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鬼怪] 無心法師 作者:尼羅(全文完)

 
BloomCaVod 2017-12-6 19:17:0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9 84792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53
第八十章、靈堂

  無心坐在房內,一杯接一杯的喝茶。到了傍晚時分,房門一開,披麻戴孝的勝伊踉蹌著走了進來。無心見狀,隨手拿起一隻茶杯,倒了一杯熱茶直送到他手裡。而他捧著熱茶一屁股坐下來,先是長長的籲出一口氣,然後啞著嗓子說道:「累死我了。」

  未等他話音落下,賽維也東倒西歪的回來了,無心一看桌面,發現兩隻茶杯都被佔用,再看賽維,賽維嘴唇乾枯泛白,顯然比勝伊更需要茶。

  無心素來善待女人超過男人,此刻略一思忖,又見勝伊捧著茶杯無意要喝,便輕輕巧巧的一伸手,從他手中奪了茶杯送向賽維:「節哀順變,坐下歇歇吧。」

  賽維一來很看得上無心,二來並不嫌棄勝伊,所以不假思索的就接了茶杯。靠著桌沿站穩了,她低下頭,尖著嘴巴一邊吹熱氣一邊啜飲。而勝伊詫異的抬頭望向無心:「不是給我的嗎?怎麼還帶往回搶的?」

  然後他又轉向了賽維:「姐,你不要領他的情。」

  賽維充耳不聞,扯著烏鴉似的嗓門讓老媽子預備晚飯。

  馬宅有個大廚房,總供合家的飲食,從早到晚不斷火。老媽子見二小姐三少爺是要留在二姨太的院裡了,以為他們是有緬懷之意,心裡倒是很樂意。而賽維和勝伊在進中學之後就平分了一處大院子,院中也有兩個小丫頭負責雜務。此刻小丫頭們就和老媽子合力,用大食盒從廚房運了飯菜回來。

  勝伊還記著一杯茶的仇,在飯桌上瞄著無心:「你到底還是不是和尚了?又向我姐獻慇勤,又吃肉!」

  說完這話,他後脖頸上涼了一下。他一激靈,當即扭頭打出一個大噴嚏,險些把飯粒嗆進氣管。無心連忙伸手為他拍了拍後背,又對著他的上方輕聲說道:「別鬧。」

  小健蹲在勝伊的頭頂上,很不忿的分爭道:「他擠兌你呢!」

  無心笑了:「鬧著玩,不算擠兌。你自己玩去,離他遠點。陰陽相剋,當心傷了他也害了你。」

  然後他好脾氣的揮了揮手:「去吧去吧,聽我的話。」

  小健喜歡他,總預備著向他獻媚,不料他永遠不領情,氣得一陣風似的就衝進了牆壁裡。而賽維咬著筷子尖,直著眼睛去看無心,同時含糊問道:「你在和誰說話?」

  無心答道:「小淘氣鬼,已經走了。」

  勝伊放下碗筷,當即抱著肩膀縮成一團,揚著腦袋四處亂看。而賽維心中一動,隨即又問:「無心師父,你既然能夠看見小鬼,可見人的確是有靈魂的。我們的娘……」

  未等她把話說完,無心直接搖了頭:「屋子裡很乾淨,我沒有看到令堂。」

  勝伊拉著椅子,挪到了無心身邊坐住。而賽維又道:「屋子裡沒有,去靈堂看一看呢?」

  無心點了點頭:「好。」

  勝伊開了口:「可是姐,什麼時候去看呀?」

  賽維答道:「一會兒就去!我們自己的娘,我們想怎麼看就怎麼看,誰管得著?哪個敢嚼舌頭,我一巴掌拍死他!」

  勝伊把自己的碗筷也挪到面前了,又對無心說道:「我姐不是吹牛。原來在女校排球隊裡,她有個外號,叫做奔雷手,一巴掌能拍死一條哈巴狗。」

  賽維繼續裝沒聽見。弟弟的言談舉止全都不得人心,專挑她的老底來揭。

  無心笑了笑,也不好把話接下去。

  三個人吃飽喝足,賽維和勝伊雖然下午在靈堂裡百般做作,累了個死去活來,但是年紀輕,吃點喝點便恢復了元氣。賽維嫌無心穿戴寒磣,帶他去了一趟勝伊的房間。勝伊是位愛美的青年,新衣無數,可惜都不合無心的尺寸,只有一條帶有背帶的帆布工人褲,是勝伊圖新鮮置辦的,寬大無匹,可以裝進兩個勝伊,或者一個半無心。賽維讓他穿,他就穿,雖然從來沒穿過。

  他在房內換衣服,房外的勝伊悄聲說道:「姐,他好像很聽我們的話。我們把他留下來吧!」

  賽維故意反問:「留他幹什麼?」

  勝伊答道:「讓他陪著我們、保護我們啊!反正他一無所有,我們養活著他,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賽維一聽他是要把無心當狗養,登時心裡生了氣,想要找出辛辣詞語教訓教訓他,可是「浪蹄子」三字還未出口,前面房門一開,無心笑模笑樣的走出來了。結實粗糙的工人褲穿在他身上,倒是很有一點款式,上身背帶下面是勝伊的舊襯衫,襯衫的肩膀有點窄,所以領口的紐扣就沒有系,露出一小塊乾乾淨淨的白皮膚。

  賽維看著他,沒有說話,大腦則變成了一台轉瘋了的留聲機。先想「他比我白」,再想「怎樣才能讓爸爸給他找個差事」,接著想「或許做生意也不錯」,最後想「結婚之後一定要離開北京,否則會被他們嘲笑」。

  及至勝伊一胳膊肘杵上她的肋骨,她已經想到了如何貼錢成家。找個流浪漢似的丈夫,當然不是光彩事情,所以免不了還要和家裡人進行戰鬥。正在措辭罵人之時,她忽然聽到了勝伊的聲音:「姐,你發什麼呆呢?走不走哇?」

  賽維意猶未盡的終止了幻想,其實根本沒有要和無心結婚的打算,不過不知怎的,她時常會失控似的對著無心浮想聯翩。

  馬宅房屋眾多,靈堂就設在了宅子前部的一座空樓裡。二姨太畢竟是個姨太太,雖然有了一點年紀,還有一對兒女可以撐腰,但姨太太一輩子都是姨太太,一對兒女也還是未長大的吃貨,故而喪事不會如何隆重。

  按照規矩,三天入殮,所以二姨太已經進了棺材,不過因為親生兒女還未見最後一面,所以棺蓋傾斜著留了縫隙,是等賽維和勝伊回來再看親娘一眼。而陰陽先生擇定時辰,明早就要正式合棺了。

  賽維和勝伊離了靈堂,還能若無其事的說笑兩句;如今回了來,心中悚然,哀痛的情緒就又佔了上風。馬家不和睦,又是夜晚,只有一名老僕昏昏欲睡的守著。賽維和勝伊把他打發走了,然後茫茫然的站成了一排。

  無心圍著棺材緩緩繞了一圈,最後停在了棺頭的縫隙前。賽維和勝伊看了他的行動,知道必有緣故;而無心把襯衫袖子挽到肘際,雙手扶住棺材兩角,俯身把雙眼湊上了縫隙。

  棺材內當然是一片漆黑,漆黑之中,躺著個豔妝華服、面目猙獰的二姨太。二姨太的眼睛沒有閉緊,可是黑眼珠已然翻了上去,所以上下鮮紅的眼瞼之間,赫然露出了一線慘白。

  即便是橫死的人,死相也不該如此怪異。無心想了一想,隨即直起腰轉向了姐弟二人:「你們見過令堂了沒有?」

  賽維和勝伊並肩站立,一起點頭,賽維又低聲說道:「就看了一眼……沒敢多看。」

  無心知道他們雖然頑劣憊懶,但畢竟還是年少。對著他們又笑一下,他輕聲說道:「有我在,不要怕。」

  然後他垂下眼簾,將右手慢慢伸進了縫隙之中。他的手掌很薄,手臂像白蛇一樣蜿蜒而入。指尖劃過了二姨太的頭髮,他微微蹙起眉頭,輕聲喚道:「小健!」

  小健從縫隙裡露出一隻眼睛:「你又用得上我了?」

  無心說道:「我怎麼找不到?」

  眼睛消失了,他的指尖有了知覺。隨著一抹涼意慢慢移動,最後他在二姨太頭頂心中停了指尖。厚重油膩的頭髮下面,有了一點若隱若現的小小尖端。他低聲說道:「小健,胡說八道,哪裡有釘子?」

  指甲鉗住了堅硬尖端,他咬牙切齒的向外抽拔:「分明是一根針!」

  小健正要反駁,然而卻是忽然向後一縮:「有人來了!」

  無心猛然收回了手,一彎腰拎起了供桌下的小油壺。同時靈堂門口黑影一閃,馬英豪毫無預兆的出現了。

  賽維和勝伊全嚇了一跳,可是嚇歸嚇,並不失措。兩人訓練有素的轉向門口,一起悻悻的喚道:「大哥。」

  馬英豪換了一身黑袍,衣裳黑,頭髮眉眼也黑。拄著手杖慢慢走了進來,他平淡的說道:「在為二姨娘守靈?」

  賽維點了點頭,彷彿一身的骨骼要散架子:「大哥,往後我們就成沒娘的孩子了。」

  馬英豪停在棺尾,移動眼珠掃視了靈堂環境,口中答道:「你和老三都很有孝心,如果二姨娘在天有靈,也該欣慰了。」

  然後他把目光轉向了無心:「師父也來了?」

  無心簡短的答道:「我是沒事做的閒人,正好可以陪伴他們。」

  話音落下,他轉身背對了馬英豪,提起小油壺,往長明燈裡添油。而賽維保持著悻悻的狀態,半死不活的問道:「大哥怎麼也來了?娘的喪事全依靠你張羅,已經夠累得慌了,夜裡還不好好休息?」

  馬英豪答道:「我怕僕人偷懶,既然你們都在,我也就放心了。」

  話說到此,他轉身作勢要走,可是在臨走之前,卻又說道:「有沒有手電筒?」

  賽維和勝伊對視一眼,隨即答道:「沒有手電筒,有燈籠。」

  馬英豪一點頭,轉而注視了無心:「師父既然是個閒人,可否提著燈籠送我一程?」

  無心方才一直提著小油壺,此刻放下油壺,他答道:「當然可以。」

  然後他點了一隻沉重的白燈籠,繞過棺材走向了馬英豪。馬英豪不再看他,拄著手杖逕自向外走去。

  目送著無心的背影出了靈堂,勝伊低低的嘀咕道:「你看大哥陰陽怪氣的死樣子!」

  賽維沒言語,因為發現無心站過的地面上,留下了一道一道的油跡,分明是用燈油澆出了潦草的字。走近了彎腰仔細一看,她輕輕念出了聲:「發內有針。」

  然後伸腳抹亂了字跡,她莫名其妙的對勝伊又重複了一遍:「發內有針?發?頭髮?誰的頭髮?」

  勝伊立刻望向了棺材縫隙:「姐,剛才他不是伸手在摸娘的頭?」

  賽維知道勝伊膽子小,所以直接挽起袖子,壯了膽子把手往棺材裡伸。哪知未等伸到深處,就在二姨太的頭頂上摸到了一根突出半寸的鋼針。咬牙捏住針尾,賽維運足力量猛然一拔,長針立時被她徹底抽離。

  可是還未等她把針取出看清,棺材裡面忽然傳出一聲沉重的嘆息。腐臭氣味從縫隙中瀰散開來,她清楚感覺到母親的腦袋向下一沉,是徹底脫力放鬆的表現。

  與此同時,無心已經護送馬英豪穿過了兩重院子。馬英豪走得很慢,一邊走一邊盤問無心的來歷。步速慢,語速也慢,一切都是慢條斯理。無心挑著燈籠,問一答一,內容還是老一套。眼看快到大少爺的院裡了,遠方忽然隱隱起了嘈雜混亂的人聲。無心和馬英豪一起覓聲望去,卻見靈堂方向紅光衝天,竟是失了火的光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53
第八十一章、疑團

  馬宅是座老宅子,靈堂所在的小樓,已經有超過二十年的歷史,因為陳舊,所以早就空置不用,只是因為樓下有個寬敞的大廳,所以如今才打掃佈置了,專為停放二姨太。大火是從樓上燒起來的,火苗順著電線竄,眨眼的工夫就蔓延到了樓下,把靈堂圍成了火海。大半夜的,萬籟俱寂,除了賽維和勝伊再沒別人;賽維和勝伊沒有坐以待斃的道理,但是也不具備搶救棺材的力量。撩著孝袍子逃出小樓,他們站穩之後一回頭,就見樓門已經被大火封死了。

  兩人都傻了眼,其中賽維算是一位運動家,雖然心中恐慌,但是兩條細腿還能支撐身體;勝伊則是成了一束瑟瑟發抖的麻桿,撐著一身孝袍子單是發抖。而趕在驚動僕人之前,無心已經像陣風似的,越過兩道灌木以及一大片草坪,抄近路跑回來了。

  他雖然回了來,但也無濟於事,只能是給姐弟二人一點精神上的安慰。勝伊本來是依靠著賽維的,如今見了無心,當場倒戈,用一隻汗濕的涼手緊緊扯住了他的褲子背帶,又低聲喚道:「姐,姐,你也過來。」

  賽維和勝伊一起站到了無心身邊,與此同時,僕人也呼號著來了。人來了還沒有用,因為消防隊救火會遲遲不到。火場亂成人場,馬英豪方才被無心拋在了半路,如今帶著幾個隨從也到了。賽維不等他問,直接跑上前去哭道:「大哥,怎麼辦?怎麼辦?娘搶不出來了!」

  馬英豪顯然也是頭大如斗。安撫似的拍了拍二妹的肩膀,他手舞足蹈的開始做指揮。而賽維趁亂退下,帶著勝伊和無心悄悄撤退了。

  他們回到了二姨太的小院,未等進門,迎面卻是來了一隊鶯鶯燕燕。走進了一瞧,原來是幾個俏皮小丫頭簇擁著一位苗苗條條的小姐。小姐穿得素淨,看年紀也就是十六七歲,瓜子臉,丹鳳眼,倒是有幾分嫵媚的風采。對著賽維一蹙眉頭,她開口說道:「二姐三哥,怎麼了?我聽說你們又遭遇了不幸?」

  賽維輕輕一嘆:「是呀是呀,我好不幸呀,剛剛沒了娘,靈堂裡又走了水。哪像四妹無憂無慮,多麼幸福。」

  四小姐頓了一下,面不改色的又道:「看了二姐三哥的不幸,我做妹妹的又怎麼幸福的起來呢?」

  賽維挑著小脖子,細著嗓子「唉」了一聲:「四妹你可別亂講。你肯陪著我們不幸,我們沒有意見,可是舉頭三尺有神明,萬一真連累了五姨娘可怎麼辦?做人子女的,孝字當頭,可不能有口無心的胡說喲!」

  她說完了,後方的勝伊又輕飄飄的加了一句:「四妹不怕的,四妹年紀還小,童言無忌嘛!」

  賽維立刻接道:「喲,四妹,看你三哥多偏向你。」

  然後她轉身向院內走去,勝伊邁步跟上,頭也不回的又留了一句:「四妹,天黑三哥就不留你進屋坐了。要看大火可得快點去,等到水龍架好了,仔細噴濕了你的衣裳。」

  馬四小姐本是為了看笑話出門的,不料話只說了兩句,反倒被一對龍鳳胎狠狠擠兌了一場。咬牙嚥下一口惡氣,她就覺眼前一黑,彷彿有個影子追在勝伊身後似的。未等看清,勝伊已走遠了。

  黑影是無心,他悄無聲息的跟著勝伊進了房。院門關上了,房門也關上了。賽維不忙著脫孝袍子,而是先對無心伸出了一隻緊握的拳頭:「你瞧。」

  拳頭一鬆,一枚鐵針落到了無心手中。鐵針能有巴掌長,帶著一層晦暗的鏽色,一端尖銳,另一端渾圓。無心捏著鐵針迎了電燈看,沒有看出眉目。忽然嗅到了小健的氣息,他開口問道:「今天怎麼很自覺,直接就躲了起來?」

  小健遠遠的懸在窗簾後方:「我怕你的針。」

  無心怔了一下:「你怕它?為什麼?」

  小健答道:「不知道,反正就是怕。」

  賽維和勝伊聽不見小健的話,但對他的自言自語也是習以為常,並不驚訝。等他沉默了,賽維說道:「無心,還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訴你。把針拔下來的時候,我聽到棺材裡有人嘆氣……就是娘的聲音。」

  勝伊隨即也開了口:「只有一聲,我們想看又不敢看。結果後來就著火了……」

  無心思索了片刻,末了卻是問道:「靈堂裡的火,是怎麼來的?」

  賽維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怎麼來的,我們不知道。照理來講,不該失火;不過電線老化也是有的……不好說啊!」

  無心又問:「如果我說是有人故意縱火,你們想一想,目的會是什麼?」

  賽維想得多,一時無話可答;勝伊的頭腦相對簡單,倒是立刻有了答案:「燒死我們?」

  賽維立刻搖了頭:「不對不對,憑著我們的身手,怎麼可能等著火來燒?靈堂又不關大門,難道放火的人不知道我們會逃?再說了,本來也不該我們去守靈,我們不是臨時決定去的嗎?」

  無心輕聲又問:「你們能逃,誰不能逃?」

  賽維望向無心,聲音也輕成了耳語:「都能逃……只有娘不能逃。」

  勝伊出了一身冷汗,慢慢脫了孝袍子:「娘已經過世了,難道還能被人再殺一遍不成?」

  無心繼續問道:「如果對方是要把令堂化為灰燼,化灰的目的又是什麼?」

  勝伊不敢想了,一步一步挪到無心身邊,拖了椅子坐下。賽維也開始去解孝袍子:「人成了灰……我們就看不到她了。」

  無心對她一晃鐵針。

  賽維恍然大悟:「火燒起來,天下大亂,也不會有人發現娘的頭裡插著針了!」

  勝伊輕聲說道:「明早就要蓋棺呢,蓋了棺不也是一樣的不會有人發現?」

  賽維把孝袍子堆在一把空椅子上,露出裡面帶著花邊的青色襯衫:「倒也是。」

  無心盯著手裡的鐵針:「蓋了棺,遺體還在;燒掉了,就什麼都沒有了。」然後他向前微微探頭,一雙大黑眼睛透了亮光:「你們知不知道借屍還魂?」

  賽維和勝伊一起打了個冷戰:「知——不知道。」

  無心把聲音壓到了最低:「人死之後,靈魂不散,就成了鬼。若是鬼的力量足夠大,可以附回到屍體上,操縱控制屍體,能活動,能說話,乍一看好像活人。」

  然後他把針一豎:「如果只是為了掩蓋它,不用放火,派個人偷偷把它取出來就行。」

  賽維難以置信的瞪了他:「你是說我們的娘……變成了鬼?」

  無心繼續搖頭:「變成鬼倒好辦了,起碼不會傷害你們。」然後他又是一亮鐵針:「也許,有人對令堂施用了邪術!」

  房內靜了一瞬,隨即勝伊福至心靈,效仿無心進行了思考:「姐,你說如果我們二房倒了黴,誰最高興?」

  問完之後,他抬手輕輕一拍嘴唇,感覺自己是說了廢話。馬家除了亂七八糟的成員不算,真正兒女只有五人。將來分家產,也是五個人,少了哪一個都能省一份金錢。二房人多,兩個孩子,如果全軍覆沒,餘下三人自然都有好處。但是父親身體如今還很硬朗,若說對方是為了家產下毒手,未免太早了一點。

  賽維冷笑一聲:「哼,都有嫌疑!老大不用提了,根本就是和家裡有仇;老四不用提了,恨不能吃了我們;老五雖然年紀小,可是八姨娘比猴子還精,仗著有一張好臉子,可沒少欺負娘。」話到此處,她將一隻瘦骨嶙峋的小拳頭捶上桌面:「遠的先不要提,只說眼前——一會兒可怎麼睡?」

  勝伊立刻答道:「我和無心一起睡。」

  賽維是個大姑娘,自然知道自己不能和他們擠做一床。略略思忖了一下,她擺出大姐的派頭,不由分說的做了安排:「我去睡娘的臥室,你們不許走,就睡到臥室外面去。」

  勝伊茫茫然的看她:「姐,外面沒床。」

  賽維立起眉毛:「不是有張羅漢床,還有個小沙發嗎?將就著吧!」

  勝伊基本不是賽維的對手。臥室的確連著一間小小的屋子,是二姨太吸鴉片煙的場所。他在羅漢床上鋪了被縟,也不洗漱,脫了鞋就往床上滾。無心沒有思考出下文,索性也擠上去了。

  賽維進了臥室,心想一牆之隔躺著兩個大男人,總算是夠安全。要來熱水擦了把臉,她坐在梳妝台前梳了梳頭髮,心想明早必定還是不得安寧,此刻得歇且歇,娘沒有了,勝伊又不是個硬氣的青年,自己再不振作,還不讓人生吞活剝了?

  思及至此,她也不打算脫衣。抬手關了房內電燈,她半睜著眼睛預備上床。然而就在轉身坐到床沿的一瞬間,她忽然一愣,感覺自己是瞥到了什麼。

  慢慢扭頭望向梳妝鏡子,她看到鏡中游移著一團微弱的光。渾身肌肉驟然一緊,她猛的站起了身,下意識的攥了拳頭,對著鏡中光芒先啐一口,隨即惡聲惡氣的叫道:「什麼東西?少來作怪!我可不怕你!」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54
第八十二章、窺視

  賽維驚恐無措,因為聽人講老故事,都說鬼怕惡人,於是退無可退,索性站在地上開始叫罵。臥室內外只有一牆之隔,她一出聲,外間立刻就有了知覺。

  她是不防備勝伊的,房門虛掩了,並沒有鎖。所以未等她話音落下,房門被人「咚」的一聲撞了開,正是無心和勝伊一起衝了進來。勝伊身上還纏著一條毛毯,兩隻腳一路亂絆,剛一進門就摔了個狗吃屎。無心穿著襯衫褲衩,打著赤腳擋在了賽維面前。張開雙臂做了個護衛的姿態,他向前定睛一看,隨即卻是鬆了一口氣。

  一步一步走到梳妝台前,他對著玻璃鏡子彎下了腰。從襯衫胸前的口袋裡摸出鐵針,他用針尖輕輕去刺鏡中的光團。針尖觸到冷硬平滑的鏡面,當然不能夠深入,然而光團宛如自有生命一般,竟然隨著他的一戳,閃閃爍爍的熄滅了。

  若有所思的捏著針直起腰,無心回頭對著賽維和勝伊一笑:「沒事了。」

  賽維在叫罵了一句之後,就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直到此刻才透了氣:「怎麼會有光?」

  無心笑著搖了搖頭:「不用細想,一縷殘魂而已,自保都不能夠,自然也不會害人。至於它是怎麼來的,我還要再想一想。不過一般人是看不到它的,一旦見到了,說明你們陽氣不足,不是個健康走運的時候。從今往後,萬事都要小心為好。」

  勝伊抱著毛毯,湊到了賽維身邊:「姐,我不出去睡了。咱們三個誰也別走,一起混到天亮吧!」

  二姨太的床,算是一張雙人床。賽維和勝伊東倒西歪的蜷縮著躺下了,無心坐在一旁充當守夜人。獨自坐在夜色之中,他聚精會神的玩弄著手裡的鐵針。方才鏡中的一縷魂,不知道是不是二姨太的,總之是受了鐵針的吸引,此刻還幽幽的附在針上,在無心眼中,是一抹挺好看的光。小健從門縫裡擠進了一個血淋淋的小腦袋,因為怕針,所以不敢靠近,只怔怔的看著他。看了一會兒,見他不理人,就索然無味的飄走了。

  無心對著一根針思索良久,最後心裡隱隱的有了點數。轉頭再去看身邊的一對姐弟,他發現姐弟兩個都已經入睡了。窗外的月光灑在床上,深淺光影勾勒了二人的相貌——平平的眉毛,內雙的眼皮,很乾淨秀氣的單薄臉兒,因為瘦,所以看著彷彿是還沒長開,有一點青黃不接的幼稚相。經過幾日的交往,無心知道他們兩個絕不幼稚,小小青年的軀殼裡駐紮著潑辣少奶奶的靈魂;若談情操和志向,他們或許沒有;若談小心眼和小手段,他們都算人才一流。一樣米養百樣人,他們姐弟也算其中一類。不過無心寂寞極了,能夠和他們兩位廝混一陣,已經感覺十分榮幸和快樂。

  天還沒亮,賽維就先醒了。醒了之後坐起身,她朦朧著一雙睡眼去看無心:「你一直沒睡?」

  無心扭頭看她:「還早呢,接著睡吧!」

  賽維搖搖頭,伸腿下床,摸索著去穿拖鞋:「不睡了,不知道今天還要出什麼幺蛾子。原來有娘的時候,雖然娘還不如我們機靈,但總像是有主心骨;現在娘沒了,爹又不在家,我們不提防是不行的。」

  她正色說過了一篇話,然後就出門去叫丫頭送熱水。一番洗漱過後,三個人都乾淨了,勝伊又讓老媽子預備早餐。早餐是西洋式的蛋糕、牛奶、咖啡。賽維和勝伊顯然是對於飲食興趣不大,一雙大鳥似的相對而坐,淺啄幾口就算飽了。勝伊見無心能吃能喝,忽然起了一點玩心,把自己的蛋糕碟子推向了他:「喏,我只吃了一口,你要不要?」

  賽維對無心生出了一點回護的心思,此刻見勝伊一臉笑嘻嘻的賤相,就開口斥道:「你少欺負人,誰要吃你的剩蛋糕?」

  無心微微一笑,倒是脾氣很好:「沒關係,如果你們不愛吃,就都留給我。」

  賽維沒言語,自顧自的想:「勝伊什麼都好,就是狗眼看人低。將來我若真是和他結了婚,恐怕勝伊都要笑我。沒人要的浪蹄子,竟敢笑我,混賬,欠揍!」

  她想著想著就攥了拳頭,正想找碴和勝伊火拚一場,不料外間忽然起了問候聲音。扭頭向窗外一看,卻是馬太太來了。馬太太穿著一身灰嗶嘰袍子,生得頭髮烏黑,面孔圓潤,一雙皂白分明的大眼睛,幾乎還帶著一點姑娘的青春氣。總而言之,算是一位美麗的少婦。

  無心不等人吩咐,拿起碟子裡的蛋糕就走,一直撤退到了臥室裡去。而馬太太被小丫頭引進房內,對二人苦笑著一點頭:「我那屋子,離前頭太遠,早上才聽說夜裡走了水。你們爸爸不在家,我又是個沒主意的,就苦了你們兩個孩子了。往後你們算是大人了,要知道自己照顧自己。如果有了困難,就直接找我去。」

  說完這話,她帶著一點愁容,慘淡而又端莊的起身離開。賽維領著頭,一直把她送出院門;結果轉身剛一回屋,就聽勝伊對著無心嚼舌頭:「我們這位媽,和老大……」

  賽維聽他口無遮攔,肆意宣揚家醜,立刻喝止。然而停頓了一秒鐘後,她心癢難耐,做了進一步的解釋:「所以你看她雖然不老不醜,但是爸爸早就不理她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現在怎麼樣?大哥搬去了天津住,對她也淡了。」

  勝伊點了點頭:「對,死瘸子沒良心的。」然後對著賽維一擠眼:「她也真是憋瘋了,瘸子都要。」

  然後一對姐弟嘻嘻而笑,雖然還沒結婚,可是因為早熟,所以咂摸著馬太太的煩惱,感覺格外有意思。勝伊一邊笑,一邊端起咖啡杯,翹著蘭花指捏著小勺子,像個居心叵測的小娘們兒似的攪了攪咖啡,然後仰頭一飲而盡。

  不等外人催請,姐弟兩人穿上孝袍子,在微明的天光中趕去火場廢墟。無心獨自留在房中,把門窗都關掩好了,然後繼續對著手中的鐵針發呆。

  鐵針上的殘魂已經散了,可見它雖然帶有一點力量,但是力量不強。人的頭骨最硬,把它插進二姨太的頭頂心裡,必定不會容易。據說二姨太是在清早起床後自稱不適,一口氣沒上來,就此去了西天;經過了醫生的驗屍,也認定的確是她的心臟出了問題。如果其中沒有謊言的成分,鐵針就必定是死後才插進去的。馬家是個各顧各的大家族,真想對二姨太的屍體動手腳,想必並不會很難。

  無心越想越是清楚,末了把針貼身藏好了,他起身開始在臥室內四處走動。賽維和勝伊不知為何,是特別的信任他。二姨太的梳妝台下一排小抽屜,全沒上鎖。他拉開一隻一看,就見裡面亂糟糟的放著絹花頭飾,珠子鏈子。東西不算多麼貴重,但也都是值錢的,他連著拉開幾隻,心想還是再等一等吧,否則私自翻檢,有做賊的嫌疑。

  關了抽屜直起身,他發現梳妝台的鏡子前還擺著一隻半舊的化妝品盒子,盒子裡面盛放了許多雜物。他隨手掀開盒蓋,就見裡面扔著幾管口紅,一隻粉撲,和幾根七長八短的眉筆。眉筆都是高級貨,筆芯又軟又黑。其中有兩根最醒目,因為全被削成了小手指長,並且削得亂七八糟,絕不會是丫頭的作品,怕是二姨太親自削的,而且削的時候,並不是心平氣和。

  無心饒有興味的審視著眉筆,看過眉筆之後,發現鏡子下方的縫隙裡並不乾淨,凝結著白色的粉漬、黑色的筆芯碎屑、紅色的胭脂末子。而一道黑跡劃過寬寬的鏡框,顯然也是眉筆所留。

  無心伸手摸了一下,蹭得手指一道黑。僕人雖然工作馬虎,可是每天都會進來四處抹拭一番,可見黑跡很新,也許是二姨太太在臨死前留下的——人一死,照例的灑掃自然會中斷,上下全為了二姨太忙做一團,還有誰能想到繼續清潔房屋?

  黑跡畫在了鏡子右側,於是無心下意識的向右望了一眼。右邊是靠牆的大床,並無異常。無心走去坐到床邊,心想二姨太也真是要人命,連句明白話都不給兒女留。

  然後他抬頭面對了前方的玻璃窗,卻是嚇了一跳。玻璃窗前左右垂了窗簾,窗簾中間露出縫隙,縫隙之後,赫然貼著一隻眼睛。

  一挺身站起來,他上前幾步,雙手扯著窗簾用力一分。窗外的面孔露了全貌——原來是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西裝革履的打扮著,若從相貌論,平頭正臉,眉目倒是類似賽維姐弟。老氣橫秋的瞪了無心片刻,他忽然扭頭就跑。而無心一轉身出了臥室,找到了老媽子問道:「剛來的小孩子是誰?」

  老媽子也帶有馬家風格,背後從來不說人的好話:「是五少爺,小鬼似的不聲不響,他要是不跑,我都不知道他來了。不怪老爺不疼他,好好的少爺家,幹什麼成天賊頭賊腦的?」

  無心點頭,又回房去了。

  據他所知,二姨太平日除了打小牌攢體己之外,就是在自己的小院裡高臥享福,把自己養的富富態態,以至於馬老爺很善待她,看她是個惇厚有福的人。二姨太死前行動異常,應該也瘋不到遠處去。臥室裡面是很值得搜查的,但是他不能單獨行動,要等姐弟兩個回來了再計議。

  他定下主意,不再停留,出門繞到房後,找了個犄角旮旯坐下了。天光大亮,小健不知躲去了哪裡,他豎著耳朵,總感覺五少爺不會無故窺視。

  果然,不過一個時辰的工夫,他聽見了四小姐的聲音:「喲,張媽,瞧見俊傑了嗎?」

  俊傑大概就是五少爺的名字,因為老媽子立刻答道:「五少爺剛來跑了一圈,早就走啦。」

  四小姐又道:「前頭亂得很,我進去坐著歇歇。聽說三哥帶了個朋友回來,新鮮,三哥去了一趟上海,還學會交際了!張媽,屋裡有生人嗎?有的話,我就不進去了。」

  老媽子當即作了回答:「四小姐請進吧,不用看。三少爺的朋友剛出去了。」

  四小姐無端的在房內坐了半個多小時,末了告辭離去。

  無心一直沒敢露面。他雖是個孤獨漂泊的人,但是大家庭裡的鬥爭,他是明白的。大概在二姨太死亡之前,暗潮就已經開始有了洶湧的趨勢,如今既然他和賽維姐弟有緣相識,他就要保護他們兩個不受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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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秘密

  勝伊下午先回了來,臉上花裡胡哨的帶著黑灰。他們凌晨趕去靈堂之時,二姨太已經被人挑揀進了一隻大鐵盤子裡,零零碎碎的,一共能有大小十幾塊焦黑的骨頭。馬英豪徹夜未眠,英俊的面孔看起來有點垮塌,拄著手杖站在廢墟上,他半閉著眼睛搖搖晃晃。

  興許是同性相斥的緣故,塞維特別看不上四小姐,勝伊也是見了大少爺就煩。賽維還去敷衍做作,他索性呆著面孔傻站。新棺材運來了,照理說今天是出殯的日子,遺骨被裝進棺材裡,馬家也無所謂孝悌門風,大少爺做主,該出殯,還是出殯。

  勝伊的悲痛已經被城裡城外的奔波疲憊抵消了。擦了把臉換了套西裝,他把臂上的黑紗整理好了,然後也不理人,只在臥室外間的羅漢床上一坐。坐著坐著,他遲緩的撩了無心一眼,心裡倒像是有所依靠似的,略微安定了一點。無心還是工人褲白襯衫的打扮,靜靜的站在一旁,並不肯出言攪擾他。

  片刻之後,賽維也回來了,形象之狼狽,類似方才的勝伊。她走去浴室對自己痛加滌蕩,一小時後才復又出現。把濕漉漉的短髮掖到耳後,她熱孝在身,不好化妝,可是完全不修飾的話,她氣色不好,又是一張薄薄的黃臉。從理智上講,她一點兒也沒有和無心談戀愛的打算,可同時很希望對方傾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猶猶豫豫的往臉上抹了一點雪花膏,她自覺著頗為清秀白淨了,才算滿意。

  無心見他們二人到齊了,便低聲向他們講述了自己的計畫。兩人且聽且點頭,鬆弛了的神經重新恢復了緊繃。吃過一餐晚飯之後,房內電燈通亮,三個人既不休息,也不行動,而是圍坐在羅漢床上打撲克。偶爾有老媽子小丫頭出入往來,他們也毫不介意。撲克打到十一二點,賽維又讓人端來了夜宵。三人吃飽喝足之後,才作勢是要各自休息了。

  他們不睡,僕人也不能睡;熬到午夜,全困得東倒西歪。好容易得了休息,登時就各歸各房作鳥獸散。而賽維拉了窗簾鎖了房門,又把電燈一關。窗外空中高懸著一輪銀白色的大月亮,月光透過窗簾,倒是照得房內影影綽綽。

  勝伊先動了手,在牆角一處玻璃櫥前蹲下了,小心翼翼的拉出下層抽屜。賽維則是赤腳上了床,從頭到尾細細的摸索褥子底下。

  勝伊的嘴沒有賽維伶俐,幹起細緻活,卻是一雙巧手。搜查過玻璃櫥後,他轉而蹲在了梳妝台前,無聲無息的把小抽屜整個拉出來放在了地上。翻著翻著,他忽然輕聲開了口:「娘的東西,被人動過了。」

  賽維登時抬頭看他:「怎麼?」

  勝伊舉起一隻金燦燦的小蝴蝶:「夾頭髮的小夾子,和絹花混在了一起。」

  無心低頭去看,就見地上一排三隻小抽屜,裡面全是亂糟糟的花紅柳綠,毫無秩序可言。而賽維則是恍然大悟,低聲對無心解釋道:「小夾子是鍍金的,應該和珠子放在一起。」

  原來二姨太有個特點,就是很愛自作主張的為物品分類,分了類,就要各歸各類。一類的東西邋裡邋遢混在一起,看不出整潔,但是她就感覺順眼舒服。

  勝伊繼續翻檢,賽維繼續滿床爬,無心又望向了梳妝鏡框上的黑跡。伸手摸了摸鏡子後,他沒摸出什麼,於是下意識的又向右側望去。勝伊和賽維忙著,也無暇去注意他。

  良久過後,賽維把被縟都快捏熟了。一無所獲的跪坐著,她嘆了口氣,剛要說話,不料床下忽然傳出「篤」的一聲。

  她嚇了一跳,勝伊也停了動作。隨即床下又起了低低的敲擊聲音,和敲擊一起響起來的,是無心的聲音:「床板下面,有東西!」

  賽維連忙跳下了床,蹲在地上一掀曳地的床單,很驚訝的發現無心不知何時鑽了進去,此刻正長條條的躺在黑暗中。

  床是鐵架子床,鋪著木頭床板,床板上又放了彈簧墊子。無心從床板與鐵架之間的縫隙中,抽出了一張折好的白紙。

  頂著頭上一縷灰塵爬出來,他把白紙對著姐弟一晃。而賽維手快,一把奪過了展開,勝伊伸頭一瞧,緊接著卻是一愣:「什麼東西?」

  賽維把紙遞給了無心,無心看過,也是莫名其妙——紙片本身只有巴掌大,上面寥寥幾筆,依稀畫出了一座小山,山上有個亭子,亭子中央又畫了個很重的圈。除此之外,再無其它。

  無心看了又看,實在是摸不清頭腦。賽維也嘀咕道:「畫的是哪裡呢?」

  勝伊答道:「反正娘多少年沒出過城了,如果真是寫實畫,也不會遠。」

  賽維奪過紙片又看了看,然後對著面前二人豎起一根手指,見神見鬼的輕聲說道:「我知道了!的確不遠,我們走到畫上的地方,也要不了幾十分鐘。」

  不等二人發問,她詭譎一笑,又一抖手中的紙片:「它不就是我們家的後花園嗎?」

  馬宅的後花園,也有幾十年的歷史了,和馬宅一樣,都是馬老爺之父的成績。賽維和勝伊對於祖父,印象都不深刻,只知道祖父白手起家,很是厲害。後花園的面積,抵得上一個小公園,裡面風景全是人工堆砌,倒也有山有水,有花有林。此刻雖然入了秋,但園內景緻還是頗有看頭;只是馬家人都看慣了,看不出美來,甚至會懶得去。

  賽維和勝伊再迷茫,也看出問題了。三人擠到床上,開始嘁嘁喳喳的談話。賽維說道:「肯定是娘畫的,看看,用的還是眉筆。」

  勝伊思忖著說道:「是不是娘出了什麼事,提前想要逃,沒逃成?她不許我們回家,是不是因為家裡不太平?」

  賽維垂下了頭:「我們家能有什麼大事?無非就是內戰罷了。」她把紙片往床上一放:「除非是亭子出了問題,我們家要鬧分裂,內戰變成外戰。」

  勝伊冷笑一聲:「瘸子不是已經分裂出去了嗎?」

  賽維答道:「你當五姨娘八姨娘是老實的?別看老四老五年紀小,也都詭著呢!爸爸是個火藥桶的脾氣,我都懶得瞧他,五姨娘八姨娘能和他真有感情?」

  姐弟兩個把家中上下批判了一場,批判過後,毫無結論。無心由著他們說,等他們說過癮了,才把話題轉向正途。馬英豪在家,總像是家裡有個主人;於是他們決定等馬英豪回天津之後,便去花園亭子裡實地的偵查一番。

  如此過了兩天,馬英豪見家中平定,果然就要回天津去。弟弟妹妹們對他都有幾分顧忌,聽說他要走,紛紛表示好走不送。

  馬家早在祖父一輩,就和日本人有交情。馬老爺是日本人的官,馬英豪也是吃日本人的飯,並且是各吃各的,不是一派。抗日戰爭進行了六年,越打越是不分勝負,馬老爺趁機得了滔天的權勢;馬英豪比不得父親的本領,但在天津也很吃得開。

  乘坐汽車離北京到天津,他在一個明媚的秋日下午回了家。天津的馬公館,是一處平淡無奇的小洋樓,位置和樣式都過分的平淡了,簡直不稱他的財富和身份。

  五年前大少奶奶和他離了婚,所以家中如今就是他一條光棍。他拖著從小瘸到大的右腿,一步一晃的走入樓內。

  在小客廳裡坐下來喘了幾口氣,他喝了一杯熱茶,然後拄著手杖站起身,樓內沒有正經僕人,此刻跟在他身邊的,是個用久了的半老頭子。老頭子跟了他幾步,見他始終是沒吩咐,就也退下了。

  馬英豪一邊走,一邊從褲兜裡摸出一串白銅鑰匙。在走廊盡頭的一扇小門前停了腳步,他低下頭,找出一枚鑰匙開了房門。

  開門進房之後,房門隨即就又被關上了,「咔噠」一聲,暗鎖合了個嚴絲合縫。伸手一扯門旁的燈繩,天花板上垂下的電燈泡立刻放了光明。房間應該本是間儲藏室,連窗戶都沒有,但是也沒有雜物,只靠牆擺著一隻碩大無朋的大玻璃缸。細鐵管子穿透天花板,沿著牆角從二樓走下來,拐著彎的探入玻璃缸內,是一套頗為醜陋的自動換水裝置。

  房內瀰漫著憋悶的咸腥氣息,因為半面牆大的玻璃缸中蓄滿海水。十幾條斑斕海蛇游曳其中,姿態是極度的靈活。

  馬英豪自己不靈活,所以很願意欣賞海蛇的靈活。定定的望著大玻璃缸,他足足發了半個多小時的呆。玻璃缸的正中央豎起一叢亂七八糟的鋼管,充當陸地。一條海蛇孤立無援的盤在上面,昂著尖細的小腦袋,倒是和他對視了一陣。

  馬英豪不是玩物喪志的人,看夠了他的寵物之後,他轉身走到玻璃缸對面的牆角。牆角地面上鋪著一米見方的鐵板,一邊帶著合頁,像是地窖的鐵門,門邊還帶著把手和鎖頭。他俯身打開鎖頭,然後握緊把手,用力把小鐵門掀了開來。

  鐵門之下,黑洞洞的深不可測。陰涼的空氣撲上來,帶著霉味,直衝鼻子。馬英豪慢慢蹲穩當了,伸手進去在門邊摸摸索索,終於摸到電燈開關一摁,地下立刻隱隱有了微光。

  輕車熟路的伸下一條腿去,他踩住了下面一級一級的鐵製樓梯。身體隨著步伐緩緩向下沉入,原來下方正是一層地下室。

  地下室的正中央地面上,依然是蓋著一層鐵板。然而和上一層鐵門不同,這層鐵板雖然也是合頁鎖頭俱全,但是面積更大,而且鐵板上面開了個兩尺見方的整齊風口。風口焊著一排粗實鐵條,讓人想起監獄。

  手杖重重的杵上腳下鐵板,發出一聲悶響。馬英豪靜立不動,就聽下方的空間裡由遠及近,起了一串鈴鐺聲響。惡臭污穢的氣息越來越重了,他摸出一條手帕,忍無可忍的掩了口鼻。

  藉著微弱的燈光,他垂下眼簾,就見一張蒼白骯髒的面孔緩緩升近風口。面孔微微偏著,亂發之中,露出一隻蔚藍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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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白琉璃

  馬英豪一手用手帕堵著口鼻,一手把手杖伸進風口的鐵柵欄裡。手杖一端撥開門下面孔上的亂發,他悶聲悶氣的問道:「有結果了嗎?」

  幽閉空間中似乎響起了隱隱的毒蛇吐信之聲,嘶嘶的似有似無,不走耳朵,沿著人的汗毛孔往裡鑽,一直刺激到神經上去。蔚藍的眼睛隱沒進了黑暗,另一隻眼睛露在了昏暗光中——大概本來也該是蔚藍色的,然而瞳孔裡面生了一層霧濛濛的白膜,至於到底瞎沒瞎,馬英豪就不知道了。

  馬英豪不知道,旁人也是一樣的不知道。他是馬英豪的日本朋友從西康帶回來的。

  馬英豪有很多日本朋友,其中有一位名叫小柳治的軍官,不過三十來歲的年紀,和他已經有了超過十年的友誼。小柳治在幾年之前,曾經秘密潛入過西康。在西康,他從一群禿鷹口中救下了一個奄奄一息的怪人。

  怪人看起來似乎還是青年的面貌,有一種病態的蒼白和骯髒。裹著層層動物毛皮蜷在一片空場上,他看起來簡直就是一座臃腫的屍堆。禿鷹嗅到了死亡的氣息,張開翅膀盤旋在上空,而他微微低著頭,從糾結的長發中露出了很清秀的尖下巴與薄嘴唇。

  他的怪異形象,還不足以讓負有重任的小柳治出手相救;小柳治之所以在他身邊停了腳步,是因為聽見他在用日本話喃喃自語,一歲如何如何,兩歲如何如何,彷彿是在講述誰的生平。

  小柳治以為自己是遇見了落難的同胞,於是決定救他一命,帶他離開西康,不料返程剛剛走到一半,小柳治就把腸子給悔青了。

  怪人很少說話,並且永遠裹著他的獸皮。獸皮的邊緣還帶著干黏的紫黑血肉,可見根本沒有經過硝制,似乎是從野獸身上活剝下來之後,就被他直接披到了身上。獸皮下面偶爾可見他的衣裳——是一件看不出本質的藏袍,之所以看不出本質,並不是因為料子異常,而是因為骯髒。

  沒有人能夠擺佈得了他,他把得到的一切食物都藏進了他的獸皮下面,所以甚至沒有人見他吃過喝過。小柳治漸漸發現他會說好幾種語言,包括中國話,很可能只是個雜種,和自己的祖國毫無關係。小柳治想要把他拋棄,在動手的前一天夜裡,他照例忍著嫌惡去和怪人搭訕,怪人縮在他的長發與毛皮裡,卻是意外的說了一句中國話。

  他說:「我是白琉璃。」

  小柳治登時大驚失色——白琉璃是西康地區近五年來,最惡名昭彰的巫師。他彷彿是從天而降,作惡多端之後又無端消失。在傳說中,他已經死了。

  小柳治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處置一個活魔鬼,於是白琉璃在到達天津後不久,就被投入了一間最隱蔽的監獄裡。

  誰也不肯接收他,他成了沒人管理的怪物,直到馬英豪聽說了他的存在。使用了一點小小的手段,馬英豪把他運到了自家。

  對於一切異類,馬英豪都很感興趣;況且白琉璃並非只是簡單的異類而已。而白琉璃還挺講道理,吃著他的,喝著他的,也就真聽他的。馬英豪已經暗暗養了他一年,但是確定他不會傷害自己,還是在一個月之前。

  彎腰打開鎖頭,馬英豪掀開鐵門,下方又有幾級鐵梯。他險伶伶的走下去,同時忍著越發濃重的惡臭說道:「我不想再等了,還有,你的鐵針丟了。」

  角落裡盤踞著一團黑影,依稀發出輕輕的鈴鐺聲。鈴鐺是馬英豪親自系在白琉璃脖子上的,因為地下室燈光昏暗,他時常看不出對方的所在,聲音利於他的尋覓。本來沒有在地下室再挖地下室的道理,但是白琉璃需要,白琉璃的眼睛,渾濁的加上清澈的,已經全不能見光了。巫術的反噬幾乎徹底摧毀了他,他犧牲了他兒子的性命使自己苟延殘喘,直到獲救。

  他很愛他的兒子,他的兒子一直被他藏在懷裡。蜷縮在潮濕的地下室一角,他閉著眼睛垂下頭,硬著舌頭說道:「是的,丟了,我知道。」

  馬英豪已經漸漸習慣了此地的空氣,所以放下了手中的手帕:「一切都是按照計畫來進行的,可是很奇怪,事後我沒能找到鐵針。時間我算得很準確,絕沒有差錯。」

  白琉璃的右臂軟軟垂在一側,低頭答道:「有人提前拔了針,散出了一魂一魄。」

  馬英豪皺起了眉毛:「魂魄不全,怎麼辦?」

  白琉璃抬起左手,摸進懷裡:「我試一下。」

  然後他掏出了一隻小小的人皮鼓,擺在了地上。左手指尖輕輕一叩鼓面,發出「怦」的一聲,竟然類似心跳。隨著鼓聲響起,他的右臂猛然一顫,彷彿皮肉中沒有骨骼,而是藏了活物。

  馬英豪並未畏懼。用雪白的手帕重新堵住口鼻,他冷靜的觀看白琉璃做法。

  白琉璃是牆角裡最骯髒最污穢的一堆,只有不斷在鼓面跳躍的手指,表明一堆皮子裡面有個活人。鼓聲時急時緩,他的右臂也隨之劇烈的抽搐痙攣。忽然神情痛苦的一仰頭,他抬起右臂狠狠抽向牆壁。掩在胸前的獸皮鬆開了,一樣東西骨碌碌的滾出來老遠。馬英豪不動聲色的向下掃了一眼,然後立刻權當不見。

  東西能有一尺多長,是具死嬰。屍首經過了特殊的炮製,沒有腐爛,也沒有乾枯。在上方透下來的電燈光中,它周身逸出鮮紅的霧氣,小小的面孔上,一雙眼睛鼓凸著緊閉了,口鼻卻是受了損毀,被人用黑線縫成了扭曲的一團,像個粗製濫造的娃娃。

  正當此時,白琉璃已經停了動作。左手捏住右手中指,一根鐵針從指甲縫中慢慢伸出。隨著鐵針一起出來的,是滴滴答答的黑血。

  「我看到了……」他啞著嗓子,竭盡全力的要逼出鐵針:「看到了花,樹,山,河。」

  馬英豪睜大了眼睛:「花樹山河?那是什麼地方?」

  鐵針徹底離開了白琉璃的指尖,針尖還帶著絲絲縷縷的血肉。白琉璃答道:「我不知道。」

  馬英豪不耐煩的出了一口氣:「你說過你能讀魂!」

  白琉璃把鐵針橫送到唇邊,從頭至尾的舔了一遍:「她的魂不全,少了一魂一魄,我也沒有辦法。」

  馬英豪一揮手杖:「廢物!你本來說你能拘到她的靈魂,結果怎麼樣?她直接被你嚇死了,還要我去給她收屍!你又說你能把她的靈魂引來,可是他媽的半路又丟了一魂一魄!花樹山河花樹山河,天下之大,到處都有花樹山河,你給我的答案,有意義嗎?」

  白琉璃匍匐在地上,在低低的鈴鐺聲中爬向馬英豪。伸手抱過地上的嬰屍,他慢慢後退,同時把嬰屍揣回了懷中。

  而馬英豪單手叉腰,翻著白眼,心中暗想:「花樹山河?二姨太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麼會看到花樹山河?家裡有花樹山河嗎?還真有,後花園子裡,花,樹,山,河,都有。」

  收回目光望向白琉璃,他毫無預兆的轉移了話題:「你需要什麼嗎?」

  白琉璃雙手抱在胸前,抱的是獸皮下面的嬰屍:「我要鹽。還有,去找我的針。」

  馬英豪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然後忽然對他一笑:「辛苦你了。」

  黑暗中起了鈴鐺響,是白琉璃縮回了角落。

  馬英豪向上回到人間,花了兩個小時沐浴更衣。若有所思的走到電話機前,他將一隻手搭上話筒,想了又想之後,他抄起話筒,要通了長途電話。

  電話連到了北京馬宅,聽筒中響起了嬌滴滴的女子聲音。馬英豪清了清喉嚨,喚了一聲:「八姨娘,我是英豪。」

  八姨娘立刻就笑了,語氣柔和之極。而馬英豪繼續問道:「俊傑在嗎?他讓我為他買幾本圖畫書,我要問問他要求的程度。」

  不出片刻,聽筒裡面變了聲音,馬俊傑清清楚楚的「喂」了一聲:「大哥。」

  馬英豪笑道:「俊傑,要不要到天津玩兩天?大哥招待你。」

  馬俊傑的聲音低了些許,然而依舊清晰:「你們大人的事情,不要找我。我該說的都說過了,以後你不要再問,我也不想再提!」

  馬英豪問道:「俊傑,你以為二姨娘的死,和我有關係?」

  馬俊傑加重了語氣:「我什麼都不知道!」

      然後「咔噠」一聲,電話被掛斷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55
第八十五章、第二個人

  無心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畫符,畫了個人仰馬翻亂七八糟。紙符高高摞起了一大疊,其中沒有幾張是真有效驗的。畫符至少要講個心無旁騖一氣呵成,可是無心的心靈像是一片空場地,四面八方的風隨便過,他即便經過了十年的練習,也依然還是「定」不住。

  勝伊坐在外間,算是衛士;賽維在屋裡陪著他,看他一張一張畫個不休,哪一張都是筆畫流暢,像一幅畫。他畫的時候,她坐在角落裡不敢出聲;等到他唉聲嘆氣的放下筆了,她才隨之透過了一口氣。看著無心做神棍勾當,她心裡有些不舒服;不過做神棍總比一無所能稍強,她和無心一樣,思緒在腦子亂竄:「反正現在只要認字,就沒有辦不了的公務。哪個衙門比較肥呢?交通還是財政?」

  無心凝神靜氣的忙碌一天,忙得毫無成績,不禁有些沮喪。垂著頭把筆墨紙硯都規規矩矩的收拾好了,他對著玻璃窗,用一條手帕慢慢的擦頭上熱汗。而賽維輕手輕腳的走到近前,看他剛剛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冷茶,就鼓足勇氣伸出手去,將一片薄薄的花生糖送到了他的嘴邊。

  無心愣了一下,並且轉動眼珠看了她一眼,隨即立刻張嘴銜住了糖,也沒有笑,單是非常認真的用舌頭把大片糖捲進了嘴裡,嚼得面頰一鼓一鼓。賽維一手端著個糖盤子,見他把嘴裡的糖嚥下去了,便伸手又喂一片。無心垂下眼簾,先是將糖咬下一角,然後歪著腦袋找好角度,把餘下大半片也一口吞下。嘴唇柔軟的蹭過了賽維的指尖,賽維一哆嗦,感覺無心像一隻馴良的野獸——非常的野,也非常的馴良。

  房內很安靜,空氣中瀰漫著花生糖的香甜氣味。賽維一片一片的喂無心吃糖,喂多少吃多少。雙方都不說話,彷彿已經心有靈犀。無心忽然抬眼正視了她,抿著滿嘴的糖笑了一下,笑得很溫柔,又有點討好賣乖的意思,像個賤兮兮的小男孩,幾乎帶了一點可憐相。

  賽維面無表情的看著他,渾身的血都衝進了腦子裡,臉上紅彤彤的發燒,手腳卻是冷得將要顫抖。「不行了,不行了。」她迷亂的想:「他神棍就神棍吧!我倒貼就倒貼吧!橫豎我貼得起,從今往後我再也不亂花錢了,我要攢錢做大事……」

  房門一開,勝伊進來了。

  房內幽閉甜蜜的空氣立時流通出去,賽維的頭腦有所降溫,然而一顆心還是在腔子裡上下奔突,大跳不止。勝伊為了免得有人偷聽,故意沒關門,只壓低聲音問道:「無心,畫完了沒有?不是說今夜就去嗎?我等了好些天,可要等不及了!」

  無心若無其事的從桌上拿起兩道紙符:「你和賽維一人一道,貼身貼在胸前就好。」

  然後他伸舌頭舔了舔嘴角的糖渣子,沒有再看賽維。賽維的心思,他都知道;可還是原來的四個字:高攀不起。

  賽維不是一隻可以隨著他到處走的孤雁,賽維身後牽牽扯扯一大家子人呢,人多眼雜嘴也雜,萬一有個心明眼亮的看出了他的破綻,他受害,賽維一定也要受害。

  勝伊接過了符,因見賽維還端著糖盤子,就暫且沒有給她,繼續低聲說道:「你們聽說了沒有?八姨娘連著兩三天沒見人影了。」

  此言一出,賽維不禁莫名其妙:「八姨娘不見了?她又沒有娘家,能去哪裡?俊傑都十二三歲了,她總不會還生別的心思吧?」

  勝伊對她豎起一根手指,「噓」了一聲:「小聲點,吵什麼?外頭都聽見了。我猜她就是私奔了。她剛三十出頭,要是真有相好的肯要她,不比她在家裡守活寡強?」

  賽維擺了擺手:「你別嚼舌頭了,我們自己的娘都死的不明不白,還有閒心去管俊傑的娘?晚上我們都要多吃一點,否則到了夜裡沒力氣,可就糟糕了。」

  話音落下,院中忽然起了輕輕的腳步聲。隨即房門一開,進來的人卻是馬俊傑。

  馬俊傑雖然是個孩子,但是穿戴的比大人還要一絲不苟,一身小西裝堪稱筆挺,腳上皮鞋也沒有半點灰塵。小遊魂似的登堂入室,他站在裡間門前,靜靜的仰頭看人:「二姐三哥,你們見到我娘了嗎?」

  二姐三哥被他注視得很不舒服,立刻一起搖頭,又裝成懵懂天真的樣子說道:「八姨娘從來不到我們院裡來呀,怎麼,你找不到她了?」

  馬俊傑抬手扶著門框,沒言語,扭頭仔細看了看自己的指甲,然後小聲說道:「你們還是回上海的好。」

  他的手很白,是個半大孩子的形狀,骨骼纖細,巴掌薄薄的:「如果你們真去上海,把我也帶上吧。我長到這麼大,還沒有出過北京城。」

  賽維笑問道:「你光顧著玩,不上學讀書啦?」

  馬俊傑放下了手:「我們家的人,還要靠著學問吃飯嗎?」

  然後他轉身就走了。

  勝伊看了男人就煩,包括馬俊傑這個小男人,只感覺無心還算順眼。馬俊傑前腳一走,他後腳就嘀咕上了:「什麼東西,鬼頭鬼腦!怪不得連八姨娘都不疼他,我看他根本就是讓個老鬼上身了。」

  賽維無言的又擺了擺手,希望勝伊把嘴閉上。馬俊傑的怪性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而她一直對這位小五弟毫無興趣。

  三人吃過晚飯,靜等天黑。黑夜當然是不利於出行,然而花匠近來正忙著給花園裡的花木剪枝,正好全聚集在了山上亭子周圍,從早到晚人來人往,讓他們沒法肆無忌憚的尋覓勘探。依著無心的意思,是自己單獨行動,讓姐弟二人留在房裡等待;依著賽維的意思,是她和無心同去,勝伊既無力量又無智慧,留下看家;勝伊直接啐了他們二位滿臉花,表示從此以後,無論做什麼事情,都必須三個人一起行動。

  待到夜色濃了,賽維領頭翻窗戶出了屋子,無心和勝伊緊緊跟上。天雖然黑,但是還沒到入睡的時候,所以他們一路走得躲躲閃閃,生怕被人瞧見,直到進了花園地界,才松了口氣。

  三人穿的全是橡膠底子的網球鞋,走起路來輕便利落。賽維眼神好,依舊是做領路人,無心跟住了她,同時伸手拉扯著身後的勝伊。勝伊一無所長,只好提了個手電筒。花園白天或許還有幾分可看的景緻,然而到了夜裡,花木隨風微微搖曳,一叢一叢深深淺淺,如同鬼影一般,讓人只覺陰寒。片刻過後,無心聽到了隱隱的水流聲音,而前方的賽維輕聲說道:「快到河邊了,橋是壞的,我們是繞遠路走過河,還是劃小船抄近路?」

  勝伊答道:「還是划船吧,划船的話,一下子就過去了。繞遠路,至少得繞一里多地。」

  兩人一問一答,說話間已經到了河邊。無心放眼望去,就見前方一條湍急小河,也就十多米寬,河對岸是高低的岩石,岩石往上一路斜坡,正是一座小山;而在山頂,果然有著一座小亭。夜色朦朧,看不出美;但是無心做了一番想像,認為如果到了好季節好天氣,河水翠山小涼亭,再配上週遭的花花草草,的確是一幅毫無特色的美景。

  河雖然不寬,但是也足夠順流泛舟,所以小河兩岸也拴了幾隻小木船。賽維跳躍著靠近河邊,因為平日時常來玩,所以輕車熟路的解開一隻小船,又對著無心和勝伊招手。及至全體都上船了,她也無需幫忙,自己扳動木漿,便將小船劃進了水中。

  無心坐在船尾,先是一直不言不動。忽然抬手摸進胸前的襯衫口袋,他抽出了一直隨身攜帶的鐵針。彎腰把鐵針探入水中,他發現河水似乎蘊藏了吸引力,在把鐵針往水裡吸。

  他捏住鐵針直起腰,用針尖刺破了指尖。將一點鮮血塗抹到鐵針上,他向水中伸手又試了一次。果然,吸引力消失了,鐵針隨著小船的方向,在河水中乘風破浪。

  無心收回鐵針,隨即摁了摁褲兜,褲兜裡裝著幾張用來畫符的黃紙。抬眼望向前方的賽維和勝伊,他沒有說話,因為不想嚇壞他們,自亂陣腳——馬家如今真成凶宅了,凡是陰氣重的地方,比如臨水之地,全都匯聚了邪氣。邪氣是哪裡來的,他說不清,總之,和鐵針是同源。

  賽維三劃兩劃,便靠了岸。上船之時岸邊平整,下船之時就困難了,因為為了美觀,岸邊巨石是個錯落的形態,很不好落腳。三人蹦蹦跳跳的一路往山上跑,因為都很興奮,所以彷彿也只是三步兩步的工夫,便一起到達了亭子前。

  亭子雖然陳舊,但卻是一處精緻的建築,並非四根柱子八面來風的結構,四面都有活動的雕鏤槅子,槅子背面還糊了一層薄紗,人在其中坐著,外界影影綽綽的看不真。夏天亭子頂損壞了,往下掉落磚石,馬老爺來不及派人修理就出了國,所以家裡管事的索性把亭子鎖起,免得人進去了遇危險。賽維很瞭解家裡的情形,提前在兜裡藏了一把小鉗子,預備使用蠻力,直接把鎖扭開。然而掏出鉗子圍著亭子繞了一圈,她發現已經有人捷足先登,扭開了一個鎖頭。

  沒了鎖頭的箝制,槅扇自然是一推就開。賽維猶猶豫豫的抬起了手,作勢要推:「是不是花匠白天進去休息了?」

  無心上前一步擋在了她的身前。慢慢推開槅扇,他率先走了進去,只見亭子裡除了四周有座位,中間有石桌之外,再無其它擺設。賽維隨之進入,原地轉了一圈,輕聲說道:「也沒有什麼呀!」

  勝伊提著手電筒,沒敢開,因為現在還不需要光:「有什麼才叫怪了呢。我們從小到大,來過無數次,哪次看出什麼了?」

  賽維抬手抓了抓頭髮:「娘到底是什麼意思?真是的,有事情還瞞著我們!」

  勝伊剛要回答,不料無心忽然抽鼻子嗅了嗅,隨即一把搶過了他的手電筒。在他推動手電筒開關之時,三人上方忽然起了「咭」的一聲。像是陳舊的門軸活動,也像是秋蟲鳴叫。

  光柱驟然向上打去,三個人仰起了頭,就見黑幽幽的亭子簷下,探出一張慘白的面孔,正是失蹤了幾日的八姨太!

  八姨太穿著一身花紋斑斕的長旗袍,身姿扭曲的盤絞在亭內樑柱上,如同蟒蛇。燙過的頭髮披散開了,她咧著嘴做了個笑臉,一雙眼睛卻是黑油油的反了光,居然不見白眼珠。低頭面對著下方三人,她忽然又低而尖銳的鳴叫了幾聲,聲音怪異,絕不是人能夠發出的!

  而在賽維和勝伊發出驚叫之前,無心猛然出手,把他倆全推出了亭子:「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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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水裡逃生

  賽維其實都沒看清楚八姨太的容貌詳情,可也無須看清,單憑八姨太凌空下探的姿勢,就足以把她嚇成魂飛魄散了。順著無心的一推邁出亭子,她耳邊聽得「快跑」二字,立刻不假思索的撒開了腿。

  她腿長,儘管道路崎嶇,但是她一竄一竄的跳著跑,全然不在乎腳下的起伏。跑出幾步之後一回頭,她又嚇了一跳,原來勝伊緊隨在後,因為過於驚愕,所以把嘴張了老大,像要咬誰一口似的。張著大嘴跳過一叢長草,勝伊忽然意識到了賽維的注視,不禁一個激靈,恢復神智,嘴也合上了,帶著哭腔問道:「姐,我們往哪裡跑啊?」

  賽維見他無恙,放下了心,一邊繼續往河邊狂奔,一邊又用眼角餘光去找無心。腳下忽然一個踉蹌,她一個大馬趴摔在地上。未等她痛叫出聲,勝伊彎下腰使出吃奶力氣,已經把她硬拽了起來。而她抬手捂著下巴,眼中流出了兩行熱淚——下巴磕在石頭上了!

  石頭前方就是小河,小船也沒有拴,孤零零的飄在岸邊。賽維正要繼續逃,不料身邊的勝伊驟然怪叫一聲:「鬼呀!」

  她下意識的回了頭,登時髮根癢癢的豎起了一片。無心正在跑向自己一方,八姨太跟在他的後面,竟然如蛇一般趴在地上,快速的游動追逐。而無心抬頭見姐弟二人全在岸邊嚇傻了眼,就急得大聲吼道:「別等我,快上船!」然後回身一腳,他狠狠的踢中了八姨太的額頭。

  八姨太順著力道一歪腦袋,無心看得清楚,就見她白皙的脖子顯露出來,竟然是橫綻開了一道細細的裂縫。縫中無血無肉,只露一線黑色。八姨太一晃肩頭,一條手臂如同軟鞭似的甩了出來,徑直抽向無心的腳踝。無心向後一跳,避開手臂之後轉身繼續飛跑。

  賽維和勝伊像被魘住了似的,思想和行為全停頓了,眼睜睜的看著無心衝向了自己。正是迷茫之時,賽維忽覺身體一飄,頭腦瞬間清醒了,她發現自己是被無心攔腰抱了起來。一陣騰雲駕霧之後,她「咣當」一聲著了陸,卻是被無心從岸上扔進了船裡。

  忍著疼痛爬起來,她眼前一花、腳下一震,正是勝伊也從天而降砸進了小船。姐弟兩個全被摔聰明了,賽維有力氣,轉向前方抓住雙槳,而勝伊跪在船尾,對著岸上的無心伸出了手,急得亂叫:「快來快來,抓我的手!快呀!」

  無心不理會,一步跳進了河邊淺水裡。回頭眼見八姨太又追上來了,他俯下身,用力把船推向前方。藉著他的力量,小船立刻滑入深水,而他縱身一撲,將上半身撲上了船尾。勝伊發瘋一般扯了他的衣領衣袖,不由分說的往船上狠拖。三下五除二的,居然立刻把他拽上了船。

  未等無心坐穩,他哭唧唧的開了口:「下水了,她也下水了!她怎麼了?她發精神病了?」

  緊接著,前方的賽維也咬牙切齒的開了口:「他媽的!怎麼劃不動?」

  無心把勝伊推向了賽維,同時說道:「她不是八姨太!」

  賽維顫抖著扯了高音:「鬼?」

  無心跪在了船尾,雙手扶著船幫,目不轉睛的盯著水面:「不是鬼,不要怕,當她是條蛇好了!」

  賽維和勝伊各握了一支船槳,咬牙切齒的使勁划水。水中莫名的藏了阻力,他們費了十分的力氣,卻是只能前進一分。而無心從褲兜裡摸出一張被水浸了半截的黃紙,咬破指尖畫起血符。水面已經浮現出了一頭黑髮,是八姨太在覓著活人氣息追逐。距離小船越來越近了,她忽然從水中一仰頭,一張笑咧著的嘴驟然張大。嘴角皮膚撕裂開了,眼鼻五官也變形了,然而她的嘴繼續擴張,最後竟成了個四方形狀的口器。口腔之中色呈烏黑,密密麻麻的生著尖銳倒刺。苗條身體隨著水流蜿蜒游動,她真的變成了一條怪蛇。賽維和勝伊偶然回頭看了個正著,兩人並沒有尖叫,只打嗝似的在喉嚨裡「呃」了一聲,隨即如同上滿發條一般,幾乎把手中的船槳搖飛了。

  無心依舊四腳著地的跪伏在船尾,一手撐地,一手拿住了血符。人真是不逼迫不成器,他費了一天的筆墨,成績不如他方才的隨手一畫。血符在他手中生了寒氣,眼看八姨太越來越近了,他忽然出手一擲。紙符平平的破空而出,竟像帶有刃鋒一樣,斜斜的切進了八姨太的額頭!

  非蟲非獸的「咭咭」聲又響起來了,正是八姨太所發。無心知道自己畫符的本事是帶有抽瘋性質的,時靈時不靈,所以抬手又從胸前抽出了鐵針。偷眼掃向後方,他見賽維姐弟還在拚命和沉重水流作鬥爭,便放了心。忍痛握緊鐵針,他一針戳進了自己的脖子裡。虎視眈眈的盯緊水中怪物,他隨時預備著拔針。

  水中的八姨太彷彿十分痛苦,翻江倒海搖頭晃腦,頸部的裂縫隨著動作加深擴大,蔓延得四分五裂。身邊忽然有了動靜,無心扭頭一瞧,卻是賽維氣喘吁吁的擠了過來:「怎麼辦?槳斷了——」

  她顯然是恐慌到了極致,一張臉青白不定的沒了人色。然而未等她把話說完,水中的八姨太猛一揮頭,竟然頸部齊根斷裂,把個頭顱甩向了前方。賽維一雙眼睛正望著無心,依稀感覺是有個黑球飛過來了,她的腦筋還未轉過彎,雙手卻是不由自主的抱拳互握,以著墊球的手法向上一挺身。只聽一聲悶響,她把八姨太的腦袋當成排球,直接回擊到了十米開外的水中。

  遠方濺起一朵大水花,近處水面則是暫時恢復了平靜。她愣頭愣腦的問無心:「我剛打著什麼了?」

  無心沒敢說實話,扯著手臂把她往自己身後推:「船槳斷就斷了,你們坐在船上,千萬不要亂動!」

  此言一出,船尾水面「唿」的翻捲出一道黑浪。無頭的八姨太在水中打了個挺,脖腔子裡伸出一隻油黑鋥亮的尖腦袋,尖腦袋乍一看類似水蛇,然而對著船上活人一昂首,它張開了滿是倒刺的四方大口,決計不是水蛇的構造!眼看它要衝向小船了,無心迎著它縱身一躍,竟是投入了水中。側身避開了它的大嘴,無心手足並用抱住了它的身體,不讓它繼續衝擊小船。一隻手拔出深插在脖子裡的鐵針,他一針扎入了怪物滑膩的皮膚。

  鐵針本來就是一樣邪惡的器物,此刻被他血肉浸染久了,會有何等效用,他也不能預料。隨著鐵針刺入,八姨太的身體開始在他懷中激烈的抽搐,而怪物極力的扭動腦袋,想要去咬無心。無心左右躲閃,深知一旦被對方銜住了,不但皮肉要被倒刺全部刮掉,恐怕連骨頭都不能倖免。

  他躲閃得機靈,怪物似乎也是個有智慧的,隨著他的躲閃掙扎不止,一個水蛇似的怪頭越探越長,彷彿後方連著的也是一條蛇身,正要從八姨太的身體中鑽出。無心見它不敗,索性拔出鐵針,將鐵針伸進自己口中,讓針尖從舌根一路劃到舌尖。用沾染了鮮血的鐵針再一次扎中怪物,他同時發現怪物居然生了一雙人眼。

  怪物痛苦不堪,然而硬是不死。口中的血腥氣越來越淡了,趁著舌面傷口還在,無心無計可施,索性橫下了心,一口向下咬中了怪物的頭頂。而在賽維和勝伊的驚呼聲中。怪物猛一打挺,隨即一條滑溜溜的細長身體滑出八姨太的脖腔子,徹底露出了本來面目,也看不出它到底是個什麼,正是介於蛇和蟲之間。

  它顯然是十分狡猾,捲纏著無心往深水裡鑽。然而無心並不在乎水陸的分別。除了一身帆布工人褲浸水之後有些累贅之外,他在水中並不比怪物笨拙。因為身上再無武器,所以他一針接一針的狠戳怪物雙眼,同時死活不肯鬆口。突然猛一扭頭,他用牙齒撕扯下了對方頭頂的一塊皮肉。黑血在水中迅速瀰漫開來,他把鐵針插在腿上,然後雙手扒住怪物的傷口,奮力撕扯向了兩邊。怪物顯然是疼到發狂了,翻騰盤旋著想要甩開無心,可是無心用雙腿緊緊夾住它的身體。寒冷腥臭的黑血遮擋住了無心的視線,他把所有的力氣都運到了手上,生生的在怪物頭上挖出了一個血洞。鬆開雙腿向上一浮,他拔出腿上的鐵針,在怪物的身體上飛快畫出了一道符。最後一筆向上一挑,他踩著怪物的尾巴,借力鳧向小船。

  「嘩啦」一聲水響,他在船尾露出了頭。仰頭忽見賽維和勝伊正直勾勾的睜了眼睛在看自己,他怔了一下,隨即開始呼哧呼哧的喘。

  賽維和勝伊顯然是嚇丟了魂,望著無心愣了足有半分鐘,然後也沒說話,一起出手把他拽上了船。兩人的手都是出奇的有勁,像鉗子似的鉗住了他。他都在船上坐穩了,兩人還不放手。

  無心喘得很累,所以正好趁機不喘了,對著二人說道:「別怕,怪物已經被我殺掉了。」

  把話說完,他背過身面對河面,凝神又向水中觀察了片刻。憑著兩隻眼睛看,當然是看不出什麼,他只是做了個凝視的姿態。水中的邪氣淡了許多,散是不會散,因為死的只是一隻嘍囉,幕後的人在哪裡,他不知道。

  河水恢復了往日的平緩,賽維和勝伊費盡力量,總算是利用一根船槳橫渡小河。三人互相攙扶著上了岸,一路不肯多言,像賊似的潛回了小院。

  院裡的老媽子和丫頭都早睡覺了,朦朧中忽聽房內起了熱鬧,但是少爺小姐不叫,她們樂得躺著裝睡。而她們不露面,也正合了少爺小姐的心意。

  無心一身腥臭,得到了最先沐浴的權力。他知道賽維和勝伊都是很講衛生的,所以用香皂滿頭滿臉的塗抹,刷牙齒的時候,也特地把舌頭抻出來一起刷了刷。舌頭上面一道長長的紅色傷口,被牙膏泡沫刺激的很痛,他忍著痛,一絲不苟的漱口。

  一個小時之後,賽維和勝伊也洗乾淨了,又親自提暖壺倒開水,沏了三杯熱茶。無心又沒了衣褲可穿,只好套上了勝伊的睡衣。睡衣本來就是寬鬆的衣物,對於尺寸要求並不嚴格;而無心更是無所謂,如果賽維和勝伊不介意,讓他光屁股也是沒問題的。

  賽維和勝伊也換了睡衣,並且裹了一件睡袍,彷彿穿得越多越安全。分踞左右守住無心,兩人默不作聲的喝完一杯熱茶,心中有著無數的問題,一時簡直不知從何說起。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56
第八十七章、野火春風

  賽維和勝伊包圍無心,坐成了個左右夾攻之勢。一杯熱茶下了肚,他們身體溫暖,腹中熨帖,回首方才的驚魂記,簡直如同噩夢。

  勝伊抱著肩膀,看看賽維,又看看無心,兩隻眼睛睜得很大,是茫茫然無所依的模樣。雖然他只比賽維年幼了一分多鐘,不過從小到大,他的氣焰總比賽維低上許多,一旦遇了困難,就要依靠賽維做主,所以如今雖然已經成了十八歲的青年,但是搖搖晃晃的,還得找個人來依附。賽維距離他稍微遠了一點,他若想去投奔,就必要在床上挪動。大床鋪著彈簧墊子,軟顫顫的也不便於挪,於是他就近取材,一言不發的蹭到了無心身邊。

  他不動,賽維也不動;他動了,賽維撥動著心中的小算盤,不著痕跡的也挨上了無心。無心知道他倆全受了大驚下,有心張開雙臂摟抱他們,可是猶豫著又沒敢動,因為勝伊可以摟,賽維不能摟。賽維是個大姑娘。

  勝伊徹底的崇拜了無心,小聲問道:「你在河裡……把八姨娘殺死了?」

  賽維立刻伸長手臂拍了他一下:「別胡說八道,誰殺她了?沒人殺她!」

  勝伊自知失言,立刻抬手掩了嘴。而無心思索著說道:「要說你們的八姨娘,還真不是死在了人的手裡。」

  勝伊恍然大悟,伸手一拍無心的手臂,又望著賽維嘁嘁喳喳:「啊,我知道了!姐,是不是花園裡面有怪蟲?你記不記得百科全書裡面寫的,有種蟲子能鑽進人的肛‧門裡吃腸子,一直把人吃空——」

  賽維不耐煩的一揮手,粗著喉嚨怒道:「你還能不能讓他把話說完?」隨即她轉向無心,做出求學的姿態,三分誠懇七分天真的問道:「那麼,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無心且不答話,閉上眼睛沉默片刻,及至確定屋內屋外真是一片清淨了,才低聲說道:「你們聽沒聽說過『蠱術』?」

  話音落下,他見勝伊把手揣進了睡袍袖子裡,賽維的手倒是按在了床上,就用指尖在她的手背上一筆一劃寫出蠱術二字。賽維點了點頭,因為太好奇,所以忘記了偽裝女學生:「『蠱』字我是認識的,可蠱術又是什麼術?」

  無心想了一想,忽然感覺八姨太的死因,是樁一言難盡的事情:「總而言之,是種巫術。一旦中了蠱,或死或生,全憑施術人的手段。依我看,八姨太就是中了蠱。」

  賽維試探著問道:「中了蠱……人就變成大水蛇了?」

  無心搖了搖頭:「非也,是蠱蟲在她體內生長,吃空了她。我們所見的八姨太,其實只是一隻裹著人皮的怪蟲。」

  勝伊抬手抓了抓短髮:「八姨太……是怎麼吃下一條大蟲子的?」

  無心被他問笑了:「不是不是,也許怪蟲在進入八姨太體內之前,只不過是一點粉末。八姨太無意之中吸進一點粉末,總不會有知覺,對不對?可粉末遇了血肉,就要變形了!」

  賽維驚訝的張了嘴:「有點像中毒啊!」

  無心微微的歪了腦袋,想要用睡衣領子遮住脖子上的針孔:「你們說八姨太是兩三天前失蹤的,失蹤之前並無異狀,可見她是新中的蠱。而蠱蟲又是長到如此之大,兩三天的時間都算是少的,可見中蠱和失蹤,發生的時間即便不是同時,也該相近。」

  賽維深以為然:「可是,她怎麼就中了蠱呢?」

  無心沉吟了片刻,末了低聲說道:「我猜,八姨太和令堂,是死在了同一人的手裡。」

  賽維和勝伊立刻全變了臉色:「我娘也是中蠱?」

  無心一搖頭:「不,令堂的死,或許和蠱毒沒有關係。但是令堂頭內的鐵針,卻和水中的怪蟲有點相似的氣息。應該是施術的人把兩種巫術混在了一起使用。現在我只想一個問題——八姨太會是在哪裡中的蠱毒?」

  賽維答道:「應該不是在家裡,在家裡中了毒,她還不得去醫院?」

  勝伊隨即接道:「我看就是在花園裡。」

  賽維立刻表示反對:「白天花園裡全是花匠,也沒見誰肚裡生出大水蛇了!」

  勝伊來了精神,開始辯論:「哦,八姨娘在外面中了蠱,還堅持跑到花園裡等死,她瘋啦?還是她肚裡的大水蛇想看風景,裹著她的皮自己跑去了花園?」

  無心最後做了總結陳詞:「有一種蠱,是用陰魂的邪氣催動蠱蟲,蠱蟲的性子,就類似鬼。河水屬陰,利於蠱蟲的隱藏;白天它蟄伏著不動;一到夜裡,陽氣散盡,它就活了。下蠱的人將它布放好了,一旦有人沖了它的佈陣,就必定中毒。」

  賽維和勝伊相視一眼,臉上立時退了血色,異口同聲的喃喃說道:「八姨娘……夜裡去花園了?」

  然後他們立刻聯想到了自身——自己不也是夜裡去了花園?

  無心拍了拍他們的膝蓋:「沒事,若是你們也中了蠱,就像八姨太一樣直接失蹤了,蠱毒兇猛至極,還能讓你們活著回來嗎?」

  賽維打了結巴:「誰誰誰下的蠱蠱毒害人呢?花園子裡到到底有有什麼?」

  無心壓低聲音說道:「花園的秘密,令堂知道,八姨太可能也知道。還有沒有第三個人,我們暫時猜測不出,所以姑且按兵不動的看吧!對方要用邪術對付你們全家,可見花園裡的秘密不一般,而且他的仇恨也是十分之深。」

  賽維和勝伊一起開動了腦筋想仇家,想了片刻,忽然發現自家仇家很多,自己老子的名聲也一直不好,做過許多缺德事情,前些年還遭過一次暗殺。

  無心不再多說,伸腿下床走去外間。片刻之後,他端著一杯水回來了。單腿跪到床上,他對著面前二人說道:「雖然你們的肚子裡肯定不會長出蟲蛇,但我還是不大放心。你們把它喝了,喝了就絕對安全了。」

  勝伊先爬到了床邊,跪起身探頭一瞧,就見杯中是大半杯紅水,因為水熱,所以還散發出一股子又甜又腥的蒸汽。甜和腥湊在一起,雖然不是好滋味,但也不該讓人不能忍受;但是無心杯中的飲料就是甜腥得令人感到噁心,甜不是好甜,腥不是好腥。

  勝伊當即一咧嘴,捏著鼻子問道:「什麼東西?」

  無心坦然的答道:「水裡面攙了我的血。我的血……很好,哪怕你真中了蠱,喝一口也能解毒。」

  勝伊連連後退:「我、我不想喝。」

  賽維四腳著地的爬到無心身邊,跪起來接過茶杯,仰起頭就喝了一大口,差點沒燙出眼淚。屏住氣息轉向勝伊,她緩緩呼出了一口氣,口鼻之中的甜腥差點讓她當場嘔吐。勉強定了定神,她凶神惡煞的斥道:「快來喝!」

  勝伊抗命不從,結果被無心拽過來從後方抱住了,伸手強行捏開了他的嘴。賽維的手腳很利落,把餘下半杯血水盡數倒入勝伊口中。勝伊咕咚咕咚幾口嚥下,想要吐,然而賽維放下茶杯摀住了他的嘴,無心禁錮著他也不松手。兩人合作擺佈他一個,直過了十分鐘才給他自由。而他幹嘔幾聲,噁心勁過去,也就不吐了。

  賽維想要看看無心放血的傷口,然而無心遮遮掩掩,並不讓看。電燈一關,臥室陷入黑暗。三人湊在一張大床上,不敢拆分。把兩床被子全展開了,也沒有人正經蓋被,三個人偎做一堆,糊裡糊塗的就閉了眼睛。

  賽維累狠了,連個噩夢都沒有做,再一睜眼就到了天光微亮的凌晨。清醒之後她沒有動,細胳膊細腿縮在軟騰騰的棉被裡,感覺十分溫暖舒適。及至打出一個哈欠了,她才發現自己是個半躺半坐的姿勢,結結實實的全靠在了無心胸前。

  翻著眼睛向上望去,她見無心還在熟睡,歪著身子壓住了勝伊,勝伊團成一隻球,埋頭擠在了床角落裡。勝伊的姿勢不對勁,氣息不暢,睡得呼哧呼哧;無心則是喘得有一搭沒一搭,胸膛半天起伏一下,彷彿隨時預備著斷氣。

  賽維沒有多想,保持著原樣不肯動,心曠神怡的睜大眼睛往窗外望,望了沒有幾分鐘,她忽然一挑眉毛,把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左手心裡。

  有一條半軟半硬的東西,隔著一層薄薄的絲綢,熱烘烘的貼上了她的左手心。螞蟻社區首發她緩緩的垂下眼簾,隔著一層棉被去看自己左手的位置。頭腦裡驟然發生了大爆炸,她發現自己竟然把左手搭上了無心的褲襠!

  左手,連同左臂,登時就僵硬了。她驚慌失措的閉了眼睛想要裝睡,同時在心中發出了大感嘆:「天哪,原來……這麼大!」

  未等她感嘆完畢,手下的東西忽然跳了一下;無心隨之一動,鼻子裡還哼了一聲。

  賽維當即緊閉雙眼,做睡死狀。

  她睡了,無心卻是醒了,然而睡眼惺忪,醒得不透。他先掀開了身上的棉被,然後對著被裡風光愣了一下,隨即輕輕握住賽維的手腕,把她的左手抬起來放到了一旁。

  輕手輕腳的挪下床去,他搖搖晃晃的出去撒尿。而賽維偷偷在被窩裡右手摸左手。左手的手心像是被一條烙鐵烙過了,灼熱的一線從腕子開始延伸,一直向下經過中指,正是一段很可觀的長度。賽維對於男女之事,一直只是通過愛情小說紙上談兵,如今終於見識了真傢伙,不禁心跳如鼓,並且滿頭滿臉的發燒。耳邊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是無心趿著拖鞋回來了。

  賽維縮在棉被裡,一動都不敢動。而無心在床邊伸展身體躺下了,很舒服的伸了個懶腰,兩條腿不慎伸過了界,隔著棉被蹬上了賽維的小腿。他很自覺,雙腳立刻轉移了方向;而賽維等著他再蹬一下,等來等去等了個空,就在被窩裡暗暗嘆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看來,我真是長大了。」

  下一秒,她的嘆息換了主題:「真嚇人,那麼長!」

  趕在老媽子丫頭進房伺候之前,三個人都起了床。賽維謹記了按兵不動的戰術,若無其事的支使僕人去成衣店。三天前,她把無心的尺寸送了去,只不過是做幾套普通衣裳,三天時間,又是馬家的買賣,怎麼著也該完工了。

  賽維和勝伊都坐在房內沒出門。一個小時之後,僕人帶著新衣回來了,順便還報告了一條新消息:「咱們家的花匠,在河邊發現了半截旗袍後襟,都說像是八姨太的衣裳。五少爺倒是奇怪,不哭不鬧,聽了好像沒聽見似的,讓他去瞧瞧,他瞧過了也不言語。」

  勝伊過去接了新衣,為了掩飾臉色,所以故意忙著審視新衣料子;賽維手裡攥著一把尺子,已經若有所思擺弄了一早晨,此刻不擺弄了,蹙著眉毛搖頭嘆氣:「我們家裡近些天來,真是沒法說,糟糕事情全趕在一起了!」

  然後她摸了幾張鈔票扔給僕人,把僕人高高興興的打發走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57
第八十八章、虛驚一場

  無心換上了賽維給他訂做的新西裝,西裝料子非常的好,是綢緞莊子不知從哪裡偷運的英國細呢,市面上有錢都沒處買的,非得馬家厲害的二小姐才能要到。褐色細呢在陽光下,反射出隱隱的紫光,配著裡面的白綢襯衫,看起來是特別的紳士派。勝伊是位愛美的青年,在臥室裡面一邊指導無心穿西裝,一邊暗暗的有些嫉妒,因為褐色呢子不適宜做女裝,如果沒有無心的話,賽維一定會把好料子讓給他的。

  「你們昨晚上一起欺負我!」他對著無心嘀嘀咕咕:「我看你根本就不是什麼和尚,你是個巫師。」

  然後他頓了頓,很幽怨的又加一句:「壞巫師!」

  無心低頭系好了腰間皮帶,隨即抬頭對他一笑,輕聲說道:「別生氣啦,我也是一片好意!」

  勝伊蹙著兩道平平的眉毛,因為對無心還是有些崇拜和依賴,所以也就不計較了。

  無心穿戴整齊了,推開臥室房門往外走。賽維正盤腿坐在外間的羅漢床上發呆,此刻聞聲望向了他,不禁呆了一呆。而無心笑著一點頭:「西裝很好,多謝你。」

  說話之時,他也走到羅漢床前坐下了。自己低頭看了看腳上的新皮鞋,皮鞋鋥亮的能照人影。看過之後抬起頭,他對著賽維又是一笑,笑得沒有什麼意味,彷彿就只是在高興。

  褐色西裝與天藍領帶,是個鮮明的對比;白皙皮膚與烏濃眉目,又是一個鮮明的對比。賽維對無心注視了片刻,只感覺他俊美得刺眼,並且把自己襯托的面貌模糊。不置可否的把臉轉向窗外,她無聲的籲出一口氣,然後心中暗道:「倒貼也值了。憑著他的好模樣,我要是不倒貼,也未必拿得住他!幸好我馬二小姐倒貼得起,不在乎白養個丈夫。回頭得去整理整理我的銀行摺子了,現在銀行也不靠譜,說凍結就凍結。盛世古董、亂世黃金,改天和勝伊商量商量,把娘的體己錢取出來買金子得了。勝伊要是不同意怎麼辦?哼,他懂個屁,敢不同意,打不死他……」

  賽維的腦子裡像是在過大兵,亂哄哄的不消停。忽然又瞟了無心一眼,她見無心脫了皮鞋,已經跪坐在了床上。剛穿的新褲子,就往床上跪,非把褲子膝蓋頂出兩個大包不可。有好衣裳也穿不出好樣,於是賽維心中又想:「真不講究,需要教育。」

  賽維滿心都是一個無心,想得太過於入神了,以至於半天沒搭理無心。勝伊自己出去溜躂了一圈,末了帶著一身涼氣回了來,進門就道:「八姨娘找到了!」

  賽維看他說起話來不管不顧,嗓門還不小,就急得向他使眼色。勝伊滿不在乎的搖了搖頭,自顧自的繼續說道:「是花匠老陳的兒子找到的!老陳他們在山上幹活,他兒子在河邊釣魚,結果勾出一具屍首!」

  他越說越可怕,引得外面的僕人都跑了過來。賽維見狀,立刻做出難以置信的驚愕表情,無心則是悄悄的躲進了臥室。勝伊對著周圍聽眾,繼續繪聲繪色的講述:「你們可千萬別去看熱鬧,哎喲嚇死人了。八姨太的腦袋沒了,腔子裡面的五臟六腑也被魚吃空了,就剩了一層皮,像個皮袋子似的。俊傑剛被人叫去了,都說不該讓他看,怕嚇壞了他,但不讓看也不行啊,八姨娘畢竟是他親娘不是?」

  聽眾得了這樣一個可怕的消息,全都面目失色,並且聯想起了二姨太的猝死,心頭不禁全蒙了陰雲。而賽維當眾問道:「花園子裡是誰看著呢?家裡接二連三的出壞事,爸爸又不回來,唉……」她站起來一跺腳:「你也別光顧著傳消息了,現在家裡頂數我們兩個是姐姐哥哥,再怎麼恐怖,我們也得去瞧瞧啊!該報警得報警,該調查得調查,好好的八姨娘,難道就糊裡糊塗的讓她沒了不成?」

  姐弟二人一唱一和,果然驅散眾人,一前一後的出了去。及至走出院門了,賽維見旁邊沒人,才輕聲說道:「大哥不在家,數我們說了算!我們不能守在屋子裡坐以待斃。一旦讓我抓了把柄查出凶手,他不殺我,我還要殺他呢!」

  勝伊心悅誠服的跟了上:「姐,我早說過,你就是塊巾幗英雄的料。你說得對,死瘸子不在家,我們就算老大,我們也站出去管管事,不能全憑著人家在暗處擺佈我們。」

  賽維感覺勝伊說話特別沒有水平,所以只一擺手,示意他閉嘴。

  兩人快步趕到花園河邊,就見河邊圍了一圈壯年家丁,家丁之中擺著一副擔架,擔架上面苫了白布,白布下面有所起伏。其中花匠老陳是個有年紀的人,見賽維和勝伊來了,就苦著臉向他們一彎腰,低聲喚道:「二小姐,三少爺。」

  賽維伸手一指擔架,正色問道:「是……八姨娘?」

  老陳答道:「二小姐三少爺也都知道了?五少爺親自認過了,說真是八姨太。」

  八姨太是個花蝴蝶似的人物,衣飾一貫花裡胡哨、與眾不同,饒是沒了腦袋,也依舊存有特徵。賽維拿出管家人的氣派,走到擔架前蹲下來,不等旁人說話,逕自掀開白布向內一瞧。瞧過一眼之後,她擰著兩道眉毛起身退了一步:「俊傑呢?」

  老陳在一旁答道:「五少爺回去了。」

  賽維想問他俊傑哭沒哭,但是將問未問之時,又把話忍了回去,因為感覺問得不對勁,不如不問。正當此時,馬家的管家顛顛跑來了,氣喘吁吁的想要派人去給大少爺打長途電話,賽維立刻說道:「找他幹什麼?若是操辦葬禮,當然是需要他來主持;可八姨娘死得不明不白,怎能隨便就埋葬了事?她可是生兒育女的人,不是一般的姨娘。我看報警也不大好,畢竟八姨娘死得怪異,傳揚出去,對我們馬家也是不利;不如想辦法保存了她的屍體,等爸爸回來再做定奪吧!」

  管家一直知道二房的孩子不是省油的燈,也承認八姨太的確是死的太蹊蹺。照理來講,大少爺作為家中長子,自己不能不通告他一聲;但是話說回來,大少爺和老爺乃是一對死敵,讓大少爺為二姨太主持葬禮,或許沒問題,橫豎二姨太死得光明正大,葬禮也是光明正大;但八姨太就不同了,八姨太不是好死呀!

  賽維就是不讓八姨太下葬。誰想埋八姨太,將來誰就去向馬老爺做交待。大家都是下人,誰敢負這種不清不楚的責任?於是一番安排過後,八姨太被運去醫院,冷凍住了。

  保護了八姨太的屍體,到底能有什麼作用,賽維也不知道。但她想既然凶手上次燒掉了娘的屍體,可見屍體對凶手來講,絕不會有好處,以至於讓對方必定除之而後快。凶手想毀滅屍體,自己便故意保護屍體。對方連自己的娘都殺了,自己還不敢唱出幾聲反調嗎?

  賽維和勝伊在花園內耽擱許久,最後見場面全被自己控制住了,才滿意的打道回府。不料剛一進院,就聽丫頭稟告,說是五少爺來了。

  馬俊傑素來性情孤介,而且年紀又小,和哥哥姐姐們都談不攏,平日一貫獨來獨往。但今時不同往日,賽維獨自快步走去上房,就見馬俊傑端端正正的坐在一架沙發椅上,眼泡紅腫,分明是哭過一場。

  賽維見了他的模樣,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娘。在他面前的長沙發上坐下來,她嘆了一聲:「俊傑,二姐不說空話安慰你了。我們都沒有了娘,爸爸又是做大事的人,不會細緻的關懷我們,往後的冷暖,全靠螞蟻社區首發我們自己疼愛自己。可我們越是悲痛,越要振作。否則我們的娘到了天上,惦唸著我們,也不得安息啊。」

  馬俊傑翻了她一眼,隨即卻是啞著嗓子低聲問道:「二姐,你說我娘是怎麼死的?」

  賽維聽他肆無忌憚的說「死」,語言一點兒也不柔和,就感覺有些刺耳:「我不知道。」

  馬俊傑欲言又止的張了張嘴,緊接著一挺身站了起來:「家裡有鬼,大家都小心著吧!」

  然後他繞開面前的小茶几,邁步就走了出去。賽維回頭盯著他的背影,心中暗想:「小小年紀裝神弄鬼,真是不討人愛!」

  賽維知道凶手躲在暗處,所以想要把家中一潭深水攪渾。要遭殃,大家一起遭,誰也別想逃。心事重重的回了廂房,她在臥室外面的小房間裡,看到了無心。

  無心穿得漂漂亮亮,然而姿態並不漂亮,正大喇喇的蹲在地上整理他的破旅行袋。用一張白紙仔仔細細的包好鐵針,他顯然是想要把針收藏起來。賽維在他面前,扭扭捏捏的也蹲下了。無心抬眼看她,又小聲問道:「沒事吧?」

  賽維搖頭答道:「沒事。」

  然後她垂下眼簾,忽然發現帆布袋的夾層口袋裡,露出了相片的一角。下意識的伸出手,她飛快的抽出相片定睛去看——看過之後,她登時就面紅耳赤了!

  相片乃是無心和一個女人的合影,兩人肩膀挨著肩膀,腦袋碰著腦袋,笑眯眯的別提多麼甜蜜了!賽維明知道自己和無心之間既無表白,也無承諾,根本就是沒有關係;可是心頭翻出一股子酸醋,她簡直要暴怒了。

  暴怒歸暴怒,暴怒在心裡,還沒有波及到神情。把照片向無心一遞,她開口問道:「你不是一直做和尚嗎?怎麼還和年輕女人一起照相?」

  無心掃了相片一眼,彷彿是被她問怔了,遲疑著沒有回答。賽維在心中冷笑一聲,故意追問:「照片上的人,是你吧?」

  無心緩緩的一點頭,聲音猶猶豫豫拖得很長:「是我……的……爹!」

  賽維大吃一驚:「啊?」

  然後她低頭再仔細看照片,心裡登時透了光明——照片已經舊到泛黃,周圍也都磨出了毛邊,要看歷史,至少也得有二十年了。

  不由自主的翹起嘴角,她笑著收回了照片,饒有興致的細看:「哈!你和令尊也太相像了,簡直就是一個人嘛!旁邊的女士,一定就是令堂了,對不對?」

  無心繼續用報紙包裹鐵針,同時點了點頭:「嗯。」

  賽維方才忽然極憤慨,此刻又忽然極歡喜,捏著照片看個不夠:「無心,令堂年輕的時候很美呢,可是你一點兒也不像她!」

  無心低頭把裹好的鐵針放進帆布袋裡:「嗯。」

  賽維笑著看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著大鑲大滾的老式衣裳,沒型沒款的,全靠一張面孔顯露姿色,臉是豐潤的蘋果臉,笑得歡天喜地,倒是過去照片裡少見的神情。在賽維的印象中,父母年輕的時代真是太久遠了,家中存有的舊照片裡,人物統一都是木訥呆板的神情,大概是因為當時難得照相,太過緊張。

  舊照片不是很清楚,賽維看一眼照片,再看一眼無心,看得心花怒放。原來只是虛驚一場,真真嚇死她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57
第八十九章、夜影

  八姨太進了醫院的冷凍櫃,也不知道是算死算活。照理來講,連她的親生兒子都確定了她的身份,似乎也就沒有什麼疑問;可她畢竟死得怪異,又沒了腦袋,馬俊傑的辨認是否是百分之百的可靠,便藏了一個隱隱約約的問號。賽維通過了馬老爺的秘書,想要聯繫到遠在日本的父親,可是幾封急電發出去,只得來一封內容漠然的回信,彷彿馬老爺正在日本忙大事,公務纏身,已經顧不上幾個姨太太的死活了。

  老爺對於姨太太,都是不講感情;家裡除了馬俊傑,旁人自然是更不動心。轉眼間又過了風平浪靜的十幾天,這天早上勝伊起了床,一眼看到站在地上的無心,登時氣得叫了一聲:「誰讓你把頭髮剃了?」

  無心站在床前,脖子上搭著一條白毛巾,頭上臉上全都熱氣騰騰的,青白頭皮被剃刀刮得光溜溜。扭頭對著勝伊一笑,他拽了毛巾滿頭滿臉的擦水珠子:「剃了舒服。」

  勝伊如今和他住在臥室對面的西廂房裡,因為膽子小,所以時常和他擠做一床。氣急敗壞的一捶床,他伸腿下去找拖鞋:「我讓姐來瞧瞧你!昨天還說你的頭髮不大長呢,今天可好,你索性剃成光頭了!禿頭禿腦的好看嗎?」

  勝伊把賽維找了過來,賽維懷著鬼胎,當場問道:「你還存著要去當和尚的心思嗎?」

  無心歪著腦袋,很細緻的擦著脖子:「我是從小剃慣了,不剃難受。當什麼和尚,我到哪兒當和尚去?」

  賽維聽聞此言,心中立時放下一塊大石。和她一起暗暗鬆了口氣的,是無心。

  三人相處也有一個多月了,他天天過得提心吊膽,夢裡都怕自己忘記呼吸。賽維和勝伊昨天都說他的頭髮太短,一個多月了,怎麼就不長呢?

  他無話可答,並且知道再過一個月,頭髮的長度也還是不會有變化。頭髮的長短當然只是極小的事,不過他的異常也就體現在小處,時間長了,總要露出馬腳。

  頭髮的公案告一段落,賽維自去梳洗打扮,然後也不帶人,自己挎著只鋥亮飽滿的漆皮包乘車出門,直到天黑方歸,漆皮包被她夾在腋下,竟然是快要脹開的光景。

  當著勝伊和無心的面,她把門窗都關嚴了,然後打開皮包,從裡面一扎一扎的取出美鈔。美鈔全都嶄新整齊,她故意要讓無心看清,表示自己雖然沒有十分的姿色,卻有十分的資產,就算瞧在鈔票的面子上,你也不能不高看我一眼。

  勝伊傻了眼:「姐,你從哪裡換來的?現在北京城裡還有美鈔?」

  賽維一挑眉毛:「你沒朋友,我也沒朋友嗎?蘇太太在牌桌上賭瘋了,把戰前積攢的美鈔當金子賣,我就買了。日美不管怎麼打,美國至多是不贏,總不會亡國。我告訴你,在大後方,美鈔比金子還值錢呢!」

  話音落下,她得意的瞄了無心一眼。無心坐在不遠處的一把椅子上,胳膊肘支了桌面,正在托著下巴旁觀微笑,也不問她,也不誇她。她等了良久,看他始終是個啞巴,就忍無可忍的向他問道:「怎麼樣?我還算有點辦法門路吧?」

  無心點了點頭,笑容雖然是至真至誠,不過總像是隔著距離,有點事不關己的意思,見了美鈔,眼睛也不放光。

  賽維不禁有點失望,心想難道我有錢也不能打動你嗎?況且我不只是有錢,論知識我是中學畢業,論年紀我是十七八歲,論相貌我也不醜陋,你為什麼不像勝伊一樣湊到我身邊來呢?

  思及至此,她又重重的看了無心一眼。不知怎的,心中一陣沮喪氣苦,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簡直將要落下眼淚。而無心一直是倚著桌邊穩坐,忽然見賽維變了神情,便一轉身面對了她。兩隻胳膊肘架在膝蓋上,他俯身探向了她,沒說話,只用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她,是個探究而又關切的姿態。

  但是賽維無話可說,只勉強一笑,隨口找了話道:「我也去剪了頭髮。」

  她的確是在理髮店剪掉了焦黃的發梢,把頭髮收拾得烏黑柔順。女為悅己者容,可是她也不知道無心能否看出自己的心意。

  「你可別逼急了我。」她低下頭,望著美鈔想道:「逼急了我,我可什麼都敢說,什麼都敢做!有錢的男子可以三妻四妾,我的實力,並不比男子差什麼。我只要你一個,你不同意也不行!」

  賽維很細緻的收好了美鈔,正要起身玩笑幾句,不料無心忽然輕聲說道:「我想再去花園看一看。」

  賽維登時瞪了眼睛:「去花園?多麼危險,不要去了!」

  無心起身笑道:「我一個人去,你們在家等我。真有危險,我不會逃嗎?」

  然後他就開始預備換身粗糙衣裳出門。賽維左攔攔不住,右攔也攔不住,想要跟著他去,他又堅決不許。而在賽維氣得青筋迸出之時,他自顧自的真溜了。

  走過一遍的路,他只要肯認真記憶,便能記得絲毫不差。自從二姨太八姨太死亡之後,馬宅上下人心惶惶,無須天黑,天色一暗就都各歸各位,全不敢亂竄。無心提著百般的小心,一路穿花拂柳的往後方走。走著走著,他脖子上忽然涼陰陰的有了感覺,扭頭一看,他和小健正好貼了個臉。

  他的耳朵穿過了小健的幻影。轉向前方繼續前行,他壓低聲音問道:「我還以為你被人收了。」

  小健像個驕矜的小兒子似的,用雙腿夾住了他的脖子。血淋淋的小拳頭舉起來,他用力去捶無心的腦袋:「你還認識我嗎?我不見了,也沒見你找我!」

  無心笑了一聲:「小鬼難纏。」

  小健的拳頭也是幻影,他在人間,永遠都是沒著沒落。他想和無心在一起,可無心是明顯的對他沒興趣。他打算懲罰無心一下,又沒有懲罰對方的力量。正在他憤慨之時,無心忽然放緩了腳步,因為前方花木黑影層層疊疊,已經到了花園地界。

  鞋底踏過枯草,碾出細微的聲響,幾隻垂死的秋蟲還在暗中鳴唱。天空斜吊著一勾白森森的彎月,無心閉上眼睛,感覺四周並不太平。

  步伐越來越輕了,他試探著往園子裡走。小健不知何時又消失了,只在他的後脖頸上留下一抹哀傷的寒意。踏上石板鋪就的小徑,他無聲無息的直奔河邊。然而在距離河邊還有三五米遠的地方,他猛然剎住了步子。

  前方,在緊挨河邊的一叢花木之側,剛剛閃過了一個黑影。螞蟻社區首發黑影是個中等身量,一閃而逝,看不出男女,無心只聽到窸窸窣窣的一串腳步聲響,想要之時,河邊已經恢復了平靜。

  無心蹲在一叢灌木後方,靜等許久,末了感覺河邊的確是再無活物了,才四腳著地的趴伏下去,貼著花木叢向前爬去。爬了沒有多遠,他抽抽鼻子,卻是嗅到了一股子奇異的血腥味。

  血腥味淡極了,而且並不純粹,顯然是從河邊飄過來的。河水裡面即便是存了臭魚爛蝦,氣味也不會如此的古怪;無心伏在地面思索片刻,末了慢慢向後退卻,不肯繼續前行。

  耳邊響起了小健的聲音:「大哥哥,有個穿黑衣服的人,剛剛跑到林子裡去了。」

  無心點了點頭,隨即輕聲說道:「小健,你玩歸玩,可是夜裡千萬不要靠近小河。有人對河水動了手腳,我怕你會受害。」

  小健聽了他的話,感覺他對自己似乎還有一點好意,就唧唧噥噥的在他耳邊說道:「我在外面逛了好久,去撞大肚子女人。我想鑽進她們的肚皮裡去,做她們的小孩。可是,都不成功。」

  無心退到了一定的程度,才站起了身:「也別強求,順其自然吧!」

  小健摟住了他的大腿:「可是你又不喜歡我,嫌我是鬼……」

  無心轉身往回走:「我自己已經是活得半人半鬼,再喜歡鬼,豈不是更不成人了?」

  小健忽然向上一竄,在他的頸側消失無蹤,只把聲音送進了無心的耳中:「大哥哥,你身邊有人。」

  無心扭頭一瞧,就見路邊一棵枝葉蕭索的矮桃樹中,竟然當真坐了一個靜靜的黑影。迎著無心的目光,黑影發出了老氣橫秋的童聲:「是我。」

  無心不動聲色的一點頭:「原來是五少爺。」

  馬俊傑很巧妙的藏在了桃樹枝杈中,一動不動的和桃樹融為一體:「你是誰的人?」

  無心不假思索的答道:「我是你二姐三哥的朋友。」

  馬俊傑在暗中又問:「你來花園幹什麼?」

  無心一笑:「沒有五少爺來得早。」

  然後他眼見四周無人,大踏步走到桃樹前,伸手一把扯住了馬俊傑的西裝領子。馬俊傑還未驚叫出聲,已然被他不由分說的拖拽落地。馬俊傑畢竟是個孩子,根本不是無心的對手;而無心攔腰抱起了他,一溜煙的跑出了花園地界。他不得自由,兩條腿亂踢亂蹬,又要抬手去打無心的頭臉,然而在他動手之前,一張慘白的小面孔忽然凌空探到了他的面前,正是小健對他做了個鬼臉。

  馬俊傑倒吸了一口冷氣,當場收回雙手摀住了嘴,悶聲悶氣的尖叫了一嗓子。

  無心找了個僻靜角落,把馬俊傑放在了地上。雙手緊緊握住他的肩膀,無心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正色說道:「我告訴你,河水裡面被人下了蠱,你再敢夜裡往花園裡跑,當心下場會和你娘一樣!還有,賽維勝伊都不是壞人,他們沒了娘,還不知道該找誰報仇去呢,你根本無須鬼鬼祟祟的盯著他們!」

  馬俊傑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的沒出聲。

  無心握住他一隻手,扯起了他往前走。小健看他比自己大不許多,也是個孩子,就訕訕的飄在一旁,又特地把比較完好的一側面孔顯露給他。馬俊傑果然不住的瞟他,心想自己今夜是真見鬼了。

  及至距離花園足夠遠了,無心鬆開了手,對他說道:「你回去吧,以後如果有了麻煩,可以找我。」

  馬俊傑翻了他一眼,隨即撒腿就跑,瞬間沒了影子。無心知道他是個沉默的小人精,所以也不擔心,若有所思的往家裡走。走著走著,他對身邊的小健說道:「去跟上他,小心一點,別傷害他。」

  小健終於得了一樁任務,立刻歡喜的答應一聲,在夜空中散了影子。而無心快步走回所居的小院,哪知剛一進門,勝伊就迎了上來,低聲說道:「你總算回來了。不讓你去,你非去,我姐生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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