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鬼怪] 無心法師 作者:尼羅(全文完)

 
BloomCaVod 2017-12-6 19:17:0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9 83765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42
第五十章、佛的笑

  出塵子坐在狗洞大小的黑洞旁,把馬燈放到一旁地上照明,自己咔嚓咔嚓嚼了幾十塊油漬麻花的餅乾,然後擰開水壺仰頭灌了一大口水,呼嚕呼嚕的漱了一氣,扭頭「噗」的一聲噴出老遠。無心沒想到出塵子嘴如水槍,如此有勁,幾乎看呆;而出塵子是個講究人,漱過口後又從懷裡摸出一根細細的牙籤,以手掩口開始剔牙。

  等他重新收拾出一口大白牙之後,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多小時。他解開緞帶重新繫了長發,然後背好油布口袋,拎起馬燈就預備鑽洞。無心等得很不耐煩,如今見他終於有所行動了,連忙跪爬在了他的身後,又小聲問道:「道長,鑽過這一條洞,還要怎麼走?」

  出塵子的身量類似顧大人,肩寬背闊的,所以此刻極力縮了肩膀,想讓自己的身段秀氣一點:「如果貧道沒記錯,這條洞的盡頭還是個坑。」

  無心聽在耳中,一時不知如何表態,只有三個字可以形容心情,但是又偏於不遜。舌頭在嘴裡動了動,他忍不住,還是說了出來:「他媽的!」

  出塵子沒有和他一般見識,在入洞之前又說了一句:「彼坑不同於此坑。」

  無心立刻來了精神:「哪裡不同?」

  出塵子把腦袋伸進了洞口:「彼坑更大。」

  洞通坑,坑藏洞,而且不見天日,怎麼想都是危險地方。可無心隨著出塵子入了洞,發現週遭除了潮濕之外,不但沒有蟲豸,甚至連條冬眠的蛇都不見。出塵子爬著爬著,從懷裡摸出一張紙符貼上了洞壁。無心聽他隱隱的又喘起來了,忽然懷疑是空氣有了變化,連忙向前問道:「道長,你感覺怎麼樣?」

  出塵子頭也不回的答道:「唉,累啊!」

  無心又想起了一個問題:「道長,你今年貴庚啊?」

  出塵子沒理他。

  無心看不出出塵子的歲數,如果出塵子有些年紀了,無心就打算幫他背包挎槍,減輕他的負擔;但是他既然裝聾作啞,無心懶得追問,正好省了力氣。

  這個洞子正如出塵子所描述的那樣,口小肚大。出塵子爬行不久,便可放寬肩膀加大動作;再過了一段路途,他索性彎著腰站起來,拎著馬燈向前一溜小跑。跑著跑著他停了腳步,卻是腳下多了幾級向上的石階。

  踏上石階走出去,他昂首挺胸算是出了洞。無心跟在後方,一路走一路撫摸洞壁。洞壁本來都是濕土,可走著走著開始出現了層層岩石。無心心想千佛洞總不會是個土洞,石頭一旦出現,可見千佛洞也應該是近了。

  及至踩著石階也出去了,他舉目一望,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他和出塵子是站在了險伶伶的一塊大石頭上,石頭上方是黑漆漆的嶙峋穹頂,石頭下方則是兩人多深的大石坑。石坑底部坎坷不平,而正對面的石坑下方,正有一個深深的洞口。

  出塵子伸手向洞一指:「那裡就是千佛洞了!」

  無心先不管千佛洞,只是上下左右的亂看。腳下的大石頭凸出石壁,四面不靠,如何下到坑底就成了問題。直接跳下去,坑底不是軟土,崴了腳扭了腿不是玩的;攀援下去,石壁上又光禿禿的不生草木,無處可以借力。

  出塵子故技重施,還是拎著鏈子先把馬燈放下去,鏈子不夠長,馬燈正好懸在了半空。只要有一點光明,出塵子就能摸索著扳住凸起石塊,一點一點的爬下去。不過畢竟還是見老了,他記得自己當年爬得挺容易,如今卻是笨手笨腳的很困難。

  待到他落了地,無心把馬燈收上去。用牙齒咬住馬燈提手,他倒是比出塵子靈活許多。三下五除二的下到坑底,他把馬燈交還給出塵子,然後逕自就要往所謂的千佛洞口走去。出塵子連忙喚住了他:「慢著,不要莽撞!」

  將一張紙符拍在石壁上,出塵子又要給無心也貼一張。無心擺了擺手:「道長,我不用。千佛洞你沒進過,我也沒進過,不知道里面是什麼情形。紙符省著用吧!」

  出塵子點了點頭:「沒有關係,我昨天把歷年所畫的紙符全都翻出來帶上了,應該夠用。」說完他俯下身,把手中的紙符放在了地上。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向千佛洞。出塵子在洞口正前方拽住了無心,又把馬燈遞給他道:「瞧瞧,是不是有佛?」

  無心伸長手臂送出馬燈,藉著玻璃罩子裡的如豆之光,他向內望去,果然看到洞內左右分別立著一尊塑像。塑像興許是不見天日、不受風雨的緣故,居然還保留著一層鮮豔的色彩。

  無心提著馬燈走上前去,近距離的仔細觀察塑像。出塵子見他無所畏懼,就也跟了過來。塑像是位菩薩的形象,慈眉善目低垂眼簾,臉色粉白豐潤,質地既細膩光滑,顏色也是又正又勻。出塵子第一次看清了菩薩的真容,心中就生出了許多感想,隨口對無心說道:「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前人,竟然擁有如此精妙的技藝。如今的石匠,本領可是不行了!」

  無心正在凝神留意洞內情形,所以只漫不經心的答了一聲。菩薩像再老也老不過他,所以他沒辦法像出塵子一樣歡喜讚歎。

  出塵子欣賞夠了兩尊菩薩,然後一甩袖子,手裡多了一柄小小的令旗。無心冷眼旁觀,見他彎腰把旗杆往地面的石縫裡插,就開口問道:「茅山道術?」

  出塵子一搖頭:「非也,本門博采眾家之長,豈會拘泥於一派?」

  無心把馬燈放到了令旗前方:「道長,不必做法了,洞子深處我不敢說,可是百米之內一定安全,絕無邪祟。」

  出塵子知道無心是有點本事,可是本事能有多大,他估量不出。拔出旗子拎起馬燈,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把心一橫,邁步踏入了洞內。

  洞外一片亂石,洞內卻是越走越平整。出塵子左顧右盼,忽然問道:「無心,你來瞧瞧,他們都是誰?」

  無心望著石壁上的彩色圖畫,一邊回憶一邊猜測:「好像是十八羅漢……」他用手指輕輕撫過連成一片的壁畫:「沒錯,真是十八羅漢。」

  出塵子笑了一下:「看來貧道很有先見之明,給它起名叫做千佛洞就對了!」

  無心隨著他慢慢向內走:「道長,令先師作為青雲觀的住持,在俗世裡,也算是名利雙全了,為何非要尋死?而且就算是活膩歪了,也沒有死在千佛洞內的道理啊!」

  出塵子放緩了腳步:「因為……因為先師想要效仿太師叔祖。」

  無心不動聲色:「結果如何?」

  出塵子低聲答道:「結果……結果先師走火入魔,不顧我的勸阻,一意孤行。」

  無心不置可否的一笑:「要是把十八羅漢鏟了,換成玉皇大帝元始天尊;或者是讓令先師提前剃了頭髮去做和尚,就對勁了。」

  兩人邊走邊說,沿著洞內甬路走出老遠。末了甬路一轉,出塵子領先一步拐了彎,隨即卻是驚呼一聲。無心瞬間趕上,就見甬路越發寬敞平坦了,兩側路邊每隔幾米就立著一尊一人來高的佛像。佛像緊靠洞壁,各有形象千姿百態;要說精緻,不輸於洞口兩尊菩薩,而且也是顏色分明,乍一看彷彿是兩隊活人在夾道歡迎他們。

  出塵子看在眼裡,動在心中,暗想若是能把這佛像運出一樣兩樣,用來送禮倒是真不錯。黑暗中依稀看到佛像彷彿全是寶相莊嚴,並非猙獰的夜叉明王一類,他更滿意了,因為佛菩薩更符合他的審美。

  出塵子在看,無心也在看。起初的幾尊佛像的確是華美飄逸,同洞口菩薩是一個風格。然而走出了幾十步之後,無心忽然低低的起了疑聲:「道長,看你身邊的佛像!」

  出塵子正提著馬燈往前走,聽聞此言,立刻原地轉身。舉起馬燈一照佛像面容,他也愣了一下。

  原來在不知不覺之間,佛像的容貌竟是有了變化。和方才幾尊不同,出塵子就見眼前佛像雖然也是色彩鮮潤,然而低垂的細長雙眸卻是向前睜開了,眼珠雪白,並未畫出黑眼仁。

  向前幾步再照一尊佛像,佛像的眼睛越發睜大了,兩邊嘴角向上翹起,表情堪稱歡暢。洞內前後都是無盡的幽黑,一點光芒托出上方詭異的佛臉,出塵子強定心神,轉向無心答道:「我看見了。」

  無心沒有說話,抬手解下了背後的短劍。帶著出塵子向前又走了一段路,他停下腳步,再次看向身邊佛像。

  佛像的面孔已經改成了青白顏色,神情冷酷,唯有一張嘴大笑咧開,顯出一種意味深長的突兀。原地轉了個圈,他發現左右的佛像全都在笑。

  前方的路還未走完,不知到了最後,佛像會演變成什麼恐怖樣子。出塵子輕聲開了口:「我看,洞子已經對我們做出警告了。」

  他扭頭望向了無心:「佛像的表情說明了一切。外面是平安的,所以佛像美麗;越往內走,越凶險。」

  無心正視了他:「還走不走?不走的話我們馬上出去,也來得及。」

  出塵子嘆了口氣:「出去的話,秘笈怎麼辦?」

  無心搖了搖頭:「我當然是沒辦法。」

  出塵子轉向前方:「那還是繼續走吧!」說完他一步邁出去,卻是猛然絆了個踉蹌。無心連忙扶住了他,兩人低頭一瞧,就見地上趴著一具小屍體,後腦勺上還拖著一根細細的小辮子,可見應該是個男孩。

  無心拔出短劍,因見小男孩的兩隻小手還算飽滿,彷彿並未十分腐爛,便把短劍貼地插到小男孩身下,想要把他翻過來。然而小心翼翼的試探了幾次之後,卻是不成功。最後他抽出短劍,直接伸手抓住小男孩的衣裳,強行把人拎了起來。

  出塵子提著馬燈一照,隨即閉著眼睛扭開了頭。不知道小男孩在地上趴了多少年了,臉上的皮肉竟然粘上了地面。無心一拎之下,小男孩的臉皮被生生撕下去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42
第五十一章、一觸即發

  看小男孩的穿戴打扮,絕不是近些年的人物,近些年的孩子們至少不會再留小辮子。出塵子不肯正視小男孩的面孔,單是提著馬燈照亮;無心則是把小男孩放回地上,從頭到腳的摸了一遍。一無所獲的蹲穩當了,無心低頭凝視著小男孩。看著看著,他伸手在小男孩的臉上抹了一指頭。

  血和外界是一個溫度,他低頭嗅了嗅,也是正常的血腥味道。千佛洞再怎麼與世隔絕,其中的屍首也沒有不腐的道理。可小男孩的確就是不腐——當然,也不是完全的不腐,然而爛得有限,除了臉皮與地面緊貼太久、不易分離之外,其餘部分的皮膚都還堪稱完好。

  把小男孩的小手扯起來送到鼻端又嗅了嗅,隱隱的也有了臭味。無心把指尖的鮮血蹭到地上,然後站起身說道:「道長,你發現沒有?洞裡沒活物。」

  出塵子的目光避開了小男孩,深以為然的對著無心一點頭:「不錯。」

  沒活物,細皮嫩肉的一具小屍首擺在地上,連蛆蟲都不生。無心又回憶了小男孩最初的姿勢,發現對方彷彿正是在張牙舞爪的往外跑,跑著跑著一跤跌倒,跌倒之後就再也沒爬起來。

  他想得到,出塵子自然也想得到。兩人對視一眼,然後心照不宣的一起向洞子深處望去。無心跨過小屍體繼續向前,同時口中問道:「你師父好像是在洞裡作了孽。」

  師父不做臉,出塵子也無言回護。一邊追趕無心一邊環顧左右,他就見佛像的變化越來越大,雖然身姿還是莊嚴曼妙,然而面孔從詭笑漸漸轉為獰笑,最後竟是大眼大嘴,如同鬼怪一般。出塵子常年的養尊處優,此刻就有點禁受不住。一甩袖子亮出令旗,他輕聲向無心說道:「站住,前途凶險,讓我測一測是否會有鬼魂作祟!」

  無心宛如後腦勺生了眼睛,頭也不回的低聲斥道:「收回去!有沒有魂魄,我比你先知道!」

  出塵子伸手一指他的背影:「好哇,你敢呵斥本道爺!你——」

  話沒說完,出塵子忽然失了聲音。姿態僵硬的伸著手臂,他發現前方的無心消失了。

  出塵子雖然和無心言語不對付,但是也絕無把他丟在洞裡的意思。舉起馬燈上下照耀了一番,他慌了神:「無心哪!無心?」

  一隻蒼白的手忽然斜刺裡伸出來,猛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子。出塵子瞪圓了眼睛剛要叫,冷不防就聽無心的聲音響了起來:「該拐彎了,你拎著燈還瞧不清楚?」

  出塵子無聲的籲出一口長氣,邁出一大步之後發現前方果然無路,真得向右拐彎了。無心先拐一步,站在原地等他,心想帶他不如帶顧大人。顧大人一旦被逼急了,還能散發出一種大殺四方的煞氣,既能嚇人也能嚇鬼。出塵子倒是有道行,可惜道行稀鬆,膽量也稀鬆。

  兩人先前已經向右拐了一次,如今再拐一次,不知甬道究竟通往何處。出塵子眼看前方平坦清淨,沒有怪佛也沒有屍首,拎著馬燈就想上前;不料無心抬手一擋,低聲問道:「道長,你看我們附近有沒有能夠鎮壓鬼魂的東西?」

  出塵子怔了一下:「什麼意思?」

  無心閉上了眼睛:「一步之外,儘是鬼魂!」

  出塵子聽是鬼魂,反倒不甚怕了。高舉馬燈仔細檢查了週遭,他最後對無心說道:「先師的確是布了鎖魂的陣法。」

  無心又問:「我能通過去,你能嗎?」

  出塵子當即從懷裡摸出了一張黃符,「啪」的一聲拍上了自己的眉心:「能。」

  不知不覺之間,無心成了領頭的人。閉上眼睛走在前方,他能夠感受到身邊的鬼魂如同氣流,翻翻滾滾暗潮洶湧,分明是在極力衝擊外來的活人。自己本無魂魄,不怕軀殼被奪;出塵子用一張黃符護在眉心,想必也是無恙。放緩腳步等待出塵子趕上來,無心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道長,陣法既是鎖魂的,如果放了陽氣重的活人進去,會有什麼後果?」

  出塵子想了又想,末了吹著面前垂下的黃符說道:「我不擅長佈陣。」

  然後兩人一起扭頭,又對了眼——一旦陣破,可不是鬧著玩的!

  心有靈犀一般,兩人一起加快了速度,連跑帶跳的往前衝。一口氣跑到底,前方卻是個左拐彎。無心知道出塵子全靠馬燈照亮,不如自己靈敏,所以抓著他的手腕急轉向左。面前不再是長長的甬道了,變成一間方方正正的石室。出塵子還未反應過來,無心先看清楚了——入口石壁上貼了幾張紙符,而石室地上層層疊疊,堆滿了屍首!

  情況已經徹底明朗了,出塵子的師父想要自行悟出岳綺羅的本領,必然不能只是紙上談兵。不知道他在洞內殺死了多少人,因為他需要魂魄,需要軀殼。岳綺羅在第一世時甚至自殺而死,出塵子的師父既然走火入魔不能自拔,恐怕下場也是不堪設想。屍首和魂魄被陣法分隔開來,想必也是有個緣由在裡面。

  無心不敢停留,拽著出塵子繼續跑。出塵子剛剛看清現實,就身不由己的抬腿踩上了屍首。屍首類似外面甬道內的童屍,都是前清時代的形象,男女皆有,只不過全是俯趴著,所以看不到臉面。人在初死不久之時,身體會逐漸冷硬,然而過個一天半夜,又會慢慢恢復柔軟。出塵子一腳接一腳的踏下去,總感覺自己要往下陷。無可奈何,他只好高抬腿大跨步,一顛一顛的向外竄。無心的手像鐵鉗一樣,狠狠攥著他的腕子。兩人一陣風似的掠過屍堆,末了無心在石室另一端的出口跳下去,左腳在一具屍首上絆了一下,正好將屍首踢翻過來。出塵子藉著火光低頭一瞧,心中又是一凜——是女屍,眼睛鼻子都被利刃旋下去了,白臉上留下三個鮮紅的窟窿。死得越慘,怨氣越重,鬼魂越凶。施加在女屍身上的虐殺,大概就是由此而來。

  石室方方正正,出去之後碰了壁,原來還得向左拐彎。無心見前路又是一條甬道,便也顧不得許多,帶著出塵子繼續狂奔。

  兩人接連又拐了三個彎,路上平安無事。最後走投無路了——前方立了兩扇鐵門。

  鐵門關得嚴絲合縫,就和一般人家的院門差不多。出塵子走上前去,提了馬燈上下的照,最後連個門把手都沒找到。轉身面對了無心,他皺起兩道長眉唉聲嘆氣:「先師的心意,真是莫測。」

  無心也犯了難。甬道本來就夠寬敞,鐵門又是頂天立地,上下都沒有可供翻越的空間。沒有把手,也沒有鎖眼,讓人撬都沒法撬。出塵子摘了眉心的黃符塞進袖子裡,和無心兩個人在門前來回的走。正是無計可施之時,無心忽然在一扇門前停住了腳步。背起雙手仰起了頭,他忽然踹出一腳,只聽一聲鏗鏘之響,門扇竟是向內開了半寸。

  出塵子目瞪口呆,原來鐵門真就只是兩扇鐵門,其中並無玄機。而無心站穩之後點了點頭:「令先師的心意,果然莫測。」

  兩人當即一起動手,拚命推動一扇鐵門。鐵門雖然也有門軸,但是門板沉重,上下又摩擦著石壁,所以很不靈活。等到門縫容得下一人側身出入了,兩人便魚貫而進。進入之後,無心眼前一亮,發現了一片新的天地。

  原來面前又是一間石室,四壁平整,很有房屋的意思。門口兩側忽然騰起了火苗,是出塵子發現了石壁上突出的油燈支架,燈裡還存著半碗油。

  有了油燈照明,無心的視野就更清晰了。前方的情景很像出塵子的會客室——正中央擺著一張木製羅漢床,床上盤腿坐著一位鬚髮皆白的老道。老道身著黑袍,本是個打坐的姿勢,然而一個腦袋歪得詭異,幾乎快要側枕到一邊肩膀上。

  出塵子微微彎了腰,躡手躡腳的走上前去細看老道的面容。無心也跟上去了,輕聲問道:「是令先師嗎?」

  出塵子張著嘴回過頭,顫巍巍的一點頭:「是。」

  然後他抬手掀起了老道的長發,就見對方的脖子上赫然一道刀傷,不但砍斷筋脈,甚至連頸骨都幾近斷裂。鮮血早流盡了,白生生的骨茬翻出來,看著正是驚心動魄。

  出塵子低頭長出了一口氣,抬起的手頹然落下;同時發現師父的道袍之所以看起來是黑色,乃是因為被鮮血浸染透了的緣故。

  斯人已逝,而且逝了好幾十年,導致出塵子哀而不傷,做不出哭天搶地的樣子。無心則是把目光移向了羅漢床兩邊。兩邊和普通的居室一樣,擺著桌椅櫥櫃書架子。無心走到書架前,發現架子上並無灰塵,書本也都排列得挺整齊。一本一本的抽出來看了封面,他開始尋找秘笈。

  他行動了,出塵子也不閒著,伸手去摸羅漢床上鋪著的被縟,又掀了師父的袍子下襬往裡看。忽然「啊」了一聲,他在床角的被縟下面翻出了一本薄薄的冊子,口中說道:「找到了!」

  無心連忙過去觀看,就見冊子封面上果然只有「秘笈」二字。出塵子翻開冊子,裡面並無文字,一頁一頁都是符咒的圖案。一般的符咒多是畫在長紙條上,冊子上的符咒卻是與眾不同,無邊無際的佈滿整頁,一眼看去,如同亂麻一般。

  抬眼望著出塵子,無心問道:「看得懂嗎?」

  出塵子沉吟著點頭:「略懂。」

  無心還要繼續說話,不想話未出口,耳邊卻是響起了金石之聲。覓聲望去,他只見一條手臂直挺挺的從門縫中伸了進來,隨即上方又拱進了一個女人腦袋,臉上赫然三個血窟窿!

  出塵子登時一哆嗦,而無心瞬間明白了,立刻衝向鐵門:「糟了,借屍還魂!」

  未等他雙手觸到鐵門,出塵子拔出手*槍對準門縫,扣動扳機就是一槍。子彈力道極大,打得女屍向後一仰。而無心抓住機會推動鐵門,竭盡全力的想要把門重新關嚴。哪知他一股子力氣還沒使完,旁邊一扇鐵門也有了動靜。出塵子合身撲上來頂住鐵門,蒼白著臉問道:「借屍還魂?」

  無心雙腳蹬地,背靠鐵門:「鎖魂的陣法一定是出了問題,洞裡的鬼魂現在自由了!」

  外面不知來了什麼東西,咚咚的在撞鐵門。出塵子效仿無心,也用雙腳蹬地借力。馬尾巴辮子散開了,他一頭一臉全是頭髮:「怎麼辦?」

  無心簡直快要忘了喘氣:「不知道!」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43
第五十二章、碰壁

  無心和出塵子都是身強力不虧的人,然而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一群狼。況且狼還有著趨利避害的本能,外面那一群行尸走肉卻都是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傢伙。無心背倚鐵門,就覺得身後一股子推力十分強大,自己的雙腳蹬在石板地上,身不由己的在一點一點往前蹭。

  出塵子比他個子大份量重,這時倒是稍稍有了一點優勢。抬起一隻手摸進懷裡,他咬牙切齒的開口說道:「無心,我們不能坐以待斃。我這裡還有許多驅鬼的符咒,多少總會有點效驗。」

  無心立刻扭頭望向了他:「怎麼用?」

  無塵子深吸一口氣,合身猛的向後一頂,把已經被微微推動的鐵門頂回了原位:「只要貼到外面門板上就行!」

  無心登時擰起了眉毛。一門之隔便是凶殘的活死人,誰有本事跑出去貼紙符?只怕是剛一露頭,便被屍首們撕碎活嚼了!

  可是不冒這個險也不行,行尸走肉們打起衝鋒可是不含糊的,橫豎已經全是死人,在鐵門上撞成粉身碎骨也不在乎。對著出塵子一點頭,無心決定和他分工協作,務必做成此事。

  三言兩語的交談過後,出塵子咬破舌尖,連血帶唾沫的在紙符後面舔了一大口。把紙符交給無心,他把貼身藏著的勃朗寧小手*槍也拔出來了。忙裡偷閒的重新紮好馬尾巴辮子,他雙手握槍,提起了精神。

  無心的身體略略鬆了點勁,讓一扇鐵門緩緩開出縫隙。一轉身面對了鐵門門縫,他就見門外黑黢黢的全是人形,藉著門內兩邊的油燈光明,他就見一張鐵青的面孔直湊上來,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很有幾分人樣子;不料在發現門縫不足以讓腦袋探入之後,這位體面的活死人驟然張大了嘴,一口便咬上了鐵門邊緣。無心不敢耽擱,順著門縫伸出左手臂,「啪」的一聲就把紙符貼到了鐵門外面。手背隨即一痛,正是被其它屍首的指甲抓傷了皮肉。

  無心連忙縮回了手,而出塵子抓住時機瞄準門縫,一槍先把咬鐵門的活死人轟了個倒仰。接連扣動扳機又打出幾槍,他雖然不能把外面的屍首再殺一遍,但是利用子彈的衝力,倒是把積極進門的幾位全轟了個東倒西歪。無心收回手推動鐵門,使出拚命的力氣把鐵門重新關好。倚著鐵門等了片刻,他發現自己這一邊果然是安靜了,可是出塵子所頂住的另一扇鐵門則是情形不妙,被外面的行尸走肉衝撞的咚咚直響。顯見一張紙符還不夠用,須得再加一張。

  出塵子趁著舌尖傷口還新鮮,又取出一張紙符舔了一口。兩人故技重施,無心故意把手背傷口滲出的淡淡鮮血抹開了,然後在出塵子的雙槍掩護下,險伶伶的再次開了門縫,貼出紙符。果然,這次他沒有再受傷害;出塵子也不含糊,槍槍不落空。眼看中彈的屍首搖搖晃晃的又要爬起來了,他和無心一起發力,大喝一聲推動鐵門,把兩扇大門徹底關嚴實了。

  門外漸漸的安靜了,但也不是純粹的沒了聲音。屍首們依舊在動,只是不再衝擊鐵門。出塵子鬆了口氣,無心留意到了,也跟著發出一聲嘆息。

  「不知道兩道符咒能夠抵擋多久。」出塵子把手*槍重新掖回身上,一張臉上沒有血色,但是眼睛亮了許多,彷彿經過一場戰鬥之後,精氣神全上來了。

  無心背著短劍,在石室裡面兜了個圈子:「道長,我們一路走到這裡,並沒有看到岔路,難道千佛洞是個獨眼洞子,有進無出?」

  出塵子定了定神,明白了他的意思:「照理來講,應該另有出去的通道。否則洞子成了一條死胡同,外面又困著屍首和鬼魂……」

  無心抽了抽鼻子:「道長,洞裡的空氣一直不算壞。」

  出塵子連連點頭:「是了,僅從這一點看,也不能真是死胡同。」

  無心解下短劍,又把劍鞘遞給了出塵子。兩人分別握著劍與劍鞘,各自輕輕去敲牆壁地面,想要通過聲音找出密道。石室的面積有限,幾分鐘後兩人在羅漢床前會了面,全是一無所獲。

  無心蹲在地上,把短劍伸到羅漢床下又敲了敲,依然是聲音沉悶。仰起臉望向床上的老道人,無心頗為沮喪的一屁股坐了下去:「道長,你和你師父倒是不大一樣。」

  出塵子徹底沒了主意,跟著他也坐下去了:「我和師父的確是……志趣不同。」

  無心對著鐵門一指:「你就不想練出幾招呼風喚雨的法術?」

  出塵子側過腦袋,抬手扯下緞帶,放開一頭長發甩了甩:「我擅畫符。」

  無心微笑著看他:「如果你有志於學,我可以給你介紹個好師父。你太師叔祖——」

  出塵子立刻很不耐煩的一揮手:「不要說了,用人性命修煉法術,想一想都令我感覺噁心!」

  無心偷偷把左手藏在身後,因為手背上輕淺的傷口正在癒合:「道長倒真是個慈悲為懷的人!」

  出塵子理直氣壯的一昂頭:「當然!我現在有電燈有電話,吃外國飯菜坐外國汽車,朋友不是總統就是總理,督軍們見了我都一團和氣。憑著本道爺如今的身份地位,怎麼活都是風光無量,何必還要去研習什麼法術?另外我是講衛生的,讓我守著屍體住山洞我會吐!」

  無心早就看出塵子入世太深,不像是岳綺羅一派的人;如今聽了他一番回答,更放心了。而出塵子把地上的馬燈拎到近前,將事先揣進懷裡的秘笈取出來一頁一頁的翻看。翻到最後他抬起頭,急赤白臉的把秘笈往腿上一拍:「這哪裡是一時三刻就能領悟透的?」

  無心知道出塵子日子過得舒服,一定分外惜命。眼看出塵子所帶的油布口袋就放在地上,他伸手將其拽過來,從裡面掏出了餅乾吃。一邊吃一邊說道:「道長,令先師是自殺吧?」

  出塵子早在幾十年前就認定師父是死了,所以現在雖是和師父的屍體同處一室,卻也毫不動心:「應該是的。先師死狀慘烈,大概也是為了刺激魂魄匯聚,以免消散。」

  無心緩緩咀嚼著餅乾,又問:「那令先師的魂魄,如今又在何處?」

  出塵子自從進洞之後便是心慌意亂,此刻登時就被他問住了:「這個……」

  無心說道:「除了鎖魂陣內,洞中其餘地方都很乾淨,連零碎的魂魄都沒有,可見令先師法術未成,大概死後便魂飛魄散了。」

  出塵子沒言語,心裡認為師父也算倒霉催的。

  無心嚥下餅乾,又拍了拍手上的餅乾渣子:「道長,起來吧,我們再四處瞧瞧。怎麼房裡連飲食都沒有?令先師當時已經辟榖成仙了?」

  話音落下,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說了廢話;而出塵子看了他一眼,臉上的血色又褪了一層。房內雖然沒有五穀雜糧,房外卻有一大群待宰的活人。出塵子的師父如果想要填飽肚子,倒也容易。

  出塵子一貫仙氣飄飄,沒想到從太師叔祖到師父,接連著給自己丟人現眼。灰頭土臉的站起來,他沒敢搭茬,一邊整理長發一邊走去書架前。將架子上的書從頭到尾翻了一氣,最後找到了一本薄薄的大冊子,翻開來卻是一張地圖。

  將地圖瀏覽了一遍,他忽然驚喜的出了聲:「無心,你來看看,這是不是一條秘道?」

  無心連忙起身走了過去。出塵子彎腰把地圖鋪在地上,一根手指點在下方:「兩邊畫了小人,大概就是洞口的兩尊菩薩。對不對?」

  無心點了點頭,然後順著洞口向上看。地圖畫得十分簡略,但是清楚明白。最後到了頭,圖上赫然標了鐵門的記號,鐵門上方畫了個方塊,想必指的就是這間石室。石室彷彿是千佛洞的最末端了,然而仔細看去,正對著鐵門的牆壁上又用虛線描出了一道小門。兩人一起抬頭望去,發現若是小門當真存在,就必然開在了羅漢床的後方。羅漢床的床圍高大,而且是緊貼著牆,方才竟是被他們忽略了。

  兩人心中立刻有了光亮,低頭再看地圖,卻是立刻又傻了眼。原來虛線所示的小門後方,雖然也畫出了兩條線表示通道,然而紙張有限,通道就只延伸到了地圖邊緣。進入小門之後是生是死,竟然成了懸案!

  出塵子看在師父的面子上,強忍著沒有破口大罵;於是無心無聲的翕動嘴唇,替他罵了。地圖實在畫得可恨,顯然是在下筆之前根本沒有考慮過佈局,畫到最後無處可畫,也就算了。

  無心存著一份希冀,還問出塵子:「會不會另有半張地圖?」

  出塵子把嘴撇得像鯰魚似的:「先師的性格我最瞭解,素來是顧頭不顧尾,而且沒有長性,半途而廢的事情做得多了!」

  無心回頭望向羅漢床上的老道人,心想知師莫若徒,看他的所作所為,也的確是個不著調的。對著出塵子喘了一口氣,他轉身走向羅漢床:「道長,咱們先把床搬開看看!如果真有暗門,再做打算!」

  出塵子立刻跟上。一邊走一邊抬手摸了周身上下,確定紙符在,秘笈在,手*槍也在。無心看了他的行動,立刻把短劍入鞘也背好,並且把油布口袋和馬燈拎起來放在了角落裡。

  出塵子雖然對師父滿腹怨言,但是師父畢竟是師父,不敢輕慢。無心知道他的顧忌,所以親自動手,先是小心翼翼的把老道人抱起來放到地上,然後才和出塵子左右夾攻,使出吃奶的力氣挪動了大羅漢床。

  大羅漢床雖然沉重,但畢竟是木頭制的,不會重得沒邊。出塵子常年養尊處優,到了動真格的時候,才看出他平日的保養並非無用功。無心的力氣則是稍遜一籌,好在會使巧勁,搖搖晃晃的倒也不拖後腿。

  兩人拚死拚活的搬開了大羅漢床,床後的石壁顯露出來,果然在半人高處有一道緊鎖著的小鐵門。小鐵門方方正正,尺寸形狀都類似於一張大棋盤,怎麼看都不是給人走的。門上掛著個黃銅小鎖,鎖是老鎖頭,顯然不足為懼。

  無心先走到門前彎了腰,伸手去摸鎖頭。試探著拽了兩下,他轉身去問出塵子:「道長,會開鎖嗎?」

  出塵子瞪了他一眼:「我又不是飛賊,怎麼可能會開鎖?」說完他從衣兜裡摸出一根牙籤,湊過來要去捅鎖眼。無心見了,便囑咐道:「道長,你先忙著,我再去到處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鑰匙!」

  然後他當真起身找了一圈,連老道人的道袍都掀開了,可是連根鑰匙的毛都沒有找到。出塵子忽然「哎喲」一聲,面如苦瓜的回頭告訴無心:「牙籤折在鎖眼裡了!」

  既然文的不行,只好動武。因為不知門後到底是什麼情形,所以出塵子先將一張紙符貼上門縫,然後給無心讓出位置。無心拔出短劍,開始試著去砍小鎖。砍過幾下之後他有了准頭,揮起短劍用力一斬,只聽「鐺」的一聲,火花四濺,小銅鎖已經落了地。

  無心沒有貿然開門。閉上眼睛靠近門縫,他靜候良久,並沒有感覺出異常的空氣,才將劍尖插進門縫,輕巧的向外一撬。鐵門帶著紙符立刻開了,門軸略微有一點鏽,發出了刺耳的吱嘎聲音。無心率先探頭向內一望,出塵子也趕上來了,跟著他一起窺視。

  下一秒,兩人扭頭對視,面面相覷的全傻了眼。原來小鐵門後只有一尺多長的空間,空間盡頭,又是石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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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破壁而出

  無心張著嘴,解下短劍伸進小鐵門內,輕輕的捅了捅石壁。出塵子彎腰站在一旁,不但也張著嘴,並且連帶著傷的舌尖都露出來了。

  捅過幾下之後,無心扭頭說道:「道長,真是石頭。」

  出塵子眨巴眨巴眼睛,好像沒聽明白似的:「啊?」

  無心手上加了力氣,用力去杵石壁。叮叮噹噹的聲音悶悶的傳出來,無心聚精會神的側耳傾聽,聽著聽著他開了口:「道長,你聽出問題了嗎?」

  出塵子搖了搖頭:「我……我聽不出來,你再敲幾下!」

  無心把整個腦袋都伸進了小門裡。單聽聲音,彷彿石壁後面還有空間,但是無論如何,石壁必定很厚。他撤回了頭,又把一條手臂伸進去仔細的摸了一遍,發現石壁四邊似乎是有縫隙。

  「應該會有活路。」他對出塵子說道:「道長,你能不能開槍打碎裡面的石壁?」

  出塵子推開了他,俯身向內看清了深度,又伸手進去推了推石壁,最後直起身搖了搖頭:「不行,太危險了。子彈未必能夠穿透石壁,反倒很容易引發跳彈傷人。」

  無心正要說話,不料後方忽然有了響動。兩人回頭一瞧,發現聲音來自門外,彷彿是有行尸走肉又要躍躍欲試的來衝撞了。

  無心有點急了:「道長,真不成嗎?」

  出塵子出了一頭的冷汗:「教我射擊的人是總統府的侍衛官。他當時說得很清楚。子彈一旦在石頭地上跳起來了,不一定就會傷到哪個方向的人,防不勝防啊!」

  大鐵門外傳出「咚」的一聲響,好像是有什麼小東西敲到了門板上。無心連忙轉身撲到門前,用後背頂住門縫,同時心中一動,突然有了主意。對著出塵子連招了招手,他把對方叫到近前,然後問道:「你有沒有辦法,能夠封住自己的陽氣?」

  出塵子飛快的思索了一瞬:「我只能封住自己的魂魄,閉氣能閉兩分鐘。」

  無心一點頭:「好,夠了!等下我們放進一隻活死人,他們的力氣大,讓他們幫我們打破石壁!」

  一綹長發當即落下來遮住了出塵子的眼睛:「你做夢哪?」

  無心一瞪眼睛:「去!把你的血塗在門裡石壁上,多涂一點!」

  出塵子望著無心,就見他的眼珠子忽然變得又黑又亮,在微微凹陷的眼眶裡閃閃發光,竟然帶了幾分閃爍不定的妖相。一拍腦袋明白過來,他轉身直奔小鐵門前,挽起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臂,他用小匕首輕輕劃破了皮膚,忍痛擠了鮮血往裡面石壁上涂。活人血自然帶著活人氣,及至傷口被他擠得又紅又紫了,他還意猶未盡的彎腰向洞內吐了兩口唾沫。放下袖子轉向無心,他開口問道:「然後呢?」

  無心抬手輕輕一拍自己的眉心:「你做準備,站到我這邊來。」

  出塵子一邊摸紙符,一邊快步走向了他:「你怎麼辦?」

  無心擺了擺手:「不必管我。我現在就要放屍首進來了,屍首隻要一進門,你就立刻屏住呼吸,知不知道?」

  出塵子把先前用過的黃符貼上額頭,然後直挺挺的站在了門旁的角落裡。無心手指摸到門縫,將一扇鐵門慢慢扳開。外面的行尸雖然受了符咒的震懾,不敢硬闖,可是門縫一開,裡面分明有著活人的氣息,行尸們出於本能,便要往門縫裡沖。

  無心動作靈活,只容一具中等身量的男屍進入。男屍剛一進來,他便拚命關了鐵門。出塵子見真傢伙來了,立刻屏住呼吸一動不動。男屍原地轉了個圈,額頭眉目都算完好,從鼻樑往下卻是像被鏹水蝕過一般,皮膚破爛不堪,兩排交錯的牙齒齊根露出,連嘴唇都沒有了。行尸本來也沒有思想,完全是受附體鬼魂的支配。鬼魂若是完整,倒也罷了;可鎖魂陣內的魂魄本來就是亂七八糟,如今胡亂附上屍身,也無思想智慧,全是憑著一股子戾氣去追殺活物。無心緩緩後退,擋在了出塵子身前,而男屍終於找到了目標,拖著兩條腿向前方小洞走去。

  洞裡塗了新鮮的人血,對他來講,正是一種刺激。踉蹌著走到洞前彎下腰,他把雙手伸進洞內,拚命抓撓起了染血石壁。出塵子不敢分心多看,專心致志的調理內息,想要多支持一陣。而無心就聽洞內傳來了窸窸窣窣的細微聲音,片刻過後,男屍開始伸頭向內探入,然而寬闊的肩膀竟然卡在了洞口。無心就見男屍的肩膀漸漸變形,竟是男屍不知疼痛,強行擠了進去。一陣連續的悶響過後,男屍的肩膀益發深入,同時從洞口四面的縫隙中溢出了腦漿骨肉,顯然是男屍已經將自己的腦袋撞碎了。

  出塵子此時忍無可忍,伸手去拍無心的肩膀。無心沒有回頭,直接一指男屍:「道長,去把他鎮住!」

  收拾一具單槍匹馬的男屍,對於出塵子來講,還是不成問題的。他喘著粗氣快步上前,將一張紙符貼上了男屍的屁股。男屍立刻就不動了,無心看得清楚,只見一團雜亂無章的光芒在男屍身上匯聚成團,越來越暗,正是魂魄已經受到了鎮壓。

  在出塵子大喘特喘的空當裡,無心扯腿把男屍拽了出來。男屍是真賣力氣,頭顱肩膀以及手臂都碎了。出塵子怕髒,不肯上前;於是無心挽起袖子,一邊把裡面的散碎骨肉往外收拾,一邊去推盡頭的石壁,末了發現石壁居然歪了,一側已經有了半指寬的縫隙。把男屍扔到了出塵子的師父身邊,無心讓出塵子來看洞內情形,又說:「放心,沒有血,骨頭渣子和碎肉都被我撿出去了。」

  出塵子聽了他的安慰,差點沒把胃裡的餅乾吐出來,隨即表示絕對不看。

  無心無可奈何,只好繼續自行研究,又把短劍伸進縫隙裡去扳去撬。堵住洞口的石壁,目前看來已是石板無疑,興許是相當的厚,所以單憑無心一人之力,實在難以撼動。無心心疼出塵子的短劍,怕把劍損壞了,所以試探過後拔劍出來,開口說道:「還得再放一個進來,否則憑著我們的肉體凡胎,實在是打不通出路。」

  出塵子閉目做了個深呼吸:「好,就再放一個!」

  無心故技重施,又冒險放進一具女屍。女屍低著頭往裡沖,衝進來後無心和她打了個照面,才發現對方一張大白臉,臉上仨窟窿,還是個熟人。出塵子方才又往洞裡放了血,此刻正直挺挺的站在角落裡裝死;無心身上根本沒有人氣,所以女屍覓著血腥,效仿男屍前輩,直奔前方小洞而去。女屍生著單薄的削肩,一頭紮進去,咣咣咣的狠撞一頓。及至出塵子把一張紙符摁到她的屁股上時,她已經從頭碎到胸口,徹底的不可收拾了。

  屍體不知為何,體內全都沒有淤血,所以倒是易於清理。無心把一條手臂伸進去又探了探,臉上顯出了喜色,原來石板已經大大的移了位置,足以容得一個腦袋通過。

  讓出塵子把馬燈拎過來,他打算親自去瞧一瞧壁後風光。俯身先把馬燈送進洞裡,他由手臂而頭顱,由頭顱而肩膀,一點一點的向內擠去。出塵子很緊張的雙手握拳站在一旁,眼看他的肩膀也蹭進去了,便忍不住出聲問道:「看到什麼了?」

  無心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是一聲粗啞的「哇」。出塵子聽他語氣有異,連忙預備出一張紙符握在手裡:「怎麼了?」

  無心烏鴉似的大聲叫道:「哇!屎!」

  出塵子沒聽清楚,疑惑問道:「什麼死了?」

  無心搖頭擺尾的退了出來,抬頭對著出塵子說道:「不是死,是屎!」他伸手一指洞口:「外面下邊砌著石台,檯子上面擺了一排馬桶,馬桶裡面全是屎!」

  出塵子難以置信的看著無心:「怎麼會有馬桶和屎?你看準了嗎?」

  無心本是個百無禁忌的人,可是此刻一回想方才的所見所聞,還有點作嘔:「不信你去嘗嘗?」

  出塵子急得一甩袖子:「呸!你說是就是吧!可是除了馬桶和屎,還有其它東西嗎?」

  無心一指洞口:「我說道長,這裡面不會是你師父的茅房吧?」

  出塵子快要被他質問的落下淚來,攤開雙手反問道:「茅房要加一道石門一道鐵門嗎?」

  他急,無心也不耐煩了:「令先師素來出人意表,什麼事情幹不出來?」

  出塵子把嘴一張,剛要反駁,不料忽聽一聲巨響,兩扇鐵門竟然瞬間洞開!眼看外面烏壓壓一片行尸走肉猙獰而至,出塵子在一秒鐘的恐慌過後,挺身而出擋在了無心前方。右手向前一甩,他第三次亮出了他的小令旗,同時左手背過去一推無心:「進洞,快逃!」

  話音落下,他將令旗向下一擲,纖細旗杆竟然筆直的立在了石板地上。隨即揚手把一沓紙符揮灑開來,他站立在紛紛落下的符雨中,生疏笨拙的結起手印:「臨兵斗者、皆陣列前行!」

  白色紙符在幽暗石室中飄飄搖搖,行尸走肉們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統一僵住了姿態。與此同時,無心大喝一聲,硬是將洞內石板又推開了幾分,容得下他側身鑽出。伸手拎起馬桶隨便向兩旁的無盡黑暗中扔了出去,他險伶伶的爬出去站在石台上,然後對著室內大聲喊道:「道長,快來!」

  出塵子的道術早已荒於嬉,如今鎮住群屍,已經是快要累出尿。聽到了無心的呼喚,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轉身就往洞裡鑽。他是大個子,照理來說無論如何不可能通過如此小洞。可是人到了生死關頭,往往能成不能之事。他縮肩弓背的向內硬擠,竟然真把腦袋和肩膀拱出了出口。無心已經又踢飛了幾隻馬桶,落腳之處寬敞許多,此刻就抱住了他,不由分說的往外硬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43
第五十四章、道長好怕

  石檯面積有限,無心把出塵子拉扯出來之後,兩人便險伶伶的只有了立足之地。出塵子把手伸回洞內,對著四壁接連拍出紙符,想要再布一道陣法阻住行尸走肉。而無心環顧四周,就見一片虛空茫茫,洞內的光線射出來,竟被無邊黑暗吸收了個一乾二淨。

  到了此時,眼睛就沒了用處。他站立穩了,開始伸手四處試探。洞口方方正正的帶著邊框,有些類似窗戶。無心向上一摸,發現窗戶上方卻是個斜斜的石頭坡。坡雖然很陡,但是石塊起伏嶙峋,總有手抓腳蹬之處。至於坡有多高,通往何處,可就推測不出了。慢慢俯身蹲了下去,他小心翼翼的向下又伸了腿。腿伸到極致了,一隻腳還是沒著沒落。忽然想起不遠處還有幾隻馬桶,他輕聲對出塵子說道:「道長,你把馬桶踢下去一隻,我要聽一聽高度。」

  出塵子會意,立刻斜著飛出一腳。馬桶本來就是滿滿登登的,如今落得分外有勁,挾著風聲快速下墜。無心側耳傾聽良久,末了卻是沒有聽到馬桶落地的聲音。

  他聽,出塵子也在聽。聽到最後兩人全出了冷汗。洞內傳出了響動,是石室內的行尸走肉起了騷動,馬上就要突破第一道陣法。無心知道自己再無時間遲疑,索性開口問道:「道長,你能不能看見我?」

  出塵子緊貼洞口站直了,因為得知石台之下深不可測,所以恐慌的有些腿軟:「看不清楚。」

  無心抬手向上摳住了一塊突起石頭:「看不清楚也沒關係,跟著我的聲音往上爬!既然洞裡是走不得了,我們就另找道路吧!」

  話音落下,他抬腳踩上了洞口邊沿,當真向上爬去。出塵子是走投無路了,並且全然沒了主意。仰頭看清了無心的動作,他立刻效仿,也跟著爬了上去。爬了沒有多遠,洞口的光芒便已完全消失。兩人徹底陷入黑暗,無心每隔片刻便要出一次聲,緊隨在後的出塵子聽見了,也連忙作出回應。兩人像鳥似的一應一答,全憑著聲音確認對方的方位。

  爬了良久過後,坡勢漸緩,兩人心有靈犀的一起停了下來。無心坐起身向下伸出手,摸索著把出塵子拽到了自己身邊:「休息一下吧,前邊還不知道有多少路。」

  出塵子沒言語,盤腿坐穩了呼吸吐納。無心知道他其實也是有點功夫的,所以並不打擾。

  最後出塵子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感覺體力恢復了許多。從懷裡摸出一盒火柴,他口中說道:「可惜,我的口袋落在石室裡了。無心,你餓不餓?」

  無心早作準備,出發前結結實實的填了一肚子乾糧,所以此刻搖了搖頭:「我還不餓,道長呢?」

  出塵子嘆了一聲:「我有一點餓,可又沒什麼胃口,只想喝一杯冰鎮酸梅湯。」

  無心在暗中笑了一下,沒接話茬,怕出塵子越說越渴,反倒受罪。

  出塵子又摸著身下的石頭說道:「石頭下面,就是我們走過的千佛洞吧?」

  無心思索著答道:「應該是。」

  出塵子從盒裡抽出一根火柴:「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今天我算是開了眼界。只是其中有許多不合情理之處,比如……」

  無心拍了他一巴掌:「比如你師父在洞外擺了一排馬桶。難道洞外真是他的茅房?」

  出塵子捏著火柴想了又想,末了得出結論:「也有可能,從洞口向外傾倒夜香,簡直就像倒進萬丈深淵裡一樣,絕不會有異味擾人。」

  無心發現出塵子一派的思想都異於常人:「難道令先師也沒有探明洞外情形?」

  出塵子坦然的答道:「先師本來就不是個好管閒事的人,而且入洞來是要求精進的,未必會有閒心爬出去遊山玩水吧!」

  無心又問:「既然如此,為何最後又把洞口封起來了呢?」

  出塵子經過一番慎重的思考,最後答道:「有兩種可能。第一,先師修煉有成,已經無須飲食;第二——」

  沒等他說完,無心接了話:「要麼是怕裡面的東西出去,要麼是怕外面的東西進來。」

  出塵子擺弄著手裡的火柴,雖然自己和無心想的一樣,可是聽無心說出來了,不由得心中一陣不安:「洞裡面無非是鬼魂屍首,洞外又會有什麼?」

  無心沉默無語。出塵子在黑暗中坐久了,感覺有些憋悶窒息,則是忍不住劃燃了一根火柴。火苗「嗤」的一聲亮起來,無心忽然一哆嗦,猛然抬眼望向了出塵子。

  出塵子對他早就看慣了,可此刻卻是一驚,因為發現他的大黑眼睛忽明忽暗滴溜亂轉,不是一個正常人應該有的樣子。而無心直視著他,同時就感覺坡下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或許有聲音,或許沒聲音,但是總而言之,他感覺到了動靜。

  他知道自己沒有活人氣;有資格做獵物的,只有出塵子一人。要說石室內的行尸能夠如此之快的突破陣法鑽出小洞,似乎是不大可能;既然不是活死人們,來者又能是誰?又是為何而來?

  忽然一口吹滅火苗,無心對出塵子急促的說了一聲:「跑!」隨即翻身趴上斜坡,快速向上爬去。出塵子莫名其妙的摸不清頭腦,可是來不及多問,立刻隨著他繼續爬了起來。坡勢越來越緩,兩人沒爬多遠,便可以起身向上小跑。無心握住了出塵子的手,帶著他頭也不回的越跑越快。出塵子調整氣息喘勻了,終於開口問道:「怎麼了?」

  無心頭也不回的答道:「後面有東西!」

  出塵子立刻把手伸進懷裡要摸紙符,不料小腿忽然受了一夾。他只穿了一條薄薄的棉褲,無可抵禦,正是驚惶無措之際,無心猛然俯身,也不知道是做了什麼動作。出塵子就感覺小腿立時鬆快了,同時聽見無心「嗆啷」一聲抽出背上短劍。石頭地上隨即起了火星子,他依稀看見無心正在彎腰狠砍著什麼東西。

  幾劍過後,一隻冰涼的手攥住了他:「道長把槍預備出來吧,後面追上來的是活物!」

  出塵子一把就將腰間的盒子炮拔出來了:「什麼活物?讓它試試本道爺的槍法——」

  話沒說完,他被無心拽了個踉蹌:「別吹了,快走!」

  出塵子自從學會射擊之後,購買了許多高級的外國*槍*支*,隔三差五就在青雲山裡試槍打獵,所以聽說後方追來的是活物,心中反倒有了底,認為活物總比鬼神好對付。大步流星的追上無心,他跑得十分安然,又道:「無心,小心腳下,用不用我再劃根火柴給你照個亮?」

  無心忙著跑,沒有理他。而他見身後並無追兵,就把手*槍插回腰間,直接摸出一根火柴在身上一劃。火苗驟然竄起來了,他剛要繼續說話,不料正見頭頂閃過一條黑影。同時無心縱身一躍,竟是把那黑影撲在了地上。

  火柴是用來點雪茄的長桿火柴,還算耐燒。出塵子籠著這一點小火苗趕上前去,就見無心一手摁在地上,一手揮起短劍。出塵子藉著火光彎腰細看,隨即打了個冷戰——他終於看清了無心手下的活物!

  活物不算大,兩尺多長,形象十分類似於大壁虎,然而通體灰白,從首至尾光溜溜的,眼睛鼻孔一概沒有;一張嘴大得驚人,口中佈滿了尖銳獠牙。怪物在無心的手下搖頭擺尾,不住的張開大嘴向前空咬,火苗在熄滅之前暴漲了一瞬,把怪物口中的紅色黏涎都照了個清清楚楚。

  出塵子看了個心驚肉跳。地面又蹦起了火星子,是無心對著怪物猛砍了一氣。怪物就厲害在了嘴上,身體沒有鱗甲,皮膚又厚又滑又韌;徒手是殺不了它,利刃卻能要它的命。無心估摸著自己已經剁爛了它的腦袋,就起身帶了出塵子繼續向前跑。

  出塵子步大腿長,又受了怪物的驚嚇,氣運丹田跑得騰雲駕霧,一邊跑一邊還有餘力問話:「什麼東西,為什麼要追我們?」

  無心剛想說怪物是覓著光來的,可是轉念一想,又覺不對,因為自己和出塵子身邊早就已經沒了光。忽然想起了出塵子先前的所作所為,他恍然大悟的答道:「是血!道長,你身上有傷,怪物是追著血腥味來的!你師父之所以把他的大茅房封起來,想必也是因為洞裡屍首有血腥氣,招來了怪物!」

  出塵子怪叫一聲:「啊?我們該怎麼辦?」

  無心加快腳步,要和出塵子齊頭並進:「兩個辦法,一是讓怪物吃掉你。」

  出塵子立刻作答:「去你媽的,第二個辦法呢?」

  無心因為跑得太快,力量不敷分配,所以聲音都變了腔調:「逃!」

  此言一出,兩人手拉著手,一溜煙的就衝向前方去了。

  出塵子兩眼一抹黑,完全不辨方向。無心倒是還能感知週遭環境,但路途崎嶇,也只是跌跌撞撞的能跑直線而已。跑著跑著,出塵子的氣息開始亂了;無心知道他最會使爆發力,搬大羅漢床時是把好手,長久奔波可就有點支持不住。忽然帶著出塵子一拐彎,他按著出塵子的雙肩說道:「蹲下往後退!」

  出塵子一屁股就坐下來了,向後正好蹭進了一個石窩子裡——一塊巨石,一面不知為何陷了進去,成了個天然的掩體,容得下一個大胖子,或者兩個小瘦子。出塵子是抱著膝蓋坐進去了,低著頭極力的調理氣息。而無心四腳著地的在巨石旁趴伏下去,忽然掄劍一砍,他砍下了一隻怪物的長吻。起身接連又是幾劍,他不知道怪物是否同類相殘,但是不管相不相殘,他也無法收拾滿地的血肉殘軀了。

  伸腿蹬了蹬石窩子裡的出塵子,無心輕聲問道:「道長,歇好了沒有?」

  出塵子抬起頭,怏怏的發問:「無心,你說我們還得跑多遠才能見天日?」

  無心也是疲憊,所以懶得安慰他:「不知道。」

  出塵子自己捶了捶小腿,語氣幽怨的又問:「我覺得我們已經跑出很遠了,怎麼無邊無際的總不到頭呢?」

  無心聽他說話中氣挺足,就起身拉扯了他:「道長,走吧,沒有不到頭的路,只是我們看不清而已。」

  出塵子打起精神鑽出石窩子,瞎子似的跟著無心繼續往前走。走了沒有幾步,他就感覺腳下一空,大叫一聲便墜了下去。而無心猝不及防,身子一歪也跟著摔了個倒栽蔥。兩人一前一後的著了陸,全跌在了冰涼堅硬的石板地上。

  出塵子硌了尾巴骨,疼得當場落了一滴熱淚。無心一挺身坐起來,伸手向前一摸,卻是觸到了另一隻手。

  另一隻手,冷的硬的,石頭雕的,手指纖細彎曲,栩栩如生。無心沿著石手向上摸去,最後從胳膊到肩膀,從肩膀到腦袋,他感覺自己是摸到了一尊塑像。

  「道長。」他小聲喚道:「我們好像掉回千佛洞裡了。」

  出塵子又喜又怕,連忙爬了起來,同時從口袋裡取出一根長桿火柴。正是捏著火柴要劃不劃之時,他忽然感覺腰間一緊,彷彿是有什麼東西摟住了他。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44
第五十五章、金山

  出塵子冷不防的被人摟住了,不由得嚇了一跳,手裡的火柴順勢在無心後背上劃燃了,他向前低頭一瞧,登時吼了一聲——一張血肉模糊的小臉正對他仰起來,看穿戴就是在洞內最先發現的小男孩!

  小男孩顯然也已經變成了行尸走肉,一張失了臉皮的面孔上可見層層鮮紅筋肉。雙眼的眼皮被撕掉了,兩隻眼珠突兀的鼓出多高。對著出塵子張開嘴,他一頭撲上來就要咬。未等出塵子有所反應,眼前忽然寒光一閃,是無心一劍揮下來,削掉了小男孩的腦袋。小男孩沒了頭顱,可是雙臂依然把出塵子箍了個死緊。出塵子生怕刀劍無眼傷了自己,連忙拍出一張紙符,正中小男孩的脖腔子。小男孩立時僵硬了動作,被出塵子一腳踹出老遠。

  隨即趁著火苗未熄,兩人看清了週遭環境。果然是回到千佛洞了,甬道兩邊的佛像正在夾道獰笑。遠方隱隱響起了雜沓沉重的腳步聲,彷彿正有大部隊趕過來。無心和出塵子對視一眼,拔腿便想往出口跑,不料一步還未邁出去,頭頂忽然噼裡啪啦落下許多冰涼黏滑的東西,出塵子看得清楚,竟是上方暗處的怪物紛紛墜落下來。其中大的將近一米,小的也有一尺多長。出塵子只是受驚,並未真被怪物砸到;無心卻是站在洞口正下方,怪物們全是先經了他的頭頂,然後才落了地。

  不等無心吩咐,出塵子拔出手*槍,斜斜的扣動扳機射出子彈,又怕怪物不死,又怕跳彈傷人。而怪物受到攻擊之後,發自本能的向洞內爬去。無心此時已經移了位置,一邊掄劍去砍圍攻出塵子的怪物,一邊讓出塵子邊射擊邊撤退,萬萬不要被怪物咬到。出塵子見怪物口中儘是紅色黏涎,一看就像富有劇毒,所以嚇得雙腳亂蹦,跳著後退。

  上方怪物越落越多。出塵子退出老遠之後又劃了一根火柴,就見甬道地上一片此起彼伏的灰白後背,亮晶晶的蠕動不止。正是作嘔之際,行尸走肉大部隊可能是察覺到了活人味道,一路雄糾糾的開過來了。

  行尸走肉雖然都已經死的有年頭,可是因為洞內環境奇異,不甚腐爛,所以還有幾分新鮮的血肉氣味。嗜血的怪物們登時有了大方向,甬道地面起了灰白色的波浪,正是它們迎向了行尸走肉。出塵子見怪物與活屍狗咬狗打起來了,連忙蹲在地上擺出一溜紙符,口中唸唸有詞的設起了陣:「眾生多結冤,冤深難解結,一世結成冤,三世報不歇,吾今傳妙法,解除諸冤業,聞誦志心聽,冤家自散滅——哎喲!」

  原來出塵子話音未落,忽然橫空飛來一物,正掠過了他的頭頂。東西「啪嗒」一聲摔在地上了,他料得無心在後,應無大事,所以忍痛把陣設完。而後方的無心一把摁住飛來之物,卻是一隻小怪物叼著半條手臂,不知是被哪位活屍甩了過來。

  無心一劍砍下了小怪物的腦袋,又將它四個爪子也剁掉了。怪物體內並無鮮血,創口倒是流出許多黏稠的清液。出塵子佈陣完畢,起身做了個向後轉:「我們快走!」

  無心一手拎起小怪物的尾巴,一手攥住了出塵子的手腕,撒腿就跑。出塵子知道他是夜貓子的眼神,所以放心大膽的跟著他摸黑狂奔。拐了一個彎後,他忽然「咣」的一聲撞上了一座石像,同時就聽無心說道:「道長,我們出洞了!」

  出塵子聽聞此言,幾乎快要喜極而泣:「繼續跑,不要停!」

  一旦出了洞,兩個人心裡有了盼頭,累也不累了,一路只是向前疾馳。手足並用的穿過一片亂石地,兩人一前一後的攀上前方石壁,最後爬上突在半空的一塊大石。兩人向下踏過幾級石階,進了來時所走的土洞。

  因為沒有馬燈,所以出塵子全是摸索行事。無心的褲子很合身,索性就把褲腰帶解下來,一端拴在了自己的腳踝上,另一端讓出塵子攥著。洞子越走越窄小,他在前面爬,出塵子扯著腰帶緊隨其後,一顆心就提在喉嚨口,無論如何不敢落後半步。

  兩人像穿山甲一樣又在洞內爬行許久,最後感覺空氣越來越涼,越來越干。無心率先爬上了地面,仰頭只見夜空中懸著一輪冰盤似的大月亮,隨即出塵子也把頭伸出來了,呼哧呼哧先喘出了一片白霧。

  無心把出塵子拽了上來,出塵子明明都要累癱了,可還是強打精神用鐵板和泥土重新掩埋了入口。待到他死去活來的忙碌完了,扭頭向旁一看,卻是發現無心正坐在荒草地上,低頭擺弄著什麼東西。

  他站都站不起來了,四腳著地的爬過去看新鮮:「幹什麼呢?」

  下一秒,他大驚失色的提高了調門:「你怎麼把它帶了出來?」

  無心垂著腦袋輕聲答道:「原來從沒見過,在洞裡又看不清楚,所以想要拿出來仔細瞧一瞧。不用怕,它的嘴巴爪子都被我剁掉了,現在就剩下了中間一段肉。」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撥弄面前地上的怪物身體。怪物成了一條灰白色的軟肉,有筋無骨。雙手托起怪物嗅了嗅,無心沒聞出怪味來,只感覺略微有一點腥。見了月光冷風之後,怪物的身軀越來越軟,無心把它放在地上,眼看著它軟到不可收拾,最後化成了一攤半濁的漿子。

  出塵子歇過了一口氣,此時冷眼旁觀,忍不住開口說道:「不要噁心人了。我們一天來也算是幾次三番的死裡逃生,趁著天還沒有亮,趕快回觀裡休息吧!」

  無心和出塵子趁著夜色,人不知鬼不覺的回了青雲觀。因為兩人都是灰頭土臉,所以出塵子不肯驚動旁人,只讓值更的小道士去預備熱水和夜宵。及至兩隻大浴桶擺在小小一間浴室裡了,無心和出塵子像賊一樣溜進來,無心倒也罷了,出塵子卻是十分鬼祟,因為不願意被徒子徒孫看到自己的土猴形象。

  兩人身上的氣味都很複雜逼人,所以全很痛快的寬衣解帶,想要沐浴滌蕩一番。不料外衣一脫,地上卻是叮叮噹噹響了一片。地面鋪著雕花的石磚,能夠摔出響的,必然也是堅硬東西。房內電燈明亮,所以無心蹲下去,立刻就撿起了五六塊小石頭。

  兩個人在石頭洞石頭山裡摸爬滾打了將近一天一夜,衣服裡面藏些碎石也是正常。出塵子懶得去瞧,彎腰一脫褲子,從褲腰裡又滾出了幾粒石子。看著無心蹲在地上專心致志的撿石頭,出塵子把嘴一撇:「石頭有什麼玄妙嗎?」

  無心沒有抬頭,平淡的答道:「沒有,我只是看一看。」

  出塵子坐在熱水裡,伸手從附近的木架子上拿起一隻小瓷瓶。將瓷瓶裡裝著的汁液澆在頭上,他很愜意的抬起雙手抓撓長發。無心也光屁股進了浴桶,手裡依舊托著一把小石頭。電燈光下,粗糙暗沉的小石頭反射出了點點金光。不動聲色的向水中一沉,他枕著桶沿閉了眼睛,心中暗道:「金礦石。」

  忽然抽了抽鼻子,他睜開眼睛望向了出塵子:「你用了什麼?」

  出塵子還在洗他的頭髮:「是何首烏和皂角。」

  無心「嘩啦」一聲從水裡挺起了腰,把腦袋一直伸到了出塵子面前:「給我也來點。」

  出塵子雖然感覺他的要求十分無稽,不過還是拿過小瓷瓶,往他頭上倒了一點汁液。無心一直希望自己的頭髮可以再長一點,所以抬起一隻手滿頭揉搓。出塵子很不屑的掃了他一眼,看他頭髮還沒有狗毛長。

  兩人洗漱過後,換了一身潔淨衣裳。無心暗暗揣好了金礦石,想要帶回天津給顧大人。一團和氣的吃過一頓豐盛夜宵,兩人都不困,於是關了電燈,躺在大羅漢床上談論今日的所見所聞。洞內的疑點謎團太多了,即便是牽強附會,也難以全部解釋。眼看著窗外亮了天,出塵子還是滿心疑惑。無心倒是安然,因為世上的不可思議之事太多了,想要憑著人力一一揭秘,根本不可能。

  天大亮時,無心和出塵子一起入睡了。而在百里之外的文縣,岳綺羅則是剛剛起床不久。

  她穿著一身紅衣紅褲,領口袖口滾了白色的風毛,腳下趿拉著一雙兔毛拖鞋。歪著腦袋站在窗邊,她一手托著一隻青花瓷的小碗,另一隻手捏著小銀勺子,從碗裡舀出一勺白白嫩嫩軟顫顫的物事。滾熱的蒸汽熏紅了她的嘴唇和鼻尖,她把嘴撅成了小花骨朵,湊到銀勺邊沿吸吸溜溜的去喝。

  房門忽然一開,張顯宗帶著一身寒氣走了進來。進門之後他望向了岳綺羅手中的小碗,直勾勾的一言不發。片刻過後,他終於開了口:「你怎麼吃這個?」

  岳綺羅抬眼皮撩了他一眼,用微啞的童聲答道:「放心,是豆花。」

  張顯宗脫下了皮手套:「我知道是豆花。你怎麼吃豆花?豆花能夠補養身體嗎?」

  岳綺羅舀起一勺燙豆花,試試探探的又喝了下去:「沒胃口,吃點清淡的更好。」

  張顯宗無可奈何的笑了一下,在她面前微微俯下身問道:「傷風好些了嗎?」

  岳綺羅答道:「傷風早好了,可是昨夜睡得不對,早上起來脖子疼。」

  張顯宗垂下眼簾,看她捏著勺子的小手。手掌是單薄白皙的,然而手指頭帶著稚氣的肉感,笨笨的翹成了個小蘭花,指甲粉紅透明,短得讓他心疼。他問不出她的來歷,於是很篤定的當她是個小妖女。小,妖,女,三個字單拿出哪一個,都夠讓他心跳一陣的;三個字合起來湊成一個岳綺羅,讓他心甘情願的把她供到頭頂上。

  岳綺羅趴在床上,因為張顯宗自告奮勇的要為她按摩脖子。床很平,她也很平,兩平相遇,她在床上趴了個踏踏實實。一張臉側過來,烏黑亂發中露出了一點小小的耳垂,白裡透紅,是初綻的花瓣。

  張顯宗坐在床邊,用兩隻大手去捏她薄薄的肩膀和細細的脖子,同時口中說道:「有光兄弟昨天催促了我,我想事情拖了一個多禮拜,也該給他們一個答覆了。」

  岳綺羅從鼻子裡往外哼出聲音:「不就是他們在青雲山發現了金礦嗎?其實也無須多想,無論金礦由誰開採,都免不了要有一場戰爭。有光兄弟是日本人,當然可以隔岸觀火,真要動刀動槍,還不是你們自相殘殺?」

  張顯宗也知道其中的道理,本是不想去趟渾水的,可又捨不得金礦。思索之中走了神,他手上一時失控,捏得岳綺羅尖叫一聲;兩條腿翹起來,腳跟在張顯宗的後背上連敲了一頓鼓。張顯宗一回頭,看到兩隻穿著洋紗花襪子的小腳亂搖亂晃,就忍不住笑著道了歉。又問:「我下不了決心,你替我做主吧!和日本人到底是合作,還是不合作?」

  岳綺羅其實對於「人事」不是很感興趣,並且感覺自己和人沒什麼可說的。不過如果手下沒有了人,她就無法維持當下的好生活。所以居高臨下忙裡偷閒的思索了一瞬,她想錢總是越多越好,於是有口無心的答道:「隨便你,想合作就合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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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家園

  有光兄弟是兩個人,哥哥叫有光勉,弟弟叫有光淳。兄弟兩個來到中國也有好些年了,哥哥的身份是大商人,弟弟的身份是旅行家。兩人滿中國的來回走,一邊走一邊交中國朋友,勘中國礦藏。有許多人都說他們是間諜,不過並沒有十分確鑿的例子;有光兄弟自己也滿不在乎,反正無論中國人說什麼,他們都一概不承認。

  青雲山的名氣很大,但是從地理位置的角度來看,的確還是偏僻,距離長安縣和文縣都有一段距離。自從得知了青雲山中興許藏著一座金礦,他們立刻來了精神。因為長安縣內的大軍頭對日本人素來不大友善,所以他們立刻登了文縣新貴張顯宗的門,以著一家大商社的名義,要和張顯宗聯合開礦。如果張顯宗無意合作,他們會馬上跑去長安縣另尋夥伴;如果張顯宗有意合作,金礦一旦真實存在,長安縣內的人物少不得也要出場,從他們的手中搶一杯羹。總而言之,捨不得孩子套不來狼,想要分金子,就得賣命。好在據有光兄弟說,日本的技術人員在秘密勘探之後,認為青雲山金礦的含金量也許會是相當之高。

  張顯宗在定了主意之後,雖然前途未卜,但好像放下了一樁心事似的,沒來由的感到一陣輕鬆。帶了幾色鮮豔綢緞去了丁宅,他沒別的事,就想見岳綺羅一面。岳綺羅的身體不是很好,讓他一直有點懸心。她要吃人,他就供著她,反正她小小一點腸胃,吃也吃不了許多。供養著岳綺羅,像供養著一個秘密的小神仙。他很願意去做她的信徒,不為別的,就為她是個陰森森的美麗小姑娘。陰森森的荳蔻花開,陰森森的二月年華,矛盾而又調和,讓他失了神入了迷。

  進入丁宅之後,他輕車熟路的直接進了後方的小院。丁宅的人都快死絕了,也只有岳綺羅敢在凶宅繼續住下去。小院內外都很安靜,彷彿快要落春雪了,天空陰的厲害。他推開房門走進去,房內一片冷清,黯沉如水。天光從玻璃窗中射進來,深深淺淺的投了滿室陰影。

  岳綺羅擺了個彌勒佛的姿勢,歪坐在一張靠牆的長沙發上;似乎是剛剛午睡醒來,一頭齊耳短髮亂成無法無天。一手撐在沙發上,一手搭在膝蓋上,她抬眼望向張顯宗,臉很白,眼睛很黑,薄薄的嘴唇透出淡淡的水粉顏色。

  張顯宗笑了一下,向她一托手上的玻璃匣子。匣子裡面一層層的疊了綢緞,有桃紅有柳綠,有鵝黃有天藍,每一樣的尺寸都不大,因為岳綺羅是個小人兒,從頭到腳的做上一身,也用不了許多料子。

  「好不好看?」張顯宗問道:「春天到了,該添新衣裳了。」

  岳綺羅本來正在發呆,此刻怔怔的盯住了玻璃匣子,直過好半天才有了回應:「好看。」

  然後她伸手向前一指:「綠的我不要,你給我換一件雨過天青的。」

  張顯宗很有耐心的點頭:「好,我記住了,換一件雨過天青的。」

  他把玻璃匣子放到一旁的桌上,走上前去蹲在了岳綺羅面前,仰起臉笑問:「怎麼一個人坐在屋子裡?悶不悶?」

  岳綺羅倒是不悶,因為方才一直在發呆,不知不覺就消磨了時間。微微低頭正視了下方的張顯宗,她想他是凡夫俗子,死了,就沒了。她不愛他,可是他愛她。

  忽然對著張顯宗微微一笑,她伸手從沙發縫隙裡摸出一盒火柴:「多謝你來瞧我,我變個戲法給你看吧!」

  說著她抬手在虛空中畫了一道符,隨即劃燃一根火柴向上一扔。火苗幽幽的燃燒在了半空中,隨著她的指尖起伏旋轉,是一顆靈活的小流星。短暫的光明過後,她利落的打了個響指,附在火柴上的魂魄立時消散,只餘一縷灰燼無聲落下。

  「好不好玩?」她興高采烈的問張顯宗。

  張顯宗認真的點頭:「好玩。」

  岳綺羅慢慢收斂了笑容,感覺自己的幸福和本領不甚匹配。百無聊賴的咂了咂嘴,她伸手一拍張顯宗的肩膀:「我牙齒有些疼。」

  張顯宗立刻提起了心:「哪顆?」

  岳綺羅張大了嘴巴,用手指向裡面一指:「啊!」

  張顯宗探頭望去,就見她生著兩排整整齊齊的小白牙,裡面有一顆白中透出隱隱的一點黑,似乎是蛀了,不過他不是醫生,也不能確定。

  文縣城內有座小教堂,教堂裡駐紮著一名老掉牙的西洋神父,神父除了傳教之外,同時也擔任西醫一職,而且醫術還頗高明。張顯宗領著岳綺羅去了教堂,要請神父為她看一看牙齒。經過神父的診視,他得知岳綺羅的牙齒的確是處在了危險之中,大概是冬天糖豆吃太多了的緣故。

  牙齒雖然要壞,但還沒壞到值得修補的程度,所以張顯宗和岳綺羅在心中有數之後,就坐上汽車回了家。一路上岳綺羅暗暗用舌尖舔著她的壞牙齒,心想一旦它壞到不可救藥了,自己就拔掉它,換顆金牙。而張顯宗坐在一旁,先是不動聲色的抱著胳膊看風景,看著看著伸出一隻手,試試探探的握住了岳綺羅的手。

  岳綺羅全神貫注的舔牙,隨他去握。對於張顯宗,她並不討厭,她只是不喜歡。

  開礦是件大事情,動工之前要做無數的準備,打通無數的關節。所以日子風平浪靜的過下去,外人並不知曉內情。

  文縣太平,長安縣也太平。只要不打仗,兩處就都是繁華的好地方。無心在青雲觀內住了三天,其間不見天日,從早到晚的只和出塵子談論山中怪洞。洞中的怪物姑且不提,行尸走肉都有來歷,也不奇怪;怪的是洞子本身。出塵子認為憑著先師的力量,絕不能夠不聲不響的挖出大山洞。師父或許是偶然間進了山洞,發現洞中的種種古怪;至於山洞的由來,恐怕他老人家也是不知道。

  「千佛洞」三個字的稱呼,顯然也不適於山洞了,因為洞中並沒有真正的佛,只有一些類佛的詭異塑像。塑像是怎麼來的,兩人想破了頭,也還是想不出個眉目。

  出塵子的思想向來是條理分明的,如今方寸大亂,就不讓無心離開,要他陪著自己一起苦思冥想。無心倒是不在乎苦思冥想,問題是他很想家。連著四天沒回去了,他想家想得要命。

  於是他不顧出塵子的挽留,在第五天清晨起了個絕早,乘坐青雲觀的汽車上了路,下午就進天津衛了。

  興高采烈的下汽車進胡同,他停在自家院門前,先把雙手插進口袋裡,上下將院門打量了一通。院門後面就住著月牙和顧大人了,他忽然有點激動。

  伸手輕輕一推院門,院門順勢而開。隔著玻璃窗子,他看見月牙拿著雞毛撢子,正在房裡忙碌。忍無可忍的快步走去推開房門,他大喊一聲:「月牙!」

  月牙繫著圍裙,一條腿跪在椅子上,正在撣櫃子上的灰塵。冷不防聽到了他的聲音,她立刻抬頭望向門口,隨即驚喜的叫道:「呀!」

  無心不等月牙多說,張開手臂就迎過去了。月牙攥著雞毛撢子下了椅子,不假思索的撲上來和他抱了個滿懷。兩人的手臂全勒緊了,無心低下頭,鼻端都是月牙的氣味,讓他想起了好飯好菜熱被窩,想起了一切溫馨溫暖甚至熱烈的好生活。猛的抱起月牙轉了一圈,他忽然很想和月牙摟著睡一覺。

  兩人抱夠了,月牙推開無心,用雞毛撢子在他身上抽了一下:「你不是說過一兩天就回來嗎?這都過了幾個一兩天了?不回來也不給個信,讓我在家瞎惦記,你個不長心的!」

  無心笑嘻嘻的從衣兜裡摸出一隻洋酒瓶子。酒瓶子不大,比他的巴掌略長,方方正正的挺好看,裡面盛著大半瓶顏色深濃的汁水。把洋酒瓶子遞給月牙,他開口說道:「給你的。」

  月牙接了瓶子:「啥玩意兒?是酒?我也不喝酒啊,你留著給顧大人吧!」

  無心答道:「不是酒,是用來洗頭髮的。青雲觀那老道你也瞧見了吧?他就用這東西洗,我看著不錯,昨天向他要了一點。東西是他按照秘方熬出來的,不好盛放,他給我找了個空酒瓶子,結果大小還真合適。」

  月牙擰開酒瓶蓋子,低頭湊到瓶口一嗅,然後抬頭對著無心笑道:「有點苦氣,也有點香。我這就燒水洗一次,看看咋樣。」

  然後她把蓋子擰好了,將酒瓶珍而重之的放在櫥櫃上面,然後一路歡天喜地的扭出去燒水。洗過之後晾乾頭髮,她坐在床上梳頭,無心抱著膝蓋蹲在一旁。天空晴朗,兩人全都披了一身的陽光。

  月牙讓他摸自己的頭髮:「滑不滑?」

  無心摸了:「滑。」

  月牙是很容易快樂的,頭髮洗得又順又滑,就足以讓她心滿意足的高興一陣子。將長發在腦後盤成一個圓髻了,她往床下伸了腿,要去買肉買菜。她閒不住,無心也跟著跑前跑後。一把大鎖掛在院門上,無心拎著菜籃子,跟她一起往胡同口去了。

  顧大人在天擦黑時回了家,一進院子就是一愣,因為發現廚房燈火通明,月牙擺著大場面煎炒烹炸,旁邊站著個游手好閒的無心。院子裡瀰漫了帶著蔥花味的油煙,讓顧大人立刻就餓成了心急火燎。

  「喲,回來了?」他沒進房,直接就奔了廚房:「你怎麼才回來啊?不是說就走一兩天嗎?這他媽是幾個一兩天了?我告訴你啊,你沒事可別出去野跑了,你不在家你媳婦就不正經做飯,天天給我熬蘿蔔切鹹菜,吃得老子嘴裡淡出鳥。」

  顧大人話音落下,又伸手一指月牙:「說你呢,你還偷著笑。媽的不是親媳婦就是不行,就知道哄你男人,一點都不孝敬我。」

  月牙忙著切菜,不肯回擊。而無心則是把顧大人拽去了東廂房:「我給你帶了幾樣東西,你看看有沒有用。」

  顧大人進了房,摘帽子脫衣裳:「青雲山能有什麼好東西?」

  無心向顧大人伸出一隻手,掌心托著幾枚灰撲撲的小石頭。

  顧大人看見之後,登時哭笑不得:「什麼破玩意兒,你給我帶了一把石頭回來?」

  無心一揚下巴:「你仔細瞧。」

  顧大人莫名其妙的拿起一顆小石頭,當真是放到燈光下緩緩轉動著細看。看到最後他抬頭問無心:「石頭上撒金粉了?」

  無心答道:「是青雲山裡的金礦石。」

  顧大人登時嚴肅了表情:「青雲山裡有金礦?」

  無心搖了搖頭:「我也不能肯定,我只有這些金礦石,而且是從地下帶出來的。」

  顧大人掏了掏耳朵:「我沒聽明白,你再說一遍。你鑽地下去了?」

  無心把金礦石的來龍去脈簡單講了一遍。顧大人聽得目瞪口呆,最後他低頭看向手中的金礦石,一雙眼睛射出了喜悅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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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大好前程

  錢權二字乃是顧大人人生道路上的明燈,驟然得知了青雲山裡可能藏著金礦,他登時心亂如麻的亢奮起來。恨不能立時插翅飛去青雲山,把整座山全都搬到自家院子裡來。

  然而輾轉反側的度過一夜之後,他的頭腦漸漸降溫,理智也重新佔據了上風。憑著他如今的勢力,莫說是發現了一個也許有也許無的金礦,就算眼前真擺上一座大金山了,他單槍匹馬,也是守不住。既然獨佔不成,那跟著分幾分紅利也是妙的,於是他把所有的金礦石都裝進一隻布口袋裡,攥著口袋就奔帥府去了。

  他搶不到的好處,也不會白白讓給別人。他要先把這份沒主的大禮送給老帥,一旦將它搞成了國家大事,蠢蠢欲動的小軍頭們就沒機會暗裡私吞了。而自己隨在老帥的屁股後面,怎麼著還不能得點金末子金粒子?

  顧大人日夜奔波,並且還帶上了他的胖朋友蘇先生。蘇先生是個有知識的人,在老帥面前也是很有份量的幕僚。而老帥本來就預備著要和小軍頭們打一仗,如今一聽青雲山有金礦,更是中了下懷——他若是強佔了金礦,免不得要起事端,一旦起了事端,老帥就師出有名了。

  於是不過三天的工夫,一支勘探隊伍便啟程去了青雲山。隊伍成員都是在國外專修過礦業的留學生,據說水平是相當之高,只要是去了實地,就必定能帶個結果回來。

  顧大人為了事業不眠不休,這天好容易得了閒,大下午的想要回家睡覺,不料剛一進院,就聽見月牙在西廂房嗚嗚的哭。他以為是小兩口打起來了,連忙走到玻璃窗前向內望,結果只見月牙蓬著一頭亂發坐在床上,而無心俯身托著一條毛巾,正在為她撩起頭髮擦臉。

  伸出手指一彈玻璃,顧大人隨即推門進了房:「你倆怎麼了?月牙,他揍你了?」

  月牙接過毛巾捂在臉上,抽抽搭搭的說不出話;無心苦笑著直起腰,輕聲答道:「上午帶她出去燙頭髮,燙完回來一照鏡子,就哭了。」

  顧大人登時笑出了聲,一邊笑一邊後退一步,仔細端詳月牙的新髮型:「獅子狗似的,不過也不值得哭啊,現在街上的娘們兒不都這個德行?看習慣就好了。」

  月牙在毛巾後面哽咽出了聲:「你懂啥啊?」

  到了傍晚,月牙照例出來做飯,顧大人才發現月牙的確哭得有理。她原來的長頭髮,又黑又密的一大把,現在被剪得只剩一尺多長不到兩尺,鬆鬆散散的披在肩頭,髮梢全被燙成焦黃。髮髻是挽不成了,小辮也編不得,並且大概是頭髮太厚的緣故,滿腦袋都是卷子,蓬得一個腦袋有兩個大。

  月牙感覺自己現在這幅模樣,和妖怪也差不多了,又恨自己當時燙完便走,也沒細看;結果不但毀了頭髮,還饒上不少的錢。哭喪著臉熬了一鍋老蘿蔔,她餵豬似的打發了無心和顧大人的晚飯。

  入夜之後,她唉聲嘆氣的上了床。無心把安慰的話也說盡了,這時無話可說,就躺在被窩裡伸手抱她,又探頭湊上去想要親她。月牙沒心思,把頭一扭,於是無心的臉就陷在了她的蓬頭中。無心在她的頭髮裡蹭了蹭,忽然感覺面孔很溫暖,並且全是月牙的氣味。踏踏實實的躺穩當了,他一頭紮在月牙的頭髮裡睡著了。

  月牙起初沒當回事,又過了幾夜之後,才發現無心養成了新癖好,專把臉往自己的頭髮裡拱。她沒想到自己的新髮型還把無心哄舒服了,不禁哭笑不得。夜裡兩人鑽了被窩,她小聲笑問無心:「你不嫌我醜啊?」

  無心伸出一條手臂讓她枕著,聽了問話,他沉默了片刻,末了答道:「月牙,你知道,我只怕你會不要我。」

  然後他低頭把臉埋到了月牙的胸脯間。而月牙細想了他的話,忽然眼眶一熱,無心既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兒女了。只要她活著,她就得陪伴著他,拉扯著他。

  趕在自己落淚之前,她在他後背上用力拍了一巴掌:「沒個爺們兒樣!你看誰家男人天天害怕被媳婦踹了?」

  無心沒回答,把臉深深的往月牙胸口埋。月牙摟著他抱著他,忽然又恨了他,恨他不老不死,恨自己沒了,他將來又會再找別人——賤兮兮的,可憐巴巴的,討好賣乖的,像怕自己一樣,怕那個新娘們兒不要他。

  月牙越想越是不忿,最後暗暗伸手在他手臂上狠擰了一把,擰過之後,他卻是一動不動,無聲無息。

  月牙等了半天,忍不住問道:「疼不疼?」

  無心聲音很悶的答道:「疼。」

  「疼咋不叫?」

  無心抬起了頭,在窗外透進的淺淡月光中去看月牙,兩隻眼睛一眨不眨:「我怕你生氣。」

  月牙像個老姐姐似的摸了摸他的短頭髮,心裡很後悔方才的一掐,同時決定以後再也不欺負他了。

  月牙多愁善感的浮想了一宿,翌日早晨起了床,總像心裡有愧似的,不但把洗臉水一直端到了無心面前,甚至對顧大人都溫柔了許多。家裡的女人一露了好臉色,無心和顧大人立刻鬆了一口氣,都有了雨過天晴之感。顧大人端著一海碗打滷麵,開始挑三揀四:「月牙,鹵子淡了啊!」

  月牙用小勺子舀了一勺鹽,從廚房一路小跑著進了上房,把鹽撒進盛鹵子的大碗裡,又說:「拌一拌。」

  顧大人伸舌頭一舔自己筷子上的醬汁,然後理直氣壯的伸了筷子去攪鹵子。月牙一時沒攔住,一邊轉身往廚房走一邊嘀咕:「你倒是換雙新筷子啊!」

  顧大人不以為然,當即反駁:「一家的人,窮講究什麼?」然後扭頭去問無心:「你嫌我嗎?」

  無心餓了,正在狼吞虎嚥的往嘴裡撈面條。鼓著腮幫子看了顧大人一眼,他滿嘴流油的無暇回答,只搖了搖頭。

  顧大人洋洋得意,又對無心說道:「師父,告訴你啊,老帥這回興許能給我放個旅長。」

  無心把空碗放在桌上,因為實在是勻不出舌頭來說話,所以只對著顧大人一拱手,表示恭喜。不等嚥下口中的面條,他起身又給自己盛了一大碗。月牙回了來,正趕上了個話尾巴,倒是誠心實意的挺高興:「顧大人,咋的,你陞官了?」

  顧大人沾沾自喜的一笑:「那是當然。等到委任狀一下來,我就是先頭部隊!」然後他對無心說道:「老帥已經派人去看明白了,說是真有金礦,但是不大。如果要開礦的話,影響不到青雲觀,不怕觀裡的老道干涉。擺在眼前的金子,傻子才不要。所以老帥要派我先去青雲山,你跟我一起走吧,再把月牙也帶上。放心,我是領著大部隊走,你倆都吃不了苦!真要是交了火,也有地方安置你們。」

  有些內幕,顧大人和無心知道,但是月牙不知道。無心遲疑了一下,隨即說道:「你找出塵子也是一樣的。他上次是措手不及,如果提前做足了準備,再加上你們的協助,應該不會有問題。況且光天化日下開挖,就算真有什麼,也鬧不出大禍來。」

  顧大人摸著下巴,有些為難。近一年的風浪都是和無心一起闖過來的,忽然讓他單獨一人去做大事,他心裡還空落落的不踏實了。

  無心看出他的心事,便又補了一句:「反正青雲山也很近,你先帶兵過去,我和月牙留下來再等一等。如果真用得上我了,隨時給我送個信就行。」

  月牙沒有多問,猜出顧大人所顧忌的肯定是些鬼神之事。平白無故的挖大山,能不考慮考慮山神老爺的意思嗎?

  七天之後,顧大人接了老帥發下來的委任狀,走馬上任成了顧旅長,徹底恢復了往昔的大人身份。他樂壞了,在外面一路繃著面孔,回到家後關了院門,才爆發似的哈哈大笑起來。

  然後他把無心和月牙全部叫進了上房。無心和月牙都向他熱烈祝賀之後,他還意猶未盡。抬腿一馬靴踩到椅子上,他拍著大腿開始向面前的兩口子展望未來,順便許了許多大願。月牙的鑽石墜子也有著落了,說是等到他從青雲山回來了,就一定給她買。

  無心坐在一旁,胳膊肘拄在桌面上,托著下巴笑而不語。月牙站在一旁,一邊嗑瓜子一邊做聽眾。如此鬧到晚飯時分,顧大人真是餓了,才宣佈散會。

  三個人肥吃海喝的快活了一晚上,翌日上午,顧大人率領隊伍,當真是出發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45
第五十八章、誤入山林

  顧大人又有兵了。

  因為他先前就有些大名聲,資歷很可以服眾,如今又是老帥眼前的紅人,所以隊伍上下沒有敢向他挑戰的刺頭。他耀武揚威的把軍隊開到青雲山,先把富有金礦的半面山圍住了,然後自己提了幾樣華而不實的禮物以及老帥的親筆信,前往青雲觀拜訪了出塵子。

  出塵子聽聞自家後山居然有金礦,不禁大吃一驚。不過他的思路很類似顧大人,一想到有金礦也輪不到自己獨佔,他索性做了個順水人情,表示青雲觀對於開礦之事是不聞不問不干涉。至於山中地下的玄妙,出塵子想了又想,卻是不知當講不當講——畢竟是沒影的事情,一旦說了,沒有證據,倒像是他有意作梗;可若不說,萬一真挖出了災禍,不知道軍中失火,會不會殃及青雲觀裡的池魚。

  出塵子是精於人事的,在達官貴人面前,一張嘴素來極有分寸。顧大人雖然算不得多麼達貴,但是前途未可限量,而且身後還有一位老帥做靠山,所以出塵子沉吟良久,最後卻是問道:「無心來了嗎?」

  顧大人對於出塵子的印象很好,笑呵呵的答道:「他沒來。來了也沒事做,我就讓他留在天津了。」

  出塵子垂下眼簾,決定還是靜觀形勢,不要妄言。

  因為開礦的機械器具都沒有運到,有技術的工人也未招募齊全,所以青雲山上除了士兵之外,依舊就只有勘探小隊在活動。顧大人對於礦務完全不通,唯一的任務就是坐等對頭打上門來,所以並不親自進山,只在山腳下借用了青雲觀的一片房屋,又派副官去長安縣的大窯子裡接回了幾名花枝招展的妓女,終日飲酒作樂,十分快活。

  他一快活,文縣的張顯宗就不快活了,有心帶兵殺過去,又沒有十分的勝算。心事重重的站在一棵老樹下,他仰起頭對著岳綺羅勉強微笑。

  老樹發了新芽,枯枝上生出點點鵝黃,近看沒什麼好的,遠看倒是春意盎然。岳綺羅穿著一身桃紅衣裳,大喇喇的分開雙腿騎在一股子粗枝上。季節一變,她的心境也隨之有了變化,像一般十幾歲的少女一樣,生出了一點傷春悲秋的情緒。人一傷悲,脾氣自然也就好不到哪裡去;她本來不打算理睬張顯宗,可是張顯宗靜靜的站在樹下,不說話也不離開,她默然良久,最後忍不住斜了他一眼:「有事?」

  張顯宗把她當成了個帶著神性的小偶像,有了心事而又茫然無措之時,就很願意向她傾訴一番。移下目光盯住了她的一隻腳,他低聲說道:「出了一點麻煩,青雲山被人佔住了。」

  岳綺羅隨著他的視線,也低頭望向了自己腳上的繡花鞋:「誰?」

  張顯宗答道:「顧玄武,現在改名叫顧國強了。」

  岳綺羅一聽到顧玄武三個字,就想起了無心。無心是她心中的謎,世間的一切都令她感覺索然無味,除了道術,以及無心。對著張顯宗張開雙臂,她俯身向下一撲,直接落進了對方的懷裡。而未等張顯宗將她抱穩,她已經像條小魚似的,從他的臂彎中下滑落地。

  很久沒有出門見天日了,岳綺羅忽然起了興致。腳趾頭在繡花鞋裡動了動,她決定親自出門去會一會顧大人。因為顧大人是無心的老朋友,也是張顯宗的新敵人。萬一能夠通過顧大人打聽到了無心的生死,萬一無心當真活著,萬一自己找到了無心,萬一無心心回意轉愛上了自己,自己豈不就是可以活得更快樂了?

  如果以上的「萬一」全不成立,她就宰了顧大人,為張顯宗除去眼中釘。反正跟著張顯宗也不壞,張顯宗在她面前,時常溫柔的讓她坐立不安。

  岳綺羅定下主意之後,也沒有和張顯宗商量。入夜之後她逕自出了丁宅。宅子門口站著衛兵,對待她素來是畢恭畢敬;聽說她要出門,連忙張羅著要去呼喚衛士隨行。岳綺羅說道:「不必驚動他們了,我自己走。」

  衛兵知道她是帶著一點神秘性的,不敢阻攔,立刻又問:「您是坐馬車,還是坐汽車?」

  岳綺羅略微思忖了一下,隨即答道:「全不用,你給我牽一匹小馬過來。」

  衛兵領命去牽馬,可是挑來選去,軍馬全都高大威武,不合岳綺羅的意。後來衛兵福至心靈,弄來了一頭小毛驢。毛驢背上鞍轡齊全,正是一頭時常出城、見過世面走過長路的好驢。

  把一根小鞭子雙手送到岳綺羅面前,衛兵還問:「用不用再去通知參謀長一聲?」

  岳綺羅搖了搖頭,然後輕輕巧巧的飛身上驢。伸手摘下驢脖子上掛著的小銅鈴鐺,她一甩皮鞭,毛驢登時就善解人意的跑上路了。

  岳綺羅走的是小路,毛驢耐力好,在崎嶇路上又是特別的靈活,反倒走得比馬更快。天色將明未明之時進了長安縣,她隨便找了一家小旅店住下,足足的睡了一天。到了傍晚時分,她和毛驢全歇足了吃飽了,便又一起上了路,直奔青雲山而去。

  出發之前,她研究過地圖。如今估摸著距離青雲觀還有五六里地遠了,她把毛驢拴在了路邊的野林子裡,開始徒步前行。忽然唸唸有詞的一甩袖子,前方多了兩個探路的紙人,飄飄搖搖的給她打前鋒。夜色越來越濃重,天空疏疏朗朗的點綴著幾個銀星星,一彎白月亮勾著幾縷雲。岳綺羅的體力一直是馬馬虎虎,初春的夜又是寒冷如冬。她把兩隻手揣進袖子裡,吸著鼻子頂著寒風往前走。走著走著,紙人不動了,似乎是前方有無形的屏障阻擋了它們。岳綺羅心中一動,知道自己已然進入青雲觀的地界了。

  據她所知,顧大人的軍隊全駐紮在了青雲觀後方的山麓一帶,並沒有進山,也沒有騷擾道觀。一揮手指揮紙人轉了方向,她開始往後山走,結果剛剛走了不遠,她便看到了成片的帳篷。夜深了,士兵也都睡了,帳篷之間偶然有火光閃動,是小隊舉著火把在巡邏。

  軍隊大營的陽氣殺氣都很重,紙人一旦離她遠了,就像失去力量一般,搖搖欲墜的要倒。岳綺羅索性收了它們,想要親自設法潛入軍營。只要讓她見了顧大人的面,只要顧大人是個人,她就有辦法了。

  岳綺羅攥著手帕,一邊擤鼻涕一邊在黑暗中來回的走,同時忍著一個大噴嚏。軍營周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沒有明顯的破綻,於是她決定換個方向進攻,先從青雲觀與軍營之間的一條小山路上進山,然後從山上往山下走。軍營總不會四周全是固若金湯,都知道山裡沒有人,想必朝著大山的方向,便是軍營外圍的最薄弱處。

  她打好了算盤,開始摸著黑踏上了坎坷山路。她記得在許多許多年前,自己彷彿是登過一次青雲山,那時候青雲山還不叫青雲山,青雲山上自然也沒有青雲觀。自己進山是干什麼來著?不記得了。山裡是什麼樣子?也不記得了。

  她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走著走著停了腳步,發現前方路上現出了一個大坑。月光之下,坑周的泥土還很蓬鬆,顯然是個新坑。岳綺羅懷疑新坑和開礦有關,剛想小心翼翼的繞過去,不料一腳踩在地上,卻是泥濘的一滑,讓她險些跌了一跤。

  踉蹌著站住了,她低頭一看地面,就見地上亮晶晶的漫開一攤白濁液體,方才被自己踩了一腳,液體和泥土混成了泥。莫名其妙的蹲下來,岳綺羅沒看出液體的成分。眼皮向上一撩,她忽然又發現了新玩意!

  就在液體之中,還浸了幾塊尖銳的骨頭,以及一副奇大的利齒。

  岳綺羅從衣兜裡摸出一張小小的人形紙片,隨手向外一揮。一個白臉笑眼的紙人立刻站到了她的身邊。岳綺羅站起身,後退一步說道:「把它給我撿起來!」

  紙人能夠領會她的命令,果然彎腰伸手,將一副大牙捧起來托到了她的面前。月光之下,岳綺羅看得清楚,就見牙床將近有人頭大小,利齒尖端閃著寒光,齒縫之中竟然還有鮮紅黏涎反射月光。可見黏涎是新鮮的——身體都沒了,只剩了一副牙齒,齒間的黏涎怎麼可能還會新鮮?

  岳綺羅莫名其妙,抽動著鼻尖湊過去一嗅,感覺微微有點腥,倒是沒有十分惡臭的異味。走回地上一灘液體跟前,她低頭又想細看。不料就在此時,坑中忽然竄出一條白亮亮的怪物,張開大嘴直奔了她的腦袋。岳綺羅心中一驚,瞬間仰頭向後一躲,同時就聽「啪嗒」一聲,正是怪物結結實實的拍在了地上。一邊後退一邊望去,她就見怪物足有一米來長,通體灰白,頭部光禿禿的扁扁長長,一張大嘴十分醒目。眼看怪物對著自己又齜出了大牙,她情知不妙,轉身就想逃,不料怪物縱身一撲,一嘴叼上了她的小腿。岳綺羅驚叫一聲撲倒在地,回身一看,卻見自己的小腿雖然陷在了怪物口中,可怪物癱在地上,並未發力,長大的身體眼看著失了形狀,軟軟的竟然化成了水。

  岳綺羅一下子全明白了。小腿隱隱的有些刺痛,不知道怪物的尖牙有沒有刺破褲子傷到皮肉。千辛萬苦的撬開牙關收回小腿,她也來不及細看,爬起來就要往山下跑。可是一步邁出去,她「咕咚」一聲跪下來,受了傷的腿竟是不能使力。

  她慌了神,心想萬一坑裡再爬上來一隻怪物,無論它死得有多麼快,恐怕自己都難逃一劫。扶著身邊的小樹站起來,她對著紙人後背一撲。只聽「咔嚓」一聲,紙人真成了紙人,被她壓了個四分五裂。

  岳綺羅摔了個大馬趴,真是急了。右手指尖在地上快速劃出一道符,她用力一拍地面,同時輕聲叫道:「生!」

  附近地面立刻緩緩隆起一個土包。土皮四分五裂,一具很有年頭的野狗屍骸破土而出,腐爛得只剩了一身骨架。岳綺羅見狀,氣得一揮手。附在野狗身上的魂魄立時消散,骨頭在地上散成了一堆。

  岳綺羅換了右手,繼續在地上畫符,想要召喚出得力的陰兵來救自己下山。手掌狠狠一拍地面,樹下土中卻是拱出了一名士兵。

  士兵穿著一身血衣,胸前彈孔清晰可見,不知是死於戰爭,還是死於軍法;不過身軀還算完好,兩隻眼珠一起向上翻著,一張嘴張得很大,彷彿是臨死之前還在吶喊。岳綺羅沒心思再挑揀,爬起來蹦上士兵的後背。而士兵在她的操縱下,就拖著兩條腿一步一頓的往山下走去了。

  岳綺羅摟著僵冷屍首的脖子,一顆心狂跳不止。小腿越來越疼,讓她心慌意亂的忍不住想:「我這麼漂亮,不會被毒死吧?」

      想著想著,她落了一滴淚,不是怕死,是捨不得自己的好皮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45
第五十九章、蝕骨之毒

  岳綺羅騎著一具行尸跑了五六里地,然後換乘毛驢往文縣趕。路上她的腿越來越疼,疼到毛驢一顛,她的心也隨之一顛。

  天亮天又黑,她終於進了文縣,見到了坐臥不寧的張顯宗——張顯宗一直在等她回來。

  她本來是不把張顯宗放在眼裡的,任憑張顯宗把自己從驢背上抱下來,她依舊只當對方是個不值一提的凡夫俗子。可是等到張顯宗把她送到房內、心急火燎的蹲下來去掀她的褲管時,她心中一動,忽然想道:「除了他,還有誰能這樣待我?」

  張顯宗沒有留意到她的若有所思,接著方才的話急問道:「到底是被什麼東西咬了?這麼大的牙印,怎麼可能是壁虎?」

  岳綺羅懶得看他,感覺他一點也不好看,沒什麼可看的,然而說出話來,語氣中卻是帶了一點委屈:「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只是有點像壁虎,但是比壁虎大得多。」

  張顯宗把她裡外的褲子一層一層捲起,捲到最後剩下一層緊貼小腿的長筒羊毛襪。張顯宗握著她的腳踝仔細審視了她的襪筒,卻是並未發現齒痕。

  「好像是沒咬透。」張顯宗鬆了一口氣:「我給你脫了襪子再看看。」

  羊毛襪子脫下來,露出了紅腫滾燙的腳踝。岳綺羅把赤腳蹬在了張顯宗的懷裡,腳心貼上軍裝一粒冰冷的銅扣。一隻粗糙的巴掌握住了她纖細的小腿,她不動聲色的抬眼去看他——看他,看不起他。

  迎著她的目光抬起頭,張顯宗笑了:「不怕,只是扭傷了關節,貼兩劑膏藥就能好。」

  岳綺羅一翹嘴角,也笑了。笑容一閃而逝,她其實沒什麼可笑的。

  右眼一跳一跳的隱隱脹痛,無須照鏡子,她知道自己眼中的一點血色正在擴散蔓延。直直的望著張顯宗,她輕聲說道:「我餓了。」

  岳綺羅伸長雙腿坐在床上,右腳腳踝已經貼了膏藥。遠處忽然起了一聲槍響,不知是誰成了張顯宗的槍下鬼。張顯宗很能為她找人。死囚牢裡的,街上流浪的,路邊被人買被人賣的……他手裡總是不缺活人。

  房門一開,張顯宗端著個小碗走了進來。屋子裡立刻起了複雜的腥氣,岳綺羅從他手中接過小碗。翹起小蘭花指捏住小勺子,她低著頭,忽然說道:「我會保護你。」

  張顯宗一愣,隨即又笑了:「好,謝謝你。」

  他始終看岳綺羅都是個小小的妖女。而岳綺羅有時候自居為少女,看他是位體貼的大哥;有時候翻屍倒骨的把前世今生疊加起來,又老氣橫秋的看他還小。小,而且沒有英豪的資質,怎麼看怎麼都是個太普通的男人,能夠在文縣當個小軍閥,已經是到頭了。

  岳綺羅在怪物口中死裡逃生,虛驚一場。張顯宗聽了她的講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索性按兵不動。與此同時,顧大人在青雲山下花天酒地,十分快樂,每天晚上都有一場吹拉彈唱,房內男男女女載歌載舞。及至歌舞畢了,便開始捉對尋歡。又因房子處在青雲觀內,從來沒有聽說廟觀裡鬧鬼怪的,所以他分外安心,無所畏懼。

  工人器械都還沒影,勘探隊伍自成一派,除了滿山挖坑不干別的,軍隊也沒有敵人可打,顧大人只能是玩。這晚他痛飲了一場烈酒,喝到最後扔了杯子就睡。勤務兵們生拉活拽的把他扯到了臥室床上去,而他御用的一個小妓女,名叫梅香的,趁此機會就向旅部的一名參謀飛起了眼風。參謀是個小白臉子,是梅香理想中的美男子;兩人你看我我看你,看著看著就一起離了席,勾勾搭搭的不知所蹤。

  顧大人醉透了,呼嚕打得震天響,乍一聽宛如火車過山洞,轟隆隆的一聲接一聲,隔著一道門一座院都聽得到。勤務兵一聽他這個動靜,就知道他已經睡得雷打不動;兩名衛兵在門口凍得拱肩縮背,見勤務兵溜了,於是雙方一合計,也悄悄鑽進旁邊一間小門房裡烤火去了。

  長夜漫漫,兩名衛兵在小爐子上烤紅薯,烤得聚精會神。而顧大人的呼嚕響到極致,一口氣忽然哽在了喉間。幾秒鐘的清靜過後,他像匹馬似的打了響鼻,把自己給震醒了。

  屋內的爐子燒得很旺,顧大人只感覺自己滿腔烈火,燥熱的恨不能一個猛子扎進水缸裡去。伸手向旁一摸,他沒摸到女人,就睡眼惺忪的自己爬了起來,想要去找水喝。不料一腳伸到床下,他眨了眨眼睛,發現地上撲了個人影子。

  他以為自己是睡迷糊了,特地抬手揉掉眼角一粒眼屎。睜眼再瞧,地上的人影子清楚了,看身形正是梅香!

  梅香彷彿是進門時在門檻子上絆到了,一個大馬趴就再沒起來。顧大人挺詫異,出聲喚道:「梅香?暈啦?」

  然後他不情不願的下床趿拉了棉拖鞋,先走到桌旁端起大茶杯,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冷茶。放下茶杯轉向梅香,他對妓女是談不到憐香惜玉的,伸腳就要去踢:「哎,至於嗎?醒醒!」

  然而他的棉拖鞋驟然停在了半空,因為在依稀的晨光之中,他看到了梅香空空癟癟的下半身。斗篷還在,褲子也在,甚至鞋襪都在,一股腦兒的浸在一攤不辨顏色的液體中,只有其中的肉體不在!

  短暫的愣怔過後,顧大人抬手猛然拍向電燈開關,隨即轉身走到床前,從枕頭下面抽出了一把手槍。嘩啦一聲將子彈上了膛,他單手套了棉手套,彎腰蹲在梅香面前,一把抓起她後腦勺上的大髮髻。梅香順著他的力道抬了頭,一雙眼珠將要瞪出眼眶,嘴巴張到極致,不知是要痛哭還是要驚呼。顧大人小心翼翼的試了試她的鼻息,發現梅香已經是面目猙獰的徹底死去了。

  顧大人看出梅香不是好死,手一鬆放了對方的腦袋,他急急的起身,從屋角的箱子裡翻出一件舊棉襖穿了上。棉襖還是月牙的針線,裡面藏著兩張紙符。當初無心從出塵子那裡要來許多紙符,結果經過幾次三番的使用過後,如今就只剩了兩張。他不能像月牙似的,把護身符裝進小荷包裡掛在脖子上,於是索性讓她將紙符縫進了棉襖的暗兜裡面。系好紐扣之後,他把軍褲和及膝的大馬靴也穿上了。一腳把梅香踢翻過來,他不再看她的猙獰死相,只去研究她的下身。下身沒了長斗篷的遮掩,薄薄的綢褲下面已經顯出了腿骨的形狀。顧大人隨手拿過一隻雞毛撢子,彎腰用撢子長柄掀開了濕淋淋的褲管向內瞧,結果就見骨頭水汪汪白生生的,並非是被野獸啃了,也不是被人用刀刮了,一身的血肉竟像是自己化了。

  地上的屍水越來越多,顧大人只是一沉吟的工夫,梅香就連胯骨也塌了下去。顧大人見狀不妙,一大步越過屍首跳到門外,同時抽了抽鼻子,發現屍水半透明的幾乎不帶血色,微微的有點腥,倒也談不上很臭。憑著他的見識,自然知道梅香既不會是生了怪病,也不該是中了劇毒,到底怎麼回事,恐怕又是謎團。

  門房裡的衛兵見旅座房內亮了電燈,連忙含著滾熱的烤紅薯跑了出來,抱著步槍重回崗位。不想還未等他們站穩,一名副官策馬而來,下馬之後也不講明來意,直接就扯著嗓子大嚷道:「旅座,旅座,您醒了嗎?營裡……出了點事,想請旅座過去瞧瞧啊!」

  不過半分鐘的工夫,副官就見顧大人戎裝整齊,大步流星的走出來了。

  顧大人和副官騎馬前進,片刻之後就到了軍營。副官且行且道:「不知道是在哪裡咬的,王參謀自己都說不清楚,反正覺出疼的時候,已經被那東西一口咬住了。王參謀嚇壞了,趕緊往回跑,可是跑著跑著就壞了事。現在……旅座自己看吧,王參謀的腿都不行了。」

  顧大人心裡略略有了點數。下了駿馬一扔韁繩,他一邊往帳篷走,一邊問道:「軍醫怎麼說?」

  副官緊趕慢趕,累得直喘:「軍醫說不是毒蛇,因為那東西嘴太大,咱們這地方就長不出那麼大的蛇。但到底是什麼,也不知道。軍醫給王參謀上了點蛇藥,可是什麼用處都沒有。」

  話音落下,副官眼尖,一伸手為顧大人撩起了面前的帳篷簾子。帳篷裡面也吊了電燈,顧大人彎腰進去一看,登時一皺眉頭。

  王參謀的小白臉子徹底白成了紙,長條條的仰臥在一條躺椅上,不用細看,也知道他是出氣多進氣少。褲子已經被扒掉了,兩條細長的白腿就搭在椅子上。一條腿還是正常好腿,另一條腿卻是從小腿中間開始潰爛。白生生的腿骨露出來,骨上乾淨的連一絲血筋都無。上下兩端的皮肉不見鮮血,反而是滴滴答答的流下黃水,椅子下面已經濕了一片。

  帳篷裡面圍著幾名與王參謀交好的軍官,以及一名最有資格的老軍醫。見顧大人來了,眾人連忙起立,而顧大人背著雙手,直接問軍醫道:「他怎麼不喊疼?」

  軍醫的神情很像是在夢遊,並且直打結巴:「報、報告旅座,王參謀好像是沒、沒有很疼。」

  顧大人又問:「小王是在哪裡被咬的?」

  王參謀氣若游絲,顯然不能說話,於是旁邊一名軍官答道:「報告旅座,小王剛才說是在山裡被咬的,還說咬他的東西挺大,像四腳蛇。」

  顧大人沉默下來,心裡明白了——小王和梅香跑到山裡私通,不慎遇了怪物咬人。小王必是拋了梅香先逃了,而梅香受了重傷,又想活命,只能跑回自己房裡求救。

  梅香和小白臉偷情,顧大人並不吃醋,因為梅香又不是他的姨太太,兩人無非是露水姻緣,說不定哪天就一拍兩散了;梅香和小白臉因為偷情而死,顧大人也不憐憫。問題是他倆並非好死。至於所謂的四腳蛇,他和無心當初的描述一對照,立刻就知道了它的來歷。但單是知道還不行,若是由著它肆意咬人,自己的軍隊非被它嚇散了不可。

  帳篷內的眾人束手無措,眼看著小王爛到了肚破腸穿。最後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又探出小王已經嚥了氣,幾名膽大的軍官便用一塊厚帆布把他裹起來,深深的挖坑埋掉了。

  顧大人下了封口令,不許在場之人妄言。天明之後他回了自己的屋子,推門進去一瞧,發現梅香已然成了一具雪白的骷髏。

  顧大人膽子大,光天化日之下更是膽大包天。用火鉗子把骨頭一根一根夾到一床棉被裡,他包了個白骨包袱,想要去找出塵子設法。不料未等他出發,勘探隊的隊長來了。

  隊長是個斯文強壯的大個子,戴著眼鏡,人很和氣,想請顧大人派出一輛軍用卡車,運送一尊佛像到天津去。

  顧大人沒聽明白:「什麼佛像?你們還兼收古董哇?」

  隊長立刻笑道:「非也非也,是一名隊員偶然間挖到的,哎呀,非常美麗,可惜鄙人不通歷史,不能鑑別出它的年代。我們想把它盡快送去天津,請幾位老先生來看一看。如果真是罕有的寶貝,那我們也算是幸運之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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