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大漢光武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11-18 14:53: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3 345143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7 15:16
    第九章 虎兕出柙誰之過

    當他從昏迷中再度醒來,已經是一天一夜之後。

    屋子裡光線很暗,分不出是青晨還是黃昏。寒風捲著雪粒,不停地敲打糊滿厚箬竹葉的窗口。一點燈火如豆,隨著風聲在屋子內跳動,跳動,照亮床畔一張張焦急的面孔。

    「士載,告訴我,我師父是怎麼死的?是不是,是不是被我拖累而死?!」根本不給眾人顧左右而言他的機會,劉秀迅速從被子裡伸出手去,一把拉住了鄧奉的胳膊。

    「我,我,我不太清楚!」鄧奉雖然平素跟他沒大沒小,然而按照真實輩分,卻只能算是他的外甥。因此到了關鍵時刻,根本沒膽子逃避。只能低下頭去,結結巴巴地回應,「你,你不要胡思亂想。他,他老人家,應該,應該是壽數到了吧!他,他老人家的身體你也清楚……」

    「胡說!」劉秀猛地一抬上身,直接坐了起來。兩隻佈滿血絲的眼楮裡,射出了刀子般的目光,「師傅的身體已經有了起色,怎麼會突然間油盡燈枯!他是因為擔心我而急死的,是不是?他是受我拖累而死,是不是?!士載,你跟我從小一起長大,你告訴我,告訴我一句實話!」

    「不,不,我真的不知道!」鄧奉怕扯動了他身上的傷口,不敢用力將手腕掙脫。只能強忍著錐心的疼痛,含著淚搖頭,「我真的不知道。我那幾天一直守在你身邊,沒去過任何地方。後來,後來……」

    「文叔,節哀!」一個柔和的男聲,從門口處傳來過來,讓鄧奉如蒙大赦,「令師過世之時,老夫恰巧在場。他並非因你而死,他,他確實病得太久了,耗光了體內的生機!」

    「聞聽師弟去世的噩耗,老夫心裡也宛若刀割!」緊跟著,另外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帶著無盡的哀痛,「但是,如果你這個關門弟子再有個三長兩短,師弟下即便到了九泉之下,恐怕也難瞑目!「

    「祭酒,孔將軍,學生這廂有禮!」

    「見過祭酒,見過孔將軍!」

    」不知道祭酒和將軍蒞臨,學生未能遠迎……」

    朱佑、嚴光、鄧禹、沈定等人紛紛轉過頭,長揖為禮。鄧奉也趁機將發青手腕兒從劉秀的掌握中抽了出來,緊隨大夥之後。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許子威的至交好友揚雄和同門師兄孔永。他們兩個,都算事劉秀的長輩,並且都曾對劉秀有恩。少年人不敢怠慢,掙扎抱拳齊眉,然後深深俯首。

    「罷了,罷了,你們都不要客氣!特別是你,劉文叔,小心扯動了傷口!」揚雄和孔永見狀,趕緊停住腳步,雙雙用力向大夥擺手,「此處乃是寢館,周圍也沒用什麼外人。」

    「是,學生遵命!」眾學子齊聲答應,各自側身退後,讓出劉秀床榻前的兩個木墩。

    揚雄和孔永兩位長者也不跟年青人客氣,大步上前落座。然後互相看了看,相繼說道︰「令師的身體在多年前就已經是風中殘燭,只是與三娘父女重聚之後,精神大振,看上去才又枯木逢春。但內疾早已在體內生了根,爆發乃是早晚的事情!」

    「師弟是南方人,原本就不習長安水土。少年時又沒練過武,氣血也不夠充盈。今年臥床大半年,算是把身體裡最後那點生機也耗盡了。所以,無論有沒有聽說你遇襲的消息,他也不可能再堅持到春暖花開!」

    「年近七十才病故,不算短壽!況且他那種身體狀況,你也看到了。早點去了,未必不是福!」

    「師弟乃為一代名儒,對生死之事看得很淡。只要你沒事情,他也就走得心安了!」

    ……

    兩位長者你一句,我一句,都是出於一番好心,都是想讓劉秀明白,許子威的亡故,跟他的遇襲昏迷之事,彼此之間並沒有太大的聯繫。老人家即便不受到這個噩耗的打擊,壽命也到了盡頭。而噩耗的傳來,只是將老人亡故的日子稍稍提前了幾天而已。

    這些話,未必全都是善意的謊言。劉秀沒遇襲之前,幾乎每隔一天,就會去許子威病榻探望一次,早就知道老人家病入膏肓。然而,此時此刻,他卻對揚雄和孔永兩位長者的話,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心裡頭反覆只迴響著一個念頭︰師父去了,師父是因為聽聞了我遇襲的噩耗,急火攻心而死。是我拖累了他,是我粗心大意,落入了別人的陷阱,生生拖累死了師父他老人家!

    「令師生前曾經親口對我說過,他這輩子門生弟子上百,但真正能稱得上得意的,只有你一個。」揚雄擅長察言觀色,見劉秀眼楮裡,不停地有「黑氣」滾過,便猜到他依舊未能打開心結。想了想,繼續柔聲安慰,「你如果因為想歪了而一蹶不振,他泉下有知,肯定心急如焚!「

    」是啊,文叔,師弟前些日子還給老夫寫信,推薦你卒業之後去老夫帳下。老夫忙著在外邊帶兵,還沒來得及給他回音,沒想到他就已經去了。」孔永也不希望自家師弟的關門弟子變成廢物,也緊跟著繼續大聲補充,「你如果想讓他高興,就該振作起來,盡快恢復好身體,然後跟著老夫去建功立業。等你將來真的做了執金吾,別人提起你是許大夫的弟子,師弟在泉下,肯定也覺得臉上有光!」

    這幾句,依舊是善意滿滿的好話,然而,劉秀依舊一個字也無法往耳朵裡聽!

    師父沒了,把他親手送入太學,三年多來像父親一樣教導著他,督促著他,保護著他的師父,沒了!他劉秀又成了沒父親的孩子,他在長安城內,除了馬三娘之外,又沒了任何親人!

    「劉秀,我知道你想報仇,可你如果這種模樣,仇人肯定彈冠相慶!」實在不忍看劉秀繼續像個行尸走肉呆坐,揚雄果斷提高了聲音,來了一記「猛藥」。

    「報,報仇?!」劉秀的眼楮驟然一亮,宛若瞳孔內突然出現了兩把鋼刀。

    報仇!師父是聽聞了自己遇襲的噩耗給硬生生急死的,而出手襲擊自己的,是平陽侯府,還有五經博士陰方這個衣冠禽獸!按照大新朝的陋規,即便案子查到平陽侯府,主謀王麟也可以全都推在一記死掉的管家王瑞頭上。一句「刁奴背主行事」,就能讓平陽侯府輕鬆過關。而小荷已經被滅口,陰家這邊沒有任何線索可以再指向陰方,這個幕後主謀,早就將他自己摘得一乾二淨!

    所以,此刻,無論如何,都不是哀傷的時候!國法不入豪門,布衣之俠可入。君子可復百世之仇,不問早晚!

    「子威兄生前對你寄予的期望很高,你切莫辜負於他!」被劉秀眼楮裡的刀光給嚇了一大跳,揚雄來不及後悔,只能因勢利導,「匹夫持劍復仇,只能流血五步。拼得玉石俱焚,而仇人卻不止一個,餘者拍手相慶。君子復仇,則可以國法為劍,將仇人盡數誅滅,自身卻不損分毫。我大新正值用人之際,你又年紀輕輕就名動長安。有孔師兄為引路人,將來出將入相,並非妄想。到那時,想要將仇人盡數繩之以法,應該易如反掌!」

    「文叔,馬上就要卒業了,你千萬不要胡鬧!」孔永不明白揚雄的話風為何一變再變,卻隱隱約感覺到了一絲殺氣。警惕地皺起雙眉,沉聲補充,「如果許子威的弟子不能卒業,豈不令他也跟著蒙羞?至於報仇,皇上因為大黃弩的出現,已經命令執金吾嚴盛接手此案,一查到底。以他的家世背景和性情,肯定不會讓襲擊你的人,輕易漏網!」

    也許是二人的話語終於起了效果,也許是劉秀自己忽然想明白了。少年人的眼楮裡,殺氣迅速消退,代之的,則是平素常見的明澈與靈動。掙紮著又做了個揖,劉秀低聲回應道︰「多謝祭酒,多謝師伯!學生明白了。學生定然不會辜負兩位的好意,也不會辜負恩師教誨。」

    一陣劇烈的疼痛,忽然又從胸口處傳來,令他額頭上青筋亂跳。然而,他卻堅持著將禮施全,同時繼續低聲補充,「學生此刻傷重,無法前去給恩師送行,還請兩位師長,多多操勞。學生眼下無以為謝,只能再說一句大話,他日若能出人頭地,定不忘師長今日之德,十倍相報!」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9 13:41
第十章龜甲灼卜裂無聲

  「你這孩子,怎地突然如此見外?」

  「不要亂動,小心扯到了傷口。」

  孔永和揚雄俱是一愣,站起身,相繼擺手。

  他們兩個原本以為,需要花費一些時間和力氣,才能讓劉秀放棄立刻動手報仇的打算。誰也沒想到少年人如此「勇於改過」,居然只聽了他們每人一句話,就立刻改變了主意。

  這,讓二人非常不適應,隱隱約約,也感覺到少年人好像瞬間又長大了許多。

  長大,意味著身體和思想上的成熟。而成熟,往往也意味著坦率與直接消失不見。有種淡淡的疏離感,在三人之間緩緩湧現,看不見,摸不著,卻誰都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一些原本應該當面說清楚的話,就忽然變得沒有再說出口的必要。一些長輩對小輩的指點,忽然間也顯得生硬且虛偽。重新落座之後,揚雄和孔永都覺得身上好生不自在,又硬著頭皮說了幾句「好生休養」 「不要耽誤了學業」之類的場面話,便找了個由頭,雙雙告辭而出。

  早有寧始將軍府的專用馬車,迎上前,將二人接入溫暖的車廂之內。馬蹄聲「的的」,車輪聲「隆隆」,聽得心煩意亂。直到馬車駛出了太學,緩緩走在了長安城內青石板鋪就的長街之上,寧始將軍孔永心中的煩躁才稍稍減弱了一些,抬頭看了看坐在車廂裡假寐的揚雄,忽然大聲問道:「許師弟生前得罪過你麼?還是你嫌他的弟子死得不夠快?報仇?出將入相?大新朝如果出將入相如此容易,每年想要投帖拜入老夫門下的書生,就不會多如過江之鯽!」

  「當然沒有!」揚雄迅速將眼睛睜開,然後又迅速併攏,彷彿此刻炭盆裡的火光,會灼傷自己的三魂六魄,「我怎麼會害子威兄的弟子?當時,劉秀渾身上下都散發死氣,我如果不給他找個目標,他,他弄不好就要從半夜從床上爬起來,親自提著刀子,去找平陽侯府討還公道。屆時無論能否得手,恐怕,結果都是玉石俱焚!」

  「哼,你倒是好心!」孔永皺了皺眉頭,悻然點評。

  對方的話,合情,合理,也完全符合他剛才親眼觀察到的情況。然而,百戰餘生的直覺卻告訴孔永,揚雄先前的舉止,絕對不會像表面上那麼簡單。又皺了皺眉頭,他再度低聲追問,「你就不怕他將來報仇無望,會怪你今天拿謊言相欺?那孩子,可是把許師弟當成了他的親生父親。」

  「不會!」揚雄將身體朝火盆前湊了湊,閉著眼睛,輕輕搖頭,「三年多之前,我就看好他。若不是為了成全子威兄,他本該被我收入門下。那孩子,至性至情,做事卻少有的沉穩。只要過了這段時間,就會明白老夫今日的良苦用心!」

  「你倒是看得起他!」孔永眉頭緊鎖,眼睛裡充滿了懷疑,「既然看好他,為何不見你在皇上面前,替他據理力爭?」

  「那得有效果才行!皇上是個什麼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爭,就能爭出結果來麼?恐怕會適得其反! 」揚雄閉著眼睛,苦笑著搖頭,「子威兄跟皇上交情那麼深,都沒出面替他的弟子說情,何故?恐怕心裡早就知道,不說情,皇上過些日子,也許就把劉秀給忘 。如果說了情,反而讓皇上心裡惱怒,覺得此子年紀輕輕便深孚眾望,說不定,皇上會乾脆想辦法,永絕後患!」

  孔永聞言,只能長長地嘆氣,「這,唉——!皇上,皇上未登基之前,是何等的虛懷若谷!唉——」

  「皇上對於名滿天下的大賢,當然是虛懷若谷。而他,他在皇上眼裡,不過是混入太學蹭飯吃的窮小子而已,怎麼可能值得皇上為他虛懷若谷?」揚雄搖頭,撇嘴,苦笑,面孔上的皺紋,被炭盆裡的火光照亮,就像刀疤一般,縱橫交錯。「不說了,背後議論皇上,招災惹禍!都不說了,孔兄,麻煩讓你的馬車走快點兒,老夫又累又餓,需要早點兒回家!」

  「分明是一個讀書人,卻長了一個武夫的大肚皮!」孔永瞪了他一眼,冷笑著奚落。然而,終究不想把對方餓壞,抓起車廂裡的一個銅鈴鐺搖了搖,示意自己的車伕儘量將馬車趕得更快。

  不多時,二人已經來到了揚雄府邸門口。互相拱了下手,便準備就此作別。然而,在臨跳下馬車的瞬間,揚雄卻忽然猶豫了一下,回過頭,滿臉神秘地提醒,「陛下聽聞子威兄去世的噩耗,據說很是傷心了一陣子。子威兄那兩個不成器的兒子,也都因禍得福,被陛下從地方上一路調回了長安,各自委以重任。所以我今天說你可以替劉秀引路,並非是拿假話安慰他。從陛下對待子威兄那兩個兒子的態度上看,也許就會網開一面,不再計較劉秀在他面前自稱大漢高祖子孫的冒失!」

  「老夫當然會做文叔的引路人,只待他卒業之後,便徵召他到帳下做事。但是不會大張旗鼓,讓陛下注意到!」孔永笑了笑,自信地點頭。

  「那就好,那就好,揚某相信有你在一旁看著,劉秀不會鬧出什麼大亂子來!」揚雄頓時鬆了口氣,抬手揉了揉被烤得發乾的眼睛,邁步下車。寬大的衣擺,被寒風吹的飄飄蕩蕩,彷彿抬腿行走於雲端。

  「好你個揚子云,整天裝神弄鬼,如今看起來倒真得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了!你——」孔永見到此景,忍不住在其背後打趣。然而話說到一半兒,卻忽然卡在了喉嚨處,雙眉再度皺緊,目光銳利如刀,「子云兄,請留步。你,你不會是又看到什麼了吧!」

  「沒有,沒有!」揚雄不願回頭,背對著孔永,苦笑連連,「你都說我是裝神弄鬼了,怎麼又懷疑起我來?沒有,老夫只是覺得,子威兄這些至交裡頭,也就是你,才能對他的門生看顧一二。揚某雖然也想,但自己卻是個清流官,本事有限,也離不開長安!」

  「你本事有限,才怪!」孔永越琢磨,感覺越不對勁兒,聯想到揚雄今天在劉秀面前的種種怪異舉止,忽然間若有所悟。乾脆也縱身從馬車上跳下,三步兩步追上去,伸手拉住了揚雄一隻胳膊,「子云,別忙著回家。咱們好久沒一起坐坐了,年關之後,孔某又得帶著兵馬去四下平定叛亂,這一走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乾脆,咱們擇日不如撞日,去我家小酌幾杯!」

  」改日吧,揚某今日真的筋疲力竭!」揚雄不願答允,笑著婉言相拒。然而,他畢竟只是個文官,不像孔永這般六藝皆精。連續掙紮了幾次,都沒能掙脫對方的掌控,無奈之下,只好嘆了口氣,硬著頭皮補充,「也罷,揚某就知道瞞不過你。文叔昏睡期間,揚某擔心他出事,就問了他的生辰八字,又取了他幾滴精血,替他卜了一卦。沒想到,沒想到卦辭怪異得很,居然與他的安危,半點兒關係都沒有!」

  「卜卦?你果然又裝神弄鬼!「寧始將軍孔永對占卜之事,向來不怎麼感冒,聽揚雄說的神秘,忍不住立刻開口奚落。然而,卦辭涉及自家師侄,他終究無法做到不聞不問。扭過頭,迅速朝四下看了看,又低聲刨根究底,」卦辭上究竟說了什麼,你居然像嚇到了一般。那些東西,向來都是信則靈,不信自然無擾!「

  「是啊,我覺得也不可信!」揚雄笑著點頭,故意裝出一副輕鬆姿態,「卦辭是,虎兕出柙!」

  「啊?!」孔永臉上的好奇,瞬間變成了驚詫。眉頭緊皺,拳頭也在身側不知不覺地握緊,「這算什麼卦辭,跟他根本半點兒關係都沒有!」

  「是啊,沒有!你也知道,我在占卜方面,只是初窺門徑而已!」揚雄悄悄鬆了口氣,順著對方的意思點頭,「時靈時不靈,許老怪在世之時,可是沒少笑話我!」

  「師弟就是那種性子,跟你越熟,說話時越肆無忌憚!」再一次聽到許子威的綽號,孔永心中忍不住湧起了一縷哀傷。嘆了口氣,幽幽地解釋。

  「我當然不會怪他!」揚雄對於許子威的亡故,也是好生惋惜。緊跟著也嘆了口氣,緩緩挪動腳步,「我要怪他,就不會叫他許老怪了。論年紀,他其實比我還小一些。不過死後能讓皇上為他罷朝一日,也算沒白做了一回上大夫!我將來若是能得到他一樣的結果,恐怕做夢都要笑醒!」

  「你又胡說!」孔永被揚雄說得心裡憋得難受,立刻大聲數落,「你揚子云這張嘴,最近就沒吐過一句好詞。別走,你不想去我府上,我去你府上也一樣。好久沒一起小酌了,今日干脆喝個爛醉!」

  「你,也罷,我家廚師手藝還過得去!」揚雄無法硬趕客人走,只能苦笑著答應。然後命令管家帶領僕人打開正門,恭迎孔永入內。

  說是要喝得爛醉,二人卻都沒多少酒興。喝著,喝著,就將話頭又轉到許子威的身後事上。這件事不僅影響到了劉秀,對於許子威的義女三娘來說,也是一個巨大的麻煩。許家那兩兄弟,可是一直不相信涅槃重生之說,認定了許子威拿馬三娘做女兒,是人老糊塗。只是不敢忤逆父親,平時又在地方上做官,沒有當面給三娘難堪罷了。

  如今許子威突然撒手西去,皇上又擺明了要重用許家的子弟,三娘這個身份不明不白的女兒,恐怕就要被許家兄弟視作眼中釘了。如果許家兄弟聰明,知道再忍兩年,等三娘出了嫁,自然能彼此相安。可那許家兄弟,據說都與「聰明」兩個字無關,萬一他們自己作死,惹得三娘怒火中燒,結果,呵呵,絕對足夠讓孔永這個做師伯的忙活得焦頭爛額!

  「你這廝,當初就不該給三娘和子威起那道卦!」想到許家兄弟被馬三娘打得鼻青臉腫模樣,孔永就覺得頭大如斗。

  「如果我不起那卦,許老怪能活到今年?」揚雄喝得有些酒意上頭,斜著眼睛看了看孔永,冷笑著追問。

  「那,那倒是。師弟這三年壽命,的確是你給他硬續上的!」孔永還記得許子威當初是什麼模樣,想了想,帶著幾分歉意點頭。

  然而,抱歉歸抱歉,他卻對涅槃重生一說,深表懷疑。想了想,又低聲問道:「子云兄,你且跟我說句實話,你當初,真的是算出了三娘跟子威之間的關係,還是僅僅為了安撫子威,讓他好多活這三年?!」

  「你自己都說了,信則有,不信則無!」揚雄撇了撇嘴,懶得跟對方浪費唇舌。

  「那你能不能給我也算算,我明年運道如何?」孔永酒入愁腸,其實也有些高了,晃了晃滿頭花髮,試探著問道。

  「這有何難?」揚雄被他勾得興起,立刻欣然答應。隨即,便命僕人取來了龜甲,讓孔永拿酒水在上面隨便寫了個字,湊到炭盆前,慢慢烘烤。

  酒水在龜甲上迅速蒸發,數道深淺不一的裂紋,緩緩出現。忽然,其中幾道裂紋迅速連成文字,然後一閃而逝。

  「遁?盛極必衰,激流勇退!將軍心生去意,想要告老還鄉麼?那恐怕不容易,陛下向來不希望賢才遺落於民間!」揚雄迅速看了一眼孔永,大聲問道。

  「啊?」孔永在許子威去世後,時常感到形神俱疲,心裡經常想辭了官職,回家養老。孰料,竟然真的被揚雄給算了出來,頓時驚得兩眼發直。

  「孔將軍還是算了吧!遁字之後,是個離字,你最近兩年還會高昇一大截,主動請辭,未免可惜!「揚雄卻根本不看他的表情,目光盯著龜甲,繼續緩緩補充。

  」這……」孔永又是一愣,剎那間,對揚雄佩服得五體投地。

  陞遷之事,皇帝前幾天的確曾經親口對他許諾過。只是他當時傷心師弟的死,沒有心情接這個茬罷了。可只要他明年不主動請辭,就憑著以往帶兵東征西討的功勞,官職和爵位再升一兩級,基本已經板上釘釘。

  」信則有,不信則無!」揚雄心裡,還惦記著孔永先前對自己的懷疑,又橫了他一眼,笑著奚落。

  「再算,再算!」孔永此刻,卻顧不上反擊。拉著揚雄的衣袖,大聲催促,「你不說文叔的卦象,是虎兕出柙麼?再給他算算,看看後面還有什麼?」

  「他本人又不在場!」揚雄撇了撇嘴,大聲提醒。然而,畢竟酒喝得有點兒多了,意志力大大減弱。很快就捱不住孔永的央求,命僕人重新取來了龜甲。然後,又把劉秀以前寫的文章找出來一篇,從絹書上隨意剪下幾個字,貼在龜甲內部,靠近炭火。

  絹布受不了熱,很快焦糊,起火,化作了一小撮灰燼。龜甲表面,隨即緩緩出現了一道道裂紋。似猛獸,似飛禽,若隱若現。

  揚雄的聲音,也緊跟著響了起來,卻帶著濃鬱的遲疑,「風?雷?風雷交匯,萬物生長。雲?水?雲生水澤,群神歸位。大吉,這是大吉啊,卦像比上次還要好上數倍。怎麼還有?還沒完了!龍?虎?怎麼可能,蛟和蟒還差不多,蛟歸大海,蟒肋生雲!風雷相助?水火相濟?改天換地?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錯了,肯定錯了。我再算,再算一次……啊!「

  話剛說道一半兒,龜甲上忽然閃起了一團藍光,緊跟著,四分五裂。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9 13:41
第十一章怪力亂神不可語

  論語有云:子不語怪力亂神。

  論語又有云: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注1知發四聲,為智)

  揚雄和孔永二人都是儒門名宿,按理說,對算卦占卜之事,應該都不屑一顧才對。然而,事實上,二人心裡卻對此都極為迷信。

  不光是他們,整個大新朝,從三公九卿到普通市井百姓,對各種符命圖讖之說,也都寧可信其有,不會信其無。(注2,符命,上天賜下的預兆。圖讖,將來能應驗的預言)

  原因很簡單,王莽當初為了自己能順利從漢儒子手中奪取皇位,曾經授意麾下心腹大肆製造各種改朝換代的預兆。古語云,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王莽的新朝取代劉漢之後,各種讖緯之學當然大行其道。(注3)

  只是,今日龜甲灼卜所得出的內容,也過於駭人!

  龍歸大海,改天換地,那劉秀不過是個落魄書生,怎麼配得起如此鴻運?萬一今天所卜得的內容傳播開來,大新皇帝即便再「仁厚」,也必將會將劉秀碎屍萬段。而所有見證卜辭誕生的人,恐怕也同樣在劫難逃!

  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縱使位居公侯,也是一樣!短短幾個剎那過後,揚雄和孔永兩個,便默契地舉起酒盞,哈哈大笑,「兒戲,兒戲,龜灼之事,豈能如此兒戲!子云,你果然是個門外漢!「

  「子威兄生前就說過,我的龜灼時靈時不靈,今天,肯定是不靈了!算了,喝酒!」

  「幹!」

  「幹!」

  與公,他們兩個是許子威的至交,實在做不出來為了真假莫辯的卜辭,就坑害許子威的關門弟子之舉。與私,他們兩個都已經是做祖父的人了,當然也不能拿全家老小的性命,去賭王莽會對自己網開一面。因此,今天占卜所得出來的結論,就只能是謬誤,並且只能爛在各自的心中,無論如何都不得再告訴第三個人。

  當晚,二人都喝了個大醉。第二天早晨起來,對昨日種種,都閉口不提。

  然而,有些事情,卻是越想要忘掉,越會像根刺一般紮在心頭。為了劉秀和各自家人的安全,揚雄和孔永默契地不再提卜辭的內容。但是,每次看到與劉秀有關的人和事情,他們兩人就都猶如芒刺在背。偏偏許子威在長安城內,又沒有更多的朋友。是以揚雄和孔永兩人,即便再難受,都得硬著頭皮,替老朋友張羅身後之事。

  許子威已經躲進太學,不問參與政事多年。因此算得上是兩袖清風,家無餘財。府中幾萬斤竹簡打理起來耗費功夫,變賣出去也換不回多少銅錢,因此,按照其臨終遺願贈送給關門弟子劉秀,也不會產生什麼爭議。但是,許子威生前所居院落,卻處於長安城內上等地段,規模並不算小,處理起來可就麻煩了。他的兩個兒子都已經奉命回長安任職,一個女兒還未出嫁,無論將房契交到其中誰的手上,另外兩個恐怕都會心生怨望。

  令揚雄和孔永兩個誰也沒料到的是,就在許家兩位公子相繼返回長安之後沒幾天,他們最頭疼的事情,就有瞭解決方案。許子威的小女兒三娘主動派阿福,將他們兩個請到了府上,當著兩位兄長的面兒,輕輕地拿出了一份房契,一卷絹布賬冊,大聲表態,「我本姓馬,當年是可憐義父思女成疾,才順水推舟冒認下了許家小鳳的身份。此事的整個過程,都是揚伯父親手推動。既然義父已經仙去,三娘再繼續冒認許家小鳳,就失德了。這份房契,還有賬本上所結餘的錢財,還請兩位伯父代為分配給許家兩位義兄!」

  「這,這怎麼行,三娘,子威兄三年來,多虧了你的照顧!」揚雄聞聽,頓時臉色大變。先狠狠瞪了許子威的兩個兒子一眼,然後急聲補充。

  「是啊,三娘,義女也罷,親生也罷,若沒有你,師弟恐怕三年前就已經一病不起!」孔永不用猜,也知道馬三娘的舉動必有原因,立刻緊跟在揚雄之後表明態度。

  大新朝皇帝再愛屋及烏,也不會授予許家兩個公子四品以上的官職。而四品以下,有他們兩個撐腰,馬三娘還真不用太放在眼裡。

  二人的態度相當明確,然而,馬三娘卻絲毫不為所動。又蹲身給二人行了個禮,緩緩說道:「三娘受義父呵護之恩,此生此世沒齒難忘。但義女就是義女,無論如何都不該弄假成真。義父年俸兩千石,每歲都有不少結餘。再加上生病以來皇帝的賞賜,朋友探望所贈,湊在一起足夠另外買座上好的院落。這些財帛,此刻都存在後院小樓中,從義父過世之日起就貼了封條,沒人能動分文。兩位義兄返回長安,剛好一人一份。至於我,師弟劉文叔年前受了皇上一筆厚賜,托同學在城南買了個小小的院子,如今正缺人照看,我剛好住過去幫他收拾一二!」

  「這,這……」揚雄和孔永二人聞聽,頓時就知道三娘恐怕早就心意已決。愣愣半晌,相繼嘆息著說道:「這,未免太委屈了你!」

  「是啊,三娘,你對師弟,比親生女兒也不遜多讓。他屍骨未寒,你就被掃地出門,老夫,這讓老夫將來如何去見他!」

  「揚伯父,師伯,兩位誤會了。三娘並非被掃地出門,而是不願意佔義父的便宜太多,怕折損了自家福澤而已!」馬三娘輕輕搖頭,說話時的語氣柔和,目光卻無比的堅定。「三娘是個女流,平素不需要與同僚交往,一個人住在空空蕩蕩的大院子裡,肯定感覺糝得慌。不如去我師弟那邊,反倒還能熱鬧些!」

  揚雄和孔永無奈,只好嘆息著點頭答允。隨即,又將目光轉向許子威的兩個兒子,厲聲說道:「你們都聽見了,三娘無論是不是子威兄的親生女兒,待他都勝過親生。房子和家財你們哥倆儘管分,但三娘今後五年的衣食所需,還有將來的嫁妝,都必須從子威兄留下的財帛裡出!」

  「你們兩個做哥哥的,是什麼意思?怎麼一句話都不說? 」

  」我們兩個剛剛返回長安,什麼都不知道,全憑揚伯父和師伯做主!」許家兩個公子早就開心得快笑出聲來,怎麼可能還有任何異議。雙雙躬身下去,大聲表態。

  「唉——「揚雄和孔永二人,徹底心灰意冷。長嘆一聲,拿起房契與賬簿,翻都懶得翻,就丟在了許家兄弟懷中。然後又雙雙將目光轉向馬三娘,各自說道:「三娘,無論你姓許,還是姓馬,楊某都願意繼續做你的世伯。今後遇到麻煩,儘管來我府上。只要揚某沒有丟官罷職,就一定能護得你的安全!」

  「是極,揚兄所言是極!三娘,你是師弟的義女,便是孔某的師侄女。今後跟人衝突,儘管報師伯的名號。諒這長安城中,沒有哪個狗官敢於為難於你!」

  「多謝世伯,多謝師伯!」馬三娘再度斂衽拜謝,然後將許家後院小樓的鑰匙,也一併拿出來擺在了桌案上。最後,又各自給許家兩個「義兄」施禮道別,拎起個巴掌大的小包裹,轉身離去。

  「師,師妹,不妨吃了哺食再走!」許家兩位公子,到了此時也忽然良心發現,雙雙追了半步,紅著臉挽留。

  「多謝師兄賜飯,但師弟重傷未癒,此刻正需要人照顧,三娘不敢在外邊耽擱太久!」已經推開房門的馬三娘轉過身,柔聲婉拒。

  「那,那就不,不耽擱師妹了!」許家兩位公子目光迅速在馬三娘的包裹上掃了幾眼,訕訕說道。

  包裹又小又輕,充其量不過是幾件換洗衣服而已。值不了什麼錢,也不方便當著兩位世伯的面,讓馬三娘打開了檢視。所以也就算了,沒必要再節外生枝!

  「三姑姑,你去哪?」一個童稚的聲音,忽然在後堂響起。緊跟著,一個八歲大小的女孩子,哭泣著追裡出來,「三姑姑,你不要走。我害怕,院子太大了,沒人陪我玩,我害怕!」

  卻是許家長子的小女兒燕姿,對馬三娘心生依戀,不願意放她一個人離開。

  「三姑長大啦,得有自己的去處啦,不能賴在家裡頭!」馬三娘眼睛,忽然泛起了幾點淚光。蹲下身,用力抱了抱小女孩,柔聲安慰,「你好好在家,三姑改天買了糖瓜來看你!乖!」

  「三姑姑,我不要糖瓜,我只要你!」許家小囡哪裡肯依,拉著馬三娘的衣服角,死死不肯放開。

  馬三娘無奈,只好從頭上取下一根銅簪子,輕輕插在小囡髮髻當中,「這個給你,當作抵押。三姑如果不回來,簪子就歸你啦。乖!」

  「三姑,三姑!」小囡得了抵押物,終於相信馬三娘還會回來,流著淚鬆開了手指。

  馬三娘在她頭上輕輕拍了拍,起身快步走出門外。行經處,麻衣飄飄,雪白的寒梅從半空中簌簌而落,宛若雪亂。

  注1:敬畏鬼神但要遠離它,堪稱智慧。

  注2:符命,上天賜下的預兆。圖讖,將來能應驗的預言。王莽未來彰顯自己竊取皇位的正義性,曾經派哀章等人大肆製造各種符命。一步步從攝皇帝,假皇帝,變為皇帝。

  注3:讖緯之學,讖書和緯書,都是方士和巫師投靠儒家之後,依託儒家而衍生出來的「官方神學」。經董仲舒的倡導而興,在王莽篡漢前後大肆風靡,劉秀自立之後,為了奪取政權,也因勢利導,借助了其中許多力量。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17 11:43
    第十二章 天地良心安可欺

    此時已經到了臘月底,空氣中瀰漫著一股中蒸糕餅的味道。沿街院落裡不斷傳出來的爆竹聲,更是長安城內平添了幾分祥和與喜慶。然而,祥和與喜慶,都是別人的,馬三娘又成了馬三娘,除了手上包裹裡幾件換洗衣物之外,什麼都沒有!(注1,爆竹,燒竹竿發出聲音,以求吉慶)

    三年前,她剛剛被許子威收入膝下之時,心中還頗為許多不情不願。然而,隨後這三年多時間裡,許子威的確把她視作了掌上明珠。非但將她當作親生女兒來呵護,並且教她讀書,識字,還傳授給了她許多做人和做事的道理。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恰恰彌補了她幼年時父母雙亡的缺憾。所以,在馬三娘心裡,早就將許子威當成了自己親生父親,只是礙於自卑或者自尊,不肯在嘴上改口而已。

    如今,她再也不用改口了。許子威不會再逼他,許家兄弟巴不得盡快跟她一刀兩斷。獨自走在空蕩蕩的長安街頭,三年來,第一次沒有僕人在身後跟隨,第一次荷包空空,她忽然發覺自己很不適應。想找個人商量一下今後該怎麼辦?是去綠林山投奔哥哥,還是繼續留在長安?舉頭四顧,能看到的只有落光了葉子的柳樹和屋簷下的冰凌。

    「呼——」一陣狂風捲著雪沫子吹過,吹得她忍不住打了兩個哆嗦。劉秀托甦著買的小窩還不能住人,時值年底,也來不及購買米糧和柴薪。許府的大門已經對她永遠緊閉,這輩子,她都不會再回頭。至於世伯揚雄和師伯孔永,既然自己已經不再是許家三娘子,他們的客氣話又豈能當真?

    寒冬臘月的長安街頭,爆竹聲裡,炊煙之後,無處可去的馬三娘拖著疲憊的腳步緩緩而行,孤單的身影,被日光拉得老長,老長……。

    「三姐,三姐,你這是要去哪?」一聲熟悉的呼喊,忽然從街道旁的藥鋪裡傳了出來,剎那間,就讓空氣中有了幾分暖意。「是去太學麼,等我一等,剛好咱們一路!」

    「丑奴兒?」馬三娘驀然扭頭,臉上帶著幾分難以置信,「你,你怎麼又跑出來了,你不是被禁足了麼?」

    「最近家裡事情多,沒人顧得上我!」陰麗華的身影迅速在藥鋪子門口出現,輕輕吐了下舌頭,壓低了聲音快速回應,「咱們上車說吧!三姐你要去太學探望三哥麼?這麼冷的天兒,你怎麼沒有乘車? 」

    「我,我的馬車壞了!」馬三娘原本想要拒絕,卻受不了溫暖的誘惑,被陰麗華輕輕拉著手腕,半推半就地踏入了路邊的馬車之內。

    車輪迅速轉動,令她徹底失去了拒絕了機會。側著身子坐好,低頭看了一眼陰麗華,正欲開口道聲謝謝。後者卻抬起手,輕輕撢去了她肩膀上的殘雪,」三姐出來很久了吧?到底是練武之人,身體就是結實。不像我,被風一吹就得著涼。「

    動作很柔,卻令馬三娘像受驚的刺蝟一般,瞬間全身緊繃,右手也迅速按上了刀柄。

    撲面而來的殺氣,把陰麗華頓時嚇了一哆嗦,手指僵在了半空中,明亮的大眼楮裡充滿了困惑,「三,三姐,你……」

    「我沒事!」馬三娘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笑了笑,歉意地點頭。「練武之人,差不多都這樣,你別往心裡頭去!」

    「我還以為你不想讓我幫你撢雪呢!」陰麗華又吐了下舌頭,白淨的臉上宛若有陽光在跳動。

    「雪有什麼好,融化之後全身都難受!」忽然間覺得對方好像也不那麼討厭,馬三娘笑了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柔和。「不說這些,你怎麼逃出來的,陰家不管你了?」

    「伯父的頂頭上司因為貪墨太多,被朝廷抓了。伯父這幾天也被有司叫去問話,折騰得筋疲力盡。家裡頭雞飛狗跳,沒人顧得上我。所以,所以我就偷偷跑了出來!」陰麗華想了想,用儘量簡單的話語低聲解釋,「我從家裡拿了一根何首烏,順路去藥店買了些白蜜,混在藥裡吃了,據說可以大補。郎中說,三哥失血過多,急需用這些東西回覆元氣!「

    「郎中,郎中說劉三兒,說過文叔幾時能好起來麼?」聽對方提到了劉秀的病情,馬三娘頓時就將所有心事忘在了腦後,輕蹙眉頭,低聲詢問。

    「郎中說,最少也要兩個月才行。」陰麗華想了想,低聲回應,「並且不能亂動,不可情緒大起大落。否則,一旦留下病根兒,這輩子都很難去除!」

    「該死!」馬三娘聽得心焦,忍不住低聲喝罵,「姓王的就沒一個好東西!如果劉三兒落下什麼病根兒,我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一定讓他們個個不得好死!」

    「應該不會的,三哥人那麼好,一定福澤深厚!」陰麗華的小臉兒上,瞬間又寫滿了擔憂,彷彿受傷難癒的是自己的骨肉血親一般,「三姐你也不用急著去跟他們拚命,我,我聽說,這次皇上是動了真怒。著令執金吾嚴盛,將弩弓的來歷查個水落石出!」

    「皇上說過的話多著呢,什麼時候跟他自己的族人認真過?」馬三娘撇撇嘴,對陰麗華的幼稚想法不屑一顧,「王麟跟他的關係再遠,一筆也寫不出兩個王字。而劉三兒,不過是個平民百姓!」

    「可我聽說,為了這件案子,京兆大尹都換了人。」陰麗華身在官宦之家,消息遠比馬三娘靈通,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楮,低聲反駁。

    「京兆大尹換人了?換了誰?」聞聽此言,馬三娘的精神頓時就為之一振。

    原京兆大尹王硤是王麟的堂叔,辦自家哥哥和佷兒的案子,肯定不會太上心。而換一個新的京兆大尹上來,即便是為了給皇上一個交代,恐怕也得多少做得認真一些。

    「是茂德侯甄尋!他父親是廣新公甄豐?」難得能跟馬三娘正正經經說一次話,陰麗華想都不想,竹筒倒豆子般,將自己打聽到了消息說了個痛快,「這件事,追查歸執金吾負責,審理歸京兆尹,皇上還命令國師劉歆(秀)在一旁監督,平陽侯府想打點,同時將三方都打點通暢,也沒那麼容易!」

    「是缺德侯?」馬三娘的面孔,卻迅速被籠罩寒霜籠罩。右手輕輕按住腰間刀柄,低聲沉吟,「怎麼會是他?那人做過的壞事,只會比平陽侯多,絕不會比平陽侯少。讓一頭老狼來查辦豺狗,怎麼可能秉公處理?你們那個皇上,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茂德侯很壞麼?還是他招惹過三姐你?」陰麗華聽得滿頭霧水,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楮問道。

    「這長安城中,從上到下,就沒幾個好人!」馬三娘心中,剎那湧起當年自己和哥哥被官兵追得走投無路的過往,目光變得凌厲如刀。「朝廷上下,從根子都爛掉了。換誰恐怕都一樣!」

    「可,可,可孔將軍,揚祭酒他們……」陰麗華不敢相信她的結論,揚著單純的面孔,小聲抗議,「孔將軍和揚祭酒都是好人。招攬鄧禹到帳下大司徒也是好人。還有,還有三哥,朱佑,嚴光他們,他們將來也要做官的,他們幾個都是好……,三姐,你怎麼了,你的臉色好嚇人?!」

    「對啊,他們將來也要做官的!」馬三娘忽然咧了下嘴巴,慘笑著搖頭。

    突然而現的淒涼表情,將陰麗華給嚇了一跳。後半句話,本能地憋回了肚子裡。馬三娘卻難忍心中酸澀,又搖搖頭,嘆息著道︰「你不說,我差點兒忘了。劉三兒將來也是要做官的!一個貪官的死活,關我馬三娘什麼事情!」

    劉三將來是要做官的,而她今天又從許三娘變成了馬三娘。做了官兒的劉三兒,就要替皇上四處剿平叛逆,擒殺盜匪。而她馬三娘,就是躲在皇上眼皮底下的最大「盜匪」!

    三年來的養尊處優,她幾乎都將自己原來的身份給忘了。也忘記了與劉秀兩人之間那條巨大的鴻溝。而今天,那條鴻溝卻又突然現身,比原來更寬,更長!

    「三姐,三姐你說什麼啊,我怎麼聽不懂?」陰麗華心裡,忽然也覺得酸酸的,抬起手,輕輕握住馬三娘的手腕,「你今天是不是遇到什麼事情了,你……」

    「不關你的事!」馬三娘忽然又變成了一隻刺蝟,猛地一抖手腕,將陰麗華的手抖到旁邊,「停車,我還有事,我得……」

    話才說了一半兒,馬車「吱呀」一聲,被車伕拉住。緊跟著,一個公鴨求偶般的聲音,就傳入了車廂內兩位少女的耳朵,「小妹,小妹,你怎麼又跑出來了?我阿爺不是說了麼,最近外邊亂,你不準隨便出門。財叔,趕緊把馬車趕回去,帶小姐回家。年關難過,萬一馬車被城裡的流民盯上了,誰知道那群餓瘋了的窮骨頭,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注1:爆竹,古代燒竹子發出爆裂聲,以圖吉慶。所以名之 為爆竹。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17 11:43
    第十三章 寒風透窗雪滿樹

    「陰虛!」馬三娘勃然大怒,手推車門,就準備出去替陰麗華主持公道。後者卻連忙拉住了她,一邊將裝何首烏與白蜜的盒子朝她手裡塞,一邊低聲祈求,「三姐,三姐,別,別動手。求您,求您把藥材和白蜜帶給劉三兒。他畢竟是我哥哥,你打了他,我,我在我祖父母那邊日子不好過!」

    「唉,你,你可真夠倒霉的!」馬三娘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藥盒兒。就在此時,陰虛在外邊又大聲叫嚷道︰「財叔,趕車。以後再讓我看見你帶小妹出來亂跑,仔細你……」

    」乒!」一聲巨響,將他的聲音打為兩斷。馬三娘抬腳踢開車廂門,單手托著藥箱跳出車外,「是我邀麗華妹子一起出來賞雪的,怎麼,你要阻攔?!」

    「啊!不,不,不,許,許三娘子,你,你怎麼也在?」如果陰虛這輩子最怕的人排個號,馬三娘絕對能位居前三。他頓時被嚇得寒毛倒豎,將坐騎朝路邊拉了拉,結結巴巴地問道。

    「我在哪?需要你管?」馬三娘被「許家三娘子」四個字,扎得心頭滴血,柳眉倒豎,厲聲回嗆。

    『這是我家的馬車啊?』陰虛心裡大聲抗議,嘴巴上,卻不敢說任何廢話。將坐騎朝著更遠處別了別,繼續小心翼翼地回應,「不,不敢!我,我只是過來接丑奴兒回家。你,你也知道,最近,最近長安城裡頭並不太平!」

    「還不是因為你這種人太多?!」馬三娘抬腳欲踹,猶豫了一下,又緩緩收住了招式。

    她嫉惡如仇,卻恩怨分明。雖然恨不得將陰虛拖下馬來打個半死,卻又顧忌陰麗華今後在殷家的處境,忍了又忍,豎起眼楮補充,「她又不是你家的奴婢,竟然連門都不讓出?姓殷的,你回去後千萬小心,若是被我聽見你敢欺負丑奴兒,仔細你的骨頭!」

    說罷,一腳踹在樹上,將大樹頂部的積雪震得簌簌而落。

    「啊!」陰虛躲閃不及,頓時被落雪蓋了個滿頭滿臉。待他手忙腳亂地抹掉了臉上的雪沫子,舉頭四顧,哪裡還能看到馬三娘的身影?

    既然不能親手將其打個鼻青臉腫,馬三娘才懶得在這廝身上浪費任何功夫。拎著何首烏與白蜜,一溜小跑回到了太學。然後又幹脆利落地用藥罐子將兩樣藥材加水熬成了湯汁,放在窗檯上涼了片刻,用勺子親手給劉秀喂下。

    劉秀此刻雖然體內餘毒未盡,不方便下床活動。精神卻早已不像前一段時間剛剛甦醒時那樣萎靡了,見馬三娘忙的滿頭是汗,心中大為感動,笑了笑,柔聲說道︰「三姐,這次多虧了你,要不然……」

    「別說廢話,我可沒錢買這麼粗的何首烏給你吃!」馬三娘舀起一勺子藥湯,直接堵住了他的嘴巴,「何首烏是醜奴兒從她家裡頭拿的,白蜜也是她親手在藥鋪子替你買的。你要感謝,等你傷好了登門去謝她!我這個點火熬藥的笨姐姐,可不敢貪功!」

    「丑奴兒?」劉秀一口將藥汁吞下,滿臉困惑地追問,「她,她買的白蜜?您又見到她了?她怎麼沒跟你一起過來?」

    「半路被陰虛給截回去了!」馬三娘心中微酸,狠狠地翻了劉秀一個白眼,「我想揍姓殷的一頓,她又不忍。沒辦法,只好讓她的馬車掉頭回府!」

    「啊?!」劉秀臉上的幸福,頓時變成了擔憂,愣愣了張開嘴巴,半晌都難以合攏。

    「還有心管別人?你先管好自己吧!」馬三娘狠狠地用湯匙敲了下裝藥的陶碗,冷言冷語。猛然間注意到劉秀瘦出骨頭稜角的面孔,心中又甚覺不忍。嘆了口氣,低聲補充道,「放心吧,沒人敢過分針對她?殷家還指望利用她,去攀附富貴呢!再說了,她怎麼著也姓殷,虎毒尚不食子。」

    「是啊,她怎麼著也姓殷。」劉秀勉強笑了笑,幽幽地長嘆。

    「張嘴,喝藥!」馬三娘舀起藥汁,一勺接一勺往劉秀嘴巴裡灌,「想要娶她,你就盡快好起來,然後去孔師伯門下效力。有他替你做舉薦人,用不了多久,你就能飛黃騰達。而那時候,說不定殷家反要像上次一樣,主動求著你娶陰麗華!」

    「哪那麼容易!」劉秀又笑了笑,輕輕搖頭。然而,心中卻終究又燃起了一點希望之火,眼神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暗淡無光。

    「不去做,怎麼知道?」馬三娘心中有氣,狠狠瞪了他一眼,繼續大勺大勺喂藥。不多時,就將一罐子剛剛熬好的藥汁喂了個乾乾淨淨。轉過身,正準備去刷洗各項用具,耳畔不遠處,卻又忽然傳來了劉秀充滿期待的聲音,「三姐,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要想讓我把麗華給帶出來,就請免開尊口!」馬三娘回頭瞪了他一眼,大聲道,「他們家的人一看到我,就會聯想到你。所以,除非她自己像今天這樣偷著跑出來,否則,誰也無法將她帶離殷家大門!」

    「這,三姐說得甚是!」劉秀想了想,笑著點頭,「這個道理我當然明白,我只是想,只是想讓你幫我帶封信給她罷了。」

    「信?」馬三娘上下打量著他,狐疑道,「你現在動都動不了,怎麼寫?」

    「這個容易。」劉秀將頭迅速扭向窗外,大聲呼喚,「豬油,你看夠沒有,看夠就趕緊給我進來!」

    「不是,我,我沒偷看。我,我剛剛到,剛剛到!」朱佑的身影,裹著一團寒風,衝開了屋門。同時,滿臉尷尬地解釋,「我真的剛到。聽見裡邊有動靜,怕有外人……」

    「別廢話,幫我寫信!」發現馬三娘的臉上烏雲翻滾,劉秀趕緊給朱佑使了個眼色,大聲命令。

    「哎,哎,簡單,你稍等!」朱佑也知道自己剛才做得實在有些過分,大聲答應著,去取來硯台和墨塊,然後又找了一排乾淨竹簡,在床邊桌子上鋪好,「寫什麼?但請三哥吩咐!」

    「就寫這句。」劉秀想了想,閉目默念「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辭,乘迴風兮載雲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朱佑一邊筆走龍蛇,在竹簡上快速落下文字,一邊笑著點評︰「嗯,這幾句,倒也應景。就這些麼?還要不要補充點別的?」

    「這句詩是什麼意思?」沒等劉秀回應,馬三娘已經迫不及待地敲了下桌子,大聲追問。」什麼兮啊,東啊,我聽不懂!「

    「是屈原所作《九歌?少司命》中的詩句!」朱佑怕她弄花了竹簡上的墨汁,放下筆,小心翼翼地解釋,「意思就是,謝謝你,我吃了你的千年首烏好多了。」

    「那為什麼不直說,非要借屈大夫之口。莫非別人替你說出來,比你自己說還明白麼?」馬三娘聽得連連撇嘴,敲打著桌案大聲數落。

    劉秀被她問得無言以對,只能苦笑著點頭。馬三娘見狀,心中又是一軟,嘆了口氣,聲音迅速放低,「算了,你自己的事情,愛怎麼寫怎麼寫。快點兒,還又沒有,一股腦寫完了,省的費事!」

    「沒了!」劉秀想了想,笑著搖頭。

    「就為了送這幾句廢話給麗華,就叫我去陰家跑一趟?」馬三娘的眉頭,迅速皺成了一個川字。上下打量著劉秀,好像從來不認識對方一般。

    劉秀被她看得臉上發燙,尷尬地點點頭,低聲確認,「就這些,足夠了,三姐,麻煩你。」

    「小事一樁!」馬三娘冷笑著擺手,將竹簡舉起來,對著窗口吹乾。然後小心翼翼放在一個布袋子中,轉身就走。人到了門口,卻忽然又停住腳步,扭過頭,向劉秀大聲強調,「我可以幫你的忙,但是,我可不保證一定能夠送進去。」

    劉秀愣了愣,眼中迅速湧起幾絲黯然,「三姐你盡力即可,若事不可為,也不必勉強。」

    「你明白就好!」馬三娘點點頭,踢開屋門,如飛而去。

    這一去,便是大半天,直到太陽落山,馬三娘才終於又返回了寢館。一見劉秀,便將竹簡掏了出來,氣哼哼砸在了床頭上。

    劉秀差點被竹簡砸個正著,連忙歪了下頭,賠起笑臉詢問,「三姐生氣了?殷家連大門都不準你進?別跟他們一般見識,我寫這東西,也是為了讓自己心裡覺得舒坦些,未必非要讓丑奴兒看到。」

    「我盡力了。」見他不抱怨自己沒能完成任務,反而先出言安慰,馬三娘只覺心中一陣內疚,嘆了口氣,低聲解釋道,「我原本以為離開許家的消息不會傳得那麼快,誰知道,才半天功夫,殷府的人已經得到了消息。他們家,許三娘子可以進,馬三娘麼,就不配走上台階了!」

    「你離開許家了?」雖然先前已經隱約看出了一些端倪,聽馬三娘這麼快就付諸行動,劉秀依舊大吃一驚,「你,你三姐,你又何必走得這麼急?!」

    「不急,等著他們哥倆趕我走啊?!」馬三娘白了他一眼,嘆息著解釋,「那樣,就真的要把義父的最後一點兒臉面也給撕掉了。他們哥倆可以不在乎,你我不能。反正我手裡還有一些零錢,去找間客棧住下,或者到你買的那所小房子裡頭住下,也能對付。只要有個遮擋頭頂的物事,總比寄人籬下強!」

    「呼——」劉秀嘴裡,長長地吐氣,化作一道白霧,久久不散。

    馬三娘為了不讓他鬧心,儘量說得簡單。而以他的智慧,又怎麼可能猜不到這背後的痛苦與無奈?許家兄弟這麼著急趕馬三娘走,未必是捨不得三年的飯錢和一份嫁妝。歸根結底,還是知道了自己不被王莽所喜,為了避免日後受到的牽連,乾脆提前劃清彼此之間的界限!

    「不是因為你了!」馬三娘雖然直爽,偶爾卻也不失細膩。聽劉秀吐氣聲沉重,就知道他已經猜到了許家兄弟急著將自己掃地出門的緣由。展顏笑了笑,柔聲安慰,「那哥倆親眼見到過許家小鳳下葬,所以才不會像義父那樣,認為我是死後還魂。既然不是親妹妹,他們當然不願意我賴在許家。只可惜……」

    「三姐,謝謝你!」劉秀從被子裡努力伸出右手,艱難地向馬三娘按在床頭的手背移動。

    重傷未癒,餘毒難清,他的手很瘦,很乾,動作僵硬而且緩慢。但是,馬三娘空有一身武藝,竟然既沒能躲開,也沒力氣掙脫。剎那間,面紅耳赤,渾身上下都開始顫慄,「你,劉三,你瘋了。朱佑,朱佑他們隨時都會進來。你,你趕緊放開。我,我手重,隨便給你一下,就夠你受的!」

    「三姐,謝謝你!」劉秀笑了笑,輕輕搖頭,卻始終沒有將手指鬆開。

    這一刻,他知道自己很貪婪。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17 11:43
    第十四章 一點芳菲開太遲

    「劉三,你,你無賴!嗚……」有股濃烈的男子漢氣味兒,令馬三娘意亂神迷。掙紮了幾下未能掙脫,身體顫慄得越來越劇烈,膝蓋發軟,一個踉蹌撲在了床頭,淚流滿面,「你,你這沒良心的,你,你知道不知道我等了多久?你知道不知道我一直在等著你……」

    「三姐,別哭——!」劉秀的心裡頭,頓時也酸得厲害,手指稍稍緊了緊,柔聲撫慰,「我以前犯傻,今後,今後不會了。三姐,你,你原諒我!」

    「別,別這樣!我,我不要你這樣!我不是,真的,真的怪……」馬三娘流著淚,用力搖頭。剎那間,臉孔像春花般嬌艷。

    「三姐,住我那棟小房子裡去吧!」劉秀的眼前瞬間一亮,炙熱的脈搏裡頭,也湧起了一股無法述說的衝動,「你把那裡當作咱們的家!等我的傷好了,也一起搬過去!「

    」嗯!」馬三娘用力點頭,旋即羞不自勝,將腦袋貼在了劉秀的被子上,不敢讓對方再看見自己發燙的面孔。

    烏黑的頭髮,立刻像瀑布般蓋住了劉秀的胳膊,燈光沿著「瀑布」的表面跳動,劉秀的心臟,也隨著燭光的節奏「咚、咚、咚」地狂跳個不停。

    他努力抬起另外一隻胳膊,艱難地探向秀髮的邊緣。一寸,一寸,又是一寸。心中的火焰越燒越旺,手臂的動作卻無比的僵硬。

    馬三娘能感覺到他的另外一隻手臂在慢慢靠近,卻幸福地趴著,心中提不起半點兒躲避的念頭。她沒有萬貫家財,也沒有做五經博士的叔叔,更做不到聞言軟語解憂,甚至心有靈犀。

    她能有的,只是江湖女兒的乾脆。

    喜歡就是喜歡,無須逃避,也從不遮掩。

    無論劉秀今日想要做什麼,她都會努力去滿足。

    他年縱被無情棄,不知羞!

    劉秀兩條手臂,終於合攏,將馬三娘胸口慢慢抱緊,就像抱著一個絕世珍寶。「三姐……」

    「劉三兒……」馬三娘用鼻子朝床榻上蹭了蹭,聲音顫抖,就像一隻奶貓在嘶鳴。「我,我真的等了你很久!」

    「我知道,是我自己蠢!」劉秀的手臂緊了緊,柔聲回應。

    熾熱血漿湧遍全身,他的心臟跳得愈發厲害,嘴唇也隱隱開始發乾。然而,就在此時,有股寒風卻透過窗子,迅速地掃過了他的頭頂。

    「誰?」馬三娘激零零打了個冷戰,迅速掙脫劉秀的手臂,長身而起。目光如閃電般看向糊著厚厚一層蘆葦葉的窗口。

    沒有任何人回應,寒風繼續在外面呼號,屋子內,燈光如豆,忽明忽暗。

    「誰,滾出來,否則休怪我不客氣!」馬三娘一個箭步衝到門口,拉開屋門向外張望。

    窗口下,也沒有任何人躲藏,晚風捲著殘雪滾滾而過,一團團亂如雲煙。

    她知道自己剛才過於緊張了,重新關好房門來到床榻邊,看看兀自滿臉愕然的劉秀,忍不住含羞而笑,「別胡鬧了,仔細傷口崩裂!」

    「想胡鬧,我也得有力氣才行!」劉秀懊惱地癟了下嘴,滿臉生無可戀。

    二人都不是拖泥帶水之輩,但剎那間的衝動過去之後,竟然誰也沒勇氣再重來一次。互相愣愣地看了半晌,忽然,不悅而同地搖頭而笑。

    「這風颳的真不是時候!」

    「你還好意思說?!」

    「三姐,我剛才的話,絕非一時衝動!」

    「我也是,不過,得等義父他老人家下葬滿百日之後!放心,三姐在心裡早就把自己許給了你,這輩子絕不會變卦!」

    一陣暖流,頓時又湧上了劉秀的心頭,但是,這一次,他的目光卻沒有再度迷離。

    輕輕點了點頭,他緩緩將手臂縮入被子內,閉上眼楮,須臾間,喉嚨裡就響起了均勻的鼾聲。

    馬三娘在燈下偷偷地看了他一會兒,笑著轉身離去。渾身上下都有了使不完的力氣,再也感覺不到絲毫的疲憊和寒冷。

    接下來半個多月,劉秀都在安心地養傷,慢慢地,腦袋又恢復了對四肢的控制能力,胸口和手臂等處的外傷,也開始脫疤。不再疼,卻癢得厲害,偶爾稍不留神踫到傷疤一下,就如同百爪撓心。偏偏他還不能用手指去抓,只能兩眼瞪著天花板干挺。每次癢疾發作,都被刺激得大汗淋灕。

    這一日,劉秀正在在奮力與癢魔大戰,門忽然被人從外邊推開。馬三娘怒氣衝衝地走了進來,一邊替他收拾藥材,一邊咬牙切齒地說道,「陰固那老不死,居然買了十幾條惡犬做護院。我下次再去,一定要帶上繩套。然後一下一個,全給它隔牆拖出來燉了狗肉!!」

    「三姐,你,你又去找丑奴兒了?」劉秀聞聽,立刻被嚇了一跳。從床上猛然坐起,大聲詢問,「你,你沒被狗咬到吧?!不要再去送信了,那封信,丑奴兒看到沒看到,其實沒任何分別!」

    「瞎操心什麼!趕緊躺好!幾條笨狗,怎麼可能咬得到我?!」見劉秀真真切切再替自己著急,馬三娘覺得好生受用,輕輕白了他一眼,低聲補充,「這次只是傢伙不趁手,下次,我一定抓條笨狗回來給你燉了補身體!」

    說罷,轉身繼續去打水熬藥。從頭到尾,都不肯再提書信半個字。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17 11:43
    第十五章 兄弟齊心北風暖

    劉秀見她並未交出自己讓朱替寫的那份竹簡,便知道她並未放棄。然而,卻無法干涉馬三娘的行動,只能滿臉內疚地搖頭。

    轉眼又過去了大半個月,劉秀已經可以下床自己走路了。郎中替他檢查過後,也斷言他最多再有一個月,便可以恢復如初。眾好友得知,幾乎個個喜不自勝。唯獨馬三娘,沒等郎中的背影去遠,就憂心忡忡地抱怨,「身體好了當然可喜,但是你們這些讀書人,怎麼越讀越傻呢!眼看著正月都快過完了,執金吾還沒抓到刺殺劉秀的幕後主謀,盜用軍械大黃弩的罪行,眼看著也要不了了之。這無形中等同於告訴王固和甄蓴等人,他們可以放手施為,無論怎麼做都不會受到追究。劉秀除非一輩子躲在太學裡頭,否則,走到哪都不安全!」

    「這?」眾人頓時驚醒,圍在劉秀身邊面面相覷。就在此刻,快嘴沈定忽然風風火火地衝了起來。連氣兒都顧不上喘均勻,就大聲叫嚷道︰「文叔,士載,你們居然還有心思在這裡笑?趕快想想怎麼辦吧?王固,王固那廝,馬上就要娶陰麗華過門了?!」

    「啊?!」眾人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紛紛側轉頭,七嘴八舌地追問︰「當真?」

    「你從哪裡聽來的消息?」

    「沈胖子,你不是順口瞎說吧?」

    ……

    「我要是瞎說,就讓我出門被烏鴉啄了眼楮!」沈定又急又氣,跺著腳發誓,「王固已經向陰家提親了,現在,整個太學裡都在傳這件事兒,不信,不信你們自己出門去打聽。」

    」怪不得他們買了惡狗看門!」劉秀大病初癒,體力不濟,一屁股坐回榻上,呆呆發愣。

    陰麗華跟他私底下有白首之約,但陰麗華卻寄人籬下,根本無法做她自己的主。而他,現在連份謀生的差事都找不到,又有什麼資格干涉陰家的決定?

    「沈胖子,這肯定不是今天才發生的事情。你都聽到了什麼,趕緊跟大夥說一說?」鄧禹反應素來機敏,發現劉秀方寸已亂,趕緊出動站出來替他分憂解難。

    「當然不是今天才發生的事情!」沈定抓起一隻茶盞,先「咕咚咚」喝了幾大口水,然後憤憤地補充,「我聽人說,王固的父親託人替兒子向陰家求親的事,發生在三天前。而陰家空有富甲一方的財富,家族中卻缺乏一個當高官的親戚提供庇護,所以兩家一拍即合。根本不管王固是什麼貨色!倒是咱們那位陰博士,多少還有一點點良心,曾經極力反對過這門親事。但後來王家又私下跟他勾兌一番,他不知道得了什麼好處,也默不作聲了!」

    「還能是什麼,無非外放為官唄!那陰方好歹也是個五經博士,只要能從太學裡頭出去轉任地方,就可以坐到州牧,見禮如同三公!」朱佑對禮制最熟,立刻將陰方被打動的緣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然而,他的話,立刻激起了一片質疑之聲。鄧奉、沈定和鄧禹,都相繼搖頭。

    「不可能,天下總計才幾個州,怎麼用得了那麼多州牧?況且王固又不是皇帝的嫡親子孫?」

    「頂多是一個大尹,否則州牧也忒不值錢!」

    「大尹也不可能,皇上再糊塗,這當口也不會派一個貪心不足的書呆子去治理地方!」

    「這當口,你們說這些廢話做甚?還不幫劉秀想辦法怎麼才能阻止陰家!」馬三娘被眾人的爭執聲吵得頭大,猛地朝桌子上拍了一巴掌,低聲斷喝。

    朱佑、鄧奉、沈定和鄧禹四人俱被嚇了一大跳,紅著臉閉上了嘴巴。而陰方的弟子嚴光,卻忽然眼前一亮,「三姐,他們幾個說得可不是廢話。我師傅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外放為官,如果王固的家人所答應的事情,根本辦不到。他肯定會惱羞成怒!」

    「你是說,王家在拿瞎話騙他。等生麥熬成熟粥之後再失言?」鄧禹的眼楮,也是一亮,搶在馬三娘開口反駁之前,大聲追問。

    「五經博士專任,能選擇的官職很少。最近九卿沒有空缺,有了空缺,以王固及其身後家人的實力,也無法把陰方推上去!」嚴光想了想,緩緩點頭,「而州牧和大尹,更沒多少可能。除非,除非我那師父肯去某些邊遠閉塞,或者去叛亂頻發之地。然而據我所知,師父這人素來惜福,斷不會為了享受短短幾天的富貴,就搭上他自己的性命!」

    「如此,那王家所答應給陰博士的,就是口惠而實不至!」其他幾人,也恍然大悟,一個個相繼點頭而笑,「只要咱們將王家的圖謀拆穿,以陰博士的性子……」

    「那就趕緊去做,順便告訴陰方,咱們知道他跟平陽侯府勾結起來坑害劉三兒,並且殺人滅口的事情,如果他繼續跟王家狼狽為奸,咱們就想辦法將他的所作所為公之於眾!」馬三娘的眼楮,頓時也開始閃閃發亮,又用力拍了下桌案,果斷替劉秀做了決定。

    劉秀原本還想再仔細謀劃一番,眾人哪裡肯依?將他強行按在床上,勒令靜候佳音。然後收拾好了各自的行頭,大步流星奔向陰府。

    太學距離陰家不算太遠,僅僅用了一刻鐘上下,眾人就已經到了陰府門口。整頓衣衫,正欲上前去叩門,幾個身穿黑色衣服的家丁,卻像惡狗一樣撲了過來,為首一人滿臉警惕,大聲威脅道︰「許三娘子,你怎麼又來了?告訴你,我家老爺可已經跟五城將軍府打過了招呼,你再敢惹事,官兵立刻過來抓人!」

    「陰豐,你給我滾一邊去!」馬三娘手按劍柄,冷笑著反問。「大路又不是你家修的,我還不能走了?!有本事這就去搬救兵,我倒是要看看,無故路過你家算什麼罪名?!」

    「你,你把我家狗給勒死了五六條,還好意思說路過?」家將頭目陰豐氣焰登時就是一滯,說出來的話立刻變得結結巴巴。「你,你怎麼不路過別人家?你,你分明是仗著自己身手好,故意,故意欺門趕戶!」

    「你的狗若不上前咬我,我豈會將它們打死?」馬三娘嘴一撇,滿臉不屑。

    「你,分明是你先翻的我家院牆!」家將頭目陰豐氣得直打哆嗦,卻不敢下令家丁們動手。

    眼前這女子的武藝他們早領教過,就是大夥一擁而上,也不是人家的對手。而此女背後的靠山許子威雖然已經亡故,其師伯孔永,卻依然甚受皇帝寵信。陰家要敢無緣無故傷害到她,寧始將軍孔永一定會讓陰家吃不了兜著走。

    眼看著雙方僵在了一處各不相讓,嚴光趕緊走上前,笑著拱手,「諸位且莫著急,三姐今天的確只是路過。因為嚴某來拜見恩師,恰好跟她順路,所以才結伴而行!」

    「你,嚴子陵?折煞了,真的折煞了!」陰豐沒資格受他的禮,趕緊跳開半步,長揖相還,「非小的故意阻攔,三爺這會兒正在會客,沒有功夫接見任何人。嚴公子,還請你改天再來!」

    「既然家師有客,嚴某在門房裡等就是。做弟子的拜見師傅,哪裡有連面都不見轉身就走的道理?」明知道對方是在拿話敷衍自己,嚴光也不戳破。笑了笑,緩緩邁步走上台階。

    他是五經博士陰方的嫡傳弟子,以前從不當著師傅的面替劉秀出頭。而陰方見他聰明好學,性情淳厚,也不願意將這樣一個良材美玉掃地出門。所以師徒之誼雖然單薄,卻勉強還能維持得住。

    陰府的家丁們都是奴僕,當然沒膽量對主人的弟子用強,一個個爭先恐後地追在嚴光身側,不停地打躬作揖,「嚴公子,子陵少爺。您行行好,行行好,別讓我們為難。您跟三老爺都前程遠大,犯不著踩我們這群不成器的家奴。我們這幾天如果讓您進了門,從上到下誰都得被脫掉一層皮!」

    「師傅說過,不準我登門?」嚴光聽眾家丁說得可憐,忍不住嘆了口氣,緩緩停住了腳步。

    「三,三老爺沒明說!」家丁頭目嚴豐趁機跑了幾步,用身體堵住嚴光的去路,「但,但如果今天放您進去,三老爺過後一定會打死小人!嚴公子,您行行好。您是太學高材生,前途無量。何必非要踩著小人的屍體,來成就自己的名聲?」

    「請嚴公子高抬貴手!」眾家丁齊齊躬身,像被打斷了脊樑的惡狗般搖尾乞憐。

    嚴光知道他們都身不由己,卻更不忍看到劉秀大病初癒就再遭打擊。剎那間,竟有些進退兩難。就在此時,陰府的正門,忽然被另外一夥家丁從裡面」轟隆隆「拉開,緊跟著,一個武將打扮的傢伙,在四名侍衛的團團保護之下,仰首闊步地走了出來。

    」恭送王將軍!」

    「王將軍小心腳下!」

    「王將軍,小的去幫您引領馬車!」

    ……

    眾家丁頓時顧不上再阻攔嚴光,一個個爭先恐後衝到武將身側,點頭哈腰。

    「嗯,到底是書香門第,連看門的家丁都比別人家有眼色!」武將心裡好生受用,側過頭,跟送自己出門的陰固、陰方兩個大聲誇讚。

    「王將軍過獎了,只是犬子平素多花了些心思調教而已!」陰固處處替自家兒子著想,立刻開始炫耀陰虛的學歷和身份,「他前年就已經於太學卒業,如今正在中郎將帳下做參軍。將平素從中郎將那裡學到的本事,拿出一些來用在家中,奴僕們的模樣立刻就與以前大不相同!「

    「嗯」王姓將軍手捋鬍須,連連點頭。「這法子好。早聞令公子大名,果然有幾分手段。那中郎將廉丹,跟王某也算至交。哪天遇到他,老夫一定會向他提一下令公子的大名!」

    「多謝王將軍!」

    」多謝!「

    陰固和陰方二人喜出望外,雙雙拱手行禮。

    王姓將軍大咧咧受了二人一拜,然後繼續緩步走下台階。陰固和陰方兄弟倆小心翼翼地送出老遠,對讓開道路的嚴光等人視而不見。直到王姓將軍的馬車滾滾而去,才又雙雙掉頭回轉,對著嚴光大聲怒斥,「嚴子陵,你不好好在學校裡讀書,跑到我家來做什麼?莫非看到自己即將卒業,就以為翅膀硬了麼?」

    「弟子不敢!」畢竟對方兩人當中,有一人是自己名義上的老師,嚴光不能冒天下讀書人所指。強忍憤怒拱手行禮,然後小心翼翼地補充,「弟子今天讀書時遇到了一點疑惑,想當面請恩師賜教!」

    「嗯?你是來討教學問的?這個藉口倒也不錯!「陰固從嚴光身上挑不出半點兒毛病,冷笑著連連搖頭。

    陰方知道自家弟子機敏睿智,口齒伶俐,自問辯論起來毫無勝算。笑了笑,一本正經地擺手,「子陵,你讀書心生困惑,理當先自己從書中尋找解答。一味地求助於為師,絕非什麼好習慣。況且為師精力有限,不可能指點你一輩子。子陵,你且先回去仔細斟酌,等開學之後,如果還沒能自己找到結果,咱們師徒兩個再當面探討!」

    嚴光是何等的聰明,立刻猜到,陰方不願意給自己說話的機會。趕緊上前半步,再度躬身施禮︰「嗯師說得是,弟子受教。但弟子今日讀詩,忽然看到如下幾句,』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忽然覺得裡面好像說得不只是男女情事!」(注1,出自詩經,被引在《禮記》。上文是口惠而實不至。)

    「當然不是,古人多以香草美人為隱喻。虧你讀了四年書……」當了半輩子五經博士,陰方早就形成了教育別人的本能。聽了嚴光胡亂解釋詩經,立刻大聲糾正。

    然而,話說到一半兒,卻忽然卡在了他喉嚨中。「憋」得他臉色青紫,眉頭瞬間也鎖成了一團疙瘩,「你,你胡猜些什麼,小小年紀,哪裡來的這麼重心思!老夫,老夫豈是你猜的那種人?!!」

    「你,你這小子,居然敢出言嘲諷師傅。老夫一定要將此事告上太學,讓劉祭酒將你革出門牆!」陰固肚子裡缺少墨水,不明白嚴光所引那兩句詩的出處,見自己弟弟被氣得馬上要發瘋,立刻撲上前,指著嚴光的鼻子大聲威脅。

    嚴光又向後退了半步,暫避其鋒芒。隨即搖了搖頭,低聲冷笑,「師伯此言大謬,欲人勿聞,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為。我這個弟子,為了師傅可是費盡了心思!不信,回頭你儘管去問,看他是不是也說,我這個弟子用心良苦?!」(注2,欲人勿知,莫若勿為。出自,上諫吳王書,意思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語畢,也不再多� 攏 指醴絞├艘桓隼瘢  澩蟛嚼肴ァbr />
    注1:出自詩經,被引在《禮記》。上文是口惠而實不至。

    注2,欲人勿知,莫若勿為。出自,上《諫吳王書》,意思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17 11:44
    第十六章 當時桃花壓枝低

    「你,你……」陰方氣得鼠須亂顫,卻沒勇氣喝令嚴光站住,更沒勇氣質問嚴光最後那兩句話時什麼意思。

    數日之前,他與平陽侯府的人勾結,指使婢女小荷將劉秀騙到城外樹林,意圖置之於死地。事敗之後又果斷殺人滅口,並偽造了婢女小荷畏罪自盡的現場。種種作為,表面上看似天衣無縫,但細究起來,卻到處都是窟窿。

    所以,倘若他真的把嚴光逼到了急處,令這個「得意」弟子不顧師徒之情全力報復,絕對有的是手段跟他拚個玉石俱焚!而到那時,即便陰麗華成功嫁入了王家,王家也未必會冒著將自己搭進去了危險,再替他這個叔伯」親家「撐腰!

    更何況,嚴光先前所引用的那幾句古風,未必是無的放矢。先騙陰家將女兒嫁給王固,然後再將私底下的許諾斷然推翻,這種事情,王家的人絕對做得出來。他陰方平白結了許多仇人,最後卻撈不到任何外放為官的機會,肯定會成為整個長安城的笑柄!

    論人品,陰方跟他哥哥陰固,肯定難分伯仲。但是論智力,五經博士陰方,卻比司倉庶士高出太多。故而惱怒歸惱怒,心裡頭越越琢磨,越覺得嚴光的提醒未必沒有道理。然而已經對王家作出的承諾,他又沒勇氣收回,一時間,竟像個傻子般愣在了自家大門口,不知該前進還是後退。

    「站住,你不要跑,你,你好歹也是五經博士的女兒,怎能像個毛賊一樣翻牆入室!」正迷茫間,身後院子裡忽然傳出來一聲咆哮。緊跟著,怒罵聲,斥責聲,不絕於耳。

    「許三娘子,你,你竟然把我家的狗都給砍死了,你,你欺人太甚!」

    「抓住她,抓她去見官!」

    「小心,哎呀——」

    陰方立刻顧不上再胡思亂想,轉過身,大步流星往自家院子裡沖。從家丁們的叫嚷聲中,他判斷出是許家三娘子又翻牆去見了陰麗華。而這個姓許的女魔星跟劉秀情同手足,她來找陰麗華,不是奉命替劉秀傳遞消息,就是要帶著陰麗華一起翻牆逃走!

    說時遲,那時快,還沒等五經博士陰方一隻腳踏入家門,迎面處,已經衝過來一個矯健的身影。就像一團旋風般,緊貼著他的左肩闖了出去,將他帶得站立不穩,「撲通」一聲,摔了個四腳朝天。

    「三老爺,三老爺!」家奴們怕陰方有閃失,連忙圍攏上前,七手八腳將其扶起。待一通雞飛狗跳之後,再去追馬三娘,哪裡還看得到後者的蹤影?只看到一串血紅色腳印兒,從台階上一直延伸到門前大路,然後越來越淡,越來越淡,最後消失於道路的盡頭。

    眾家丁唯恐陰方責怪自己無能,又紛紛張開嘴巴,爭先恐後地獻計獻策,「是許三娘子,老爺,小的們看得清清楚楚。小的們這就去報官!讓五城將軍府派兵抓她!」

    「三老爺,那女瘋子跳牆進來,用刀子把攔路的狗兒全給宰了。小人們都曾經親眼看見,報到官府去……」

    「住口!」陰方被吵得心煩意亂,大喝一聲,將所有提議盡數打斷,「捉賊捉贓,你們一群廢物不能將她當場拿下,事後瞎嚷嚷管個屁用?報到官府去,官府就能相信爾等的一面之辭?到最後還不是變成一場糊塗官司,除了平白被官府訛詐一大筆錢財之外,還能得到啥?!」

    「是,是,三爺教訓的是!」眾家丁紅著臉,點頭哈腰,心中卻詫異地偷偷嘀咕,』不是您老人家說的,許三娘如果再敢來殺狗,就要報上官府抓她麼?怎麼事到臨頭,您老又心疼起錢財來了?真是怪哉,怪哉!』

    「先由著你們這些小王八蛋折騰,爾等折騰得越凶,王家越要急著娶丑奴兒過門!」朝著馬三娘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陰方以一個豪商子弟的本能,在心裡斷然作出決定。「到那時,答應陰某的說不定要提前兌現,一定能活活氣煞你們這群小王八蛋!」

    「阿嚏!」已經跑出了兩里多遠的馬三娘,猛地打了個噴嚏,涕泗交流。

    掏出手帕在眼角和鼻子上各擦了幾下,她笑了笑,繼續加快腳步。

    信,終於送到了陰麗華手上。信物,也從陰麗華手裡又拿了一件。丑奴兒跟劉三兒兩個,一個有情,一個有意,倒也是天造地設。接下來,就看嚴光他們幾個……

    忽然間,她的眼楮裡又湧出了幾滴淚水。順著臉頰,迅速滾到了腮邊。抬手用力擦了擦,她笑著低聲呵斥︰「小心眼兒,醋罈子,做都做了,又犯什麼傻!丑奴兒是個好女子,劉三是真心喜歡她。男人麼,有幾個一輩子能從一而終……」

    道理好像都說得通,她也努力想讓自己大度。然而,心中的酸澀感覺,卻越來越濃,越來越濃。眼楮裡的淚水,也越流越多,越流越快。怎麼擦,都擦不乾淨。

    劉三喜歡丑奴兒,丑奴兒也發誓這輩子非劉三不嫁。自己不過是憑藉多年的努力,才終於打動了劉三兒。這輩子,能在他心裡佔據了一小塊地方,已經足夠了,真的足夠了。自己不該,不該奢求太多。

    「三姐,三姐!你剛才去哪了?我們在四處找你!」前方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喚,將她心中的酸澀之意瞬間打散。

    抬手迅速在臉上抹了抹,馬三娘快跑幾步,炫耀地揮動捏在左手力的紅色繩結,「我當然去找丑奴兒了!趁著你們在大門口吸引陰方注意力的時候。丑奴兒如果堅持不肯出嫁,陰固和陰方倆老混蛋,怎麼也不能拿繩子捆了她送入王家!」

    「啊!你怎麼進去的,不怕狗咬麼?」朱佑、嚴光等人大吃一驚,紛紛迎上前來,圍著馬三娘上下打量。

    馬三娘被大夥看得不好意思,又故意晃了晃手中繩結,大聲回應道︰「當然是繞到後花園位置翻牆進去的。至於陰府的惡狗,都什麼時候了,還顧得上管它們。敢過來咬我,一刀一個砍了就是!」

    「啊?」朱佑、嚴光等人的目光,僵在了馬三娘被狗血染紅的裙襬處,嘴巴大張,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趁著大夥在前門吸引注意力的時候,翻牆、殺狗、簡單粗暴,卻終於達成了替劉秀送信的目標。換了大夥當中其他任何一個,都想不出來,更做不到。

    「我把朱佑寫的,不是,是劉三兒托朱寫的那份竹簡交給了麗華,她看完後,感動得無以復加!」不願意大夥將注意力都放在血跡上,馬三娘張開左手,將繩結在陽光下快速展示,「然後,她就從枕頭旁,拿來這個東西,讓我轉交給劉三兒。你們看,肯定是早就打好的,就等著有人幫她送到劉三兒手上呢!」

    「我看,我看……」眾人聞聽,果然顧不上再關注她裙襬處的血跡,紛紛低下頭,仔細端詳。只見兩條紅繩綰成連環心臟的形狀,中間還裹著一縷青絲,雖然簡單,其意卻不言自明。

    「同心結,這個我聽人說過,取的是永結同心之意!」沈定見識廣,嘴巴也快,唯恐同伴們分辨不出繩結的寓意,大聲向所有人解釋。

    「真的是同心結哎!以前只是聽人說過,還是第一次見到實物!」朱佑、鄧禹兩個羨慕得兩眼放光,恨不能將繩結搶過來,揣入自己懷中。

    「丑奴兒是個有心的,不枉了文叔差點為她丟掉性命!」素來仔細的嚴光,也沒留意到馬三娘眼角處隱約的淚痕,盯著同心結,看了又看。

    同樣是青春年少,他們當中哪個沒幻想過,能跟一個溫柔善良的絕世美女,永結同心?然而,好運氣卻未必人人都有。除了劉秀和鄧奉之外,大夥當中至今還沒有第三人得到過美女青睞,更甭提花前月下,海誓山盟。

    「朱佑,你把這個幫我帶給劉三吧,我去買藥,一會兒再回去!」看著眾人寫滿了羨慕的笑臉,馬三娘心中又是一陣酸澀翻滾。迅速將同心結塞進朱佑的手裡,轉過身,快步離開。

    」三姐,三姐你去哪?「朱佑愣了愣,邁步欲追。

    「我去買藥!」馬三娘不敢回頭,大步飛奔,唯恐讓大夥看到自己眼楮裡的淚水。「白蜜沒有了,我再去替劉三兒買一罐兒。你們,你們先回,把同心結帶給他。他,他看到之後,一定,一定會美出鼻涕泡來!一定!」

    「呼——」早春的寒風吹過,屋簷上,殘雪紛紛墜落,宛若落英,擋住了她修長的背影。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23 10:57
    第十七章 朝雨晚風皆如劍

    早在今天跟著眾人前往陰家的途中,她就存了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心思,將佩刀和書信,都偷偷帶在身上。而隨後的事態發展也正如她預先所料,陰府的家丁們都將注意力集中在了前門,後院除了幾條已經被她嚇破了膽子惡犬之外,毫無防備。

    於是乎,殺狗,送信,取信物,脫身,接下來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像她事先謀劃一樣完美,只是,當她將同心結帶出陰府並顯擺給眾人觀看之後,她自己的心,卻在剎那間,被傷了個鮮血淋灕。

    「丑奴兒是個有心的!」

    「劉文叔跟丑奴兒是天造地設!」

    「有情人肯定終成眷屬!」

    所有人,沈定、嚴光、鄧奉、朱佑,都滿了羨慕,都發自內心地替劉秀和陰麗華兩個祝福,而她,則沒有靈魂,沒有心臟,永遠風風火火,永遠稀里糊塗!

    沒有人去仔細想想,她馬三娘一個姑娘家為何連惡狗都不怕。沒一個人問一問她,被狗咬到沒有,陰府的圍牆高不高?沒有一個人問問她,被沒被陰府的家丁發現,最後到底如何脫身?更沒一個人,給過她同樣的羨慕與祝福!

    她就像空中的氣和大江裡的水,存在是應該的,沒必要被關注。不高興時變成狂風也罷,掀起駭浪也罷,早晚都會回覆平靜。她今天和過去對劉秀所做的一切,都像氣和水一樣可以視而不見。她對劉秀的所有深情,也可以被當成姐姐對弟弟的呵護,不需要過分在乎,更不需要任何回報!

    而這一切憑什麼?就憑丑奴兒比她馬三娘年紀小,長得好看,或者弱不禁風?以前大夥笑她馬三娘不識字,她現在已經可以親手記錄賬冊,可以倒著背誦詩經。以前大夥說她脾氣差,她現在輕易都不會發火,笑起來一樣滿臉溫柔……

    越想,馬三娘越覺得委屈。雖然送信和帶回同心結的事情,都是她主動所為。但做這些事情之前,她所考慮的,只是劉秀會不會開心,陰麗華是不是很可憐?做過之後,才忽然又想起了自己,才忽然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到底應不應該?!

    憑心而論,陰麗華被嫁入王家,對她才是最好的結果。從此劉秀就屬於她一個人,再也沒有狐狸精過來競爭。但想到劉秀聽聞陰、王兩家即將聯姻消息之時,臉上所呈現的淒楚,她又無法讓自己閉上眼楮,裝作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發生。

    「咿咿呀,呀呀,嗡嗡嚶嚶——「一陣古怪的樂曲傳來,令她忽然間毫好生煩躁。抬頭看去,只見不遠處,有群身穿綵衣的西域男女,正在一家剛剛開業的脂粉鋪子前,載歌載舞。男人個個都上戴著古怪的高帽,女人個個都用薄紗矇住了面孔。薄紗與頭髮之間,則是一雙雙水汪汪的眼楮,顧盼處,令圍觀者神魂為之顛倒。

    大新朝皇帝「號媫妒驉@保  啻蝸鋁睿 棖襖粗性 坊醯囊 蠔談髦鐘糯K裕 巰略誄ぐ渤侵校 瀆 蛺厴 哪心信   緩奔︰芏嗌倘耍 鷗髦窒懍稀 κ 湍信  ィ 輝鍛蚶錮吹匠ぐ玻 緩笥鎂∪ 斫饈  懍稀 κ 團  懷傷砍瘛⑵崞骱推淥獎閾 幕蹺錚 俚敉廢蛭鰲br />
    音樂和歌舞,則是胡商們招攬客人的重要手段。那些女奴個個手柔腰軟,隨著音樂輕歌曼舞,將看客們勾引的血脈賁張。等音樂和舞蹈到了高潮處,店舖大門就會猛地被人從裡邊拉開,各色寶石做成的首飾和罕見香料,就會被放在木盤上,一盤接一盤端出來,任由客人們挑選。如果客人們看上了哪個正在跳舞的胡姬,只要出得起價錢,就可以直接帶著走。即便一時荷包不夠鼓,也可以租一個年齡稍微大一些的胡姬回家,先由著性子春風數度之後,再「原物」奉還!

    馬三娘天性好動,若是在在平時,少不得要停下腳步欣賞一會兒胡姬的美妙身姿。然而,此時此刻,她卻是看別人越開心,自己就越煩躁,當下摀住耳朵,快速一閃而過。

    待終於聽不到那令人心煩的音樂時,她才將雙手從耳畔移開,收攝心神一看四周,只見行人雙雙對對,彼此間含情脈脈,這才醒悟,自己竟然不小心跑到了金荷池畔,民間男女正月末相約見面的好地方。

    此刻北風雖然依舊料峭,時令卻已經到了早春,殘雪未消,柳梢吐綠,新燕雙雙啄泥築巢。就連空氣中,都帶著一股子溫柔味道。形單影隻的馬三娘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立刻就準備抽身離去,就在此時,「啊!」,一聲尖叫忽然從左側樹林中傳了出來。

    心道光天化日之下,莫非還有敢霸王硬上弓?馬三娘一肚子悶氣正無從發洩,頓時心頭火起,手按刀柄,逆著受驚逃散的人流向前快速移動。待衝入了樹林之內,遠遠看清楚了施暴者身份,頓時更是火冒三丈!

    只見不遠處一棵柳樹下,身手矯健的王固,正跟在一名少女身後緊追不捨。以他本事,分明可以輕鬆將那少女擒獲,卻像玩貓捉老鼠的一般,追得興致勃勃。而在其周圍,則有十數個家丁,雙手抱在胸前,滿臉淫笑。另外還有兩個,還死死按住了一名頭戴方巾的書生。任那書生如何掙扎求肯,都堅決不肯放手!

    正在金荷池畔談情說愛的男女們,誰都不敢多事,拉著手遠遠的逃走,唯恐跑得慢了,也像那書生和他的未婚妻一樣,成為長安四虎的獵物,過後還有冤無處申!

    「一群膽小如鼠的廢物,即便是牛羊,被人殺的時候還知道叫喚幾聲!」馬三娘心中偷偷暗罵,俯身撿起一塊尚未完全化凍的土坷垃,朝著著王固頭上丟去。隨即,一擰腰,迅速躲入某棵柳樹之後。撕下裙子一角,乾脆利落地遮住了自家面孔。

    「哎呦」,慘叫聲從不遠處傳來,二十三郎王固,捂著腦袋倒了下去,疼得滿地打滾兒。

    家丁們被嚇得魂飛天外,爭先恐後上前救護,那文士也趁人不備,用畢生最大的力氣甩開控制自己的家丁,快跑幾步拉起少女,雙雙奪路而逃。

    「抓住她,抓住她,別讓她跑了!」王固即便被砸得眼冒金星,依舊色心不減,猛然坐起來,指著書生和少女的背影大聲咆哮。

    「是!」眾家丁不敢怠慢,拔腿就追。冷不防,從一棵柳樹後,又飛來數枚石頭、冰塊和土坷垃,將他們個個得鼻青臉腫。

    「誰,誰吃了豹子膽,敢管長安四虎的閒事!」家丁們經驗也算豐富,從土坷垃的力道和準頭上,就明白樹後藏的一定是高手。不敢將王固獨自留下,警惕地拔出刀劍,大聲斷喝。

    「我呸,什麼長安四虎,不過是四條癩皮狗而已!」馬三娘故意捏尖了嗓子,大聲痛罵。緊跟著,又是一通石頭,冰塊,土坷垃,將家丁們打得手忙腳亂。然後不待對方做出更多反應,雙腿發力,掉頭沿著來時舊路如飛而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23 10:57
    第十八章 金荷池畔雁鳴急

    「抓住她,抓住她,抓住她剁碎了喂狗!」王固終於看清楚了偷襲自己的人只有一個,從地上爬起來,大聲咆哮。

    「站住,有本事別跑!」眾家丁素來欺軟怕硬,發現自己這邊人數佔據絕對優勢,也勇氣倍增。從腰間抽出刀劍,一哄而上。

    馬三娘自幼在山間長大,又練武不綴,腳力之強,豈是一群家丁所能匹敵?即便故意放緩了腳步東轉西轉,也只用了短短的一小會兒,便將追過來的家丁們,全都甩得蹤影不見。

    她恨長安四虎在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肆無忌憚。更恨王固、王麟等人勾結起來,試圖謀害劉秀性命。而長安城內官官相護,想要將長安四虎繩之以法,肯定難比登天。所以,今日既然姓王的正巧又撞在了她手上,如果輕易放過,怎對得起名號叫做勾魂貔貅?

    想到這兒,馬三娘嘴裡偷偷發出一聲冷笑,三步兩步衝到西域女奴們正在獻藝的店舖門口,向一個迎正在跳舞的妙齡女奴身上指了指,低聲吩咐,「她身上的衣服和鞋子,給我來一套。快點兒,我家夫人等著急用!」

    說罷掏出四枚大泉,重重拍進迎上來的胡商手心。

    那胡商在長安城裡生意做得甚大,平時見慣了有錢人家的女眷購買胡姬衣服,為內宅增添閨房之樂。所以也不覺得馬三娘舉止怪異,立刻收起大泉,扭頭向身後快速吩咐道︰「莫克,取,取藍色,藍色妖姬,大,加大號。參照這位小姐的身高!」

    「是!」被喚作莫克的胡人店小二答應一聲,迅速取櫃檯後尋找適合馬三娘身高的舞姬衣服。不多時,就將裝衣服的包裹連同鞋子一併呈了上來。馬三娘抓起包裹和鞋子轉身便走,一隻腳已經踏出了屋門,忽然眉頭輕皺,再度轉身,指了指胡商要見的彎刀,低聲補充「這樣的刀,也給我一把。我家老爺一定喜歡!」

    胡人的冶鐵技術,遠不如中原。西域彎刀跟中原環首刀來比,只能算開過鋒的廢鐵。平時根本賣不出去,大多數情況下只能當作添頭白送。此刻聽聞女客居然要花錢買,那胡商豈有不買之理?當即,就命令店小二莫克從後院抱出十幾把長短不一,但裝飾得非常華麗的彎刀,供客人隨便挑選。

    馬三娘挑了其中刀鞘被裝飾得最扎眼的一把,迅速付了錢,用衣服將彎刀一包,轉身就走。從始至終,都沒跟店舖的主人討價還價。把那胡商開心得像吃了蜂蜜一般,衝著她的背影連連躬身。直到徹底聽不見她的腳步聲,才直起腰來,興高采烈地去招攬其他客人。

    他不知道大禍即將臨頭,只管著為賺了一大筆意外之財而興高采烈。而同樣不知道大禍即將臨頭的王固,此刻卻是百無聊賴。

    去追捕「刺客」的家丁們,已經離開小半個時辰了,卻沒有一點兒好消息送回來。金荷池畔的男男女女,也都跑了個乾乾淨淨,沒有誰還膽敢留在附近,等著他為所欲為。由於上午喝了虎鞭酒,先前好事兒又被人半途打斷,此刻他小腹內熱浪翻滾,兩腿之間,也漲得厲害。偏偏此地又遠離鬧市,既沒有青樓,也沒有土寮,可以立即進去一洩肉慾。只能閉上眼楮,回憶過去的某個「歡樂」場景,以慰空虛。

    可是光憑著回憶和空想,怎麼可能消解得了心中饑渴?從長安城內最大的妓院寶光樓,一直想到了南城根下只有兩張氈塌的偷香居,腦海裡前前後後逛了二十幾家妓院,王固都沒等令自己腹內的慾火平熄。相反,在虎鞭酒和邪念的雙重作用之下,他的呼吸變得愈發沉重,猛然用手扯住自己的書僮王欣,啞著嗓子吩咐,「你,跟我進馬車裡去!」

    「少爺!」書僮王欣被餓狼一樣的目光嚇得毛骨悚然,慘呼一聲,跪地求饒。王固精蟲上腦,哪裡肯聽,俯身一把拎住書僮的脖領子,直接推向車廂門口,「給臉不要是不是?告訴你,老子看上你,是你的造化。換做別人,老子還沒……」

    「咯咯咯咯……」一陣怪異的偷笑聲,將他咆哮瞬間打斷。王固紅著眼楮回頭,恰看到有個身穿藍色袍服,手腕和腳腕都套著銅鈴的西域舞姬,迅速躲向了附近的一棵大樹之後。

    「來人,抓,快把那異族小娘子給我抓住!」剎那間,王固就對自己的書僮失去了興趣。鬆開手,掉頭就追。

    眾家丁頓時如蒙大赦,先向驚魂未定的書僮王欣投過去同情地一瞥,隨即,兵分兩路,從左右兩個方向朝那藍衣舞姬迂迴包抄。

    對他們來說,自家少爺摧殘女人,當然比摧殘男人好!至少餘興未盡之時,不會也打起他們這些家丁的主意。而摧殘西域女人,更好過摧殘長安城的中原女子。西域女人多是胡商從萬里之外販賣過來的奴隸,哪怕被自家少爺給禍害死了,只要賠給其主人一筆小錢,就能了結所有首尾。而長安城裡中原女子,萬一她是某個官吏的家眷,王家少不得又要面臨一大堆麻煩!

    此外,能被留下作為可居奇貨,而不是丟在半路上喂狼的西域女子,相貌肯定都是百里挑一。個個眼楮藍得像春水,皮膚白的若凝脂。待自家少爺玩盡了興,如果還有時間,大傢伙兒……

    想著接下來的香艷場面,眾家丁也個個感覺血脈賁張。雙腿飛快邁動,嘴巴裡也發出一連串鬼哭狼嚎,「站住,別走,我家公子有賞錢給你!」

    「別跑!我家公子看上你了。要花高價為你贖身!」

    「站住,你跑不了。我家公子看上你,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站……」

    那西域女子被嚇的慌不擇路,在樹林中如同一隻離群的小羊般,從躥西跳。眼看著就要被家丁們團團圍住,忽然間,她停下了腳步,轉過身,衝著王固伸出了一根修長的手指,先向下點了點,然後緩緩向上勾起。

    「呃——」王固喉嚨地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兩眼發直,彷彿魂魄都被手指勾走了,呆呆不知所措。

    以往他在野地裡堵住了哪個女子,對方不是拚命掙扎,就是哭喊求饒。幾曾有誰像西域舞姬這般,明明被追到了窮途末路,卻根本不知道害怕,反倒主動相邀?這滋味,新鮮、刺激,且帶著幾分神秘。就像已經吞到喉嚨口的魚餌般,讓人欲罷不能。

    「少……少爺,她好像在……在叫你過去。」一家丁停住腳步,結結巴巴的提醒。

    「用你說?」王固一甩胳膊,將此人抽出了三尺遠,」老子當然知道她在叫老子過去。老子讀了這麼多年聖賢書,得待之以禮。你們,你們誰身上有貴重物件兒,速速拿來我用!「

    「這……」眾家丁面面相覷,誰也弄不清楚自家少爺,怎麼忽然從色中餓鬼,變成了謙謙君子。

    「禮物,拿禮物,趕緊!」王固等得心急,抬起腳,朝著身邊的家丁頭目王爽身上亂踢。

    「有,有,西域,西域人最愛錢。拿,拿什麼都不如直接拿錢!」家丁頭目王爽如夢初醒,從腰間取下一個鼓鼓囊囊的荷包,雙手捧給自家主人,「裡邊有二十枚大泉,五枚大布……」

    「� 攏 贗返秸朔考穎讀歟 蓖豕膛智攔砂 笊蚨稀K婕矗 僖律潰 貿鱟約浩剿卦誄け裁敲媲暗聶驃婀 幽Q 掏滔蚯白 思覆劍  琶嬪吹奈饔蛭杓Ч笆治﹫瘢 耙壩新藎 懵`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這是《詩經-鄭風》裡的名篇,此刻用於向陌生女子表達愛慕,再應景不過。只可惜,那西域舞姬,卻不通文墨,眨巴了幾下水汪汪的大眼楮,擺手嬌笑,「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哦——」王固被嬌滴滴的笑聲,勾得簡直無法正常呼吸。手按胸口,誇張地發出一聲呻吟,隨即合身撲上。

    那西域舞姬,卻不肯讓他輕易得手。忽然急速後退,緊接著轉過身去,拔腿就跑。一邊跑, 一邊不斷轉過蒙著面紗的臉向王固凝望,彷彿唯恐他不肯跟上來。

    「美人兒,等等我!」到了此刻,王固的豬腦子怎麼還會懷疑有詐?大叫一聲,奮起直追。

    「少爺,等……」一名家丁唯恐王固有閃失,拔腿就要跟上。才跑出三兩步,後脖子處,就狠狠挨了自己人一巴掌,「等你個頭?等你幫忙掰大腿呢,豬一樣笨的東西!」

    「這……」挨了打的家丁停住腳步,訕訕而笑。「我,我不是擔心……」

    「擔心,我看你是想跟著喝湯吧!」家丁頭目王爽上去,又是賞了此人一個大「脖摟兒」,「咱家少爺再不濟,也練過好幾年的武。收拾個西域娘們,還用你來擔心?滾,老老實實在附近守著。等少爺樂呵完了,自然就能輪到你們!」

    「是!」眾家丁知道王爽說得在理兒,答應著,四散走開,以防有其他人不小心闖過來,打攪自家少爺的「雅興」。

    有如此貼心的家丁幫忙,王固自然追得更加起勁兒。跟那神秘西域女子一前一後,速度不快不慢,如同情侶嬉戲一般,轉眼間就離開了手下人的視線。

    又往前跑了幾步,西域女子突然停住腳步,轉臉看著王固,用極度古怪的腔調說起了生硬的漢語,「你隨我來,去那邊的草屋。代價,很貴,你,不能反悔!」

    「本公子這輩子,就不缺錢!美人兒,只要你活好!」王固乃是花叢老手,當然知道西域女子在長安的行情,將荷包晃了晃,得意洋洋地回應。

    那女子果然貪心,眼楮盯著荷包,看了又看,直到把王固看得都不耐煩了。才忽然又用手指朝他勾了勾,轉身便走。

    王固收起荷包,快步跟上。這一回,女子沒有再逃。而是將他快速引向了一個湖畔觀賞風景的草屋,推開門,自己搶先一步紮了進去。

    「小娘們,倒是會做生意,連房錢都省下了!」王固立刻不屑地撇嘴,心中好生為那西域女子的吝嗇而鄙夷。然而鄙夷歸鄙夷,湖畔草屋內顛倒鸞鳳,對他來說,也肯定別有一番風味。因此,抬起腳,大步跟上,眨眼功夫,就追進了門內。

    門,「吱呀」一聲,被女子關上。茅屋內,伸手不見五指。

    一股寒氣,撲面而來,讓王固不禁打了個寒顫。他雙腿接連後退,同時在嘴裡大聲說道︰「嘶!好冷,真的好冷,美人,這裡邊冷得很,不如上我的馬車……」

    「馬車哪裡有這裡好!」那西域女子說話的聲音無比僵硬,動作卻敏捷如電。猛地一擰身,長腿如鞭般旋踢,「叮叮噹噹」,帶著一長串銷魂的銅鈴聲,正砸在王固的脖子上!

    「啊——!」饒是心中已經生出了警惕,王固依舊被砸了個結結實實。身體不由自主橫飛而起,「咚」地一聲撞在了茅屋的木頭牆壁上,額角處,血流如注。

    「賤人,敢設計老子,你可是老子是……」多年來橫行霸道的習慣,令他根本不懂得暫避對方鋒芒。單手支撐起身體,破口大罵。

    又一記腿鞭貼著地面抽了過來,正中他的嘴巴。銅環與左腮相撞,擊飛數顆牙齒。

    王固從小到大,哪裡受過如此重的傷?只疼得眼前一黑,金星亂冒。

    那西域女子卻不肯見好就收,舉起帶鞘的彎刀,劈頭蓋臉亂砸。每一下,都帶起呼嘯的風聲。

    」快——「王固張開嘴巴,大聲呼救。黑暗中,那女子卻好像能看清楚他的一舉一動般,迅速抓起一把泥土,將他的嘴巴塞了個滿滿。緊跟著,又是一記刀鞘,剛好落在王固的鼻子上,打得鮮血狂竄而出。

    」嗚!」甜的,酸的,苦的,辣的,鹹的,鼻孔裡宛若開了醬菜鋪子,各種味道順著鼻樑直接竄入腦門兒。王固被刺激得兩眼落淚,雙耳轟鳴,兩手兩腳四下亂揮。

    「乒!」又是一記刀鞘抽下,正中他的小腹。王固只覺得自己好像被馬蹄子重重踢了一腳,小腹抽搐,上午時喝下的虎鞭酒,直接竄到了嗓子眼兒。然而,嘴巴裡頭,卻塞滿了泥土,令酒水和食物殘渣根本無法往外噴,只能繞路竄向鼻孔,伴著血水一道竄出來,宛若兩道湧泉。

    剎那間,茅草屋中,惡臭撲鼻。那」西域女子「恨他骯髒,閉上嘴巴不再斥罵。手裡的刀鞘,卻揮得更急。王固最初之時,還能勉強揮動胳膊招架,轉眼間胳膊和大腿上也挨了幾記,就疼得徹底失去了抵抗的勇氣,雙手抱住腦袋,膝蓋縮捲到小腹前,滿地亂滾。

    扮作西域女子的馬三娘最看不得男人耍死狗,頓時將刀鞘揮得更狠。不消片刻,便將王固抽得渾身上下便如同血葫蘆一般,再也看不到一塊好肉。鼻孔裡發出的呻吟聲,也越來越弱,漸漸地,幾不可聞。

    「這麼不經打?你不要付出代價嗎,代價,就是你的半條小命兒!」馬三娘打得也有些手乏來,但是又怕王固詐暈,抬起腳,狠狠踹了幾下,發覺此人真得只剩下半條命,冷笑一聲,收起刀,轉身就走。

    左手剛剛講茅屋的門推開一條縫隙,藉著外邊的日光,卻恰看到王固的身體上,有一個醜陋的東西,像旗杆般高高地豎起。於是乎,心中怒火,再度獵獵而燃。

    「叫你到處劫掠美色!叫你今天搶掠民女!叫你打丑奴兒的主意!」馬三娘咬牙切齒,低聲痛罵。猛然間,計上心來,抽出彎刀,信手下揮,「噗」 紅光飛濺,………

    「嘎嘎嘎嘎!」 早春的湖面上,無數野雁尖叫著飛起,拍打翅膀生成的狂風,吹得水波上下激盪。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V123210

LV:9 元老

追蹤
  • 291

    主題

  • 279508

    回文

  • 36

    粉絲

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