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人生最難死無憾(六)
王睦在劇烈的嗆咳之中醒來,然而即便睜開眼,眼前依舊是一片黑暗,以及濃烈的血腥惡臭。
口鼻中,滿是粘稠的液體,幾乎讓王睦不得呼吸。他竭盡全力地嗆咳著,好不容易才恢復了喘息。
這是……死後的黃泉地獄麼?
王睦試著掙扎了一下,發覺觸手之處,儘是柔軟黏膩。他用力推動,才驚喜地看見了一絲亮光在眼前亮起。
再一次用盡全身微弱的力氣,向著那亮光伸手推去,王睦才好不容易滾出了那片黑暗,滾到了地面之上。轉過頭看去,他才發現身後是一匹早已死去的馬。而他自己方纔,正是在那馬腹之中。
來不及思考,王睦胸口一陣劇烈的煩惡,隨後雙手扶著地面,大口大口地嘔吐了起來。吐出來的東西裡除了早上的食物,還混雜著馬腹中的鮮血與體液。
強烈的嘔吐幾乎讓王睦快要窒息,好不容易才將腹中的東西吐盡,王睦感覺自己已經快要虛脫。
直到這時,他才開始漸漸回憶起此前發生了甚麼。
佈置包圍網圍殲劉秀……天空中的流星劃過……韓卓將自己抓上馬背逃跑……將自己塞進馬腹中……
王睦全身突然一震,繃緊了身子,幾乎被巨大的恐懼所吞噬。
許久,他才鼓起全身的勇氣,緩緩抬起頭來,掃視著四周。
當那巨大的坑洞,以及身周的無數殘缺屍體落入眼中時,王睦才終於意識到並相信,之前發生了甚麼。
那匹馬的全身,也都佈滿了衝擊的傷痕。若不是靠著它的緩衝,現在的王睦只怕也成為了身周那些屍體的一員吧。
可……
韓卓呢?
韓卓呢!!!!!!
在最後那一刻,韓卓劃開了馬腹,將自己塞了進去,但他自己卻還留在外面!
韓卓他該不會……
王睦用力站起身,慌亂地大聲喊著韓卓的名字。然而卻沒有任何回應。
他開始瘋狂地一具具搜尋起身邊的屍體來,但無論他怎麼找,都找不到那個一身黑衣的男人。
正當王睦即將絕望的那一刻,他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聲音低微沉悶,若不是此刻周圍一片寂靜無聲,幾乎難以辨別。但王睦耳中剛剛聽到時,全身便已經激動得顫抖了起來。
數十丈外,一個黑色的身影正艱難地撐起身子。
「韓卓!你果然沒死!」王睦儘管依舊虛弱不堪,卻還是跌跌撞撞地向著韓卓跑去:「我就知道,你這傢伙是不會死的!」
可當他跑到了韓卓的面前時,卻剎住了腳步,死死盯著韓卓的身體。
一根尖利的長槍,豎直穿過了韓卓的身體,自右肩斜插進去,再從左腰間穿出。鮮血已經凝結,顯出滲人的紫黑色來。
「韓卓,你……」王睦張大著嘴,不敢置信地看著韓卓。他從沒見過韓卓受傷,甚至哪怕連想像中,都未曾想像過他受傷的模樣。
這個男人,就應該是永遠一襲黑衣,握著他的長劍,沉默地取下一個又一個人頭,在暗影中守護著老師的樣子。沒有任何人,任何力量能把他打倒,他也永遠不會被打倒,甚至……永遠都不會死。
「我快死了。」
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韓卓的臉上也沒有絲毫的表情。沒有恐懼,沒有擔心,甚至也沒有對自己生命的眷戀,而是只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一般。
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那根長矛:「流星落地時捲起的,我閃不開。肺和肝都被刺穿,沒有救了。」
王睦顫抖著一步步走進,伸手輕輕扶住長矛,不知道該怎麼做。
「別拔,拔出來,死得更快。」韓卓輕聲道。
「對……對不起……」王睦的嘴唇翕動著,臉色慘白:「若不是……若不是為了救我,你便可以活下來了……都是因為我……應該是你活下去才對!」
「應該活下去的是你。」韓卓想到那些年非常人,似乎不屬於這個時代的訓練,搖頭道:「你是主上的繼承者,而我,只不過是主上從小訓練培養的一個護衛而已。雖然主上教你的那些事情,我一句都聽不懂,但我知道,你對他來說,更重要。」
「繼承者……?」王睦慘笑一聲:「你看看周圍吧,韓卓。現在的我,還有甚麼能夠繼承?」
「你們常說的那個詞,是……理想吧?」韓卓聲音淡然:「我沒有理想,不知道那究竟是甚麼。但我想,它對你們有著特殊的意義吧。至少,那是你能夠繼承的東西了。」
「理想……」王睦緊緊握著拳頭,還待要說甚麼,卻被韓卓打斷:「回去吧,回長安,回到主上的身邊去。沒有我的保護,也一定要活下去。」
遠處,一名正在戰場上掃蕩追擊的騎兵注意到了王睦與韓卓兩人,撥動了一下馬頭的方向,向著兩人處跑來。
說完,韓卓扶著插在身體內的那柄長矛,自地上艱難地站起:「至少,讓我最後送你一份禮物吧。」
那騎兵越衝越近,手中的馬刀高高舉起,信心十足。眼前的兩人,一個手無寸鐵,另一個已經重傷瀕死,幹掉他們,只需要兩個衝鋒而已。
王睦退到了韓卓的身後,看著韓卓的背影。雖然眼前的騎兵來勢洶洶,雖然那柄長矛已經貫穿了韓卓的整個身體,但他對韓卓的信任卻絲毫沒有半點減退。
只要韓卓還活著,站在自己的面前,王睦便相信自己絕不會受到半點傷害。
當那騎兵衝到了韓卓面前時,面上已經露出了興奮的微笑,隨後馬刀劃出一個弧線重重劈下。然而僅僅劈到了一半,手中卻驟然一鬆,隨後喉間一陣涼意傳來,眼前的畫面定格在了最後的一瞬間,再轉為黑暗。
騎兵的無頭屍體搖晃著落地,戰馬前衝了幾步之後,緩緩停下。韓卓將奪來的彎刀拋到了王睦面前,發出了幾聲喘息:「拿刀,上馬,走吧。」
「那你呢?」王睦面色凝重。
「將死之人,死在哪裡都是一樣。」韓卓搖了搖頭:「王睦,你以前不是優柔寡斷之人,現在也不要做。」
「……好。」王睦咬了咬牙,撿起了地上的馬刀,翻身騎上了戰馬,最後深深凝望了一眼韓卓:
「謝謝你,韓卓。」
隨後,王睦重重抽了一鞭,策馬奔馳遠去,再也沒有回頭。他害怕自己若是再回頭看上韓卓哪怕一眼,淚水便再也忍耐不住。
「再見了,朋友。」
韓卓望著王睦遠去的背影,臉上再一次露出了一絲難得的笑意。
然後他像是全身的力氣都被掏空了一般,緩緩軟倒在地上。
「還有,謝謝你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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