,你一番忠心,曹某自然是明白的,這個……這個……今夜這場誤會,曹某會為元帥向官家作保,為今之計,還請元帥儘快約束本軍,莫生更大事端,待得天明霧散,真相一定會大白於天下的。」

  楊浩遲疑半晌,直把曹玉廣急得滿頭大汗,楊浩這才說道:「曹大人真願為本帥作證?」

  曹玉廣把胸脯擂得震天響:「曹某一力承擔,若違此誓,斷子絕孫,天地共殛之。」

  楊浩這才作難道:「可……大霧漫天,處處混亂,沒人看得見本帥的旗號,楊某如何約束三軍?」

  曹玉廣跺腳道:「以金鼓為號啊!能撤回多少人算多少人,最起碼控制住軍營,不要讓更多的人參與混戰才是。」

  「啊,對對對!」楊浩一拍額頭,恍然大悟,扭頭對穆羽道:「小羽,速去找到樂隊,傳我號令,收兵歸營,嚴守本陣,不得一人出戰,違者立斬。」

  說著,便向穆羽遞了個眼色,穆羽追隨他左右已有兩年多了,對他的意思如何還不明白,當下心領神會,連忙領著幾個侍衛匆匆去了。

  曹玉廣急得團團亂轉,等了好久穆羽才找來一個樂手,確是一個打鼓的,闖鼓而進,闖金而退,這鼓手哪裡用得,穆羽挨了楊浩一通臭罵,領著幾個兵又去找人了,曹玉廣豎著一雙耳朵,聽著四面八方如潮洶湧的喊殺聲,只急得焦頭爛額……

  利用禁軍對廂軍的歧視、朝廷大軍對西北三藩的敵視,劉繼業讓兩個兒子各率一支小股部隊,神出鬼沒地挑起諸營之間一場混戰,盡最大可能為自己爭取著時間,一場整個四城皆受牽連的大「營嘯」爆發時,他已親率五千死士殺奔皇帝行營。

  「有警,佈陣,不得妄動,不得寸進、不得後退半步!」

  皇帝行營中各路將領頻頻發出號令,鼓樂時隨之響起,向全軍傳達著中軍的號令。可是這場大霧起到了極大的隱蔽作用,皇帝行營共兩萬五千人,呈八卦方位分駐,把皇帝的行營牢牢地護在中間,而那支五千人的漢軍敢死隊已經衝破了外營防線殺至行營深處,由於大霧的作用,隨便調動大軍回援,只能造成更大的混亂,使得敵我不分,甚至自相殘殺,所以這支裝備最精良、戰力最精銳的禁軍御林衛,在這天威面前,只能眼睜睜看著敵軍深入,卻無法作出最有效的防禦反應。

  「左前方有警!」

  「立即站住,口令!」

  「啊!」

  「放箭、放箭!」

  「嗖嗖嗖!」一蓬箭雨疾射過去,既然喝令不止,那便不分敵我,統統殺了!

  內殿直都虞候蘇華毫不猶豫地下達了射殺令。

  前方傳來一片慘呼哀叫聲,一群戰士從霧影中衝出來,然後沉重地仆倒在地上,緊接著後邊擁出更多的人,箭雨繼續傾瀉,那些士兵衣衫襤褸,既未著甲,也未執盾,就以血肉之軀迎著箭雨撲上前來,然後再度仆倒。

  他們用自己的身體充當了後隊戰友的盾牌,為他們爭取了靠近的時間,這種不要命的打法,就連蘇華這樣的禁軍驍將都不曾見過,那些弓手都被這些視生命如草芥的敵人嚇呆了,他們的手在發抖,箭羽已無法扣住弓弦。

  「棄弓,拔刀,衝上去!」

  蘇華大喝,率先拔出刀來,一支鋒利的紅纓長槍已先於他的喝聲刺到了他的面前,他只看到槍頭上的紅纓迎風炸起,左瞳孔中的槍尖迅速放大,還沒有刺到面前,槍尖上的血滴已經濺到了他的眼中,然後……便與他的血融為了一體。

  劉繼業集中了漢國所有的軍隊,包括衙役巡檢、甚至稅吏回撤晉陽城,又從軍中以自己親手調教的部隊為骨幹,精中選優,挑出了六千精銳,這六千精銳不但盡皆驍勇善戰,而且事先都查驗了身份,務必保證他們每一個人都有父母妻兒留在城中。

  親人,至親之人。就算他們不願為皇帝而戰,不願在亡國之即為軍令而戰,他們也有比生命更看重的東西,更想維護的人,那就是他們的親人。所以這六千人自離開晉陽城,躲進極難攀爬的殺熊嶺時,就已經把自己看成了一個死人,他們唯一的「遺願」,就是希望自己的親人還活著。

  這一戰,他們不是為功名、為利祿、為前程,就只為親人一戰。誰能同這樣一支軍隊為敵?

  自從攻進皇帝行營,他們就再沒有任何計謀、兵法,也不需要遮掩、迂迴,他們就是一味的向前衝,用他們的生命蹚出一條血路,用最快的速度殺向中軍,為他們的親人爭取著一條活路。

  以禁軍上軍之精銳,在這樣一支敢死之軍面前,也是毫無阻擋之力。每前進一步,這支敢死隊遇到的阻擋就更大一些,每前進一步,他們的人數都在銳減,可是越往前衝,距中軍越近,他們的鬥志越發昂揚,這一刻,再也沒有什麼能夠抵擋他了。

  「列陣、禦敵!」

  前方又是一聲高亢的聲音響起,霧影中,只見長槍、短刀、大盾,佈成了一堵鋼鐵與利刃的牆。

  劉繼業一見這樣陣勢,不由精神一振,揮槍高呼道:「中軍近了,殺進去!」

  「殺殺殺!」

  一排布衣爛衫的槍兵浴血撲近,挺起長槍自盾牌的縫隙間奮力刺進去,整個身子都撞上去。

  盾牌後面發出一陣慘叫聲,緊跟著他們的身子重重地撞在盾牌上,從盾牌縫隙間探出的長槍短刀貫穿了他們的身體,他們沒能撞開盾牌陣,盾牌陣只是晃動了一陣,就被抵在盾牌手後面的一層層士兵緊緊頂住了。

  如果是騎兵這樣忘死衝陣,靠著強大的馬力,這一衝就能把盾牌陣衝開,而他們隱身的殺熊嶺就算徒手攀爬也十分費力,尤其是要在宋軍的眼皮子底下潛伏在那裡,所以他們一匹馬都沒有。

  人力衝不開盾牌陣,但是他們挺著長槍衝上去,在刺死盾牌後面許多禁軍的同時,也把這盾牌陣拴在了一起,用他們的血肉之軀拴在了一起。

  被親兵忘死趕在前面衝向盾牌的劉繼業目眥欲裂,他大吼著,衝到盾牌陣前,突然棄槍前僕,雙手踞地,脊背拱起如橋,大喝道:「破陣!」

  「破陣!」一個持槍的士兵大聲應和著,健步如飛,一縱身躍上了將軍的脊樑,墊步一蹬,凌空躍過了一人高的盾牌,裹著一天霧氣,彷彿一座從虛無中誕生的復仇神祇,手中的長槍斜斜向下,刺向掩在盾牌後的禁軍。

  「殺!」盾牌陣後面的禁軍猝不及防,被長槍刺倒了一串。

  「破陣!」更多衝到的將士與劉繼業一樣雙手牢牢扣緊了地上的泥土,挺起了他們的脊樑,把戰友一個個送進了盾牌陣,但是這一次,禁軍們反應過來,手中的刀槍都斜斜向上舉起,對準了從空中躍下來的戰士。

  可是從空中躍下來的那些戰士居然沒有一絲猶豫,他們被敵人的刀矛刺穿,同時用自己的長槍換取到了敵人的性命,前仆後繼,如蛾撲火。

  禁軍戰士在長槍刺穿自己的身體,頭頂的敵軍溫熱的鮮血濺到自己臉上時,看到他們掉落下來的屍體,看到他們臉上居然是帶著安詳的笑意的。

  皇帝行營中軍大帳前的最後一道關隘,被視死如歸的飛蛾們攻破了!
acer76123 發表於 2019-3-18 14:57
第463章 殺氣衝天

  行營中軍大帳內,趙光義凝視著面前的一盞燈火,面沉似水。

  「報,敵人已殺至中軍。」

  「官家,請速移駕。」

  「陛下,為萬全計,還請速速離開中軍大帳。大霧漫天之中,他們就算有通天徹地的本領,也不可能找得到陛下的。」

  趙光義恍若未聞,心中仍在緊張思索著:「來敵會是什麼人?有多少人?

  契丹人?不可能。朕在外線佈有十三層探馬,契丹大軍一動,就算一支千人隊也休想穿越層層防線而不為朕所知。

  漢軍?不可能。能直攻朕的本陣,就算是抱必死之心而來,沒有一萬人也休想突破入陣,一萬人馬……這些天能藏在什麼地方?況且朕攻晉陽城已十餘日,漢軍主力若不在城中怎麼可能抵擋得住我數十萬虎狼之師?

  朕的行營設在南營之南,南營是李漢瓊的軍隊,敵人來自東側,東營是德昭的營地。東營……」

  趙光義暗吸一口冷氣:「會是德昭麼?不……他沒有這個膽量,也沒有這份能力。高胤是朕的心腹、慕容求醉也是朕的心腹,一個監軍、一個副將都是朕的人,全營官兵都是朕的人,德昭哪有那個本事策動他們。」

  「報,中軍第一道防線告破。」

  「官家,臣求陛下,官家一身繫以天下安危,還請速離險地啊。」

  「報,中軍第二道防線告破。」

  「來得好快!」趙光義霍地一下站了起來。

  「官家,速走。」

  趙光義冷笑道:「說得好聽,走?往哪裡走?這是朕的中軍行營,前面……是朕的數十萬大軍,普天之下,有什麼人能逼得朕棄行營而走?」

  趙光義向跪在御案前的臣僚們橫眼一睨,夷然道:「你們讓朕怎麼走?往哪裡走?荒唐。」

  趙光義離開御案,大步走向帳前,厲聲喝道:「取朕的兵器來,朕倒要看看,來的是何方神聖,是能逼得朕『割鬚斷袍』的錦馬超,還是能逼得朕『推子下車』的楚霸王!」

  「官家不可親身涉險吶,官家……」

  一堆官員內侍跌跌撞撞地追了出來,武將則紛紛舉起兵器,搶到趙光義前面去了。

  大帳外,一群長槍手、盾牌兵把中軍大帳圍得風雨不透,密密麻麻排出二十層去。

  「官家,第三道防線……」

  一人跌跌撞撞撲來,嘶聲大叫,趙光義截口道:「朕已經看到了。」

  那人呆了一呆,這才仆倒在地,他的背上,插著一桿長槍,槍尖已透胸而過,也不知他是怎麼硬撐著闖回來的。

  趙光義一眼都沒有看他,他的目光已越過躬腰挺槍,密密排佈的御林軍,看向前方的茫茫迷霧之中,在那裡,已經躍出了無數的殺神,他們來了,勢如破竹,直入中軍。

  「破陣!」

  無數桿大槍突然凌空飛起,呼嘯著,帶著勁風投向防禦大陣。這些死士竟然把他們手中唯一的武器投了出來,當成了標槍狠狠摜向防禦陣。同時腳下不停,緊追著槍尾撲了上來,和身撲向敵人的刀槍。

  「噗噗噗」一陣陣怵目驚心的刃器透體聲,可是那些撲過來的死士居然沒有一個人發出慘呼,他們哪怕臨死,都用拳頭、牙齒,儘可能地攻擊他們面前碰得到的一切,這種不要命的打法,立即將中軍大帳前最後一道防線撼動了。

  隨之又是無數的死士拚命衝殺過來,靠著戰友們壓下的刀槍、靠著他們投擲的長槍對戰陣的撼動,進行第二撥衝擊。不計犧牲,用血肉之軀,撲上去,在把手中的長槍全力刺出去,刺入面前的一切的時候,和身撞上去,用自己的身體去撞擊刀槍陣,撞擊翹著獠牙的虎面盾牌。

  破陣!破陣!

  用最簡單、最直接、最有效,也最慘烈的辦法破陣!

  殺過去,必死!殺過去,必生。求死就是求生,誰能與視死如歸者一戰?

  「嗨!嗨!嗨!」

  盾牌陣晃動了幾下,突然翻倒下來,密密麻麻的士兵被壓在下面,持槍的死士們衝進了戰陣,防禦的戰士也和身撲上去,無數的人緊緊擁擠在一起,連刀槍都無法揮動了,禁軍上軍和劉繼業的死士展開了激烈的肉搏。

  趙光義握緊了手中的鑌鐵棍,看著最近處距他只有幾步之遙,卻被侍衛們死死扛住的敵人,忽然笑了。他笑著退了一下,然後又是一步,突然轉身,大聲說道:「走!退往潘美營中去!」

  來敵人人視死如歸,這樣的無畏之勇的確令他動容,就算以他的武功,如果碰上這麼一群不要命的瘋子,他也不相信自己在對手的攻擊下能夠討得了好去。可是敵人如癲似狂,如此的慘烈,同時也讓他看破了敵人的虛實:不管來的是誰,一定只有這麼一路人,再無後備軍、再無其他援軍,所以他們只能孤注一擲。

  一旦明白了這一點,趙光義反而無所謂要避其鋒芒了。他沒有必要同一群拚命的瘋子親自動手,這些瘋子已沒有第二個機會,而他還有的是本錢,那又何必陪他們去賭?

  他是皇帝,沒人配同他賭。

  要賭,他也該是莊家。

  四面八方的喊殺聲,讓站在中軍帳前的趙德昭心頭一片茫然。大霧之中,敵我難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約束本軍,儘量勿使他們發生騷動,以免自己惹上嫌疑。

  事實上他想動也動不了,他的兵都是高胤的部下,他只能通過高胤下令,在如今這種情形下,高胤早已收起了對他這位王爺兼主將的恭敬和馴服,自行約束本軍去了,他這個光桿王爺只能提著劍,瘸著一條腿,站在帳前,倉皇地東張西望。

  鄧秀兒隨著楊字大旗而行,遠遠見那大旗在一處營帳處停下後,她再想靠近已然不能了,靠近中軍大帳的地方都是親兵的營帳,就算是本陣的士卒,也是無法靠近的,她只能在左右逡巡,窺伺著機會。

  各營士兵經過一陣混亂之後,開始各歸本陣,遊兵散勇繼續遊逛就要引起別人的懷疑,鄧秀兒只能以那頂大帳為中心,儘可能地周旋在外圍。

  當大霧瀰漫開來時,鄧秀兒才趁著大霧悄悄掩向那頂大帳,一路但聞腳步聲響起時,她便趕緊藉著一頂頂營帳閃避,利用巧妙的身法儘可能地靠近、靠近……

  「王爺!」

  「啊,慕容大人。」

  雖說彼此之間一向不合,可是這種關頭遇見一向足智多謀的慕容求醉,趙德昭還是心中一鬆,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急忙問道:「慕容大人,發生了什麼事?我聽到南營有廝殺聲,北營也是。」

  慕容求醉面色凝重地道:「卑職也在奇怪。如今大霧之中難以視物,我們不可妄動,嚴守本陣是第一要務,高將軍何在?」

  趙德昭道:「高將軍已聞警而動,親自巡視全營,安撫三軍去了。」

  「如此,卑職去尋高將軍,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王爺還請歸帳以策安全。」

  慕容求醉拱手而退,也不待趙德昭回答便匆匆而去。

  「高將軍,高將軍在這一方麼?」

  慕容求醉一路尋去,高聲叫嚷著,他們這座東營是唯一沒有受到攻擊的地方,所以營中還算安穩,高胤巡視了各處地方,帶著兩名貼身侍衛正欲返回本陣,忽聽慕容求醉的聲音,便快步迎了過來,拱手說道:「慕容大人,末將在此。」

  慕容求醉急道:「高將軍,發生了什麼事?何以處處都起廝殺聲,好似敵人無處不在。」

  高胤搖頭道:「末將也不明白,廝殺聲震天,鼓號難以聽清,旗號看不分明,現在是一團混亂,末將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本陣不為所動。」

  慕容求醉道:「咱們這麼一味地守著也不是辦法,得派個機靈的人出去打聽更確切的消息,尤其是官家那邊。」

  高胤不以為然地道:「官家的大營在後陣,而且有兩萬五千禁軍上軍守衛,能有甚麼危險。」

  雖然這麼說著話,高胤還是依著慕容求醉的吩咐,扭頭對一個侍衛道:「鐵柱,你出營去,往行營那邊打探一下,迷霧重重,敵我難辨,千萬小心,口令記得麼?」

  「卑職記得。」

  「好,去吧,放機靈點兒,打聽到準確消息立即回報。」

  「遵命。」劉鐵柱拔足奔去,高胤對慕容求醉肅手道:「慕容大人,請。」

  「慕容大人,王爺那邊……可還好麼?」

  慕容求醉道:「王爺那裡沒甚麼事,王爺腿上受了箭瘡,還能往哪裡去,自然是守在中軍大帳。」

  高胤微微一笑,含糊地道:「嗯,那就好,監軍大人如果有什麼需要末將效勞的地方,儘管吩咐下來,末將一定效犬馬之勞。」

  高胤知道慕容求醉是官家面前的紅人,而他也是晉王潛邸時同一派系的人馬,彼此算是一家人。可他所奉的命令只是令他看緊趙德昭,聽候進一步的命令,而近一步的命令一直沒有下來,如今慕容求醉被派赴軍中做了監軍,他料想慕容求醉作為官家的心腹,必然負有更具體的任務,這番旁敲側擊,是想幫幫他的忙,如果能因此攀上官家這位親信,對他的前程自然大有助益。

  慕容求醉聽到高胤這句含含糊糊地話,心中忽然一動:「對啊,有人襲營,這是多好的機會,我怎麼可以放過?」

  慕容求醉掩脣咳嗽兩聲,用一種意味難明的眼光看向高胤,微笑道:「高將軍是官家一手帶出來的人,對官家想必是忠心耿耿了。」

  高胤大喜,連忙道:「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慕容求醉臉上的笑容更濃了:「其實……也不需要你赴湯蹈火,只需要高將軍幫一個小忙就行了。」

  高胤受寵若驚地道:「監軍大人請講。」

  「附耳過來。」

  「好好。」高胤連忙湊近了耳朵,慕容求醉湊過去,在他耳邊低聲道:「高將軍,本官只借你人頭一用,可好?」

  高胤大驚,下意識地就要使力挪開,可是一柄尖刀已齊根沒入了他的心臟,高胤驚駭地看著慕容求醉,一臉的不敢置信:「為什麼?你……為什麼?」

  慕容求醉憐憫地看著他道:「如果……本營沒有受到襲擊,那本官怎麼對王爺下手呢?如果……只死一個王爺,那別人怎會不生懷疑呢?高將軍,你知道,官家一向是愛惜羽毛的,如果本營副將也遇刺了,官家的面子上才會好看一些,你說是麼?」

  高胤目中漸漸閃過一抹恍然,一抹憤怒,他指著慕容求醉,咬牙切齒地罵道:「慕容求醉,你……你……你這老狗……」

  慕容求醉的手搭在了高胤的佩刀上,緩緩拔刀,微笑道:「周將軍,作為一名為國捐軀的將領,你的家小一定會受到妥善的照顧,你的兒子,也會蔭補為官的,你……就放心地去吧……」

  高胤圓睜雙目,身往後倒,佩刀出鞘,發出滲人的摩擦聲。

  「你……你……你……」

  另一個侍衛親眼看到發生在眼前的一切,驚得渾身發抖,他退了幾步,突然拔足便逃,慕容求醉笑吟吟地看著他的背影,在他即將逃進大霧中時,慕容求醉手腕一動,佩刀呼嘯而出,狠狠摜入那人的後心,那人帶著一聲淒厲的慘呼沒入迷霧之中,慕容求醉四下一看,迅速閃身離去。

  當他奔出十餘丈外之處時,就聽方才站身之處發出一聲驚呼:「有刺客,有刺客,高將軍遇刺啦!」

  鄧秀兒依著記憶摸到那頂中軍大帳前面,依稀可見帳前站著一人,背對自己正向南面張望,在他身旁豎著一根旗杆,旗杆頂端沒入霧影,已無法看清上面的字號。

  鄧秀兒貼在地面上,耐心地一步步靠近,帳前不遠處另有侍衛站崗,如果一擊不中,馬上就會驚動警衛,她必須再靠近一些。

  慕容求醉匆匆趕回了中軍大帳,趙德昭忙道:「慕容大人,可尋到高將軍了麼?」

  慕容求醉道:「迷霧重重,實在難以尋找。如今情形,咱們只好在此耐心等候了。」

  聽到那人聲音,鄧秀兒心頭怦地一跳:「是……他?魏王千歲……」

  鄧秀兒心神巨震,她萬沒想到滿懷恨意而來要找楊浩報仇,卻意外地闖進了趙德昭的中軍。

  趙德昭……她曾暗生情愫的那個男子,一時間,鄧秀兒心中酸甜苦辣,五味雜陳。趙德昭南巡泗州後發生的種種事情都歷歷現於眼前:父親喉間激射的鮮血,房樑上懸掛的孤零零的屍體,親朋好友緊閉的大門,唯一喜歡的男子變得冷漠起來的面孔……

  不知不覺,目光瑩然,鄧秀兒咬著脣慢慢向後退。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她和前面這個男人已經沒有任何緣分,她也不想再看到這個沒擔當的男人,她現在只為復仇而活。

  她緩緩移開,回頭向他投注了最後一眼,就這一眼,她被自己親眼所見的詭奇一幕驚得全身都僵住了,她眼看著慕容求醉突然欺身靠近,一刀刺進了趙德昭的胸膛。怎麼可能!這是做夢嗎?

  趙德昭看看胸口直沒至柄的刀,又驚愕地抬頭看向慕容求醉,驚訝、不信、憤怒與絕望揉和在他的眼中:「是他……要你殺我的?」

  慕容求醉臉上仍然帶著和煦如春風的笑容,慢聲細語地道:「千歲,官家只要我便宜行事,並未說過具體該怎麼做。你的死,總要做得天衣無縫,要能讓官家摘得清楚不是?你也知道,關於官家的閒言碎語已經夠多了……」

  趙德昭痛苦地道:「我太天真了,我還以為……自己能瞞過了他,我還以為,他不敢對我下手,早知如此,我當初就該擁兵反了他,哪怕只有一兵一卒追隨我,至少……至少也能死得轟轟烈烈,何至於……如此窩囊地死在你的手上!」

  「呵呵,慕容其實也不想親手殺了千歲,要說殺人,自己動手那就落了下乘,借刀殺人也算不上高明,最得意的手段,應該是讓想殺的人自己去死,比如泗州知府鄧祖揚,就是慕容一番言語,說服他自盡,那才叫真的乾淨俐落,可惜……千歲太惜命啦……」

  伏在營帳一側的鄧秀兒身子一震,雙眼猛地射出駭人的光芒。

  慕容求醉得意洋洋地道:「慕容三言兩語,就能誑得那鄧祖揚自盡身亡,那蠢人還以為自己這叫士為知己者死呢,嘿嘿……蠢人總是無處不在的,不過他的官兒實在是太小了,殺起來也不快意,還是先帝和王爺……呵呵,幫助官家設計陷殺先帝,親手殺死一位堂堂的王爺,古往今來,有幾人能有慕容這樣的榮幸?」

  刀一拔,血激射,趙德昭憤怒地大叫,伸手抓向慕容求醉,慕容求醉早在鋼刀拔出的剎那就已飛身掠開,如一抹流光般閃向帳前不遠處的那幾名侍衛。

  戲,總要做得真實些那才瞞得過旁人的耳目,現在軍中已經響起了一陣陣抓刺客的喊聲,如果趙德昭和營前幾名侍衛盡皆被殺,這樁公案那就再無疑點可尋了,何等完美!

  暗處,鄧秀兒的身子抖得就像風中的一片枯葉,淚水已模糊了她的雙眼……

  趙光義正退往潘美的大營。潘美是宋國擅攻第一名將,這是他大哥生前的嘉許之言。趙光義雖然殺了自家大哥,但是他對大哥的敬畏和崇仰之心卻從未動搖,大哥說的話,他信。只要到了潘美的營中,他相信這支悍不畏死的隊伍也將再耐何不得他。

  可是他沒想到的是,那些敵人用性命鋪墊道路,闖關破陣的速度竟然比他撤往潘美大營的速度慢不了幾分,有人在混戰,有人在茫目地射箭,大霧中無數的刀槍劍戟倏隱倏現,叫人難辨敵我,慘烈的叫聲不斷響起,那隊敵軍竟如陰魂不散般,始終緊緊咬在他的後面,趙光義本來還故作矜持的腳步終於越來越快。

  嘶殺聲此起彼伏,前營李漢瓊的兵馬,破陣之後被迫回援的行營禁軍,在迷霧之中沒頭蒼蠅一般亂竄,尋找著皇帝的下落,失散的漢國死士各自為戰,不一定什麼時候大霧之中就會躥出一個渾身浴血,甚至被砍得缺手斷腿的怪物,用他的兵器,用他的牙齒,襲擊他面前的敵人。

  大隊的漢軍死士則緊緊隨在滿是槍傷、刀傷、箭傷的劉繼業後面,不管不顧,只向前行。在他們經過的地方,宋軍的屍體和他們的屍體糾纏在一起,但你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漢軍的屍體,他們全部都是背向皇帝行營,面朝潘美大營死去的。

  他們身上插著劍、刺著刀,插著折斷的長槍,但是他們致命的傷只來自前面,這些漢軍沒有一個人做逃兵,儘管他們是最卑微的小卒,無論他們是活著還是死了,都不會有人記得他們的名姓,但是這一刻,他們的武勇,足以感天撼地。

  潘美正領兵衝向皇帝行營,雖說大霧之中赴援絕非好辦法,可是他沒有更好的選擇。

  哪怕他守住軍營,所有的士卒都毫髮無損,可是如果皇帝死在戰場上,宋國都算是失敗了,因此當他穩定了內部,消滅了闖進營來到處亂砍亂殺、不肯退卻的楊浩所部亂兵後,立刻令副將鎮守本陣,自己率領一隊人馬衝向皇帝行營救駕。

  他們的人和皇帝的禁衛在大霧中相逢了,相遇的剎那,被漢軍死士殺得心驚膽顫的禁軍士兵,下意識地就要衝上去與這支猝然相遇的隊伍搏鬥,幸好潘美的人一路高呼著他們的身份,禁軍戰士雖然驚慌,還能聽得清他們所喊的東西。

  見到趙光義,潘美的一顆心登時放回肚去,他二話不說,攙起趙光義返身就走,趙光義先是大喜,一見他這般舉動卻不由大怒,喝道:「朕非老邁不堪,攙朕作甚,快去消滅亂軍。」

  潘美提著刀,仍然攙著趙光義疾行,十分冷靜地道:「敵軍斷無生路,而陛下萬不容有失。臣非畏死,只恐陛下有失。不將陛下安置妥當,臣絕不擅離半步。」

  趙光義雖是怒息咻咻,聽見潘美這番話,心中倒是十分舒服,故而不再掙扎,主動隨著他向後撤去,左右侍衛緊緊相隨,這一來劉繼業所率的死士前方壓力大減,衝殺的速度更快了。

  「殺!殺!殺!」

  劉繼業嘶吼著,猶如一頭憤怒的雄獅,他戰陣經驗豐富,身上的傷雖然很多,可是他總能在危急時刻避過要害,所以傷多而不重,可是一路這麼殺下來,因為失血過多,傷縱不會致命,他也精疲力竭,頭暈眼花了,如今只是憑著堅強的意志本能地向前衝,筆直地向前衝,頭腦已經變得模糊起來。

  緊緊隨在他身後的士兵如今只剩下一百多人了,這些戰士人人帶傷,個個氣喘如牛,他們只是本能地追隨著自己的將軍,當潘美攙著趙光義急速折向大營後陣的時候,劉繼業被一隊禁軍阻了片刻,等他殺光這隊禁軍,已經無法辨清趙光義的去向,他繼續向前衝去,一路向前,血塗滿地……

  楊浩和曹玉廣此時正摸向潘美的軍營,曹玉廣走在前面,一面走一面提心吊膽地叫著:「潘美將軍何在?武功至武翼郎曹玉廣在此,營中官兵切勿誤傷。」

  潘美是一員身經百戰的戰將,楊浩看出是有人故意挑起各營混戰,潘美自然也看出來了,可是已經陷入混戰的士兵是無論如何無法安撫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調集自己的精銳守住營盤,營內的混亂就在戰鬥中平息,等到消滅了那些發了狂的亂軍,他便立即趕往皇帝行營去了。

  而楊浩這邊雖有意拖延時間,為皇帝行營那邊不知來路的刺客儘量製造機會,終究不能無限制地拖下去,當潘美那邊露出控制住事態的徵兆時,楊浩當機立斷,馬上也很幸運地「找」到了樂手,憑著鳴金號令之聲約束住了本部兵馬,然後便讓曹玉廣領著他去與潘美溝通情況。

  楊浩被侍衛們用盾牌團團護在中間,前邊又有一個曹玉廣頂在那兒,正小心翼翼往前走著,霧中突然閃出一個血葫蘆般的人來,手中使著一桿斷槍,大吼一聲劈面刺來,曹玉廣早提著小心,生怕被人誤殺,一見有人闖出,不由怪叫一聲,一個滾地葫蘆閃了開去,那如瘋魔一般的血人也不去管他,提著斷槍繼續向前衝,楊浩兩名侍衛舉起大盾盪開那人斷槍,楊浩便一個箭步躥上前去,一劍便刺穿了那血人的肩膀,又飛起一腳將他踢倒在地。

  那人氣力早已疲盡,此時已是強弩之末,這一倒下,全身的力氣都像被抽走了似的,再也爬不起來,這時又有幾個渾身浴血的人自霧氣中衝出來,楊浩的侍衛們不待吩咐便快步迎上,一手盾一手刀,與他們戰在一起。

  楊浩一步躍上前去,伸腳踏住地上那人右肩,手中劍向下疾刺,可是他的追電劍堪堪刺到那血人的喉嚨處時,卻突然硬生生地頓住了,劍勢一頓,因為使力太快,劍刃錚地發出一聲龍吟,龍吟聲悠悠不絕,楊浩駭然瞪著被自己踩住的這人,眼睛都快瞪了出來。

  劉繼業!這人竟是劉繼業!

  劉繼業是他前世早已耳熟能詳的一位英雄人物,到了這個世上,哪怕他只見著一次,他也會將對方的容貌記得清清楚楚了,更何況他曾幾次三番在密室中見過劉繼業,想說服他歸順自己,對他的模樣怎能認不出來?

  楊浩驚怔在那兒,曹玉廣爬起來,驚魂未定地湊上前來:「楊帥,他……他們是什麼人?這軍服……啊!他們竟是漢軍?」

  「是啊,他是……漢軍!」

  楊浩語落劍出,手中劍如毒蛇一般,突然向前一遞,曹玉廣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楊浩會猝然對他下手,這一劍穿胸而過的時候,曹玉廣還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楊浩嗖地一聲拔出劍來,曹玉廣指著楊浩,終於萎頓在地,他喉中咯咯地響著,血沫子從嘴角慢慢滲出來,當他眼中的神韻漸漸消散的時候,他仍是滿腹的疑惑:「他……為什麼要殺我?」

  「中軍受到襲擊,千歲死了,千歲死了。」

  一個倉皇趕到中軍報告副將高胤死訊的小校驚駭地發現中軍大帳前躺了一地的人,趙德昭赫然在內,不止副將死了,原來主將也死了,這一驚真是魂飛魄散,他立即尖叫起來。

  聞訊趕來的人越來越多,圍在死屍前面的軍校們臉色煞白,默默不語。副將高胤死了也就死了罷,瓦罐難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前死,可……可趙德昭是皇子、是王爺、是先帝之後啊,他死了,官家那裡豈肯善罷甘休?

  「什麼事?出了什麼事?」

  慕容求醉跌跌撞撞地闖了來,看他現在的模樣,根本就是一個不會武功的老朽。

  「千歲!千歲啊!」

  慕容求醉一眼看見趙德昭死不瞑目的模樣,不由呼天搶地的衝上去抱住他捶胸頓足地大哭起來,慕容求醉這廂大哭,那些指揮使、指揮們的臉色卻好看了些,不管如何監軍總算還活著,這主將副將都死了,營中最大的官兒就是他慕容監軍,官家雷霆之怒有他扛著,我們這些小官兒就好過多了。

  眾將各揣心思,慕容求醉一邊撫屍痛哭,一邊也在暗暗思忖:「可惜,沒能找到幾具刺客屍體丟在這兒,總歸不算是天衣無縫,說不得,明日就得把這些人都派上戰場,借晉陽漢軍的刀,滅了他們的口,那才萬無一……」

  他剛想到這兒,一股巨痛突然像潮水一般在他身體裡蔓延開來,他想站起身,可是雙腿忽然間已完全失去了氣力,他的目光從趙德昭身上慢慢移向自己的胸口,在他胸口,透出一尺多長的劍鋒,鮮血正順著劍鋒一滴一滴地淌到趙德昭的身上。

  「你是什麼人?把他抓起來!」

  圍在周圍的宋軍眼睜睜看著他們之中的一個士卒非常俐落地拔出劍來,毫不猶豫地刺進正蹲在那兒號啕大哭的慕容求醉的脊背,他們看得簡直都要瘋了: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他們一輩子也沒打過這樣的糊塗仗,更沒見過這麼詭異的事情。

  他們立刻拔刀,把那個發了瘋了士兵團團圍住,後面的士兵也都應聲舉起了槍矛。

  一劍刺穿慕容求醉胸口的士兵仍然靜靜地站在那兒,他對四下森然林立的刀槍視若不見,只是低頭靜靜地看著慕容求醉。

  慕容求醉弓著身子,像一隻蝦米似的緩緩側倒在趙德昭身邊,艱難地抬起頭,當他看到眼前這個清秀的士兵時,同樣是一臉的茫然,就像他殺死高胤和趙德昭的時候,他們對他露出的表情:「他為什麼要殺我?」

  那個士兵靜靜地凝視著他,忽然笑了笑,笑容居然非常的嫵媚。然後他輕輕抬起了手,他的手一抬,四下圍攏著的將校士兵立即警惕地退一步,手中的刀槍卻攥得更緊了。

  那個士兵伸手摘去了纓帽,丟在地上。然後扯散了束髮的布巾,讓那一頭長髮傾瀉下來,然後,他站直了身子,攏了攏自己的頭髮,擦了擦額頭的泥痕,動作非常優雅,而且帶著十分的女人味兒,靜靜地看著他動作的宋軍將士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士卒,是一個女人。

  長髮的不一定是女人,五官生得這麼俊俏標緻的也不一定是女人,然而眼前這個人,他們幾乎是憑著直覺便已認定:「他……是女人,一定是個女人。」

  「慕容大人,你不認得我了,是麼?」

  慕容求醉微微翕合著嘴脣,他想說話,卻已發不出聲音,他的瞳孔正在漸漸地渙散,他看著眼前挺拔地站在那兒的這個士兵,他的身影似乎也像霧一般時聚時散,但是他的聲音慕容求醉還聽得清楚,雖然聽起來忽遠忽近。

  「我……是泗州知府鄧祖揚的女兒!」

  鄧秀兒蒼白的臉龐慢慢綻起一抹紅暈,她輕輕抬起頭,優雅地看向環伺周圍的宋兵,朗聲說道:「我殺慕容求醉,是因為……是他逼死了我的父親,父仇不共戴天!」

  慕容求醉感覺到自己最後一絲生命正悄悄從自己身體裡流逝,當他即將陷入永久的黑暗時,他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自嘲的念頭:「我設計的殺局,似乎都是很完美的,比如這一次……也是這樣,這一下……總算是天衣無縫了……」

  慕容求醉張著眼睛,吐出了最後一口氣,鄧秀兒看著他斷氣,脣邊逸出一抹美麗動人的笑意。她自袖中緩緩抽出一柄鋒利的匕首,又低頭看了眼靜靜地躺在那兒的趙德昭。

  趙德昭的爹也是被人害死的,可是我為父親報了仇,他沒有。誰說女兒就一定不如男子?

  她像一隻驕傲的天鵝般揚起了頎長的秀項,慢慢地將匕首架在了自己的頸上,緩緩轉身,面向身前已越聚越多,後不見尾的宋軍將士,大聲說道:「我爹,是一個好官。雖然他受過親人的欺騙,做過一些糊塗事,可是不管旁人往他身上潑多少污水,他……真的是一個好官!」

  刀鋒劃過,手起刀落之間,血像點點梅花,濺起,隕歿……
acer76123 發表於 2019-3-18 14:57
第464章 城破

  風來,霧散,但是太陽仍然藏在層層迷霧之中,天地一片渾沌。

  趙光義把潘美的中軍大帳做了他臨時的行營,他坐在行營中軍,臉色陰沉得和那不見紅日的天空有得一拼,一條條消息正緊急報往他的御案之前。

  「報,各營已收攏完畢,檢視結果,除為襲營敵軍所殺將士,自相踐踏、誤傷者,亦不下萬人。」

  趙光義面沉似水,寒聲吩咐:「死者集中,就地火化。傷者速著軍中醫士予以救治,至於漢軍屍體,盡皆搬到晉陽城下投進護城河去,叫那劉繼元看個清楚,他唯一的倚仗,已經完了。」

  「報,劉遇將軍所部因傷兵過半,兵力最少,所以在混戰中傷亡最為慘重,如今餘部有限,恐難負起攻城任務,劉將軍請官家調將換防。」

  趙光義悶哼一聲,揮了揮手讓他出去。這個老劉這場仗啃上了最硬的一塊骨頭,本來他就打得不情不願,結果昨夜大霧中又稀哩糊塗地和自己人打了一仗,他不趁機摞挑子才怪,不過劉遇的部下確實傷亡巨大,說不得,一會兒得調支禁軍過去補充他的人馬了。

  「報,米信將軍所部傷亡情形不甚嚴重,不過米信將軍受了傷……」

  趙光義一驚,身子倏地探出御案,急問道:「可是亂軍之中為人所傷,傷勢嚴重麼?」

  「米信將軍……是雀蒙眼,天光昏暗時難以視物,漢軍襲營時,米信將軍強要掙扎指揮,奔走之間……不慎跌入營前挖掘的壕溝,被尖木樁刺傷了右肋,不過並無性命危險。」

  雀蒙眼就是夜盲症,一般夜盲症的成因是因為缺乏維生素A,不過也有鐵屑性夜盲和遺傳性夜盲,米信將軍就是鐵屑性夜盲,在一次戰鬥中鐵屑濺入了他的眼中,慢慢生成氧化鐵,白天對他視物倒沒什麼太大的影響,但是一到光線昏暗處就難以視物了。

  趙光義吁了口氣,搖頭嘆道:「威風掃地!朕御駕親征,二十萬大軍兵困晉陽城,竟被區區數千敵軍,搞得這般狼狽,威風掃地啊!」

  他砰地捶了一下御案,雙眼猛地迸出兇光。

  這時又有一人闖進大營:「報,折御勳將軍、楊崇訓將軍因未能約束住自己的部下,以致受敵軍挑撥與禁軍將士發生混戰,為向陛下請罪,現已自縛營中,著部下施以杖刑。」

  趙光義撇了撇嘴:「向朕請罪?向朕請罪為何不入朕的行營,偏要在你自己軍中要你自己的部下施以杖刑?這對王八蛋,朕還能藉機殺了你們不成?你們也太看低了我趙光義!」

  趙光義在肚子裡罵完了,迴首對侍立一旁的行營指揮使田重進吩咐道:「田卿,速去折、楊兩將的軍營制止行刑,代朕安撫兩位將軍。敵人狡詐,借大霧施謀,我軍為敵所乘者並不只折楊兩位將軍,叫他們不要自責了。待朕處理了諸般事宜,會親往探視他們。」

  「臣遵旨。」田重進答應一聲,快步走出了大帳。

  「報,河西隴西兵馬大元帥、橫山節度使楊浩現在帳外,向陛下請罪。」

  趙光義沒好氣地道:「宣他進來。」

  楊浩快步搶進帳來,一眼瞧見趙光義,納頭便拜:「陛下,微臣向陛下請罪。」

  趙光義斜著眼睨著他:「楊卿何罪之有?」

  楊浩頭也不抬地道:「昨夜漢軍襲營,有意引我士卒攻向潘將軍大營,以致……」

  趙光義截口道:「這件事朕已經知道了,楊卿的處置還算及時,昨夜那樣一場大霧,你能保持如此清醒,已屬難得。朕並不加罪,起來吧。」

  楊浩伏身不起,大聲道:「陛下寬宏,臣深感聖恩,可是……臣還有罪。」

  趙光義眼皮子一跳,沉聲問道:「還有何罪?」

  「陛下,臣約束住部下後,立即與監軍曹大人趕往潘將軍大營,意欲解說誤會,瞭解情況。半路遇到殺散撞來的幾個漢軍傷兵,混亂之中,曹監軍他……他以身殉國了。」

  趙光義臉色微微一變,眸中立即閃過一抹狐疑之色,他盯著楊浩,臉色陰晴不定地看了半晌,方沉沉說道:「楊卿,昨夜混戰之中,諸部都有死傷,可是……各營大將俱都無恙,中軍主將被幾個散兵游勇殺害,這還真是聞所未聞吶……」

  趙光義話音剛落,帳口就傳來霹靂般一聲大叫:「陛下!」

  這一聲如同炸雷一般,把趙光義嚇了一跳,他抬頭一看,只見帳口站著一人,身材魁梧,鬚髮如飛,身披鏗鏘戰甲,懷中抱著一頂鐵盔,額上熱汗滾滾,竟是雲州觀察使郭進。

  趙光義大為不悅,將大袖一拂,怒喝道:「郭進,未經朕的宣召,這行營大帳也能胡亂闖得?你也是當朝老臣了,怎麼這般不懂規矩?」

  郭進哪還顧得請罪,只是顫聲道:「陛下,出了大事、出了大事了。」

  趙光義一瞧他的臉色,心中也是一緊,趕緊問道:「出了什麼事,你講!」

  郭進顫聲道:「陛下,吳王……吳王薨了。」

  趙光義一時沒反應過來,詫然道:「嗯?你說甚麼?」

  郭進張飛似的一張大臉,那雙環張的豹眼中緩緩淌下兩行淚水,哀聲道:「陛下,吳王千歲他……薨了!」

  楊浩聽了,霍地一下抬起頭來,兩道驚駭的目光猛地投向郭進。

  郭進此時已泣不成聲。

  郭進自後漢時期就已在軍中為將了,他最初是劉知遠的部下,劉知遠棄晉建漢,他是有擁立之功的。待到郭威棄漢建周時,他因正在郭威治下為將,於是便成了周臣,再等到趙匡胤皇橋兵變,易周為宋,他又順理成章成了宋臣。

  所以郭進不是禁軍嫡系,既非趙匡胤的親信,也非趙光義的親信。他長年鎮守邊陲,雖非藩鎮,但是在地方上權柄極重,因此時常受到朝廷官員的攻訐,常曾有官員向趙匡胤密奏郭進圖謀不軌,但趙匡胤對這一類奏章一直不予處置,後來還將這些彈劾郭進的奏章都送與郭進以示信任,所以郭進對趙匡胤可謂是感恩戴德。

  趙德昭營中一個王爺、一個監軍、一個副將全都死了,餘下的那些將校們驚惶失措,他們官職太低,本來就不敢見皇帝,何況又闖下了如此大禍,因此便將此事稟報了郭進。郭進聞訊大驚,立即趕來向皇帝稟報這個消息。

  作為一位只知軍事的封疆大吏,郭進從來不曾懷疑過趙光義與先帝之死有什麼關聯,所以在趙光義面前他並不掩飾自己的感情,說及吳王趙德昭的死訊時,想起先帝,郭進更為感傷,忍不住真情流露,淚水潸潸。

  聽了他的話,趙光義不禁呆住了,他呆了半晌,才意識到自己聽到親侄兒的死不該是這樣一副態度,立即換上一副驚怒交加的表情,大叫道:「怎麼可能?德昭受了箭傷,好端端在中軍養傷,如何可能身死?高胤呢?慕容求醉呢?把他們給朕叫來!」

  郭進悶聲道:「陛下,高胤將軍和慕容監軍,他們也……遇刺身亡了。」

  這一回趙光義可是真的驚住了,他驚退兩步,一屁股坐到椅上,一時呆若木雞……

  漢軍死士的屍體快把護城河填滿了,城頭上,無數充作軍士的男女老幼望著城下河中累積的子弟屍體泣不成聲。消息傳到晉陽宮,劉繼元如五雷轟頂,他癡癡呆呆地站在御階上,雙眼發直地看著報訊的士兵,怔了半晌,忽然尖叫一聲暈厥過去,順著御階便滾下了金殿。

  左右武士慌忙將皇帝抬起,放回御椅上,又急召御醫到金殿上救治,眾御醫又是灌參湯,又是掐人中,折騰了好半天,劉繼元才呻吟一聲回了魂,劉繼元一醒,立即放聲大哭道:「精兵盡歿,繼業誤我啊……漢室江山,就要亡在朕的手上了,朕……朕就要被他劉繼業害死了……」

  漢室小朝廷本來就沒有多少文武官員,如今戰死了一批,正在守城的一批,被劉繼元殺雞儆猴的一批,留在金殿上侍候他左右的不是佞臣就是國戚,大多是些廢物,一聽說他們唯一的倚仗劉繼業全軍覆沒,早就嚇得骨軟筋酥,皇帝再一大哭,他們立即匍匐在金殿上,把頭叩得嗵嗵直響:「陛下,劉繼業完了,我大漢也完了,陛下,接受宋帝的詔書,獻城投降吧,否則……否則我們屍骨無存了呀。」

  劉繼元最為寵信的大太監衛德貴跪在龍椅前,抱住劉繼元的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陛下,這是天要亡我大漢,降了吧,咱們降了吧,陛下雖然失了皇位,可是受封公侯,至少能保住性命、保住一生富貴吶皇上……」

  「嗯?」

  劉繼元正在大哭,一聽這話騰地一下坐了起來,他的膝蓋一屈,正撞中衛德貴的鼻子,衛德貴悶哼一聲,捂著鼻子跪在那兒半天喘不上氣來。

  「投降……投降,對呀,既然這江山社稷實實的守不住了,朕……朕也算是對得起列祖列宗了,朕要獻城投降!」

  劉繼元精神大振,霍地一下站了起來,大聲道:「來人,來人,備文房四寶,取玉璽來……」

  皇帝要降了。

  消息迅速傳開,晉陽城中的百姓都向皇城聚居過來,他們一個個形容枯槁,神情木然地看著皇帝的特使沿著御街一步步向西城門走去。西門外的軍營中豎立著宋國皇帝的旗幟,他們知道,那些官員們也知道,那裡就是宋國皇帝的駐蹕所在。

  曾經發生在金陵城的一幕,在晉陽城再度上演了。

  大太監衛德貴、右將軍李勳、中書舍人莫言……一個個穿白衣,袒左臂,牽著一頭白羊,雖然狼狽不堪,卻在百姓們面前努力維持著他們最後一分尊嚴。

  「打開城門,我們要往城外去見宋國皇帝。」

  中書舍人莫言傲然睥睨著城門前的士兵,如果這些剛剛披上幾天戰袍的百姓算是士兵的話,目光中帶著傲然和鄙視,彷彿他就是這些百姓的救世主,正在為他們去謀求一條活路。

  士兵淚流滿面地看著這些官員,誰也沒有動,大太監衛德貴惱了,他衝上去,迎面就是一個耳光,搧得一個只剩下一條手臂,看年紀只有十四、五歲的士兵打了個趔趄,尖聲罵道:「混帳東西,沒有聽到吩咐麼?快快打開城門,膽敢延誤片刻,我就殺你的頭,殺你全家的頭!」

  那個士兵突然放聲大哭:「我沒有家人了,我的家人已經全都死了,我爹、我大哥都戰死了,我娘在城下負責燒飯,也被冷箭射死了……」

  衛德貴厭惡地瞪他一眼,轉向其他士兵罵道:「一個個還矗在那兒幹什麼?廢物!統統都是廢物,趕快打開城門!」

  宋軍窮半月時光,遺下無數屍體都不曾打開過的城門在一片沉默中輕輕打開了,白衣左袒的大臣、太監、皇親們立刻爭先恐後地湧向城門。

  他們都想第一個衝進宋營,第一個見到宋帝,他們早已打聽清楚,唐國的大臣們投降了宋廷之後,有許多人都受到了重用,照樣高官得做,駿馬得騎,如今劉繼元已經完了,是要在新主子面前留個好印象的時候了。

  本來還想故作矜持的中書舍人莫言原本站在最前面,沒想到城門一開,那些皇親國戚、太監大臣們都一窩蜂搶到了他前面去,莫言急了,趕緊提起袍子往前攆,那個斷了一臂的傷兵還站在他身前哭得無比傷心,莫言嫌他擋了自己道路,抬起官靴就是一腳,氣極敗壞地罵道:「給我滾開!」

  他這一腳踹了那個小兵一個措手不及,那小兵摔倒在地,兩天前剛剛被砍斷的手臂創處觸到地上,痛得他大聲慘叫起來,四下士卒百姓見了怒不可遏,登時一陣騷動。

  一個白鬚老者漲紅著臉龐,顫聲說道:「聲稱要與晉陽共存亡的,是你們!現在要獻城投降的,也是你們!守城時,你們錦衣玉食,遠遠地躲在皇宮裡;在城上浴血廝殺、命賤如狗的是我們。投降時,你們跑得比誰都快,投了新皇帝,你們還是官,還是能享盡榮華富貴。可我們有什麼?我們這些平頭百姓什麼都不要,我們只求你們這些大老爺們能把我們當成一個人看、多多少少當成一個人看吶……」

  白鬚老兵聲淚俱下,越說越怒,他突然振臂高呼道:「守住這城的是我們,要把它交出去,那也應該是我們,這些喪盡天良的狗官,殺光他們,莫要再叫他們去禍害別人。殺光他們,為我們的親人報仇吶!」

  憤怒的咆哮把默默立於兩旁的士兵們心中的怒火像火山一般引發了:「殺光他們!殺光這些狗官,為我們的親人償命!」

  憤怒的咆哮聲此起彼伏,像巨大的海嘯聲,蕩漾在晉陽城頭,士兵們撲向那些白衣左袒的官吏,如狼似虎、刀劍俱下,頃刻間便將他們斫為肉泥。

  城門已經打開了,廝殺聲驚動了潘美營前的士兵,因為前些天發生過誤殺出城投降官員的事情,所以潘美營中的宋兵十分謹慎,他們一面張弓搭箭,戒備地看著洞開的城門和城門前如瘋如狂地陷入廝殺的人群,一面使人迅速向中軍傳報。

  城門口的騷動很快停止了,殺紅了眼的百姓把那些投降的官兒全都砍殺殆盡,不知誰先喊了一聲「殺掉不把咱們當人看的狗皇帝」,立即在嘩變的瘋狂士兵中得到了回應,無數的百姓揮舞著刀槍沿著筆直的御街衝向皇城。

  他們一路哭喊著、咆哮著,發洩著他們的憤怒和悲傷,不斷有人加入他們的隊伍,滾滾人流如滔天巨浪,捲向皇宮大門……

  趙光義一路跑到趙德昭的中軍大帳,抱住侄兒的屍身號啕大哭,捶胸頓足地譴責自己沒有照顧好侄兒,愧對皇兄,慌得左右文武連連勸阻,這邊假仁假義的戲碼鬧得正歡實呢,一陣陣排山倒海的歡呼聲由遠及近,此起彼伏,趙光義不由為之愕然,他趕緊停止哭聲,變色問道:「發生了甚麼事?」

  左右面面相覷,俱都不明所以,大家正詫異間,一名侍衛急急奔入,興沖沖地稟報導:「聖上,晉陽城守軍嘩變了,他們大開西門,然後返身殺奔皇城去了!」

  「啊?」

  趙光義擦擦眼淚,猶自半信半疑:「世上真有這樣的好事?剛剛死了趙德昭,這晉陽城也不攻自破了?」

  這時又一個侍衛急急奔入,大聲稟報導:「聖上,潘將軍和楊元帥已率軍入城,試圖控制晉陽外城,晉陽城中到處都是亂軍亂民,禁宮大內方向已燃起大火!」

  趙光義聽得悚然動容,趕緊舉步走向帳外……

  始建於春秋末年的九朝古都晉陽城,城中心大火衝天,大街小巷上儘是暴亂的人群。

  董安巷,步軍侍衛都虞候劉繼業府,府門「轟」地一下被撞開了,一個身形敏捷的年輕小校領著十幾個彪形大漢闖入院中,廊下正站著三個人,一個美婦人、身旁是兩個半大孩子,兩個孩子大的只有十歲上下,小的不過四、五歲,那婦人約有四旬上下,螓首蛾眉,五官秀美,只是雙眼紅腫,似是剛剛哭過不久。

  她穿著一身縞素,一手護著孩子,一手提著柄森森的利劍,眼見宋軍闖進院來,那美婦人柳眉含煞,鳳目凜然,厲喝道:「延環,護著你弟弟,隨在為娘的身後,咱們殺出去。」

  那搶進院中的年輕小校正是穆羽,他看那美婦人大腹便便,正懷著身孕,居然還要提劍上前廝殺,唬得他趕緊丟了兵刃把手連搖:「折大娘、折奶奶,且莫動手,我是奉命來救你與尊夫相會的。」

  適時,一頭蒼鷹飛過晉陽上空,滿城的騷動似乎令它有些困惑,牠在晉陽城上空盤旋了兩圈,這才認準了楊浩中軍的位置,斂翼投射下去……
acer76123 發表於 2019-3-18 14:57
第465章 收服楊業

  出乎趙光義所料,晉陽城不曾被他二十萬大軍攻陷,卻在他焦頭爛額之際不攻而破了。

  不出潘美所料,楊浩要搶著進城,結果他麾下那些軍紀奇差的流氓兵很快就變成了搶男霸女、搜刮財物的強盜。

  春暖花開時季,仍然穿著大羊皮襖、戴著狗皮帽子的銀州兵拖著大姑娘小媳婦,背著大包小裹興高采烈,跟趕集似的往城外跑,搞得本來就一片混亂的晉陽城更加難以控制,潘美坐在馬上,沉著臉色,強抑著殺人的衝動對楊浩道:「楊元帥,城中本已混亂不堪,而足下所部……」

  楊浩一臉慚愧地道:「慚愧,慚愧,實在慚愧,楊某本想將功贖罪,可是這些混帳東西實在是不成體統,倒讓潘將軍見笑了。本帥立即飭令部下退出城去,由潘將軍負責控制全城就是,不過……不過……」

  潘美何等聰明,一見他吞吞吐吐的樣子,就明白了他的心意。潘美暗自鄙夷,口中卻道:「楊元帥放心,你我同時入城,若有功勞,自然少不了你那一份。眼下……還請楊元帥配合一下,儘快收攏你的軍隊,以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楊浩眉開眼笑,忙不迭應道:「好好好,咱們一言為定。來人啊,傳令,收兵,聞金不退者,殺無赦!」

  楊浩答應得爽快,是因為他已瞧見了穆羽,穆羽領著十幾個貼身侍衛,正護擁著一個滿身縞素的女子和兩個孩子迅速向城外撤去,楊浩見目的已達,立即下達了撤兵命令。鑼聲響起,三短一長,銀州兵開始意猶未盡地撤出城去。

  南城門被潘美的人接防後從裡邊打開了,李漢瓊部歡呼而入;緊接著,東城門也打開了,面對著洞開的城門,趙光義肅立營前卻毫無笑意。

  晉陽城竟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得手的,在他剛剛遭受重創的時候,晉陽因內部嘩變而失陷,對趙光義來說實在沒有什麼光彩可言。雖說除掉了趙德昭這個眼中釘,他此時心情大暢,可是一想到他勞師動眾遠征漢國,最後卻是這麼一個結局,趙光義竟有一種嗒然若喪的感覺。

  左右將領們見趙光義悶悶不樂,還以為他在為亡侄趙德昭傷心,所以都努力露出一臉悲慼的模樣來,不敢顯出歡喜神色,只有行營指揮田重進,隱隱猜出了趙光義的幾分心思。

  田重進是禁軍中手握重兵的大將,當初趙光義做開封尹時,田重進是他重點結交的對象,不過趙光義餽贈與田重進的禮物,無一例外都被田重進退了回去。田重進只忠於皇帝,誰做皇帝他就忠於誰,絕不拉幫結派,搞什麼利益集團。

  趙光義深知他的為人,因此成為皇帝之後並未怪罪他以前屢屢拂了自己面子的事,對他仍然予以重用。但是不管怎麼說,兩人以前畢竟是有些不快的,這已成了田重進的一塊心病,如果有機會同今上緩和關係,他當然不想錯失機會。

  如今既猜出趙光義為何不快,田重進便上前一步,拱手說道:「官家,吳王身遭不幸,官家之慟臣也感同身受,可是官家不只是吳王的叔父,也是天下的共主,還望官家以天下為重,以社稷為重,節哀順變,以免傷了龍體。」

  趙光義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田重進又道:「如今晉陽不攻自克,這正說明劉繼元倒行逆施,不得人心。而官家討伐漢國,乃是順天應命之舉,所以漢國軍卒百姓,受了官家的仁德感召,欣然獻城乞降。以仁德而服天下,比兵威更加難能可貴,官家乃一代仁主,方有今日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結果,臣為大宋,賀陛下。」

  趙光義聽到這裡,不由歡喜起來,他讚許地看了眼田重進,頷首道:「田卿說的是,漢國軍民受朕感召,主動獻城,免致生靈塗炭,朕也歡喜得很。漢國一滅,中原天下已盡在我大宋手中,先帝在天有靈,想必也會頗感欣慰的。田卿,你速率兵入城協助潘美穩定秩序,尤其是那劉繼元,務必查清他的生死再來報朕。」

  「末將遵命。」

  田重進鬆了口氣,急忙領命而去,趙光義振奮起來,望著火光沖霄的晉陽城暗自思忖:「晉陽九朝古都,不乏王者之氣。自唐末以來,此地豪傑輩出,實是大患之地。尤其此地近契丹與西北,一旦為人所得,朕再想攻之,不知要損失多少兵將,這座傳承於春秋時代的古城,是萬萬留它不得了。」

  想到這裡,趙光義沉聲道:「掌書記。」

  「臣在。」

  「記下,晉陽古城,本維藩鎮,蓋以山川險固,城壘高深,致奸臣賊子,違天拒命,因其悖逆,詿誤軍民。今既蕩平,議須更改,當令眾庶,永保安寧。著令,晉陽城僧道士紳一體遷往西京洛陽,尋常百姓遷居榆次。唔……榆次縣人口增加太多,改縣為州吧。朕平定漢國,一併神州,榆州就更名為并州,令并州妥善安置遷民,勿生事端。」

  掌書記下筆如飛,一一記下。

  趙光義頓了一頓,又道:「三日之後,焚晉陽城。城中一切建築房舍、宮廷、寺觀,盡皆焚燬,待雨水充沛時節,再引汾水灌晉陽城,將之徹底夷為廢墟。」

  他深吸一口氣,沉聲又道:「明日,設御宴,犒賞三軍,朕要做一首《平晉賦》,將今日功績永載史冊。諸文武大臣,明日宴上,每人都要做一首《平晉詩》,為朕的《平晉賦》作和!」

  眾文武見皇帝重新振奮起來,都暗暗鬆了口氣,齊聲稱喏。

  趙光義再度望向眼前這座即將毀於一旦的千年古城,躊躇滿志地想:「德昭死了,朕的心腹大患已除。漢國被蕩平了,中原已然一統。朕,一定能成為比皇兄更偉大的帝王。朕不要做太宗,永遠站在皇兄的影子裡,朕要打下一片比皇兄更廣闊的天地,朕千秋萬歲之後,朕的廟號……也要稱祖!」

  楊浩剛剛返回大營,李一德馬上迎了上來,二人低語一番,便快步走進大帳,一進大帳,屏退了左右,李一德馬上從袖中摸出一封信來,楊浩拆開匆匆讀了一遍,李一德已急不及待地問道:「大帥,信中說些甚麼,銀州情形怎樣?」

  楊浩緩緩地道:「李繼筠突破重重防線,已然攻到銀州城下。李光睿親率大軍,自後一路掃蕩,党項七氏攔不住他,不出所料的話,數日之間,他也必將趕到銀州。」

  李一德臉色有些發白,期期地道:「大人,那夏州那邊,可有甚麼消息?」

  楊浩搖了搖頭:「全無消息。」

  李一德的臉色變得更白了,楊浩睨了他一眼,忽然笑道:「你擔心甚麼,銀州……不是那麼容易打下來的。而夏州……目前來說,沒有消息豈不就是最好的消息。」

  李一德仔細一想,臉色稍稍好看了一些,楊浩忽然又問:「楊夫人和她的孩子已經接回來了?」

  李一德忙道:「是,已經送入大帥後帳,著最親近的侍衛守著呢,任何人不得擅入。」

  楊浩頷首道:「好,我去見見他們。」

  李一德急道:「大帥,銀州已然被圍,火燒眉睫了,咱們現在……」

  楊浩沉穩地笑道:「何必驚慌,現在咱們還不是向官家請辭的時候,總要做得滴水不漏,才好抽身離去。你不必擔心,本帥早有定計。你現在去,把擄回來的婦人都集中起來聽候本帥命令,士卒有膽敢不從者,軍法從事。這幫混蛋打仗倒是敢拚,可這軍紀……真比我想像的還差,是得敲打敲打他們了。」

  李一德見楊浩鎮定自若,心中稍安,忙答應一聲退了出去。李一德一走,楊浩的臉色便暗了下來,他沒想到李繼筠來得這麼快,銀州……此時的銀州和晉陽何等相似?他的做法與楊繼業又是何等相似?

  楊繼業秘密地把一支精兵調出晉陽,以死城為餌,行致命一擊;而他,同樣是把精兵調出了銀州,不同的是,他調出銀州的兵馬共有兩支,一明一暗,明者在此,暗者還在沙漠中跋涉。

  楊繼業的行險一擊功虧一簣了,他呢?

  想到銀州,想起銀州城中的冬兒、焰焰、娃兒和妙妙,想起如今音訊全無的那支秘密隊伍,楊浩如何不牽腸掛肚、憂心忡忡?可是在部下面前,他這個主將絕對慌不得。他現在恨不得馬上插翅趕回銀州去主持大局,可是在解除趙光義這頭笑面虎可能給他帶來的威脅之前,他還得暫時隱忍,他的心中也急呀。

  楊浩腳步沉重地到了後帳門口,在帳外站定,緩和了自己的情緒,重新換上一副從容自若、自信滿滿的神情,這才舉步走進帳去。

  帳中,劉繼業昏迷不醒,楊夫人和兩個孩子伏在榻前,正憂心忡忡地看著他蒼白的面容,默默流淚。

  楊浩悄然入帳,先是頗為好奇地看了眼折子渝的胞姐、這位傳說中的傳奇人物佘太君,這才低聲道:「楊夫人勿須擔心,楊將軍只是體力匱乏,失血過多而已,本帥已著郎中妥善照料,因軍營中太過嘈雜,為了讓楊將軍休息的好,所以給他服了有助睡眠的藥,這才昏睡不醒,並非傷勢極重所致。」

  楊夫人聞聲起身,擦了擦眼淚,仔細看了他一眼,冷靜地問道:「你是府州的人,還是麟州的人?」

  楊浩暗中一讚:「了不起,換一個尋常女子,這種時候哪有這份心思,折家的女人果然了得。」

  他微微一笑,微微拱手道:「楊夫人,本帥不是麟州的人,也不是府州的人,而是來自銀州。」

  「銀州?」楊夫人一怔之後忽地露出恍然之色,低聲道:「銀州……楊浩?」

  「正是楊某。」

  楊夫人迴首看了眼猶自沉睡的丈夫,說道:「多謝楊元帥援手之恩。妾身……聽拙夫說起過楊元帥,楊元帥前番義釋我夫,今番又救我全家,大恩大德,妾身真是感激不盡。」

  楊浩連忙擺手道:「楊夫人客氣了,尊夫楊將軍義膽忠心,人所欽仰,本帥一向敬慕,豈肯加害於他?再說,本帥與麟州楊帥、府州折帥義結金蘭,乃是兄弟,且與令妹子渝小姐交情深厚,既有機會,無論如何都要出手相救的。」

  他搓了搓手,看看站在摺子悅身邊的兩個孩子和她臃腫的腰身,暗忖道:「前番見楊繼業身邊有兩個兒子,現在又是兩個,那她腹中懷的該是楊五郎了?」

  楊浩一邊想著,一邊說道:「這兩位,想必就是貴府三公子、四公子吧?昨夜楊將軍率兵襲營,一路廝殺,昏昏沉沉闖入本帥營中,幸被本帥救下。只是……我在銀州時,曾見過延朗、延浦兩位公子,他們……卻不知身在何處?」

  他這一說,楊夫人忍不住流下淚來,泣然道:「延朗、延浦、延訓三個孩兒盡皆隨在他父親左右,如今……如今只怕是……」

  楊夫人在城中聽說奇襲宋營失敗,漢軍屍骸枕藉,墊滿了護城河,就知道自己丈夫和三個孩子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如今丈夫居然奇蹟般地活著,已是意外之幸,她又豈敢想像三個兒子也能活著,一想到三個未及弱冠的兒子就此早逝,她雖然極是堅強,還是忍不住黯然淚下。

  楊浩倒未料到還有一位三公子,如此說來這位楊夫人腹中懷著的該是六郎了,眼見楊夫人黯然淚下,楊浩正暗悔失言,不知該如何解勸,旁邊忽然響起一個虛弱的聲音:「子悅,為國征戰、守土戍邊、馬革裹尸,死而後已,正是男兒本色,你哭甚麼!」

  「夫君!」

  楊夫人驚喜轉身,撲到榻前:「你醒了。」

  兩個孩子也歡喜地撲到榻邊,叫道:「爹爹。」

  楊繼業欣慰地看著夫人和一雙孩兒,微微頷首道:「好,好,我只道我一家老小,都已殉國了,想不到你們還活著。」

  他抬眼看向楊浩,遲疑良久,才低聲問道:「晉陽……已經被攻破了?」

  楊浩搖搖頭,又點點頭,說道:「晉陽城的確已然失陷,不過……卻不是被宋軍攻破的。得知將軍戰死,襲營之計失敗後,劉繼元便遣使出城乞降,可是他的使節在這個關頭還要耀武揚威、欺壓百姓,激得軍士嘩變,於是……晉陽城不攻自破……」

  楊繼業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結局,他張大眼睛,怔怔半晌,忽然呵呵地慘笑起來,楊夫人擔憂地道:「夫君,你已盡力了……」

  楊繼業閉了閉眼睛,又緩緩張開,沉聲問道:「我主……如今怎樣了?」

  楊浩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說道:「我入城去救尊夫人出來時,見城中處處都是暴民亂兵,紛紛攻向皇城去了,皇宮內大火沖霄,恐怕……」

  楊繼業無神的目光慢慢移向帳頂,兩滴眼淚順著眼角緩緩流向腮邊,哀莫大於心死,他現在的心就已經死了。楊浩規勸道:「楊將軍,對漢國,將軍已是仁至義盡,大勢如此,非人力可以挽回,將軍何必過於自責。」

  楊繼業癡癡半晌,目光微微一動,轉向自己夫人,然後又看看兩個尚滿臉稚氣的兒子,摸了摸他們的腦袋,目中露出慈愛的光芒,過了片刻,他又復看向楊浩,低聲道:「楊元帥救我夫妻幼子,意欲何為?」

  楊浩凝視著他,鄭重地道:「楊將軍一身藝業、一腔忠心,楊浩久已欽仰。前次在銀州,楊浩已向將軍表示了我的一番誠意,現在還是如此,我希望楊將軍能為我所用,若得將軍相助,那是本帥莫大之喜,還請將軍念在本帥一片赤誠,能夠歸附銀州。」

  楊繼業目光一動,緊追著問道:「楊元帥私自容留我這漢國罪臣,不怕宋天子知曉麼?」

  楊浩立即說道:「若得將軍扶持,本帥何懼宋天子雷霆之怒?」

  這番話已是反意昭昭了,楊繼業目中奇光更盛,不料楊浩緊跟著又說了一句:「不過……如今本帥還在人家的屋簷底下,楊將軍還得委屈些時日,待得時機成熟時,楊將軍才可公然亮相!」

  楊繼業聽了不禁啞然失笑,他又定定地看了楊浩良久,看著他誠懇的模樣,殷切的目光,忽然說道:「屬下三子延訓或還未死,如今……就勞煩主公,替屬下往殺熊嶺走一遭,去尋他回來。」

  楊浩先是一呆,繼而大喜若狂,連聲應承道:「使得使得,將軍好生歇息,本帥這就去接令公子回來!」

  守得雲開見月明,楊浩終於得到楊繼業委婉的輸誠了,他接過楊繼業的信物,聽他詳細說明殺熊嶺上情形,立即興沖沖地告辭出來,喚來穆羽密密囑咐一番,穆羽馬上帶了幾個人往殺熊嶺去了,楊浩又帶著擄來的婦人趕往皇帝行營。

  潘美此時還在城中,楊浩交還百姓,主動說明情況,趙光義倒不便責備了,還要假惺惺地讚許一番,心下倒是對楊浩所部軍紀如此敗壞有些竊喜。楊浩交代清楚便即請辭,趙光義不禁詫異地道:「楊卿,晉陽已破,再無緊急軍務了,楊卿何必來去匆匆?」

  楊浩訕然笑道:「不瞞官家,臣聞官家明日設慶功宴,令文武官員賦《平晉詩》應和,臣學識淺薄,擔心會在百官面前出乖露醜,想早些回去先下些功夫。」

  趙光義想起他當初抄襲的那首《出師表》,不禁有些想笑,忙繃緊了麵皮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你便回營去吧,明日未時一刻,準時赴宴便是。」

  「謝陛下!」楊浩躬身而退,直到帳口才轉身行去,望著他的背影,趙光義不無惡意地想:「李光睿如今該已攻到銀州城下了吧,等他曉得,不知會是一副什麼模樣。」

  楊浩出了行營,翻身上馬,勒韁望向晉陽城中滾滾升起的一道濃煙,雙眉微微地一挑:「從現在起,這齣大戲該輪到我楊浩來唱了。唱的不好,鐵定仆街;若唱得好,從此以後我也是角兒啦!」
acer76123 發表於 2019-3-18 14:58
第466章 該我了

  「汾河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攻晉陽。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後兩句是什麼來著?」

  繼抄襲諸葛亮、蘇東坡等先賢名人之後,他準備再度抄襲一位偉人所寫下的膾炙人口的好詩了,不過冥思苦想半晌,對於剩下四句終告放棄,來到這個世界僅僅幾年時間,似乎已經重新過了一世,以前的記憶都淡漠得很了。

  正在這時,穆羽一掀帳簾,興沖沖地闖了進來:「大人,我回來了。」

  楊浩一見是他,忙站起身,喜形於色地道:「已把楊延訓接回來了?」

  穆羽道:「沒有,他們在山上還有數百名傷病的士卒,如果這時下山太引人注目了,楊家公子傷勢頗重,這時也不宜勞動,所以屬下把楊將軍健在並已歸順大人的消息告知他們之後,讓他們暫且呆在山上,找個合適的機會再接他們來咱們大營。」

  楊浩吃驚地道:「山上還有數百人?」

  穆羽喜道:「是啊,有些士卒在山上藏了十多日,患了病,所以沒有參與昨夜襲營。對了,殺熊嶺上不只一個三公子楊延訓在,連他大哥二哥也在呢。大人,你猜那楊延訓是誰?」

  楊浩聽說楊延朗和楊延浦也在,不禁又驚又喜,正要問清緣由的時候,忽聽穆羽又賣了這麼個關子,不由奇道:「楊延訓不是楊將軍的三公子麼,還能是誰?」

  「嘿嘿!」

  穆羽向他扮個鬼臉,嘻顏道:「大人,這楊延訓就是咱們進入漢國地界時抓到的那個正在破壞橋樑的小校,你說巧不巧,他見了我也很是吃驚,聽說他爹爹沒死,而且還歸順了大人,他是最先相信的一個,看得出來,大人軍前義釋了他,他對大人也佩服得很呢。」

  楊浩大感意外:「他就是楊延訓?難怪……小小年紀,不但一身武藝出眾,而其視死如歸,對了,你剛剛說楊延朗和楊延浦也在山上?」

  穆羽笑道:「正是!他們兩個都受了傷,楊延朗的傷勢尤其嚴重一些,不過三人都無生命之憂。」

  原來昨日楊延朗和楊延浦各自帶領一隊人馬,利用宋軍各營從屬不一,彼此之間互不信任的機會挑起他們之間的混戰,事成之後他們就迅速利用大霧脫離了戰場。他們潛進去時各自帶了三百人,儘管只是負責煽風點火,並非攻堅任務,可是從戰場上撤下來時餘部也已寥寥無幾,楊延朗腿上被斫了一刀,深可見骨,右胸也中了一劍,被親兵們強行拖起,逃回殺熊嶺去了。

  楊延浦還想趕去與父親會合,可是這一通混戰,他們已不辨東西南北,再想繞回南城皇帝行營,已很難掌握準確方向。而且宋軍陣營已經加強了戒備,楊延浦不辨東西地摸去,也不知與誰的營中士兵遭遇,一場混戰之下身邊只剩下十數人,眼見到處廝殺聲一片,卻無法找到父親,楊延浦只得帶著十幾個殘兵退往僻靜處,待到清晨大霧稍稍稍稀薄時,這才摸回殺熊嶺。

  兄弟三人在山上等候了半天,天光大亮再不見一兵一卒返回,又見宋軍陣營巋然不動,便知任務失敗,父親必然也已陣亡。未及中午時分,又見晉陽城中大火沖天,兄弟三人抱頭痛苦,只當娘親和兩個弟弟也要喪生於亂軍之中,這時穆羽便尋上了山來。

  穆羽說罷前後情形,又道:「大人,三位公子身上有傷行動不便,只遣了一個輕傷的小校隨屬下回營,先行見過楊將軍。」

  楊浩喜道:「好,七郎八……呃……哈哈哈,我帶他去見楊將軍。」

  行營內大擺宴席,趙光義親自犒賞三軍,三軍將士都是喜氣洋洋,只有折御勳和楊崇訓悶悶不樂。楊浩知道二人已入城尋找過楊繼業的府邸,卻沒有找到一個楊家的人,雖說他們與楊繼業各有立場,可畢竟是骨肉至親,這時親人生死未卜,他們無論如何也是高興不起來的,不過楊浩這時卻還不便把楊繼業的消息告訴他們,所以只得隱忍不發。

  趙光義今天的興致非常好,他在席上親口吟誦了一首《平晉賦》,並當眾揮毫留下墨寶,令人在自己駐蹕之處做下記號,來日要在此處建一座平晉寺,將自己的御筆刻於碑上,立於寺中,然後又令眾文武為之應和。楊浩那首抄襲之作點睛之筆在後兩句,可他忘了中間兩句,最後兩句又實在不應景兒,乾脆偷懶只抄了一半。

  好在趙光義親征漢國,身邊帶的多是武將,這些武將詩詞文章都非所長,很多都是找的軍中文人為他捉刀,詩詞水平都有限得很,楊浩那半段詩雖然有點文化的都聽得出來沒有寫完,但是這半段詩已然氣魄非凡,與其他人比起來倒也不算很丟人。而其他人做的詩詞論意境或還不如楊浩,可是畢竟詩意完整,而且大多都是歌功頌德之作,趙光義聽在耳中,不免得意洋洋。

  聽到興處,酒意猶酣,趙光義便親自舉杯為諸將敬酒,眾文武紛紛起身,正亂哄哄互相吹捧抬舉的時候,一個人跌跌撞撞地闖進大帳,大叫道:「大人,大人,你在哪兒,大事不好啦!」

  帳中立即靜寂一片,大家紛紛扭頭看去,只見這喊叫之人穿一身防禦使的盔甲軍服,方臉濃眉,皓鬚如雪,難得的一副威猛面相,只是神色倉皇,魂不守舍。

  眾人一看都不認得,正面面相覷的工夫,就見楊浩懊惱地低斥道:「李一德,聖上在此,胡亂喊叫甚麼?」

  李一德看見楊浩,叫苦不迭地道:「大人,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啦。」

  楊浩對趙光義慚然道:「這李一德本山野粗人,不懂朝堂規矩,還望聖上恕罪。臣……出去一下,問問他出了什麼事。」

  趙光義瞟了李一德一眼,微笑道:「有什麼要緊事這麼慌裡慌張的,無妨,就在這兒說吧。」

  楊浩猶豫了一下,不情不願地道:「臣遵旨。」

  他回身瞪了李一德一眼,說道:「有什麼要緊事,大得過聖上為三軍將士慶功麼?說吧,若是無甚要事,本帥定要先辦你一個擅闖行營之罪。」

  李一德哭喪著臉道:「大人,剛剛收到快馬急報,夏州李光睿趁大人奉詔出兵討伐漢國,親率大軍攻我銀州去了。大人,銀州如今已被李光睿團團圍住,危在旦夕了啊。」

  「甚麼?」楊浩大驚失色,手中酒杯失手落地,「噹」地一聲跌得粉碎,他一個箭步躥到李一德面前,扯住他衣領,氣急敗壞地叫道:「你待怎講?銀州……銀州怎樣了?」

  李一德又大聲重述一遍,楊浩倒退兩步,面如土色,怔怔半晌,他突然轉身面向趙光義倒頭便倒,聲淚俱下地叫道:「聖上,夏州李光睿與臣一殿稱臣,都是大宋的臣子啊,如今李光睿趁臣奉詔伐漢,襲我後軍,這是目無朝廷、目無綱紀啊,還請聖上為臣作主。」

  趙光義心中暗笑,卻把酒杯一擲,憤然喝道:「這個李光睿,粗鄙不文,不服教化,膽大包天,竟敢趁朕徵召楊卿討伐漢國之際擅自出兵攻打銀州,眼中還有朕這個天子嗎?真真一個混帳。朕一定要嚴懲這目無君上之輩!楊卿勿慌,朕派大軍隨你回去,定要叫那目無綱紀的李光睿受到應有的懲治。」

  楊浩暗暗冷笑:「先施驅虎吞狼之計,再來火中取栗,這趙光義果然陰險。」他趕緊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道:「多謝聖上為臣主持公道,不過……聖上此番伐漢大軍多是步卒,恐怕遠水難救近渴,臣之所部多是騎卒,來去速疾,雖未必敗得了李光睿,總還可以與之周旋一番,減輕銀州城防之壓力,卻不必勞動朝廷大軍了。」

  趙光義大義凜然地道:「楊卿這是哪裡話來,這可不是你們二人私人仇怨,李光睿目無朝廷,朕以至尊,焉能置之不理?」

  楊浩拱手又拜:「既如此,還請聖上給臣一道討逆的詔書,有聖上討逆詔書在手,臣討伐李光睿就是上合天意下順民心,必能馬到功成。臣之所部遠來漢國,糧秣軍備難以為繼,再請聖上調撥一些箭矢、糧米,臣就感激不盡了。」

  趙光義笑吟吟地道:「楊卿勿須驚慌,有朕為你主持公道,李光睿何足道哉?討逆詔書,朕馬上書就,這箭矢,朕送你二十萬支。至於糧米麼,如今軍前糧米,朕也任你取用。」

  「多謝聖上……」楊浩飽含真誠,放聲一呼,趙光義趕緊把話風一轉,又道:「李光睿久據西北,財雄勢厚,愛卿兵力有限,根基淺薄,朕如何放心得下,所以這朝廷大軍,還是要發的,愛卿所部多是騎卒,可先行趕回銀州,朕以潘美為帥,統十萬大軍,自後徐行,可為楊卿後盾。」

  「這個……」

  趙光義目光一冷,凝聲道:「嗯?」

  楊浩把牙一咬,硬著頭皮頓首道:「臣……遵旨。」

  趙光義見他就範,不禁暗自冷笑,他立即回到御書案旁,親筆寫下一道討逆詔書,左手邊放著《平晉賦》,右手邊放著《討逆詔》,晉陽城已經平定,西北眼看就要到手,一時間當真是意氣風發。

  趙光義將《討逆詔》加蓋了玉璽交與楊浩,然後立即命令軍器庫使去調撥箭矢,又令掌書記去點撥糧草發付楊浩軍營,同時又命潘美為西征討逆大元帥,持節鋮,節制西北諸藩。李漢瓊部、崔彥進部、郭進部隨營聽令共赴銀州,隨即又下令命河北道刺史兼河北西路採訪使王繼恩籌措糧秣供應西征大軍所需。

  眾將不知趙光義在慕容求醉等幕僚的策劃下,早就定下了一石二鳥之計,如今見他倉促之間調兵遣將、安排軍需,竟是胸有成竹,頗具章法,不禁暗暗欽佩:「官家雖未必及得先帝東征西殺的一世武功,可是也算難得的一位帥才了!」

  折御勳和楊崇訓見此情形,慌忙起身亦向趙光義辭行,理由不外乎是李光睿與他們一向不合,如今他們後方空虛,李光睿統率大軍而來,難保不會對麟府兩州不利,所以請求馬上返回西北駐地。

  趙光義早知他們與楊浩義結金蘭,只當他們是尋個藉口去為楊浩助戰,他知道論兵力李光睿部在西北最為雄厚,一個楊浩恐怕吃不下他,加上折楊兩藩,才有利於達到兩虎相爭的效果,於是很痛快地就答應下來。

  待得三藩慌慌張張退出行營,潘美、李漢瓊等幾位奉詔的將領也匆忙回營準備,趙光義興致不減,與其餘諸將仍然杯籌交錯,又飲了三巡酒,這才意猶未盡地散了酒席,返回自己的寢帳。

  回到寢帳之後,趙光義捧著一杯釅茶,卻犯起了核計:天從人願,漢國才剛剛平定,一統西北的機會就到了。一切都在按照他的預定計劃發展,實在完美。

  在趙光義心中,如果一定要他在李光睿和楊浩之間做一個選擇,他更願意選擇李光睿,李光睿再如何桀驁不馴,但是他的一舉一動趙光義覺得自己是看得透的,而楊浩……這個人太捉摸不定了,這樣的人最是危險,任何一個至高無上的掌權者都不喜歡有這樣一個屬下。

  然而如果有一個機會,能把李光睿和楊浩這兩頭猛虎一起除掉,把西北完全納入他的統治之下,這無疑是一個完美中的完美結局。西北,那裡不僅僅是一大片廣袤的土地和十多夷狄之族,那裡還是出產良馬的地方,宋國直到現在還沒有一塊完全屬於自己的養馬之地,如果把西北掌握在手中……

  而這見機行事之人,想辦法促成李光睿和楊浩兩大勢力集團始終在力量均衡的狀態下互相搏殺之人,當楊浩這個奉詔討逆者成為慘勝方的時候,能及時給他安排一個合理的罪名,讓自己可以名正言順地把他也順勢鏟除的人,不是潘美這樣的武將能夠勝任的,這個人必須要有智慧、要懂權謀,要能操控局面、製造局面,要狡詐如狐、陰險如蛇……

  本來,這個人選在御駕親征漢國的時候他就已經選定了,這個人就是慕容求醉,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慕容求醉居然和趙德昭一起遇刺身亡了,一時之間到那裡去找這樣一個能完全領悟自己的意圖、又能智計百出、操控全局的人呢?

  楊浩把李光睿兵至銀州城下的消息對楊繼業說了一遍,然後說道:「楊將軍,我要馬上趕回去為銀州解圍,明日一早就得拔營起寨。」

  楊繼業盯著楊浩的眼神,問道:「主公有什麼事吩咐屬下做的。」

  楊浩笑了笑,輕拍他的肩膀,緩聲道:「我會留下些人,把楊將軍和夫人,還有殺熊嶺上的弟兄都接出來妥善安置,等你們養好了傷再說,你這麼重的傷,怎麼可能長途跋涉,何況還是快馬行軍呢。這一次,你是沒有機會大顯身手了,不過……你放心吧,這樣的機會,以後一定不會少了的。」

  楊繼業沉思片刻,很篤定地道:「夏州李光睿是西北第一強藩,雖然我沒有和他的人交過手,可是也能揣測出他大致的實力,若是在草原上擺開陣勢正面衝突,主公絕非他的對手,如果與麟府兩州聯手,三藩合於一處,再加上党項七氏,兵力上主公可以佔優,但是一旦交戰的話,勝算仍然有限,因為主公這邊,就像趙光義攻打晉陽城的各路軍隊,看起來兵強馬壯,實在各有所屬,難以如臂使指。當然,這是排除了伐謀和主將指揮能力之外的對比。」

  他頓了一頓,面色忽現憂鬱:「不過攻打城池的話,強弱就不能這麼簡單地區分了。如果主公果真把銀州城按照屬下之前的部署重新修繕佈置了起來,屬下可以確定,銀州城內就算只有一萬老弱殘兵,也能倚仗堅城高牆,和十萬大軍抗衡至少一個月。如果由我來指揮,城中糧米又不匱乏的話,抵抗一年也不是問題。然而……上一次與主公對戰,銀州城卻是僅僅半個月就告破了……」

  楊浩目光一閃,恍然道:「將軍是擔心我會重蹈慶王的覆轍?」

  楊繼業反問道:「主公能保證銀州城中軍民上下一心、眾志成城?」

  楊浩失笑道:「上下一心、眾志成城?呵呵,那是聖人忽悠常人、古人忽悠今人的一句話罷了,我若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天真書生,便信了它,也不過是做幾篇繼續忽悠後人的錦繡文章出來,無傷大雅。我既是一方統帥,成敗勝負、無數性命,都掌握在我的手中,我豈能相信人心、人性如此簡單,若我如此天真,那可真該死了。」

  他頓了一頓,突然問道:「楊將軍,大澤鄉陳勝吳廣起義,星星之火,迅即燎原,原因何在?」

  楊繼業微微有些詫異,但還是答道:「抗秦暴政。」

  楊浩直視著他,微笑道:「就這麼簡單?上下一心、眾志成城,抗秦暴政?」

  楊繼業忽然也笑了:「主公以為如何?」

  楊浩道:「陳勝、吳廣等九百餘名戍卒被徵發前往漁陽戍邊,途中為大雨所阻,不能如期到達,按秦律,當誅。陳勝、吳廣為求生計,方欲造反。他們先在布上寫下『陳勝王』三個字,塞在一條魚的肚子裡讓人發現,又在夜晚裝作狐精高喊『大楚興,陳勝王。』聲勢造下之後方殺營尉造反。九百人揭竿而起,戰火迅速蔓延。

  「隨之造反的,有的人是擔心被殺,這就算是畏於暴政,反抗暴政吧。有的人是相信陳勝當真是人主,要一統天下;接下來,陸續回應的人固然是有被苛政逼得走投無路的人,卻也不乏被迫相隨的人、只想吃一口飽飯的人、想要成為開國元勳做人上人的人、發現參加義軍能借義軍之勢向欺辱過他的人報仇的人、想要保護自己的財產不被義軍瓜分的人……

  「史書上記載下來的理由只有一句:抗秦暴政。但是我們應該想得到,參加義軍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算計、自己的想法,但是不管他們抱以什麼目的,結局是他們走到一起來了,因為參加義軍,他們想要達到的目的,才有可能實現。」

  楊繼業緩緩地吁了口氣,慢慢問道:「那麼……主公用什麼辦法,讓這些各有算計、各有想法的人同心堅守銀州城呢?」

  楊浩喃喃地道:「李老爺子偌大的年紀,你說我把他帶來漢國做什麼?像李老爺子這樣的人,我遣出銀州城外的不只一個,我用的法子,與楊將軍使一支孤軍盡成死士,於數十萬大軍營中奇襲皇帝行營也差不太多。只不過……楊將軍是以城中的人為質,激發城外的人鬥志,而我恰恰相反罷了。」

  楊繼業沉默片刻,又問:「趙光義執意要派大軍助戰,分明不懷好意,主公就算能打敗李光睿,那時以疲弱之師,如何面對居心叵測的朝廷大軍?」

  楊浩目中奇光一閃,有些詭譎地問道:「如果……我邀麟府兩州兵馬為我助戰,這時傳來消息,有夏州兵馬出沒於麟府兩州,你說他們是隨我去銀州,還是趕回他們的根基之地?」

  楊繼業想也不想,立即答道:「自然是趕回他們的地方,他們有他們的義務和責任,有他們必需要給與保護和照料的人,如果出現這種情況,他們自然先要趕回自己的根基之地。他們是一府之主,而不是一個遊俠兒。」

  楊浩神秘地笑道:「這就是了,如果官家的根基之地出了問題,我保證,他會先把我摞在一邊,火燒屁股似的趕回汴梁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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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7章 圍城

  趙光義坐在御輦上,眼睜睜地看著楊浩率領大軍急急西去,就像一尾金魚,搖頭擺尾脫鉤而去,他的士兵每個人的箭壺都是滿滿的,後邊還有滿滿當當地載著糧食的馬車,心中當真是鬱悶無比。

  可是他也沒有辦法,他剛剛收到消息,蜀地的叛亂愈演愈烈,隊伍更形壯大,而江南似乎也有人圖謀不軌,正在蠢蠢欲動,閩地則剛剛暴發了一次叛亂,汴梁城中如今到處都在傳說李煜沒有死,說李煜不但從汴梁成功脫身,而且已悄然潛回江南,正召集舊部,意欲東山再起,鬧得人心惶惶。

  他的江山亂不得。如果蜀、閩、江南陸續發生叛亂,這種內部動盪,其危害遠甚於尾大不掉、陽奉陰違的西北諸藩,朝廷兵馬雖眾,可是要戍邊、要彈壓地方、要衛護京師,可以動用的機動兵力並不是很多,這種時候,他是絕不能再冒險抽調一支大軍趕往銀州的。

  不過,雖然不能一舉而克西北,可以預見的是,西北諸藩大戰的結果必然是數敗俱傷,朝廷還是能夠在戰後對西北形成更有力的控制的,這個走了狗屎運的楊浩,且容他再招搖些時日又有無妨?他再如何狡詐,朕也吃定了他!

  想到這裡,趙光義才心有不甘地吁了口氣,吩咐道:「傳旨:令潘美為先鋒,急速趕回汴京。田重進留下料理後事,其餘諸營隨朕返回京師!」

  楊浩要在汴京製造一副烽煙四起、動盪不安的局面並不困難。在江南,他早已開始有所部署;而蜀地的義軍也大可利用;至於閩地,讓繼嗣堂動動手腳,製造一場小規模的叛亂也毫不為難。

  這些消息通過與皇親國戚、文武大臣經常出入的千金一笑樓、通過汴河幫、通過繼嗣堂仍然安插在那裡的耳目,足以將這些實際存在的事實進行一番誇張的渲染和傳播,當它們傳進趙光義的耳中時,風已成雨,不怕他不立即趕回汴梁主持大局。

  三藩星夜兼程趕往西北,他們帶來的總兵力有六萬人,經過半個月的攻城戰,折損了至少五千人,傷兵殘卒亦有六、七千人,正好使這些行動不便的傷兵押運糧草徐徐隨行,而楊繼業一家人和殺熊嶺上接下來的數百傷兵也都混在這支運糧隊伍裡,一邊行軍一邊養傷。

  李光睿有五州之地,由於西北遊牧之地不比中原城池處處都須駐兵把守,所以儘管西北地廣人稀,但是李光睿如果不惜一切,那麼他可以調動的兵力至少在二十萬上下,然而銀州失陷於楊浩之手後,李光睿對其餘各州加強了防務,夏州也必然會留有一支精兵衛護,這樣的話他此次所謂的傾巢出動,總兵力估計頂多只有十萬人。

  可是就算是只有這十萬人,以三藩的兵力也絲毫佔不到優勢,因為折楊兩藩不可能像他一樣冒著奇險在自己的根基之地擺一座空城,卻把人馬全部拉出來與李光睿決戰的。

  所以,楊浩真正寄與厚望的是夏州,只要夏州能夠得手,消息一旦傳到軍前,李光睿所部必然士氣大挫,那時漫說李光睿只有一倍兵力的優勢,就算他有百萬大軍在手,也無心戀戰了。所以,楊浩現在需要做的,就是迅速趕回去,牽制李光睿的兵力,保住銀州,靜候夏州消息,等夏州得手的消息傳來,才是他吹響衝鋒號的時刻。

  可是想達到這個目的就要有兩個前提,一是夏州能順利得手,二是銀州確保無失。然而世事豈能盡如人意,他能不能既佔領夏州、又不失銀州?

  「銀州如今怎樣了,冬兒和柯鎮惡他們能否守住銀州?木恩、木岑、艾義海三人可曾順利穿越沼澤、跋涉沙漠,抵達夏州城下?拓跋昊風能不能順利完成裡應外合的任務?」

  這一連串的想法時時縈繞心頭,簡直快把楊浩折磨瘋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趕路,全速趕路,恨不得插上翅膀,一日之內便飛回銀州城去……

  銀州,棲雲觀後殿,一個翠衣女子手使一柄長鞭,身形翩躚猶如舞蹈,那支長鞭夭若游龍,時而「白蛇吐信」、時而「聲東擊西」、時而「玉帶圍腰」……鞭影呼嘯東西,倏捲倏張,如一條靈蛇般舞動著,忽然,那翠衣女子手腕一振,長鞭橫捲,「啪」地一聲炸響,將一枝手臂粗的小樹攔腰抽斷。

  「好,妳的悟性著實出乎為師的意料。」

  靜音道長巧笑嫣然地自殿內踱了出來,小周后振腕一收,長鞭在空中蕩出一圈圈漣漪,越收越小,直至完全收到她的手中,隨即她便上前一步,畢恭畢敬地行禮道:「師傅。」

  「嗯。」靜音道長自她手中接過鞭子,含笑道:「妳學劍,基礎實在是差了些,想不到這條鞭子卻能這麼快入手,這條鞭子,叫『狐尾』,是為師年輕時候隨身的兵器,以後……就送給妳吧。」

  「多謝恩師。」

  靜音道長點點頭,又道:「槍怕圓、鞭怕直。槍是硬兵器,若能使得圓轉自如,那就是槍法的上乘境界了,極難應付的;而鞭是軟兵器,若能使得它其直如矢,兼有槍法之長,那在鞭法上便也到了上乘境界,比槍更難對付。妳只有三分力,也能借力使力,運用出十分的力量,而且這鞭可軟可硬,捉摸不定,實是難纏。」

  說到這裡,她突然一振手腕,手中烏黑的鞭梢如靈蛇吐信,筆直地躥了出去,靜音道長皓腕又是微微一抖,那鞭子便發出一聲淒厲的嘯音,彷彿一條長棍似的自空中陡然劈下,靜音道長只是動了動手腕,看起來輕描淡寫,毫未用力,可這一鞭下去,宛如一柄陌刀凌空劈下。

  前方有一株大腿粗細的大樹,剛剛綻出嫩綠的枝芽,被這一鞭劈下,「轟」地一聲炸成了兩半,自樹梢直裂至底,聲勢看來著實駭人,樹能劈成這樣,這一鞭要是抽到人身上,後果如何可想而知。

  靜音道長道:「用鞭雖可補自己力道之不足,可是四兩撥千金,妳也要有四兩力才成。為師傳妳的乾道鑄鼎功,妳須早晚勤練不輟,內功有了底子,便能身輕如燕,力量漸增,坤道鑄鼎功要想小有所成,怎麼也要百日之功,不過為師等不了那麼久,妳的悟性既然這麼好,今日為師便把幻影劍法傳授於妳。」

  小周后本來聽一句一點頭,聽到這裡卻微微一愕:「師父不是說徒兒不擅學劍麼,怎麼又……」

  靜音道長狡黠地一笑,說道:「這一路劍法,並不需要妳使劍,妳只須每日早晚勤練乾道鑄鼎功,有暇就勤練這狐尾鞭就是了,那幻影劍法是一門內家心法,乃是坤道鑄鼎功的遞進之術。」

  靜音道長說著便把小周后帶回大殿,先將那兩百多字地的口訣說與她聽,小周后本是極聰慧的人,默記了兩三遍便記在心中,背誦出來一字不差,靜音大喜,這才開始一句一句詳細與她解說。

  小周后只聽了幾句便面紅耳赤,訕然道:「師父,這……這功法怎麼與坤道鑄鼎功相差如此懸殊?坤道鑄鼎功是一門吐納功法,藉以調理內息,吸收日月精華,怎麼……怎麼幻影劍法卻要幻想……幻想男女歡愛之事?」

  靜音道長正色道:「大道玄妙,自然不是凡夫俗子所能理解的。本門這功法,既能速成,也能大成,旁人苦修十年,未必及得習練此功法一年的成效,這門功法的修練之術自然是大異常規的。心中幻魔,然後滅魔,如此反覆,便能錘練自己的意志,魔相幻滅之間,輔之以為師的獨門吐納之法,便能精進千裡,這樣的功法,天下間不知多少人想學也學不到,乃是妳的大造化,功成之後,妳不但能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本領,更能青春永駐,容顏不老,為師年逾八旬,卻如妙齡女子,全仰此功法之奇效。」

  小周后想起師傅一身奇妙莫測的武功,和她與自己相仿的嬌麗容顏,不由大為信服,遂誠惶誠恐,謝罪稱是,端正了態度認真聽講,卻不知幻影劍法一旦習練,方算是登堂入室,繼承了這陰陽雙修的功法。到那時她就如騎虎背,想要棄功不學那就只有走上孤陰煞的絕路。

  若是靜音一股腦兒再把戲道八動、合道十修、陰陽採煉、玉液還丹、仙道求索那些實實在在的房中修行之術說與她聽,她必然能明白這門功法到底是什麼,可惜……如今她雖覺這門功法有些邪門,偏偏這幻影劍法只是幻生魔相而又滅魔相,並不真的涉及男女之事,小周后又怎能想到這門功法的最終結果居然是要陰陽雙修呢。

  小周后被靜音道長一番教訓,當下誠惶誠恐,認真聽講,有不解之處就認真問個明白,待這幻影劍法全部融會貫通之後,忽聽遠處一陣廝殺聲起,小周后不禁黛眉微蹙,擔起心事來。

  靜音莞爾一笑,說道:「徒兒擔心甚麼,這座城池雄奇渾厚,夏州李氏兵馬,未必便攻得下來。再說,妳是一個女兒家,這樣的事情妳又插不上手。」

  「插不上手麼?」小周后幽幽地想:「誰說女兒家就一定得守在家門之內?羅冬兒、唐焰焰衣不解甲,日夜巡守城池,指揮防禦,娃兒和妙妙調濟軍需,打點得也是有井有條,楊家這四位夫人當真是女中巾幗。唉,我還曾是一國之后,比起她們來,實在是差得太遠。可是……她們有真本事,也得楊元帥肯讓她們參預軍政之事,若換了我……就算我肯,官家肯麼?就算官家肯,恐怕文武百官也要跪了一地,說甚麼婦人干政,亂象之兆吧?」

  想到這兒,小周后不禁苦澀地一笑,這些天每日看到冬兒和焰焰、妙妙她們為了守住她們的家、她們的城池所做的諸般努力,小周后就不禁想到被重兵圍困,淒淒惶惶、風雨飄零的金陵城,想到那焚燒的宮殿,和終成笑談的殉國壯舉,兩相比較,她的感觸實是難以言喻。

  靜音道長見她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搖頭一笑,說道:「呵呵,為師是方外之人,什麼事都看得淡了,這城是妳夫君的城池,是妳楊家的基業,也難怪妳如此牽掛。好吧,今日就到這兒,妳先回府去吧。」

  小周后離開棲雲觀,便帶著隨從趕往帥府,這些天楊浩不在銀州城,她往楊家反而去的更勤快了,楊家四位夫人現在都有許多事情要忙,每日和楊浩的愛女雪兒相處時間最長的反而成了她這個乾娘。雪兒越來越可愛了,小周后簡直愛煞了她,待她視若己出,每日都要來陪她陪她。

  以前只知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的小周后,如今換尿布抱孩子的本事可比雪兒的親娘羅冬兒還要熟練,一日不見那個奶娃娃,她的心裡都空空落落的不是滋味兒。

  小周后已是帥府的常客,無須能報便登堂入室,直趨後宅。到了花廳處,只見進進出出許多人在忙碌,小周后也不去打擾,逕自拐進了旁邊的暖閣,小源丫頭正陪著穿身百家衣,十分嬌憨可愛的雪兒在炕上玩耍,一見小周后進來,小源連忙起身道:「夫人。」

  小源並不曉得小周后的真實身分,只知道這位夫人是自家小姐的乾娘,自家老爺對她十分禮遇,幾位夫人與她也十分交好,所以對她不敢失禮。小周后一看見躺在那兒的雪兒,便情不自禁地露出歡喜的笑容,向小源問道:「雪兒還沒睡麼?」

  小源道:「小姐已經睡過了,方才被城頭的廝殺聲驚醒了,這下便不肯再睡了,鬧騰得正歡呢。」

  小周后笑道:「這小丫頭一睡醒了可精神著呢,妳先去歇一下吧,我來陪她。」

  小源聽了如釋重負,對她一個小姑娘來說,照顧小孩子,簡直比讓她一個人打掃整個後宅還累,她已經被精力充沛的楊雪兒折磨得精疲力盡了,難得能偷會兒懶,連忙答應一聲退了出去。

  少了人陪她玩,楊雪兒正呶著小嘴兒努力地嚅著唾沫,忽然看見乾娘,不禁咧開了小嘴,歡喜地紮撒開小手,兩隻藕節兒似的小胖腿也蹬踹起來,小周后笑逐顏開,很熟練地將她抱在懷裡,又掏出手帕給她擦掉嘴邊的唾沫,逗弄她道:「小丫頭,想乾娘沒有?」

  雪兒手舞足蹈地表示她的歡迎,小周后不禁咯咯地笑了起來,她親暱地貼了貼雪兒的小臉蛋,忽聽旁邊傳來一陣說話聲,便抱著雪兒走過去,探頭向隔壁望去。這間暖閣和隔壁的花廳只隔著一層窗櫺,窗櫺便掩著,探頭一瞧,就見妙妙和娃娃正站在桌前,俯首看著甚麼。

  只聽娃娃說道:「老爺正從漢國揮師回返,要趕到這兒,最快也得七、八日時光,考慮到老爺率軍趕回來之後馬上就要投入戰鬥,路上勢必不可能毫無限制地奔跑,我估計,得十二、三日的工夫才能抵達。妙妙,城頭守軍傷亡情形如何?」

  妙妙馬上報出一串數字,又補充道:「這是昨晚的統計數字,李繼筠的人馬傷亡遠比我們還多,可是他耗得起,我們耗不起,城中青壯有限,而李繼筠勢在必得,是不計犧牲的,何況他這一路下來,還控制了兩個部落的頭人,驅使他們衝鋒陷陣,消耗咱們的箭矢和滾木擂石,如果老爺還要十多天才趕到的話,恐怕兵力和箭矢的供給會有問題,咱們沒有足夠的兵力,善戰之士也少,只能依靠密集的箭矢和滾木擂石來抵消李繼筠的兵力優勢,所以消耗太快了。」

  娃娃道:「這些情況要隨時報與夫人和柯將軍知道。妳看,這是內城,這是外城,咱們現在須得提早做好準備,百姓陸續遷往內城,外城一些房屋可以拆掉,石頭拿去充當擂石,木板用來加固城池。如果在老爺趕回來之前守不住了,便全軍遷往內城。李繼筠一旦入城,招石機、旋風炮、弩車、雲梯這類武器在狹窄的街巷間很難運用自如,憑藉內城的堅固,咱們至少還能守上半個月,到那時老爺怎麼也趕到了。」

  妙妙頷首道:「嗯,我馬上去見夫人和柯將軍,把輜重軍需吃緊的情況說與他們知道,再把咱們的想法說出來,供夫人和柯將軍決斷。」

  「好!」

  妙妙抓起披風,領著兩個女兵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小周后站在隔壁房中,輕輕拍著雪兒的小屁股,看著忙碌而充實的娃娃和妙妙,不覺有些羨慕起來。

  這時,姆依可和格尼瑪澤兩個羌族小丫鬟急急地跑了進來,大聲叫道:「三娘,有消息了。」

  娃娃動容道:「哦,快拿來我看。」

  小周后也隱約知道這兩個小丫頭是負責與外線聯絡的人,在她們的院落中有許多信鴿和蒼鷹,整日飛起飛落,訊息傳遞十分頻繁,聽她們歡喜的語氣,還以為有了楊浩近一步的消息,忙又靠近了些凝神細聽,就見姆依可匆匆遞上一個竹筒,說道:「三娘,費聽氏、往利氏和房當氏的部落在駱駝坪阻擋李光睿的大軍共計三天三夜,現已抵擋不住,在細風部落五了舒大人的接應下向神馬驛轉移。信上還說,爾瑪伊娜已到夏州。」

  「爾瑪伊娜?爾瑪伊娜是誰?」

  小周后心中忽地一動,她想起來了。她整日與楊家幾位夫人在一起,平日閒聊時海闊天空無所不談,這個名字她聽她們偶爾談起過的,爾瑪伊娜……貌似……她就是細風氏部落頭人五了舒想要許配與楊太尉的那個女兒,草原第一美人!

  「她去夏州做甚麼?」

  夏州,比起與吐蕃、回紇開戰期間,現在氣氛要寬鬆的多。就算是與吐蕃、回紇交戰期間,夏州的城防也不算森嚴,吐蕃人和回紇人是沒有能力突破夏州大軍的重重防線,殺到夏州城下的。如今,寒冬的蕭瑟已去,春暖花開,夏州城也重新煥發了活力,如果說戰場的明顯影響,那就是以夏州為中繼站,往來東西的駝隊日漸稀少了。

  這時偏就有一支駝隊緩緩地來到了夏州城下,守城的士兵老遠就看見了駝隊,自打南來北往的行商隊伍急劇減少,他們這些守城門的士兵額外的收入也大幅減少,如今見到一支駝隊走來,聽著那悅耳的駝鈴聲,就彷彿聽到了口袋裡金幣撞擊的聲音,他們立即打起了精神。

  可是很快,他們就失望了。這支駝隊拿的是夏州防禦使的通行信物,雖說夏州直接在李光睿大人的統治之下,這個防禦使遠不如鎮守其他諸州那般威風,可也不是他們這些守城小兵能夠得罪的。城門官帶人檢查了一番,見他們動載的只是一些皮毛貨物,這才沒精打采地揮手放行。

  駝隊安然進了城,那個坐在駱駝上的少女才暗暗鬆了口氣。她佩著一把蠻刀,戴一頂狐皮帽,打扮得倒還精神,眉眼也很漂亮,可惜……臉上長了一塊巴掌大的青色胎記,叫人不忍細看。

  「無素嬸嬸,剛剛嚇死我了,咱們這就去找姐姐嗎?」

  少女一開口說話,聲音倒是悅耳如黃鸝,如果被人聽到,恐怕會更加為她臉上的胎記感到惋惜了,看到她現在這副模樣,恐怕誰也想不到她就是爾瑪伊娜──草原上跳舞的姑娘,最美麗的草原之花。

  旁邊一騎駱駝上坐著一個身材肥碩的大嬸,她是這支行商隊伍中僅有的兩個女性之一,是爾瑪伊娜的奶媽,據說她還認得好些漢字,是細風氏部落中僅次於大巫師的文化人,所以才被選為部落頭人女兒的奶媽。

  無素大嬸機警地看著蕭條的夏州街頭,低聲道:「不急,先找個客棧住下,然後通過拓跋昊風把妳姐姐找出來。伊娜,妳姐姐性情軟弱,就像一頭溫順的綿羊,可是要想讓拓跋昊風橫下心來,只有妳姐姐才有這個力量,妳姐姐和妳感情最好,妳一定要說服她,完成妳父親交代的使命。」

  爾瑪伊娜按著胸口,深深地吸了口大氣:「無素大嬸,我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我們……能成麼?」

  「不成也得成,咱們的部落已經走不了回頭路了。再說,妳爹可是一門心思要把妳嫁給楊太尉呢,想想看,等他成為西北之王,妳就是他的王后,妳幫他也就是幫妳自己呀。」

  「楊太尉……」爾瑪伊娜的眼神飄忽了一下,忽地想起那個溫文爾雅,卻有一身驚人神通,可以打敗他們最了不起的摔跤手,可以讓他們最強大的大力士俯首認輸的年輕人。他會成為西北之王、凌駕於西北所有人之上嗎?他……會成自己的丈夫?

  爾瑪伊娜忽然有點兒害羞,她已經到了懷春的年齡,也開始渴慕男女之愛了。作為族長的女兒,她無權自己選擇丈夫,說起來,她和姐姐嫁的都是草原上最有權勢的人,可是自己要嫁的男人,比姐姐嫁的那個又老又胖的傢伙強了一千倍,好像……這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呢。

  無素見她咬著嘴脣,一副神思飄忽的模樣,還當她仍在害怕,不禁有些著急,連忙絞盡她肚裡有限的墨水,煞費苦心地繼續勸說:「本來,拓跋昊風就已答應為楊太尉做事了,可是……這麼重大的事,總是越有把握才越安全,這可是事關咱們全族命運的大事,拓跋昊風愛極了妳的姐姐,而妳姐姐和妳的感情最好,我們一定要說服她,如果有妳姐姐出面,那事就更可靠了。」

  爾瑪伊娜擔心地道:「可是……這是男人間的事,我們女人……能管得了嗎?」

  無素大嬸道:「怎麼管不了,被英雄愛慕的美人兒,就能左右英雄的前程。大嬸跟妳說,大嬸年輕的時候,讀過好多漢人的書,漢人的書裡有一個叫妹喜的美女,嫁了一個叫做桀的部落頭人,結果就是她迷得那個桀不務正業,最後被一個叫做商的小部落給消滅了。對了,我記得這個妹喜是羌戎部落的美女,咱們羌人就是羌戎的後代呢。」

  「喔……」

  「還有啊,後來,商部落的頭人又娶了一個叫妲己的美女,結果本來很英明的一個頭人,在她的誘惑下縱情聲色,後來……就被一個叫做周的部落給滅了。這個姐己,也是我們羌戎部落的美女呢。」

  「大嬸……」

  「再後來啊,周部落的頭人娶了我們羌戎部落一個叫做褒姒的美人,為了哄她開心,用火燒了自己的部落,結果……就被人滅亡了。」

  無素大嬸得意洋洋地總結道:「伊娜,妳看咱們一族祖先中的美女幹出了多少大事啊。誰說咱們女人不厲害呢?」

  爾瑪伊娜有點窘,吃吃地道:「無素大嬸,好像……好像她們幹的事都不怎麼光采呢。」

  無素大嬸很篤定地說:「伊娜,這妳就不知道了,書中雖然沒有寫,但是大嬸估計,她們就是被那些滅掉前一個部落的部落派去的,就像現在妳為妳爹和楊太尉來到夏州一樣。咱們部落以前的美人能滅掉夏商周,妳還滅不了夏州嗎?夏商周,夏州,妳聽聽,名字都那麼像,這是個好兆頭啊,咱們這次,一定成功!」
acer76123 發表於 2019-3-18 14:58
第468章 城頭變幻大王旗

  白石寺後院內,拓跋昊風在樹下焦灼地踱著步子。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娜布伊爾了,對他這位心上人,他著實牽掛得很,可是眼看與楊太尉約定的日期很快就要到了,他如今正日夜籌備著接應楊浩襲城大軍的事情,這種關鍵時刻是絕對不能走開的,可是娜布伊爾想見他,他又怎能不來?

  「昊風!」

  一聲熟悉的輕喚,拓跋昊風欣然抬頭,就見娜布伊爾提著裙裾,像一隻輕盈的雲雀般向他跑來,哪怕娜布伊爾的神情帶著些許慌張,可是她的身姿依然如水雲般飄逸輕盈。

  拓跋昊風的焦灼馬上煙消雲散了,他歡喜地迎上前去,一把將她擁進自己的懷抱:「娜布伊爾,我好想妳。」

  娜布伊爾嬌喘吁吁地趴在他的懷中,柔聲道:「我也是,昊風。」

  拓跋昊風捧起她的小臉,急不可耐地就想吻上去,娜布伊爾卻堅決地推開了他:「昊風,不要,我這次來找你,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你說。」

  拓跋昊風詫異地道:「妳能有什麼重要事情?哦,是關於妳家那支商隊的事麼?妳放心好了,他們有我家的通行權杖,不會有人找他們麻煩的,如果真要有什麼問題的話,我一定會出面幫他們的忙。」

  「不不,昊風,我不是說這個。」

  娜布伊爾一著急,雪玉凝脂般的臉蛋兒上就暈起了兩抹紅,看起來更加嬌豔動人。

  娜布伊爾的長相與和她的妹妹爾瑪伊娜有七分相似,同樣一張靈秀而嫵媚的臉靨,同樣一雙清澈靈動水霧般瑩潤的明眸,同樣不曾受到草原風霜侵害的細嫩肌膚,彷彿朝霞映紅了的白雪。

  不同的是,爾瑪伊娜還是一個未出閣的姑娘,看起來就像一縷清新的風、一朵天山上的雪蓮,清純、新鮮、稚嫩,而娜布伊爾已是一個頗具風韻的少婦,明豔皓齒,活色生香,一舉一動間,自有一種沁入骨髓的柔媚魔力從她的眉眼間蕩漾出盈盈欲流的風情。

  娜布伊爾是一個怯懦、溫順、沒有多少主見的姑娘,雖然她深愛著的是拓跋昊風,可是當父親要把她嫁給李光睿那個肥頭大耳的老頭子時,她並沒有勇氣反抗,只能默默地流著眼淚,順從了父親的安排。可是當她昔日的情人偷偷找到她時,她卻有勇氣背叛那個在整個西北掌握著生殺予奪大權的男人,與自己的舊情人幽會、偷情。

  怯懦而沒有主見的女人,反而常常會做出令人大吃一驚的舉動,但是這樣的人做些甚麼,反而不易引人注目。

  娜布伊爾是一個很容易就適應生活、接受命運的女人,可是命運並不允許她這樣隨波逐流,當她的妹妹找到了她,當爾瑪伊娜把父親和整個部落族人的困境和危機告訴了她,並且費盡脣舌地說服了她之後,她終於鼓起勇氣,決心為自己的家人做一些事情了。

  她把拓跋昊風拉到林蔭下,急切地道:「昊風,我要說的是你正要做的那件事,我很擔心……」

  拓跋昊風臉色微變,打斷她的話,沉聲道:「伊爾,我不是說過了嗎,這是男人之間的事,妳不要多管。這件事如果成功了,從此以後我和妳就能長相廝守、再也不分開。可是如果失敗了,我也不想讓妳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那個老匹夫很寵妳的,只要這件事和妳沒有一點牽連,他就不捨得把妳怎麼樣,可妳要是摻和進來,以他狠辣的手段,就算再捨不得,也絕不會放過妳了。」

  「昊風……」

  娜布伊爾緊緊抱住了他,深情地道:「昊風,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他現在去屠戮的又是我的族人,你叫我如何置身事外?讓我幫你!」

  「傻女人。」拓跋昊風眼睛有些紅了:「伊爾,自從妳被李光睿那個老匹夫搶走,每一天,我都活在無盡的煎熬和羞辱裡,我實在無法忍受眼睜睜地看著妳被那個老傢伙繼續污辱下去了,我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我要把屬於自己的女人搶回來。

  「天可憐見,李光岑大人居然回來了,而且他還有一個兵強馬壯的義子楊浩。妳知道,那老匹夫這幾年的作為,令得許多拓跋部落的頭人們對他感到不滿,只要我能幫助李光岑大人佔領夏州,相信絕大部分拓跋氏頭人會改換門庭,投到李光岑大人門下,而李光睿,一個失去了根基的人,就像一頭爪子鈍了牙齒脫落的老虎,看起來嚇人,可他再也不能這麼威風了。

  「伊爾,這是一場戰爭,妳一個女人在這其中能做什麼呢,聽我的,妳乖乖地回去,就當什麼也不知道,這些日子也盡量不要與我見面。就快了,我正在等著大漠那面的消息,李光岑大人的兵馬很快就會到的。」

  娜布伊爾抓著他的衣衫,深深地凝視著他,關切地問道:「難道……你就沒有想過萬一失敗的後果?我擔心的就是夏州萬一打不下來怎麼辦,你也知道,夏州城四面八方,重重要隘,都有他的兵馬駐紮,一旦夏州城燃起烽煙,他們一定會馬上回援的,萬一那時候楊太尉的兵馬還沒順利進城怎麼辦?」

  「不要擔心,伊爾。」

  拓跋昊風撫摸著她柔順的頭髮,低聲安慰道:「我已經做了最充分的安排。黃羊平的守軍雖然不在我的控制之中,不過幸運的是,安慶澤我有十足的把握能夠控制。那裡的守軍有一大半都是我們部落的人,那裡的副將白盡南更是我的心腹之人,只要李光岑大人的兵馬一出大漠,憑他的兵力輕易就能鏟除守在黃羊坪的那夥窩囊廢。

  「而我則會讓白盡南殺掉安慶澤守將,迅速控制整個安慶澤,截殺自黃羊平逃過來的殘兵。同時,安慶澤一旦落入我的手中,切斷迅號傳遞,那麼黃羊平就算燃起了狼煙,也無法相繼傳遞到其他地方。各方的守軍得不到示警,又怎會回援?白盡南就可以引著李光岑大人的兵馬直接殺到夏州城下。

  「從安慶澤到夏州,一左一右是王亭鎮和七裡坪兩座軍驛,可這兩座軍驛防的不是北線,中間有一條道路通地,李光岑大人的軍隊根本不需要驚動他們,可以直接長驅直入,直抵夏州城下。而我呢,就會集合我所有的心腹死士,在他抵達夏州城下時突然襲擊,拼死奪取一座城門,放他們進來,其他各處要隘的守軍最近的距此也有三十裡地,等他們看到夏州城的狼煙,馬上回師也已經晚了,那時夏州已完全落入我們的掌握之中。」

  娜布伊爾搖頭道:「昊風,你有沒有想過,白盡南那裡萬一失手了怎麼辦?城中有多少守軍?你才有多少人,你若是提前動手奪取城門一定守不住。可是一旦等到李光岑大人的軍隊兵臨城下,四城早已戒備森嚴,你能保證靠你手中一、二百人就一定奪取城門嗎?如果不能迅速控制整座城池,那時李繼捧的援軍又已殺到,那該怎麼辦?」

  拓跋昊風稍一猶豫,咬牙道:「沒有如果,根本沒有兩全之計,要打下夏州,已經沒有比這更妥當的辦法了,如果我有十成把握對付李光睿,我又何必等到現在,何必讓你被那老混蛋糟塌。如今局面,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不,昊風,你可以有更穩妥的辦法的,如果你聽我的,你就有更大的成功把握。」

  拓跋昊風奇道:「妳有辦法?妳有什麼辦法?」他好像才認識娜布伊爾似的,驚奇地看著她。他知道自己的心上人一向善良、怯懦,沒有什麼主見,卻未想到對於這樣一樁大事,她居然有自己的見解。

  娜布伊爾鼓起勇氣道:「昊風,你父親是夏州防禦使,雖然李繼捧坐鎮夏州,兵權不在他的手中,可是他能調動的人馬至少也有三分之一,如果他肯幫你,把握不是更大一些?」

  拓跋昊風聽了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他遲疑了一下,使勁搖了搖頭:「不可能的,我爹一向謹小慎微,而且……李光睿那老匹夫雖對我族處處限制,但是對我爹還算是比較信任的,如果李光岑大人現在得了夏州,我爹是一定會投過來的。可要要讓他為李光岑大人做先鋒,冒滅族之險與李光睿為敵,他……沒有那個膽魄。」

  「可是,你是他的兒子呀。」

  拓跋昊風悻悻地道:「那又怎樣?我只有他一個父親,他卻不止我一個兒子,他是一族之長,凡事不會為了我一個人去打算的。如果我求助於他,他只會痛罵我沒有出息,為了一個女人便甘冒如此奇險。如果讓他知道我意欲裡應外合,接應李光岑大人的兵馬,他一定會把我捆起來,不讓我有這個機會的。」

  說到這兒,拓跋昊風冷笑一聲道:「他有整個部族做後盾,只要證明這件事和他全無干係,那麼就算李光睿殺回來,我爹頂多會丟掉防禦使的官職,至少不會受到我的牽連。嘿!如果他更畏懼李光睿,說不定還會綁了我去請罪。不能冒這個險,我也不想因為自己的事,把整個部族全都牽扯進來,一人做事一當,我不借他的力!」

  聽他語氣不無怨恚,看來這對父子的感情並不是非常好,娜布伊爾卻道:「昊風,他下不了決心,難道咱們不能逼著他下決心?只要木已成舟,他就沒有退路了,如果有他相助,咱們成功的把握至少要多了三成。」

  說到這兒,她已泫然欲泣,黯然道:「昊風,我不想你為我冒太大的風險,如果有更多的機會,為什麼不加以利用呢?而且……我已有了你的孩子,我不想他一出生就見不到親生父親。」

  拓跋昊風大驚,失聲道:「孩子?我的孩子?妳有了身孕?」

  娜布伊爾含羞帶喜地點了點頭,拓跋昊風忽然狐疑地道:「真的是我的孩子嗎?會不是會那老匹夫……」

  娜布伊爾白了他一眼,嗔道:「我是孩子的娘,是不是你的我還不知道麼?他……他自去年入冬,身子就不大好,過了年之後,更是一直……一直沒有碰過我……而孩子,才剛剛有了,不是你的,還能是誰的?」

  拓跋昊風驚喜交集,他在原地轉著圈圈,搓著大手,喃喃地道:「不行,我不能讓自己的孩子隨了他李光睿的姓氏,我不能……不能和自己的兒子兄弟相稱!」

  娜布伊爾臉蛋一紅,大概是這混亂的關係讓她有點難為情,她幽幽地道:「昊風,我不怕死,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想獨活,可是咱們的孩子怎麼辦?」

  拓跋昊風咬了咬牙,恨聲道:「可我爹他……我要如何才能讓他下定決心反了李光睿?」

  娜布伊爾道:「我有一個辦法,可以叫你爹只能站在你這一邊。」說到這兒,她一向柔怯的神情被一種堅毅所替代:「而且,我也會幫你,我是你的女人,是細風部落的族人,不管是為了你還是為了我的部落,我都要盡我一份力量,這一次我們再不分開了,我要和你在一起,生在一起、死在一起!」

  娜布伊爾把妹妹捎過來的計畫詳詳細細地對拓跋昊風說了一遍,拓跋昊風聽了仰面沉思片刻,把腳一跺,沉聲道:「罷了,破釜沉舟,就拼它個天翻地覆!」

  生意九字訣:分、忍、記、禮、引、傻、輸、情、拖。分字訣,你想要的利潤,切忌一口要個總價,一萬貫錢利的生意,你開口就要一萬,換了誰都會本能地拒絕,可是如果你分類分批的去談,逐次遞進,他點了一次頭,後面成功的機率就要大得多。

  楊浩知道拓跋昊風是個衝冠一怒為紅顏的粗人,也是一個敢做敢當的武人,但是他可以為了心愛的人拋頭顱撒熱血,卻做不到把自己整個家族都搭上。身為家族的一員,尤其是族長的長子,延續和保護家族已成為他們的一種本能,所以要想讓拓跋昊風徹底踏上他的賊船,把整個家族都綁上他的賊船,最好的辦法就是用這個分字訣,先誘他入彀,當他已無法回頭的時候,再輔之以情字訣,拓跋昊風心中復仇雪恥和盡最大可能保全家族的天平,終於完全傾向他這一方了。

  黃羊坪再往北,就是一望無垠的戈壁灘,戈壁灘的深處就是毛烏素沙漠。

  平沙萬裡,獸跡渺絕,就連飛鳥的影子也難得見到,炎陽下,一隻蠍子飛快地爬到了沙丘的頂端,舞著兩隻黑亮的大螯耀武揚威一番,然後突然飛快地鑽進了沙底,緊跟著一條五彩斑斕的大蛇飛快地遊動過來,平滑的沙面上留下了一條淡淡的痕跡。

  當毒蛇感覺到天空有一頭蒼鷹盤旋的時候,便像方才那隻蠍子一樣,飛快地鑽進沙中不見了,然而空中那頭雄駿的蒼鷹並沒有撲下來,牠始終展著雙翼在空中借著風力平穩地滑翔著,盤旋著……

  很快,遠處人跡罕無的地方出現了一支長長的隊伍,隊伍越來越近,他們有馬、有車、有駱駝,龐大的隊伍浩浩蕩蕩,也不知有多少人,即便從遠處看去,也能感覺到他們步履艱難,彷彿已用盡了全身的氣力。

  可是當他們感覺到腳下的沙土地漸漸變得結實,視線內開始出現駱駝刺、河西菊、沙冬青和紅柳等植物,曉得即將走出這見鬼的沙漠的時候,他們沒有加快步伐,反而原地停了下來。他們就是木恩、木魁和艾義海統領的人馬,這一路上,他們歷經艱辛、陷落於沼澤之中的、被流沙掩埋的、風暴天氣中走失的、被各種毒物咬死的,非戰鬥減員超過上千人,可是他們到底以最快的速度,搶在所攜水米物資耗盡之前,走出了沙漠。

  木恩大口地喘著粗氣,伸手摘下腰間的皮水袋搖了搖,裡邊只剩下一口水了,他拔下塞子,將那口水一飲而盡潤了潤喉嚨,手搭涼篷貪婪地看著遠處那條清涼的小河,說道:「總算走出這該死的沙漠了,把信鴿放出去,等候接引的人趕來與我們會合。」

  立即有人從一輛車上打開鳥籠,十幾隻信鴿展翅而去。鷂鷹傳信比鴿子更安全、更快速,但是鷂鷹難以及遠,百裡之外牠就很難找到牠想送達目標的所在了,所以楊浩在契丹和漢國時,那鷂鷹都是通過他秘密設置的接力站,一站一站傳遞訊息的。而這沙漠裡無法設置設置傳訊站,所以他們一進入沙漠,就與任何一方失去了聯繫,誰也不知道他們走到了哪裡,有沒有迷失方向。

  他們只攜帶了一隻高空示警監視敵情的海東青,此外還有十多隻信鴿,而這信鴿本就是以牧民身分駐紮在這兒等著接迎他們的那人所飼養的。信鴿一共十多隻,不怕被猛禽捕捉了去,信鴿身上也沒有攜帶任何信件,當牠們之中任何一隻出現在那戶牧民帳前,就意味著他們到了。

  木恩瞇起眼睛,看著十幾隻信鴿展翅飛去,直至牠們完全消失在視線之內,這才回首吩咐道:「全軍原地駐紮,歇養身體,食物、飲水,不再限制。都他娘的盡快恢復體力,要是夏州那邊出了岔子,咱們就有惡仗要打了。」

  艾義海口乾舌燥,已經沒有唾沫可吐了,可他還是發呶力地啐了一口:「呸呸呸,童言無忌,大風吹去!」

  夏州防禦使拓跋蒼木的兒子要成親了。

  拓跋蒼木大人為此大大地鬆了口氣,他這個兒子一向受他倚重,他在夏州做官,早早的便把整個部族都交給了兒子打理,可是父子兩人的溝通很成問題,兒子小時候是何等的崇拜他啊,不管是行圍打獵,還是走訪細風、房當諸氏部落,他不管忘了帶誰,都要把這個兒子帶在身邊,父子是那般的親密。

  可是兒子漸漸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見,總是看不起他為了部族對李光睿的巴結諂媚,唉!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那個莽撞兒子怎麼知道身為一家之主的困難吶。他們這個部落是拓跋旁系,更不是李氏核心,要不是他在竭力維持著同李家的關係,他們一族早就被排擠出夏州的權力中心了,焉能如今日一般,多多少少還算是個頭面人物。

  可那個不孝子,根本不理解他這個父親,不明白他在夏州為整個部族做了多少事情,他只懂得打打殺殺。尤其是他青梅竹馬的心上人娜布伊爾嫁給李光睿大人做如夫人之後,這個兒子就變得陰沉抑鬱起來,連他這個整日圍著李府打轉的父親都怨恨上了。好在,兒子總算是開了竅,不再為了一個女人尋死覓活了。

  可是等拓跋蒼木見到自己那個未來兒媳,這才明白兒子為何與她一見鍾情,急吼吼地馬上就要娶她過門,那位名叫多彌沙朗的姑娘與娜布伊爾竟有六、七分神似,像極了未出嫁前的娜布伊爾,自己這個傻兒子對娜布伊爾終究是難以忘情啊。

  不過……他終於肯結婚了,這就是件好事,時間久了,他心裡的結會解開的。這位多彌沙朗姑娘長得很漂亮,絲毫不遜於的娜布伊爾,兒子早晚會漸漸忘記娜布伊爾嫁給李光睿大人帶給他的創傷的。

  多彌──冰山上的雪蓮花,沙朗──帶來幸福的仙女。希望這朵雪蓮花治好兒子心靈的創傷,成為給他帶來幸福的仙女,唔……最好明年再給自己帶來一個大胖孫子,那就更加完美了。

  拓跋蒼木沒有嫌棄那個多彌沙朗姑娘出身低微,只是一個行商的女兒,也沒有嫌棄她那肥胖壯實的像一頭犛牛的母親,她那個母親市儈極了,尤其還喜歡饒舌,當兩個談好兒女婚事,送走這位母親之後許久,拓跋蒼木的耳朵裡還在迴盪著那個胖女人喋喋不休的聲音。

  好吧,不管如何,只要兒子肯結婚就好,哪怕這個女孩兒是個行商的女兒,還有一個長舌婦的母親。拓跋蒼木還是把婚事盡可能辦得隆重,廣邀夏州軍政各界的頭頭腦腦,以及正在夏州城內的各大部落頭人、貴族來參加兒子的婚事,給足了兒子臉面,希望經過這樁大喜事之後,能夠緩和一下兩人之間緊張的父子關係。

  夏州的文武官吏、頭人酋首們也很開心,經過綿延兩年之久的戰爭,每一個能開懷暢飲、放鬆自己的機會他們都不願意放過,再說拓跋蒼木是個老好人,為人很圓滑,對誰都客氣得很,是個很知禮的老傢伙,他的面子不能不給,所以但凡被邀請到的官員、頭人,全都準時趕來赴宴了。

  防禦使府賀客盈門,車馬塞路,院子裡搭起了流水席,三十頭牛羊都已宰殺完畢,正在大鍋中隨著沸水滾上滾下,把濃郁的香氣飄揚開來,年輕的男女在院子裡跳著鍋莊舞。

  花車到了門前,多彌沙朗姑娘由她那喜歡饒舌的媽和一個舅舅攙扶著進了門,後邊是荷箱擔籠的禮物,一百雙鞋墊,一百雙鞋子,一百雙襪子……

  這些東西本該是新娘子自定下親事開始就親自手工製作的,應該由她自己來做,以顯示新娘子心靈手巧,不過……這一箱箱的鞋襪禮物自然不可能是沙彌多朗姑娘做的,就連它們都是拓跋蒼木置備的。

  「唉,我這個親家……真是個一毛不拔的市儈商人,要不是為了我兒,我拓跋蒼木怎麼也不必和這樣一戶人家攀親吶。她的女兒再漂亮,嫁過來也只能做個妾。」

  拓跋蒼木一面腹誹著,一面帶著兒子迎上前去,笑容可掬,將親家和新媳婦迎進大廳。客廳中的喜慶氣氛立即達到了高潮……

  「嗚……嗚嗚……」號角長嗚。

  伴隨著雄渾悠長的號角,草原的盡頭突然湧起一線浪潮,洶湧而來,片刻工夫,蹄聲如雷,戰馬如浪,馬上的騎士發出「喔噢喔噢」的怪叫,直接踹破營柵,沿著黃土的城坡,衝進了黃羊坪大營。

  負責北線毛烏素沙漠防線的都不是李光睿的精銳部隊,面前橫著一條不可逾越的天險,且無險隘可以立寨,設立營防陣地根本就是多餘的,之所以在這裡設兵,只是常規性的預防措施,軍營中有烽火臺,他們真正的作用,不過是負責東西各線的烽火傳遞,因為烽火烽煙也有一個有效示警距離的問題,東西兩線如遇敵情互相傳遞警訊時相隔太遠對方是看不到的,中間就需要一個承上啟下的烽火臺,因此在這裡設營紮寨,也算是一舉兩得。

  營中的士兵絕未料到在絕不可能出現敵人的地方竟然殺出一片一眼望不到邊的兵馬,這裡周圍一馬平川,來敵早早的就被他們發現了,但是懶散慣了的他們想要進入防禦狀態卻著實費盡了功夫,要穿好甲冑,要找出刀槍,要去營房中搬出箭矢,等他們盔歪甲斜地跑向那低矮的防禦工事時,十人一小隊的鐵騎,已經像一波波巨浪,迎面撲來。

  弩、斬馬刀、戰斧、長矛,隨著風馳電掣而過的隆隆鐵騎,毫不憐惜地招呼到他們身上,一時間頭飛腰折,殘肢斷臂,鮮血塗滿一地,鐵騎片刻不停,呼嘯而過,緊接著是第二個十人小隊,勢若雷霆。這是一場一邊倒的血腥屠殺,當五波浪潮捲過之後,整個黃羊坪營地已看不見一個活著的守軍,後續的鐵騎仍在隆隆而過,好半天,才是一輛輛大車,載著沉重的盔甲、陌刀和陌刀手,旁邊則是騎著雄駿高大的阿拉伯馬的老爺兵。

  當灰塵漸漸消散之後,被鐵騎肆虐過的黃羊坪已完全看不出看不出曾是一座兵營的樣子,就連地上的屍體都看不出人的樣子了,只有兵營正中那座三丈高的峰火臺,猶自冒著滾滾濃煙……

  安慶澤,一如尋常的寧靜。連番戰急造成的惡果就是,本來就地廣人稀的草原上,人口更加的稀少,而能為他們帶來一些新鮮玩意和財富的行商駝隊也絕了蹤跡,安慶澤的守軍就更加無所事事了。

  北線有天險在外,不需要強大的防禦力量,而最外線的黃羊坪守軍是隸屬李光睿直屬部落的一些老弱殘卒,這第二道防線駐軍則多是拓跋蒼木的族人。拓跋氏的核心李氏成員,原來大多分派到宥、銀、會、綏、靜等州去了,駐紮夏州的李光睿本部精兵自抽調了絕大部分出石州攻打銀州之後,因西線、南線要防範吐蕃、回紇族人不守諾言捲土重來,也駐紮著不少軍隊,所以這安慶澤就調用了拓跋蒼木的族人。在拓跋氏外圍部落族人中,相對來說,李光睿還是比較信任謹小慎微的拓跋蒼木的。

  白盡南就是這座軍營中拓跋蒼木族人的首領,不過戍衛在這裡的士兵雖然以拓跋蒼木的族人居多,白盡南卻只是一名副將,主將所統率的嫡系人馬雖然不多,可是誰叫人家姓李呢。

  白盡南不是党項羌人,而是一個漢人,本住在洛陽一帶,雖然不是大富之家,也算小康水平,因為迷上了關撲賭博,被人設局坑去了全部家產,連娘子都賠給了人家,就成了破落戶兒,他倒是願賭服輸,反成了昔日賭友的幫襯下手,後來因那幾個賭友吃醉了酒說出真相,一怒之下把那幾設計害他的幾個賭友全部殺死,然後落荒而逃,逃到了天高皇帝遠的西北,因他懂些文墨,若不賭錢時人也算機警,遂被拓跋昊風收為己有。

  今天,他又殺人了,不過對一個曾經拿著一把鈍刀,按住剛剛還稱兄道弟的賭友,像殺雞似的慢慢把他們的脖子一個個割斷的人,直到鮮血濺滿了自己的臉,糊得眼睛都看不清東西的人來說,這實在算不了什麼。

  他剛剛帶著人把這座營房裡隸屬李指揮的幾個部下弄死,走出營房的時候居然一臉微笑,神態悠然。

  「大人,都埋伏好了。」一個士兵迎上來低聲道。

  白盡南微笑著點點頭:「就剩下李指揮那邊的幾個人了吧?」

  「是!」

  「好!」白盡南很愉快地吩咐道:「擊鼓,點兵。」

  「咚咚咚……」鼓聲響起,正在營中吃酒的李指揮帶著他營房左右的十幾個人衣衫不整地跑了出來:「誰他娘的擊鼓!咦?白大人,你做甚麼?」

  一身甲冑齊全的白盡南微笑著彎腰:「指揮大人,下官有要緊要要對大人說。」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你擺出這般陣仗唬弄鬼呢?」

  白盡南直起腰來,看著大大咧咧走過來的十幾個人,搓著手笑道:「指揮大人和幾位兄弟都出來了呀。」

  李指揮瞪起眼道:「你他娘的到底搞什麼鬼,有話趕緊……啊!」他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貓,驚叫一聲,指著遠方天空叫道:「看,快看,狼煙,有敵來襲!真是奇怪,黃羊坪方向怎麼可能有敵人出沒?快快快,先升起狼煙再說。」

  白盡南回頭看了看,喃喃自語道:「動作好快,不愧是精銳之軍。」

  他豎起手指,輕輕地擺動了兩步,吩咐道:「咱們也快一些,放箭!」

  「什麼?」眼看走近的李指揮聽清了這句話,只一愣神的工夫,令人心驚膽寒的弓弦聲起,狼牙箭自四面八方疾射而至,「噗噗噗……」一連三支勁矢透胸而入,緊接著是第四支、第五支……李指揮的身子都來不及倒下,他的眼睛凸了出來,死死地盯著白盡南。

  白盡南很親切地笑著,向他彎了彎腰:「李大人還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吧?你要是撐得住,卑職就說給你聽。」

  李指揮沒有聽他說完,他眼中帶著一抹悲憤、一抹困惑,仰面倒了下去……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在唱禮官拉著長音的吆喝聲中,夫妻二人完成了大禮,新娘子穿著繡著鳳鳥的紅嫁衣,橫條紋的小筒裙,脖子上戴著幾件銀項環,頭上的三耳帽將紅蓋頭撐起,隱隱露出白皙嬌嫩的下巴,賀客們笑著起哄:「昊風,掀了蓋頭,叫我們看看新娘子,看看是個什麼樣的美人兒,叫我們桀驁不馴的拓跋昊風終於肯乖乖成家啦。」

  拓跋昊風微微一笑,牽起新娘子的手走到大堂正中,很大方地扯下了她的紅蓋頭,眉眼盈盈,嬌美無儔。女孩子披上紅嫁衣的時刻,永遠是她最漂亮的時候,更何況這個新娘子本來就生得國色天香、不可方物呢。

  可是一旦看清了這個新娘子的相貌,賀客們的笑聲就像被一柄快刀切斷了似的,齊唰唰地停止了,許多人已經變了臉色。

  李光睿經常在接見僚屬時,帶著他最寵愛的這個如夫人,但凡見過她美貌的人,又有幾個會忘記?雖說那時的她嬌柔嫵媚中總帶著幾分垂眉斂目的落寞,而此刻的這個女人卻是神采飛揚,煥發著幸福的美麗,可是……她就是她,絕不會錯,她就是李大人最寵愛的第十八位如夫人──娜布伊爾!

  賀客們突然中斷的笑聲,和望向新娘的怪異的眼光讓拓跋蒼木大人微微有些困惑,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把他也嚇了一跳:「這位多彌沙朗姑娘本來與娜布伊爾只有六、七分神似,怎麼……怎麼這一穿上嫁衣,簡直一模一樣?」

  拓跋蒼木雖然驚詫,還是回過身來,笑吟吟地解釋道:「諸位貴客,這位就是我兒的娘子多彌沙朗,呵呵,有些像娜布伊爾是吧?老夫下定之日,頭一次見到她時也嚇了一跳,實在是有些相像。」

  儘管旁人不知道自己兒子真心愛慕的就是娜布伊爾,可是說自己兒子娶的媳婦和李光睿大人的如夫人模樣相仿,總有些怪異,拓跋蒼木只好打個哈哈,笑道:「娜布伊爾是咱們草原上最美麗的金花,也只有我們草原上的王,李光睿大人才配擁有她。我的兒媳只有幾分娜布伊爾的風采,就讓各位見多識廣的頭人們目瞪口呆了麼?哈哈哈……」

  客人們這才反應過來,紛紛發出驚訝的笑聲,有人笑道:「何止有幾分相像,簡直是一模一樣,難怪昊風這小子急不及待地要成親了,若讓我見到這樣的美人兒,我也怕她被別人……」

  「不,各位大人,她……就是娜布伊爾。」

  拓跋昊風的一句話,就像一聲驚雷,再度把大庭裡的笑聲齊唰唰地扼殺了,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像看到怪物似的看著拓跋昊風。拓跋蒼木臉色極其難看,青中透紫地瞪著兒子喝道:「昊風,你說的什麼混話,這種玩笑豈能開得,要是讓……」

  「我沒有開玩笑,父親大人。」拓跋昊風牽起娜布依爾的手,向前走了兩步,娜布依爾溫順地隨著他,幸福的目光縈繞著他,小鳥依人般偎依在他身旁,讓拓跋昊風陡生無窮豪氣,就算李光睿是草原上最可怕的魔王轉世,他現在也有勇氣與之一戰了。

  拓跋昊風的嗓門變得更大了,聲震屋瓦、斬釘截鐵地道:「娜布依爾,是我最愛的女人。可是李光睿那老匹夫,卻倚仗權勢奪走了她。今天,請各位大人做個見證,我、拓跋昊風,與娜布依爾正式結為夫妻,從今天起,她就是我的女人,誰想再把她從我身邊搶走,先要折斷我的刀,踏著我的屍體,才有可能!」

  這一番宣言,把堂上的客人們都驚呆了,他們似乎連呼吸都忘記了,大庭上一片寂靜,院子裡的人終於發現大廳中的氣氛有些詭異了,越來越多的人擁擠到了庭前,向裡邊張望著。

  娜布依爾眼中漾著淚花兒,對拓跋昊風柔柔地道:「我不再怕了,不再任由旁人擺佈了。昊風,就算有人折斷了你的鋼刀,踏著你的屍體,他也搶不走我,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拓跋蒼木氣得頭暈眼花,他顫抖著手指,指著拓跋昊風聲嘶力竭地大吼道:「你……你你……你這個混帳,你要毀了我們全家麼?」

  拓跋昊風攬住娜布依爾,滿不在乎地道:「父親,請你聲音小一些,娜布依爾已經懷了你的孫子。」

  又是一記悶雷,拓跋蒼木被雷得外焦裡嫩,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終於,客人們反應過來了,夏州轉運使于無信憤然道:「拓跋昊風,你瘋了不成?娜布依爾是李光睿大人的女人!」

  拓跋昊風夷然道:「那又如何?就算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宗妻子,按照草原上的規矩,我也可以搶親,他保護不了自己的女人,我搶來了,她就屬於我了,不是麼?」

  夏州推官陸葉瀾不敢置信地道:「搶親?搶李光睿大人的親?瘋了,你真的瘋了,你要瘋一個人瘋,你要死一個人死,不要拖我們下水。」

  陸葉瀾說罷拂袖便走,拓跋昊風獰笑道:「搶他的親算甚麼?我還要殺他的人呢,給我動手!」

  拓跋昊風一聲令下,他早已安排在院中、廳中、門口,扮作幫他張羅親事的親信、部屬、族人立即動手,門口的人控制住進出的人群,防止廳中動靜外洩。院中的人盯住打雜的、做菜的、跳鍋莊舞的,以及職位低微,在院中吃流水席的客人,還要勒逼樂師繼續演奏,不露異樣。而大廳中安排下的武士卻突然動手,開始大開殺戒。

  拓跋蒼木早將部族交與長子打理,自己只在夏州作官,一心一意為自己的部落疏通關係,爭取更好的牧地、爭取最少的貢奉,如今這些從部落中抽調來的武士只聽拓跋昊風命令,他這位一族之長在那裡大聲喝令停止,身邊卻是刀光劍影,血光迸射。

  扮作為多彌沙朗送親的家眷、族人的細風氏密探們這時也紛紛摞下禮箱,從裡邊抽出刀槍封住了門口,動手殺人的卻是廳中扮作幫閒、酒侍、和端送美酒菜餚的拓跋昊風族人,他們殺的都是陸葉瀾、于無信這樣的軍職官兒,而那些有部落背景的各部頭人卻只用刀逼到一塊兒,並不動手殺害。

  不一會兒,血濺婚堂,死屍遍地,被武器逼住的各部落頭人面無血色,拓跋蒼木呻吟一聲,幾欲暈倒:「完了,完了,你……你這不孝子把我一家、一族全都毀了。我這一族,從此將要從世上除名了……」

  「父親何必驚慌,李光岑大人已經回到西北草原,馬上就要率兵入主夏州,要完蛋的不是我們,而是李光睿!」

  「你說甚麼?」拓跋蒼木彷彿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急追問道:「李光岑大人?他來了?他在哪兒?」

  拓跋昊風不答,轉向那些頭人們,抱拳深施一禮:「各位頭人,各位叔伯,讓大家受驚了,實在抱歉得很。大家都知道,我定難節度使本是李彝大人,李彝大人病故之後,應該是李光岑大人繼位。可是李光睿之父李彝殷卻逐侄竊位,綏州刺史李彝敏大人曾起兵反逆,奈何力不如人,竟被殺害。李彝敏逐侄殺弟,何其卑鄙!

  「而其子李光睿成為定難節度使之後又幹了些甚麼呢?我西北戰亂從未停止,各位頭人的部族日子越過越是艱難,這樣的人,配為我西北之主嗎?配為我拓跋氏的家主嗎?如今李光岑大人回來了,我相信諸位頭人深明大義,都會擁戴李光岑大人復位,使我西北各部能過上平安富足的日子。

  「拓跋昊風不會傷害各位頭人的,請各位頭人先到後院中歇下,待我接了李光岑大人的兵馬入城,接來李光岑大人之後,再請各位頭人出來相見。得罪了,請。」

  那些頭人情知自己已成了人家的人質,這是要被軟禁起來了,可是明前是一柄柄血淋淋的鋼刀,他們再如何不願,也只能捏著鼻子忍了。再者說,眼下既是李光岑、李光睿兄弟爭權,在事態沒有明朗之前,自己沒有被逼著表態反而是一件幸運的事,反正自己有部落族人做後盾,若非得已,拓跋昊風不敢下毒手,便乖乖被他的親信侍衛押了下去。

  待眾頭人一走,拓跋昊風立即轉身,跪在了拓跋蒼木面前:「爹,孩兒不孝,事先沒有稟報爹爹,一意孤行,幹下這樁大事來,還請爹爹恕罪。」

  拓跋蒼木意態寥落,淡淡地道:「罷了,你長大了,翅膀硬了,我這半截入土的老傢伙已經管不了你啦。事情已經鬧到這一分上,你還向我請的什麼罪,我這當爹的饒得了你,可李光睿大人他……他豈肯善罷甘休?」

  拓跋昊風道:「爹,李光岑大人已派兵來了,咱們何必懼怕那李光睿。」

  拓跋蒼木神色一動,急問道:「李光岑……李光岑大人……李光岑大人的兵馬現在何處?」

  拓跋昊風道:「他們穿過毛烏素沙漠,自黃洋坪、安慶澤,已殺奔夏州來了。」

  「穿過毛烏素沙漠?」拓跋蒼木倒抽一口冷氣,他本來還不相信李光岑的兵馬能瞞過重重的耳目眼線,突然出現在夏州城下,可要是穿過毛烏素沙漠……那就未必不可能了,然而……穿越毛烏素沙漠?這可能嗎?

  那個時代交通工具只有牲畜,而飲水、食物又攜帶不便,偶有商隊穿越沙漠是可能的,那也是在自古不斷地探索之下,在沙漠中找到了一個個的小綠洲,商人們以這些綠洲為中繼站,輾轉穿過不毛之地。大隊兵馬行軍的先例極其罕見,而毛烏素沙漠所處的位置,並沒有必須從這片沙海中穿越的必要,所以從來沒有人深入其中,探明過路徑,那沙漠深處,真的是亙古以來從未有人類足跡出現過的地方,讓一支大軍帶著大批輜重從這麼一片完全陌生的沙漠中穿越過來?

  拓跋蒼木牙痛似的咧了咧嘴,拓跋昊風看見他的臉色,忙補充道:「爹,他們三天前就已經穿過了沙漠,在戈壁中休整了三天,現在已經踏平了黃羊坪,直奔夏州來了。」

  拓跋蒼木微微動容,口中卻冷斥道:「踏平黃羊坪,還有安慶澤,踏平安慶澤,狼煙就會傳到萬井口、三岔口、七裡坪、王亭鎮、大沙堆……四面八方各路兵馬聞警會紛紛回援,只怕他們未進夏州城,就先碰上了回援的兵馬。」

  拓跋昊風反問道:「爹爹忘了守在安慶澤的人是誰的族人了嗎?狼煙訊號,是不會傳開去的。」

  這一會,拓跋蒼木是真的大為動容了,他沉默半晌,突然道:「城中有一萬五千精兵,據城而守,可抗十萬大軍。」

  拓跋昊風說道:「其中爹爹至少可以控制五千兵馬,配合李光岑大人派來的大軍,裡應外合,還怕不能得了這座城池?」

  拓跋蒼木冷笑道:「你當李繼捧是吃素的?他那一萬兵馬是精銳中的精銳,弓馬甲冑也是配備最好的,只要他率兵撲來,我這五千兵何堪一擊?」

  「李繼捧麼?」拓跋昊風臉上慢慢露出一副奇怪的笑容:「李繼捧現在……恐怕已經調動不了一兵一卒了。」

  「怎麼可能,他……」拓跋蒼木說到這兒,忽然瞥見李光睿的第十八如夫人娜布伊爾,猛地反應過來:「你……你做了什麼手腳?」

  娜布伊爾一提裙襬,嬝嬝娜娜地在他面前跪下,低聲道:「公公,媳婦在節度使府所有的水井裡都投了毒,就在早飯之前,現在想必……」

  拓跋蒼木大驚道:「妳把他們都毒死了?」

  娜布伊爾嚇了一跳,連忙道:「沒有吧,昊風說那毒兩個時辰左右方才發作,能讓人嗜睡不醒,並不致命……」

  拓跋昊風不太確定地道:「孩兒弄來的是曼佗羅花研成的粉末,投於井水中,應該不會致命吧?」

  拓跋蒼木臉頰抽搐了兩個,默然不語。

  拓跋昊風急道:「爹爹,如今萬事俱備,只要爹爹肯調動防禦使麾下兵馬相助,李繼捧的精銳又群龍無首,何愁夏州不得?爹爹難道真能眼睜睜看著兒子被人殺死,看著你的媳婦,還有你的孫兒被人殺死嗎?若是爹爹畏那李光睿如虎,便綁了孩兒,送去與他請罪罷了。」

  拓跋蒼木仰天長嘆道:「好兒子,你把事都已做絕了,哪裡曾給爹爹第二條路走?」

  他把雙眉一振,拔腿便走,扮做男人的爾瑪伊娜和幾名手下立即橫刀把他攔住,拓跋昊風急急站起身來,叫道:「爹,你去哪兒?」

  拓跋蒼木悶哼一聲,沒好氣地道:「我去軍衙,聚將調兵!」
acer76123 發表於 2019-3-18 15:00
第469章 盡統諸將授師五州定難節度使李光岑

  望鄉嶺上,楊浩扭頭回望,大軍正絡繹而來,那些驕兵悍將因為連日的行軍都顯出了幾分疲態。可是先頭部隊已經展開了防禦陣形,然後按部就班地紮營盤、挖壕塹、立拒馬,起灶坑,派遣巡哨,火頭軍也已準備生火做飯了。所有的事情都有條不紊,整個營地都在運動,但是並沒有什麼喧嘩。

  楊浩臨時拉去漢國充數的這支部隊,是些浪人、逃犯、強盜和遊牧民,論個人之驍勇那是沒說的,可是對於隊伍行軍、陣法操演卻是一竅不通,簡單地說,就是一群烏合之眾,臨戰之際根本發揮不出合眾之力,然後經過在晉陽城下十幾日的攻城戰,再加上一路急行軍趕回銀州的鍛鍊,他們已經迅速成長起來。

  比起折御勳、楊崇訓的軍隊,楊浩的這支軍隊還是有些懶散,軍容之嚴整、軍貌之規範,那是不能與之相比的,然而他們每個人身上透出來的那種沉凝厚重的肅殺之氣,和他們矯捷輕疾的身法,卻已隱隱帶上了幾分沙場老兵的味道。

  這一個月的同甘共苦已經初見成效,經由血與火的磨練讓他們迅速成熟起來,這些浪人、逃犯、強盜、遊牧民原本就像一群流浪草原的野狗,一旦納入了軍紀的約束,他們就成了套上了頸鏈的獵犬,可以想見,再稍經磨練,他們必能成長為一支虎狼之師,想到這裡,楊浩欣慰地一笑。

  折御勳正在眺望遠方,這是一片山坡,再往前去,就是一馬平川。天空澄淨純藍,就像一塊巨大的水晶,幾片潔白的雲彩低低地壓在頭頂上,似乎只要一箭就能射到雲彩中去。前方的青青草地,就像一張巨大的地毯,一直鋪到天邊,在那天盡頭,影影綽綽是一頂頂的營帳,彷彿一朵朵的小蘑菇。

  楊崇訓踱到了他的身邊,指著地平線上隱隱約約的營盤道:「李光睿不可能不設置一些眼線伏哨,我們已經趕來的消息他應該已經知道了。可是,你看,他的營盤還紮在那兒,巋然不動。嘿!我們能動用多少兵馬,這老狐狸心中有數,他根本沒把咱們放在眼裡。」

  折御勳眉頭微微一挑,冷笑道:「這麼多年,雖然咱們一直讓他李光睿壓著打,可是他李光睿不是一直也奈何不得咱們嗎?我看他不是托大,而是因為這個地勢使他無需顧忌。自此向前,一馬平川,漫說咱們的千軍萬馬,就算只過去一個人也瞞不過他的眼線,他又何須擺出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來?」

  楊浩返身走近,微笑道:「大哥就是一副不服輸的脾氣,不過咱們有一說一,其實二哥說得對,就算咱們擁有與他同樣數量的軍隊,他仍然不會放在心上,無論是兵員素質、武器裝備以及個人戰力,咱們的兵都不可能比得上李光睿的精銳之師,你看他,這麼大剌剌地擺著營盤,也不派兵阻攔,呵呵,我看他是巴不得咱們早點趕回來,在這片大平原上與他一決生死,他才好一舉聚殲咱們,徹底解決心腹大患呢。」

  還有一個不利因素,楊浩沒有說出來,他們的五萬人馬各有統屬,有三個首領,而對方不但有十萬大軍,而且只有一個人居中號令,他們三人就算配合再如何默契,總不如對方如臂使指,號令統一。

  楊浩語氣一頓,又道:「不過,這種狀況不會維持太久,等到夏州失陷的消息傳來,李光睿的大軍還有心作戰麼?兵力、武備、訓練固然是致勝的關鍵,但是最最重要的卻是軍心士氣!」

  他用馬鞭向前遙遙一指,傲然道:「我的兵馬正盼著回家,可是他的兵馬家在何處呢?」

  楊浩說的胸有成竹,豪氣干雲。以前的楊浩含蓄內斂,彬彬有禮,就算他有十成的把握,也總是保持著一種謙遜謹慎的態度,可是現在的他就像一柄出鞘的寶劍,鋒芒畢露,殺氣騰騰。儘管三藩結拜以後,三藩之中隱隱以他為頭腦,但是他對兩位兄長一直保持著三弟的身分,而現在的他,語氣常常不容置疑,儼然是以諸藩之首的身分在說話了。

  折御勳和楊崇訓並不知道楊浩內火漸旺,孤陽不洩,漸漸影響了他的性情,使他變得衝動、狂熱、暴烈起來,而這種性情的變化楊浩自己是感覺不出來的。所以兩人心中著實有些不太舒服,不過他們二人雖是有意捧高楊浩,讓他扛起伐李的大旗,但是就憑眼下楊浩自置死地而後生的一盤險棋,這樣的氣魄、這樣的膽略,換了他們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

  兩位大叔已經過了不惑之年,已經不像年輕人那麼銳意進取了,楊浩年紀輕輕,身居高位,手握重人,狂妄一些也是可以接受的。折御勳和楊崇訓雖然不是草原部落的頭人,可是世居西北邊陲,他們同中原那些誇誇其談的文人們不同,他們很現實,他們同草原上的人一樣,信奉實力為王。而楊浩,有這個資格,如果他真的佔領了夏州,就更是當仁不讓的西北之王。

  折御勳點了點頭,附和道:「是啊,如今的關鍵,就是等待夏州的消息。在此之前,我們對李光睿只宜實施牽制作戰,減輕銀州城的壓力就行。走,回營,咱們好好商議一下。」

  楊崇訓跟著走了兩步,忽然有些擔心起來,他遲疑著扭頭向天際看了一眼,那裡是夏州的方向,又回頭看看前邊大步而行的楊浩,對折御勳低聲道:「世隆,我怎麼覺得老三最近有點不對頭呢,好像性情大變的樣子。」

  折御勳瞟了楊浩的背影一眼,微笑道:「他現在這樣不好麼?西北稱雄,就得有豪氣、有霸氣,否則如何鎮得住那些驕兵悍將?」

  楊崇訓搖搖頭:「我倒不是說這個,我只是覺得……老三似乎有點急功近利,不計後果。如果夏州那邊出了岔子,不曾被他拿下來,咱們能不能化解銀州之圍,就很難說了。」

  折御勳微微蹙眉道:「未慮勝,先慮敗,原也不錯。可是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再去畏首畏尾,還有什麼作用?」

  楊崇訓落後了一步,瞄著折御勳的背影,神情微微有些異樣:「如果楊浩謀夏州不成,又失了銀州,世隆不會是想把他招攬到自己麾下吧?老折要是得了楊浩也不算吃虧,他的勢力越大,我麟州就越安全,可是那樣一來,我楊家更得仰折家鼻息過活了,雖說我兩家一向交情深厚,可是仰人鼻息終究不太舒服。可惜,老三到底和世隆親近一些。」

  折御勳走了幾步不見楊崇訓跟上來,回頭一瞧見他還站在山坡上發愣,便把丹鳳眼一張,撫鬚喚道:「仲聞,不要胡思亂想了,如今情形,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拼他娘的就是,想那麼多做甚麼。走了,咱們回營議事。」

  「哦!好好好!」山坡上那位悲觀主義者連忙答應一聲,一撩戰裙,快步跟上,心中猶自忡忡:「夏州,到底能不能得手?」

  夏州已落入木恩、木魁和艾義海的手中。

  拓跋昊風聽從娜布伊爾之策,當著夏州文武官員和各部頭人的面,與李光睿的如夫人舉辦了一次盛大的婚禮,然後又當堂斬殺了許多夏州屬官,如此滔天大禍一闖,拓跋蒼木難辭其咎,就算他想潔身自好也不可能了。這老頭兒倒也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角色,眼見已被斷了後路,當下毫不猶豫,立即趕回防禦使衙門。

  到了衙門,他先召集一眾心腹秘密議事,然後擊鼓聚將,就在帥堂上斬殺了三個並不可靠的營指揮,然後調集自己的五千兵馬,趁著消息還沒在城中傳播開來,立即兵分三路,一路奪北城,策應木恩大軍入城;一路趕回自己的住處,將那裡團團圍住,以各部頭人作為一旦失敗後的護身符;他自率一路人馬,殺奔節度使府,要把李繼捧控制在手中。

  節度使府此時正亂作一團,府中許多人都中了毒,因為曼陀羅花毒素的發作時間大概需要兩個時辰,極具隱蔽性,先吃了飯菜、喝了茶水的人活動自如,毫無異樣,後來的人自然不會引起警覺,結果闔府上下都飲用了井水,等到一個時辰之後,就開始有人口乾、頭痛、脈搏加快。還未發作的人雖然察覺異樣,卻未想到自己馬上也要毒性發作,急召了郎中入府診治,正在診治之中,府中上下便紛紛毒性發作了。

  等到拓跋蒼木趕到時,府中嗜睡不醒的、產生幻覺哭笑瘋誕的、跌倒在地抽搐不止的,什麼情形都有,兩個郎中滿頭大汗,以為爆發了什麼可怕的急性瘟疫,偏又不敢離去,拓跋蒼木馬上令人把整座節度使府控制起來。這一來,夏州城主事的官員已大部被他們控制住了,北城門被他們奪取到手後,負責四城防衛的守將才意識到內部出了亂子,這時再想找到李繼捧來主持大局已不可能了。

  木恩等人風馳電掣一般趕到夏州城下,北城門已然洞開,拓跋昊風持著號旗親自在城頭導引,木恩等人見了哪還遲疑,立即奪城而入,殺奔其他三座城門。

  負責夏州四城防衛的幾員將領能被李光睿賦與如此重任,除了個個都是他的心腹將領之外,論本領自然也個個都非易與之輩,他們一面組織兵馬反抗,一面燃起狼煙,大開城門,把障礙物都擺放到內線,等候城外各關隘的守軍聞警回援。

  這時楊浩讓他們不辭辛苦帶來的重騎兵和陌刀隊便派上了大用場,當木恩、木魁、艾義海各領一路兵馬攻打三座仍在李光睿心腹把持之下的城門時,重騎兵和陌刀隊沒有入城,而是繞北城而過,直接把大車拉到了西城和東城外,先用大車堵住了城門,防止城中守軍衝出來,然後慢騰騰地著甲披掛,慢騰騰地取出大刀,慢騰騰地牽出戰馬,慢騰騰地排好陣形……

  等到東西兩路援軍火燒屁股似的趕回來時,兩臺可怕的戰爭機器全力開動,一通絞殺,在它們做好充分準備,且一馬平川的主場作戰時,幾乎沒有任何兵種能與它們正面對抗,援軍來得快敗得也快,很快就留下一地血肉模糊的屍體望風而逃,城中猶自堅守的士兵看到城外這樣可怕的大屠殺,援軍又已沒了希望,在木恩、木魁的進攻下便喪失了繼續作戰的勇氣。

  等到東西兩座城門被木恩木魁佔領,陌刀陣和重騎兵趕往南城時,南城已在艾義海和拓跋蒼木兩路大軍聯手攻克……

  直到第二天,還有外線援軍不斷趕回夏州城下瞭望,城上只射下幾支箭矢阻止他們靠近,他們也沒有做出攻城的舉動,等到第三天,就再也沒有一支隊伍趕來了。木恩派人出城打探,才得知三岔口、萬井口、王亭鎮等各處軍驛駐軍已然拋棄營地,分別投奔宥、靜、綏等仍在李光睿控制之下的州府去了。

  因為這些夏州外圍要塞的駐軍依靠的軍需糧草來自夏州城,夏州城被人佔據,斷了他們的補給,他們在駐地根本無法持久,憑他們的兵力想要攻打一座堅城又完全不可能,果斷棄守是最英明的決策。

  夏州失陷的消息便也隨著他們的逃離迅速傳播開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夏州失陷的消息傳開後,最先作出反應的是夏州周圍各個大小部落,聽說他們的頭人被軟禁起來,這些大大小小的部落拔營起寨,舉族奔赴夏州,一夜之間,夏州城外到處都是氈帳,四面八方無邊無際。

  木恩等人見此情形只覺大為棘手,他們是想取李光睿而代之,可不是把拓跋氏各部落全都得罪個遍,如今要想制止各部的蠢動,只有勞動那些頭人們出面,可是那些頭人們怎肯輕易表態,得知自己的族人就在城外,已將夏州城團團圍住,他們心中有了底氣,更加不肯從命。

  拓跋蒼木非常明白他們的心態,木恩、木魁和艾義海只是楊浩手下的三員大將,他們無權也不能決定甚麼,在沒有見到一個有分量的主事人,給他們想要的承諾之前,這些頭人們只會保持緘默,絕不會輕率地合作。可是這夠分量的主事人除了李光岑只有楊浩,楊浩遠在漢國,李光岑還在銀州,誰能說服這些頭人們表態效忠?如果拖得久了,城外諸部群情洶洶,一場大戰下來,就算夏州不失,它也失去扼控西北的超然地位了,如果四方諸部盡皆仇敵,就算得了夏州,又如何恩威撫遠?

  拓跋蒼木遊說了兩天,那些頭人們始終不為所動,把個拓跋蒼木急得一嘴火泡,匆匆忙忙又來找木恩、木魁等人商議,到了他們的駐地,卻聽說他們都在東城,拓跋蒼木又急急忙忙趕到東城,老蒼木氣喘吁吁地爬上城樓,就見兒子拓跋昊風和木恩、木魁、艾義海四人並望站在城樓,正翹首向城外看著,拓跋蒼木一見大驚,失聲叫道:「打起來了麼?終於打起來了麼?」

  拓跋蒼木幾個箭步就躥到城牆邊,手扶牆垛向外一看,不由得怔住。

  只見城外大大小小的氈帳佈滿了城外整片的曠野,氈帳一座連著一座,直蔓延到天盡頭去,許多騎著馬挎著弓,穿著一身羌族長袍的漢子站在黃土的主幹道旁,在那些氈帳之間,仍有許多帶著武器的騎馬漢子向這裡奔馳,而中間那條筆直的通向天際的黃土大道上,正有一輛巨大的馬車,在前後數百名騎士的拱衛下向夏州城緩緩馳來。

  那輛馬車由十六匹馬拉著,四周罩著繪著猙獰鬼怪的牛皮障幔,整個車棚既寬且高,根本就是一座巨大的氈帳,車前居然還矗著一桿大纛,纛上是一隻猙獰的狼頭,旗下的銅纂上繫著八支毛茸茸的旗尾。

  八角帳、狼頭纛、犛牛尾,這是党項之主的標誌,拓跋蒼木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全無血色白,若不是他仍扶著城牆,發顫的雙腿就要讓這位防禦使大人當場癱倒了,這麼多年來在李光睿面前卑躬屈膝、委曲求全,就算那畏懼是假的也要弄假成真了,一見到他的標誌,拓跋蒼木下意識地便感覺到了強烈的恐懼,所有抵抗的念頭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這是……這是李光睿大人的車駕,他……他他……他回來了。」

  拓跋昊風搶上一步扶住了他:「爹,你看清楚,那不是李光睿的車駕,是李光岑大人的車駕。」

  「李光岑大人?」

  拓跋蒼木努力站直了身子,縱目望去,那狼頭纛下懸掛的長旗方才被風捲得傾斜了角度,從城頭看過去成了一條線,忽爾,風又改變了它的位置,上邊赫然顯現出一行大字:「盡統諸將授師五州定難節度使李光岑。」

  拓跋蒼木猶如作夢一般,愣了半晌,突然叫道:「這怎麼可能!李光岑大人……不是正在銀州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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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0章 各施計謀

  三百名武士,斜挎弓,腰佩刀,背後有標槍囊袋,胯下是雄駿的戰馬,統一的革式盔甲,但是他們僅僅只有三百人。道路兩旁拓跋部落的勇士越聚越多,就像千萬隻狼,就算是最勇猛的雄獅,在千萬隻狼組成的龐大狼群面前,也只有夾緊尾巴望風而逃的份兒,只消遲疑片刻,就能被牠們撕成碎片。

  然而三百武士拱衛下的八角帳就那麼悠然自若地向夏州東城挺進,車上的狼頭纛迎風飄揚,三百武士目不斜視、旁若無人。

  盡統諸將授師五州定難節度使,這是唐朝時就授與夏州李家的封號,歷經晉、漢、周、宋等諸朝,党項八氏共主曾經被這些中原朝廷授與過許多官職,太師、太傅、太尉、中書令、西平王……所有的官職都是在眼雲煙,只有這盡統諸將授師五州定難軍節度使,是實打實的兵權在握、大權獨攬。

  這個官職李彝做過,他的弟弟李彝殷做過,李彝殷傳給了他的兒子李光睿,而今,上邊赫然寫的是李光岑,李光岑是李彝的兒子,如果不是李彝殷篡奪了大權,迫使中原朝廷承認了他的身分,這個位子本就應該是李光岑的。而今,李光岑來了,而且堂而皇之地豎起了這面大旗,誰敢說他不配擁有這個身分?

  幾十年的時光並不算遙遠,拓跋部落的人都知道李光岑是誰,長者們對他甚至很熟悉,自從李光岑還活著,並且返回了西北草原的消息悄悄傳開之後,他的名字更是無人不曉,尤其是李光睿仇家遍天下,與折藩、楊藩、吐蕃、回紇,乃至党項內部的野離、細風諸氏總是不斷地打仗、打仗,打得拓跋氏族人無比厭倦的時候,許多貴族、頭人,更是悄悄把這個禁忌的名字時常掛在嘴邊上。可是所有的人都是私下流傳著這個名字,沒有人敢把這個禁忌公開談論。

  而今,這個名字卻堂而皇之、堂堂正正地出現在他們面前,這種亮相不亞於寒冬過去,春回大地時的第一聲驚雷,所有的人都帶著些敬畏地看著這輛王者之車緩緩前行,竟沒有一人敢高聲說話,更不要說靠近過去了。

  大車緩緩駛到夏州城下,在寬寬的護城河外停下,木恩急道:「快快,放下吊橋,打開城門。」

  拓跋蒼木想著提醒他們,如果各部落人馬隨在李光岑身後一擁入城勢必會引起大亂,但他囁嚅著終究沒有說出話來。木恩放下吊橋,去開城門了,木魁則趕去將陌刀陣安排在城門兩側,而艾義海則指揮他的馬匪幫扣箭上弦,做好了一觸即發的準備。

  吊橋轟隆隆地放下去,城門轟隆隆地打開來,三百勇士斷後,那輛巨車帶著一股傲慢的味道昂然入城,然後三百護衛魚貫而入,吊橋又重新升起,城外拓跋氏諸部落的勇士們就那麼肅立看著,竟無一人敢越雷池一步。

  城門又轟隆隆地關上了,城門關上的剎那,一直坦然自若,實際始終繃緊了身體的張浦才突然鬆了口氣,這時他才發覺,汗水已把自己背上幾層衣衫都濕透了。

  得到夏州固然艱難,要讓拓跋氏部落的頭人、貴族們投誠,更是難如登天,也許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辦到,他就是李光岑。李光岑雖然是一個日漸衰弱的老人,但是他一個人所能起到的作用勝過千軍萬馬。李光岑是楊浩的義父,楊浩不能把自己的義父置之險地。然而不管是為了楊浩的大業,還是為了達成李光岑的心願,他都必須必時踏進夏州城,只有他才能完成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所以,楊浩把這件重任交給了自己手下第一智將,文武雙全、足智多謀的張浦。張浦同時也是穿越沙漠奇襲夏州的首倡者,雖然這個大膽的計畫是楊浩反覆推敲,予以完善的,但它終究是張浦大膽設想出來的,如果不是護衛李光岑這樣的重任,楊浩一定把他留在銀州主持大局,或者由他來統帥奇襲夏州的軍隊,然而在楊浩心目中,李光岑的安危實在比任何一件事都要重要,所以在他大張旗鼓,就算他最親近的部下都以為李光岑被護送到銀州的時候,他卻被張浦悄悄地接走了。

  繼嗣堂的能工巧匠精心打造的這輛座車行使平穩,不管多麼顛簸的道路,也能如履平地,坐在裡邊就像睡在真正的房屋中一樣舒適。而且車上的氈帳、大纛都是能夠拼裝拆卸的,平時不必安裝在上面,可以掩人耳目。張浦本就是李家軍中的將領,瞭解他們的兵力部署,熟悉他們的內部情形。保護李光睿,避開要塞,悄然西往,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了。

  這樣的重任,張浦自然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戰戰兢兢,步步謹慎。好在,一切似乎都在按照他們預演的計畫發展著,李光睿果然親自出馬,率領大軍攻打銀州去了,夏州如願到手,各關隘的守軍得知夏州失守,紛紛棄關隘而逃,投奔其餘諸州。張浦總算有驚無險地把李光岑安全帶到了夏州。

  一到夏州地境,這個倔老頭兒就不肯聽從他的擺佈了,李光岑執意要擺起節度使的儀仗來,他要堂堂正正地踏進夏州城,踏進他父親本該留給他的領地,張浦原來所作的精密安排被迫放棄,來了這麼一齣驚險之極的入城儀式。

  回到少年時就已離開的夏州城,李光岑變得異常興奮,他的腰桿兒挺得直直的,雙眼放著光,那張本已有些憔悴的面龐也騰起了激動的紅暈。拓跋蒼木、拓跋昊風和木恩、木魁等人上前拜見,李光岑只匆匆對答幾名,便喝令立即開車,同時令人捲起了前邊的遮幔,一路貪婪地看著銀州城的景致、人物、風光……不知不覺間,他那雙枯澀的老眼,已盈滿了熱淚……

  「我是李光岑,是夏州的主人,是定難五州的主人,是党項八氏的主人,是西北草原之王。闊別家鄉四十二載,我回來了。」

  李光岑的聲音蒼老而豪邁,滿面紅光,精神矍鑠,他的聲音在大廳中迴盪,絲毫看不出他已是被烈酒掏空了的身子,他那威嚴而凜厲的目光,使得大廳中所有的李氏、拓跋氏頭人、貴族們不由自主地垂下了頭,沒有人敢與他對視。

  「蘇喀,五了舒、革羅羅……党項七氏已盡皆歸附老夫,銀州、夏州已在我兒楊浩掌握之中,你們如何選擇?」

  李光岑站起身,張開雙臂,朗聲道:「李氏、拓跋氏,我最親近的族人,與我同一祖先的親人,你們現在是選擇做我的朋友、我的族人、我的親人,與我共患難、共富貴,還是要做我李光岑的敵人?」

  他凜厲的目光在整個大廳中一掃,聲嚴色厲,沉聲喝道:「現在,我就站在你們的面前,你們可以代表你們的部落作出最終的選擇了!選擇忠於李光睿的人,我現在不會傷害你,你可以馬上出城,帶上你的族人,逃得越遠越好,我不會容許我的領地有我的敵人存在。選擇忠於我的人,我們將患難與共,我的草原、我的山川、我的湖泊河流,我的牛羊駿馬,都將與你分享。

  「好了,頭人們,不管我是否與你相識,亦或與你的父兄相識,現在,是你重新作出抉擇的時候了,忠於我的人,站到我的面前來向我效忠,離棄我的人,請馬上離開這個地方,騎上你的駿馬,遠離我的背影,小心,當我重新轉過身去時,你要做好迎接我雷霆般的憤怒!」

  當大廳中的頭人、貴族們經過一陣沉寂,開始紛紛跪倒在李光岑的面前向他宣誓效忠的時候,隔壁小廳靜聽的兩個女人都鬆了口氣,這是一對姐妹花,任誰一眼看見她們,都能注意到這對俏麗嫵媚的女子是一對姐妹。

  年輕一些的那個對另一個女子俏皮地笑:「姐姐,這下妳可以放心了?李光岑大人畢竟是我們草原真正的主人,人心向背,再加上他已控制了夏州,諸部頭人、貴族,是不能不向他低頭的。我們党項人的根就是党項八氏,党項八氏的頭人們已大半效忠於李光岑大人,定難五州已有兩州掌握在李光岑大人手中,妳不用再為拓跋昊風大人擔心了,李光睿再也沒有辦法回來找他算賬了。他為李光岑大人立下了大功,一定會受到重用的,恭喜妳,姐姐歷盡艱辛,終於和心上人長相廝守、恩愛一生了。」

  娜布伊爾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聽到妹妹的調侃,娜布伊爾嬌俏地皺了下鼻子,輕嗔道:「還說呢,李光岑大人的義子可是楊太尉,這江山早晚都是屬於楊太尉的。屬於他的,不就是屬於妳的?姐姐才該恭喜妳,嫁了個這麼了得的大英雄。」

  爾瑪伊娜的俏臉變成了一朵鮮豔的石榴花,羞澀難禁地道:「我……我可沒有答應嫁給他呢,哼,自從他參加了我們七氏部落的鍋莊大會之後,再也沒有在我面前出現過,也沒有送給我一朵鮮花。我們部落裡那麼多的少年英雄,整日巴結著我,我都不稀罕,我會喜歡那個高傲的漢人?」

  娜布伊爾笑道:「妳要是真的不稀罕他,又何必對他見過了妳之後卻從來沒有來討好妳而耿耿於懷?我的傻妹妹,妳呀,早把妳的心事寫在妳的臉上了。再說,這可是父親的決定,楊太尉是我們党項八氏的少主呢,我們党項羌人的漢子,誰敢與少主爭奪我們草原上最美的那輪月亮?妳呀,從現在開始,還是老老實實地回到妳的帳篷,拿起針線,為自己準備嫁妝吧。一百雙鞋墊、一百雙襪子、一百雙鞋子、一百雙帽子……要認真一些,花要繡得細緻精美,鞋要做得結實舒服,要不然作為新嫁娘,會很沒面子的。」

  爾瑪伊娜結結巴巴地道:「不……不是吧,做那麼多幹什麼,穿一輩子麼?」

  娜布伊爾笑盈盈地瞟她一眼,甜蜜地道:「和心愛的人一生一世,難道不是最快活的事嗎?」

  爾瑪伊娜拉住姐姐的衣袖撒嬌道:「我的女紅好差勁好差勁的,自己做一副包頭的青帕,手指都會扎好多下,痛死了,要不姐姐幫我做吧。」

  娜布伊爾「嗤」地一笑,打趣道:「怎麼,肯嫁了?」

  爾瑪伊娜紅著臉道:「我……我是說如果嫁人的話,又沒說要嫁他。」

  這時大廳那邊聲音喧囂起來,顯然李光岑已成功地收服了拓跋諸部,大家已經準備開宴盡歡了。娜布伊爾已經算是正式嫁給了拓跋昊風,作為女主人,她必須得出面去為尊貴的客人們張羅飲食,所以一聽動靜,娜布伊爾趕緊和妹妹說了一聲,便快步走了出去。

  「一百雙鞋墊、一百雙襪子、一百雙鞋子、一百雙帽子……不是吧,這是誰定的規矩啊?」

  爾瑪伊娜伸出雙手,看著自己青蔥般的纖纖玉指,滿臉愁雲慘霧:「戳一下很痛的,要做這麼多嫁妝,戳呀戳的,人家這麼漂亮的手指,還不扎成篩子了?嫁人這麼辛苦,那我不嫁成不成……」

  李繼筠走到自己的氈帳前,伸手一掀門簾,大步走了進去。

  「啊!」帳中傳出一聲女人的輕呼,一個白羊兒似的身子往被褥裡挪了挪,那是個一絲不掛的女人,帳內昏暗,可是她的模樣還能看得清楚,五官相貌平平無奇,可要說身材,那可真是曲線跌宕,叫人獸血沸騰。

  豐碩高挺的胸膛,細窄的腰板兒,結實修長的大腿,渾圓豐滿的臀部,在毛茸茸的鋪蓋下半遮半掩,更是勾魂攝魄。

  李繼筠嘿嘿一笑,開始解著自己的衣服:「聽香,等急了吧?嘿嘿,凡是嘗過爺滋味的女人,沒有不念念不忘的。」

  李繼筠穿得簡單,裡裡外外都是從上到下一體的袍褂,片刻工夫脫得光潔溜溜,便往榻上一撲,扯住那女人的大腿往身邊一扯,身下的褥子是羊皮的,又柔軟又光滑,那女人被他一把扯到面前,李繼筠在她豐腴肥白的屁股上淫邪地捏了兩把,便和身撲了上去:「嘿嘿,來吧,好好服侍服侍本大人。」

  李繼筠剛剛撲到她的身上,那女人便嬌喘吁吁,呻吟不斷,好像一隻被割斷了喉嚨的雞,兩條腿還不斷地抽搐著,李繼筠大為掃興,抬手就是一記耳光:「妳他媽的,不會叫不要叫行不行?老子還沒碰妳呢,妳叫喚個什麼勁兒?」

  那個叫聽香的女人被他一記耳光就打腫了臉,她驚恐地捂住臉,又是委曲又是害怕地看著李繼筠。

  李繼筠一路掃蕩過來,路上裹挾了兩個沒有逃跑的部落,這兩個部落本著中立的態度兩不相幫,本以為不會惹禍上身,哪知道李繼筠是夏州大軍的先鋒,一路急行輜重欠缺,全憑以戰養戰,哪管他是不是肯保持中立。李繼筠不但搶光了他們所有的牛羊糧食,還把整個部落都裹挾了來,讓他們充當攻城的炮灰,可憐兩個小部落就在這場殘酷的攻城戰中消失了。

  這個叫聽香的女人是其中一個部落頭人的女人,被李繼筠順手牽羊,做了自己的洩欲工具,每日稍有不順就是打罵由心,駭得這女人想要討好他,反而不知道怎麼才能取悅他了。

  李繼筠一記耳光下去,便按住那個女人,讓她翻身趴在榻上,正要揮戈躍馬,帳外忽然有人道:「少將軍,節度使大人請你馬上過去。」

  李繼筠聽了更加不悅,可父親有令不敢不從,他在聽香身上使勁擰了一把,痛得那女人哆嗦一下,眼睛都溢出了淚水,卻不敢叫出聲來。李繼筠匆匆穿好衣袍,便走出了帳篷。

  這些日子圍困銀州城,李繼筠所部損傷不小,等李光睿率大隊人馬趕到後,他的人馬便被撤了下來進行休整,所以這兩日比較清閒一些,李繼筠剛剛去催促了一下製造攻城器械的進度,才要回到自己帳篷開心一下,不想父親就使人來找了。

  李繼筠翻身上馬,向父親的中軍疾馳。銀州實行堅壁清野,近城地區漫說樹木,連大一點的石頭都不多見,所以他的後營撤下來休整,兼製作攻城器械,離城下大營還有相當一段距離。

  李繼筠趕到父親的中軍大營,跳下馬來,把馬韁順手丟給一個侍衛,大踏步地走進帳去,叫道:「爹,你叫我。」

  李光睿坐在一個小泥爐邊,慢慢放下手中的藥碗,從袖中摸出一塊手帕輕輕拭了拭嘴角,微笑道:「兒子,楊浩、折御勳、楊崇訓殺回來了,現正駐軍望鄉嶺。」

  李繼筠一聽大為振奮,摩拳擦掌道:「來得好,爹,我去對付他們。」

  李光睿淡淡一笑,搖頭道:「著急的是他們,我們著什麼急呢?能做到我守他攻的話,又何必攻守易勢?仰攻望鄉嶺,便那般容易麼?」

  李繼筠一怔,奇道:「那爹叫我來幹什麼?」

  李光睿道:「你的兵馬休整也有幾天啦,爹交給你一件差使。」

  「爹,你儘管吩咐。」

  李光睿掩脣咳了一聲,緩緩站起身來:「你去攻打麟州、府州,聲勢越大越好。」

  李繼筠疑道:「爹,你的意思是?」

  李光睿笑而不語,李繼筠握拳道:「好,我去,要不要順道把蘆嶺州給踹了?」

  李光睿蹙了蹙眉頭道:「蘆嶺州?蘆嶺州現在還有甚麼?只要滅了楊浩,蘆嶺州自然到手,不必去那個地方,現在達措正在那兒召集各地活佛搞什麼譯經大會,萬一死傷幾個佛門高僧,終究是件麻煩。」

  「是,爹,那我現在就回去準備,明天一早就上路。」

  李光睿點了點頭,目視兒子風風火火地出去,這才徐徐轉身,一邊用手帕拭著嘴角,一邊沉沉地道:「敵眾則誘而分之,圍城打援,最後……再拔掉銀州這顆釘子,楊浩,你如何接老夫這一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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