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鬼怪] 無心法師 作者:尼羅(全文完)

 
BloomCaVod 2017-12-6 19:17:0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9 84775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09
第一百二十章、道不同

  無心彎腰拖著白琉璃快跑,白琉璃很沉重,是纍纍贅贅的一大堆;無心跑著跑著就要回頭瞧他一眼,想扔了他不管,可是手指猶猶豫豫的要鬆不鬆,一副心腸總不能堅硬到底——一旦鬆了手,世上就再也沒有白琉璃了。

  無心和白琉璃就沒有過情投意合的時候,連朋友都做不來。但是想到白琉璃也許會徹底沒了影,他的手指迅速張開又收緊,在對方的後衣領上結結實實的抓了滿把。有毛茸茸的活物蠕動過了他的指尖,他來不及管,慌不擇路的亂竄一通,最後竟是一頭紮進了先前住過的指揮所裡。

  指揮所的房門被手雷碎片崩走了形,但是勉強也能關攏。無心小心翼翼的關嚴房門,房門本是有暗鎖的,暗鎖如今失靈了,只剩插銷還可以用。

  鐵門下方翹了一角,露出的孔隙,容得一隻大耗子進出。無心趴在地上,用額頭堵上了孔隙。走廊黑成一潭死水,他想要憑著感覺去確定敵人的方位。

  白琉璃東倒西歪的坐穩當了,因為方才受了劇烈的顛簸,所以氣息在胸腔裡亂成了旋風。深深的俯下身去,他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嗽不止,咳著咳著氣不夠用了,他沒了聲音,只剩一個臃腫的身影在不停的顫抖抽搐。

  無心沒有發現敵情,於是有了閒心回頭去看白琉璃:「巫師的靈魂真復活了,它用吸血的黑蛇組成了一個蛇人,當做新軀殼。」

  白琉璃啞著嗓子低著頭:「蛇人?」

  無心警告似的向他豎起一根手指:「你小心點,蛇人可是決不能觸碰的。」

  白琉璃忽然一抬頭:「無心,我想要巫師!」

  無心望著他,隨即明白了。白琉璃在邪術一道上幾乎可以算作全才,除了蠱術之外,他也非常善於炮製大鬼小鬼。如果巫師的靈魂被他收服,他自然有辦法將巫師的能量化為己用。

  迎著無心的目光,白琉璃歪著腦袋偏著臉,從亂發之中露出一隻蔚藍的眼睛正視他:「總是苟延殘喘的活,我也膩了。要麼我殺了巫師,要麼巫師殺了我。我也得一個結果。」

  無心移開目光轉向房門,同時輕聲說道:「別鬧。」

  白琉璃伸手在身邊四周摸索,摸到了一隻變形的手電筒。手指輕輕撥動開關,手電筒內的小燈泡發出一點微弱的橘紅光。白琉璃不敢正視燈泡,所以只百無聊賴的用它照了照無心的背影。無心的背影,他也看不大清了。無心騙了他三百英鎊,從來沒有人敢騙他的,但是無心就騙了。騙了,他也沒辦法。無心怎麼殺都殺不死,他並不是沒有殺過。既然無論如何都殺不死,就算了,不殺了;雖然偶爾想起往事,還是很傷心,很生氣。

  懷裡沉甸甸的,是他的小兒子。手電筒的小燈泡熄滅了,他把手伸到懷裡,摸了摸兒子的小腦袋。兒子是一團劇毒的肉,為了不讓嬰屍腐爛,他每天都用毒蟲塗抹兒子的身體。一生中真是沒有什麼高興的事情,不是被朋友騙,就是死了兒子。白琉璃搖了搖頭,不肯再想。想多了,他會鬧自殺。

  無心撅著屁股跪伏在門前,一邊留意著走廊情形,一邊輕聲說道:「白琉璃,不該管的你別管。你以為他們逃出地堡之後,還會再留著你養著你嗎?」

  白琉璃隔著層層骯髒獸皮,揉搓著懷裡的兒子:「他們的事情,我不管。你心地不好,看誰都是壞人。」

  無心忽然舉起一隻手,示意白琉璃閉嘴。外面走廊裡有動靜了,是沉重的軀體在地面磨蹭。蹭著蹭著忽然轉為輕盈,無心把面頰貼上地面,用一隻眼睛向外窺視。黑黢黢的影子彎著腰飛快掠過了他的視野,是一名日本兵背著兩支長槍,正在倉皇的往前跑。腳步聲音忽然一僵,無心聽到了一聲低低的「呃」。

  緊接著是鏗鏗鏘鏘的幾聲響,是長槍落在了水泥地上,日本兵顯然是遭遇了不測。無心向後一撤身,轉向白琉璃低聲說道:「又來蛇了。你往後退,別礙事。我找點東西,把門縫堵死。」

  白琉璃的呼吸聲音近在咫尺,可見一定聽得清他的言語,然而紋絲不動。無心急了,又不敢高聲大叫,只能憋足了力氣斥道:「白琉璃,挪一挪!要命的時候到了,別添亂!我告訴你,我最怕疼。如果一會兒遭了蛇咬,我先揍你一頓!」

  白琉璃氣若游絲的答道:「你噴了我一臉口水。」

  無心當即閉了嘴,想要醞釀一大口唾沫,直接啐飛白琉璃。然而白琉璃不給他機會,逕自窸窸窣窣的向前挪去。移動之時他依舊深深俯身,右手伸長了拍在水泥地上,緩緩拂出一個半圓,末了掌側向外對準孔隙,他無聲的翕動嘴唇,用氣流誦出了咒語。忽然抬手狠狠一拍地面,他猛然起身,從懷中不知掏出了個什麼活物,向前伸直手臂運力攥緊了。掌中響起低低的破碎聲音,濃稠的黑血順著他的指縫,點點滴滴落上了地面。

  將黑血在孔隙前方滴成一道弧線,白琉璃仰起頭,長長的籲出了一口氣。

  無心像個鬼似的,聲音繞過白琉璃的後脖頸往耳朵裡鑽:「有用?」

  白琉璃忽然有些生氣:「不相信我就滾出去!」

  無心沉默了,沉默的原因不是力不能敵,而是太有勝算,不想讓白琉璃氣急敗壞。及至白琉璃轉身爬回到他身邊了,他才小聲勸道:「你聽我一句吧,我又沒有騙你的癮。別管馬英豪了,我想辦法帶你逃出地堡。逃出地堡之後,我再送你去醫院治治眼睛。你放心,我怎麼著都能弄到六百英鎊還給你。到時候你有了錢,還是回西康。在西康當個財主娶個太太,多好啊!」

  白琉璃冷靜的答道:「我並不留戀塵世的繁華。」

  無心皺著兩道眉毛看他:「怎麼個意思?」

  白琉璃不看他,看也看不清:「我活不久了,可是巫師的力量如果能夠為我所用,也許我還能再撐個三年五載。」

  無心起身爬向了房門,同時頭也不回的說道:「白琉璃,我不和你說了。說老實話,你現在真是沒什麼可騙的了。你要是有,我還得再騙你一次。」

  白琉璃明白無心的意思,可就是不想和他合作。他認為無心是個壞人,他真的怕無心再騙自己。

  

  無心身在暗室,無天無日的沒有了時間概念。與此同時,香川武夫等人用手電筒照著手錶,卻是心中有數。

  他們已經在房間裡困了小半天了。

  三名士兵一同潛出去尋找武器,結果只活著回來了一個。活著回來的扛了兩支衝鋒槍,子彈卻又有限。據說他們三個剛一出軍火庫就走散了,各走各的路,誰也見不著誰。餘下二人始終不歸,顯然是途中遇難了。

  香川武夫掂量著手中的衝鋒槍,因為平時很少用,所以握在手中不大習慣。小柳治上前也拿起一支,隨口說道:「早知如此,我們不如把乾屍運回北京再做拼接。」

  香川武夫聽他出言渙散軍心,當即反駁道:「胡說八道!實驗總是要有人來做的,難道把乾屍運回北京,把責任推給別人,就萬事大吉了嗎?」

  小柳治閉了嘴,不聲不響的又去檢查子彈。香川武夫則是繼續說道:「我們不能再躲了,躲得時間久了,我們即便什麼都不做,也會又飢又渴,失去戰鬥力。」

  因為乾電池也有限,所以房間裡只亮了一支手電筒。香川武夫瞟了馬英豪一眼,隨即對小柳治吩咐道:「把衝鋒槍交給小橋,你去保護你的朋友。據我所知,地堡還有幾處出口,只是沒有完工。憑著我們的力量,是可以把最後的土層挖開的。距離我們最近的出口,是在五條岔道之外。趁著現在外面沒有動靜,我們立刻試著沖一次。」

  小柳治彷彿是有點不服氣,可是回頭看了馬英豪一眼,他無可奈何,只能把衝鋒槍交給了小橋惠。小橋惠用一根帶子攔腰紮緊了皮襖,兩邊袖子也是挽得整整齊齊。動作嫻熟的接了槍,她是一如既往的一言不發,面無表情的低頭清點子彈數目。

  香川武夫和小橋惠,成了隊伍中的主力軍。其餘士兵各司其職,有開路的有殿後的,還有專門舉著手電筒照明的。小柳治一手握著手*槍,一手攥著馬英豪的手臂,必要時決定拖著他跑。

  房門一開,眾人絡繹而出,一路走得無聲無息。眼看已然經過兩條岔路口了,一名士兵驚呼一聲,緊接著香川武夫向前開了火。在密集的槍聲中,前方路上緩緩現出一個漆黑高大的人形,正是由巫師靈魂支配著的蛇人!

  子彈掃過蛇人,死蛇脫落,立刻又有活蛇補充。黑蛇們絞在一起,是不生不死的一個整體。人形的步伐並沒有聲音,可是所有人都一起心煩意亂了,不但恐慌,而且想哭。小橋惠忽然嚷出一句日本話,香川武夫隨即一揮手,在蛇人逼近之前帶隊拐進岔路。未完工的地堡裡,可供隱蔽的房間實在是太多了。小橋惠一槍崩開一扇鐵門,正要往內進入,不料身後忽然起了一聲低低的哀鳴。眾人一起回了頭,就見一名落後的日本兵扔了手中步槍,面頰、脖子和手背,分別附著了一條黑蛇。張大嘴巴望著戰友,他把五官扭曲到了極致,做出一個驚懼已極的表情。不知是誰用手電筒照向了他的面孔,人們就見他年輕的頭臉迅速枯萎,只剩兩隻圓圓的眼珠凸出眼眶,脖子也細成了一把骨頭。小柳治見他搖搖欲墜的似乎還要往隊伍裡撲,立刻抬手一槍,把他打得向後仰翻。香川武夫則是摸出手雷擲向蛇人。在轟鳴如雷的爆炸聲中,他們一窩蜂的又進了一間空屋。

  在親眼目睹了蛇人的形象之後,再也沒有人能夠保持鎮定了。門鎖壞了,香川武夫用後背頂住房門,直著眼睛就只是喘。馬英豪靠在小柳治的身上,用中國話低聲說道:「完了完了,真是禍害活千年!他沒有死,我先要死了。」

  小柳治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無心和白琉璃在哪裡?他們是陰陽師,他們一定會有辦法!」

  沒有人能回答他,無心已經是沒了影,白琉璃更像是傳說中的人物,似乎就只有小柳治和馬英豪能夠確定他的存在。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09
第一百二十一章、鬼吃鬼

  兩名日本士兵雙腳蹬地背倚房門,死死的向後把門頂嚴。香川武夫已經清楚察覺到了自己的崩潰,可他是不能崩潰的,他崩潰了,整支隊伍都會隨之一起崩潰。雙掌合十舉到眉心,他筆直的面對牆角站立了,嘴唇翕動著唸佛,唸得無聲無息而又滔滔不絕。心跳漸漸合了佛經的節奏,他緊鎖眉頭,汗濕的雙手從僵硬恢復了柔軟。

  面前忽然響起了輕微的破裂聲,同時步槍槍管貼著他的頸側伸出,小橋惠緊咬牙關扣動了扳機。震耳欲聾的槍響過後,一條黑蛇從剛剛綻裂的牆壁縫隙中脫落墜下。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香川武夫圓睜雙目,極度的恐懼,讓他幾乎要憤怒了。

  從軍裝大衣中扯出棉絮浸染烈酒,再緊緊纏上軍匕刀尖。香川武夫製作了一支小小的火把,沿著牆壁縫隙反覆燒灼。他認為自然界裡沒有不怕火的動物,黑蛇再厲害,也是動物中的一類。

  在他忙碌之時,所有人都匯聚到了房間中央。怎麼想都是沒有活路,可還是得往活的一方面打算。死頂房門的兩名士兵突然驚呼了,腳上的大頭皮鞋蹭在水泥地上,正在一寸一寸的向前挪動。外面有力量在推門了!

  眾人一擁而上,拼了性命的撞向房門,一分一毫也不敢退讓。事實證明,步槍對於蛇人是毫無作用的,衝鋒槍對它也只能是「擾」,做不到「傷」。唯一有效的武器就是手雷,但是空間狹小,手雷不能任意使用。

  僵持了片刻之後,外界的推力消失了,但是人們屏住呼吸,都認為蛇人並未遠走。香川武夫趁機把地堡的地形圖展開了,用手電筒照著圖上路線,慌亂的尋找著出口。

  可是未等他看出眉目,室內又起了輕響,是一聲似有似無的破裂聲。一點水泥碎屑順著牆壁落下,不等旁人反應,小柳治發狂似的沖上去,一刀釘住了縫隙之中剛剛露頭的黑蛇。

  刀尖穿透蛇頭,刺耳的劃過了水泥牆面。小柳治張開了嘴,並沒有一擊即中的喜悅,而是帶著哭腔 「哈」了一聲。黑蛇已經軟垂不動了,他還緊握刺刀刀柄,紮著牆壁不肯鬆手。

  馬英豪早在少年時代就和小柳治是朋友了,知道小柳治其實資質平平,根本不適合做一名軍人。拄著手杖走上前,他抬起還在滲血的左手,強行摁下了小柳治攥刀的手臂。小柳治要發狂似的,又「哈」的出了一口氣,隨即咬牙切齒,像是要吃人。

  馬英豪絕望的看著他,因為和他是一樣的悲觀,所以沒有安慰。

  香川武夫說了話:「我們還是要衝鋒,衝過三條岔路就有一條未完工的通道。我們——我們可以挖!」

  然後他開始清點手中的手雷數量。

  在他們自救的同時,白琉璃也在對他們施救。當然,白琉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比起他們的性命,他對於蛇人本身更感興趣。

  指揮所門外很清淨,沒有任何活物經過,門內卻是熱鬧,因為兩個人的嘴都不閒著。方才無心在指揮所裡找到小半杯水,給白琉璃喝了。白琉璃得了滋潤,很快恢復了元氣。從懷裡摸出一隻拳頭大的幼童頭骨擺在面前地上,他盤腿坐穩了,持久的嘀嘀咕咕。無心先是無可奈何的傾聽,聽著聽著不服氣了,低聲反駁道:「怎麼?難道全是我的錯嗎?當初我們在西康的時候,我白天給你做飯,晚上給你唱歌,我還給你養了兩隻小羊羔呢!」

  白琉璃又摸出一隻頭骨,摸索著擺到自己的正後方:「我不喜歡吃你的飯,我也不喜歡你的羊羔。你唱的不是歌,是超度死人的經。我來過漢地很多次,我什麼都知道。」

  無心恨不能捶他一拳:「反正我不能和你過。我養小羊羔是為了喝奶的,結果被你喂了蟲子——無論我養了什麼,最後都是被你喂蟲子!」

  白琉璃的懷裡是百寶囊,又摸出兩隻頭骨,分別擺在左右兩側。無心不想讓他出手幫助香川武夫等人,於是看他全擺整齊了,就伸手對著最近的頭骨彈了一指頭,把頭骨彈移了位。

  白琉璃抬起藍眼睛,啞著嗓子威脅道:「你不要惹怒我!」

  無心臉上不紅不白的,起身圍著白琉璃繞了一圈,把餘下三隻頭骨全踢了個東倒西歪。末了停在白琉璃面前,他示威似的彎下腰,很認真的和白琉璃對視一眼,隨即後退幾步,洋洋得意的縮到角落去了。

  白琉璃氣得頭疼,一邊轉著圈收拾骨頭,一邊喃喃的罵:「你個短命娃兒,腦殼遭門擠了。老子日你先人——嗯?少了一個?」

  骷髏腦袋的確是少了一個,他找到三個,第四個不知滾到了哪裡去。白琉璃開始四處尋找,心裡也有點急,因為還是不想讓馬英豪和小柳治死。

  無心伸手在地上摸,摸到一把散碎的豆子,還是當初撤退時遺留的。他把豆子一粒一粒的往嘴裡送,因為餓極了。

  無心飢餓,距離他們不遠的香川武夫等人,自然更餓。他們身上還背著幾十斤重的槍支彈藥,而且身上除了一點烈酒之外,只有少許的水。

  他們全都身強力壯,飲食多消耗大,比普通人更容易餓。比飢餓更可怕的,是前方沒有出路和盼頭。香川武夫用酒在地面上澆出一道弧線,弧線對著門口,像把彎弓似的拱向室內。所有人都各守位置準備好了,而兩名頂門的士兵聽香川武夫下了命令,立刻打開房門向內一躍,與此同時,香川武夫點燃地上的烈酒。士兵縱身越過瞬間竄起的火光,香川武夫看得清楚,就見幾條黑蛇果然蠕動進門,可是被火線攔住,不能傷人。趁著火焰還亮,香川武夫連著幾槍斃了黑蛇,隨即跨過火線,向門外左右各扔出了幾隻手雷。大爆炸還未結束,室內眾人已然一湧而出,辨明了方向直衝向前。

  在第三條岔路口,眾人心有靈犀的一起拐了彎。有人用手電筒向前照了,就見盡頭攔著兩扇對開的鐵柵欄門,門後果然就是嶙峋不平的土石。香川武夫一槍崩開門鎖,心中卻是毫無喜悅可言——誰知道此地距離地面還有多遠?也許是一米半米,憑著兩隻手就能刨開;也許是一里半裡,他們沒等服完苦役,就全死在地堡裡了。

  趁著身後還算太平,眾人一擁而上打開鐵柵欄門。士兵們因為一直在跟著香川武夫四處挖山,所以身上都帶著工兵鏟子。在香川武夫的指揮下,他們把挖出的土石全運送到了岔路口,堆成工事架起了衝鋒槍。出了岔道再走幾步,就能拐上主幹道走廊。香川武夫回憶著糧庫和軍火庫的位置,順便又清點了身邊人數,發現短短的一段路程,竟然又死了三名士兵。

  香川武夫把所有人的武器都做了彙總,架在工事後方隨時預備開火;又派了幾個人手握手電筒和刺刀,專為對付藏在土中的黑蛇。負責挖掘的士兵全副武裝,帶著雙層手套,頭臉也都包嚴實了,只露一雙眼睛。氣喘吁吁的工作了半個多小時,地堡上空忽然響起了一聲嘆息。

  隨著嘆息而來的,是一串清越的銅鈴聲。銅鈴一晃一晃,響得很有節奏。岔道內的眾人停了動作,就感覺心跳合了銅鈴的節奏,一下一下不疾不緩,很是得勁。

  然而得勁了沒多久,銅鈴的節奏忽然變了。

  人們像是受了定身法,什麼都忘記了,全部精神都集中在了自己的心率上。他們極力想讓心跳追上銅鈴,然而銅鈴聲音變化莫測。心跳隨著銅鈴忽疾忽緩,所有人都抓心撓肝的難受了。

  小橋惠忽然噴出了一口鮮血,隨即縱聲尖叫,一邊叫一邊搖晃著踢打週遭人,又用日本話喊道:「不要聽!鬼的鈴,不要聽!」

  她明白了,其餘人也明白了,但是一顆心不聽指揮,執著的要追著銅鈴聲走。有人摀住心口俯下了身,有人想要開口發出聲音擾亂銅鈴,然而張了張嘴,聲音哽在喉嚨裡,竟然發不出。

  香川武夫忍著滿胸膛的氣血翻湧,伸手去摸有限的幾枚手雷。可在他動手投擲之前,一陣沉悶鼓聲忽然傳來,壓下了銅鈴聲音。

  馬英豪掙紮著站直了身體,驚喜的喊道:「是白琉璃!」

  緊接著他眼前一花,倏忽閃過的光影讓他愣了一下,他感覺自己好像是看到了馬俊傑。

  白琉璃為了防止無心搗亂,所以放出了一名衛兵。衛兵是只長著硬毛的大黑蠍子,圍著他爬行不止。

  無心果然老實了,靜觀白琉璃作法。白琉璃費了不少的力氣,才從床底下找到了他的骷髏腦袋。四隻頭骨擺在前後左右,頭蓋骨光滑透亮,是被人摩挲過無數次的模樣。白琉璃咬破手指,在四隻頭骨上畫了血咒,然後又從懷裡抓出一把粉末,均勻的灑在了血咒上面。把小小的人皮鼓放在腿上,他俯下身一邊唸咒一邊拍著小鼓。

  起初,他的小鼓彷彿受了損壞,拍不出聲音,空中卻是響了鈴鐺。無心聽出鈴聲不對勁,但是到底怎麼不對,他說不出,就見白琉璃身體一顫,緊接著繼續拍他的小鼓。鼓聲漸漸清晰了,和鈴聲一唱一和,響了個亂七八糟。

  無心等到鈴聲稍弱了,開口喚道:「白琉璃?」

  白琉璃也停了鼓聲,然而俯身低頭,一味的嗡嗡唸咒,根本不理睬他。

  於是無心自顧自的說道:「白琉璃,你乖乖坐著不要動,我出去看看情況。」

  然後他起身撥開了門上插銷。臨出門時他遲疑了一下,末了從懷裡摸出一張小紙條和一把小刀子。

  刀尖刺破手指,他用自己的血在紙條上畫出一道淺淺淡淡的驅鬼符。出門轉身關了房門,他把紙符貼在了門縫上。

  無心靠著牆根往前走,想要覓聲尋找香川武夫等人,路上沒被蛇咬,反倒是踩扁了好幾條黑蛇的蛇頭。豆子是不足以充飢的,他彎腰拎起一條死蛇,想吃,又嫌髒。

  在暗處停了腳步,他看到了前方岔路口中的土石防線。防線後面人聲鼎沸,有日本兵在狂呼亂叫。忽然一人張牙舞爪的跳過工事跑進了走廊,像只沒頭蒼蠅似的又哭又喊。

  一粒子彈結束了他的瘋狂。兩名日本兵出來,把屍首抬了回去。

  無心沒有手錶,不知道自己已經在地堡裡耽擱了多久。他攥著蛇尾巴,想像出了香川武夫等人的絕望。

  他開始慢慢往後退。知己知彼,知道就好。然而一個腦袋忽然伸出工事,晃著手電筒左右張望了一番。無心正落在了手電筒的光柱中,和小柳治打了個照面。

  小柳治大叫一聲:「啊!無心!」

  馬英豪的聲音隨之而起:「抓住他!」

  無心暗叫不好,拎著死蛇轉身就跑。沒等他跑出多遠,後面起了槍響。追兵不想要他的命,手*槍瞄準的是他兩條腿。一個踉蹌摔了個大馬趴,他在劇痛之中爬起身,一搖一晃的繼續逃。逃到半路他看到路口,立刻拐了彎。但是單手扶住牆壁,他在道路盡頭,卻是看到了小健。

  自從進了地堡,小健就沒了蹤影。無心知道他有點小本事和小聰明,所以不很擔心。可是此刻小健懸在空中閃閃爍爍,臉上神情十分惶恐。

  小健身後飄著一個模糊的鬼影,正是馬俊傑。

  無心怔了一怔,腦子裡猛的打了個霹靂——鬼吃鬼,馬俊傑要把小健吞噬掉了!

  他急得捏開蛇嘴,將蛇牙刺入自己的脖子,沾了鮮血之後把蛇掄圓了,用力甩向前方鬼影。他寧可讓小健魂飛魄散,也不讓他被鬼吃掉!

  可是死蛇在鬼影前方落了地,小健意識到了他的存在,微弱的叫了一聲:「大哥哥……」

  一聲過後,他的影子徹底消失在了馬俊傑身前。馬俊傑對著無心冷冷一笑,隨即無影無蹤。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10
第一百二十二章、人吃人  

    無心坐在水泥地上,大睜著眼睛怔了半天,末了垂下頭,拔蘿蔔似的用力拔下了右腳的沉重皮靴。

  靴筒被子彈穿了個洞,然而靴子裡面很乾淨。自從上了山就吃不好喝不好歇不好,他的鮮血都被熬幹了,幾乎無血可流。挽起層層褲管,他咬緊牙關忍住了痛,把手指插進小腿傷口之中,貼著骨頭挖出了一顆子彈頭。

  子彈頭表面沾染著薄薄一層血肉,被他扔進嘴裡唆了唆。扭頭「呸」的一聲吐出子彈頭,他又往道路盡頭望去。盡頭什麼都沒有了,他不是鬼,不知道被鬼吞噬是什麼滋味,但是一定不好,他篤定的想,一定很不好。

  用力的扳起小腿俯下身,他伸長舌頭又舔了舔傷口。理好褲管套上皮靴,他扶著牆壁站起了身。

  無心一瘸一拐的慢慢走,走到糧庫取了一口袋肉罐頭,然後悻悻的回到了指揮所。

  肉罐頭在口袋裡互相碰撞磕打,很不安靜。取下門上的紙符揣回懷裡,他進了門,然後彎腰把口袋放在了角落裡。

  白琉璃還擺著他的陣法,但是鼓不敲了,經也不念了。臃腫的上半身向前趴伏在地,他看起來正是亂七八糟的一大堆。他不理睬無心,無心也不說話。拿出一個罐頭切開鐵皮,他慢慢的吃,一邊吃一邊想小健,想到最後出了神,含著一口牛肉忘記了咀嚼。

  良久之後,突如其來的一聲大爆炸震醒了他。俯身湊到門下孔隙前,他抽動鼻子嗅了嗅,沒有嗅到硝煙氣味。此時能在地堡裡製造爆炸的,只有香川武夫一行人。無心心中一凜,暗想難道蛇人又出現了?

  隨即他把目光轉向了白琉璃。白琉璃伏在地上一直不動,頭上卻是隱隱出了熱汽。方才的爆炸巨響並沒有影響到他,他正在聚集他的念力。

  無心一邊吃罐頭一邊向外窺視,疲倦了就閉上眼睛打個盹。白琉璃長久的一動不動,讓無心偶爾產生懷疑,懷疑他是悄悄死了。

  時間的概念是徹底消失了,把無心從睡眠中喚醒的,往往就是隔三差五的大爆炸。將最後一隻肉罐頭打開了放到白琉璃旁邊,他側身臥倒橫在門前,迷糊著繼續睡。

  轉眼之間,三天三夜過去了。

  日本兵們還在絕望的挖掘著出路,即便他們已經負擔不起了工兵鏟子和一身厚重衣裳。什麼食物都沒有,他們距離糧庫還有一段距離,而到目前為止,已經有兩名士兵死在了這一段距離上。巫師鬼魂無影無蹤而又無處不在,不止一個人見到了它的鬼影——是個典型薩滿巫師的打扮,穿著神裙帶著神帽。神帽像是古時戰士的頭盔,頭上伸出兩隻牛角;神裙則是模糊絢爛,外面罩著一副金屬肋骨。

  只能看清這些了,它永遠只是一閃而逝,在空中留下蒼涼怨毒的嘆息,索命的鈴聲倒是沒有再響起過。

  小橋惠撿了幾條死蛇,想要把它們放到火上試著烤一烤。然而火苗燎過蛇身,蛇肉立刻散發出了濃烈的血腥氣。

  半焦的死蛇立刻就被小橋惠遠遠扔開了。她的小手在哆嗦,同時沮喪得要哭。為什麼蛇肉是臭的?而且臭到無論如何不能下嚥?他們都餓極了,香川武夫的光頭都沒了亮。

  士兵們試著用手雷去炸山中土石。炸過一次,效果不算好,而且還崩傷了一個人的手。香川武夫盯著傷者手上汩汩流出的鮮血,盯了良久,然後去把扔在角落的一具士兵屍體拖到了小橋惠面前。

  小柳治當即大喝了一聲:「不行!」

  一貫冷靜的小橋惠有些茫然,誰也不看,只盯著屍體瞧。地堡裡面不算很冷,屍體死了三四天,微微的也有了腐爛的徵兆。香川武夫拄著一支步槍站直身體,冷森森的望著小柳治:「我們需要力量幹活。牛馬豬羊可以吃,他現在不過是一堆死了的骨肉,當然也可以吃。當然,你可以不吃,我不會勉強任何人。」

  隨即他對小橋惠一揮手。小橋惠跪坐在火堆邊,神情木然的仰臉看了香川武夫一眼,緊接著把牙一咬,一張平淡的小臉忽然猙獰了。從腰間抽出一柄雪亮的軍刀,她四腳著地的挪到屍首身邊,開始去解對方的衣扣。

  四周陷入了寂靜,連揮著鏟子的士兵都停了動作。停了片刻,他們又無望的繼續挖了起來。

  香氣不動聲色的瀰漫開了,像一隻大手,揉捏著所有人的腸胃。小橋惠把軍刀倒轉著遞向了香川武夫,刀尖上挑著一塊滋滋作響的肉。香川武夫接過軍刀,對著油汪汪的肉塊狠狠看了一眼,隨即張嘴就將其吞了下去。

  小柳治神情痛苦的一閉眼睛,又抬手去捂馬英豪的臉,不想讓他看到如此恐怖的場景。然而馬英豪輕輕拂下了他的手掌,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我們得活著啊。」

  香川武夫把軍刀遞還給了小橋惠,同時說道:「一人兩塊肉,省著點吃。」

  馬英豪吃了人肉,小柳治沒有吃。

  吃了人肉的士兵繼續換班幹活。出口是傾斜向上的,已經挖出很深。沿著挖出的斜坡走進深處,可以摸到土壤越來越涼,可見他們的方向並沒有錯。

  不知過了多久,小橋惠將一具剔得乾乾淨淨的骨頭架子扔出了岔道。一名堅持不肯吃人肉、因此也被剝奪了水壺的士兵,已經虛弱到了睜不開眼睛的程度,所以被香川武夫一槍斃了。這回他們吃出了經驗,新鮮的腦漿和鮮血都沒有浪費。

  到了這般關頭,小柳治的軍官身份已經一文不值。馬英豪知道小柳治一死,接下來被大家吃掉的就必定是自己這個中國人,因此撿了一小塊最瘦的肉,強行塞進了小柳治的嘴裡。小柳治哭喪著臉,舌頭一拱一拱的想吐,被馬英豪緊緊的摀住了嘴。馬英豪在他耳邊低聲說道:「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小柳治呻吟一聲,眼淚都出來了。喉結上下艱難的一滑,他把肉囫圇著咽進了肚裡。

  香川武夫的腸胃充實了,可不安的空氣卻是一直縈繞著他。蛇人沒有再次攻擊他們,但他並未感到輕鬆。蛇人如果要殺他們,真是太容易了,幾隻手雷和兩支衝鋒槍是攔不住它的。可它顯然並未使出全力——它吊著他們的神經,越吊越高越吊越細,把他們吊成了吃人的魔鬼。

  無心又出了一趟門,發現地堡內的鬼魂越來越少了。

  暗暗潛到香川武夫的工事附近,他看見了巫師的鬼影。

  它正在吞噬一隻怨氣衝天的日本鬼,日本鬼的幻影,和工事後面的日本兵是同樣的裝扮。無心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只知道他一定死得慘而不甘,像馬俊傑一樣,是只厲鬼。

  他看了一陣,隨後悄無聲息的溜回了指揮所,告訴白琉璃:「我們有個糧庫,蛇人也有個糧庫。你當它只會玩蛇嗎?它在吃鬼呢!」

  白琉璃伏在地上,不言不動。

  無心又道:「香川武夫他們已經開始吃人了。不是吃死人,是殺活人吃。巫師的鬼魂就守在工事外面,吃他們製造出來的厲鬼。地堡本來就夠邪的,人還不是好死,你說變成的鬼會有多凶?」

  白琉璃終於出了聲音,聲音微弱而又清晰:「好,很好。」

  無心莫名其妙:「好在哪裡?」

  白琉璃答道:「如果他的力量能夠歸我所有,也許我就能讓我的兒子復活了。」

  無心不以為然的嘆了一聲:「你可饒了孩子吧!你兒子讓你弄得沒個人樣,真復活了,將來也討不到老婆。」

  還有一句話,無心沒說,就是白琉璃彷彿太過自信了——孰知不是巫師的本領更勝一籌呢?

  無心依然是和白琉璃談不攏,所以靜觀變化,等著香川武夫等人全軍覆沒。香川武夫一死,他也就可以放心的逃生了。

  如此又過了不知幾時幾日,無心發現香川武夫等人,似乎是要瘋了。

  一條小小的岔道之內,扔滿了血肉模糊的人身零碎。他們所剩人員已經不多,而且吃紅了眼睛。誰也不敢表現出絲毫的虛弱,一瞬間的示弱都可能招來一粒子彈。

  時間失去了意義,挖掘的工作也停止了。人的食慾像烈火一樣蓬勃高漲,越大嚼越不滿足。無心躲在暗處,看到香川武夫把嘴湊到還未斷氣的士兵頸上,大口大口的吸血。又有人衝過來扯起士兵的一隻手,塞到嘴裡咯吱咯吱的狠咬。

  無心不想再看下去了。可就在他將走未走之時,工事前方的地面忽然波濤洶湧的起伏了,竟是無數黑蛇不知何時匯聚成了一片。巫師的鬼魂在半空中閃閃爍爍,而黑蛇扭絞著糾纏壘疊,迅速的組成了高大的人形。鬼魂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漆黑蛇人。蛇人一步跨過無人防守的土石防線。距離防線最近的一名士兵含著滿嘴血肉轉向了它,正要驚呼著抄起步槍。然而蛇人已經抬手搭上了他的頭頂。

  一命活蹦亂跳的青年在蛇人掌下僵硬了身體,迅速枯萎成了蠟黃乾屍。蛇人的身體表面佈滿了一收一縮的蛇嘴,碰一下便是死。

  無心不想被混戰殃及,於是調頭便逃,把震天撼地的大爆炸全部拋到了身後。一個白而圓的物事挾著風聲掠過他的頭頂,咕咚一聲落到地上。他定睛一看,看到了香川武夫的面孔。

  香川武夫的腦袋齊頸而斷,落地之後骨碌碌滾到了無心腳前。無心一見他死了,心中立時輕鬆了好些。一腳踢開對方的光頭,他一溜煙的跑沒影了。

  大約是一個多小時後,無心躡手躡腳的返了回來。

  岔路一帶成了一處寂靜的戰場,土石殘肢散落滿地,水泥牆壁都坍塌了一片。

  無心看了此地的慘象,知道香川武夫一部已經全滅。轉身踏上來路,他想要回指揮部,勸白琉璃和自己一起設法離開地堡。然而剛剛轉了一個彎,他頸上忽然一緊,卻是有條手臂從後勒住了他的脖子。

  緊接著,帶著血腥味道的熱氣撲到了他的耳根,馬英豪氣喘吁吁的說道:「別動!」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10
第一百二十三章、馬英豪之死

  馬英豪的手臂像是鐵鑄的一般,堅硬的環在無心的脖子上。另一隻手也從後方伸到了他的面前,手中攥著的手雷緩緩蹭過了他的鼻尖。

  手雷已經去了保險,只要再受一次碰撞,便可引發內部機關爆炸。無心的眼珠隨著手雷轉動,看到馬英豪的動作很慢很穩,鎮定得像是劫後餘生,也像是迴光返照。

  「坐下……」馬英豪的嘴唇幾乎快要貼上了他薄薄的耳朵,聲音嘶啞,帶著哄誘的語氣:「乖乖坐下……」

  無心知道手雷的威力,所以沒敢反抗,怕馬英豪和自己同歸於盡。自己被炸碎一次,不定需要多久才能重新成人。地堡裡面沒好吃沒好喝,而且又冷,他成長的速度自然不會快。等他花幾月半年的工夫長成了再見天日,賽維和勝伊早走的連影子都沒了。

  他向後靠在馬英豪的懷裡,一點一點的往下蹲。屁股著地之後他一垂眼簾,才發現馬英豪的右腿瘸上加傷,皮靴的靴筒被炸爛了,裡面的皮肉正血淋淋的翻著。

  馬英豪倚著牆壁坐住了,很舒適似的長吁了一口氣:「好,好,我也歇歇。再不歇一歇,我連死的力氣都沒有了。」

  無心望著前方問道:「既然你有了要死的心,為什麼還要拉著我?」

  馬英豪有氣無聲的發笑:「我可不想孤零零的等死,臨死還要受一場寂寞的苦嗎?嘿嘿,我不受。」

  然後他漸漸放鬆手臂,改用手去掐住了無心的脖子。他很久沒有修剪過指甲了,長而骯髒的指甲隨著他的力道,陷進了無心的肉裡。無心的脖子很安靜,沒有血脈跳動,也沒有氣流出入。

  無心又問:「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馬英豪低聲說道:「蛇人出現的時候,我就坐在緊挨防線的角落裡。我一直在謀算著逃,小柳吃了人肉會吐,已經虛弱得連槍都舉不起。我知道下一個成為食物的人一定是他,所以我想帶著他逃。」

  無心說道:「但是你失敗了。」

  馬英豪表示同意:「是的,我失敗了。我拽不動他,於是就一個人越過防線跑了。」

  無心靜了片刻,然後說道:「你害死了很多人。」

  馬英豪又笑了:「不要傻,他們遲早是要死的。他們是軍人,逃不過戰場。」

  無心輕輕的搖了搖頭:「死在地堡裡的人,靈魂被巫師吞噬,永世不得超生。」

  馬英豪沉默半晌,末了答道:「生前不管死後事。小妖怪,不要恐嚇我了,我不怕。不得超生又怎麼樣?六道輪迴六道苦,我不快活,人間也是地獄。」

  無心垂下了頭:「如果你不貪婪,人間也不會變成地獄。」

  馬英豪在他耳後呼出熱氣:「貪婪?不,他們是貪婪,我不是,我是仇恨。我恨馬浩然,可是我又奈何不了他。你當我圖謀他的寶藏,是為了錢嗎?不是的,我是想讓他痛苦。他一貫視財如命,而我無法報復他,只能抓住一切機會,讓他損失,讓他痛苦!」

  隨即他的聲音忽然輕了:「我是敗在了猜忌上……老五向我告密時,句句都是實話,可我不相信他。我讓白琉璃作法折磨拷問二姨娘,二姨娘嚇得實話實說,可我還是不相信。我拿了二姨娘的話又去試探老五。我們互不信任,把簡單的事情搞成混亂複雜。」

  無心頭也不回的說道:「你信又不信,所以在河水裡放了蠱,以免在你找到真相之前,會有其他人先下手?」

  馬英豪自顧自的繼續說:「我根本不需要寶藏,我有錢用。知道地下倉庫裡全是古董之後,我立刻找了小柳治。我不要錢,我想獻出國寶,換個大官當。升了官,我就能和馬浩然斗一斗……當然,如果能直接置他於死地,就更好了。他是個瘋子,他餓死了我娘,還把我打成了殘廢。我恨他。」

  手指在無心的脖子上加了力氣,馬英豪微微探頭,審視了無心的側影:「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個小妖怪,你早就知道我們會被巫師殺死,對不對?你對老二老三真是赤膽忠心啊,你不怕自己也死在地堡裡嗎?」

  無心抬起了頭,對著前方答道:「我是妖怪,不會死的。」

  馬英豪上氣不接下氣的笑了一聲:「真厲害。如果我早養了你,就不會再要海蛇了。知道我為什麼不接佩華回家嗎?佩華怕蛇,見了蛇就要哭。我對不起小柳,更對不起佩華。馬浩然回家之後一定會殺了她,勞駕你幫我給她帶句話,讓她快逃,逃到天津我家裡。後面該怎麼做,她心裡有數。」

  無心心中一動:「你不想殺我?」

  掐在他脖子上的手指一點一點鬆了,另一隻攥著手雷的手,也平平的向後撤去。馬英豪放開了無心的脖子,順勢在他的腦袋上摸了一把:「白琉璃還好嗎?」

  無心俯下身,四腳著地的向前爬:「還活著。」

  馬英豪伸長手臂,在他後腦上彈了一指頭,氣若游絲的又說了一聲:「小妖怪。」

  無心站起了身,回頭看他,忽然發現他是坐在了血泊裡。腿上的傷不足以流出成灘的鮮血,他睜著烏溜溜的黑眼睛去看馬英豪,知道馬英豪一定是受了重傷。

  而馬英豪一手舉起手雷,另一隻手則是向他揮了揮:「去吧,去吧,記得救佩華。」

  嵌滿了手雷碎片的後背靠上水泥牆壁,馬英豪仰起頭閉了眼睛,把手中的手雷用力向地面一磕。

  無心見狀,撒腿就逃。逃出了沒有十步,後方響起了一聲大爆炸。他被氣流推了個大馬趴。連滾帶爬的起身又折了回去,他對著半空中還未成形的一團微光,咬破手指甩出了幾點鮮血。

  微光遇到鮮血,登時閃閃爍爍的消散了。馬英豪的肉體和靈魂一起灰飛煙滅了,免於被蛇撕咬,被鬼吞噬。

  無心往岔道走。跨過一地七零八碎的土石血肉,他鑽進了日本兵斜斜挖出的土洞。土壤真的是越深越涼,可見日本兵的大方向沒有錯。斜洞裡還扔著一把很結實的鏟子,無心握在手裡掂了掂,感覺長短輕重都很合適。可惜指揮所裡還有一位白琉璃,否則憑著他的力量,滿可以直接開工了。

  他不能由著白琉璃異想天開,扛著鏟子離開岔道,他一邊往回走,一邊盤算著如何把白琉璃運出指揮所。想著想著,他握著鏟子向前一鏟,幻想自己像鏟大糞似的,把白琉璃剷起來就走。

  然後他忍不住笑了,因為大功告成,心裡有一點高興。忽然抽了抽鼻子,他嗅到一股子寒冷的水味。

  對於無心來講,萬物都有氣味。無心停了腳步,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走上了一條新路。回頭望瞭望來路,他心裡有了數——並沒有迷路,是自己一時走神,提前拐了個彎。

  他覓著水味往前走,最後在道路盡頭,他發現了一扇半開半掩的大鐵門。推開鐵門向內伸進腦袋,他看到了一處大水池。

  門後什麼都沒有,就是一個方方正正的大水池,四周留了可供行走的平台。生了薄薄水鏽的水管從水泥天花板上伸出,順著牆角一路走進池中。要看尺寸,水池可以容人來迴游泳了;但是地堡裡面顯然不會有游泳池。沒有游泳池,也不該有水牢,思來想去的,無心認定它是一處未完工的蓄水池。

  池子裡面一米深處,就是平靜的水面。水不新鮮了,但也不髒。無心記清了路線,心想自己將來沒了水喝,還可以到此地痛飲一番。

  水有了,糧庫裡的食物也充足。無心幾乎沒了後顧之憂,扛著鏟子往回走。可是剛剛上了主幹道走廊,他就停了腳步。

  在他前方不遠處,他看到了蛇人。

  空中迴蕩起了低沉鼓聲,蛇人的身體隨著鼓點顫抖,彷彿條條黑蛇都脫了力,隨時會首尾鬆脫。無心雙手橫握著鏟子,正打算上前痛打落水狗。不料蛇人的身體驟然崩潰,落了滿地的黑蛇蠕動著四散逃竄。沒了黑蛇的遮掩,巫師靈魂的真面目顯露在了無心眼中。

  無心發現巫師是面對著自己的,就勉強一笑,開口說道:「是我把你拼成一體的……你還認不認識我了?」

  鼓聲還在持續,巫師的鬼影一閃一閃。

  無心打算採取懷柔政策,所以和顏悅色的打商量:「你的靈魂是復活了,當初搶奪寶藏的人,也都死絕了。得饒人處且饒人,你讓我們走吧。」

  無心滿擬著要和巫師和談,可白琉璃的鼓聲卻是越來越激烈,似乎是專門要和他作對。前方巫師的靈魂沒有做出回應,而是迅速後退消失了。

  好好的談判機會被毀了,無心氣得恨不能一鏟子拍死白琉璃。大步流星的走回指揮所,他開門便道:「你——」

  「你」字出口之後,他立刻閉了嘴。白琉璃是最怕光的,此刻面前卻是擺了一隻小碗。碗裡不知盛了什麼油脂,一根燈捻正在幽幽的燃出綠光。白琉璃四周的骷髏腦袋全被黑氣籠罩了,畫在頭蓋骨上的血符正在慢慢褪色。白琉璃一邊用手指叩著人皮鼓面,一邊用帶著傷口的手指,依次描畫頭蓋骨上的血符。

  無心放下鏟子關了房門,又從懷裡摸出先前畫好的紙符貼上門縫。他誤會了,原來不是白琉璃要殺巫師,是巫師要殺白琉璃!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10
第一百二十四章、白琉璃的歸宿

  慘綠的火苗平靜的散發幽光,油燈後面的骷髏頭上,鮮紅的血咒又開始褪色了。

  白琉璃深深的垂下了頭,一張面孔藏在了凌亂長發之中。一層微弱的水汽籠罩了他的頭臉,他半閉著眼睛,口中一直喃喃唸誦著咒語。帶著傷口的左手忽然用力拍向地面,粘稠的黑血順著指尖傷口汩汩流出。白琉璃再次抬手摸向骷髏頭頂,飛快的描繪了血咒筆畫。

  無心知道白琉璃是在作法對抗巫師靈魂,自己想要幫忙,卻又不知從何幫起。躡手躡腳的從床底下撿起一隻鋁製的飯盒蓋子,他想把自己的鮮血貢獻給白琉璃;然而自己的鮮血專克毒邪之物,只怕幫忙不成,反倒要傷了白琉璃。

  他抽出刀子,先用刀刃割破了手腕,只流出幾滴稀薄的涼血。他轉而又用刀尖刺破了脖子,點點滴滴的又擠出了一點鮮血。鮮血盛在飯盒蓋裡,是不起眼的一小灘。無心端著飯盒蓋爬到白琉璃身邊,陪著小心輕聲說道:「你自己保重,我出去看看情況,很快就回來。」

  白琉璃沒理他,身體緩緩向下俯到地面。一直敲打著人皮鼓的右手也向前伸長了,層層疊疊的獸皮起了湧動,彷彿他的身上藏了活物。脊背忽然凸出了拳頭大的鼓包,鼓包迅速的向上移動越過肩膀,一隻斑斕蛇頭倏地竄出了白琉璃的袖口。

  無心早就看出白琉璃身上沒少藏東西,可是萬沒想到居然養著偌大的凶物。蛇頭是個眼熟的模樣,額上只有一隻橫生的人眼,眼下則是四方口器。閃電一樣游向門下孔隙,它雖然有著一米多長的身軀,可是蜿蜒靈動,竟然瞬間便是無影無蹤。

  無心站起了身,眼看骷髏頭上血咒赫然,還沒有消失的徵兆,可見白琉璃至少在目前一段時間裡一定安全。骷髏頭是帶有魔性的,被白琉璃施了血咒之後,就會幫助白琉璃匯聚念力。念力越強,血咒越清晰。

  無心不知道自己能有多少自由活動的時間。端著一飯盒蓋的鮮血轉身出門,他把自己的紙符照樣貼上門縫,然後開始四處尋找巫師的靈魂。

  地堡道路四通八達,無心連走帶跑,可是連巫師的影子都沒有見到。他有些急了,轉身想要回指揮所,可在距離指揮所幾米遠處,他驟然收住了腳步——他看到了滿地密密麻麻的黑蛇!

  黑蛇一條挨著一條,已經遍佈了指揮所門外的地面。而之所以它們沒有通過孔隙鑽進指揮所,是因為孔隙之前盤著獨眼大蛇。獨眼大蛇收縮著它的四方大口,把頭緩緩昂到極致,緊接著居高臨下猛的向下一扎,它一口吞下了一團黑蛇。黑蛇蠕蠕的互相糾纏,緩緩沉入大蛇的咽喉。大蛇像個直上直下的管子,吞過一團之後,它再次昂起了頭。

  無心知道白琉璃不會為黑蛇所傷,但不知道他和巫師鬥法會有什麼結果。鬥法不是鬥毆,一場拳腳過後便能見分曉;他記得在五年前,白琉璃曾經不吃不喝連著念了十天的咒,活活咒死了當地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喇嘛。能咒死人,自然也能被人咒死。大喇嘛死時遍體烏黑,活像中了劇毒;而他明知道白琉璃不是個好東西,可是幫親不幫理,不想看到白琉璃也變成黑琉璃。

  忽然間,無心瞧見了巫師。

  隔著一片蛇陣,他看到了遠處的巫師鬼影。巫師的模樣很清楚,然而神帽下面黑洞洞,並沒有面孔。一動不動的正對著無心,他當然不可能有表情,但無心察覺出了他的怨氣,衝天的怨氣。

  和厲鬼是講不出道理的,唯一的辦法把它打成魂飛魄散。無心意識到自己不能再怪白琉璃惹是生非了。白琉璃沒有錯,即便白琉璃不出擊,巫師也饒不了他們,因為他們是入侵者,是活人。巫師生前為什麼要忍受非人的痛苦、讓人把自己分割成為兩半?為的就是報復!對手是誰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報複本身。

  況且白琉璃若是死了,便會分離出一個力量強大的靈魂。如果能吞噬了他的靈魂,對於巫師來講,裨益不言而喻。

  無心用手指蘸了鮮血,彎腰草草塗抹了雙腳皮靴。然後抬腳踏上黑蛇,他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腳下咕唧作響,是黑蛇被他踩碎了骨頭,踩出了汁液。

  他越是前行,巫師的鬼影越淡。無心停在了指揮所的門前,懷疑巫師只是在向自己示威。可就在他思索的空當裡,半空中響起了鈴鐺聲音。聲音一抖一抖,像是衰朽之人的心跳。無心不知道鈴聲是真的存在,還是只是自己的幻聽。不過無論如何,他是不怕的。

  不怕,但是裝成怕的樣子,一步一步踉蹌著走向鬼影。無心不知道自己偽裝的像不像,因為從沒中過任何攝魂術。跌跌撞撞的越走越快,他眼看鬼影終於近在咫尺了,舉起飯盒蓋子就要打去;不料在他動手的同時,兩邊牆壁忽然爆出破裂聲音,幾道箭簇似的黑影激射而出,正是黑蛇!

  黑蛇衝撞了他的手腕和頭臉,本意是要吸他的鮮血,可是未等動口,便被飯盒蓋中潑灑出的鮮血灑中了。「倉啷」一聲響,飯盒蓋子落上了水泥地,無心失去了僅有的一點鮮血。而牆壁爆開的裂縫中湧出越來越多的黑蛇,在鬼影腳下匯聚疊加,組成人形。

  無心見勢不妙,轉身就跑。趁著蛇人還未成形,他衝回了指揮所。背靠房門面對了室內的白琉璃,他發現綠色燈焰後方的骷髏頭上,本來鮮紅的血咒像在不停滲透一樣,顏色正在越來越淡。

  白琉璃垂著頭,將一根長針插入左手的中指指尖。捏住針尾緩緩向內推去,他一直把針扎到了底。針尾最後也沒入皮肉之中,他握住左手腕子,像是發了瘧疾一般開始哆嗦。長針的針尾像是受了某種力量的催逼,一點一點滑出指尖。及至長針徹底脫離,針孔之中激射出了一股子黑血。

  藉著黑血反覆描畫了四方骷髏上的血咒,白琉璃一直沒有中斷唸咒。平日看他總是氣若游絲,此刻的氣息卻是顫慄而又充沛。咒語像潮水一樣一波一波連綿不絕,他忽然仰起了頭,尖削的下巴抬在幽綠火光之中,蒼白皮膚上凝結了一層晶瑩的水光。雙眼緊緊的閉了,他神情痛苦的擰起了兩道長眉。

  無心不言不動,盤腿坐在了白琉璃身邊。白琉璃擺出了要和敵人同歸於盡的架勢。無形的戰爭已經進行到了生死關頭,他此刻所能做的,只有靜觀。

  室內的空氣升了溫度,白琉璃將血淋淋的左手搭在側面的骷髏頭上,右手抬起來梆梆梆連敲三聲人皮鼓,隨即向天發出一聲獅子吼。在吼聲中,他舉起右手狠狠擊下,一掌把人皮鼓擊成粉碎!

  無心勃然變色,沒想到他竟然親手毀了自己的法器。

  半空中的鈴聲被白琉璃的一吼震斷了,直到白琉璃用手掌撥開了人皮鼓的碎片,鈴聲才斷斷續續的繼續響起。四面牆壁之中起了悶響,彷彿是要破裂而又未破裂。無心心中一驚,當即起身環視四周,提防著黑蛇從牆壁裂縫之中趁虛而入。

  大概是因為房內坐著白琉璃的緣故,四面牆壁始終是沒有綻開縫隙。無心剛剛鬆了一口氣,不料房門軋軋作響,竟是自動開了。門外黑影陰森,正是蛇人!

  蛇人動作笨拙,一步一頓,顯然是巫師靈魂受了白琉璃的攻擊,此刻也只是要反守為攻而已。守門的怪蛇在地上抻成長長的一條,已然斃命;無心眼看白琉璃前方再無防線,情急之下索性抄起鏟子縱身一撲,一鏟子帶著風,結結實實的拍上了蛇人的腦袋。

  蛇人的腦袋登時變了形,然而立刻又自動的恢復了原樣。後方的白琉璃一揮大袖,同時厲聲喝道:「無心回來!」

  無心連忙側身一避,就見地上散落了一片綠瑩瑩的光點,螢火蟲似的還挺美麗。光點迅速移動向了蛇人。無心一低頭看清楚了,原來光點全是一指來長的小毛毛蟲。小毛毛蟲色彩鮮豔,身上綴著點點光斑,另有一層七長八短的毛刺。速度最快的小毛毛蟲已經觸到了蛇人的一隻腳,也不知道它有多麼厲害的毒性,觸到黑蛇之後,黑蛇立時就鬆軟了身體,皮繩似的脫落了它的組織。

  蛇人力不能支的後退了,剛剛退到走廊,便瓦解成了一團纏雜不清的蛇堆。無心等到小毛毛蟲全爬出去了,連忙關閉房門。回頭再看白琉璃,他耳聽鈴聲又起,和先前相比,也帶了一種迴光返照似的激烈。

  白琉璃依舊仰著頭。雙手扒住胸前衣襟向兩邊一扯,他從層層獸皮之中露出了穿著錦袍的上半身。錦袍的底子已經看不出顏色了,金銀線繡出的花紋也盡數模糊,然而尺寸是太合適了,正好顯出他端正的肩膀和修長的手臂。摸索著將四隻骷髏頭在面前擺成一排,他忽然扭頭睜眼,對著無心得意一笑。半盲的藍眼睛,竟然一剎那間目光如電。

  無心猛然向他走近一步:「白琉璃,我帶你回西康!」

  白琉璃閉上眼睛轉向前方,用左手中指最後一次描繪了骷髏頭上的血咒。念力本來是分佈四方保護他的,如今匯聚一處,把他徹底曝露在外。神情傲然的微微揚起臉,他對著正前方連拍三次手掌。掌聲響亮,蓋住鈴聲。

  然後他前仰後合的開始唸咒,一念,就是一天一夜。

  無心坐在他的斜前方,目不轉睛的盯著他膝前的四隻骷髏頭。頭上的血咒一直鮮紅,半空中的鈴聲卻是從斷續變成微弱,又微弱到了消失。

  無心擔心會有黑蛇來偷襲白琉璃,所以不敢起身出門。白琉璃不吃不喝,消耗著他有限的生命力。他的長發被汗水打濕了,披散著一直垂到肩膀胸膛。

  一天一夜之後,他提高了一個調門,身體越發搖晃得瘋狂。前方的綠色燈焰忽然竄起一尺多高,與此同時,四隻骷髏頭像受了火炙一般,一起騰出了一股子火光。

  火光熄滅,骷髏成了煙燻火燎的黑色,燈焰卻是轉成了明亮的黃色。白琉璃昂起頭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屏住呼吸頓了一頓,他垂下頭,把氣又長長的呼了出去。

  地堡之內寂靜到了恐怖的地步。無心四腳著地爬上前去,歪著腦袋去看白琉璃的臉:「結束了?」

  白琉璃低低的答道:「嗯,結束了。」

  無心緊盯著他又問:「你……會死嗎?」

  白琉璃的聲音越來越低:「嗯,會。」

  無心抬手撥開了他擋在眼前的亂發:「不死行嗎?」

  白琉璃搖了搖頭:「不行。」

  無心去看他的眼睛,未等看清,白琉璃向前一撲,額頭正好抵上了無心的肩膀。

  無心沒敢動,試探著用手拍了拍他的後背:「白琉璃,我們打個商量,不死好不好?」

  白琉璃的聲音微弱成了氣流:「不好。」

  無心嘆了口氣:「我……我還欠你六百英鎊呢。」

  白琉璃輕聲答道:「不要了。」

  然後他又對無心說道:「我要死了,知道我為什麼要死嗎?因為我不想離開地堡,地堡很好,比西康好。巫師沒了,地堡就是我的了,整座山也是我的了。我可以夏天看看花,冬天看看雪,真好。」

  無心點了點頭,一切都理解。白琉璃想要留在地堡,就得徹底打敗巫師;否則巫師不會容他平安生活。白琉璃雖然也是位大巫師,但是神通不能帶到死後,成鬼之後必定弱小,不但不是巫師的對手,甚至還有被巫師吞噬的危險。所以他要用他的命去鎮壓巫師。巫師沒了,他就是地堡內最強大的遊魂。

  白琉璃的身體在漸漸變冷:「無心,雖然你是個騙子……不過畢竟在西康陪過我大半年……」

  他的言語開始變得斷斷續續:「所以……我決定把我的遺產……留給你……」

  無心側過臉,憂傷的注視著白琉璃的腦袋:「你的遺產是什麼?」

  白琉璃沉默片刻,然後答道:「唉……記不清了,反正我身上的所有東西……全留給你。」

  無心又問:「後事怎麼辦?土葬還是火葬?」

  白琉璃的口鼻間逸出了淺淺的氣流:「風葬吧。」

  一團柔和的白光顫巍巍的離開了白琉璃的身體,無心仰起頭,知道白琉璃死了。

  白光像一輪太朦朧的月亮,閃閃爍爍的停在半空。

  無心望著白光,輕聲說道:「你別急,我知道地堡裡有個大水池。我先去給你洗個澡,然後繼續去挖地道。我不會再騙你了,一定好好的風葬了你。」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10
第一百二十五章、重見天日

  無心拎著白琉璃的後衣領,在空寂的甬道上慢慢走。一輪明月似的白光若即若離的飄在他的頭上,是白琉璃的鬼魂還未成形。

  在蓄水池的鐵門外,無心停了腳步。把一路從各個開門房間裡蒐羅出來的什物逐樣擺在地上,他先點燃了其中一盞煤油燈。一燈如豆,黑暗無邊;向前向後看,都沒有生機。無心蹲下了,展開了從將校休息室裡帶出的一床棉被。刀子割斷棉線,他把棉被拆成了兩片布和一團棉胎。被裡被面都很乾淨,粘著有限的一點棉絮。他撕了兩小塊棉花揉成團,仔細的塞進鼻孔裡,然後轉向了白琉璃。

  原來白琉璃真是有一點遺產的。

  無心從他腰間解下了一條沉甸甸的銀腰帶。白銀都成了黑色,只在花紋起伏處還能看出潔白的本質。把銀腰帶放到一旁,他將雙手插到白琉璃的腋下,把他從一大堆骯髒獸皮中拖了出去。

  層層獸皮裡開始向外蠕動毒蟲。趁著毒蟲們還沒有集體大逃亡,無心在獸皮上澆了煤油。一點火星迸上去,火苗子立時竄起多高。火中起了噼噼啪啪的微響,火焰的顏色不穩定,始終是介於黃綠之間。藏在獸皮之中的嬰屍猛然坐起,是一身的筋骨燒縮了。

  無心背對了火堆,繼續為白琉璃脫衣服。骯髒的錦袍也被扔進火裡了,地上「叮」的一響,是個變了形的小鈴鐺從袍袖中落了下去。

  無心從被裡上撕了一大塊白布,把一塊肥皂打成包裹,系在自己的脖子上。又用細布條編成長繩,一端綁在鐵門把手上,另一端綁住了白琉璃的腰。將自己裡外的衣裳盡數脫了,他赤條條的抱起白琉璃,試探著跳下了水池。

  水有半人多深,白琉璃的屍首被布繩吊在水面,無心也解開了胸前的白布包袱。肥皂滑溜溜的浸透了水,他開始往白琉璃的頭髮上塗抹。白琉璃太髒了,肥皂打了好幾遍,泡沫總是不見豐富。無心一手把他攬在胸前,一手裹了白布在他臉上細細的蹭,蹭了半天才蹭出一塊乾淨肌膚。

  池子裡響起了嘩啦啦的水聲,是無心終於收拾出了白琉璃的頭臉,大開大合的狠擦起了他的前胸後背。一團白光在他的眼角余光中飄飄蕩蕩,他無暇去看對方,咬牙切齒的忙著幹活:「白琉璃,瞧你髒的!」

  當獸皮和嬰屍一起化為灰燼時,無心從水池裡爬上來了。

  他累極了,手腳都在發抖。拉著布繩拽上白琉璃,他抖了抖拆下的被面,把上面的棉絮又摘了摘,然後用它裹住了白琉璃。白琉璃還柔軟著,被他穿戴整齊後扛在了肩上。拎起銀腰帶和煤油燈,無心抬頭望向了半空中白琉璃的靈魂:「不要偽裝月亮了,跟我走,陪我挖地道去!」

  地堡內果然乾淨了,連黑蛇都失了蹤影。無心清理了香川武夫等人留下的工事和殘屍。在地道入口外挑了一塊平整地方,他就地撿了一件軍大衣鋪好了,把白琉璃放在了上面。工兵鏟子也是隨處可見的,他就近抄起一把,在入洞之前,又仔細審視了白琉璃。

  煤油燈的光芒畢竟是微弱,黯淡光線掩蓋了白琉璃臉上的死亡顏色。他的神情很平靜,長眉舒展,雙目緊閉,合下漆黑的睫毛。無心看了又看,最後就對著白光說道:「月亮,你看看你,多漂亮啊!」

  白光沒理他,於是他一頭鑽進洞裡,土撥鼠似的開挖了。

  無心剛一進洞,遠方暗處忽然閃現了一個小小的人影。

  馬俊傑的鬼魂凝視著煤油燈前的一團白光,一動不動,單是凝視。

  他已經趁亂吞噬了好幾隻遊魂,可是對於白琉璃,他沒勝算。白琉璃的鬼魂邪氣很重,人和鬼都能感覺得出,只有無心習慣成自然。

  良久過後,他在虛空中消失了。

  無心吭哧吭哧的挖了一天多,直到力不能支了才退出地道。土猴似的靠牆坐了,他發現白琉璃已經隱隱幻化出了人形。

  人形不是他往昔的形象,是洗過澡後,無心口中的「漂亮」模樣。一頭長發看起來甚至還是濕漉漉。影影綽綽的懸在空中,他居高臨下的審視無心,看起來嚴肅而又胸懷大志,很有地堡主人的派頭。無心揚手摸了他一把,當然是摸了個空。手指從鬼影中穿過,無心疲憊不堪的閉了眼睛,一歪頭就睡著了。

  打了個短短的盹後,無心揉著眼睛爬起來,從皮襖口袋裡掏出肉罐頭吃。吃著吃著抬起了頭,他問上方的鬼影:「看什麼?」

  白琉璃的眉目越發清晰了:「我死了,你還沒有給我唸過經。」

  無心鼓著一邊面頰嚼肉罐頭:「你不是不愛聽嗎?」

  然後他扔開空罐頭盒子,抄起鏟子又道:「不念了,念不動了。我幹活去,你守著你的屍首。要是有蛇來了,你進洞裡找我。」

  搖頭擺尾的鑽進地道,他用腳向外蹬出了兩堆土。地道深處隱隱響起了一段地藏經,聲音模糊而又沉悶,彷彿和洞外隔著千山萬水的距離。白琉璃靜靜聽著,直到無心的調門忽然拔了個高!

  寒冷的空氣緩緩倒灌進了地堡,經文中斷了,換成無心驚喜的大叫:「通了!通了!」

  片刻之後,地道入口慌亂的伸出兩隻腳。無心蜷縮著退出地道,回身抱起白琉璃的屍體,口中說道:「我要走了。你給我的銀腰帶,我也揣好了。你還有話嗎?有話就說。」

  越來越清晰的鬼影懸在空中,白琉璃注視著無心搖了搖頭。

  無心定定的又看了他一眼,隨即忽然笑了,一邊笑,一邊揮了揮手。摟著屍首跪在入口前,他不再回頭,徑直的爬了進去。

  地道傾斜向上。無心伸出頭時,正好看到了天邊第一縷朝霞。這是個晴朗的冬日清晨,幾隻喜鵲在附近的枯樹枝上嘰嘰喳喳。

  單手撐地出了地道,他在白皚皚的大雪地上站直了身體。白琉璃的屍首還壓在他的肩膀上,他回頭去看小小的出口。白色大地上,黑洞洞的出口深不可測,彷彿是大山的一處傷口。

  無心放下白琉璃,搬開一塊大石堵住了出口。大石微微陷下,將來會和地面齊平。等到春暖花開了,地面長出一片青草,出口就會徹底消失。

  樹上只有喜鵲和麻雀,連隻鷹都瞧不見。無心抱起白琉璃往林子裡走,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末了停在四棵筆直秀麗的白樺樹之間,他彎腰放下了白琉璃。

  以四棵白樺樹為支柱,他從附近老樹上摺下長枝,一層一層縱橫架在白樺樹的枝杈上。眼看樹枝搭成的四方平台足夠結實了,他把白琉璃放了上去。

  整理好了白琉璃的長發,他後退幾步跪下了,把才纔未唱完的地藏經唱到結束。起身打掃打掃身上的土和雪,他辨認清了方向,然後踏上了下山的路。

  無心不知道自己在地堡裡到底耽擱了多久,所以也不確定山下林子裡是否還會有人等待自己。有人等當然好,沒人等也沒關係。在活地獄裡走了一圈之後,他現在心中無慾無求,十分坦然。

  一步一個腳印的走在雪地裡,他簡直快要拖不動自己的兩條腿,然而又不能睡,一旦真睡著了,興許醒來時胳膊腿兒就凍硬了。千辛萬苦的挪到林子裡,他扶著一棵松樹彎下腰,抓起一把雪塞進了嘴裡。

  他渴極了,雪進了嘴,竟然是冰涼的甜絲絲。伸手再抓一把雪,他低著頭剛要張嘴,忽然聽到前方響起了一聲尖叫。

  他當即抬起了頭,就見賽維張開雙臂直衝而來,直把他撞了個仰面朝天。未等他去擁抱壓在身上的賽維,半空中又起一聲吶喊。勝伊從天而降,結結實實的撲到了賽維的後背上。兩張髒兮兮的面孔一起湊到無心眼前,四隻冰涼的手一起拍打了他的頭臉。賽維和勝伊歡天喜地的大叫大嚷,各說各的。勝伊的嗓門很高,居然蓋過了賽維,於是賽維一胳膊肘把他杵開,隨即捧著無心的臉親了一口。勝伊爬了上來,鬧著叫道:「我也親一下!」

  無心抬起頭,讓勝伊也親了一下,同時聽賽維說道:「我們天天往山上望,總算把你盼回來了!你知不知道你走了多久?」

  不等無心出聲,勝伊作了回答:「十多天啦!」

  賽維拍拍心口:「後來我們兩個都害怕了。」

  無心笑問:「怕什麼?」

  賽維給了他一拳:「你說呢?」

  無心仰臥在白雪中,對著賽維和勝伊說道:「幸不辱命,我是地堡裡唯一的活口。」

  賽維微笑著看他,看他是個大英雄。往後的道路就是大家齊步走了,她可不想再讓無心獨自歷險。

  一挺身爬起來,她伸手拉扯了無心:「走,我們去見爸爸。爸爸昨天還說呢,只要你能成功,他就有辦法帶我們下山回北京。」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11
第一百二十六章、離開山林

  在樹林深處的仙人柱裡,無心見到了蓬頭垢面的馬老爺。

  馬老爺是個隨遇而安的人,到了什麼山頭唱什麼歌。手裡端著伊凡給他的小茶缸,他舒舒服服的偎在火塘旁邊,絲毫不肯委屈了自己的一把老骨頭。冷不丁的見無心回來了,他歡樂至極,險些把一缸子熱茶全潑到了火塘裡。拿出籠絡伊凡的手段,他把無心拽到身邊噓寒問暖。聽聞自己的敵人全在地堡裡上了西天,他快活得仰天長笑,對著仙人柱頂端的圓孔好一串哈哈哈,震得仙人柱外的小鳥都飛走了。

  無心已經把馬老爺的底細瞭解了個七七八八,此刻冷眼旁觀,就感覺馬老爺嘴臉醜惡,不堪入目。但還是那句老話——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橫豎已經走到今天這步了,不差最後一段路途。

  賽維打濕了一條大手帕,扳著無心的腦袋給他擦了把臉。擦著擦著忽然停了動作,歪著腦袋細看:「鼻子裡面塞了什麼?」

  無心堵住一邊鼻孔,用力向外出氣,結果噴出了一隻小棉花球。將另外一隻鼻孔裡的小棉花球也噴到火塘裡了,他頗為尷尬的望著面前眾人發笑。勝伊好奇的蹲在火塘對面:「你堵著鼻子幹什麼?不憋得慌?」

  無心訕訕的沒有回答——他是把堵在鼻孔裡的棉球給忘了。

  幸而大家都不在意。賽維問勝伊:「伊凡給你的馴鹿奶呢?別小氣,拿出來給他喝點!」

  伊凡鑽出仙人柱,從外面端回一隻小鐵盆。鐵盆裡是他用馴鹿奶凍成的冰激凌,雖然看起來和冰激凌毫無關係。鐵盆放在火塘上燎了燎,賽維抄起一把匕首,把盆中的奶冰紮了個稀碎。而馬老爺見無心已經拿著勺子吃起凍鹿奶了,便用長長的小手指甲敲了敲茶缸,開口說道:「明天,我們就可以下山去了。」

  轉動腦袋環視了面前的晚輩們,馬老爺含著笑容,被自己的智慧所折服:「香川他們一完蛋,導致了個什麼局面呢?」

  馬老爺頓了頓,對於無人回答的情形也很滿意。伸出巴掌展開枯瘦的五指,他繼續說道:「四個字,死無對證!」

  津津有味的喝了一口熱茶,他悠悠的道:「寶藏,巫師,詛咒,靈魂……日本人對此很感興趣啊,稻葉大將最感興趣啊!可是他們的人都死了,只有我們活著。你說,日本人敢輕易殺了我嗎?」

  所有人都搖了頭。

  馬老爺點了點頭:「你們聽好了,做人哪,最要緊的就是要有價值。有價值,就有發言權,就能做文章!」

  賽維遲疑著說道:「爸爸,可是到了北京之後,我們的文章遲早會有結尾的一天……」

  馬老爺微笑著擺了擺手:「我們不能讓它結尾。文章只是個幌子,讓日本人給我們一點時間。我們有了時間,就有活路。天下之大,只要我們肯隱姓埋名,哪裡不能去?爸爸這些天已經盤算出大概的眉目了。你們放心,等著瞧好吧!」

  然後他轉向無心,莞爾一笑:「辛苦你了,你是我們的恩人啊!」

  無心嘴上一圈奶漬,舌頭也凍麻木了,有心謙遜幾句,又不是很想理睬馬老爺。幸好賽維跪到他的後方,伸手一勒他的脖子。他趁勢向後一仰,藉著玩笑含糊過去了。

  賽維一直勒著無心,不是勒脖子,就是勒手臂,總之是一刻都不肯放鬆。勝伊出了仙人柱,騎著大馴鹿去找伊凡。額上帶著一片白毛的大馴鹿已經和勝伊很親近,但是勝伊天生膽小,上了鹿背便是向前一趴,雙手抱著馴鹿脖子不敢放。等到馴鹿跑到了伊凡的仙人柱外停了蹄子,他不會下鹿,自己試探著傾斜身體,最後「咕咚」一聲滾落到鬆軟的白雪中。

  伊凡在手心裡塗抹了鹽,正在讓他的馴鹿們舔。聽說無心平安歸來了,他真心實意的很喜悅,想要殺一隻小馴鹿慶祝。勝伊拚命阻攔了,於是伊凡只好翻出了一大塊凍硬了的熊肉。先把勝伊抱上馴鹿背,伊凡隨後帶著酒肉也騎上了馴鹿。兩人一前一後的走了一里地遠,到達仙人柱時,馬老爺還在展示自己的厚黑之學,無心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便和賽維一遞一句的搭著話,兩人想要找機會一起溜走。偏巧伊凡及時趕到,無心和賽維聽著仙人柱外的歡聲笑語,當即對了個眼色,然後一窩蜂的全出去了。

  雖然伊凡絕不能成為馬老爺的知音,但馬老爺看他善良得像頭怪物似的,倒是真挺喜歡他。因為明天就要下山了,馬老爺無以為報,只好蒐羅全身上下,把一隻金殼子懷錶和一尊連著金鏈子的、指節大的翡翠菩薩給了他。其中翡翠菩薩是貼身掛著的,水汪汪綠盈盈,還帶著體溫。馬老爺鄭重其事的告訴他:「記住,可別把它輕易送人。放到齊齊哈爾,它值一所小房。」

  伊凡把菩薩掛在脖子上了,挺高興,也挺茫然:「可以用它換鹽和布嗎?」

  馬老爺望著天想了想,只覺一言難盡:「算了,你仔細留著它,將來傳給你的孩子吧。」

  伊凡玩了一會兒懷錶,末了把它還給了馬老爺,因為不知道要它何用。生起一堆熊熊的篝火,他開始切肉烤肉,又問無心:「巫師的靈魂,真復活了嗎?」

  無心喝著他的烈酒,因為怕嚇著他,所以只答:「活是活了,但又死了。不過你可別往山腰走,還是……不很安全。」

  伊凡對於鬼神素來是敬而遠之,所以十分聽話,絕沒有登山探險的意願。

  熊肉上面細細的抹了一層鹽,烤到半生不熟的時候,就被伊凡送進了嘴裡。在十幾天的時間裡,他已經和賽維相熟。賽維不愛他,不愛就不愛吧,有出息的小夥子,不該因為沒被姑娘選中而愁眉苦臉。伊凡只是把最嫩的肉全給了她,她不主動對他說話,他也不搭訕。

  從白天鬧到黑夜,夜裡無心陪著酒醉的伊凡跳舞。伊凡知道他們要走了,所以格外的撒歡,東倒西歪的跳進了火堆裡,幸虧無心眼疾手快,一把將他又拽了出來。伊凡的皮袍沒有燃燒。在雪地上跺了跺腳,他繼續跳。

  仙人柱前瀰漫著濃烈的酒肉香氣,直到凌晨才散。伊凡小睡片刻,清醒之後雙手抓雪擦了擦臉,然後抖擻精神,把馬家幾人全送上了馴鹿背。領著道路下了山,他在山腳的營地裡,見到了他部落裡的親人。

  馬家眾人下了馴鹿,和伊凡道了別。繼續給他們做嚮導的人,是伊凡的朋友達西。達西是個矮墩墩的邋遢壯漢,只會講有限的幾句漢話。伊凡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他當仁不讓的上了路,從山林一直向外走到了最近的屯子裡。

  屯子裡駐紮了一大隊日本兵,自成一統的圈地建了兵營。達西挨過日本人的欺負,所以不肯靠近營門,只遠遠的指明了方向。馬老爺看清楚了,轉身對著達西拱手抱拳道了謝,隨即昂起頭清了清喉嚨,擺出一副如喪考妣的哭喪臉,一步一步慢慢走向了營門。

  賽維等人受過他的吩咐,此刻也是垂著頭。營門兩邊的日本兵看馬老爺造型奇特,滿腦袋都是捲毛,就瞠目結舌的盯著他瞧。他都走到營門口了,兩名日本兵才反應過來,當即大喝一聲。日本兵腳邊的大狼狗本來是在曬太陽打瞌睡,此刻隨著士兵的暴喝也起來了,對著馬老爺狂吠不止。

  馬老爺背了雙手,不抬眼皮的說了一句日本話,當即震住了兵與狗:「我是稻葉新之助大將派出的特使。我們的勘探小隊在距離本屯幾十里外的雪山裡,遭遇了滅頂之災。」 

  十分鐘後,他們見到了營中最有權威的犬神少佐。對於犬神少佐,馬老爺依舊是面如死灰,並且不甚客氣,直接要求他向天津軍部發電。犬神少佐有點迷糊,因為稻葉大將是華北方面軍的大將,而他犬神少佐是關東軍的少佐。馬老爺看出了他的迷糊,於是進一步的自報家門,沉著一張老臉自吹自擂,恨不能把自己抬到汪精衛陳公博的高度。

  一個小時後,犬神少佐親自往海拉爾軍部發去電報,而電報當天又轉去了新京總司令部。不過一夜的工夫,犬神少佐便接到了最新軍令。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凌晨時分,少佐派出營中一輛小汽車,要把馬家眾人直接送去海拉爾,還有一隊騎兵隨行做保鏢。馬老爺懷著滿腹主意,一宿沒睡。此刻在燈火照耀下,他板著臉往車裡鑽。一屁股在後排坐下了,他抬起頭吁了口氣,忽然一愣,隨即扭頭望向身邊。

  身邊沒有人。勝伊坐上了前方的副駕駛座。賽維在車外,還沒來得及往車裡鑽。

  馬老爺用力眨了眨眼睛,認定自己是產生了幻覺——方才在汽車後視鏡裡,他恍惚看到了馬俊傑。

  賽維帶著一身寒氣上了車,坐到後排中央。無心緊跟著也坐上了,坐上之後,他東張西望的抽了抽鼻子。

  賽維現在特別的愛他,一聽他有動靜,連忙問道:「是不是凍著了?」

  無心心不在焉的搖了搖頭。在進入車內的一瞬間,他彷彿嗅到了一絲陰寒氣息,可是車裡很乾淨,並無異常。

  關嚴車門坐定了,他從懷裡抽出了白琉璃留給他的銀腰帶。腰帶刻著蓮花紋路,通體黑得像煤。無心閒來無事,就用一塊粗帆布緩緩摩擦著銀腰帶,想要把它擦出本來面目。他一邊擦一邊看了賽維一眼,賽維近來由於吃了太多的肉和油,居然胖了。不但胖了,皮膚也糙了,然而透出一層血色,反倒看著比先前的模樣更生動。無心對她的要求一貫不高,因為感覺她是個刺兒頭。她要真出落成了美人,非得興風作浪不可。

  汽車拖著騎兵尾巴,從黑夜駛入黎明。馬老爺依靠車門假寐,賽維也枕著無心的肩膀睡了。無心收起了銀腰帶和帆布,閉上眼睛不言不動。前方的勝伊忽然大叫一聲,嚇得司機一哆嗦,卻是他做了個噩夢,驚著了。

  一行人抵達海拉爾之後,即刻登上軍用飛機。沒等馬老爺把下一步的計謀籌劃清楚,飛機已在天津東局子機場著陸。出了艙門走下舷梯,馬老爺略微調整了表情,從肅殺轉為惶恐。像個精神病人要發病似的,他一驚一乍的蓬著頭髮,莫測高深的直接去見稻葉大將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12
第一百二十七章、勾魂

  正如馬老爺的預料,稻葉大將被他玄之又玄的描述給震住了。

  他要發瘋似的哆嗦在大將面前,神情和語氣都是受過大驚嚇的模樣。一段地堡歷險記被他說得前言不搭後語,然而態度是非常的認真,認真的讓稻葉大將暗暗冒冷汗,幾乎懷疑馬老爺也被鬼魘住了,恨不能當場一把火燒了他。

  因為的確是死無對證了,所以稻葉大將暫時安撫住了馬老爺,轉而又去親自面見了賽維勝伊以及無心。賽維和勝伊謹遵父親的教誨,像兩隻絕望的病雞崽子一樣,伸著脖子駝著後背塌著肩膀,在稻葉大將面前有一句沒一句的胡說八道。稻葉大將問得急了,勝伊就閉上眼睛不言語了,賽維更有一點表演的天分,瞪著眼睛對著大將發呆。

  大將懷疑馬家的人全嚇出了心病,於是把注意力轉移到了無心身上。據他所知,無心是個陰陽師一流的人物,想必不該害怕鬼神。可是面對面的交談了一陣之後,大將很不舒服的閉了嘴。無心滿嘴鬼話,每一句都令人毛骨悚然;問他人事,他睜著一雙黑眼睛,卻是一問三不知。

  在大將一頭霧水之際,馬老爺又發了話,說要回家;還說此行千頭萬緒,他要回家休養幾日,順便把探險經歷寫成報告,呈給大將。

  大將,由於認為自己還可以從乾巴巴的馬家人身上榨出些許養分,所以沒有翻臉。既然不想翻臉,他便走了另一個極端,春風一樣向馬家眾人送了暖。馬老爺要回家,他就派出一輛汽車,把他眼中的四個精神病運往了北京。

  在從天津到北京的路上,無心坐在汽車後排的座位上,一邊慢慢擦拭著手中的銀腰帶,一邊狐疑的東張西望。

  汽車內總是殘留著幾絲地堡特有的陰寒氣息,可是在他目光所及之處,卻又並無鬼魂的蹤影。他犯了嘀咕,又不能對旁人說,因為無憑無據,隨便嚇唬人也不對。

  賽維知道大家雖然能回北京了,但遠遠沒到平安大吉的程度。歪著腦袋偎在無心肩膀上,她直著眼睛出了神。無心的手指很靈活,正在捏著一塊粗布摩擦蓮花紋路。賽維盯著他白裡透紅的指尖,心中茫茫然的想:「指甲修得真好。」

  半天過後,他們抵達了北京馬宅。

  他們總共也只走了一個來月,可出發時是秋季,馬宅還有秋菊紅葉裝飾著;如今頂風冒雪的回了來,進門之後便是滿目蒼涼。既然馬老爺並沒有死,那馬宅的規矩就不能變;留守的上下人等一起迎接出來。管家又偷偷的告訴馬老爺,說是四姨太和家裡的汽車伕私奔了,除了她自己的體己錢,旁的倒是沒捲走什麼。

  馬老爺點了點頭,對於四姨太興趣不大。馬宅前後依舊是不缺少日本兵,後花園子則是成了一處小兵營。四面八方都是眼線,馬老爺坐在書房內的寫字檯後,讓管家去把門關上。等到管家關門回來了,馬老爺把一張寫滿小字的信紙推到了他的面前。

  管家拿起信紙一瞧,臉上立時變顏變色。從馬老爺手中接過鉛筆,他拉把椅子坐下來,開始在紙上回應。

  與此同時,賽維和勝伊洗了澡換了衣裳,攬鏡自照,都認為自己很需要一番修飾。勝伊嫌天冷,想要打電話讓理髮匠登門服務。夾著電話簿子走到賽維屋裡,他和賽維討論了當下的摩登髮型,又說:「我可不想剪得太短,頭髮一短就不聽話。姐你呢?你還燙嗎?別燙了,你看你頭髮梢都燙黃了。」

  賽維摸著頭髮,正要回答,可是心思比語言變化更快:「無心呢?」

  勝伊伸手向外一指:「在我屋裡擦銀子呢。」然後他向賽維探了頭,壓低聲音問道:「姐,你說他怎麼不變模樣啊?」

  賽維也疑惑,輕聲答道:「我也發現了,他……他好像總是一個樣兒。」

  勝伊又道:「他是不是練什麼功夫練得走火入魔了?你看他的頭髮從來都不見長,臉上也沒鬍鬚。沒鬍鬚倒沒什麼的,我臉上也挺乾淨,可是無多有少,下巴和嘴唇上總該有幾根吧?我觀察過他了,他真的是一根毛都沒有。」

  賽維沉吟著答道:「也有一根鬍子都不長的人……比如五姑父。」

  勝伊點了點頭:「對,可能他像五姑父,年輕的時候臉很光溜,越老越糙。」

  賽維一聽就不樂意了:「去你的吧!」

  賽維和勝伊不聲不響的打電話叫了一名理髮匠,想要美化自己的形象。與此同時,無心趁著他們不留意,悄悄溜出院門,想要去找大太太佩華。

  馬宅太大,他雖然知道佩華是被打入冷宮的人物,但是冷宮在哪裡,他不知道。沿著道路走向僻靜處,他想佩華完全就是馬老爺手邊的一件擺設,而且還是一件失了寵犯了罪的擺設,一定享受不到什麼好待遇。

  然後他一抬頭,驟然和佩華打了個照面。

  佩華像一塊不帶滋味的面點心,平平淡淡的端莊著。無心正想著她,不料想著想著想出了個活人,就是一驚。而她站在青石板路上,對著無心微微笑了一下:「無心師父。」

  無心也一躬身:「大太太。我有話——」

  在他出聲的同時,佩華也開了口:「我有話——」

  兩人異口同聲的搶了話,隨即又一起收了話音。無心對著佩華一點頭:「大太太先說吧。」

  佩華低下了頭,輕聲問道:「無心師父,我想問問大少爺的事——大少爺回來了嗎?」

  無心沒有辦法把馬英豪的死訊說得婉轉動聽,所以在短暫的思索過後,他索性斬截答道:「他死了,是被手雷炸死的。爆炸前他和我在一起,讓我給你帶幾句話。」

  佩華本來就站得穩當,此刻聽了一個「死」字,越發紋絲不動,人都成了塑像。等到無心把馬英豪的遺言盡數轉述了,她低低的「哦」了一聲,彷彿脖子都僵硬了。

  像個小面人似的,她規規矩矩的站在寒風裡,也沒有眼淚,也沒有哽咽,單是站著。良久過後,她才慢吞吞的又問:「是……一下子就走了嗎?」

  無心很篤定的告訴他:「是,手雷厲害,一下子就走了。」

  佩華忽然晃了一下,抬眼望向無心,像個小女孩要求大人的保證似的:「不疼吧?」

  無心堅定的搖頭:「不疼。一秒鐘的事,覺不出疼。」

  佩華的一雙眼睛漸漸閃爍出了水光:「走之前……遭罪了嗎?」

  無心繼續搖頭:「沒有。」

  佩華對著無心淺淺一躬,聲音輕飄飄的:「無心師父,謝謝你。」

  佩華一步一步慢慢的往回挪,一直挪進了她的冷屋子裡。

  她在床上坐定了,眼淚在眼眶裡轉了幾個圈兒,最後風乾了,幹得眼珠都苦澀。

  她不叫人,老媽子也不出現。她一直坐一直坐,心裡就想她和馬英豪是怎麼認識的,怎麼相好的。馬英豪不是個好伺候的,脾氣也有點怪,時常對她不冷不熱。她心裡沒有底,真被他折磨透了。

  現在好了,再沒有人能折磨她了。

  光線黯淡的屋子裡,忽然緩緩現出了一個熟悉的小影子。佩華抬了頭,恍惚中看到了馬俊傑。

  「五少爺……」她喃喃的說:「你不是死在外頭了嗎?」

  馬俊傑若隱若現的站在暗中,對她發笑:「我死了,大哥也死了。媽,你要不要來?你來了,就能看見大哥了。」

  佩華夢遊似的扶著床柱站起身:「我能看見英豪?」

  馬俊傑站在可望不可即之處,笑得十分可愛:「大哥死了,你也去死,你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佩華的腦筋像是鏽住了,絲毫不能轉動。迷茫中聽了馬俊傑的話,她想馬俊傑說得有理,為什麼有理?不知道。反正自己得死,死了,就能看見英豪了。

  踩著凳子上了高,她亟不可待的將一條尼龍帶子掛上了床梁。腦袋伸進繩套裡,她把腳下的凳子一踢。兩隻腳本來還可以踩上床沿的,但是小鬼的話始終在她耳中迴蕩,讓她心甘情願的伸直了腿。

  馬俊傑虎視眈眈的等待著。佩華的魂魄剛一離體,就被他全吞噬了。

  無心躺在勝伊的身邊,摸著黑擦腰帶。馬家人多眼雜,他反倒要和賽維保持一點距離。

  他總感覺馬宅有鬼,而且不是善茬。可鬼在哪裡,他不知道。鬼彷彿無處不在,然而只躲著他。

  翌日清晨,馬老爺在床上聽聞了佩華的死訊。戴著他的繡花小帽墊坐起身,他先是下意識的罵了一句:「賤貨,還要鬧殉情嗎?」

  話音落下,他若有所思的發了一會兒呆,隨即猛的一拍手,臉上現出喜色。把他最信任鍾愛的大管家叫到臥室,他嘁嘁喳喳的好一番囑咐命令。而大管家出了臥室之後,立刻宣佈了老爺的旨意,要為太太大辦喪事,順帶著把凍在醫院裡的八姨太也一併捎上,再給死無全屍的大少爺和五少爺造個衣冠冢。

  馬家的人受著監視,但合理出入還是沒有問題。管家每天穿梭似的裡一趟外一趟,趁亂往外運出了大批黃金。黃金的終點站是上海。馬老爺有個老姐姐在上海。老姐姐對弟弟的感情,和媽媽對兒子也差不多,即便弟弟是個天怒人怨的貨色。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12
第一百二十八章、險境

  賽維見無心天天擦銀腰帶,就給他拿來了一盒牙粉,讓他用濕抹布蘸著牙粉擦,保準馬上擦成雪亮。無心隨口說道:「不用,我慢慢擦,反正閒著也沒事做,正好打發時間。」

  賽維描眉畫眼的站在他面前,手托著牙粉盒子想了想,感覺無心的回答有點不對勁。

  片刻過後,她放下牙粉盒子,對著無心露出的後脖頸抽了一大巴掌:「我在你眼前哪,你竟然閒著沒事做?」

  無心猝不及防,被她打得渾身一哆嗦,險些把銀腰帶扔了。仰頭望著賽維眨巴眨巴眼睛,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請坐?」

  賽維一屁股壓上了他的大腿,背對著他怒道:「我坐了怎麼著?我坐也是應當應分!你都是我的,何況你兩條腿!」

  無心把額頭抵上賽維的後背,一邊擦腰帶一邊附和:「隨便坐,歡迎坐。」

  賽維來了月事,身上冷,小肚子疼,導致性情異常暴躁,沒事還要找事,如今事情到了眼前,正合了她要發瘋的心意。無心算是落了網,被她狠狠揉搓了一頓。而賽維大耍威風,正是得意之時,管家忽然來了,說是老爺請二小姐過去說話。

  賽維一走,無心得了大赦。坐在椅子上靜靜的發了一會兒呆,他末了搖了搖頭,又嘆了一聲。

  馬老爺對賽維說了什麼,無人知曉。反正賽維天黑才回,進院之時談笑風生,是個興致很好的樣子。勝伊則是窩在自己的臥室裡蒙頭大睡,賽維讓他出來吃新鮮的巧克力蛋糕,他隔著一層棉被「哼」了一聲,悶聲悶氣的不肯動。

  賽維脾氣好的時候,是真好。隔著一張小炕桌,她問無心:「生不生我的氣?」

  無心切著蛋糕答道:「不生氣。」

  賽維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別生氣,我給你賠個不是,往後我再也不欺負你了。」

  無心抬眼向她一笑,低聲說道:「孩子話。」

  賽維怔怔的看著他,心中十分後悔,悔不該白天對他連打帶罵。

  無心在賽維房裡吃過蛋糕,因見天都黑透了,便要回勝伊房裡睡覺。穿過小院推開了西廂房的房門,他經過外面的小房間,進了裡間臥室。

  蛋糕太甜了,所以他摸黑站在窗邊桌前,輕手輕腳的給自己又倒了一杯冷茶。端著茶杯轉向大床,他忽然發現床上被縟凌亂,勝伊不見了!

  放下茶杯走到床前,他伸手一摸床邊位置,感覺還有餘溫。轉身大踏步衝出房屋,他迅速返回了賽維所在的東廂房。賽維正坐在梳妝台前,用小塊棉紙蘸了冷霜擦臉,忽見無心冒冒失失的闖進門來,她愣眉愣眼的起了身:「怎麼了?」

  無心停在門口:「勝伊晚上出去了?」

  賽維連忙否認:「他不是在房裡睡了一整天嗎?剛才我讓他起床吃蛋糕,他還不願意呢!」

  無心臉色一變:「臥室裡沒有他。」

  隨即他上前抓住賽維的手腕:「你不要落單,跟著我走。我們一起去找勝伊!」

  無心知道勝伊一定沒走遠,而賽維一邊往院外走,一邊高聲問丫頭看沒看見三少爺。冬夜嚴寒,丫頭們早都各回各位的歇息了,當然是一問三不知。接連幾日都是晴天,地上只有下午落的一層薄雪。賽維臨出門時提了一隻小花燈籠,燈籠裡面放著乾電池和小燈泡,是個玩具似的小玩意兒。藉著燈光仔細觀察了地面,她忽然「咦?」了一聲。

  無心順著她的目光望下去,發現地面上印了一個清清楚楚的人腳印,從形狀尺寸來看,正是勝伊所留。

  賽維驚訝了:「怎麼?他出門……沒穿鞋?」

  無心辨認了腳趾方向。勝伊的雙腳大概是帶著相當的熱度,以至於他腳下的冰雪先融化後結凍,起初的幾個腳印是特別的清楚。

  「我懷疑宅子裡還是不乾淨。」他壓低聲音對賽維說道:「好像有東西跟著我們,從山林一起回來了!」

  賽維沒出聲,只瞪著眼睛向他做了個口型:「鬼?」

  無心點了點頭:「可是我始終看不到它,它好像一直在躲著我!」

  賽維為了勝伊,是可以拚命的。此刻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鎮定情緒之後輕聲說道:「如果是它要害勝伊,恐怕見了你還是要躲藏的。我在前邊走,你偷偷跟著我,見機行事,好不好?」

  無心別無他法,只好答應。於是賽維亟不可待的轉了身,大致的辨清了方向之後,她心急火燎的邁開了大步。走出不遠,她忽然發現自己的目的地已經注定——只要不向兩邊花木叢中亂鑽的話,道路盡頭不就是花園了嗎?

  不祥的預感幾乎壓得她要嘔血。她提起一口氣開始小跑。小肚子裡像是兜了一塊生鐵,沉甸甸的脹痛;手腳也沒力氣,虛汗順著鬢角往下流。她只慶幸自己食慾還好,剛剛吃了一大塊巧克力蛋糕。

  小花燈籠像流星一樣掠過黑暗,賽維的速度越來越快,小跑在不自覺間轉成了狂奔。一個箭步越過橫在地面的一塊凸起山石,她落地之時腿軟了一下,感覺自己一腔的鮮血都被震下來了。

  寒冷的風颳過她的面頰,她像匹矯健的小母馬,一路跑得四蹄騰空。花園多麼的大,誰知道勝伊在哪裡?甚至誰又知道勝伊是否真的在花園?賽維連方向都不辨了,憑著直覺衝向河邊。小河對岸的山上修建了簡易房子,此刻房中漆黑,看守寶藏的日本兵也都睡了。一彎慘白的月亮斜在空中,在白月與黑山之間,她遙遙看到了勝伊的身影。

  勝伊就站在小河中央。

  賽維嚇得尖叫出聲——小河冬天是凍不實的,兩岸淺灘倒也罷了,河流中心永遠只是一層冰蓋。而半薄不厚的冰蓋,是承受不住一個成年人的!

  「勝伊!」她在河邊收住腳步,嘶聲的叫:「你瘋了?給我回來!」

  勝伊姿勢怪異的歪著脖子,歪到極致,彷彿頸骨將要折斷。似笑非笑的望著賽維,他的表情並不穩定,一時像勝伊,一時又不像。

  冰面起了咔咔的裂響。勝伊的身體忽然一傾,是一隻腳下冰面破碎,赤腳緩緩陷入了噴湧而出的冰水之中。不等無心出現,賽維丟了燈籠向前就跑。腳下的冰面不住的成片塌陷,她伸長手臂抓向勝伊,帶著哭腔狂喊:「手給我!手給我啊!」

  勝伊不為所動的望著她,一張面孔漸漸扭曲,複雜表情在他臉上交替閃現。一條手臂要抬不抬的動了動,他忽然輕聲喚道:「姐——」

  一聲過後,他倏忽間變了臉,卻是詭異的笑了。一邊笑,一邊笨拙的拖動雙腿,在塞維面前後退一步,避開了她的雙手。

  賽維沒有意識到他是在引誘自己深入,甚至沒有注意到腳下冰面已經徹底支離破碎。正在她進一步的要追逐勝伊之時,兩人之間的冰面忽然自下而上的受了衝撞。一個人影頂著水花一躍向上,一把揪住了勝伊的衣領,正是無心。

  手指點上勝伊的眉心,無心一邊畫咒一邊吼道:「賽維回去!」

  賽維六神無主的停住了,同時發現自己站在了一塊浮冰上,已經無路可回。勝伊落到無心手裡,瞬間軟得沒了骨頭也沒了意識。而賽維進退兩難的低下頭,就見漆黑水面上印著一彎殘月,以及一張頂熟悉的面孔。

  「老五!」她難以置信的抱了腦袋,兩條細腿失控似的抖戰:「老五?」

  在她出聲之後,馬俊傑的影子便消失了。

  無心把賽維和勝伊全救上了岸,周身濕透了,風一吹,一身衣裳立刻凍出了冰碴子。

  賽維帶著他急急的往回走,心想無心要凍死了,又想我如果再欺負他一次,我就不是人。

  進了院後,賽維沒有聲張,把人全趕進了自己住的東廂房。賽維做主,扒了勝伊的濕褲子,讓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昏睡。無心也洗了個熱水澡,換了一身乾淨衣裳。手裡托著一條大毛巾,無心對賽維問道:「你看到了馬俊傑?」

  賽維連連點頭:「我在水面看到了他的影子。就像倒影一樣,很清楚。」

  無心若有所思的擦著腦袋:「我也看到他了,他上了勝伊的身。」

  賽維勃然變色:「他——」

  無心繼續說道:「鬼上身不是大事,驅出去就是了。我只是不明白一點——他是怎麼來的。」

  他放下毛巾,抬頭望向賽維:「平常的小鬼,沒有力量作祟。馬俊傑剛死了不到一個月,怎麼可能——」

  他欲言又止的換了說法:「照理來講,他一出地堡就該魂飛魄散了。」

  賽維說道:「他……他可能和別人不一樣吧?你看他活著的時候也像個小鬼。可我們並沒有害過他,他為什麼要殺勝伊?他今天害了勝伊,明天是不是該害我了?」

  無心沒敢說「鬼怕惡人」四個字,怕賽維發飆,只說:「你還好。你比勝伊厲害,鬼也是欺軟怕硬的。」

  賽維給宅子前頭的馬老爺打了電話,有一說一,說得馬老爺面如土色。

  馬老爺失眠一夜,翌日起床定了主意,抄起電話聯絡上了稻葉大將。字斟句酌的交談一番之後,當天上午,一大隊日本兵開進了馬宅後花園。

  馬老爺打算讓日本兵的凶氣鎮一鎮馬俊傑的邪氣。而日本兵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妙用,他們只是分批下入地洞,搬運起了洞中古董。

  因為動作太小心了,導致他們的速度很慢。馬老爺遠遠的過去瞧了一眼,看他們從地洞中運出的全是大大小小的陶疙瘩。陶疙瘩並不能讓馬老爺動心,他素來喜歡直觀的刺激,比如鈔票的顏色,或者是金銀的光芒。

  第一部分報告書已經寫完,並且送到了稻葉大將面前,馬老爺計算著時間,認為自己還有十天半月的準備期,時間太多了,根本不需要。

  勝伊昏睡了一夜一天,最後在一個陰霾的傍晚醒了。

  他患了重感冒,兩隻鼻孔全不通氣,被鬼上身前後的事情,也記不得了。

  賽維也傷風了,並且腰酸肚子痛。裹著毛毯坐在床尾,她小聲說道:「勝伊,家裡不太平,我們真得快點走了。」

  勝伊打了個噴嚏,病怏怏的起身坐到了賽維面前:「時間定了?」

  賽維點了點頭,聲音輕成了耳語:「差不多。」

  勝伊又問:「帶無心吧?」

  賽維理直氣壯的答道:「當然帶。爸爸說等我們在昆明安頓好了,就舉行婚禮。」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12
第一百二十九章、復仇

  馬老爺用手捂著心口,獨自坐在大床上發呆。鎏金床柱反射了水晶吊燈的明烈光芒,馬老爺的臥室,素來裝飾得偏於輝煌。

  他是怕黑的,而在有大動作之前,又是格外的謹慎,甚至不肯叫個姨太太來陪睡。兩廂相加,導致他方才做了個噩夢。下意識的抬手摸向胸前,他摸了個空,想起自己護身的翡翠菩薩早送給伊凡了。

  曳地的厚呢窗簾,因為沉重,所以紋絲不動,讓馬老爺聯想起一面居心叵測的夾壁牆。掀起棉被下了床,他穿著繡花軟拖鞋來回走了幾圈,忽然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小兒子。煩躁的一撇嘴,他轉身繞到了床尾。床尾距離牆壁還有一大片空間,於是對著大床擺了一隻西式立櫃。立櫃門上嵌了一小塊裝飾用的梅花形玻璃鏡,他對著鏡子仔細審視了自己的面容——新剪過的捲髮挺服帖,而一張面孔,他自己認為,也並未見老。  

  用長長的小手指甲刮了刮鬢角,他披上白底藍花的睡袍,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一口慢慢喝了,他無端的嘆了一口氣,後背涼颼颼的,心情也低落。  

  「五個孩子,如今就剩了兩個。」他端著茶杯站在窗簾前,漫無目的的想:「政治生命也將要徹底結束了。」  

  他突然想哭,一邊想哭,一邊暗暗的驚訝,不知道自己的傷感是從何而來。他的頭腦素來是條理分明,一生不知衝動為何物。  

  慢慢的把茶杯放到桌上,他腦海中浮出了一個新念頭:「活著沒意思啊!」

  蒼涼的長嘆一聲,他對著虛空點了點頭。想起自己將要背井離鄉,還不知道能不能平安跑出日佔區。跑不出去,必定是死路一條;跑出去了,也無非是養老。沒意思,真是沒意思。

  馬老爺把雙手插進睡袍口袋裡,含著一點眼淚緩緩的踱,想自己死了倒比活著更享福。末了靠著床尾欄杆站穩了,他一抬頭,又從梅花鏡中看到了自己。  

  眼中的淚光讓他驟然震驚了,他心思一動,立刻做了反省:「我在胡思亂想什麼?」  

  然後他打了個冷戰,關燈上床去了。  

  燈光一滅,富麗堂皇的臥室立刻墮入黑暗。梅花鏡中浮現出了馬俊傑的面孔,他的臉上沒有表情,一雙眼睛斜出去,盯著鏡子裡的大床,以及床上的馬老爺。  

  馬老爺沒睡好,凌晨就起了床。下地之時他忽然打了個冷戰,就像被寒風吹了光身子一樣,汗毛豎起一大片。       吃飽喝足之後,他裹著貂皮褂子去了後花園,遙望小河對岸的動靜。小河對岸的日本兵換了一批,其中有好些便裝人物,乾乾淨淨架著眼鏡。士兵們也全戴了白手套,晝夜不停的入洞出洞。馬老爺看了良久,末了發現他們在搬石片。  

  馬老爺掐指一算時間,認為此刻稻葉大將對自己沒起疑心,家裡的日本兵們也正把精力全放在陶疙瘩和石頭片子上,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馬老爺把賽維叫到面前,父女二人關了房門,做了一場秘密的長談。出了馬老爺的書房,賽維回到自己院裡,開始悄悄的收拾體己——她和勝伊兩人的私房錢,全由她一人代管了。  

  無心坐在一旁,先是靜靜的擦腰帶,擦著擦著犯了嘀咕,偷偷去看賽維。賽維忙死了,他卻閒死了,這可不是個好形勢。萬一賽維意識到了,很有可能大發淫威。  

  賽維說話不算數,昨天又欺負了他,完全不佔理,還做獅子吼。無心也說不上自己是更愛她還是更怕她,反正目前看來,他不是很敢獨自坐在賽維身邊。  

  賽維留意到了他的窺視,忙裡偷閒的向他一笑,然後手裡托著個小算盤,唸唸有詞的進行計算。算著算著,她轉向了無心:「你總看我幹什麼?我不用你陪,你如果坐著無聊,可以找勝伊玩;勝伊不是剛收到了一沓子新雜誌嗎?你向他要幾本去。」

  無心聽她和聲細語,戒備心立刻就放下了:「不用管我,我坐得住。」  

  賽維湊過來,很親暱的兜頭摸了他一把。  

  賽維避著外人的耳目,做賊似的忙了兩天,最後收拾出一隻粽子似的小皮箱。到了這天傍晚,她抄起內線電話,打到了馬老爺的書房。因為害怕電話已經受到監聽,所以她打了暗語,只說勝伊的感冒徹底好了,晚上想吃烤鴨子呢。

  馬老爺的聲音有些微弱,然而言語很清楚,說是廚子手藝不行,讓管家出門去把烤鴨子買回來吃。  

  賽維聽了馬老爺的回答,登時安了心。掛斷電話之後,她對圍在一旁的勝伊和無心低聲說道:「管家馬上要出發了。我們還是按照原計畫,夜裡走暗道。」  

  勝伊又恐慌又興奮的搓了搓手:「姐,好刺激哦。」  

  賽維沒理他。一隻手搭在電話聽筒上,她不知怎的,很想再給馬老爺打個電話。可是打通了也無話可說,還可能引起父親的誤解,以為她這裡出了什麼意外。  

  與此同時,馬老爺手握聽筒,正在滿頭滿臉的冒冷汗。他剛剛把管家打發走了,照理說一切都在按照計畫進行,簡直堪稱天衣無縫,可他身上一陣一陣的發冷,眼角餘光總像是能瞥到人影——然而扭頭再去細看,卻又什麼都沒有。  

  他沒有食慾,讓僕人把晚飯端到臥室裡去。坐在窗前的小桌子邊,他端起飯碗,沒滋沒味的往嘴裡扒了一口米飯。米飯含在嘴裡,硬是嚥不下去,因為一顆心怦怦亂跳,跳得連章法都沒有了。  

  視野邊緣的影子又出現了,他故意的不看,可是雙手不受控制的抖個不停。筷子在碗沿磕出一串細碎的聲響,他低頭張嘴,把米飯吐回了碗裡。屋子裡一定有古怪,他想,家裡放著個半仙呢,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放下碗筷站起了身,他想打電話把無心叫過來。可就在他走向之時,頭頂忽然響起滋啦啦的電流聲音,緊接著吊燈熄滅,屋中立時就黑透了。  

  馬老爺不敢耽擱,想要去叫僕人檢查電路。大踏步上前拉開房門,他猛的頓住了腳步!  

  走廊裡也黑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而馬俊傑歪著腦袋,就站在他的面前。  

  馬老爺顫著聲音開了口:「你……」  

  馬俊傑陰惻惻的一笑,一個腦袋慢慢的正了過來。  

  馬老爺一手扶了門框,一手摁了胸膛,身體開始往下溜。極度的恐懼讓他的聲音變得又高又尖:「你……」

  此刻,走廊兩邊的無盡黑暗中,現出了一張又一張熟悉的面孔。枯瘦的婦人,是被他關起來活活餓死的前頭大太太,大太太身邊跟著的,是馬英豪和佩華。後方一片鮮豔光彩,正是盛裝的四小姐和五姨太。心寬體胖的二姨太伴著一具無頭的身子也出現了,無頭的身子是誰?馬老爺瞪大眼睛辨認出了,是一貫奇裝異服的八姨太!

  在益發劇烈的心跳之中,馬老爺聽到自己的聲音顫抖著響起:「我不怕你們。我……不怕……你們。」

  幾分鐘後,宅子裡的電工接起了燒斷的電線。僕人們把剛翻出來的蠟燭又放了回去。主人一直沒有召喚,他們樂得休息。有人惦記著馬老爺臥室裡的殘羹剩飯,想去收拾,但是臥室緊關著門,他們不敢妄動,只好姑且算了。

  到了夜裡八九點鐘了,賽維穿得整整齊齊往院外走。將睡未睡的老媽子見她捧著一大摞物事,彷彿是很沉,便要去幫忙。她一扭身躲開了,又道:「我給爸爸送書去,一會兒回來,你們可別忘了給我留著門。」

  老媽子答應了,而賽維走出不遠,轉身又折返回來,大聲喊道:「勝伊,來幫個忙呀,我抱不動了!」  

  勝伊推門跑了出來,沒說什麼,腳不沾地的隨著她快走。及至走遠了,勝伊低聲說道:「姐,我把手錶給無心了。他看著時間呢,至多比我們晚到五分鐘。」  

  賽維點了點頭。大夜裡的,三個人一起拎著箱子往外走,看著會令人生疑,所以只好分批行動。他們先走,無心隨後找個藉口再追出來。

  賽維有力氣,捧著偽裝過的皮箱行走如飛。片刻過後到了前頭樓裡,她見樓下只有一名僕人值更,便故作無意的開口問道:「爸爸睡了嗎?」  

  僕人恭而敬之答道:「好像是睡了,一直沒叫過人。」  

  賽維做出很活潑的樣子,一蹦一跳的往上走:「我瞧瞧去!」  

  勝伊一言不發,隨著賽維三步兩步上了二樓。二樓走廊裡只亮了幾盞壁燈,賽維停在馬老爺的臥室門前,對著勝伊一使眼色。勝伊知道她騰不出手,於是上前敲響了房門:「爸爸——」  

  房門一敲即開,原來並未上鎖。寬敞臥室裡一片漆黑,燈也沒開。賽維大膽的把手中箱子拎住了,因為對於父親的臥室也不熟悉,所以伸手摸了摸兩邊牆壁,並沒有摸到電燈開關。不過藉著走廊內的昏暗光線,她依稀看到了床上的人影——馬老爺背對著他們,正在側臥著睡覺。  

  賽維疑惑極了,心想父親此時絕對沒有睡覺的道理,即便是打盹兒也不應該。把手裡的皮箱和用來遮掩皮箱的雜誌一起交給了勝伊,她走到床前,見馬老爺穿著長袍馬褂,腳上皮鞋都沒脫,不是個正經大睡的模樣。  

  微微彎下了腰,她試探著喚道:「爸爸?」  

  馬老爺一動不動。  

  勝伊把雜誌隨手放在桌上,拎著皮箱也湊上去了:「姐,爸爸睡著了?」  

  賽維伸手去拍馬老爺的手臂:「爸爸,醒醒啊,時間到啦。」  

  馬老爺躺得很穩當,並不肯隨著她的拍打而起反應。賽維急了,正要把他強行扳個仰面朝天,不料身邊的勝伊忽然輕聲喚道:「姐!」

    賽維扭頭看他:「嗯?」  

  勝伊蒼白著臉,一隻手顫巍巍的抬起來,指向了床尾立櫃上的梅花鏡。賽維順著方向一望鏡子,登時也怔住了。 居高臨下的梅花鏡照出了大床的全貌。

    背對著他們的馬老爺翻著白眼,正在獰笑!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BloomCaVod

LV:9 元老

追蹤
  • 984

    主題

  • 1008918

    回文

  • 3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