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望古神話之選天錄 作者:跳舞(已完成)

 
mk2258 2017-8-14 21:08: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 136219
mk2258 發表於 2017-8-19 09:11
望古神話之選天錄 第二十九章 風雨如晦人如鬼(五)

         


    劉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任光是劉最得意的部屬。這意味著不僅僅是在處事方面,他的身手也同樣不差。除了劉之外,他在宛城幾乎已可算是身手最好的人了。

    但任光現在,卻被人打成了這樣回來。

    “沒用兵器?”劉看完了任光的傷勢,皺眉問道。

    “沒用兵器。”任光低著頭。

    “誰讓你跟他單對單的?”劉冷哼一聲。

    “屬下……帶了五個人,沒有單對單……他們……都已經爬不起來了……”任光囁嚅著道,頭垂得更低。

    “那……此事不怪你。”劉靜靜在原地站了一會,輕輕拍了拍任光沒有受傷的那一側肩膀︰“領我去看看吧。”

    ……

    李通坐在自己的隔間里,卻沒有關上隔間門口的屏風,而是任由它大開著,好讓自己能看見對面的情形。

    李通長著一張秀氣精致的臉。高挺的鼻梁,紅潤的雙唇,整齊如貝的牙齒,白皙如玉的皮膚,單單拿出來看,都幾乎與他身旁陪侍的少女不分軒輊。

    若是他沒有長著現今那雙眼楮的話,穿上女裝,一定不比這曉月樓內的大半少女都要更美。但唯獨那一雙眼楮,卻是顧盼自雄,凜然生威。

    雖然身邊一左一右的兩個少女,都已經嚇得花容失色,但他的臉上卻依舊帶著饒有興致的笑意。

    他不知道她們在害怕什麼。

    對面隔間內的那個高大如山般的壯漢,實在是太強。最初過來的幾人,竟然沒有人能在他的拳頭下走上幾招。

    甚至就連第二波來的人里,那個身手最好的瘦子,也被他打得斷了幾根骨頭,被匆匆抬走。

    但……不管怎樣,自己也只是個來尋樂的客人而已,對面的隔間里便是打得再如何不可開交,也不至于波及到自己,更不用說身邊的兩個少女了。

    “別怕,有我在呢。”

    李通輕輕攬起左邊少女的縴腰,將嘴湊到她耳邊輕輕一吻,柔聲安慰著。

    同時,右手也伸進了右邊少女的衣衫之中,在她光潔的背上輕輕撫摸著,轉過頭說出了同樣的話。

    可那兩名少女,卻依舊在李通的懷中微微顫抖著,緊緊抓著他的衣襟,將身體貼攏了過來,一絲都不敢分離。

    倒也不算壞事……享受著柔軟身體的緊緊依靠,李通暗笑了一下,隨後端起了面前酒杯,一口暢飲而下。

    打斗的隔間,恰好在自己的隔間對面,真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待會,一定還會有人來。這一出精彩的戲,就當是今日尋歡的意外之喜吧。

    只是……可憐了對面的那兩個女孩子。

    那名為秋娘的女子早已被轟走,而坐在那隔間里的兩個女孩子,卻已經嚇得軟了腿,坐在桌前動都不敢動。

    那黑大漢罵罵咧咧地,時不時還比劃兩下拳頭,端起桌上的酒杯大口灌下。他身旁的少女只能戰戰兢兢地顫抖著雙手,不停為他倒酒。

    反倒是坐在他對面的那年輕人,卻只是坐在桌前,低著頭發呆。身旁的女孩已經瑟縮成了一團,他卻既不去摟,也不去哄,仿佛她完全不存在一般。

    矯健的腳步聲,自遠處響起。李通微微一笑,知道即將又有第三批人前來了。

    “好了好了,別害怕,咱們坐在這里看就是了。”李通伸出食指,挑起了身旁兩名女孩子的下頜,低下頭裝模作樣地各自看了她們的俏臉兩眼,露出了迷人的微笑︰“我可是懂相面之術的,放心吧,今天你們的運勢都是上上大吉,絕不會有什麼危險。”

    ……

    “媽的!這地方的人還真是硬氣得很。俺都說了,俺是劉的兄弟了,他們居然還敢問俺要錢!”劉稷大口灌下一杯酒,對趙成沒好氣地道︰“等俺明天見到劉的時候,一定要把這地方的地盤給要過來!看他們到時候敢不敢還那麼囂張!”

    “我說,這位大哥,你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性……?”趙成盤膝坐在對面,苦笑著問道。

    “啥?啥可能性?”劉稷瞪著一對牛眼問道。

    “萬一這里……就是劉開的呢?”

    “哈?”劉稷一張嘴,還未來得及說話,就已經听見了一個忍著痛楚的說話聲。

    “主人,就是這黑小子,自稱是你弟弟的。”

    劉稷仰頭看去,正看見被他方才打敗的那個男人,手扶著肩膀站在門口,向著身側低著頭稟報道。

    而他視線投向的方向,卻正被屏風擋著,看不清站了什麼人。

    然後,劉稷听見了一聲冷若冰霜的哼聲。

    “听說,這兒有人冒充我弟弟?”

    一個長發扎起,垂落在身後的男人,自屏風後走出,站在了隔間的門口,冷冷地望著劉稷。

    劉打量著眼前這條漢子,又高又壯,滿臉橫肉,拳頭上還沾著未擦干淨的血跡,顯然便是剛才痛揍了任光的那人。

    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劉稷的身上,而坐在靠里側的趙成,他卻還未來得及留意到。

    “你……你就是劉?”

    劉稷張大了嘴巴,望著眼前這個男人。

    在他簡單的腦子里,原本以為宛城的地下皇帝,在夜晚統治這座城的男人,應該是比自己更粗壯,更魁梧,更滿臉橫肉,膀大腰圓的巨人。最好臉上還要滿是刀疤,瞎掉一只眼楮,才能配得上這樣的稱號。

    可……眼前這個男人,雖然滿身漂亮的肌肉,卻依舊看起來縴細靈活。而且……為何竟然會是如此英俊!

    唯獨他那一雙鋒銳的眼楮,每望向自己的身上一處,便仿佛一柄尖刀正剜下血肉般隱隱作痛。

    “我就是。怎麼?我的弟弟,居然會不認識我?”劉冷笑了一聲,邁步走入了隔間內,一只腳踏在了劉稷面前的桌上,低下頭俯瞰著劉稷︰“听說,你把任光打得很慘啊。”

    “大哥,大哥俺不知道這是你的地方……也不知道剛才那些都是你的手下……只是一場誤會而已……”劉稷抓了抓腦袋,臉上露出一股傻笑來︰“不過……不過俺真的是你的弟弟啊!你听俺說,俺是博望人,俺也姓劉,叫劉稷!俺爹說了,俺們家是前朝宗室,有家譜傳下來的!你也是前朝宗室,所以俺跟你可不就是兄弟了麼!俺今天,就是特意到宛城來投奔你的!本來還想著在這吃喝一頓,明天再去慢慢找你,沒想到居然就這麼踫見你了,真是……嘿嘿,真是太巧了!”

    一口氣說完了一大串話,劉稷又望了望還站在門口的任光,伸出手掌擺了擺,嘿嘿笑了笑︰“對不住了哈,剛才……剛才俺又不知道你就是俺大哥的手下,下手重了點,你別怪我哈!不過……說來你自己也是,誰叫你一開始不說清楚就上來動手呢!這也算不打不相識吧!哈哈哈哈!”

    劉的一雙劍眉,漸漸豎了起來。

    眼前這黑大漢,看起來倒還真不是特意來鬧事的,只不過是個腦子拎不清的莽夫罷了。

    弟弟?哼!
mk2258 發表於 2017-8-19 09:14
望古神話之選天錄 第三十章 風雨如晦人如鬼(六)

         


    自太祖高皇帝劉邦取得天下以來,這劉氏宗族開花散葉,也不知有多少萬人。只不過是同宗而已,難不成全天下姓劉的,都能跑到宛城來,打著自己弟弟的旗號騙吃騙喝了?

    更不用說,這家伙連劉的面都還沒見過,就在人前如此招搖,真把他自己當成個什麼東西了?幸好今天是來了曉月樓。若是在其他地方鬧騰這麼一陣,劉的面子,又該往哪里擱?

    何況,還把自己手下最器重的任光打成了這般模樣……今天若是讓這叫劉稷的白痴橫著走出曉月樓,劉以後也用不著再在宛城混了。

    “我弟弟,是吧?”

    看著劉稷傻不愣登地點點頭,劉冷笑了一聲,右手越過肩膀向身後一攤,已經有手下知機地將一柄出鞘的短刀塞進了掌心之中。

    “很好。踫巧我今天,還真就想砍個弟弟來找樂子呢!”

    望著劉緩緩彎起的嘴唇,在臉上劃起一道邪氣的獰笑,還有他手上閃著寒光的短刀,劉稷頓時呆住了。

    這……這和原來設想的不一樣啊!

    劉……難道不應該是听說自己與他同宗之後,馬上緊緊熊抱住自己,然後向所有手下介紹,自己是他的手足兄弟,摯愛親朋麼?

    難道不應該是听說自己特意跑來宛城投奔他的時候,立刻感動得流下兩行眼淚,宣告這宛城自現在起,有自己的一半麼?

    他怎麼沒按套路來啊!!

    寒光一閃,劉手中的短刀已經向著劉稷的咽喉劃去,快得猝不及防。

    顧不得再去考慮對方就是自己想要投奔的劉了,依照長年來村頭打架的本能反應,劉稷一個後仰,同時右拳已經向著劉的臉重重揮了過去。

    這一拳激起的激烈破空聲,在隔間內呼呼作響。

    然而劉稷的拳頭卻並沒有打中劉的臉。僅僅揮到了一半,劉稷便突然感覺到肘尖一麻,隨後肋間一股劇痛,整個人都天旋地轉了起來。

    原本坐在地上的巨大身體被重重一擊,翻了半圈,狼狽地摔在了案上。堅實的幾案被劉稷的重量加上下落的沖擊一下壓垮,散成了一堆碎片。

    在劉稷還未來得及反應過來之前,他的左臂已經被壓在了後腰之上,整個人都動彈不得。

    而臉旁,一柄短刀重重插在了地板之上,豎在劉稷的眼前。透過刀刃的反光,恰好能看見劉那寒霜一般的臉。

    “任光。這家伙空有大力而已,瞅準關節,卸開攻擊,打倒他很輕松。記住了麼?”

    劉側過頭,瞟了一眼身後目瞪口呆的任光,冷聲道。

    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叫做劉的男人竟然強橫如此。自己一直引以為豪的大力與身手,竟然在他面前一個回合都走不下來,劉稷的腦子里頓時變作了一片空白。

    然後,他看見了對面自己剛收的小弟,那個叫趙成的年輕人抬起了頭來。

    “哥,你就算真想砍個弟弟找樂子,也不該找他啊。”

    他的聲音並不大,但听在了劉耳中,卻仿佛轟雷一般炸響。原本邪氣的笑,也頓時僵在了臉上。

    劉緩緩扭過頭去,望向隔間內那個自己之前一直沒有正眼瞧過的年輕人。

    “阿……阿秀?你怎麼在這里?”

    趙成笑眯眯地看著劉手中的刀,露出了一口潔白的牙齒︰“你都兩個月沒回舂陵了,所以我來找你啊!”

    劉稷怔怔地看著劉的手松開,手中的刀當啷落地,然後轉過身去,輕輕一巴掌抽在了自己新收的小弟後腦上。

    “誰讓你在樓下喝酒的!還敢叫姑娘陪!不學好!”

    雖然劉的模樣看似凶狠,但聲音里的寵溺,卻濃得快要滴出來。

    “不是我叫的啊!”趙成一臉無辜地指了指對面的劉稷︰“是他拖我過來的,也是他讓女孩子進隔間的。我可踫都沒踫過一下!不信你問她們!”

    趙成指了指身旁的女孩子,示意劉問她。那少女看見劉的目光掃來,已經瑟縮成了一團,慌里慌張地點了點頭。

    “主……主人……?”身後的任光不明所以地看著劉,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

    劉緩緩向後擰過頭,看著任光臉上幾乎是崩潰的表情,破天荒地對手下露出了一絲苦笑︰

    “還真是……我弟弟……”

    ……

    看著對面隔間詭異的反轉,李通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饒有興致的笑意。

    看著劉帶著那兩人離去,對面隔間里又變得空無一人,身旁的兩個女孩子,終于停止了顫抖,臉上重新帶上了職業的微笑。

    “看,我就說吧,不會有事的。”李通左右在兩個女孩子的耳鬢間各自輕吻了一口︰“來,幫我倒酒吧!”

    湊著一個少女縴縴素手端來的酒杯一飲而盡,李通緩緩閉上了眼。而他藏在袖間的手指,卻在暗自飛速掐動著。

    過了良久,他才睜開了雙眼,一道異彩在雙目中流動而過。

    剛剛演算中,他竟看到兩兄弟身周有鳳凰振翅。

    “果然,是天選之氣啊……父親大人,你曾對我說的那句話,我終于……信了。”

    看著兩個少女迷茫不解的目光,李通笑著搖了搖頭,抓過一個便對準了紅唇,深深親了下去。

    李通臉上掛著放浪的微笑,忘情地與懷中身旁的少女嬉戲著,而他的心中,卻反復響著父親李守曾對他說過的那句話。

    “劉氏當興,李氏為輔。”

    ……

    既然弟弟來了,而且還跟那頭腦不清楚的壯漢是一起來的,那劉自然便不能再動手了,總得找個清靜地方,先把事情問清楚。

    帶著弟弟和那個叫劉稷的白痴,劉重新向著樓上走去。之前的那房間,此刻早已滿地鮮血,還未打掃干淨,劉只能讓人重新安排了一間空屋子。

    “喂,趙成,你真是劉的弟弟?”一邊跟著劉走上樓梯,劉稷一邊伸出手,輕輕捅了捅趙成的肩膀,壓低聲音問道︰“可是……你又不姓劉,怎麼能和劉是兄弟?”

    “不想死的話,就少說話。我哥哥可是真的殺人不眨眼的。”趙成皺著眉頭,輕輕白了劉稷一眼。

    “趙成?什麼鬼名字。”劉冷哼了一聲,推開一扇門走了進去,坐在了矮幾旁地上的軟墊上,靠著牆壁。

    “哥……不是你自己之前常跟我說的麼,在外面不要胡亂報真名。”趙成拉著劉稷坐下,沖他笑了笑︰“我不叫趙成。我的真名是劉秀,字文叔。”

    “這家伙,你才認識?”劉斜斜倚著牆壁,手指遙遙點著劉稷︰“剛才你要是沒開口,他現在已經變成尸體了。”

    “沒必要吧哥……他只是蠢而已,倒不是什麼壞人。”劉秀苦笑了一下,將自己如何在門口與劉稷相識的經過講了一遍。

    “我沒想到他聞著飯菜的味道,居然進了曉月樓來。而且……”劉秀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以前每次你帶我來,都是直接領我上樓進你的房間。我還挺好奇……在下面喝酒是什麼樣子的……所以就沒告訴他……這事我也有責任,所以哥你就別怪劉稷了。”

    “哼。”劉冷哼一聲︰“有沒有踫見你,這家伙都得來搗亂吧?”

    劉稷縮了縮腦袋。剛才已經被教訓過了一頓,現在在劉的面前,他自然不敢再胡亂放肆。

    “算了啦。他倒是好像真的挺崇拜你的。”劉秀笑了笑︰“你就……收他當個手下好了,反正也確實挺能打的。”

    劉望了望一旁借機連連點頭的劉稷,嘆了口氣,不置可否。

    “好啦,阿秀,你今天來找哥哥做什麼?”劉望著劉秀問道︰“你不是應該好好在舂陵讀書麼?”

    “誰讓你兩個月都沒回家看我,這麼重要的事情都不知道!我已經……不用在舂陵跟著二叔讀啦!”劉秀嘿嘿一笑︰“朝廷今年的察舉里,我入選了,所以明年就可以去長安,入太學里讀書啦!”

    “去……長安?”

    劉一愣︰“察舉……還有太學……那些又是什麼東西?”

    劉秀無奈地嘆了口氣,眼神里卻滿是興奮︰“哥……你居然連這些都不知道?所謂察舉,就是郡國向太學推薦合適的子弟啊。入了太學,那里的老師可比二叔要厲害多了,而且,太學里每年還有一次策試。若是策試的結果好的話,還有可能被選中為官呢!到那時候……我就再也不用窩在舂陵這小鄉下啦……還有……”

    劉望著劉秀的嘴一張一合說個不停,心中卻一片失神。

    弟弟……要去長安了?

    也就是說,自己必須和弟弟……分開了?

    “阿秀……”

    劉突然開口打斷了劉秀的話。

    “啊?”劉秀愣愣地看著哥哥。

    “你很想去長安麼?”劉輕輕道。

    “當然要去啊!”劉秀夸張地叫了起來︰“我那麼用功,才會被選中去長安讀太學!這麼好的機會,怎麼可能放棄!”

    “要去多久?”

    “太學……好像是五年吧……”劉秀低頭想了想︰“不過,也說不準五年之內,我就在策試里被選中,外放為官了呢!”

    “你……”劉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但半晌後,卻又搖了搖頭︰“算了,你若是想去,那就去吧。”

    “喔……”雖然不知道劉為什麼好像有些悶悶不樂的樣子,但劉秀還是被那情緒影響到了,只點了點頭。

    “但是,去了長安,不要再用劉秀這個名字了。你就叫……”劉想了想,眼角的余光看見了還傻不愣登坐在劉秀身旁的劉稷。

    “你就還叫……趙成吧。”劉嘆了口氣︰“還有,那個什麼策試……不要表現得太好。朝廷的官員,你不方便做。”

    “這是……為什麼?”劉秀疑惑地問道。

    “別問那麼多了。照做就是。”劉皺著眉頭,胡亂揮了揮手。

    “喔,好……”劉秀乖巧地點了點頭。既然哥哥不想解釋,那他就只照做好了。

    “可是……”劉秀突然又想到了什麼,苦著臉道︰“哥,朝廷的察舉,當然是依照著我的名字。我到了長安,要是改名叫趙成,那怎麼進得了太學?”

    “那……”劉這才想到這一節,皺起了眉頭來。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8-29 12:28
第三十一章 風雨如晦人如鬼(七)

  「主人。」

  門外,一聲輕輕的叩門聲,隨後是一名部下恭敬的聲音:「有一位客人求見。」

  「甚麼狗屁客人!不見!讓他滾!再廢話就打斷腿趕出去!」劉縯正壓抑著的不悅心情,終於找到了釋放處,衝著門外暴喝了一聲。

  「是。」那部下隔著門,依舊被嚇了一跳,連忙退了開去。可過了一會,門卻又被輕輕叩響。

  「主人……」那部下的聲音裡透著為難:「那客人說,除非見到您,否則他不走。他還說……讓我給您帶一句話。若是您聽了這句話之後,依舊不願見他,那他就自己打斷雙腿,自行離開……」

  「那就讓他自己打斷!」劉縯剛剛不耐煩地吼出,心中卻突然一動:「你……且等等。他那句話,是甚麼?」

  「是。那位客人讓我對主人說,『長安行,須匿名,方為吉。其為難處,吾可助之。』」

  劉縯聽完,雙眉漸漸擰到了一起,眼中殺機一閃而過。

  良久,他才大步走到了門前,重重拉開了門扉,望著眼前低垂著頭的部下,沉聲道:「帶他上來。」

  ……

  李通坐在房間內,表情悠然自得地上下打量著四處的陳設,時不時發出讚歎聲。

  在李通被帶上來之前,劉稷已經被帶出了房間,屋內只剩下劉縯與劉秀兄弟二人。劉秀老老實實地坐在一旁,好奇地上下掃視著這個與自己差不多大的俊秀年輕人。

  而劉縯,則斜斜靠在牆壁上,手中把玩著短刀。一柄刀在掌心中上下翻飛,卻分毫也不會割傷手掌,如同有著生命一般。而他的雙目中,卻厲色不停地閃動。

  「先告訴我,你是甚麼人?」劉縯那一雙比掌中短刀更鋒銳的眼睛,正盯著面前這被帶上來的客人。

  在這人上來之前,劉縯已經讓部下將他出現之後的一切情報都稟報給了自己。

  這個人,今天是第一次來到曉月樓。他出手很闊綽,雖只自己獨身前來,卻要了兩個少女左右相陪,所要的酒和菜餚,一應也都是最好的。

  他的隔間,就在方才劉稷劉秀二人的隔間對面。在第一次開打的時候,他就讓相陪的少女打開了隔間屏風,從頭一直看到了尾。一直到劉縯下來,帶走兩人之後,才重新關上屏風,再沒有離開隔間。

  又過了不多時,他才讓自己隔間內的一名少女去傳來口信,要見這曉月樓的主人。而且——他還清楚地知道,這裡的主人名叫劉縯。

  在這宛城之內,知道曉月樓的人不少,知道劉縯的人自然更不少。但知道這曉月樓的主人,便是劉縯的人,卻並不多。

  尤其是,分明劉秀只是剛剛才告訴了劉縯,他被察舉選中,要去長安入太學讀書。而劉縯起意要讓他以假名前往長安,更是頃刻之前的事情。

  一個自始至終,都待在隔間之中的人,怎麼可能會知道得那麼清楚,還說出他可以幫忙的話?!

  劉縯的短刀在手中打轉個不停,雙眼緊盯著的並非面前這年輕男人的眼睛,而是他的咽喉。

  一旦他的回答不能令劉縯滿意,那麼下一刻,這柄短刀便會出現在他的咽喉處。

  「在下李通,字次元,便是這宛城本地人。家父李守,想來劉兄應該聽過。」李通收回了四處張望的目光,望著劉縯的目光裡帶著誠摯的笑意。

  劉縯皺起了眉頭。李守是本城最大的富商,又精擅天文歷數和預言凶吉的圖讖之學,聽說前不久,被朝廷征闢為了宗卿師,前往長安去了。但李守家裡的這個兒子,自己卻是從未聽過。

  像是看出了劉縯心中所想,李通笑了笑道:「在下此前,也曾為朝廷效力,先是擔任五威將軍從事,後來又出任過巫縣縣丞,長年不在宛城。現在這是剛剛辭官回鄉,所以劉兄此前未曾聽聞過在下,也分屬正常。」

  「為何要辭官?」劉縯聽見李通擔任過新朝的官員,面上浮現出一股疑惑來。

  「俸祿又不高,在下家裡又不缺錢,何必給王莽那傢伙累死累活?」李通擠了擠眼睛,笑了笑:「不過這倒不是重點,重點是……」

  李通原本鬆鬆散散的坐姿,突然變得端正了起來,雙手放在身前膝蓋上,肅容道:「因為在下並不想為王莽陪葬。」

  「陪葬?」劉縯挑了挑眉毛,臉上似笑非笑:「身為朝廷官員,誹謗天子,你可知道這是死罪?」

  「那……劉兄就扭送在下去縣衙吧!」李通笑著攤了攤手:「如果劉兄認為,有必要這麼做,來向朝廷表忠心的話。」

  「繼續說。你為何會知道,我弟弟要去長安?」劉縯冷哼一聲,不置可否,放過了剛才的話題。

  「劉兄既然聽過家父的名字,那自然也應該知道,他算得一手好術數。而區區不才在下呢……」李通微笑著將雙手掌心向上,放在了身前的几案上:「在某些方面,恰好還比家父要稍微厲害了那麼一丁點。」

  劉縯望著他那雙手,嘴角垂了下來:「我不信,你能算得那麼準。」

  「家父計算天下大勢,天下無人能及,自然也遠超在下。但在下的長處,卻是精於算小事,而且無論時間還是距離,越是靠近,便越是精準。」李通笑著收回了雙手,攏在了袖中:「空口無憑,只怕劉兄不信,那麼不如就讓在下現在演示一番吧。」

  劉縯冷眼看著李通雙袖合攏,閉上雙眼,臉上掛著神秘的微笑,心中也不由得開始半信半疑起來。

  「嗯……」片刻後,李通分開了雙袖,睜開眼,伸出手遠遠指了指劉縯手中仍舊上下翻動不停的短刀:「劉兄,小心傷到手。」

  「一派胡言!」劉縯冷笑了一聲。李通若是算些別的,他或許還有些半信半疑。但……傷到手?

  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即便是閉著眼睛,甚至睡著,劉縯也敢相信,自己手中握著的刀,也不會傷到自己。

  「那麼……我們就拭目以待吧。」李通重新自袖中伸出手,按在了桌面上。

  「如果你算錯了的話,恐怕你的一隻手就要永遠和你說再見了。」劉縯微微直起了一點上身,望著李通的眼光裡帶著威脅。

  「兩隻也沒關係。」李通笑了笑,放在桌面上的手依然穩定,沒有一絲退縮的意思。

  一陣細微嗡嗡聲,一隻蒼蠅自窗外慢悠悠地飄進了房中。

  劉縯皺著眉頭,不悅地掃了一眼那蒼蠅,手中轉動不休的短刀突然如電般飛出,向著那蒼蠅射去。

  既然李通敢質疑自己玩刀的水準,那就讓他親眼看看吧。

  短刀帶著破空聲飛速射出,直指蒼蠅。在劉縯的預想中,下一刻,那蒼蠅便會被刀尖死死釘在牆壁上。

  然而讓劉縯驚訝的是,那蒼蠅竟然僅僅是靈巧地一閃,便閃過了飛射的短刀,反而在空中繞了一個弧線,向著劉縯飛來。短刀失卻了目標,「篤」地一聲空自釘在了房間的牆壁上。

  尚在詫異間,那蒼蠅已經轉瞬飛到了他的面前。

  劉縯心下不悅,揮出手,便要將那蒼蠅趕開。然而就在右手揮出的一瞬間,他的眉頭卻驟然一擰。

  可揮出的手卻已經來不及收回了。

  伴隨著手背上的一陣刺痛,劉縯也同時發現了——那不是蒼蠅,而是一隻蜜蜂。

  蜜蜂搖搖晃晃地飛出了窗外,而劉縯的手背上,卻已經留下了一根扎進肉裡的尾刺。

  劉縯低下頭,凝視著自己的手背,然後輕輕伸出兩根手指,將尾刺自手背上夾起。然而一片紅腫刺痛,卻已經被留下。

  自己的手,竟然真的受傷了。儘管那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點蜇傷,但——畢竟也是傷。

  深深吸了一口氣,劉縯抬起頭,望向身前臉上依舊帶著笑意的李通。

  「劉兄,所謂受傷,也並不一定是刀傷的。」

  李通的手,依舊平平地放在案上。白皙而修長,指甲修剪得整齊如苗圃中的樹木。

  「你……」劉縯沉默了片刻,輕輕點了點頭:「好,你勝了。」

  「多謝劉兄。」李通坐在地上下身不動,上身微微向前一欠,輕聲道:「那麼,劉兄現下可願相信在下了?」

  「兩個問題。」

  劉縯想了想,點了點頭。他的聲音平緩而穩定:「第一,你打算怎麼幫我。第二,你為甚麼要幫我。」

  「第一個問題,很簡單。」李通笑了笑:「家父新近被朝廷征辟,身任宗卿師之職。在太學的名單內做一些簡單的修改,並不是甚麼難事。至於第二個問題……」

  李通一直掛著淡淡微笑的臉,此時突然變得無比凝重與嚴肅。

  「家父與在下一樣,都認為,王莽的新朝必不能久長。日前不久,家父曾行過一次大占,而占卜的結果是——劉氏當興,李氏為輔。而天命所在的那個劉氏之人,則正在南陽郡。」

  李通抬眼看了一眼劉縯:「然而究竟此人為何人,卻是上關天命,難以細算了。所以在下回到了宛城,等待那個背負天命的人出現,而家父則依舊留在朝中,此正乃互為掎角之勢。」

  「而現在……在下認為,這個人,已經找到了。」

  說完,李通深深俯下身,隔著几案,向劉縯低下了頭顱。

  劉縯默不作聲地聽完了李通的話,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地靠著牆壁,目光平靜地望著他。

  「所以,你要成為……輔佐我的人?僅僅是因為占卜的結果?」良久,劉縯才輕聲道。

  「是的。」李通抬起頭,依舊是凝重的神色:「我相信父親,也相信自己。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們相信,這個世界上,有著被稱為『天命』的存在。我們所應該做的,只有順應。」

  「所以,為阿秀偽造一個身份,讓他去長安入太學,是你的一族成為我部屬的交換條件麼?」劉縯問道。

  李通搖了搖頭:「不,這其中,不存在任何交換。無論我們李氏一族,能夠為您做些甚麼,都與最終的結果毫無關係。在下只是希望,能讓劉兄看見我們的誠意而已。」

  劉縯沒有馬上回答,站起了身,走到了一直坐在一旁,沒有開口的劉秀面前,蹲下身望著他。

  「阿秀,告訴我,你相信他所說的,天命在哥哥的身上麼?認真地,回答我。」

  劉秀仰起臉,認真地看著哥哥的面龐,隨後重重地點了點頭:

  「是的,我相信。無論有沒有人這麼說,我都相信,哥哥是背負著天命的男人。」

  「好!」

  劉縯深深凝望的雙眼微微閉上,再睜開時,已經帶上了一股凜然的霸氣。他長身而起,轉身望向了李通。

  「那就,讓我們一起來取得……這個天下吧!」

  劉縯伸出手,在身前的虛空中緩緩握緊成團。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8-29 12:28
第三十二章 廟堂高不高(一)

  天鳳六年,冬十月。

  宏偉的未央宮宣室,由粗壯的樑柱高高撐起,廣闊空曠如宇宙。即便殿下已經黑壓壓地跪坐了一地的群臣,依舊不能給這座古樸蒼涼的宮殿帶來半分的充實感。

  王莽高高坐在殿堂之上,冷眼望著眼前的朝堂。

  朝會議政剛剛結束,官員們紛紛拜舞而退。王莽卻不管身旁的小黃門請離的聲音,只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望著因百官散去而更加空曠的大殿。

  列席的群臣,他們恭順的姿態,口中高呼的陛下聲,卻沒有給他帶來絲毫的喜悅之情。

  相反,他的心裡卻只有厭惡。無盡的厭惡。

  無論是自己現在這個天子的身份,還是自己需要面對的這些愚蠢的群臣,都讓王莽的心裡滿是煩躁。

  自從他取得傳國玉璽,登上天子之位,至今已經過去十一年了。

  他也已經成為了一個六十三歲的老人。

  在六十歲之後,每一日起床,王莽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又向著衰老的方向更進了一分。

  他的體力開始衰退。只是稍微遠一點的路,就會走得氣喘吁吁。每天的睡眠,也已經減少到了不到三個時辰——而且,一旦醒來,無論再怎麼努力,都睡不著了。

  即便是平日裡的飲食,也越來越少,再精美的食物,都難以勾起他的食慾。

  死亡已經離他越來越近。

  但這卻並不是王莽所擔心的。

  人固有一死,這一點,他很清楚。他從沒有對死亡產生過任何恐懼。

  人死之後,不過是化作一抔黃土罷了——死後的世界,沒有甚麼黃泉,也沒有甚麼天界。死,就是無。

  而面對那真正的無,沒有任何恐懼的必要。再者,對於他來說,早已超越了生死,否則又如何會來到這個時代,來到這具軀體裡,去完成這個讓整個世界都為之悚動的壯舉!

  他唯一所擔心的,便是心中的那個理想,是否能夠真的實現下去。

  十一年前,王莽終於取得了這個天下最高的權力。再沒有任何人攔在他的面前,與他爭權奪利,勾心鬥角。他的意志,終於能夠化作讓整個天下都必須遵從的聲音,響徹這片大地。

  可——即便已經沒有了阻撓,王莽理想中的那個新世界,卻依舊沒有出現。

  而且,看起來還是那麼的遙遙無期。

  殿下的大臣們,又在匯報著全國各地的災情,與起兵反亂的黨徒。

  益州郡夷人棟蠶、若豆等起兵,擊殺郡守、佔據城池。前往平叛的將軍廉丹不僅未能成功鎮壓,反而被擊敗。

  越郡夷人大牟,也同樣起兵造反,短短數月之間,便聚眾數萬人。

  至於北方的匈奴,更是頻繁地侵略邊境,西起涼州雍州,東至并州幽州,處處都在他們襲擾的範圍之內。

  除了這些邊患之外,更重要的,是內憂。

  自函谷關以東,已經連年大旱。縱使王莽再如何調動國庫糧倉進行賑災,但依舊是杯水車薪。

  前一年的天鳳五年,青州徐州一帶的大災之後,琅邪人樊崇率百餘人於莒縣揭竿而起佔據泰山一帶。而今年,又有樊崇的同鄉逢安與東海人徐宣、謝祿、楊音等聚眾數萬人歸附樊崇。聲勢壯大後,轉瞬間已在青徐一帶建立了自己的地盤,號稱赤眉軍。

  同樣是去年,東海人刁子都也起兵與樊崇遙相呼應,佔據了徐州兗州一帶,兵力同樣有數萬人之眾。

  若僅僅是兵力,倒也罷了。但這些叛軍所裹挾的流民,卻高達數十萬之眾。何況在連年大災之下,又哪來的那麼多糧草軍餉,來調動兵馬進行鎮壓?

  可這些,都不是王莽心中最無奈之事。

  「老師,依舊在心煩?」

  王睦自大殿的角落裡緩緩走出,走到了王莽的身旁,輕聲問道。

  十一年過去,年近三十的王睦,上唇已經留起了短髭,原本尚有些稚嫩的面龐,此刻也多了些風霜。

  只是,即便王莽已經做了十一年的天子,王睦卻從沒叫過他一聲陛下。他的稱呼,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個——那就是老師。

  因為這是王莽於他而言,最重要的身份。更因為他是唯一的一個,知道王莽打內心深處,便深深厭惡著皇帝這個身份、這個稱呼的人。

  王睦的官位並不高,只是侍中而已——他並不需要,也並不在意甚麼官位。侍中這個官職,只是為了讓他能更方便地隨侍在王莽的身邊而已。

  「子和,陪我喝兩杯吧。」王莽抬起頭,望向王睦。他的眼中所透出的,是深深的疲憊之色。

  子和是王睦的表字。在他行了冠禮以後,王莽也不再如他年幼時那樣,再稱呼他為睦兒了。

  「遵命,弟子這就命黃門去安排。」王睦點點頭,便要轉身,卻被王莽叫住。

  「不。今日……我不想在宮中。」王莽望著遙遠的大殿入口。儘管隔著那麼遠的距離,他還是看見了殿外,開始有了雪花在飄舞:「又下雪了,陪我出宮去,看看雪吧。」

  「是,老師。」

  王睦輕輕點頭,伸出手,攙扶起了自己的老師。當他的手觸及老師的臂膀時,心裡沉沉地歎了一口氣。

  老師,又瘦了。
mk2258 發表於 2017-9-16 07:44
望古神話之選天錄 第三十三章 廟堂高不高(二)

         


    長安城南,杜康肆。

    “好地方。”

    王莽在王睦小心翼翼的攙扶下,緩緩坐下,抬起頭打量了兩眼屋內的陳設,點了點頭。

    這還只是上午時分,酒肆里並沒有什麼客人。但為圖清靜,王睦自然是問店家安排了一個二樓的隔間。隔間里只有他們二人,就連韓卓也沒有被王莽帶在身邊。

    隔間里的陳設很是素雅。除了入口處一扇屏風外,便是架子上的幾具陶器。坐席正安在窗口之旁,窗頁緊緊關著著,將鋪天蓋地的大雪與刺骨的寒風都擋在了外面。

    “是,弟子有時,會獨自來這里喝上兩杯。他們家的菜好還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酒好。”

    “好或壞,都已經不重要了。只是圖個心境罷了……”王莽擺擺手,臉上掛上了一絲淡淡的笑。

    “是。弟子明白。”王睦點了點頭,在王莽的對面坐下。他已吩咐過店家,在兩人面前的桌下,藏了兩個暖爐。縱使窗戶大開著,但至少雙腿不至于受了風。

    而王莽的上身,則披了一件純白的狐裘大氅,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然而在窗縫中偶爾鑽入的寒風中,卻似乎仍有些不足的模樣。

    “老師,再加兩個火盆吧。”王睦輕聲問道。

    王莽卻只搖了搖頭,反而更伸出手,輕輕推開了窗戶。一股寒風夾著雪花,自窗口猛地撲入,打在王莽的臉上。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但臉上卻沒有一絲畏寒之色,反倒是無限的惆悵。

    “老師,關窗吧……”王睦不忍地皺了皺眉,輕聲向王莽問道。雖然那狐裘足夠暖和,但以王莽的年紀,若是再略微受點風寒,那便頭疼得很了。

    “不,不必。”王莽伸出手,豎在了身前,眼神卻依舊一瞬不瞬地望著窗外落雪的街道。

    “……是。”王睦無奈地嘆了口氣,只能俯下身去,將桌底的兩個暖爐內的炭火又撥動得旺了些。

    “都二十年了啊……區區二十年,簡直是轉瞬即逝。”王莽輕輕嘆了一口氣,目光出神地望著窗外的大雪,像是在對王睦說,又像是僅僅自言自語。

    王睦只是怔怔地望著自己面前的老師。那臉上的皺紋、稀疏灰白的胡須、以及帶著混濁的雙眸,都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老師已經老了。

    甚至,就連曾經眼中那無時無刻不在的自信與豪情,都已經隨著歲月,漸漸地流逝。

    王睦清楚,他在天子這位子上,竟是沒有一天開心。

    “二十年前的冬天,在新都,也有過這麼一場大雪。”王莽一邊喃喃道,一邊對著王睦伸出手︰“酒來。”

    王睦連忙自桌上的酒樽中,舀起一勺被炭火暖得溫熱的酒,添進酒樽之中,雙手遞到王莽的手中。

    “確實是好酒。”王莽親親啜飲了一口,點了點頭︰“好雪,就應該配好酒。只不過二十年前的時候,我還不太懂得品酒。那時的酒于我而言,只不過是在漫長的等待中打發時間的工具而已。而現在……我卻能品得出酒的好壞了。這二十年來,我也真的變了許多。”

    說完,他自嘲地輕輕拍了拍身上裹著的白狐裘︰“權力使人腐化,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地腐化,此言誠不我欺。即便是我,也漸漸地開始墮落了啊……”

    “一件衣服而已,算得了什麼。老師您的身體,難道不比這一條狐裘……不,是整個天下重要多了?”王睦不忿地搖了搖頭道。

    王莽笑了笑,不置可否,重新伸出手,指著窗外漫天的雪花︰“子和,你可知二十年前,在新都的那個雪夜,我心中想著的是什麼?”

    王睦搖了搖頭︰“弟子不知。”

    王莽輕輕嘆了口氣︰“二十年前,我仍在新都自己的封地中,等待著讓我重歸朝堂的機會。而在那一天,我終于等到了。韓卓從長安,為我帶回了復歸的消息。盡管數日之後,正式的詔書才下到了我的手中,但在那一夜,我便已經成功地走出了牢籠。”

    “那時,我胸中的雄心壯志,簡直熾烈得足以將整個天地融化。我要改變這個世界,讓它成為我想要它成為的樣子,讓它成為它終究應該成為的樣子。那時的我,無止盡地渴求權力,因為我以為,只要有了權力,就能夠讓這個世界按照我希望的走向去發展。”

    “但……”王莽的臉上,泛出了一絲苦澀的笑意︰“但我那時,畢竟還是太天真了。”

    “老師……”王睦伸出手,握住了王莽的手。那雙干枯的手,冰冷而虛弱。

    “你是知道的,我不信鬼怪,不信神仙,不信一切怪力亂神的東西。但我卻唯獨相信一樣東西的存在。”王莽唏噓了一聲︰“那……便是天道。”

    “是的,老師您常說,天命在您的身上。可……弟子一直也不明白,為何您將一切鬼神的說法都嗤之以鼻,卻偏偏相信天命這種東西?”王睦點點頭,輕聲問道。

    “呵……所謂天命,與鬼神並沒有任何關系。”王莽搖了搖頭︰“我只是相信,這個世界有它運轉的法則。所謂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所以我更寧願將它稱為——歷史的規律。”王莽凝視著王睦的雙眼。
mk2258 發表於 2017-10-7 07:54
第三十四章 廟堂高不高(三)

         


    “歷史的……規律?”王睦細細咀嚼著老師的話。

    “人、萬物、乃至整個世界……都各自有著自己的軌跡。我之前一直以為,我就是那個順應天道的人,將會推動著那軌跡,將它們向著正確的方向帶去。因為……”王莽又端起酒杯,滿飲而盡,眼中閃動著無限感慨︰

    “我來到這個世界,就意味著我是背負著天命的人啊!”

    “既然如此,那老師您為何不繼續堅信下去?”王睦沉聲道︰“至少,弟子是一直堅信著您的。”

    “因為……”王莽蒼涼地笑了一下︰“我本以為,改變這個時代,是我的宿命。但我卻越來越懷疑,這個時代是否能夠被我改變了……所謂天命,就是歷史的規律。而我的角色,究竟是順應那規律的人,還是對抗那規律的人?”

    “子和,從你在年幼時,我便教你的那些事情,那些道理,你沒有忘記吧?”

    “弟子時刻不敢或忘。”王睦肅容道。

    “你看……”王莽將桌旁的幾個酒杯拿起,一一整齊地排放在了自己的面前。一邊放下酒杯,一邊在口中數著。

    “以貴金屬或是紡織品作為貨幣,不僅難以攜帶與結算,更不便控制發行。貨幣的完美形態,應該是本身沒有任何價值,卻能夠依托國家的信用,在市場上流通的東西——一張簡單的紙片,打著由國家授權,無法被偽造的印記,這便夠了。”

    “土地,只要存在著私有,就一定存在著兼並。日積月累,最終的結果一定是極少的一小部分人,掌控了絕大多數的土地。到了那個時候,富可敵國,貧無立錐,國家又怎麼可能保證沒有動亂?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將土地全部收歸國有,而百姓手中所握著的,就僅有使用權而已。”

    “奴婢……失去了一切人身自由,甚至連自己的肉體都不再屬于自己。可……這是為什麼?不同的人,天生自然是有區別的。或是家庭貧富,或是外表美丑。但無論是富人還是窮人,美貌或是丑陋,但至少,人一旦生而為人,就應該擁有完全相同,毫無差異的自由與尊嚴!”

    “囤積居奇的商人,為了利益而操控物價……若僅僅是奢侈品,那倒也罷了。但如柴米油鹽之類,與民生息息相關,那便必須由國家來進行管控,在一定範圍內,允許上下浮動,但一旦超越了給定的界線,就必須得到控制。”

    王莽每說完一條,就在面前排下一個酒杯。但說到這里時,卻發現酒杯已經用完了。他輕嘆一聲︰“凡此種種……都是我想要改變,卻又無法立刻改變的。”

    “可是,老師,您已經在做了!”王睦急忙道︰“而且,還有我!”

    “在做了……是啊,我確實是在做了……”王莽自嘲地笑了笑︰“我曾以為,只要有了權力,就可以做到一切我想做的事情。但,我錯了。這些事情,我雖然都在做,雖然已經做得很慢,很柔和,但依舊……永遠在面對著一次又一次的挫折。”

    “我不敢馬上取消金屬貨幣,而只是逐漸縮減重量而已。我不敢立刻將所有土地都收歸國家,而只是在一部分的地方推行井田而已。我不敢立刻宣告,普天之下人人平等,而只能先禁止奴婢買賣而已。我不敢將市場上的所有物價都規定死,而只能以國庫收購儲備,在價高時放出,平抑物價而已……”

    王莽的面上,淒涼之色越發濃郁,一杯杯地為自己倒酒︰“我一直都很清楚,無論怎樣的改革,都不能太過激。然而我已經在盡量放緩自己的速度了,卻依舊面對著……反抗。”

    “而且,不是來自某個人,某個勢力的反抗,而是這整個天下的反抗!”

    “一個人的肉體我可以消滅,某個政治勢力我可以瓦解,但……當整個天下,都在對抗著我的努力的時候,我又該怎麼辦?睦兒,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王莽稀疏凋零的胡須輕輕抖動著,喚著王睦時,也由表字子和變作了自小的稱呼睦兒。

    “弟子……老師……”王睦絞盡腦汁,想要說些什麼來安慰老師,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因為他很清楚,老師現在所說的一切,都是對的。

    “我所做的一切,在天下人眼中看來,都是倒行逆施……而自從我登基之後,天下四處發生的災禍,也全都是上天對我的懲罰。”王莽哈哈一笑,笑聲中卻充滿淒涼愴然的意味。

    隨後,他的聲音突然輕了下去,低低道︰“或許……也真的是吧……我一直弄錯了自己的身份。我不是順應天命的人,而是……對抗天命的人……”

    “老師,這有關系麼?”

    王睦深深吸了一口氣,挺起了胸膛,目光清澈如水地望著王莽那蒼老的面龐︰“您可知道,我是怎麼想的?”

    “說吧,子和。”王莽輕輕端起酒杯,大口飲下。

    “我並不在乎什麼天命,或者說……什麼所謂的歷史的規律。”王睦伸出手,按著自己的心房,目光深沉︰“老師,您曾以為自己背負著天命,現在又開始懷疑這一切。但,那又有什麼關系?我只想問您一件事——您所教我的那些事情,您所努力的那些事情,您是否認為,它們是對的?”

    “自然是對的。”王莽莊重地點了點頭︰“無論那是不是屬于這個時代,它們,都是,對的。”

    “那就夠了。”王睦在胸前握緊了自己的拳頭︰“身為弟子,我也同樣堅信著這一點。我不信鬼神,也同樣不信天命。我相信的,只有老師您一個人。相信您為我描繪過的,那個偉大的,充滿自由與榮耀的理想國度!”

    “是麼……”王莽已經老花混濁的雙眼中,微微有了些濕潤。

    “是的。我將要比您更堅定,比您更執著。我堅信,只要是對的事情,那麼就該努力去做。至于結果如何,已經沒有必要再去在意了。”王睦的臉上,又漸漸浮現了一絲微笑︰“老師,您不覺得,即便失敗,但只要是倒在努力的路上,也一樣是一件值得滿足的事情麼?”

    “倒在努力的路上……麼?”王莽反復將王睦的這句話念了兩遍,也笑了起來︰

    “是的。睦兒,你說的對。”

    窗外,傳來了緩緩的馬蹄聲,在大街上自遠而近。

    這麼大的雪,居然還有人在路上?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10-12 19:35
第三十五章 廟堂高不高(四)

  王莽轉過頭,向著窗外望去。

  一匹馬,一個人。馬在大雪中凍得哆嗦,一步步的馬蹄扎進雪裡,再艱難地拔出來。馬上騎士披著大氅,頭上頂著斗笠,不僅看不清面目,就連穿著打扮都看不見。

  「風雪相逢,也算是有緣。不如,邀他上來一起喝一杯吧。」王莽凝望著那穿行在大街上的騎士,片刻之後突然開口道。

  「老師,這種來路不明的人……」王睦皺起了眉頭,小心提醒道。

  「無妨。你我今日是隨性出宮,又未穿著朝服。這般路上碰見的人,哪有那麼巧便會是刺客?再說,你忘了還有韓卓麼?」王莽笑了笑。

  王睦四處看了看屋內,實在想不到韓卓會潛身在何處。但他跟隨老師王莽那麼多年,自然知道韓卓向來都會在需要的時候,出人意料地出現,加上老師也已這麼說,便也點了點頭,不再阻攔。

  「窗外客,可願共飲一杯?」

  王莽的聲音,自窗口穿過了風雪,飄向了那馬上的騎士。

  ……

  漫天風雪吹來,儘管大部分都被斗笠擋住,但還有著一小部分,吹到劉秀的臉上,如刀般刮著臉上的肌膚。

  身上的棉衣,也擋不住所有的寒風,像是毒蛇般無孔不入地往懷裡鑽著。

  劉秀本不該在這大雪天趕路的。但哥哥劉縯卻突然讓人傳來口信,要他必須立刻回到南陽。

  事情緊急,哥哥派來傳信的人,也並不知道詳情,但話中的急切之意卻是很清楚。

  化名趙成在長安太學就讀,已經五年,劉秀也成為了一個二十四歲的青年。但他心中對哥哥的信任和依賴,卻是與小時候別無二致。所以,哪怕路上的風再烈,雪再大,也擋不住劉秀踏上回南陽的路。

  只是,越是向前走,風雪卻已經大到了前行都不易的地步。原本路上還有著些疏疏落落的行人,現下卻是一個都看不見了。漫天風雪,幾乎將視線都完全擋住,只能一邊用手遮著面龐,小心翼翼地催馬緩行。

  正當劉秀心中有些糾結,究竟是繼續前行,還是回太學等風雪停下時,他的耳中突然聽見了街道旁,小樓上傳來的一聲呼喚。

  「窗外客,可願共飲一杯?」

  劉秀抬起頭,自斗笠的縫隙下看見那是一間酒肆。二樓的窗口中,一個身著白色狐裘的老人,正向著自己露出親切的微笑。

  劉秀還在心中思索時,那老人看見了他的猶豫,又高聲道:「如此風雪,行路不易,不若上來,且等風停雪霽。」

  劉秀轉頭望了望前路,確實風雪已越來越大,天地之前一片茫茫。若是強行趕路,縱使出了城,也未必能找得著方向,乾脆地點了點頭,策馬走到了酒肆門口,下馬推門,上了樓來。

  劉秀推開門,才發現屋內坐著的除了方纔那老者外,尚有一個年紀比自己稍長的男子,正面對面坐著,席上擺著一個大樽,樽下火苗將酒液加熱得微溫,冒著絲絲熱氣。

  「多謝兩位,在下叨擾了。」劉秀先在門口行了一禮,才走入房中,向著兩人走去。

  「這裡請。」王睦趕緊輕輕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坐席,對劉秀道,以防他坐到老師的身旁。而王莽看見這一幕,也只是微微一笑,未曾開口。

  「如此大雪,急於趕路,是有甚麼急事麼?」待劉秀坐下後,王莽便親手為他倒上一杯酒,端到面前,笑著問道:「別急,先喝杯酒,暖暖身子。」

  「是,多謝太公。」劉秀雙手接過酒杯,一仰頭,一飲而盡。暖烘烘的酒液下肚,在腹中如火團燃燒般,一下給被風雪吹得冰冷的全身帶來了一絲暖意。

  「在下趙成,字令功,南陽人,是一名太學生。」劉秀放下酒杯,長長吐出一口滿足的氣:「因家中有事,須得回鄉一趟。今日本想盡早出發,卻沒想碰上這麼一場大雪。若不是兩位相邀,在下只怕真要困在路上了。」

  「無妨。若不是這場大雪,你我也無緣在此相會。不過萍水相逢一場,明日你我都不知各自身在何方,難道不也很有趣麼?」王莽笑著擺了擺手,又為劉秀添上了酒。

  「是。」劉秀端起酒杯,微笑著向著二人敬了一杯。

  「令功……既然是在太學就讀,想必胸中必有丘壑。我有個問題,不知小兄弟能否回答?」三人閒聊了幾句。窗戶關上後,屋內漸漸暖和起來。王莽又與王睦劉秀三人同飲了一杯,隨後貌似輕描淡寫地問道。

  劉秀連忙誠聲道:「太公請問,只要是能答得上的,在下必言無不盡。」
moro084 發表於 2017-10-23 23:02
第三十六章 廟堂高不高(五)

  「好。」王莽點了點頭,直直注視著劉秀,然而他口中吐出的話,卻彷彿霹靂般在劉秀耳中炸響:

  「在你心中,當今天子,是個怎樣的人?」

  「小子何德何等,怎敢妄議如此大事?」完全沒想到會被問出這等問題,劉秀的面色都變了,連忙用力擺手,一臉惶恐:「在下在二位面前,不過是個黃口孺子而已,如何能如此僭越?」

  「僭越?為何是僭越?」王莽哈哈大笑:「天下事,天下人盡可評之。難不成,你我在這風雪之中,小樓之上,隨口聊上兩句,還便怕被官府捉走麼?令功你這可未免也太過謹慎了。」

  「不,只是在下實在學淺識薄……」

  劉秀的心臟怦怦狂跳,剛開口說了半句話,便被王莽微笑著揮手打斷:「年紀輕輕,難道就不能有些朝氣麼?」

  劉秀深深望著面前這個老人的雙眼。他的眼角滿是縱橫的魚尾紋,眼睛裡也有些混濁昏暗,但一股奇妙的攝人心魄的力量,卻偏偏自那眼神中透出來。

  「說吧,令功。」王莽輕輕敲了敲面前的桌子,將頭微微向前探出,那雙深得像大海一般的眸子緊緊盯著劉秀:「若信得過我,就說真話。」

  以常識而論,剛剛會面素不相識的過客,僅僅是同桌共飲的緣分而已,竟然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實在是太過失禮了。何況這裡更是長安城內,天子腳下,若是一旦有甚麼差池,流傳出去,那便是殺身之禍。

  但劉秀在王莽的目光注視之下,方才狂跳的心臟竟然漸漸平息,不知怎的,竟倏然對他萌生了一股信賴之感,一股熱血湧上了心頭,脫口而出:「是,那在下便謹遵太公吩咐了。」

  他低下頭,沉吟片刻,緩緩開口道:「在下不過是一介學生而已,自然並沒有見過皇帝。但……在下卻總覺得,他是個很奇怪的人。」

  「奇怪?」王莽訝然笑了起來。原本他以為,這年輕人或是讚許,或是批評,但卻完全沒有想到他最後給出的,竟然會是這樣一個形容詞:「為甚麼是奇怪?」

  「因為……」劉秀想了想:「在下在太學之中,也算歷讀過春秋、史記、尚書等經典。雖不能算是精通,但至少勉強算是熟讀。然而窮盡史書,在下卻實在找不到,有任何一個人,是與當今天子相似的。或者說……」

  劉秀頓了一頓,繼續道:「或者說,所有古人,在下都能明白他們做了甚麼,想做甚麼,而只有當今天子,在下卻怎麼也看不透。」

  「哦?」王莽饒有興趣地為自己倒了一杯酒,等著劉秀繼續說下去。

  「他……不貪圖個人的享樂。從他仍是前朝外戚的時候,直到現在,都是如此。雖然現在很多人都說,他那時只不過是虛偽地掩飾自己的慾望而已。但至少我在長安的五年裡,從沒聽說過他廣納妃嬪,大興土木。不僅如此,甚至就連上林苑,都被他拆了一大半,還地於百姓。如果說,以前的他還需要偽裝的話,那麼現在至少沒有必要了吧?」

  「這一點,倒也並不算很難得吧?」王莽笑了笑。

  「如果光是這一點,那確實不算。但更重要的是,他在改朝換代,登基之後所做的那些事情,才是真令在下看不透的。」劉秀說到興起,也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才繼續道:「世人皆說,當今天子倒行逆施,是為人禍。上天震怒於此,天下四處大旱,是為天災。然而在下……卻實在不明白他為何要這麼做。」

  「自從當今天子接受禪讓,代漢自立之後,他的種種改制,已然令天下民怨沸騰,然而他卻始終如一地堅持著那些改制,儘管揭竿而起之眾已然遍佈天下,卻始終不肯做出任何妥協。這麼做……於他究竟有甚麼好處?」

  「所以,令功你是反對天子的那些改制了?」王莽點了點頭。

  「不。」劉秀卻出乎王莽意料,凝眉思索了良久,緩緩搖了搖頭:「在下也不知道……」

  王莽卻沒有絲毫疑惑之色,只是靜靜等劉秀繼續說下去。

  「說起來,如今天下雖然民不聊生,反亂四起,但在下卻總覺得……事情不該是這樣子的。」劉秀仔細想了想,才道:「當今天子自外戚之身起家,直到代漢禪讓,自始至終一路行來,拋開立場不談,至少也不是個無能愚蠢之輩。然而他即便面對如此亂象,也始終不改初衷,其中總該有甚麼深意。只可惜,在下終究還是無能,看不透他究竟想要的是甚麼……」

  「他想要的麼……?」王莽輕輕歎了一口氣:「或許真的,全天下都看不透吧……又豈獨是你一人?如今天下反亂四起,也不知道這新朝,究竟還能有多久的命數。」

  劉秀一愣,萬萬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說出這等話來。若是被人聽到,按上個叛逆的罪名,那便是抄家滅族的大罪,面色一變:「太公……可要慎言……」

  「無妨。此間只我們三人,有何可怕?」王莽笑著擺了擺手:「況且,難道天下人,不都是這麼以為的麼?算了,不說這個了。」

  劉秀正不知該如何作答,王莽已經換了個話題,與他重新閒聊了起來。然而無論天文地理,世間萬物,眼前這老人胸中所學,竟然都無一不勝他百倍。一番交談下來,劉秀心中已完全被王莽所折服。

  而王莽對劉秀,也同樣起了非一般的愛才之心。眼前這年輕人的資質,也是他平生除了王睦之外僅見。
筆名未定 發表於 2017-10-23 23:03
第三十七章 廟堂高不高(六)

  外面的朔風呼嘯,已經止住了。王莽推開窗戶,看見原本紛紛揚揚的大雪也已停下,唯有大地已被染成白茫茫一片。

  「雪停了,那麼,在下要告辭了。」劉秀靦腆一笑,站起身來,向著王莽深深施了一禮:「太公今日的教誨,實在令在下大開眼界,振聾發聵。若是日後再有機會,希望還能在太公座前受教。」

  「自然是有機會的。」王莽點了點頭,脫下了自己身上的那一條白狐裘,站起身走到劉秀身旁,為他披在了肩上:「外面還很冷,這條狐裘,便送了你吧。」

  「這……」劉秀連忙推辭:「無功不受祿。何況,太公您年事已高,在下豈敢拜領?」

  王莽笑著搖了搖頭:「無需客氣。待你再回到長安之時,拿著這條狐裘,去……」

  他頓住了語聲,想了想道:「去大司空王邑的府上吧。」

  「您是……」劉秀嚇了一跳,瞪大了眼睛望著王莽。他沒想到,眼前這老人,竟然便會是大司空王邑。

  那麼此前,自己與他所說的那些對於當今天子的看法……

  「不。這是大司空王邑的兒子,王睦,字子和。」王莽擺了擺手,指向了王睦:「而老朽……只不過是他的老師而已。」

  「原來如此,在下明白了。」劉秀這才想起,方纔的確有聽過王睦將王莽稱呼為老師,心中的緊張才稍稍緩解了些。

  「如此,那便趕緊上路吧。今日有緣一會,碰見另一個能理解老朽心中所想之人,也是老朽的幸運。」王莽微笑著拍了拍劉秀的肩膀。

  「是,在下一回到長安,便立刻再來拜會太公。」劉秀莊重地向著王莽再拜了三拜,隨後才退出了房間。

  王莽站在窗前,看著樓下一騎絕塵,捲起馬後層層積雪,向著城門的方向疾馳而去,心中無限感慨。

  「子和……待會陪我去一趟太學,查一查這個名叫趙成的年輕人。」王莽不轉身,向著身後的王睦緩緩道:「此人不錯。若是能讓他也為我所用的話,那便好了。」

  「是,老師。」

  「你……會擔心麼?」王莽又突然道:「直至現在為止,你都是我唯一的弟子。而今天,你卻碰見了一個足以與你媲美的人。你會不會害怕,自己的繼承人地位,被他所威脅?」

  「老師,您多慮了……」王睦搖了搖頭:「我所在意的,所效忠的,所應繼承的,是與您共同的理想。而那理想……」

  他笑了起來:「我早在跟隨著老師的時候,就已經繼承了啊!」

  ……

  太學的主官,原本叫做太常。新朝開國以後,又依循古制,改名為秩宗。而此刻太學的官署中,秩宗張常正緊張地跪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望著眼前的皇帝。

  他不知道,在這大雪天裡,陛下為何會突然穿著常服,只帶著一名侍中相隨,來到自己這太學裡,只為了要查一個學生的案牘。

  「老師,有些……不對勁。」

  王睦捧著一份竹簡,自一排排的架子中走出,來到王莽身旁,將竹簡擺在他的面前:「弟子在如今的太學名冊中,確實找到了這趙成的名字。但……」

  「但甚麼?」王莽皺了皺眉頭。

  王睦面上帶著些疑惑:「但弟子想去找他的出身來歷時,卻發現昔日察舉的名單裡,卻並無此人。」

  「怎會有這等事?」王莽猛地抬起頭,望向王睦:「你會不會是看漏了?」

  太學中所藏的案牘,應該有兩份。其中一份是太學入學的名冊,只有每個學生前來報道時的記錄。而另一份則是最初各地州郡察舉的名冊,決定了誰有資格被太學錄取,上面詳細地寫著每一個學生的出身等詳細資料。

  這兩份名單,應該是一一對應的。若是入學名冊上能找到的名字,那便絕不應該卻在察舉名冊上遍尋不著。

  「弟子仔細看了三遍,決計不會。」王睦深深吸了一口氣。

  「那……便罷了吧。雖然之前沒有問他究竟何時回長安,但想來也不至太久。」王莽歎了口氣:「先隨我回宮吧。此事日後再說。」

  「可……老師,弟子卻在察舉名冊上,也找到了一個沒有出現在入學名冊上的名字。而出身,也同樣是南陽郡。是否按著這個名字,去南陽尋訪一下?」王莽剛要站起,卻聽見王睦繼續道。

  「誰?」王莽本心中已經打算暫且放下此事,卻訝異於王睦的模樣,追問道。

  「此人名為劉秀,是前朝宗室後代。」王睦低聲道:「弟子只是有些懷疑,這趙成,只怕便是劉秀。只是不知他隱姓埋名來長安,在太學裡一待五年,是出於甚麼原因?」

  「劉……秀……劉秀?」王莽將這名字在口中咀嚼了兩下,忽然全身一震,目光死死盯住了王睦,聲音嘶啞:「你說……那個叫趙成的,便是劉秀?!」

  「弟子也只是揣測而已。畢竟兩份名冊上,只相差這兩個名字而已。」王睦原本只是出於謹慎,想要提醒一下老師而已,卻沒想到他聽見了這個名字,卻彷彿見到了甚麼最可怖的東西一般,連臉上的表情都扭曲了起來,不禁嚇了一跳。

  「劉秀……劉秀……難道他竟然是那個劉秀……?」

  王莽的拳頭死死捏緊,面色變得無比蒼白。

  幾年前派出去的人不是上報,劉家兄弟已經在大火中喪身了嗎?

  「老師,您……聽過這個劉秀?」王莽的這副樣子,還是王睦平生僅見,禁不住低聲詢問道。

  「聽說過……這個名字,我怎麼可能沒聽說過?不但聽說過,而且……」王莽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可……我怎麼也沒有想到,竟然會在長安城裡,碰見他……」

  「那……是等他回長安,還是弟子派人前去南陽尋訪?」王睦忙問道。

  「回長安?他不會回長安了!」王莽嘶啞著聲音,抬起頭,面上陰晴不定,似乎在做著甚麼艱難的決定一般。

  王睦不敢再說話,只能靜靜在一旁,等著老師做出那個決定。

  「回宮吧。」

  良久,王莽才咬了咬牙,站起了身來。

  「是,老師。」王睦連忙緊跟在王莽的身後,隨著他快步走出了太學的官署,走上馬車,只留下秩宗張常茫然地跪在身後,不知究竟發生了甚麼。

  一上車,王莽便吩咐車伕將車趕得飛快,還在路上不停地催促,卻一句話也沒有再對王睦說。一旁的王睦心中不斷地猜測,卻始終猜不透老師心中究竟在想著甚麼。

  直到回到宮裡,王睦才聽見老師喚了一聲韓卓。隨後,一個黑色的身影緩緩自陰影中走出,跪在了王莽的身前。
fish58019 發表於 2017-10-23 23:03
第三十八章 廟堂高不高(七)

  王睦心頭一片大駭。方才出門時,他以為韓卓一直陪在兩人身邊,只是自己沒有察覺而已,卻沒有想到老師竟然沒有帶著韓卓。

  幸好沒有發生甚麼事,否則……王睦不敢再想下去。

  可,這時老師喚出韓卓,又是為了甚麼?

  「騎馬出城,向東,在去南陽的路上找一個太學生。他的身上穿著我的那條白狐裘,或許叫趙成,或許叫劉秀,也或許……會報出甚麼甚麼別的名字……」王莽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膛起伏不定,過了片刻,才終於輕輕吐出:「罷了,不用管姓名。不論怎樣,都只以那狐裘為準。然後,殺了他,提著首級來見我。快。」

  「是,主上。」韓卓沒有多問半句,只輕輕一點頭,隨後便向著門外閃身而去。瞬息之間,就已經不見蹤影。

  「老師……?!」王睦心中大震,不敢置信地望著老師。

  明明……那麼多年裡,才終於碰到了第二個資質那麼好,讓他生出交託理想念頭的年輕人,為何現在卻又要讓韓卓殺了他?

  僅僅……因為一個名字,一個姓氏?可這普天之下,那麼多的劉氏宗族後裔,也從未見老師對其中的某個如此重視。

  簡直……就像是如臨大敵一般。

  「不要問。」王莽轉過身,向著王睦輕輕擺了擺手,面目之上,滿是疲倦之色:「子和,不要問。」

  「……是,老師。」縱使有著滿腹疑團,王睦還是只能將它們硬生生地壓在了胸中。

  「就在這裡……陪著我一起等著吧。等著韓卓……將他的首級帶來。」

  王莽一步步踉蹌著走到案邊,扶著几案緩緩坐下,雙眼失去了焦距,再也不開口了。

  ……

  儘管風雪已停,但道路上的積雪,卻依舊還是深到了人膝的位置。劉秀騎著的馬不過是普通而已,馬蹄在雪地中深一腳淺一腳,出城向東走了半天,也才不過行出了二十餘里,便已經氣喘吁吁了。

  而距離南陽,卻還有遙遙千里。

  劉秀抬起頭,看了看天色。儘管濃雲依舊密佈,但還是依稀看得出已是近傍晚時分。

  劉秀苦笑著搖了搖頭。今天被這場大風雪耽擱了那麼久的時間,只怕是走不出多遠了。

  幸好,此刻道路前面,正有一個小小集市。還是勉強找個客棧休憩一下,明天再加緊趕路吧。

  既然已經決定下來,劉秀便策馬向著前方那小集市趕去。

  這集市距離長安不過二十餘里,所以規模上還算過得去。除了民居攤販之外,居然還真的有一家客棧。

  不過在這小集市之上,自然也不會是甚麼像樣的地方。雖說是客棧,也不過是一個不大的院子,圍著幾間房子而已,就連個名字也沒有。院子的一半搭起了棚子,擺著十來張桌椅,供應些粗陋酒食。而那幾間房子,便是所謂的客房了。

  劉秀身披著那條白狐裘,在客棧門口下了馬,頓時吸引了一大片目光。

  那狐裘通體純白,就連一根雜毛都尋找不見,便是再不識貨的人也能看出,價值何止千金。然而劉秀穿著如此珍貴的狐裘,身邊卻連一個隨從都沒有,這行跡著實奇怪得很。

  雖說這小集市離長安實在太近,保不齊是哪家的達官貴人興致來了,隨意出遊也說不定。但哪家的達官貴人出門,卻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況且劉秀的模樣看起來實在文弱得很,頓時吸引來了一堆帶著羨慕與疑惑的熾熱目光。

  劉秀匆匆下了馬,走進棚子裡坐下,向店家隨意要了些簡單吃食。這種小地方,自然沒有甚麼像樣的食物。不多時,劉秀的面前已經擺上了一碗麥飯,一盤煮冬莧。

  劉秀還未來得及舉箸,卻突然感覺到了一絲注視過來的目光。他抬起頭掃視了周圍兩眼,眼角的餘光突然掃到了客棧門外,道路一旁的一個身影。

  一個衣衫襤褸,滿面污垢,看不出年紀的人,蹲在道路的角落中。此刻地上滿是積雪,他只能抱緊自己的全身,將身體團成一團,靠在一棵樹下瑟瑟發抖。

  但唯有他的一雙眼睛,卻是亮得驚人,死死盯著劉秀面前的飯菜。縱使穿過了整個街道和院落,卻依舊閃閃生光。

  那已經是最簡單最粗陋的飯菜了。然而那個人望過來的目光,卻簡直好像那是世上最美味的佳餚一般。

  是乞丐?

  劉秀心裡這麼想著。

  「店家,有勞你給那人上一份飯菜。和我一樣的。」劉秀心中惻隱之心一動,抬起頭喚來店家:「算在我的賬上。」

  看著他的模樣,似乎已經好幾天沒有吃過東西了。劉秀雖然不過是個學生,但哥哥在宛城已是一方霸主,平日裡命人捎來的錢自然不少,劉秀從不愛胡亂花錢,身上積蓄自然不少。現在不過是一餐簡單飯菜,自然不在話下。

  店家皺著眉頭望著劉秀,再三確認之後,才不情願地端來了一份飯菜,走出院門,放在了那人面前。

  劉秀看著角落裡的那人訝然望著端到面前的飯菜,卻並沒有動筷子,而是抬起頭望向了劉秀。眼中竟然是……

  怒火!

  隨後,他竟然將飯菜留在原地,動也不動一下,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向著棚子處走來。

  「閣下……何以如此羞辱在下!」他站到了劉秀面前,顫抖著身體行了一禮,開口道。他的聲音很低很輕微,明顯是因為飢餓而中氣不足的緣故,但縱使聲音低微,話中的語氣卻滿是怒意。

  「羞辱……?」劉秀茫然地望著他,心中摸不著頭腦:「我……幾時羞辱你了?」

  「在下縱使落魄,也是堂堂一名儒生!齊國的乞丐尚且知道,不食嗟來之食,難道在閣下的眼裡,在下連一名乞丐都不如麼!」

  那人走到了劉秀的面前,劉秀才看清他的面孔。他雖然滿面污垢,但其實年紀卻不大,與自己差相彷彿。

  更重要的還,他的談吐,竟更是完全不像是個乞丐的模樣。不僅措辭文雅,更是知道《禮記》之中,嗟來之食的典故。

  「看閣下的裝扮模樣,應是達官顯貴。然而縱使身份懸殊,難道在下便不值得與閣下同桌共食,便只能在路旁的地上用飯麼?若是這樣的憐憫施捨,那在下不要也罷!」

  那人緊緊握著拳頭,胸膛憤怒地起伏著,雙目之中幾乎要噴出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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