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鬼怪] 無心法師 作者:尼羅(全文完)

 
BloomCaVod 2017-12-6 19:17:0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9 84806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46
第六十章、我來了

  顧大人和出塵子各自守著個蒲團相對而坐,面前擺著幾根骨頭,以及一副凝結著紅漬的利齒。骨頭是梅香的遺骸,利齒則是顧大人在上山之前,副官趕著送過來的。說是他們幾個在天亮之後進了山,結果順著腳步痕跡走到一處乾燥了的土坑前,旁的沒發現,只發現了孤零零的一副牙。軍醫一看牙骨的尺寸,就知道大家是找到凶手了。

  憑著出塵子的智慧和口才,滿可以把大牙安到三皇五帝身上去,並且能夠把謊圓得天衣無縫,任誰都要讚歎他的有理有據。只要他願意,他可以為一切未解之謎安排答案。可顧大人是無心的朋友,看在無心的面子上,出塵子不大好意思用虛話來敷衍他。但如果不說虛話說實話,出塵子就得承認自己對怪物束手無策。而他在近十多年裡一直保持著無所不能的仙人形象,讓他承認自己無能為力,如同迎面抽了他一個大嘴巴。

  在驗出骨上無毒之後,出塵子心亂如麻的開動腦筋,不知自己是應該繼續向顧大人展示華麗一面,還是老老實實的袒露樸實本質。思來想去的嘆了一聲,最後他沒頭沒腦的問道:「無心還沒有來?」

  顧大人發現出塵子只要一見自己,必定問起無心,就忍不住笑了:「他還在天津呢。他不願意來,我也不強求他。」

  出塵子自從在千佛洞內歷過險後,如果身邊沒有無心,他簡直都不願再回憶起地下經歷。不動聲色的撩了顧大人一眼,他開口又問:「顧旅長,你知道無心的來歷嗎?」

  顧大人立刻打起了精神,十分謹慎的答道:「他……他就是個走江湖的唄,去年我家裡不乾淨,有東西鬧事害人,請他過去禳治了一次。後來……後來我們就認識了。」

  出塵子點了點頭,又道:「近來夜裡不要讓人進山,尤其是不要靠近深坑水潭。青雲山地下的玄機,恐怕不是憑著人力可以探明的。顧旅長,若讓我說,放棄金礦方為上策。否則山麓一旦開挖,誰知道會放出多少怪物來?就算它們見光即化,可是防不勝防……」

  顧大人笑了一下:「道長,您說的都對。問題是老帥不發話,我們也做不了主啊。」

  出塵子最通人事,當然瞭解顧大人的苦衷,於是最後又道:「如果要挖,一定要選在白天動工。一旦挖出了屍骸,立刻就地焚燒。」

  顧大人在出塵子面前唯唯諾諾的答應了,離開道觀回了軍營,不料進了營門之後,發現卡車停在空場上,勘探隊的隊長像熊似的上車下車,正在指揮士兵將一隻用木條釘成的長箱子往車上運。除了長箱子之外,地上還擺著兩隻方方正正的小木箱,顧大人走近一瞧,就見一口箱中放著一個菩薩腦袋,腦袋花裡胡哨的,乍一看能嚇人一跳;另一口箱子裡則是放著兩隻手,連著半截小臂,也是色彩斑斕,不過雕工真好,連指甲都是飽滿端正。隊長見他來了,就跳下卡車,一路唉聲嘆氣的走過來:「糟糕,真糟糕。」

  顧大人問他:「怎麼了?」

  隊長雙手叉腰:「佛像出土之後,顏色立刻就變了……」他伸手去指箱中的菩薩腦袋:「眨眼的工夫,竟然面目全非!」

  顧大人莫名其妙的又問:「怎麼就只有一個腦袋一雙手?刨碎啦?」

  隊長搖了搖頭:「不知道,我們就只挖到了這些,興許是先前有人發掘過這裡。可是據我所知,青雲山上並沒有什麼古蹟,即便是青雲觀,也是在近百年內修建的——真是奇哉怪也。」

  顧大人沒敢多言語,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是來打仗的,不是來開礦的,更不是來挖老佛像的。師父和出塵子都替我探過一遍路了,明知道地下很邪,我何必還要跟著湊熱鬧?反正我在山下給金礦看門護院,山裡愛有什麼就有什麼吧!

  顧大人想的挺好,然而事與願違,一夜過後,營裡又出了事——一個帳篷裡面睡了四名士兵,早上其中一人醒過來,發現三名同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具骷髏,統一的躺在行軍床上。

  消息擴散開來,營中立時大嘩,偏偏昨天又有人從淺土裡挖出一具很新鮮的屍首,屍首竟然還是前清的打扮。屍首見到天日之後,很快腐爛出了臭氣,被人一把火燒了個乾淨。流言有了種子,眾人在山下閒得潑煩,所以土壤也具備。不過兩日的工夫,竟然開始出現了逃兵。顧大人慌了神,連忙去請出塵子設法,又將一封信寄了出去,催促無心過來幫忙。

  信件從青雲山出發,一天之後便進了天津衛,且被郵遞員順著門縫塞進了院內。院子裡面沒有人,因為無心帶著月牙去北京了。

  初春時節到了北京,無心和月牙先是遇了幾天的大風。等到風平了,天空一碧如洗,接連著倒是有了幾日的好天氣。兩人的精力與體力都充足,可逛的地方逛全了,可吃的風味也吃遍了,尤其令人快樂的是他們在照相館裡拍了好幾張照片。當然,天津也有照相館,可他們在天津就沒想到過要合影。

  兩個人都是生平第一次照相,都坐在回天津的火車上了,無心還忍不住把照片拿出來看。照片上的兩個人肩並肩,在照相師傅的指揮下歪著腦袋,也是頭挨頭。月牙起初怎麼也笑不出來,後來好容易笑了,被照相師傅一按快門捕捉到了表情。他看,月牙湊過來也跟著看,同時小聲說道:「是不是笑得太大了?」

  無心搖頭:「沒有,笑得正好。」

  月牙又道:「你看我是不是燙完頭髮就顯老了?我咋瞅我像你大姐呢?」

    無心認認真真的扭頭端詳了月牙,最後答道:「沒有的事。」

  月牙不看自己了,專心去看無心。無心是深眼窩直鼻樑,平時偶爾會顯出一點陰森森的怪相,沒想到上了照片卻好。月牙拿過照片,用手把自己擋住了,只露無心一個人:「你看你,跟電影裡的人似的。」

  無心抬手一摩頭頂:「可惜我的頭髮長不長,否則梳個分頭就更好了。」

  月牙笑道:「分頭是肯定梳不成了,要不然回家給你做身洋衣裳穿?我到成衣店都問過了,連手工帶料子,有二十塊錢就足夠。二十塊錢咱們有啊!衣裳做好了,再給你買一雙皮鞋,一頂禮帽,一根文明棍。還缺啥?對了,還缺一副黑眼鏡。」

  無心想像了月牙給自己設計的新形象,不知為何感覺十分可笑,下意識的就想把臉往月牙的頭髮裡拱。月牙連忙推了他一把,咬牙切齒的低聲罵道:「別不要臉,人都看著呢。」

  月牙說到做到,下火車後直接帶著無心去了成衣店,量尺寸選料子交定金。然後兩人回了家,結果大門一開,就見地上躺著一封信。

  無心撕開信封一瞧內容,發現信是三天前寄到的,自己已經是耽誤了時候。連忙擬了一封回信出門郵寄了,他回來後對著月牙問道:「怎麼辦?顧大人讓我們去呢!」

  月牙在廚房切開了一個心里美的蔫蘿蔔,挑了一片比較水靈的遞給無心:「我就知道他饒不了咱倆。去就去吧,他又出啥事了?」

  無心嚼著蘿蔔答道:「沒大事,我應該是能有辦法。」然後他把咬過一口的蘿蔔送到月牙嘴邊:「甜的。」

  月牙咬了一小口,感覺的確是很甜,於是一推他的手:「你吃吧,我不吃了。吃多了愛放屁。」

  無心聽她彷彿是真不想吃,就咔嚓咔嚓的把蘿蔔全吃掉了。

  兩人在家又過了一日,到了第三天上午,一輛汽車開過來,把兩口子一起接去了青雲山。

  顧大人先前天天和無心月牙混在一起,如今一旦分開久了,竟然滿心思念。背著雙手站在山路邊上,顧大人一邊迎風等待汽車,一邊暗暗納罕,沒想到自己居然多愁善感,還會思念。

  及至一輛小汽車當真一溜塵煙的開過來了,他登時不由自主的打了個立正。汽車剎住開了門,無心和月牙絡繹鑽出來,顧大人高興極了,先對無心行了個擁抱禮,啪啪的在他後背上連拍了幾大巴掌:「老不死的,總算來了!」然後一雙眼睛轉向月牙,野調無腔的又嚷:「月牙,幾天不見你可是胖了啊,好傢伙,粗腿大屁股的!」

  顧大人的玩笑顯然是不中聽,不過月牙素來不和他一般見識,所以只道:「胖了咋的?胖了富態!往後不許你再叫他老不死的,他看著還是個小夥呢!」

  顧大人心裡痛快極了,豪氣干雲的一拍無心肩膀,隨即繼續和月牙鬥嘴:「月牙,帶上你家小夥跟我走吧。你家小夥太嫩,你可看住了,仔細他讓狼叼去。」

  無心雙手插在衣兜裡,一言不發的只是笑。而顧大人和月牙鬧了一氣,最後轉向無心說道:「別偷著美了,我最近有點頭疼的事,你得給我幫忙。還有青雲觀那老道總念叨你,你想著上山瞧瞧他去。另外我問你,你說現在人心已經不穩了,流言蜚語全傳的有鼻子有眼,我怎麼辦?」

  無心不假思索的答道:「做法事。」

  顧大人一瞪眼睛:「屁話,營裡又不是鬧鬼,做法事有個雞|巴用?」

  無心理直氣壯的答道:「做法事給人看啊!流言蜚語是半真半假,法事也是半真半假,正好相生相剋,是個對子。」

  顧大人嚥了口唾沫:「那做完法事呢?」

  無心對著顧大人眨巴眨巴眼睛:「我不是來了嗎?難道我是來玩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46
第六十一章、深入虎穴

  顧大人派人撒網,漫山遍野的抓黑狗。青雲山附近幾乎沒有像樣的村莊,村莊裡也都以黃狗居多,所以為了抓住幾隻沒有雜毛的純粹黑狗,小兵們很是費了一把子好力氣。

  「黑狗能吃怪物?」他問無心。

  無心正在一位副官的教導下練習射擊,聽了顧大人的問話,他把手*槍交還給副官,然後帶著顧大人一邊往遠處走,一邊低聲答道:「我總覺得那怪物有點邪,所以想要預備幾樣闢邪的東西,在它身上試一試。單是黑狗血還不夠,我還想多帶幾樣。」

  顧大人睜大了眼睛看他:「還想要什麼?帶到哪裡去?」

  無心對於後一個問題避而不答,只說:「有沒有童子尿?」

  顧大人一聳肩膀:「沒問題啊,隊伍裡有不少半大孩子,十個裡面總有一個是童子吧?」

  無心遲疑著又問:「有沒有老童子?」

  顧大人掏著耳朵問道:「多老?」

  無心思索著答道:「三十歲往上。」

  顧大人當即「哈」的笑了一聲:「三十多歲的童子?你還是讓我給你找一條三十多歲的黑狗吧!」

  此事就此放下不提,顧大人預備出了一份厚禮,帶著無心去了青雲觀,要請出塵子到軍營做一場法事驅邪。大概是一同出生入死過一次的緣故,出塵子對無心生出了一種隔世相見的親切感。看在無心的面子上,他竟然連住持道長的大架子都沒擺,一口就答應了顧大人的請求。顧大人放了心,開始湊趣聊閒話,說著說著,無心忽然開了口:「道長,有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

  出塵子飄飄欲仙的微笑點頭:「可以問,貧道事事都可與人言,並無忌諱。」

  無心看了顧大人一眼,然後向出塵子微微探頭,鄭重其事的說道:「道長,你是童子嗎?」

  出塵子一愣,瞪著無心半天沒說出話。而顧大人啼笑皆非,連忙圓場:「師父你胡說了啊,人家是修道的出家人,肯定是——」顧大人想要琢磨出個文雅的詞來讚美出塵子,想了又想,末了福至心靈,一拍巴掌:「肯定是三貞九烈、冰清玉潔啊!」

  無心不以為然的一擺手:「道長又不是全真派,不講那些死戒律。」然後他變戲法似的從衣裳裡面摸出一隻軍用水壺,轉向出塵子又道:「道長,實不相瞞,我想弄點法力高強的童子尿。你要是童子的話,給我尿一壺如何?」

  出塵子的白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一隻手就搭在旁邊的炕桌上。顧大人見他總不言語,不禁臉色一正:「道長,您……不是童子?」

  出塵子嘴角一抽,隨即抬手重重拍向桌面,氣急敗壞的大聲怒道:「媽的,粗俗,給我滾出去!」

  一秒鐘的停頓過後,他又吼了一句:「水壺留下!」

  無心雙手把水壺放在炕桌上,然後笑微微的點頭哈腰,恭而敬之的扯著顧大人退出去了。

  無心領著顧大人下山回應,顧大人一路上嘮嘮叨叨,懷疑無心得罪了出塵子。無心滿不在乎:「唉,要得罪早得罪了,還差今天一句話?」

  結果到了傍晚時分,果然有一位器宇軒昂的大道士送來了一隻沉甸甸的水壺,以及一隻大食盒。自從梅香化在房內之後,顧大人就悄無聲息的搬進了軍營裡住。大道士走後,月牙先進來了:「喲,啥啊?」

  無心揭開食盒蓋子一看,當即笑了:「是點心。」

  點心很精美,全用模子扣成了梅花形狀。月牙剛拿起一塊要吃,顧大人也進來了:「喲,哪裡來的?」

  無心笑道:「出塵子剛才派他的徒弟來,給我送了一盒子點心和一壺尿。」

  月牙嚼著點心回味丈夫的話,想著想著就有點嚥不下去了,並且感覺房內臊氣烘烘。

  無心經過了兩日的籌備,第三天的夜裡,他帶上三隻水壺以及一隻放在厚棉套子裡的玻璃瓶,領著顧大人以及顧大人的心腹軍官進山去了。

  水壺裡分別裝著黑狗血、童子尿和火油,玻璃瓶裡則是按照顧大人的主意,盛了一瓶子鏹水。一行人翻山越嶺,最後到達了出塵子所布置的假墳前。刨開假墳掀開鐵板,顧大人和部下守在入口旁邊,將隨行帶來的兩口鐵皮箱子敞開放好,而無心重走舊路,向下進入了斜洞之中。

  此時月明星稀,夜風已經不算寒冷。顧大人在洞邊地上攏了一堆火,席地而坐靜靜等待無心。隔三差五的摸出一隻懷錶看看時辰,他第一次感覺時間過得太快,而無心怎麼還不上來?

  自從無心入洞之後,部下軍官全都抱著膝蓋,神情肅穆的一言不發。顧大人暗暗忍住了一個哈欠,忽然想道:「如果無心不出來了,我怎麼辦?」

  他雖然膽子不小,可也不敢貿然下洞,於是又想:「月牙非哭死不可。」

  顧大人和軍官們叼起了菸捲,一口一口慢慢的抽,大張嘴的鐵箱子旁邊也擺著個水壺,壺裡盛著黑狗血。菸草的氣息瀰漫開來,軍官們彷彿受到了一點刺激似的,慢慢的也活泛了。有人問顧大人:「旅座,黑狗血真能打鬼?」

  顧大人沉吟著答道:「能是能,但是力量不大,大概也就是能把鬼嚇一跳吧!」

  有人又問:「旅座,你說咱們周圍會不會有鬼?」

  顧大人對他一擺手:「別他媽妖言惑眾擾亂軍心,老子做旅長的都不怕,你們幾個窮鬼怕個屁?真要是來了鬼,本旅長第一個上!」

  軍官立刻豎起了大拇指恭維:「旅座霸氣!」

  顧大人咬著菸捲,正要繼續發出豪言壯語,不料身邊洞中忽然窸窸窣窣的起了響動。他立刻來了精神。「呸」的一聲把菸頭吐到火裡,他率先起身走到洞口,就見黑土之中赫然扒著一雙慘白的手,正是無心要上來了。

  他登時鬆了一口氣,伸手握住兩隻白手,他一邊往上拽,一邊問道:「怎麼著?白跑了一趟?」

  無心很重,他輕描淡寫的一拽,竟然沒拽動。雙手握緊了,顧大人正要再次使勁,可是就在將要發力之際,他忽然感覺不對勁。猛然低頭向下望去,他就見自己手中的白手骨節分明,皮膚豐潤,軟軟膩膩的帶著水分。而在他的記憶中,無心的手可是單單薄薄的挺秀氣!

  與此同時,洞中緩緩伸出了一個血肉模糊的圓腦袋。火光之下顧大人看得分明,就見對方如同火海裡爬出的活鬼一般,皮肉絲絲縷縷的或鮮紅或焦黑,兩隻眼球骨碌碌的鼓凸著,鼻子只剩兩眼孔洞,一口亂七八糟的牙齒盡數暴露在外。一股子焦臭之氣撲鼻而來,顧大人大叫一聲,發現對方居然衣著齊整,從脖子往下還有成片的蒼白皮膚存留。

  一瞬間的驚懼愣怔過後,旁邊的軍官有了反應,怪叫著拔槍掄刀,可是顧大人的雙手被活鬼死死攥住,讓人不敢輕易上前,只怕誤傷了旅座。而顧大人彎腰抬腿,想要一腳把它踹回洞內,不料它驟然向上一竄,幾乎把個恐怖的腦袋撞上了顧大人的面孔。顧大人立刻仰頭一躲,隨即後退幾步,竟是把它帶出了洞。

  一名軍官拎起水壺,哆哆嗦嗦的先把一壺狗血淋向了活鬼。活鬼受到了襲擊,果然身體僵了一下。兩名軍官左右夾擊揮起砍刀,硬生生的砍斷了活鬼的兩條手臂。顧大人匆匆甩開兩隻鬼手,隨即拔出手槍,不打腦袋,專打關節。一連串槍響過後,他一邊換彈匣一邊後退;而他的部下有樣學樣,立刻上前補槍。活鬼的四肢全被打斷,癱在地上動不得,其餘人等抄起砍刀,因為都嚇得要發瘋,所以分外狠辣,一頓寒光將活鬼剁成了肉泥。

  最後,眾人氣喘吁吁的圍著一地骨肉站住了,其中一人試試探探的出了聲音:「我們……剛殺了個什麼?」

  顧大人此刻雖然也不確定到底死了個什麼,不過因為見多識廣,所以能夠不假思索的編出答案:「殺了個煞!知道什麼是煞嗎?告訴你們,就是惡鬼修煉成了人形!」

  軍官們一起打了個寒戰:「我們……這麼厲害嗎?」

  話音未落,洞口突然起了咣咣兩聲巨響。眾人慌忙一起回頭,就見兩隻大鐵箱子竟然一起合了上!

  隨即在兩口鐵箱之間,一個黑影游動而出。

  顧大人像被釘在了地上似的,拖不動腿抬不動腳,只能顫顫巍巍的喚道:「是無心嗎?」

  黑影很冷靜的做出了回答:「顧大人,扶我一把,累死我了。」

  按照事先的安排。軍官們一擁而上,用鐵鏈捆緊鐵箱,然後幾人合力把鐵箱往山外抬。箱子裡面一直有動靜,時而是撲通撲通的跳躍頂撞,時而是吱吱呀呀的抓撓啃咬。顧大人的心腹,再孬也比一般人膽子壯,抬著箱子一路疾行,風似的掠地而過。

  顧大人跟在一旁,背著無心。無心顯然是真累了,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一絲氣息都沒有,腦袋隨著他的步伐左右搖晃。

  天亮之前眾人回了軍營。兩口鐵箱子被送進一間營房裡去,營房的窗戶上面蒙了一層厚氈子,四邊用釘子釘在了窗框上,遮得一絲光都不漏。

  無心沒有受傷,只是疲憊不堪,像一條垂死的大蛇一樣盤在床上。月牙等了他一宿,如今見顧大人把他全須全尾的背進屋了,連忙熱了昨晚的剩飯剩菜給他吃。待他吃飽喝足之後,顧大人見他身上的水壺玻璃瓶全沒了,便開口說道:「夜裡在你露面之前,洞裡鑽出個妖怪,哎喲我操,可他媽嚇人了,但是本領一般,讓我打了個稀碎。」

  無心半閉著眼睛答道:「我知道是誰,不是妖怪,是一具行尸走肉。」

  顧大人想了想:「不對啊,你上次不是說老道布了個什麼陣,把一大幫活死人全封在洞裡了嗎?」

  無心擺了擺手:「出塵子的道行,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一百具屍首能被他封住八十具,就算好樣的了。我進了洞後沒往深處走,直接就登高想要從洞頂往上爬,不料驚動了一具屍首。我沒時間理它,直接潑了它一頭鏹水,沒想到它雖然不再追我,但是偷著跑出洞了。」

  顧大人壓低聲音問道:「你又進怪物堆裡去了?」

  無心徹底閉了眼睛:「我試過了,一般的東西全傷不了它,鏹水都沒有用,好像它只怕日月星三光。想要把它殺盡也不可能,太多了。」

  顧大人用手指從上往下,用力杵到床上:「既然怕光,我就把山挖開,曬死它們如何?」

  無心猶豫著搖了頭:「洞子的上方好像是一層石殼子,想要挖開,怕是不容易。」

  然後他坐了起來,伸腿下床:「我抓了兩條活的回來,現在就去研究研究它們。顧大人,你要替我守好房門,千萬不要透光進房。」

  無心進了放置鐵箱的黑屋子,房門一關,門縫裡都塞了氈子,屋內竟然黑到伸手不見五指。

  一隊士兵圍住房屋,不許閒人靠近。與此同時,遙遙的傳來鼓樂聲音,原來法事就定在今日,此刻天光剛亮,出塵子梳洗打扮穿了法袍,在徒子徒孫們的簇擁下坐上一頂華麗大轎,前呼後擁的下山來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46
第六十二章、戰火

  法事做得太漂亮了。

  顧旅駐紮在青雲山下的先遣部隊,開大會似的排列大隊,鴉雀無聲的舉目瞻仰高台上的出塵子。各級軍官提前就向部下宣揚過了出塵子的高貴身份——活神仙,國務總理見了他都畢恭畢敬。

  出塵子身穿繡花法袍,人在高處,下面看不清法袍花樣,就見一片金碧輝煌。出塵子本人也體面,寬肩膀大個子,一動不動都顯威儀,披髮跣足的舞起一把七星劍,下方靜得只餘風聲。有個小兵忍不住發出一聲咳嗽,當即被身後的班長兜頭扇了一巴掌。

  顧大人帶著月牙遠遠站了,也伸著脖子看得發呆,兩人一時入神,全把無心給忘了。

  無心軟綿綿的躺在黑屋子裡,腦袋枕在怪物的脊背上。還是累,非得睡足一天才能行。怪物並不肯攻擊他,大概是根本沒把他當成活物,以為他是石頭,不能吃。

  屋角還趴著一隻怪物,腦袋被他切下來了,基本可以算作死掉,但是因為沒有光,所以皮肉並未融化。無心割了一塊肉,自己低頭嗅了嗅,又張嘴咬了一口。肉微腥,像是沒熬好的魚凍。他又拿了肉去喂活著的另一隻,另一隻閉著大嘴,顯然完全沒有要吃的慾望。於是他一歪身躺下來,枕著怪物自己吃。

  中午他出來了一趟,懷裡抱著半截怪物身體。守門的士兵依言為他捉來一窩狗崽子。無心拎起一隻小白狗,用融化的肉汁從頭到腳塗抹了它。狗崽子送到了怪物面前,怪物還是無動於衷。

  於是無心再次出門,挑了一隻花狗,灌了滿狗嘴的肉汁。等到小花狗喝飽了,無心把它送去怪物面前。小花狗叫都沒叫一聲,「咔嚓」一聲就被怪物整個活嚼了。無心立刻抽手後退,險些在怪物的尖牙上刺破手指。

  無心認為自己是摸清了怪物的習性。法術還未結束,他已經把怪物曬成了兩壺汁水。及至法事結束了,顧大人和月牙來看無心,結果就見房門大開,幾名士兵正在拆卸釘在窗戶上的厚氈子。顧大人開口一問,得知無心是去了溪邊。

  此刻冰消雪融、春暖花開,山裡是不缺少小溪的。在一條小溪旁邊,顧大人和月牙看到了無心——無心蹲在水岸,正在用一把刷馬的刷子用力刷著什麼。

  兩人躡手躡腳的走近了,探頭一看,月牙嚇得驚呼一聲,顧大人則是當即問道:「你幹什麼呢?」

  無心一手握著刷子,一手將一副白森森的利齒摁在水中,仰著頭笑問:「顧大人,你看它好不好看?我很快就能把它刷乾淨了,刷乾淨了送給你。」

  顧大人莫名其妙的看了月牙一樣,然後問道:「送給我一副牙?」

  無心低下頭,繼續用刷子拚命刷洗齒縫中的乾涸血涎:「我覺得它很凶,可以用來給你鎮宅。」

  顧大人沒理他,直接對月牙說道:「你管管他,知道他是好心,可要是由著他發神經,興許過兩天他就要往家裡收屍首了!」

  月牙也彎腰在他後背上打了一巴掌:「你趕緊把它扔了,看著惡不噁心嚇不嚇人?你看誰家用一口牙鎮宅了?」

  顧大人和月牙強行沒收了無心的利齒和刷子。利齒和刷子被扔進了溪水裡,顧大人和月牙一左一右握了無心的手,左右夾攻的把他押回了營房。兩人都對他的行為深惡痛絕,顧大人發出恐嚇,說無心如果再敢做出類似行為,就把他的爪子剁掉;月牙立刻發話:「你別嚇唬他!」然後一扯無心的手臂:「聽見沒有?再也不許你往家裡帶怪東西,否則我先撓死你。」

  無心一片好心,結果不但沒有落到半句好話,反而還被妻友分別威脅了一通,不禁啼笑皆非,一邊點頭一邊走路:「嗯,嗯,我再也不敢啦!」

  出塵子做完法事之後,沒有即刻離去。在營房內換了一身便服,他斥退身邊徒弟,舒舒服服的坐下了端起了一杯熱茶。剛剛氣定神閒的啜飲了一口,無心無聲無息的走上前來,把一隻軍用水壺放到了他的手邊桌上。

  出塵子一愣:「幹什麼?又想向我要尿?」

  無心在一旁陪著坐下了:「不是要,是給。一點小禮物,有防身的用處,請道長收下吧。」

  出塵子輕輕嗅著茶水氤氳的香:「禮物?是什麼?」

  無心答道:「是地下怪物化成的汁水。」

  出塵子一口熱茶當即噴出,噴了無心一頭一臉。無心抬袖子一抹臉,繼續把話說完:「道長,如果將來你偶然遇了怪物,只要把汁水塗在頭臉身上,應該就可以逃過一劫了。」

  出塵子簡直不願觸碰水壺,非常勉強的向無心道了謝。然後叫來一名不明真相的小徒弟,讓小徒弟捧了水壺。

  待到出塵子坐上大轎返回道觀之後,顧大人隨著無心回了臥室。營房裡沒有床,砌著火炕。月牙坐在炕裡,正在嗤嗤的納鞋底子,而無心和顧大人也上了炕。無心對顧大人說道:「開金礦是可以的,不過很危險,最好是不要開。」

  顧大人捏著一根菸卷,在炕沿上輕輕的磕,磕到最後他把煙叼在嘴上,「嚓」的一聲劃了一根火柴。捧著火苗湊上菸捲,他從濃眉下面向無心射出兩道目光:「只要別把爛攤子砸在我的手裡,哪怕山裡藏著一條活龍,我都不管!」

  無心轉身拉過放在炕上的點心盒子,從裡面拈出一隻蜜餞棗子送到月牙唇邊。等到月牙先吃一個了,他才又拈一個扔進自己嘴裡。而顧大人繼續說道:「我想好了,我要打仗!」

  兩道白煙從他的鼻孔中呼出來,是兩條帶著力度的小白龍:「想要暫時和青雲山脫離關係,唯一的道路就是開戰。我寧可上戰場,也不想再和怪物打交道。反正金礦我發現了,我也交給老帥了;從此我上大路往遠走,誰願意來開礦,誰就來。誰死了誰活了,和我也沒關係!媽的老子是軍人,不是礦工。燙手的山芋別往老子懷裡扔,老子才不接!」

  顧大人一邊說話,一邊咬牙切齒,滿臉都是惡狠狠的缺德相,壞模樣全露出來了。月牙正在專心致志的穿針引線,無心則是靠在月牙身邊,不置可否的吮著一枚蜜棗。吮著吮著,他被月牙推了一下:「你離我遠點,我做活呢,別紮著你。」

  無心沒有動,歪著腦袋望著月牙笑眯眯。月牙扭頭看了他一眼,忍不住也笑了:「看啥啊?說你呢!不怕挨扎啊?」

  無心伸手摟住她的細腰,晃著腦袋就要往她懷裡滾。月牙連忙把拿針的右手高高舉起來了,用未完工的鞋底子輕輕打他的後腦勺:「看你的煩人勁兒,你還想不想穿新鞋了?」

  顧大人躊躇滿志,不料忽然失了聽眾。眼看月牙雷聲大雨點小,對無心作勢要打,其實打一下揉三揉,力氣輕的都不如一陣風。四腳著地的爬過去搶過鞋底子,只聽「啪」的一聲,他對著無心的後脖頸來了一下狠的:「你倆是怎麼回事?我說完了嗎?我還沒說完呢,你倆等會兒再騷!」

  然後他盤腿坐回原位,雙手搭在膝蓋上,菸捲叼在嘴角上:「趁著形勢沒惡化,我得趕緊脫身。反正遲早得開戰,我就先邁一步了!師父不能走,留下來給我做幫手;月牙你怎麼著?你要是害怕,我就送你回天津去。」

  月牙不假思索的搖了頭:「我也不走,無心在哪兒我在哪兒。你們打仗的時候,我就找個地方貓著,不打仗了,我給你們做飯。放心吧,我膽不小。我小時候還和我舅舅進山打過狐狸呢。」

  顧大人一抬手:「你膽大我知道。你膽子要是不大,早讓他嚇死了。」

  無心立刻向顧大人使了個眼色,不許顧大人多說,怕把月牙說得起了心事,會不要自己。顧大人會意,也知道他找個女人不容易,所以立刻閉了嘴。

  顧大人一旦暗暗下了決心,便立刻開始了行動。長安縣一直天下太平,不是他的目標,他的目標是文縣——因為他是被人從文縣攆出來的!

  派出隊伍小打小鬧的挑釁了幾次,張顯宗果然如他所願的開了火。戰事一起,顧大人立刻發出急電,讓駐紮在天津城外的顧旅主力全部開來前線。老帥也不提金礦的事情了,只是密切關注戰情。

  無心和月牙隨著隊伍離開了青雲山,一起駐紮在了距離文縣有八十里遠的一處小村莊裡。兩人都和官兵們保持著距離,因為官兵們見了女人,雖然明知道不能碰,可兩隻眼睛還是要生出鉤子。無心怕月牙嚇著,恨不能生出兩隻翅膀包圍住她。月牙除了無心誰也看不上,所以等閒也不出門,一門心思做她的鞋,另外就是早晚三頓飯。

  戰事很快進入了僵持階段,顧大人有後盾,底氣足;張顯宗卻是只有文縣一處大本營。搶礦的事情自然是早就不想了,有光兄弟見勢不妙,也腳底抹油一起逃之夭夭。張顯宗獨自站在司令部裡,對著半面牆的大地圖若有所思。早春三月,青黃不接,再扛下去,城裡就要鬧饑荒了。他不能坐以待斃——為了岳綺羅,他也不能束手就擒。

  半軟半硬的指揮鞭點上地圖,一路從文縣移動到了顧旅的總指揮部。張顯宗面無表情的盯著總指揮部,同時用指揮鞭一下一下的戳。

  最後,指揮部上烏雲蓋頂,被他戳出了一團淺淡的黑。忽然把指揮鞭向後一扔,他轉身大踏步的向外走去。

  傍晚時分,岳綺羅策馬而來,下馬之後裡外走了一圈,揪住一名軍官問道:「參謀長到哪裡去了?」

  她個子矮,伸手抓著軍官的衣領。軍官比她高了兩個腦袋,可是乖乖的俯下身,因為感到了莫名的恐怖:「參謀長親自帶兵出去了。」

  岳綺羅用一雙清澈分明的大眼睛看他:「去哪裡了?」

  軍官抬手掩口,嘁嘁喳喳的對她耳語了幾句。岳綺羅點頭放下了手,一顆心漸漸的向上提。忽然抬頭又望向軍官,她開口問道:「大部隊出發了嗎?」

  軍官答道:「馬上出發。」

  岳綺羅抬起雙手,手指插進了滿頭烏髮。雙手緩緩向後攏去,半短的黑亮頭髮滑過指縫,紛紛散亂。她的小腦袋成了一朵心事重重的、黑色的花。

  最後像下了某種決心似的,她忽然說道:「我也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47
第六十三章、偷襲

  春日的凌晨,張顯宗帶著一支小隊伍,悄悄靠近了顧旅指揮部所在的唐各莊。

  對於一場偷襲而言,凌晨比午夜更合適。凌晨時分,人睡得最沉最熟,支持了一夜的衛兵們也疲憊了,都在拄著步槍打盹。村子裡的公雞還沒有開始打鳴,張顯宗沒入黎明前的黑暗,一步一步的進入了唐各莊地界。

  根據偵察兵事先提供的情報,他開始尋找村中最為高大堅固的房屋。身後的百十來人全都屏住了呼吸,雙手緊緊的握了步槍,不肯發出半絲異響。懸著一顆心走入村中巷道,週遭除了偶爾的狗叫便是連綿的風聲,一切都很順利,前方出現了一名士兵的影子,正靠著半截土牆犯迷糊,依稀聽到腳步聲音了,士兵打著哈欠說道:「口令!」

  沒有口令,只有一把刀抹上了他的脖子;鮮血噴出紅色的扇面,激射到了半截土牆上。

  張顯宗的隊伍繼續前進。在下一個巷道口,他們又遇上了士兵。士兵倒是比先頭的死鬼有精神,大聲嚷道:「口令!」

  張顯宗等人並不知曉顧旅的口令,所以低著頭繼續往前走。士兵「嘩啷」一聲拉了槍栓,聲音提高了一個調門:「口令!」

  張顯宗抬手一槍,當場打碎了士兵的腦袋。槍聲一起,四方的家犬都有了知覺,而張顯宗向後一揮手,小隊伍加快速度,直奔前方的磚石院落而去。據他所知,唐各莊中的駐軍並不多,顧旅的士兵都在前線上!

  天邊現出了魚肚白,雞鳴狗吠伴著槍聲此起彼伏。顧大人猛然坐了起來,眼睛還沒睜開,下意識的伸手先從枕下摸出了手槍。光著屁股一步躥出被窩,他先從玻璃窗子向外看,就見衛兵端著步槍正在往院外跑,便連忙轉身去找衣褲往身上套,同時口中高聲吼道:「無心,月牙!快醒醒,出事了!」

  無心和月牙睡在隔壁,早在顧大人開口之前,也一起被槍聲驚醒了。月牙還沒醒透,愣頭愣腦的擁著棉被發呆;無心卻是伶俐,一掀被窩作出了回應:「知道!已經醒了!」

  無心的聲音一起,月牙的神魂立刻歸了位。把衣裳褲子劈頭蓋臉的全扔向了無心,她強忍著不哆嗦,怕嚇著誰似的小聲說道:「快穿上。穿好了咱們往院子後面躲,後面通著莊稼地呢!」

  無心一邊往兩隻腳往褲子裡蹬,一邊說道:「傻丫頭,現在莊稼地裡又沒莊稼,光禿禿的去了也白去!」

  月牙的手指頭快要忙出花來,一鼓作氣扣上了一長串扣子:「哎呀,可不是!」

  無心穿了鞋,拽著月牙的手就往外跑,出了房門之後,兩人正好和顧大人打了個照面。顧大人無暇多說,只大聲喊道:「媽的是偷襲!你倆別添亂,快往後走!」

  想要往後走,也得先經過前方的院子。無心把顧大人和月牙全攔在身後,第一個露面走了出去。結果他的眼睛剛剛見了天日,一名衛兵在前方的院門口猛一抽搐,正是已經中彈身亡。顧大人大罵一聲,推開無心舉起手槍,一路扣著扳機向外走。而無心緊緊攥住了月牙的手,想要帶她盡快衝出院門——方方正正一座院,如果不出門,就得翻牆,可是翻牆更危險,因為人在高處,目標明顯。可是未等他邁出步子,忽有一人衝了進來,對著顧大人迎頭一槍,正是張顯宗!

  在月牙的驚叫聲中,無心縱身一躍,在硬生生的撞開顧大人同時,腰間被子彈開了個小小的血洞。顧大人猝不及防的跌倒在地,一頭撞上了院角的大水缸,而無心趁著張顯宗還沒做出反應,幾大步跑過去想要奪槍。可是一奪不成,二奪也不成。月牙跑去扶起了顧大人,顧大人頭上沒傷,然而愣眉愣眼的坐著直晃,竟然是被撞迷糊了!

  張顯宗不能再放仇人逃生,一邊呼喚部下士兵支援,一邊瘋狂的想要甩脫無心。無心握住了他的右腕,正在想方設法的要掰開他的手指繳槍。他沒法開槍,身上又沒帶軍刀,急得只能拚命捶打無心。一隊士兵交戰著經過了院門口,子彈在空中帶著尖嘯穿梭,有人似乎想要進院支援張顯宗,可是被子彈封鎖了道路,咫尺的距離,竟然就是不能經過!

  顧旅的援兵還沒有趕來,張顯宗的援兵也在不遠的路上。唐各莊裡有限的士兵廝殺成了一團,人人都有對手,想做逃兵都不可得。張顯宗無法收回右手,索性不加瞄準又扣了扳機。子彈打在磚牆上,紅磚碎屑簌簌的向下落進了月牙的頭髮裡。月牙瞬間豎起了一身的汗毛,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流。彎腰扯住顧大人的一條手臂,她使出吃奶的力氣要把人往屋裡拖。屋子裡雖然沒退路,可畢竟牆厚,足夠人支撐一陣子。顧大人受了驚動,像是清醒了一些似的,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嘴裡咕噥道:「媽了個×的。」

  然後他把槍又拿起來了,想要射擊,但是兩眼發花,手也哆嗦。與此同時,無心和張顯宗已經廝打到了院角。院角堆著一座小小的柴禾垛,無心一腳踏上柴禾,隨即一躍而起,竟然是竄上了張顯宗的肩膀。雙腿夾住對方的脖子,他一彎腰,正好緊緊摟住了張顯宗的腦袋。張顯宗的面孔埋在他的胸腹之間,眼前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了。發了狂似的轉身衝向院牆,他一下接一下的往牆上撞,想要把無心撞下來。而無心的後背接二連三的磕在堅硬的牆壁上,有心扭斷對方的脖子,可是腰間槍傷疼得厲害,讓他幾乎使不上勁。

  月牙蹲在門口,見無心腰側已經漫出了小小的一塊血跡,就急得使勁推搡顧大人。而張顯宗感覺箍在自己脖子腦袋上的大腿手臂似乎鬆了些許,越發咬緊牙關使出全力。雙腳發力衝向前方,他大喝一聲,竭盡全力的頂向了院牆。無心閉上眼睛,繃緊身體想要扛過撞擊。不料就在後背將要觸到牆壁之時,院內忽然起了一聲槍響!

  張顯宗立刻僵住了動作,無心抬頭望去,就見月牙雙手握著顧大人的佩槍,正戰戰兢兢的站在自己面前。槍口繚繞著似有似無的青煙,月牙的手指就勾在了扳機上。

  院子裡面靜了一瞬,隨即張顯宗身體一歪,帶著無心倒了下去。

  無心立刻鬆開手腳爬了起來,而張顯宗姿態扭曲的趴在地上,後背已經被轟出了一個血窟窿。槍和槍是不一樣的,顧大人的盒子炮,威力和重量都只比步槍差一點。月牙也是個有力氣的小女人,可是抄起顧大人的手槍跑過來射擊時,她是掄起胳膊使足了勁,才勉強把槍端平了的。

  一槍開過,月牙的腿都硬了,站在原地動彈不得。雙手被槍墜得慢慢下沉,可還緊握著槍柄不放。無心把張顯宗翻成仰面朝天,發現他大睜著雙眼,是個死不瞑目的模樣。

  正當此時,一名副官氣喘吁吁的衝了進來:「旅座,咱們的人和敵人在村外交火了!戰況不明,您先撤吧!」

  顧大人扶著門框站起來,心裡越來越清楚了,天旋地轉的一點頭:「好,撤!」

  顧大人騎著高頭大馬都跑出村了,才徹底恢復了神智。他難以置信的問無心:「什麼?月牙把張顯宗斃了?」

  無心趴在馬背上,點頭「嗯」了一聲。

  顧大人立刻扭頭去看月牙:「你個小娘們兒,夠厲害啊!還會開槍?」

  月牙一張臉紅成滾燙,雖然對張顯宗是不得不殺,但人命畢竟是人命。她臉上熱,身上涼,抬起手滿臉的抹淚,帶著哭腔答道:「啊,我小時候跟我舅舅進山打過狐狸,用過漢陽造。」

  顧大人長長的伸出手臂,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別哭,哭什麼啊?你不殺他他就殺你,開槍開得好,早就看你不是一般的娘們兒。」

  然後他又轉向了無心:「你總趴著幹什麼?」

  不等無心回答,月牙哭道:「你是啥腦袋啊?他給你擋了一槍,你都忘啦?」

  顧大人抬手摸著頭頂青包,恍然大悟。

  顧大人帶著部下親信成功突圍,因為知道張顯宗已經死了,所以心滿意足的棄了唐各莊,另尋安全地方落腳。而村莊外的一場混戰結束,前來接應支援的張旅隊伍,終於在一場廝殺之後進入了唐各莊。

  有士兵在一處院落裡發出了單槍匹馬的驚叫:「參謀長!參謀長讓人打死了!」

  一個小小的身影花蝴蝶似的飄了進來,岳綺羅一指頭捺上了士兵的眉心。士兵怔了一下,登時仰面朝天的倒了下去。而岳綺羅隨即蹲在張顯宗身邊,伸手一試,發現他的鼻端隱隱似乎還有一絲熱氣。

  三下五除二扯開了他的軍服,岳綺羅蘸著他的鮮血,在他胸前畫起了符。而張顯宗大睜著眼睛望向天空,彷彿有所感應似的,在岳綺羅的身邊呼出了最後一口氣。

  張旅的士兵佔領了唐各莊,可他們很快發現佔領毫無意義。唐各莊孤零零的位於顧旅後方,顧旅隨時可能反撲,屆時他們逃都逃得艱難,因為此地距離文縣大本營實在是太遠了。

  軍官們在村內搜查了一氣,沒有任何成績。忽然意識到參謀長一直不曾露面,有人慌張了,開始滿村子呼喚張顯宗。正是混亂之時,張顯宗出現了。

  張顯宗渾身是血,破爛的軍服之中,可見裡面纏裹著襯衫撕成的繃帶。一步一晃的走到軍官面前,他沒有多說,直接下了撤退命令。

  因為參謀長受了傷,所以在岳綺羅的授意下,士兵理直氣壯的從村裡搶了一輛大馬車。岳綺羅扶著張顯宗鑽進車內,張顯宗坐下之後,就不動了。

  鮮血還在源源不斷的向外滲,岳綺羅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面孔已經冰涼,皮膚也在失去彈性。張顯宗想要眨一眨眼睛,可是眼皮已經不聽他的使喚。

  馬車上了路,在轆轆的車輪行進聲中,他輕聲問道:「綺羅,我真的死了嗎?」

  岳綺羅正襟危坐的面對了他:「放心,無論死活,我都會保護你!」

  張顯宗望著他,漸漸僵硬的面孔上露出了絕望神情:「我不想死……」

  岳綺羅清清楚楚的答道:「不想死,就不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47
第六十四章、活死人

  張顯宗站在岳綺羅的面前,血跡斑斑的軍裝上衣已經脫掉了,層層纏裹的骯髒繃帶也解開了,胸腹間是手掌大的創口,鮮血流盡,可以看見皮下薄薄一層黃色的脂肪,以及青紫斑斕的混亂內臟。

  呼吸的慾望消失了,一切慾望都消失了,他甚至感覺不到了痛苦。緩緩抬起一隻僵冷的手,他彷彿看到了一塊陰暗的屍斑,然而凝神望去,卻又沒有了。窗外風和日麗,鳥語花香,他扭頭凝視著大好的一派明媚春光,失去光澤的眼睛忽然蒙上了一層冰冷的淚。

  「綺羅。」他聲音瘖啞的開了口:「我是變成丁大頭了嗎?」

  岳綺羅不屑於為任何人動心,可是靜靜的望著張顯宗,她的右眼毫無預兆的刺痛了。埋伏在眼內的血點開始有了擴散的趨勢,她忍著痛不動聲色,只答出一個字:「是。」

  張顯宗高高大大的站在春光中,青灰色的面孔上面流露出一絲苦笑:「我想活。」

  然後他轉向了岳綺羅:「可是,也許我死了更好。」

  岳綺羅在他面前巋然而立。雙手揣在袖子裡,她用單薄的小嗓子說道:「張顯宗,我會保護你的靈魂。」

  然後她從袖子裡抽出一條手帕,走上前去仰起了頭,舉手為他拭去了面頰上的淚光。

  張顯宗微微垂下了頭,不想讓她太費力氣。沒想到她也會如此的善待他,可惜他已經死了,她善待的不是活人,是屍首。

  岳綺羅掩人耳目的運來淨水,然後斥退僕人關嚴房門,又派衛兵防守在外。高高挽起兩隻衣袖,她露出了兩條雪白的細胳膊。握著剪刀剪開了張顯宗的胸腹,她掏出了他的五臟六腑。

  毛巾蘸水擦去血漬,她又在他的腔子裡塗了一層烈酒。張顯宗仰臥在地上,看她像個小丫頭似的從棉被裡扯了大團的棉絮往自己腔子裡塞,像在填她的布娃娃。他心裡清楚,自己真的還是死了好;可是眼看著岳綺羅全神貫注的炮製著自己,他又感覺到了榮幸。為什麼會愛岳綺羅?他說不清楚;為什麼愛她愛到寧願萬劫不復?還是不清楚。他活了三十多歲,已經知道世上有好些事,永遠都找不出前因後果。

  「畢竟是自己的身體,好用。」岳綺羅在滿室的腥臭中,輕描淡寫的說道:「將來真是壞到用不得了,我會再給你找一具新的來。」

  張顯宗看她穿針引線,密密縫起了自己前胸後背的創口:「好,到時我要換個年輕好看的皮囊。」

  岳綺羅眯起了疼痛的右眼,捏著鋼針的手指翹成了一朵笨拙的蘭花:「膚淺!」

  她認為張顯宗是個最平常不過的凡夫俗子,根本沒有資格臭美。

  門窗關得很嚴,房內的臭氣並沒有濃烈的擴散出去。天黑之後衛兵撤走了,張顯宗拎著一隻鐵桶出了門。

  他把自己的臟腑埋在了丁宅後方的一棵老樹下。幸好天暖了,土化了凍,讓他可以很輕易的挖出深坑。將一桶柔軟的物事稀里嘩啦的倒進坑裡,張顯宗感覺自己是在夢遊。沒有偷襲,沒有死亡,等到自己夢醒了,就又是新的一天。

  各種感官都不敏銳了,寄居的感覺則是漸漸強烈。他拎著空桶往回走,腿不是自己的,然而聽自己的話。一步一步邁出去,步伐僵硬得讓他隨時可能跌倒。鐵桶一晃一晃磕打著他的膝蓋,他不知道疼。

  牆頭露出了兩雙人眼睛,他也沒留意到。及至他走遠了,兩雙眼睛一起下降。兩名軍官佝僂著腰,戰戰兢兢的一起跳了下來。給他們充作墊腳石的勤務兵起了身,十分警惕的東張西望。

  一名軍官抱著胳膊,畏寒似的輕聲問道:「你看見沒?」

  另一名軍官是同樣的姿勢:「我看見了。」

  午夜時分,牆頭又起了動靜。兩名軍官夾著小鐵鏟子翻牆過來,開挖樹下的新土。

  一個時辰過後,坑被原樣填了上。兩名軍官直著眼睛翻牆出去,出去之後就站不住了,被勤務兵背著往遠跑。腿軟,舌頭卻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順著鼻孔往外呼冷氣。都是跑過戰場的人,人身上的零碎還能不認識嗎?作為前旅長丁大頭的親隨,他們不傻,心裡有數。憑著參謀長的一身血,能下了馬車直接走路?還一氣走出老遠?不對勁,肯定不對勁!

  但是兩人趴在勤務兵的背上,互相對了眼色,同時心有靈犀,統一把嘴閉了個死緊。

  翌日上午,張顯宗一身戎裝,出現在了司令部內。

  他的臉色很不好看,手上加了一根手杖,走起路來略有些搖晃。有人嗅到了異味,陪笑問道:「參座喝酒啦?」

  張顯宗神情木然的點了點頭,頸骨一節一節的運動:「是,喝酒了。」

  有人又問:「參謀長,您的身體沒事吧?」

  張顯宗答道:「皮肉傷,無礙。」

  他不肯示弱,因為江山不穩,所以在身體尚能支撐之時,他萬萬不敢露出破綻。忽然又很不想死了,因為他手裡有權有兵。他想也許綺羅會有辦法保住自己的肉身,也許自己在某一天清晨醒來,會真的重生。

  在司令部裡露過面後,他又回到了岳綺羅面前。現在他能很自如的調動口舌了,所以把昨日之事如實的講述了一遍。

  「開槍的人是個小媳婦。」他告訴岳綺羅:「顧玄武身邊有個古怪的小白臉,先是替他擋了一槍,然後沒事人似的衝上來奪我的槍。如果沒有他搗亂,我也不會被個女人打中。」

  岳綺羅一愣:「古怪的小白臉?是什麼模樣?」

  張顯宗下意識的搖頭:「我沒留意,只記得他是白臉,眼睛很大。」

    岳綺羅又問:「你確定你一槍打中了他?」

  張顯宗答道:「我確定。」

  岳綺羅雙手攥成了小拳頭,她沒有確鑿的證據,可認定了古怪的小白臉就是無心!她就知道無心不會死,可是死不死的又和她有什麼關係?他又不愛她。

  肯開槍去救無心的小媳婦,想必也就是月牙了。月牙搶了她愛的,殺了愛她的。她本來懶得和月牙一般見識,但是此刻,她想月牙真是欺人太甚。右眼一陣一陣的開始脹痛,她生氣了。

  顧大人離了唐各莊,來到了距離唐各莊約有二十里地的李各莊。條理分明的安頓好了,他調兵遣將,開始籌劃報仇反撲。忙過一天之後,傍晚他進了臨時徵用的磚瓦房裡,發現月牙正在心事重重的包餃子。

  月牙死活也想不起自己是怎麼開的槍了。她就只記得張顯宗帶著無心往牆上撞,撞得她脊樑骨跟著生疼。院子裡沒有幫手,誰也指望不上,於是她拎起槍跑了上去。槍很沉,沉得不像槍,像一塊鐵疙瘩,出乎了她的意料。槍都響過了,她還舉著槍不放,心裡怔怔的,只想著槍沉,沉死了。

  顧大人知道她是受了驚,可是不知道怎麼安慰她才好。轉身進了東屋,他在炕上又看到了無心。無心的腰上被子彈穿了個挺整齊的孔洞。血是早就不流了,顧大人掀了他的衣裳細看,就見孔洞中堵著個粉紅的肉瘤子,根據經驗,肉瘤子大概會越長越大,最後把孔洞填滿。無心不死,可是很容易害疼,此刻長長的趴在炕上,他連睜眼說話的精氣神都沒了。

  大恩不言謝,何況是救命之恩。顧大人和他不耍嘴,只在他後背上拍了拍。一歪身在炕沿上坐下了,他心中生出了好奇:「我說師父,你有腰子嗎?」

  無心翻了他一眼,沒說話。

  顧大人繼續追問:「心肝脾肺呢?」

  未等無心回答,月牙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煮餃子進來了。顧大人很有眼色的擺上炕桌,而無心就向後退到了角落裡。月牙給他盛了一碗餃子放在枕邊,讓他趴在炕上慢慢的吃;自己則和顧大人隔著炕桌相對落座。吃著吃著,月牙感覺有手指頭在戳自己的後腰,回頭一看,是無心伸來了一隻空碗。

  顧大人清了清喉嚨,開口說道:「月牙,別往心裡去。你救你男人是天經地義,沒什麼可後悔的!」

  月牙一邊往碗裡盛餃子,一邊答道:「我沒後悔,我就是心裡不舒服。」

  顧大人給自己剝了兩瓣大蒜:「睡一覺就好了,別當回事!」

  月牙低低的「嗯」了一聲,轉身把滿滿一碗餃子給了無心。窗外起了風,吹得窗櫺直響。月牙不動聲色的向外瞟了一眼,懷疑是張顯宗的鬼魂來找自己算賬。不過念頭一轉,她收回了目光,心想你要害我男人,我自然就要殺你。如果再有下次,我也還是一樣。

  正如顧大人所說,月牙枕著無心的手臂睡了一夜之後,彷彿就像過了心裡一道檻似的,又恢復了往日的性情。盤腿坐在炕上,她手裡總有針線活可做,做得太細緻了,一個鞋底子讓她納了個沒完沒了。

  如此過了三天,她終於做成了一隻鞋。無心站在炕上穿了,來回走了幾步,然後說道:「月牙,鞋小。」

  隔著一層鞋面,月牙用手指摁著他的腳趾頭:「不怕小,越穿越大。」

  無心剛要說話,不料窗戶上被人彈出「咚」的一聲。顧大人的笑臉在窗外一晃,隨即大踏步的轉身走進了屋內:「嘿嘿,出了一件挺好的怪事!」

  無心坐下來脫鞋:「什麼怪事?還挺好?」

  顧大人答道:「挺好,但是也挺嚇人。」

  無心知道他在等著自己發問,於是笑著看他,故意不問。顧大人沉默片刻,見無心和月牙串通一氣,一起裝啞巴,便忍不住開了口:「張顯宗,不是被月牙一槍斃了嗎?原來他沒死,還活著。」

  月牙聽聞此言,心裡倒是一輕鬆,因為卸下了一樁人命官司。無心則是不置可否,等著顧大人說下去。

  顧大人洋洋得意的笑道:「雖然他沒死,但是他帶兵回去之後沒過一兩天,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文縣就鬧起了內訌。具體詳情我不清楚,反正現在老子不發一槍一彈,姑且坐山觀狗斗。等到他們打疲了,恐怕不用老子出兵,他們自己就主動降了!哈哈哈!」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47
第六十五章、夜色逼人

  張顯宗穿著一身便裝,摟著岳綺羅策馬飛奔,沿著文縣城外的土路向荒涼處疾行。馬是軍馬,又有力量又通人性,跟他很久了,可是此刻跑得不安穩,總像是預備著要尥蹶子,甩下背上的兩個人。

  岳綺羅知道其中的原因,畜生的感覺往往會比人更敏銳,而張顯宗已經被自己炮製成了非人非鬼的行尸走肉。軍馬怕了。

  迎面即便是有夜風吹拂,腥臭氣息也依舊繚繞不散。張顯宗沒有趕上好時候,如果把時間換到冬天,他不會這麼快就被人看出破綻。天氣一日熱似一日,他可以遮住一切,唯獨遮不住氣味。流言彷彿瞬間就爆發起來了——當初丁大頭做活死人的時候,已經引起了部下軍官們的疑心;疑心存到如今,全發作在了他的身上。

  自從掌握軍權開始,他就成了某些老傢伙的眼中釘。丁大頭留下的隊伍,憑什麼就全歸了他?即便他是個活人,也有被人謀殺的危險;何況他現在死了,更不會被宿敵們容留。軍隊在恐怖與瘋狂的氣氛中四分五裂,他成了所有人眼中的妖魔鬼怪。

  丁宅被燒成了火海,房梁木架在火焰中嗶嗶啵啵的爆裂崩塌——他們要燒死他和岳綺羅,而岳綺羅本領再大,也還沒到撒豆成兵的程度,也還不能同時抵抗成百上千的人馬。

  所以,他們得逃。

  張顯宗一手攬著懷中的岳綺羅,一手緊緊握了韁繩。手指黏膩的滲出了膿水,掌心的血肉蹭上了粗糙的韁繩。指尖已經磨出了白骨,他在溫暖的春夜中疾馳而過,一邊求生,一邊腐爛。

  最後,在一片無邊無際的荒原上,張顯宗勒住了馬。

  他翻身下馬,又伸手抱下了岳綺羅。天是一匹漆黑的金絲絨,看起來博大而又柔軟。銀白的月光照耀了荒原上的一棵樹,岳綺羅坐在樹下,劉海亂七八糟的掠上去,露出了如玉的額頭。

  張顯宗沒有靠近她,只在不遠處的一座小丘上坐了,坐在下風向,因為不想熏到她。側耳傾聽著她淺淡的呼吸聲音,他忽然忍不住開了口:「綺羅……」

  他背對著岳綺羅,去問前方無盡的黑暗:「如果我沒有死,如果我一直對你好,你會不會……會不會對我有一點點愛?」

  岳綺羅抬眼望向了他的背影,隨即移開目光,清晰而沉重的冷笑了一聲——你算個什麼東西,也配和我談愛?

  笑很冷,心也很冷。一挺身站了起來,她走到了張顯宗身後。彎腰一拍他的頭頂,她開口說道:「趁著天黑,我們繼續上路。」

  張顯宗現在已經類似了鬼魅,陽光會讓他感覺很不舒服。

  顧大人的指揮部一天換一個村莊,隨著前線的推進而推進。此刻他距離文縣只有四十里地。文縣內的軍隊亂成了一鍋粥,正在和他聯絡著要投降。投降當然是可以的,顧大人放心大膽的給了敵人時間,是戰是降全隨著他們的意思。降也接受,戰也奉陪。

  月牙跟著軍隊走,無論走到哪裡,都是照樣負責她的老活計。一天不把三頓飯做足了,她就感覺心裡空落落的,彷彿失了身份和地位。無心已經換上了新鞋,她又預備著給顧大人也做一雙。顧大人的大腳丫子很費鞋,無論是多麼結實體面的好皮鞋,最後都能讓他穿成兩條又扁又長的臭鹹魚。所以月牙動了心思,想要在鞋面鞋底都多加幾層,專為對付顧大人大鐵銼似的腳後跟和長了牙似的腳趾頭。

  月牙費了死力氣,天天納鞋底納得咬牙切齒。晚上屋裡點了油燈,顧大人和無心坐在炕上玩紙牌,她不加入,惡狠狠的用大鋼針往鞋底里戳,把線繩拉的嗤嗤直響:「給顧大人做一隻鞋的工夫,夠我給無心做一雙了。」

  無心的傷早好了,很快樂的攥著一把紙牌說道:「費你的閒勁!白天忙一天,晚上也不知道歇一歇。你不給他做,他還就光腳了不成?」

  顧大人一紙牌抽上了他的腦袋:「沒人味的東西!怎麼著?你媳婦給我做鞋,你還不樂意了?」

  月牙實在是累得手疼,又因為猜測明天恐怕又要搬家,所以爬到炕裡打開包袱,把針線纏在鞋底上往包袱裡放。包袱裡沒什麼正經東西,只有幾件衣物,以及兩隻小荷包。荷包裡掖著黃符,當初是顧大人和無心戴過的,現在兩個人都不戴了,被她一起捲進了衣物裡。系好包袱放回原位,她伸腿下炕穿了鞋,出門進了院子。

  院外站著兩名東張西望的小衛兵,月牙看在眼裡,感覺十分安全。院角用柵欄和碎磚圍起了一個臭氣熏天的小茅房,她走進去解了褲子蹲下來,捂著鼻子想要撒尿。然而剛剛嘩嘩嘩的開了閘,她忽然生出了一種被窺視的感覺。茅房四處漏風,她猛然回頭,卻是並未看到異常。

  手裡攥著一小塊草紙,她蹲在坑上定了定神,脊背還是毛毛的發寒。眼角餘光忽然瞥到黑影閃過,她立刻通過一處縫隙向外望去,卻是依然一無所獲。

  想到院外還有衛兵,她壯了膽子,嘀嘀咕咕的罵道:「臭不要臉的,頭上長瘡腳下流膿的缺德貨,不怕瞎了你的狗眼,回家看你媽去!」

  系好褲子走出茅房,外面的衛兵忽然起了喧嘩,月牙趕去一瞧,卻是兩隻野貓在牆頭上飛簷走壁的打架,衛兵怕它們擾了旅座的清靜,所以上躥下跳的在攆貓。月牙鬆了口氣,心想自己原來是把野貓給罵了。

  她回到房內之時,顧大人和無心的牌局還在進行。她站在地上揉了揉小肚子,身上一陣一陣的冷,總像是沒尿乾淨,還想再去一趟茅房。轉身向門口邁了一步,她想起了茅房裡似有似無的動靜,又有些瘆得慌。

  「無心啊。」她開口說道:「你跟我出去一趟唄。外面鬧貓鬧得怪嚇人的,我有點害怕。」

  無心正在全神貫注的看牌,聽了她的話,才把目光從紙牌上移了開。抬眼向月牙一望,他看到了月牙身上依稀籠罩了一層帶著微光的黑氣。

  不動聲色的放下紙牌,他一邊往炕下伸腿,一邊開口說道:「野貓叫春是夠難聽的,我先出去瞧瞧。等我把貓全趕走了,你再出去。」

  月牙答應一聲,小肚子不舒服,說不清自己到底有尿沒尿。等到無心披著一件小裌襖出門了,顧大人笑嘻嘻的伸手一掀他的紙牌,月牙見狀,倒是暫時轉移了注意力:「還帶偷看的哪?」

  顧大人豎起手指對她「噓」了一聲:「別吵,我就看一眼。」

  

  無心一直認為身邊環境挺乾淨,沒想到月牙偶然摸黑出去了一趟,竟然就會被幾縷零碎魂魄纏了上。零碎魂魄無知無識,等閒不會纏人,如今纏了,就必定有個緣故在裡面。

  他進院之後作勢要打貓,彎腰從靠牆的地上撿起了一根粗木棍。一路若無其事的走出去,他發現魂魄的流動帶了方向。有人在附近控制了它們,它們成了暗器。

  無心忽然想起了文縣的內訌,想起了下落不明的岳綺羅和張顯宗。不知覺倒也罷了,既然對於他們的行蹤有所知覺,就決不能輕易的放了他們。因為開槍打傷張顯宗的人是月牙,而他們現在一無所有,想必會更加窮凶極惡。

  春天正是鬧貓的時節,無心一路上拆散了許多對野貓鴛鴦,看著是在打貓,其實是在沿著魂魄流動的方向走。忽然身邊「嗤啦」一聲響,他停下腳步低頭看,發現是自己的衣裳被一叢低矮灌木刮破了一道。

  他在黑暗中低頭彎腰,費了不少的力氣,才把掛在灌木尖上的衣角扯了下來。追著一群野貓又跑了幾步路,他忽然發現魂魄光芒漸漸變得淺淡稀疏,方才的線索無端的中斷了。

  他停了腳步,因為一時摸不清頭腦,所以拎著木棒向後轉。不料未等他踏上歸路,一個黑影忽然斜刺裡急衝出來,帶著雷霆之勢猛撞向他,當場把他壓在了地上。未等他反抗,黑影已經反剪了他的雙手,力氣極大,幾乎扭斷了他的關節。

  他立刻就乖乖不動了,極力回頭去瞧來人。朗朗月光之下,他看到了一張恐怖的人臉——眼眶鼻翼都糜爛成了黑紅兩色,一隻眼珠凸出眼眶,另一隻眼珠上面則是生了一層白黴。惡臭的氣味從他七竅中飄散開來,他的喉結已經露出了白骨黑洞,他是張顯宗!

  一雙佈滿塵泥的骯髒繡花鞋緩緩走近了,無心向上轉動眼珠,仰視了岳綺羅的雙眼。

  岳綺羅看起來像一隻骯髒的布娃娃,可是神色很平靜。單單薄薄的佇立在夜幕下,她對著無心點了點頭,嘴角忽然一抽搐,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百感交集,哭笑不得。

  「張顯宗。」她發出了聲音,聲音單調而又甜美,是一杯水,加了糖又加了冰:「砍下他的四肢!否則他很會跑,會讓誰都捉不住他!」

  張顯宗當即騰出一隻手,從腰間抽出了一柄軍刀。而無心沒有掙扎,只問:「你為什麼要抓我?」

  岳綺羅答道:「沒人想要抓你,我只想要月牙的命。」

  在張顯宗揮起砍刀之前,無心搶著又道:「別砍,我們做個交易!」隨即他奮力轉向張顯宗:「和你有關!」

  岳綺羅一抬手,止住了張顯宗的動作:「什麼交易?」

  無心的眼睛陷在了陰影中,心中的主意迅速有了雛形。為什麼要殺月牙?因為月牙殺了張顯宗。為什麼要把張顯宗製成行尸走肉,即便化成了一具腐屍還不拋棄?因為對於岳綺羅來講,張顯宗與眾不同,很重要。

  烏黑的眼珠在暗中轉過一輪,無心開口說道:「你饒月牙一命,我會設法保住張顯宗的身體!」

  岳綺羅笑了一下:「身體,我要多少有多少。」

  無心不再說話了,讓她自己去想。她的確有無數辦法去安頓張顯宗的魂魄,可張顯宗的軀殼是獨一無二的,如果軀殼換了,他還完全是他嗎?

  況且操縱旁人的身體也並不容易,他的靈魂,天生就只適合他的身體。

  無心不說話,張顯宗也不說話。岳綺羅沉默半晌,開口又問:「你有什麼辦法?」

  無心的半張面孔都陷在了泥土裡:「我帶你們去青雲山。」

  岳綺羅疑惑的看他:「青雲山?」

  無心放輕了聲音:「青雲山中有一處秘洞,可保屍身不腐。」

  岳綺羅微微一點頭:「我只知道前一陣子都在風傳青雲山裡有怪物。」

  無心答道:「不是怪物,是行尸走肉。洞裡屍身不腐,靈魂不散,忽然受了軍隊的驚動,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岳綺羅若有所思的俯視著他,想把他和張顯宗合二為一,可是做不到。

  非不為也,實不能也。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48
第六十六章、圈套

  月牙和顧大人坐在房內等待無心,左等不回,右等不回,月牙就有點著急了,趴在窗前向外張望:「跑哪兒去了?是攆貓去了還是讓貓攆了?」

  顧大人攥著一把好牌,也是有些不耐煩。把紙牌往炕上一放,他穿鞋出去推門喊道:「師父!師父呢?」

  院門口的衛兵做了應答:「報告旅座,師父拎著棍子出去了!」

  顧大人轉回屋披上一件裌襖,嘴裡罵道:「真他媽沒有正經,攆貓還能攆出失蹤案子,我找找他去!外面黑漆漆的,他是不是跟誰家大姑娘小媳婦扯上皮了?」

  月牙雖然不信無心能去和女人扯皮,不過話從顧大人嘴裡一說出來,她聽在耳中,就有點坐不住。緊趕慢趕的跟著顧大人進了院子,她和一名衛兵一起往外面幽深的巷道里走。衛兵提著個碩大的紙燈籠,把腳下地面倒是照了個通亮。

  穿過幾條巷子之後,顧大人一無所獲,月牙扯著嗓子大叫無心,也是全然沒有回應。三人眼看再走就要出村,只得悻悻的往回返。不料就在將要進門之際,顧大人忽然發現了問題。

  他一把奪過衛兵的大燈籠,彎腰往地上細照。近來常落春雨,土地鬆軟潮濕。他就見一條新鮮的深痕劃在地上,從門口開始向外一路延伸。

  他來了精神,沿著深痕轉身前行,一路拐了幾個彎,最後卻是停在了一叢灌木之前。灌木下面扔著一根結實的木棒,而灌木上掛著一片灰色細布。村裡人都用土布,士兵們又全穿軍裝,所以月牙低低的「呀」了一聲,認出灰色細布是從無心的外衣上撕下來的。

  顧大人也意識到了,扯下灰布展開一瞧,布上卻又並無字跡。把布片遞給月牙,他問:「是不是?」

  月牙一摸布料就確定了,帶著哭腔輕聲答道:「是。顧大人,咋回事啊?」

  顧大人搖了搖頭,同時心裡七上八下的安慰她道:「你別慌,別鬧。反正知道他肯定是死不了,興許是半路有了別的事,他來不及告訴我們,直接就跑去辦事了。」

  月牙知道無心是死不了,可是不能因為他死不了,就由著他平白無故的無影無蹤。六神無主的隨著顧大人回了房,顧大人先派出一隊士兵出村搜查尋找無心,然後自己悶悶的收拾起了紙牌,也是一臉的困惑和不安。

  凌晨時分,無心帶著岳綺羅和張顯宗進入了青雲山地界。

  張顯宗握著手槍,槍口一直抵在無心的後背上。岳綺羅跟在一旁,路上始終也沒有多說。待到腳下道路漸漸變得崎嶇,張顯宗拴好了馬,然後摘下馬燈交給了岳綺羅。岳綺羅察覺到自己是真往深山裡走了,才開口問道:「你所說的秘洞,到底在什麼地方?」

  無心背對著她問道:「不叫我大哥了?」

  岳綺羅望著他的背影,想像自己和他情投意合,手拉著手在山路上走。

  毫不動情的想像過後,她自顧自的說道:「我不想曬太陽!」

  無心忽然停了腳步,轉身面向了她:「我們還沒有達成協定。我送你們進洞,你們放過月牙。」

  岳綺羅冷笑一聲:「誰知道你的洞到底是真是假?入洞不腐,可是出了洞呢?你以為你是救了我們?」

  無心答道:「你很聰明,入洞之後自己想辦法吧。在你想出辦法之前,他至少可以完好的等待。」

  然後他向前繼續走去:「洞裡沒有食物和水,你們自己準備。」

  張顯宗帶著水壺和一包乾糧,飲食雖然全被腐臭的氣息浸染透了,但是聊勝於無。回頭看了岳綺羅一眼,他心裡很愧疚。他知道其實沒有自己,岳綺羅也是一樣的活。岳綺羅不給自己好臉色,可是為了自己,她風餐露宿的成了一隻骯髒的小鬼,他都死了,她還保護他。

  在一處小小的墳頭前,無心停了腳步,開始蹲下刨土。最後搬開土下的鐵板,他讓岳綺羅來看:「入口。」

  岳綺羅蹲在洞邊,很謹慎的向下伸手。洞內的空氣微微的有點暖濕,她俯身探頭進去吸了幾口氣,空氣也很乾淨。

  她抬起了頭,目光撩過了面前的無心。無心歪著腦袋,目光經過眼角射向洞內,黑眼珠在馬燈的照耀下忽明忽暗,讓人聯想起了一隻妖。

  察覺到了岳綺羅的注視,無心一轉眼珠望向了她,正色說道:「洞裡很危險,到處都是厲鬼和行尸。上次進來的時候我只會逃,這次有了你,想必可以安全一點了。」

  岳綺羅緩緩捏碎了一塊黑土:「現在才知道我的本領了?」

  無心一笑:「隨便你有沒有本領,我又不想拜師學藝。」

  然後他繼續問道:「我打頭,誰殿後?中間的把燈拿穩了,裡面可是伸手不見五指!」

  不等旁人回答,他把外衣脫了,只留一身單衣單褲。動動肩膀扭扭脖子,他率先下洞去了。

  張顯宗殿了後,手裡攥著槍,隨時預備著保護前方的岳綺羅。岳綺羅手裡的馬燈散發著昏黃的光芒,正好可以照亮前後環境。無心雖然脫了外衣,可是因為長胳膊長腿,所以在洞裡還是顯得有些笨。他笨,張顯宗就更笨了,倒是岳綺羅更靈活些。

  三人爬了許久,最後終於到達了千佛洞。無心停在洞口不走了,回頭告訴岳綺羅:「我第一次來時,洞裡存了許多屍首,看模樣還是前清時進去的。洞裡本來被人設了陣法,把魂魄和屍首分了開;但是陣法被我衝破了,魂魄附在了屍首上,見了活物就殺。我和他都不怕,你怎麼辦?」

  岳綺羅不屑一顧的把馬燈交給了張顯宗,然後大踏步的直接進入洞內。結果剛剛走出幾步,迎面就直挺挺的來了一具活死人。在馬燈的照耀下,活死人果然還保留著柔軟的皮膚和濃密的頭髮,看辮子和身量,生前正是個壯年男人。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大概也是虐殺,因為他的嘴唇牙齒全都被挖去了,鼻子下方是個四四方方的血洞,洞口隱隱的還在收縮,彷彿是要吞噬什麼。

  無心立刻又停了,張顯宗則是猛然舉起了手*槍。唯有岳綺羅面無表情。迎著活死人走上前去,她一邊唸唸有詞一邊抬手虛空畫符,最後對著前方一揮衣袖。活死人動作一頓,隨即仰面朝天的倒了下去,卻是附身的魂魄已被岳綺羅引了出來。

  讓張顯宗拎過馬燈,她蹲下仔細查看了屍首。看過之後,她承認無心所言非虛。

  起身繼續向前走去,沿途開始出現了斷肢碎骨,以及零落肉塊。肉塊是灰白色的,無心記得曾經有一批怪物落入洞內,想必此地便是當時戰場的一部分。怪物能吃人,行尸走肉們也不是吃素的,戰況必定十分恐怖慘烈。

  岳綺羅踢開了一隻斷手:「怎麼回事?」

  無心走在她的身邊:「內訌。」

  岳綺羅一笑:「它們也會內訌?」

  無心搖了搖頭:「不清楚。我只來過一次,是被它們一路打出去的,它們和張顯宗不一樣,它們都瘋了。」

  岳綺羅答道:「不要拿張顯宗和他們打比。」

  無心知道自己的話不好聽,故意又問:「你為什麼不找個人?」

  岳綺羅立刻扭頭望向了他:「什麼意思?」

  無心滿不在乎的微笑:「找個活人,會老會死會喘氣的。」

  後腦勺一涼,是張顯宗用槍口頂上了他的頭皮。而無心混不在意,繼續說道:「否則,你和他就只能做一對洞中夫妻了。」

  岳綺羅聽了他置身事外的悠閒語氣,心中忽然騰起了一團怒火:「你諷刺我們會成洞中夫妻,就不害怕你和月牙會人鬼殊途嗎?」

  無心答道:「如果我和月牙人鬼殊途,我會讓你永生永世不得自由、不見天日!」

  岳綺羅真生氣了:「笑話!」

  前方又來了一具東倒西歪的骷髏,於是無心停了腳步:「希望是個笑話。」

  岳綺羅氣得連符都沒有畫,一言不發的向前方結了個手印。只聽「嘩啦」一聲,骷髏直接散碎成了一堆骨頭。

  無心如願以償的把岳綺羅和張顯宗全得罪了。帶著二人拐了個彎,岳綺羅看到了甬道兩邊的怪異佛像。

  她也不知道佛像的來歷,甚至沒有興趣多看佛像一眼,因為無所畏懼。而無心站在一尊佛像身邊,抬手向上一指:「我們得往上爬。上面還有一個洞,是一條直的捷徑,可以通到盡頭,並且還有燈油。」

  洞內漆黑,燈油自然是十分重要。岳綺羅完全不怕無心作亂。洞內儘是流竄的魂魄,讓她幾乎感到了親切。

  況且,還有張顯宗。

  洞頂滿是嶙峋怪石,深深淺淺的陰影之中,的確可見一個向上的入口。無心踩著佛像向上攀爬,他上去了,岳綺羅也上去了,最後是張顯宗。三人帶著一盞馬燈站住了,遙望四周,卻是只見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

  岳綺羅從未見過如此的情境,不禁出了聲音:「怎麼——」

  無心未等她把話問完,邁開大步向前就走。岳綺羅連忙帶著張顯宗跟上了他,依稀就感覺他是轉了幾個彎。鼻端忽然嗅到一絲隱隱的腥氣,岳綺羅開口問道:「你很認路?」

  無心答道:「來過一次,多少記得。」然後他一伸手:「馬燈給我。」

  沒人問他要馬燈幹什麼,因為此地處處需要光亮。張顯宗把馬燈給了他,就見他彷彿是有所遲疑似的,試探著向後退了一步。

  隨即就聽「嘩啦」一聲脆響。玻璃燈罩狠狠撞擊到石頭地上,馬燈瞬間熄滅,三人陷入了永夜般的黑暗之中。張顯宗下意識的覓著聲音撲了上去,然而一陣疾風掠過他的指尖,他撲了個空!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48
第六十七章、道長又好怕

  無心沿著來路向回疾奔。四周窸窸窣窣的響動越來越近了,遮蓋住了他的腳步聲音。馬燈被他摔成粉碎,三個人都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岳綺羅和張顯宗看不見他,他卻是能夠感知到週遭一切的動靜。一顆子彈掠過了他的頭皮,是張顯宗對著虛空開了槍。

  腳下忽然一空,他在墜落時蜷了身體,走獸一樣無聲無息的四腳落地。一大步越過橫在地上的零碎殘屍,他頭也不回的向洞口衝去。來時的笨拙消失了,他攀爬跳躍著跑過石地鑽入土洞。身上衣褲單薄的可以忽略不計,他閉了眼睛趴伏下去,像一條長蛇一樣向前游動。洞壁的每一處起伏曲折彷彿都在他的掌握之內,他的手肘膝蓋全都靈活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爬出一條土洞,再入一條土洞。他長條條的身體幾乎就是在土壤裡鑽。忽然一個打挺仰起了頭,他睜眼看到了明烈的陽光!

  爬出土洞上了地面,他先把鐵板搬回原位,又把泥土重新鋪好。起身在附近轉了一圈,他咬牙切齒的搬來一塊大石,壓在了亂七八糟的假墳上面。

  靠著大石頭坐下來,他感覺到了疲憊。趕了一夜的長路,又鑽了許久的洞子,他實在是飢渴到了力不能支的地步。現在讓他直接回家,是不可能的了,他撿起入洞時丟在外面的外衣,也沒有穿,單是一甩搭上肩膀,然後勉為其難的做了個起立,決定先去青雲觀要頓飯吃。

  在青雲觀的山門外面,無心迎面遇到了出塵子。不過他很識相的退到一旁,並沒有貿然呼喚,因為出塵子頭戴純陽巾,身穿青道袍,在一大群華服弟子的簇擁下,正在飄飄然的送客人。客人只有一位,生得金發碧眼高鼻樑,卻是西洋人士。無心站在石板路外的荒野地裡,就見出塵子和西洋人你一言我一語,是個談笑風生的模樣。一位教書先生似的青年跟在一旁,顯然就是中間的通譯了。

  出塵子出了山門之後,也看到了無心,不過無暇理他。而無心饒有興味的微笑旁觀,只見他天仙下凡似的伸出一隻手,和西洋人行了個輕描淡寫的握手禮,同時施施然的說道:「三克油喂你媽吃,古德拜密斯特勞倫斯。」

  等到西洋人和通譯一起坐上轎子下山去了,無心才土猴似的湊到了出塵子面前:「道長,幾天不見,你和西洋人交上朋友了?」

  出塵子微微一笑:「一個英國記者而已,慕我青雲觀的名聲而來。至於朋友二字,哈哈,貧道素來豁達,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未等陶醉完畢,出塵子忽然意識到了自己身邊的人乃是無心,便立刻把笑容一收:「你來幹什麼?」

  無心心平氣和的答道:「我餓了,又正好路過青雲觀,所以想來吃頓飯。」

  出塵子立刻鬆了一口氣:「哦……」

  「哦」過一聲之後,他在心中暗嘆:「福生無量天尊。原來只是吃飯,讓本道爺白白嚇了一跳!」

  無心進了出塵子的房間,有湯有水的吃了頓飽飯。而出塵子解下頭巾散開長發,沾沾自喜的回味著西洋人對自己的恭維。正是得意之際,他忽聽無心問道:「道長,令先師的秘笈,你研究的如何了?」

  出塵子還沉浸在喜悅中不能自拔,夢囈似的輕聲答道:「成績是有了一點,不過,一點而已。」

  無心看了他的德行,忽然對他的本領十分懷疑。低頭又往嘴裡扒了一口米飯,他察言觀色的瞄著出塵子,同時說道:「道長,岳綺羅此刻正在千佛洞裡。」

  出塵子猛然扭頭望向了他:「什麼?」

  無心垂下眼簾,夾了一筷子菜放進碗裡,似乎是有話難說:「她……她昨夜找我的麻煩,我沒辦法,只好把她騙進了千佛洞。」

  出塵子抬手一攏下垂的額發:「現在呢?」

  無心答道:「現在她要麼是被怪物吃了,要麼是在四處尋找出口。所以我想請道長效仿令太師祖,畫一道符把洞封住。」

  出塵子臉色都變了:「你是說,她如今距離我青雲觀,不過幾里地遠?」

  無心一點頭:「道長有秘笈在手,畫一道符,應該不為難吧?」

  出塵子一拍桌子,瞪著眼睛罵道:「不為難個屁!你當貧道是天生奇才,一學就會一點就通嗎?直告訴你吧,秘笈我根本就沒看懂,再給我一個月,我興許能把太師祖留下的符咒補全!」

  然後他站起了身,一推窗子向外喊道:「長風皓月宇清!」

  三個白白淨淨的小道士應聲進了院子,而出塵子一口氣下了一串命令:「長風快去讓人預備轎子汽車,皓月收拾行李,宇清去找你師父,就說師祖要去一趟天津,觀內事務由他管理!」

  三個小道士立刻跑了兩個,剩下一個問道:「師祖,您是長住還是短住啊?薄衣裳帶不帶?」

  出塵子不耐煩的一揮手:「帶,全帶!」隨即他轉身回到牆邊書架前,抽出一本薄薄的冊子往懷裡一揣,無心看得清楚,正是「秘笈」。

  他沒想到自己一句話,把出塵子嚇得炸了廟。放下碗筷起了立,他試探著問道:「道長,你要出門?」

  出塵子動作極快的打開兩本書,將夾在其中的存摺抽出來一併揣到身上:「一想到岳綺羅就在山中,並且與道觀只有咫尺之遙,貧道便不由得有些惶恐。橫豎做學問在哪裡都是一樣,我決定去天津或者北京用功一個月,必要把符咒補完方罷!」

  然後他一甩大袖子,轉身就往外走,走到門口時一回頭,他匆匆的又道:「我的大弟子認識你,你想住可以住下,不必客氣拘禮。」

  隨即門口青影一翻,出塵子龍行虎步,鼓著風跑了。

  無心早知道出塵子有點不靠譜,沒想到幾日不見,竟然不靠譜如斯。回到桌前端起飯碗,他心事重重的吃了餘下小半碗飯。

  吃飽之後,他嘆了口氣,心想接下來怎麼辦呢?

  無心又回了一趟山中,發現入口的巨石泥土都無變化,顯見洞口一直是個封鎖的狀態。他不能入洞去確認岳綺羅的死活,可是不確認的話,又不放心。圍著大石頭左轉右轉,他認為自己上午逃得十分成功,堪稱毫無痕跡。如果再次進洞,也許反倒會弄巧成拙。

  無心思來想去的守著大石頭,足足耗了半天光陰,末了自己一拍腦袋,心想出塵子他太師祖的道術再高,也只鎮壓了她一百多年。可見世上從來沒有萬全之策,如今岳綺羅在千佛洞內凶多吉少、九死一生,也就可以算是自己成功了。自己一味的懸著心不回家,也是無用。

  思及至此,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穿上外衣下山去了。

  無心走了小半天才到家,然而家裡就只有幾名士兵留守。原來顧旅今早開拔,往文縣去了。

  士兵趕著馬車帶上無心去追大部隊,結果一直追進了文縣城裡。縣裡的守軍徹底投降了,顧大人在外面流浪了小一年,如今終於耀武揚威的殺了回來。

  在一處空空蕩蕩的大瓦房裡,無心見到了月牙。月牙惶惶然的翻著上嘴唇,見到他後只說了一句:「哎呀媽呀,可回來了。」

  無心探頭對她左看右看:「嘴怎麼了?」

  月牙像脫了力似的,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你跑哪兒去了?你不知道家裡人惦記你啊?」

  無心看清楚了,發現一夜不見,月牙的上嘴唇左右各鼓出一隻大火泡。

  月牙一宿沒睡,如今總算把他盼回來了,也不多說,先出門買了幾個熱燒餅,就著涼開水吃進肚裡。肚子裡有了熱燒餅墊底,她恢復了精氣神,正好顧大人也意氣風發的回了來。兩人一起振作了精神,開始此起彼伏的數落無心,說他人如其名,真沒長心,不怕家裡人急出病來,又問他一天一夜死到哪裡去了,未等他作答,兩人又統一的表示想要揍他一頓。

  無心知道自己在月牙和顧大人心中有份量,可是沒想到份量如此之重。他把眼睛睜大了,徹底露出了圓溜溜的黑眼珠。抱著膝蓋蹲在床上,他像一隻慌亂而又俊俏的猴子,看看月牙,再看看顧大人,最後才講述了自己一夜一日的所作所為。

  及至話音落下,他得到了熱烈的讚美和撫慰。他並沒感覺自己受了冤枉,可月牙和顧大人全都愧疚了。顧大人扯了他的手臂往下拽:「走,咱們下館子去吃頓好的!月牙,你給他換身乾淨衣裳!」

  沒等無心說話,月牙托著一條熱毛巾過來了,挖耳朵擰鼻子的給他擦臉:「好,往後再也沒人給咱們搗亂了。」

  無心受寵若驚的仰頭任她擦著,沒想到自己能讓兩個人一起歡欣鼓舞。眼睛瞟著月牙的上嘴唇,他開口問道:「你們以為我去哪裡了?」

  月牙對著顧大人一撇嘴:「他說你摸寡婦炕上去了。」

  顧大人一攤雙手:「我不是想逗你玩嗎?要不然你唉聲嘆氣的不睡覺,我不管你?」

  然後他用手指一指無心的鼻尖:「全怪你。」

  月牙很心疼的在無心的腦袋上的摸了一把,順勢打開了顧大人的手。三個人裡數她的年紀最小,可是不知怎的,她活成了無心和顧大人的老姐姐。顧大人被她打了一下,笑嘻嘻的毫不在意。而無心正要依偎向她,不料她轉身去洗毛巾;無心靠了個空,當即歪倒跌了個四腳朝天。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48
第六十八章、生活與前途

  顧大人帶著無心和月牙住進了他當初的司令部。司令部本來就是一處民宅,曾在炮火中受過損毀,修繕之後始終是不及先前體面。但顧大人報仇似的非住此地不可,因為他當初就是從司令部裡逃出去的。

  按照計畫,他至少得在文縣耽擱一個月,一個月後看情形,如果長安縣裡的軍頭不識時務,他就帶兵一路殺過去。而在等待期間,他無所事事,終日花天酒地的消磨光陰。無心和月牙則是關起門來過日子,月牙從來不生病,如今一股火全發在火泡上了,天天翻著上嘴唇操持家計,性情倒是安靜了許多,因為嘴唇疼痛,不便嘮叨。

  顧大人連著玩了五六天,最後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他回了司令部。推開院門往裡一走,他就見月牙和無心坐在樹蔭下,正在擺弄一地的煙葉子。煙葉子是顧大人帶回來的,沉甸甸的一大捆,是來自吉林的上等關東煙。顧大人對一切東西都不上心,隨手把煙葉子往上房一扔,從此就不再管;月牙看不下去了,趁著天晴把煙葉子拎出來,一片一片的攤開了曬。聽見院門有了響動,兩個人一起扭頭來看。而顧大人扶著門框站住了,就見月牙把頭髮挽成了個勉勉強強的小圓髻;幾縷彎曲碎髮垂在鬢邊,眼睛水汪汪,臉蛋紅撲撲;無心則是帶了一點傻相,微微張開了棱角分明的嘴唇,像是被顧大人嚇了一跳。

  顧大人笑了,感覺小夫妻兩個很般配,都是漂亮人。和去年此時相比,月牙顯然是胖了,也長開了,褪了青黃不接的丫頭相,成了個很飽滿的小娘們兒。揉著肚子慢慢走上前去,他開口問道:「曬煙呢?」

  月牙嘴唇上的火泡已經乾癟了,結出了一片厚厚的血痂:「再不曬就要長白毛了!好好的煙葉子,就讓它在屋裡潮著?」

  顧大人悻悻的打了個哈欠,轉移話題訴苦道:「我肚子疼。」

  無心握著一把剪刀,正在月牙的指揮下剪笸籮裡的碎煙葉子,一邊剪一邊問道:「吃壞了?」

  顧大人搖了搖頭:「應該是夜裡涼著了。」

  月牙嗤笑了一聲。顧大人連著好幾夜都沒在家裡住,自然是跑去了窯子裡落腳。而月牙作為一個頗硬氣的小媳婦,對顧大人的行徑是相當的不贊同。利利落落的把煙葉子全翻了個身,她開口說道:「你也三十來歲了,就不能正正經經成個家?你跟你媳婦睡覺,你媳婦准保不能讓你涼著!」

  無心立刻點頭附和:「沒錯,月牙天天夜裡給我蓋被。」

  顧大人捂著肚子說道:「我不是得挑個好的嗎?告訴你們,憑我現在的身份,我要娶就娶個大家閨秀!」

  月牙低頭說道:「你可饒了大家閨秀吧!吃飯打嗝睡覺放屁,臭腳丫子熏死蚊子,大家閨秀能跟你過到一起去?」

  話音落下,無心很及時的笑了一聲。笑聲未落,他被顧大人打了一巴掌。顧大人講理講不過月牙,於是轉移方向開火:「笑個屁呀!」

  月牙又道:「肚子疼也沒事,往肚臍眼裡抹點煙油子就好了。」

  無心和月牙都沒有抽菸的癮,倒是顧大人除了菸捲之外,偶爾也抽兩口小煙袋。顧大人在豔陽之下撩起上衣鼓起肚皮,而無心找來小煙袋,摳出煙油涂向了他的肚臍。顧大人是結結實實的精壯身材,腹部硬邦邦的能顯出一塊塊腱子肉,從肚臍眼往下生出一溜濃重汗毛,打著捲兒根根見肉,一直延伸到鬆鬆的褲腰裡去。月牙看慣了無心,如今偶然向顧大人撩了一眼,便不由得心中暗笑,認為顧大人皮糙毛重,像頭野豬。

  無心給顧大人塗過煙油之後,坐回了小板凳上,繼續閉著眼睛剪煙葉。月牙往樹影下挪了挪,剛想呼喚無心也過來,可是抬眼一瞧,就見陽光透過枝葉,撒了他一頭一臉的深淺光斑。他心不在焉的一下一下合著剪子,臉上神情靜謐極了。

  月牙看出了神,直到顧大人扛著一把大躺椅走了過來。把椅子往樹下一放,他一屁股坐下去,隨即也留意到了無心。伸手輕輕推了月牙一下,他露出個壞笑,彎腰脫了腳上一隻皮鞋,隨即把鞋緩緩的湊向了無心的鼻端。

  無心什麼都知道,可是裝成不知道的樣子,想讓顧大人陰謀得逞。陰謀得逞了,顧大人很得意,會笑;月牙看了個小熱鬧,也會笑。

  皮鞋越湊越近了,他忍無可忍的睜開眼睛猛然一躲,同時露出了受驚嚇的表情。顧大人果然哈哈大笑了,月牙也笑道:「傻東西,困了就回屋睡去!要不然顧大人還得撩你。」

  無心和煙葉一起曬著太陽,的確是生出了睡意,不過留戀著不肯離開。而顧大人從他面前的小笸籮裡捏了一撮煙葉塞進小煙袋鍋中,點燃之後吸了一口,隨即很銷魂的長嘆一聲:「真是好菸。」

  月牙起身從房裡取出一隻布口袋,讓無心把笸籮裡的碎煙葉子往口袋裡倒:「我們要是不把它收拾出來,你也不把它當好菸。抽吧,夠你抽一年的了。」

  無心欠身伸手,挑了幾片乾燥的煙葉子,握著剪刀想要繼續將其剪碎。月牙奪了他的剪刀:「不剪了,累手。」

  顧大人在窯子裡混了幾天,混到如今回了來,不知怎的,和無心月牙會特別的親。大下午的,人家小夫妻兩個上炕睡午覺,他也跟著上炕了。房內瀰漫著一股子香甜辛辣的煙葉子味,無心躺在中間,側身面對著月牙;顧大人躺在他的身後,當仁不讓的佔據了大半鋪炕,並且把呼嚕打得震天響。

  月牙被顧大人吵得睡不著,扯了無心的一隻手仔細看。無心握久了剪刀,手指上硌出了一道道紅痕。月牙輕輕揉搓著他的手指,心想出了文縣再走幾十里地,就到平鎮了。自己的娘家就在平鎮,跑出來了小一年,不知道家裡成了什麼樣子。要說回去瞧上一眼,其實也行。私奔的姑娘只要嫁得好,回家也是有臉的。當然,自己的家真是不值一回,雖然還有個親爹,但是把大姑娘賣給債主老頭子當小妾的行徑,一般的後爹都做不出。

  月牙思來想去的,不知該不該回娘家。翻身面對了熟睡著的無心,她看了又看,最後從鼻子裡呼出了一口氣——算了,不回去了。家裡人多眼雜,又沒有善意,犯不上讓他們對無心品頭論足。

  傍晚時分,月牙繫著圍裙在廚房裡煎炒烹炸;無心一趟一趟的把煙葉子運回房內,然後獨自守著個小笸籮把煙葉剪碎。人人都不閒著,唯有顧大人像個大爺似的躺在炕上。枕著雙手仰面朝天,他翹起了二郎腿,咂著嘴喊道:「月牙,給我倒杯水!」

  廚房裡的生菜剛下了鍋,「嗤啦」一聲響中,月牙依稀答了一句,也不知道答的是什麼。顧大人口乾舌燥的等了半天,屁也沒有等來一個,於是又開了口:「師父,給我倒杯水,我都睡渴了。」

  無心沒說什麼,起身去將一杯冷茶端到炕邊。顧大人暈頭轉向的坐起來,喝過茶後又道:「你把煙袋拿過來,我抽袋煙提提精神。」

  無心把茶杯放回原位,果然又找出了煙袋。填好菸葉子點著了火,他坐在炕頭靠著牆,自己吸了一口。顧大人看他噴雲吐霧的挺舒服,不由得盤起雙腿一拍膝蓋:「哎,是我要抽菸,不是讓你抽。」

  無心躲在煙霧後面,理直氣壯的答道:「可我也沒說要伺候你啊!」

  顧大人一晃腦袋:「那現在我也想抽,怎麼辦?」

  無心揮了揮手:「你屋裡有菸捲,自己拿去!」

  顧大人抬手一指他:「老不死的,我看出來了,你就能對女的使勁。在月牙跟前你賤的沒邊,恨不得搖著尾巴給人家舔屁股;我支使你幹點活,你就跟我裝大尾巴狼。」

  無心守著一笸籮碎煙葉,抽完一袋再裝一袋。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他對顧大人笑道:「是,我的確是這樣的人。」

  顧大人四腳著地的爬過去,一把奪過了小煙袋:「重色輕友,什麼玩意!」

  無心聽了這句評語,卻是很高興的笑了:「重色輕友?」

  顧大人吸了一口煙,莫名其妙的看著他:「你美什麼啊?以為我誇你呢?」

  無心心花怒放的下了炕頭。重色輕友,說明他有色可以重,也有友可以輕。這四個字讓他越品味越愉快,於是他幸福得坐不住,決定去廚房給月牙打下手。顧大人叼著煙袋怔怔看他,沒想到自己把他損了一頓,他反倒歡天喜地的活潑了。

  吃過晚飯後,顧大人出門去軍部轉了一圈,回家後發現無心和月牙坐在炕上,又剪起了煙葉子。房內電燈通亮,月牙嘴裡嚼著柿餅,無心則是呆呆的望著攤在炕上的一本薄冊子。

  顧大人湊過去一瞧,發現冊子上印的是風水學問。月牙說道:「看書呢,天天晚上看半天,說是以後要改行給人看風水。」

  無心顯然看得十分乏味,一雙眼睛半睜著望向書頁,半晌不眨一下。顧大人嗤之以鼻:「扯雞‧巴‧蛋!等我把仗打完了,直接給他安排個差事不就行了?」

  月牙笑道:「拉倒吧,你說他能幹啥?你讓他寫寫算算還是打打殺殺?」說完她伸腿一蹬無心:「不愛看就算了,一晚上都沒見你翻過一頁!」

  無心伸手把書一合:「沒意思,是不愛看。」

  顧大人伸手去扳他的肩膀:「給我當個副官怎麼樣?」

  無心打了個小小的哈欠:「當副官不就是伺候人嗎?我不願意伺候男人。」

  月牙當即又蹬了他一腳:「你想伺候哪個女的?」

  無心眯著眼睛對她一笑:「你。」

  顧大人拍了拍無心的腦袋:「別騷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不是怕和人走近了,被人看出問題?」

  無心一低頭:「對。」

  顧大人張開蒲扇似的大巴掌,罩在無心的頭頂捏了捏,然後扭頭對著月牙說道:「由著他吧!反正你倆花銷有限,就算他什麼都不干,我白養著你們也養得起。」

  月牙並不想吃顧大人的白飯,所以思索著說道:「要不然,種地也行。原來在老家的時候,我家除了開油坊之外,也種好幾畝地呢。種莊稼嘛,肯下力氣就有糧食收,不比他和鬼鬼神神打交道強?」

  無心比較懶,既不願意伺候人,也不想在土地上賣苦力。所以抬手揉了揉眼睛,他把他的風水冊子又翻開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49
第六十九章、豬嘴鎮

  因為文縣實在是天下太平,周邊地區也無戰事,於是月牙想要去一趟豬嘴鎮。當初無心從顧大人手裡要來一千大洋,租房子過日子花了一些,還剩好幾百,被她裝進瓦罐埋在了地下,本來算作是家中的寶藏,非到緊要關頭不肯取用的,然而後來遇了變故,三人離開豬嘴鎮後就再沒回去過。如無意外的話,她想,瓦罐應該還在地下。

  幾百大洋的財產,放在哪裡都不是小數目,而豬嘴鎮又不偏僻,即便是步行前往也不算遠。顧大人在文縣住膩了,聽說月牙和無心要去豬嘴鎮,他欣然同意,並且親自帶了一隊士兵,要給他倆做保鏢。

  顧大人重走去年的逃亡之路,心中別有一番得意。沾沾自喜的騎在高頭大馬上,他沿途伸手指指點點:「看見前面的路口沒有?我當時要是在那裡拐了彎,就到不了豬嘴鎮,也見不著你們了!」

  無心和月牙合乘了一匹馬。聽聞此言,無心開口說道:「有緣千里來相會。」

  顧大人一點頭:「沒錯,咱們是有點緣分。陰差陽錯的見了一次又一次。」

  月牙靠在無心懷裡,看著路邊的野花迎風搖曳。碧藍色的天空下,一隻金黃蜂子掠過她的鼻尖。把手輕輕搭在無心握著韁繩的手背上,她笑道:「挺好,往後你倆也別生分。」

  顧大人立刻笑了:「放心,我和他打不起來。」然後他看了無心一眼,繼續說道:「真打起來也沒事,他打不過我,我打不死他。」

  馬走得慢,無心坐煩了,自作主張的飛身下馬,把月牙和顧大人全嚇了一跳。顧大人正要大罵,不料月牙像個小晚娘似的,凶巴巴的先發了吼聲:「幹啥去?」

  無心仰臉對著月牙微笑:「我給你牽馬。」

  無心說要給月牙牽馬,其實牽著牽著就鬆了手。蹲在路邊采了一大把迎春花,他走回月牙身邊,把花插在了馬轡頭上。月牙一直追逐著他的身影,看不夠似的看。而他牽著韁繩向前行走,彷彿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忽然回頭一笑。

  春日明烈的陽光照耀了他的頭臉,他笑出了一口很好看的雪白牙齒,看起來有種天真無邪的動人。月牙也跟著笑了,一邊笑,一邊把他深深的印進眼中、刻到心裡。她想:「他多好啊!」

  無心心滿意足的扭開了臉,伸手又要去拉顧大人的韁繩。顧大人立刻一揮手:「去,我不用你給我牽馬!」

  月牙也俯身打了他一巴掌:「你就不能上來歇歇你的狗腿?在家裡頂數你最懶,出來倒勤快了!你看你摘的這些花,招來多少蜜蜂?你趁早給我上來,要不然我和顧大人走了,沒人管你!」

  無心乖乖上了馬,感覺月牙和顧大人都沒什麼情趣。

  一行人到了豬嘴鎮,先前租住過的房子還鎖著大門,顯然裡面沒來新房客。月牙貼著宅院的後牆根往下挖,從深處挖出一隻破瓦罐。瓦罐沉甸甸的,裡面正是大洋。

  雖然大洋是月牙當初親手埋下去的,不過半年之後挖掘出來,總像是失而復得,十分慶幸。三人到鎮子中心的飯館裡去吃了頓遲來的午飯,本打算吃飽喝足之後就回文縣,不料菜未上完,外面卻是陰了天。顧大人走到雅間窗前向外一望:「哎喲,是不是要下雨啊?」

  無心和月牙也不確定,三人正要看天說話,雨絲飄下來了。

  顧大人回到縣裡也沒急事,所以索性坐穩當了,慢悠悠的連吃帶喝,順便等著雨停。然而春雨下得綿長,天色也是越來越暗。

  月牙坐得久了,又吃得腹中飽脹,就想起身活動活動。飯館是大館子,上下兩層樓。她一挑簾子出了二樓雅間,沿著滿地油污的長廊往樓梯走。走著走著,她忽然直著眼睛停了腳步。

  抬手摀住胸脯,她張了張嘴,隨即「嘎」的打了個飽嗝。此嗝十分響亮,月牙雖然不是文雅仕女,可也比不得顧大人的粗豪。閉嘴之後紅了臉,她向左右瞟出兩眼,就見今日樓上客人不多,雅間之內都很安靜,想必無人領略自己的飽嗝,便加快腳步,做賊心虛的趕緊離去了。

  與此同時,她身後的雅間門簾倏忽一動,一雙慘白的小手將伸未伸,無聲的停頓在了半空中。

  月牙到了樓下,見顧大人的小兵們圍了一張大圓桌,正在歡天喜地的連吃帶喝。二十來歲的青年人,腸胃全是無底洞,而且又有長官付賬,所以一個個狼吞虎嚥,不住的讓夥計加菜。月牙走到門口往外看,就見街上濕漉漉的,空氣經了小雨的洗滌,像是更透明了。

  門口的櫃檯後面坐著年輕的老闆娘,是個非常伶俐的小媳婦,見月牙站著望天,就很親熱的向她搭話,且把櫃檯上的一盤椒鹽花生推過去,要和她邊吃邊聊。月牙難得能遇上個同齡的女伴,又知道顧大人必在樓上談論他的軍政大事,十分無聊,就守著櫃檯和老闆娘嘮了許久。後來她約莫著時間差不多了,便向老闆娘告了辭,準備上樓回雅間去。

  椒鹽花生是老闆娘親自炒的,裡面加了幾根小紅辣椒。月牙一邊咀嚼一邊上樓,嚼著嚼著就感覺嗓子裡不痛快,彷彿是被幹辣椒皮嗆著了。抬手扶了牆,她一路咳嗽著往上走,及至進了二樓走廊,她面紅耳赤,鼻涕眼淚全流出來了。停下腳步清了半天的喉嚨,直到感覺嗓子裡不再火燒火燎的難過了,她才繼續邁步往前。走著走著,她忽然又停了腳步。

  走廊狹長,只在盡頭有兩桌客人,在雅間裡面偶爾發出談笑之聲。月牙無緣無故的打了個冷戰,一隻手依舊扶著牆,另一隻手則是伸進了衣兜裡摸摸索索。似乎是有陰寒氣流拂過了她的後頸,油污的雅間門簾無聲的動了,慘白的小手又緩緩的伸了出來。陰暗之中,小手稚氣未脫,手背上凝結了鮮紅的血痂,光禿禿的指甲破爛骯髒。

  這時,月牙的手從衣兜裡抽出來了,手中多了一條薄如蟬翼的破舊手帕。

  手帕被她捂上了鼻子,在小手將要觸及到她的發髻之時,她猛一低頭,驚天動地的擤了一把鼻涕。隨即手帕被她向後一擲,正好打在了小手上。

  小手一驚,登時停在半路。而月牙抬起頭繼續邁步,低聲自言自語道:「哎呀媽呀,難受死了。」

  月牙剛回雅間,就聽窗外樓下一陣喧嘩。片刻之後門簾一挑,一個胖子擠入雅間,卻是本鎮的鎮長。鎮長和顧大人有點拐彎抹角的親戚關係,論交情是非常的淺薄,幾乎等同於無。但顧大人東山再起,不但攀附了老帥,而且佔領了文縣,導致鎮長重打算盤,決定和顧大人再敘一敘舊。聽聞顧大人駕臨豬嘴鎮了,鎮長慌忙趕來,生怕自己步伐遲緩,會放走一位好親戚。

  既然把顧大人堵在雅間裡了,鎮長談笑風生,就絕不肯再讓他輕易的走;親戚輩分也全論起來了,口口聲聲都是你嫂子如何如何,你侄子如何如何。顧大人含笑聽著,態度是不冷不熱;聽到最後,他接受了鎮長的邀請,決定到鎮長的官邸中住上一夜,因為雨水不停,道路必定十分泥濘。幾十里路走下來,可是讓人有點受不了。

  鎮長作為本鎮首富,擁有一套格局混亂的大宅院,安置著他的太太小妾以及眾多兒女。顧大人進了客廳和鎮長閒話,鎮長見他對無心和月牙十分關懷,便騰出一間上好的房屋,請他們進去安歇。

  房屋可能是位姨太太的臥室,裡面收拾得花紅柳綠挺熱鬧,並且帶著一股子隱隱約約的脂粉香。月牙捧著一杯熱茶坐下了,有點不自在:「今天就住在這兒了?」

  無心答道:「管它呢。住就住,正好讓你少做幾頓飯,也清閒一天。」

  月牙笑著看他,怎麼看怎麼好,恨不得咬他一口。

  入夜之後,無心和月牙早早上床,縮在熱被窩裡嘁嘁喳喳的說話。顧大人卻是和鎮長坐在前廳,觥籌交錯的痛飲不止。顧大人喝高興了,嘻嘻哈哈的開出許多空頭支票;而鎮長本來和他不熟,不大瞭解他的性情,所以此刻也聽不出他言語的真假。糊裡糊塗的鬧過一場之後,鎮長離席撒尿,換了鎮長的小姨太太上場,嬌聲嫩氣的要和顧大人划拳。

  小姨太太頗有姿色,顧大人也是器宇軒昂,兩人劃得眉來眼去,不知不覺就過了許久。最後還是顧大人先有了知覺:「我大哥怎麼還不回來?」

  小姨太太不甚情願的打發了身邊僕人去找鎮長。結果半晌之後僕人回了來,卻是答道:「老爺在院子裡摔了一跤,摔得腿疼,剛被人扶回您的房裡去了。」

  小姨太太立刻一拍桌子:「真是的,兄弟還坐在這裡呢,他怎麼說走就走,連個屁都不放?」

  鎮長素來是個一團和氣的性格,面對小姨太太就更是和藹之至。僕人知道小姨太太比鎮長厲害得多,所以不敢多說,只是陪笑。

  鎮長走就走了,小姨太太興致高昂,還要和顧大人繼續喝酒划拳。倒是顧大人認為小姨太太雖然眉目姣好,但也談不上如何美豔,可勾搭可不勾搭;而且按照親戚輩分來論,鎮長畢竟算是自己的大哥,自己犯不上和大哥的姨太太狗扯羊皮。笑嘻嘻的搪塞幾句,他推辭酒醉,也離席了。

  小姨太太十分掃興,氣沖沖的回了房,迎面就見床帳低垂,帳下垂著一隻粗腿。重手重腳的關上房門,她坐在梳妝台前,一邊卸妝一邊抱怨:「你好大一個鎮長,一點禮數都不講。我要是不派人去找,人家顧旅長還得繼續等你呢!摔跤是摔了你的腿,又不是摔了你的嘴,你連支使丫頭通報一聲的力氣都沒有了?」

  把一隻發卡丟到梳妝台上,小姨太太對著面前的大圓鏡一撅嘴,正要繼續埋怨。不料就在將要開口之時,她忽然愣了一下。

  通過大圓鏡子,她看到自己的床帳微微有了波動;而自己那胖墩墩的鎮長夫君,無聲無息的從帳子後面露出了一隻眼睛。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BloomCaVod

LV:9 元老

追蹤
  • 984

    主題

  • 1008918

    回文

  • 3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