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鬼怪] 無心法師 作者:尼羅(全文完)

 
BloomCaVod 2017-12-6 19:17:0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9 84777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13
130、逃出生天

  賽維張大了嘴,卻只在喉嚨裡發出了細細一聲哀鳴。抬起手臂狠狠的把勝伊掃到自己身後,她慌亂的想要後退。然而為時已晚,床上的馬老爺似乎專在等待他們肝膽俱裂的這一刻。猛然起身向外一撲,他直挺挺的伸出雙手,緊緊掐住了賽維的細脖子。   

  勝伊怕到了極致,反倒一聲不吭。咬緊牙關舉起皮箱,他繞過賽維走到床邊,瞪圓了眼睛去砸馬老爺的腦袋。砸過一下,他運足力氣再砸。皮箱裡面襯著鋼鐵骨架,比板磚更堅硬更有份量。馬老爺的脖子「咔嚓」一歪,彷彿是骨頭受了損;然而雙手仿若鉗子一般,已經掐得賽維伸了舌頭。   

  勝伊忘記了叫,甚至連呼吸都停住了。他想姐要被爸爸掐死了,他一下又一下的猛砸馬老爺的腦袋,直到馬老爺的腦袋都變了形。賽維雖然到了生死關頭,卻還保留著一絲清明神智,兩隻手亂揮亂舞的撥著勝伊,她翻著白眼做口型,要讓勝伊去找無心。

  正當此時,無心到了。

  無心進門時,誰也沒有聽到聲音,唯有賽維感覺合在自己頸上的雙手似乎略鬆了一下。她趁機握住馬老爺的雙手手腕,拼了命的想要掰開。可是未等她開始用力,一隻手擦著她的頭髮伸向前方,將一張紙符貼上了馬老爺的眉心。馬老爺一仰頭,竟是張嘴露齒要咬人——不咬無心,他向前去咬賽維。   

  無心用手掌摀住了他的嘴,不讓他向前靠近賽維。賽維咬牙切齒的扯開了他的雙手,喘著粗氣接連後退了好幾步。勝伊扶住了她,同時聽到無心開了口:「五少爺,沒完了?」   

  紙符的效力顯現出來了,馬老爺跪在床上不住的挺動,彷彿是要向上突破什麼。而無心繼續問道:「告訴我,你是怎麼逃出地堡的?只要你實話實說,而且保證以後不再害人,我就放你一條生路!」   

  馬老爺的眼皮開始劇烈地抖,無心的手掌貼在他的嘴上,清楚的察覺出他已經沒了氣息。   

  「我……保……證……」馬老爺回答了,聲音單薄,正是馬俊傑的孩子嗓門。   

  賽維和勝伊聽在耳中,嚇得面無人色,同時看到無心背過了一隻手,竟然正在倒握著一把鋒利匕首。刀刃切進皮膚,他已然是攥了一手的鮮血。   

  無心不動聲色,伸向前方的手緩緩離開了馬老爺的嘴唇。兩根手指夾住對方眉心上的紙符,他低聲說道:「畢竟是父子一場。我放你走,你也給你父親留具全屍吧!」   

  然後他緩緩揭下紙符。隨著紙符的移動,馬俊傑的鬼影漸漸脫離出了馬老爺的身體。眼看紙符就要徹底離開馬老爺了,無心忽然扔了匕首,抬起血手在紙符上刷刷點點又畫一道,隨即把血符對著馬俊傑一揮。血符平展如刀,所過之處一片空寂,馬俊傑瞬間消失了。   

  馬老爺的屍首頹然倒在床上,依舊是死不瞑目的獰笑著。無心用血手攥住紙符,回身對著賽維和勝伊說道:「今天有靈感,畫符畫得好。馬俊傑已經被我收服了,接下來該怎麼辦?」   

  賽維的頭腦一片空白。馬老爺一死,她簡直沒了主心骨。做過幾次深呼吸後,她顫慄著答道:「有暗道……我們走暗道……」   

  暗道的確是有的,就在馬老爺床下。馬老爺的臥室位於二樓,可是因為當初建造時花了大心思,用了各種障眼法,竟然能夠向下修出一條不顯山不露水的地道。   

  拖出床下一口最大的箱子,賽維還記得上次馬老爺在向自己介紹出逃計畫時,曾經說明了所有細節。箱子下面的地磚是活動的,掀開地磚會看到一口井,井壁伸出長長的鐵梯。沿著鐵梯一路向下,落了地之後就沿著甬道走。   

  地磚撬開了,果然是有鐵梯。三個人絡繹下去,腳踏實地之後,也果然是見了甬道。賽維打開了手電筒,彎著腰往前走。甬道四壁修得粗糙,只用石板砌出了兩邊的牆。據說修暗道還是馬老爺的父親的主意。賽維的爺爺一直活在馬家的傳說之中,活著的時候,人送外號老瘋子。   

  甬道太長了,三個人像三隻鬼,一聲不吭的低頭走。前方的賽維忽然問道:「爸爸沒了,我們還要去投奔姑母嗎?」   

  勝伊跟在後方:「爸爸都把財產藏到姑母家裡了……」   

  賽維回頭看了他一眼:「如果沒有財產的事情,我也不問你。爸爸在,一切都好說;爸爸不在了,姑母對我們又有幾分感情?如果我們去見了她,她會不會把我們賣給日本人?」

  然後她目視前方,再不需要任何意見。   

  三個人在地道里走了足有一里地遠。地道盡頭豎著梯子,他們一個接一個往上攀登,末了在一戶小四合院內的枯井口見了天日。四合院內守著馬宅的管家——小院算是馬宅隔街的鄰居,常年鎖著。管家傍晚偷偷進了院,一直在等待主人出現。   

  管家和馬老爺挺有感情,聽聞馬老爺歸了西,他恨不能一頭紮進枯井裡;再問是怎麼死的,賽維低聲答道:「好像是……嚇死的。」   

  管家嚇了一跳:「嚇死的?」

  賽維正視了管家:「不能再回家了,家裡有鬼。」   

  管家顫巍巍的伸出一個巴掌:「是……五少爺?」   

  賽維點了點頭:「是。」   

  管家捂了嘴,不敢再言語了。   

  賽維和勝伊隨著管家進屋休息,兩人全都鎮定得過了分。無心獨自蹲在門前台階上,心想人有了喜怒哀樂的情緒,還是發散出去的好。賽維和勝伊明明受了大驚嚇,可是轉眼之間就成了滿不在乎的模樣。他不希望他們落下心病,他們落下了心病,還不是饒不了他?   

  將近黎明的時候,天色黑得像墨一樣,然而遠近起了雞啼,陽氣上升,陰氣下沉。無心擦了一根火柴,用火苗燎了手中血符的尖端。血符成了紫黑色,裡面封著馬俊傑的魂魄。當然,也有小健。可惜一團火燒過去,無論是誰,都要魂飛魄散了。   

  血符燃得很慢,火苗似有似無。無心仰著臉往漆黑的虛空中看,就見零碎的魂魄像一抹抹五顏六色的光芒,飄飄忽忽的四散開來。「死」可真是了不得,正邪好惡全被它一筆勾銷。生者縱有千本賬,對於死者來講,卻是根本不算數。怪不得都說死者為大,死者的確是大。   

  不知道馬俊傑吞噬了多少人的魂魄,在無心的眼中,四面八方都是微光。身後房中忽然有了動靜,是賽維和勝伊走了出來。

  火苗燒到了指尖捏著的紙符最後一角,他鬆了手,回過頭。   

  賽維和勝伊依然很鎮定:「無心,我們走。」   

  雖然旅途少了馬老爺,但是計畫不受影響,餘下的三個人加上管家,還是成功的溜出了北京城。   

  賽維和勝伊顯然是沒有威力去約束管家的,南下的路剛走到一半,管家就自行溜了。而受驚的後果顯現出來,賽維發作了無人能治的疑心病,認定姑母會對他們謀財害命;勝伊則是拒絕觸碰一切外人。乘船的時候水手拉了他一把,他厭惡得當場大叫一聲。上船之後掏出手帕,他幾乎把自己手上的皮膚搓下一層。   

  抗戰六年,從淪陷區到大後方,地下的交通網已經是相當的完善。賽維在疑心病的驅使下東一頭西一頭亂走,本來說好要去昆明的,也不去了,轉而要去重慶。誰也管不了她了,她自封為一家之主,勝伊自然是沒有發言權,無心也必須聽她的話。   

  無心耐著性子,受了氣也忍著,心想自己至少得忍到姐弟二人安頓下來。還是那句老話,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哪怕姐弟二人目前宛如兩位變態。目前賽維難伺候的程度,僅比白琉璃好一點點。無心暗地裡撥著算盤,心想眼下的生活樂不抵苦。實在不行的話,自己還是孤身流浪去吧。   

  經過了小半年的顛沛流離,在翌年的暮春時節,他們終於到了重慶。   

  重慶作為戰時陪都,半個國的人都湧來了,又經營建設了好幾年,自然別有一番繁華氣象;而且日軍的轟炸也停了,在重慶過起日子,倒是堪稱太平。   

  賽維的小皮箱已經空了一小半,但還是有錢。城市外圍開闢了許多花紅柳綠的新村,她就在村裡租了一套很體面的房子。房子雖是一層的平房,但是造得漂亮,頗有西洋風格,裡外五間,十分夠住。門外用小柵欄圍了個綠草如茵的小院子,院中還種著幾株碧桃。   

  無心吭哧吭哧的幹活,把房屋內外都打掃乾淨了,臥室裡的被縟也都鋪整齊了。賽維小半年來第一次真心實意的露出了笑模樣。家裡連鍋碗瓢盆都沒有,她帶著勝伊出去一趟,買回了大包小裹的滷菜點心,以及兩瓶酒和一摞瓷碗。當天晚上,三個人好漢似的圍著圓桌子坐了,賽維倒了三碗酒:「從今開始,我們就算重生了!」   

  勝伊美滋滋的笑,無心則是環視四周,認為自己總算是很對得起他們了。該來的遲早要來,他端起碗抿了一口酒,心想自己有話還是得說。再不說就該上床睡覺了,他不能永遠讓賽維糊裡糊塗的和自己躺在一個被窩裡。

  「賽維,勝伊。」他開了口:「我有話要說。」   

  賽維和勝伊叼著滷雞翅膀轉向了他,異口同聲的問道:「嗯?」   

  無心放下瓷碗,低聲說道:「我有個秘密,想要告訴你們。」   

  賽維很少看他如此鄭重,不禁捏著翅膀提起了心:「秘密?」   

  無心抬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勝伊,然後說道:「其實……我不是人。」   

  此言一出,四座寂靜。良久過後,勝伊吐出嘴裡的細骨頭,遲疑著開了口:「無心,你為什麼要罵自己?你是不是對我姐變心了?」

  賽維把啃剩一半的雞翅膀往桌上一扔,面紅耳赤的瞪著無心,翕動鼻孔直喘粗氣:「別跟我打馬虎眼。你說你到底是怎麼個意思?你又看上誰了?你說你不是人就算了?我告訴你,沒完!」   

  抄起桌邊的手帕摁下了眼角呼之慾出的眼淚,賽維帶了哭腔:「你說咱們三個,多不容易啊。都他媽死絕了,就活了咱們三個。現在剛剛安定了,你可好,跟我耍花花腸子。怎麼著,是不是看我倒搭不值錢?還是嫌我沒了爹,不能養你做闊姑爺了?」   

  無心聽得張口結舌,發現自己的意思被姐弟二人弄了個滿擰:「不是,我沒起外心,我也沒看上誰。我……我這幾天一直在幹活,我哪有時間看人啊?你們誤會了。」   

  勝伊板著臉,定定的看著他:「那你是什麼意思?」   

  無心很為難的吸了口氣,感覺怎麼說都不準確:「我的意思是說……我是個……妖怪。」   

  話音落下,四座又是一片寂靜。   

  勝伊的臉上漸漸浮出笑容,笑到最後繃不住了,他「嗤」的出了聲:「你的英文名字是德古拉嗎?」   

  賽維也笑了:「今晚是月圓之夜,你必須變個狼人給我瞧瞧。否則我們可不承認你是妖怪!不變狼人,變個大尾巴狐狸也成!」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13
131、賽維的思想

  賽維和勝伊哈哈大笑,笑得連滷雞翅膀都捏不住了。笑著笑著發現不對勁,因為無心沒有跟著他們一起笑。   

  賽維漸漸的收住了笑容,對無心說道:「別鬧了,你怎麼不吃啊?」   

  無心穿得單薄,此刻低頭解開裡外兩層衣扣,他袒露出胸膛,然後拉過了賽維一隻乾淨手,貼到了自己的心口上。   

  賽維臉紅了:「幹什麼?」   

  無心抬頭望著她:「賽維,對不起,我真的……是個妖怪。」   

  賽維扭頭吐出一根雞骨頭,同時發現自己掌下沒有心跳。   

  她以為自己是摸的位置不對,所以扔了滷雞翅膀擦了擦手,雙手拍上去左右來回的摸。勝伊見狀,莫名其妙:「姐,你找什麼呢?」  

  賽維遲遲疑疑的看向無心:「你……你的心呢?」   

  然後她抬手去按無心的脖子兩側,要找動脈。脖子兩側很安靜,薄薄的皮膚下有骨有肉,就是沒有一跳一跳的大血管。  

  她的手開始哆嗦了,坐直身體又拉過了無心的雙手。兩隻腕子也分別診過了,沒有脈搏。   

  手背貼了貼無心的額頭,溫度是有的。可是手指向下移到鼻端,卻是沒了呼吸。她忽然想起無心總是很靜,又想起自己在最初和他相識的時候,就看他像一隻又野又馴良的獸。可縱算他不是人,也不對勁。獸也該是活生生的,可無心並非如此。驟然起身退了一步,她顫聲問道:「怎麼回事?你死了嗎?」   

  未等無心回答,勝伊搶了話:「姐,你瘋啦?」   

  賽維面對勝伊,抬手指向無心:「他、他、他沒有心跳也沒有呼吸……他死了。」   

  勝伊知道賽維不是大驚小怪的人,不禁也跟著站起了身。試探著伸出一隻手,他效仿賽維,也把無心從上到下摸了一遍。摸完之後他退了一步,又退一步,瞪著無心不說話。   

  無心自己低頭系好扣子,隨即也想起立。不料他剛一欠身,賽維和勝伊便一起跌跌撞撞的撤出老遠。無心知道他們是要怕自己躲自己了,便很識相的緩緩站起,慢慢走到了房門口:「你們別怕,我不會傷害你們。」   

  賽維蒼白著臉,喃喃說道:「我們早就看你不對勁……知道你不會傷害我們,可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變的?」  

  無心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總也不老,總也不死,很多很多年了……我想我應該是個妖怪。」   

  然後他小聲說道:「讓我在後面的屋子裡再住一夜行嗎?如果你們怕我,我明早就走。」   

  賽維和勝伊一起成了木雕泥塑,看著他不言語。而他沒有等到回答,就轉身去賽維臥室收拾了自己的旅行袋,鑽進了後面清理出的小儲藏室。   

  賽維關了門。自顧自的坐在椅子上,她嘆了一口氣,低頭望著桌上零零落落的幾根雞骨頭。幾大包的滷菜,還沒有打開,可是誰又有心思再往嘴裡吃喝?   

  「一百年也沒一遭的事兒。」她輕聲開了口:「讓我給遇上了。」   

  端起瓷碗喝了一口酒,她神情痛苦的哈出一口酒氣:「我演了大半年的聊齋,說出去誰能信?」   

  勝伊靠牆站著,小聲問道:「姐,怎麼辦啊?他不是人,你還愛他嗎?」   

  賽維出了半天的神,末了答道:「我愛他。我看過了他,再看別人就都看不上了。」   

  勝伊囁嚅著點頭:「是,他性格好,心地也好。他一直保護我們……你欺負他,他也不鬧脾氣……」   

  賽維把雙腳踩上凳子橫樑,賭氣似的抱了膝蓋,垂著腦袋咕噥道:「他還好看呢。身邊的人,我就沒見誰長得比他更好。」   

  勝伊忽然「咭」的笑了一聲:「姐,你聽見了嗎?他說他不會老,也不會死。」   

  賽維依然垂著頭:「聽見了,誰知道是真是假。千年王八萬年龜,難道他是烏龜王八修煉成精了?」   

  勝伊的心思轉移了方向:「他要真是永遠不老,姐,你就佔便宜了。」   

  賽維聽弟弟說話東一句西一句的,忍不住也是一笑。笑了一下之後不笑了,她低聲說道:「我什麼都想到了,你當你姐我是個傻的?我不傻,我都想到了。將來的日子怎麼過,他不老實了我怎麼降服他,我都想齊全了。可我想天想地,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是個——」   

  她欲言又止的把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直勾勾的望著前方怔了一陣,接著又道:「人算不如天算。」   

  賽維不睡覺,對著一桌子滷菜長久的發呆。她自認為是被狐狸精魘住的書生,雖然對狐狸精也怕,但是只要狐狸精自己不逃,書生是不忍放手的。   

  勝伊也沒了主意——他素來是見了男子就煩,難得能對哪位同性產生好感,尤其同性的身份還是自己的姐夫。賽維若是真把無心趕走了,他不能阻攔;可是賽維必須負責給他再找個同樣成色的新姐夫,否則他就不同意賽維結婚。   

  與此同時,無心在儲藏室裡打了個地鋪,倒是躺得很安然。他盤算好了,如果賽維勝伊不肯要他,他就去川邊混混。反正是個漫無目的,走走逛逛也不錯。在過去的大半年裡,他算是過足了和人親近的癮,在接下來的三年五載內,他都能安安穩穩的孤獨生活了。   

  心安理得的閉了眼睛,他枕著自己的旅行袋睡著了。一覺醒來,他把地上的鋪蓋捲好,想要送回原位。然而伸手一推房門,他抱著鋪蓋見到了賽維和勝伊。   

  賽維和勝伊都頂著兩隻黑眼圈。賽維看他抱孩子似的抱著一卷子被縟,便低聲問道:「睡好了?」   

  無心摸不清她的虛實,於是只點了點頭。   

  賽維又問:「你想走嗎?」   

  無心向她微笑了:「聽你的。」   

  賽維忍住一個哈欠:「別走了。」   

  無心沒想到她會如此痛快,居然真敢留下自己。不置可否的望著賽維,他類似一名飽足的老饕面對了滿桌盛宴。吃,已經飽了,毫無食慾;不吃,又捨不得,因為幾十年也遇不上一頓。   

  賽維在凌晨時分做下決定,隨即就困得東倒西歪。勝伊一直陪著她,此刻抬起千斤重的眼皮,也說:「別走了。反正你不傷人,留下也沒什麼的。別走了,大家一起過吧。」   

  賽維認為勝伊補充得很全面,自己無話可說。忍無可忍的掩口打了一個大哈欠,她半閉著眼睛對無心說道:「我們要睡了,早飯你自己吃吧。」   

  無心眼看他們要走,忽然想起自己有所遺漏:「賽維,還有一件事。」   

  賽維抬頭看他:「啊?」   

  無心湊到她耳邊低語了幾句。賽維聽了,倒是不甚在乎:「我本來就不喜歡小孩子,煩都煩死了。將來勝伊結了婚,從勝伊家裡過繼一個就行。」   

  無心聽了她的回答,始終是感覺不對勁,所以想要老調重彈:「可是我不會老,將來……」   

  賽維擺了擺手:「將來就算我是老牛吃嫩草,可我也不白吃啊。男女要平等就徹底的平等,男人可以討年輕的太太,我也可以嫁年輕的丈夫。我並不比男人差什麼。嫩草嘛,男人吃得,女人也吃得。再說我現在還小著呢,要老也是以後的事情。」   

  話音落下,她哈欠連天的走了。勝伊閉著一隻眼,貓頭鷹似的看了他一眼,也跟著走了。

  無心看賽維是困糊塗了,所以沒有追著她深談。賽維的思想還是簡單了,她可以不在乎,但將來她的親人、她的朋友,也能跟著她一起不在乎嗎?  

  無心怎麼想,怎麼感覺事情沒完。洗漱過後出了門,他雙手插在衣兜裡,沿著石階路向上慢慢的走。山城的道路起起伏伏,他漸漸走不動了,就轉向了路邊一家下江麵館。麵館很簡陋,屋簷長長的伸出去,簷下還擺著桌椅。大清早的,食客已經很多,無心在館子裡面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了,一邊等著吃麵,一邊百無聊賴的往窗外望。忽然間,他一挑眉毛,懷疑自己是看到了趙半瓢。   

  就在街道的對面,一個穿著舊花布襖褲的利落婦人坐在路邊,正在低頭打開木箱,從裡面向外一盒一盒的掏出香菸。偶爾的一揚臉一轉頭,無心看得清楚,見她黑油油的頭髮粉撲撲的臉,可不就是趙半瓢?   

  和半年前相比,趙半瓢顯歲數了,左耳根下面還有一道長長的疤,幾乎從脖子延伸到面頰,差一點就破了她的相。擺好她的香菸攤子之後,一名飽餐了的食客橫穿街道,到她面前要買香菸。她抬頭對人一笑,手腳麻利的收錢找錢,眼角眉梢全是精神,手指尖兒都帶著力氣。   

  無心雖然不知道她還能不能認出自己,但是不敢再看了,因為有點怕。對趙半瓢的怕,和對賽維的怕,不是一種怕。悶頭吃了一大碗麵,他會賬起身,不知怎的,很不好意思,低著頭溜出麵館回家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14
第一百三十二章、賽維的愛情

    賽維在安居之後,立刻就交了一大隊女朋友。

    她所住的新村,房屋全都整潔美麗,鄰居們也都平頭正臉。世界戰局越來越明朗,鄰居們既然認定勝利指日可待,便全都有了娛樂的心思,附近的幾幢豪宅裡面,幾乎天天都有舞會。賽維服裝奢華,出手闊綽,三下五除二的就折服了週遭的太太小姐們。隔三差五的,她也請朋友們到家裡來喝下午茶。家裡已經雇下一名二十多歲的伶俐女僕,乾乾淨淨,很能張羅。在慵懶的午後時分,仕女們坐在馬家的碧桃花下薄紗窗前,喝喝茶聊聊天,無論如何都是一種雅緻的享受。  

    賽維並沒有去辦理法律上的手續,直接宣稱無心是自己的丈夫。旁人見了賽維那種頤指氣使的派頭,立刻認定了馬女士之夫是位吃軟飯的小白臉。  

    無心不理會,在微微陰霾的午後,他素來是坐在臥室窗前的沙發椅上,低著頭擦他的銀腰帶。銀腰帶已經被他擦亮大半,如今看起來正是半黑半白。偶爾想起死在地堡裡的白琉璃,他並不動心。白琉璃和賽維一樣,都會時不時的讓他鬧頭痛。白琉璃更惡劣一些,但他個男人,自己忍無可忍了,可以欺負他一下。  

    他是不能去欺負賽維的,他要是真使了壞,賽維一定抵擋不住。  

    賽維教他學跳舞,跟著留聲機在家裡前一步後一步的轉圈走。走著走著就不走了,賽維一把摟住了他,閉著眼睛靠在他胸前,半晌一動不動。一隻手慢慢的從他後背往上走,走到後腦勺再往下滑。賽維的指尖拂過他的鼻樑嘴唇下巴,最後拍了拍他的臉:「無心,你白天怎麼不理我?」  

    無心想了想,在滿鼻子的香水味中答道:「白天我沒有見到你,你不是晚飯前剛回來嗎?」  

    賽維笑了:「詐你一下,看你會不會拿話敷衍我。」  

    然後她抱著無心左右搖晃了幾下,喃喃說道:「還是你好。勝伊在外面丟人現眼,真氣死我了。等他晚上回來了,你看我不罵死他!」  

    無心低頭吻了吻她的頭髮,心想自己以後不能再去麵館偷看趙半瓢了,對不起塞維。賽維像個男子漢似的撐著一個家,並且不容許旁人插手,她有她的志氣和辛苦。刁蠻潑辣就刁蠻潑辣吧,再刁再潑,還不就是幾十年的光陰?大不了自己耐下性子,哄她幾十年。幾十年,不算什麼。  

    賽維用雙手環住了他的脖子,閉著眼睛又說:「無心,我愛你。我死了,我不管;我活著,就不許你離開我。將來我成了老太太,老得沒法兒看了,你也不能走。你不喜歡我了,我還喜歡你呢。你不願意理我,也得天天讓我瞧你一眼。記住沒?」  

    無心點頭答應:「記住了。」  

    賽維拍了拍他的後背:「好孩子。」  

    無心用力的擁抱了她一下,感覺她胖了。她在山林裡養成了個大胃口,到了重慶,依舊是能吃能喝。不少人都當面恭維馬女士生得美麗,他有時候仔細瞧瞧她,發現她面頰的確是豐潤了許多,手臂大腿也有肉了,敢於白白嫩嫩的晾在外面。

    兩人正是摟作一團之時,勝伊醉醺醺的冶遊而歸,回來撞槍口了。  

    賽維推開無心,揪住勝伊,劈頭便問:「你把羅太太她娘家妹子怎麼了?」  

    勝伊嚇了一跳:「陳小姐嗎?我沒怎麼啊,我就請她去看了兩場電影,她還一場都沒去!」  

    賽維用手指頭狠戳勝伊的額頭:「你夠賤的!她不去就不去,你為什麼請個沒完?不看電影,就請聽戲,不去聽戲,就請吃飯。我告訴你,人家羅太太說你騷擾他妹子呢!媽的我在外面頂天立地,沒想到被你個浪蹄子抹了一臉黑。本來我還想和羅太太合夥做點期貨生意,今天聽了她的話,氣得我也沒說出好的來!我告訴你馬勝伊,從今晚開始你不許出門。我讓無心看著你,你再敢出去騷,我打斷你的狗腿!」  

    勝伊被她搡的站不住,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及至她氣吞山河的罵完了,他帶著酒氣,忽然一抽鼻子,哭了。  

    「她們為什麼都不喜歡我啊?」他委委屈屈的抹眼淚:「我長得不醜,不髒,也不窮。還有密斯陳……我只是對她好,又不讓她搭我什麼,她至於背後嚼我的舌頭嗎?」  

    賽維兜頭抽了他一巴掌:「要不然說你賤呢!」  

    勝伊真傷心了,哭得滿臉眼淚:「姐,我是不是、是不是像爸爸啊?我是不是看起來特別、特別招人煩啊?她們當著我的面,說我是娘、娘娘腔。」  

    賽維立起兩道眉毛:「她們?她們是誰?」  

    勝伊雙手捂著臉,搖頭不語,一味的只是抽抽搭搭。  

    賽維雙手叉腰,喃喃的罵了一句,也不知道罵的是誰;端起茶杯想要喝口水,茶杯又是空的。嘴裡嘟囔了一句「氣死我了」,她轉身出門去叫女僕燒開水。而勝伊見無心走到自己面前了,就向前一撲,把整張面孔撞到無心肚子上,「嗷」的一聲開始痛哭。  

    無心摸了摸他的後腦勺,發現他很激動,短頭髮熱騰騰的,都汗濕了。彎下腰扶起勝伊,他望著對方一雙淚眼,想要做出一番安慰:「勝伊,別難過。我經常一個人過幾十年,不也是活得好好的?人生也不過是幾十年,一輩子很快就會過去了。」  

    勝伊聽了他的美言,精神徹底崩潰,嘴咧得能塞進拳頭,直著喉嚨哇哇哇,眼淚和口水一起噴到了無心的臉上。無心沒想到自己的肺腑之言起了負作用,不禁對著勝伊的嗓子眼愣了愣。幸而賽維及時回來了。手托毛巾給勝伊擦了一把臉,賽維嘆息一聲:「不知道哪個王八蛋帶他喝了酒。一個娘胎裡出來的,你說他怎麼是這樣兒啊?」  

    無心低聲說道:「你別罵他了。我剛才看他喉嚨紅腫,是不是有點上火?」  

    賽維放下毛巾,俯身攙扶勝伊站起來,同時對無心說道:「肯定是上火。明天再給他找點藥吃,今天趕緊讓他上床睡吧。他比我晚生了一分鐘,我感覺我比他老了十年。你別傻看著,過來幫我一把。他也胖了,怎麼這麼沉啊?」  

    無心把勝伊攔腰抱起來送去臥室床上,賽維跟在後面。等到安頓勝伊睡下了,賽維和無心對視一眼,無心笑了,賽維也跟著苦笑。  

    無心和賽維回了臥室,兩人上床放了蚊帳。無心伸長一條手臂,讓賽維當枕頭。而賽維枕了片刻,忽然問道:「明早在家吃吧。胡媽天天早上出去買小籠包子回來,不比你自己去吃麵條強?」  

    隔著一層蚊帳,無心望著窗外的路燈光芒:「好。」  

    賽維打了個哈欠,把手放上他的胸膛:「不讓你去麵館,你生不生氣?」  

    無心沒聽明白:「生氣?生什麼氣?」  

    賽維探頭湊到他的耳邊,壓低聲音說道:「我也去過那家麵館,館子對面有個香菸攤子,賣煙的人,我可認識。」  

    無心立刻扭頭望向了她:「你別誤會。」   

    賽維在他臉上掐了一把:「當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在我手心裡呢!我知道你清白,但是跑去過眼癮也不行!再說她有什麼好看的呀?更要命的是她和我們有仇,我們到了重慶,本來一切都是從新開始了,萬一被她翻出舊賬,再去告發我們,警察再把我們當成漢奸逮起來,才叫倒霉倒到了姥姥家。往後不許去了,知不知道?」  

    無心側身抱住了她:「知道,不去了。」

    賽維仰臉看他,忽然懷疑他不是很愛自己,可是一想起他曾經那麼捨生忘死的救過自己和勝伊,就安了心,認為自己是想多了。  

    翌日上午,無心在家裡吃了小籠包子,然後把擦亮了的銀腰帶拎出來,掛在了客廳牆上的兩根釘子上。腰帶是一串銀牌連綴成的,沉甸甸的垂成一條弧線,正好襯托出了上方掛著的一小幅油畫,看起來有種不倫不類的協調。無心掛好之後審視一番,末了把腰帶取了下來,感覺有些犄角旮旯的地方,還沒有摩擦透亮。  

    手指裹了粗布,他用了力氣,專蹭腰帶縫隙。蹭著蹭著他停了手,忽然發現銀牌側面好像有機關。  

    他沒聲張,自己找了根縫衣針。銀牌側面皆有一點小孔,簡直要看不出。他用針尖戳進小孔,用力一摁。結果就聽裡面「嘣」的一聲,銀牌子竟然像書本似的翻成兩頁,露出中間夾著的一片薄紙。  

    無心小心翼翼的取出薄紙,然後把銀牌子兩頁合攏。機關咬合,恢復原樣。展開薄紙再一瞧,無心皺了眉頭,就見上面用極細的線條畫了許多扭曲圖案,一時也分辨不出是什麼意思。  

    諸如此類的薄紙,他共取出了五張。五張紙合在一起,他只看出上面記載了白琉璃一門邪術的所有奧義。把五張紙謹慎收好,他把腰帶重新掛回了客廳。  

    銀色腰帶反射了陽光,銀牌上的蓮花熠熠生輝。無心滿意的點了點頭,同時想起了死在地堡裡的白琉璃。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他想白琉璃要是肯聽自己的話,現在可能已經成了西康的財主,何至於會在苦寒之地成為孤魂野鬼?  

    勝伊下午醒了過來,垂頭喪氣的坐在床上,低聲說道:「我娶頭馴鹿算了。」  

    賽維沒出門,在外面屋子裡聽了他的話,不由得笑出了聲:「也真是邪了門。憑著你的條件,不應該沒人要哇!」  

    勝伊表示同意:「對嘛,我們兩個是一樣的。」  

    賽維立刻走進門來,進行反駁:「誰跟你是一樣的?」  

    勝伊扭頭一看,見他姐燙著烏雲似的捲髮,穿著綢襯衫和西式長褲,腳上的涼鞋統共只有幾根細帶子,十根塗著蔻丹的腳趾頭全見了天日。  

    勝伊也承認她一白胖,是比先前美了許多,於是像個妒婦似的酸溜溜:「當然不一樣嘍,我又找不到活妖怪當太太。」  

    賽維大踏步進了房,揚手就打了他一下子,又咬牙切齒的低聲說道:「我的人,輪得到你說?你個沒人要的貨,老實在家呆著!」  

    賽維說變臉就變臉,一拳差點敲斷了勝伊的細骨頭。於是等賽維花枝招展的出門會朋友去了,他便哭喪著臉,走到無心面前訴苦:「姐夫,我姐又打我。」  

    無心聽聞此言,當即找出黃曆一看,然後變臉失色的答道:「快到日子了,再過幾天你姐能吃人。」  

    再過幾天,賽維又要來月事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14
第一百三十三章、婚姻生活

    賽維的月事該來不來,心煩意亂,不由得就把怒火噴向了無心——是無心說他肯定鼓搗不出孩子,她才放心大膽的和他快活的。如今月事的日期到了,月事的影子卻是無影無蹤,她不由得懷疑他是胡說八道的撒了謊。

    想到自己的肚子裡也許已經揣上了一個小生命,她面賽鐵板的坐在臥室椅子上,氣得將要嚎啕。剛剛美麗了沒幾個月,她才不想挺著大肚皮生兒育女。無數的舞會和牌局正等著她,她真正獨立的繁華歲月才剛剛開始。

    「你騙我!」她把無心堵在床上,把他的鞋拎起來扔出門外,不讓他逃:「我問你,有了孩子怎麼辦?」

    無心倉促應戰,連襪子都沒穿。光著兩隻腳坐在床裡,他怕賽維動手打人,故而還用棉被在身前堆起一座掩體:「賽維,不可能啊!」

    床太大,賽維穿著一雙繫了繁複帶子的皮涼鞋,脫了穿穿了脫的很麻煩,想要站在床邊進行遠距離打擊,距離又過於遠了,超出了她的手臂長度。虛張聲勢的對著無心一揮拳頭,她繼續發飆:「不可能?事實都擺在眼前了,你還有臉跟我嘴硬?好,很好,我們等著瞧吧,十個月後見分曉。我看出來了,你就是看不得我過幾天好日子,非得把我折騰成黃臉婆了,你才滿意。」

    無心雙手合十向她拜了拜,可憐巴巴的請她息怒:「賽維,你聽我說,我自己是怎麼回事,我清楚得很。遠的我記不清,就說近百十來年吧,我也正經結過兩次婚,都沒留過一兒半女。賽維,你相信我,我沒騙過你啊!」

    賽維心裡一股子一股子的往上竄火苗子。無心越乖,她越想把他抓過來狠狠欺負一頓:「你敢說你沒騙過我?你偷著瞧趙半瓢的時候,怎麼沒向我打過報告呀?我要是不戳穿了你,你還當我是傻子呢!說,你是不是故意想讓我在家給你下崽子,你好趁機出去騷?是不是結三次婚給你結美了,你憋著再結第四次呢?」

    無心已經被她連著逼問了三個多小時,此刻實在是膩歪透了,便把棉被抖起來罩住自己,蜷成一團往床裡一滾。賽維見他還學會裝死狗了,越發怒不可遏。單腿跪到床上去,她一把扯開棉被,準確無誤的直接搗向無心腿間。五指合攏抓了他□那一套物件,賽維咬牙一擰:「掐掉了你,讓你作怪!」

    無心疼得一個鯉魚打挺,叫的聲音都變了。

    待到賽維傍晚出門了,無心盤腿坐在床上,搜索枯腸尋找避難之法。將從銀腰帶中取出的五張薄紙翻出來,他一邊研究上面的細密圖案,一邊想起了白琉璃。既然馬俊傑可以離開地堡,那麼等白琉璃的修為足夠強大了,自然也能來去自如。如今賽維的煩人程度,已經可以和白琉璃比肩,所以他不由自主的搖了搖頭,感覺自己先前是把人間家庭想像得太美好了。

    一張紙上的圖案,給了他一點啟發。於是在把薄紙收好之後,他盤腿坐在床上,先把手伸到褲襠裡揉了揉痛處,然後揚起雙手,合身向前「咣」的拍在了床上。拼了命的集中了心思,他回憶起了白琉璃常念的一句咒語。用舌頭舔了舔嘴唇,他喃喃的誦道:「嗡嘛吱莫耶薩來哆!」隨即猛一挺身,開始前仰後合的搖晃:「馬賽維,不要欺負我。馬賽維,不要欺負我。馬賽維……」

    他使出了畫符時的認真與虔誠,想要用自己的念力去對抗賽維的暴脾氣。及至唸到了口乾舌燥之時,他收了聲音,忽然感覺空氣不對。暈頭轉向的睜開眼睛,他嚇了一跳,發現房門開了一道縫,賽維不知在門外站了多久,正在通過門縫窺視他。

    直勾勾的和他對視了片刻,賽維一推門進來了,雙手叉腰問他:「你是在咒我嗎?」

    無心看她氣色不對,心中就是一驚,搖著頭輕聲答道:「我沒有。」

    話音落下,他耳邊起了一聲巨響,正是賽維揚手抽了他一個大嘴巴。他沒覺出疼,因為半邊臉都麻木了。抬手捂了火熱的面頰,無心委屈之極,眼睛裡快要噴出火星子:「我總算是你的丈夫,你怎麼說打就打?」

    賽維惡狠狠的搡了他一把:「你個壞心眼爛心腸的妖怪,你敢咒我!你把我咒死了,你有什麼好處?你是不是還想著趙半瓢呢?我告訴你,別以為我說我愛你,你就找不著北了!你敢學我五姑父,我活撕了你!」

    無心一手撐在床沿上,垂下腦袋滿地找鞋:「不過了,馬賽維,我不和你過了!」

    賽維一腳把他的鞋踢到了床底深處:「愛過不過,當我離不得你?

    無心和賽維吵了一夜,勝伊想要來勸架,結果被賽維攆了出去。到了天明時分,無心穿戴整齊了,提了旅行袋大踏步往外走。勝伊追上來拽他胳膊:「姐夫,姐夫,你別走啊。你走了我怎麼辦哪?她沒了你,不得改罵我啊?你是把我丟火坑裡了。」

    無心一晃肩膀,頭也不回:「你姐的脾氣,我沒法忍。」

    話音落下,後方大開的玻璃窗裡飛出了賽維的尖叫:「勝伊你回來。我倒貼完了,你又貼上去了,我們姐弟兩個怎麼全賤他一個人身上了?」

    勝伊沒理她,腳下步伐不停:「姐夫姐夫,你要去哪裡?」

    無心也沒什麼地方可去,抽出一秒鐘想了想,他低聲答道:「我下鄉去。」

    勝伊鬆了手,看他出院門了,連忙扭頭跑回窗前,小聲向賽維報告:「姐,他說他要下鄉去。」

    賽維人在房內,立刻走到窗口望向了他:「下鄉?下哪個鄉?下鄉的長途汽車都是幾個小時的長路,他連早飯都沒吃,挨到鄉下不餓死了?」

    勝伊搖頭答道:「他沒說啊。」

    賽維恨得瞪他:「他不說,你也不問?這麼大的重慶,萬一他跑丟了,我上哪兒找他去?」

    勝伊轉身往房門口走,且走且道:「怕他丟了,你就別發瘋啊。我要是他,我也走。」

    賽維和無心耍威風耍慣了,沒想到泥人也有個土性。六神無主的原地轉了個圈,她就感覺小肚子脹痛著難受。伸手從衣帽架上摘下了自己的小遮陽帽和玻璃皮包,她決定馬上去把無心追回來。

    在出門前,她去了一趟衛生間,發現月事來了。不發現則以,一旦發現了,越發感覺肚子疼身上冷。換了雙半高跟的涼皮鞋,她一路小跑出了院門,左右張望了一番,發現無心早走得連影子都沒了。

    賽維先坐轎子再坐人力車,囂張了一夜的氣焰隨著路途的延長而漸漸低落。等到臨近長途汽車站了,她還沒有看到無心的身影,不禁嚇得手腳冰涼,心想他是憑著兩隻腳走下鄉了?或者根本是在隨口敷衍勝伊?

    最後,在人山人海的汽車站裡,她隔著車窗玻璃,看到了坐在車內後排的無心。

    在看到無心的一剎那,她鬆了口氣,只覺自己瞬間開了閘,溫暖的鮮血汩汩流出。她所在的位置,距離公共汽車太遠,中間隔著等車的乘客,想要擠過去也不容易。售票的窗口倒是很近,她急了,索性掏出零錢買了車票。憑著票通過檢查,一路橫衝直撞的上了汽車。車裡早滿員了,站都站得擁擠。她東一頭西一頭的亂鑽,一直鑽到汽車最後排。毫無預兆的出現在無心面前,她沒說話,一轉身坐到了他的大腿上,又把他兩條手臂拉起來,環到了自己腰間。冰涼汗濕的雙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腕子,她低下頭看著他一雙手,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無心低了腦袋,把額頭抵上了賽維的後背。方才一個人上車坐下之後,他心裡也是怪不得勁。和賽維過了一年了,賽維有壞的時候,也有好的時候。兩個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打打吵吵,鬧都鬧習慣了。

    長途汽車一路疾馳,順順利利的到了歌樂山。賽維拉著無心下了汽車,急急忙忙的想找廁所,然而沒找到。最後兩人尋尋覓覓的到了荒涼處,無心放哨,讓賽維在一棵老樹後蹲下了。

    賽維手忙腳亂的把自己重新收拾了一番,然後走到了無心面前,低聲說道:「別生氣啦,往後我再也不欺負你了。」

無心抱著自己的旅行袋,垂頭說道:「我沒咒你,也沒想著趙半瓢。」

    賽維在他腦袋上摸了一把:「我知道。我們趕下一班車回城吧。到了城裡先不回家,我們兩個吃西餐去。吃完西餐,再看場電影,好不好?」

    無心的心軟化了:「不帶勝伊嗎?」

    賽維又握了他的手:「不管他了,我們兩個玩一晚上。」緊接著她拍了拍無心的手臂,哄小孩子似的又道:「氣頭上的話,哪能當真呢?跟我走吧,啊?」

    無心想了想,沒想出什麼來。而賽維知道他對自己總不會絕情到底,就趁熱打鐵的轉了身,牽著他回車站去了。

    賽維把勝伊拋到了腦後,和無心在城裡又吃又喝,吃喝足了兩人去了電影院,排長隊買票。排隊的時候兩人還是手拉著手,賽維偷眼看著無心的側影,不知道自己昨天怎麼鬼迷心竅,非要和他決一死戰。往事越想越是後悔,她暗暗下了決心,以後再也不欺負他了。

    如此的決心,在賽維的一生中,一共下了無數次。她愛透了無心,也欺負透了無心。無心時常被她逼得火冒三丈,也時常被她哄得團團亂轉。

    離婚的話,雷打不動的每年都會被他們提起一次。賽維沾沾自喜的、得意洋洋的、和無心鬧了一輩子離婚。  



作者有話要說:賽維和無心的故事,到此就告一段落了。他們的結合並不是標準的美滿婚姻,但是賽維一直和無心過到了她生命的盡頭。

接下來進入番外時間,講述六年前無心和白琉璃在西康的恩怨情仇。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16
第一百三十四章、番外—無心和白琉璃(一)



  明烈的陽光照耀著無垠的荒涼野原,無心半閉著眼睛,拖著兩條腿在乾燥的土地上慢慢走。北邊打仗了,是大仗,日本軍隊開進中國,北國土地大片的淪陷,難民們不想做亡國奴,只能紛紛的往西南大後方跑。

  他也跟著跑,跑得漫無目的而又奇快無比,先人一步的進了四川。在四川他沒找到什麼像樣的活路,於是又從四川一路逛到了西康。到了西康幹什麼?不知道。

  無心處處以人的標準來要求自己,而且還是好人。可一旦真餓極了,他精神空虛身體難受,就不由得要拋棄信條。此刻他舔著嘴唇東張西望,不但沒有尋到獵物,連鮮美的綠草都沒找到幾根。偶爾會有襤褸骯髒的本地百姓從他身邊經過,但他又不想吃人。

  一雙眼睛徹底閉上了,無心在溫暖的陽光中犯了困。停住腳步向下一跪,他百無聊賴的歪倒在了土路旁邊。側身枕著蜷起的手臂,他低頭向著來路望。兩個野孩子正在遠方打打鬧鬧,都是細胳膊細腿,骨頭上面繃著一層黑皮。

  無心的眼皮一顫一顫,和土地一樣幹燥的黑眼睛又要閉上了。可就在將閉未閉之時,視野中的兩個野孩子忽然像受了針刺一樣,步調一致的狂奔跑了。

  當野孩子像小黑螞蟻一樣瞬間消失之後,道路盡頭出現了一匹花枝招展的大白馬。說大白馬花枝招展,是因為它的轡頭鞍子韁繩全都花花綠綠,勝過最鮮豔的花草。大白馬上坐著一名同樣華麗的青年。青年有一張白皙的面孔和一頭濃密的發辮。髮辮沉重的披散開來,頭上頂著一塊銀牌,銀牌上面綴著的大寶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簡直就是地上的星星。

  一手鬆松拽著韁繩,一手舉著一把黑色陽傘,青年架在鼻樑上的墨晶眼鏡微微下滑,露出了兩道眉毛和上眼皮的睫毛。一人一馬施施然的緩緩而來,無心的眼睛越睜越大,看清了青年腰間的彎刀、配槍、以及繡著花的荷包。

  掙紮著坐起了身,無心下意識的又開始舔嘴唇,心想我是乞討,還是打劫?

  他餓得發昏,恨不能沖上去一口咬出大白馬的肥油。兩條腿打著晃的支起了身體,他迎著來者抬起了頭,結果發現青年已經到了自己面前。

  青年仰著頭,面無表情的沒有看他,只自言自語的低低嘀咕了一聲:「熱啊!」

  無心登時來了精神——青年會講漢話!

  他張了嘴,打劫的心思是沒了,只想向青年要點兒吃的。可是青年並沒有把路邊的活物放在眼裡。未等無心出聲,他已然經過無心、繼續前行了。

  無心不假思索的一轉身,快步追上了馬屁股:「先生?」

  青年勒住了馬,回頭看他:「漢人?」

  無心立刻笑了:「對,我是漢人。先生,我要餓死了,你能不能行行好,給我點吃的?」

  青年用手指把墨晶眼鏡向下勾到鼻尖,露出了一雙蔚藍的眼睛。將無心上下打量了一番,他把眼鏡向上推回原位,隨即一揮手:「滾。」

  然後他轉向前方,驅使著大白馬繼續走了。

  無心立刻跟上了他:「先生,我不白吃。我吃飽了,給你牽馬好不好?瞧你的大白馬多漂亮,你得找個馬伕伺候它不是?」

  青年在墨晶眼鏡後面斜了他一眼:「你知道我是誰嗎?」

  無心微笑搖頭,同時自然而然的快走幾步,從他手中接過了五顏六色的韁繩。青年猝不及防的鬆了手,反應過來時,大白馬已經被無心牽在手裡了。兩人對視一眼,無心的頭和臉因為落了太多塵土,所以全是灰濛蒙髒兮兮。青年看他笑得很賤,一臉討好賣乖的奴才相,便揚起鞭子,在他脖子上不輕不重的抽了一下:「我是白琉璃。」

  無心依舊是笑:「好名字,真好聽。」

  無心把大白馬一直牽到了旺波土司的官寨。旺波土司是本地的大土司,官寨足有四五層樓高。白琉璃和旺波土司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秘密關係,以至於可以在官寨後方單獨佔據一片很像樣的房屋。房屋的陳設堪稱華麗,床榻上面鋪著來自漢地的上等絲綢。

  白琉璃並不需要馬伕,土司家的奴隸崽子會伺候他的一切。進房之後,他收了他的陽傘,摘了他的眼鏡,脫了他的皮袍。舒舒服服的坐在床上,他翻了面前的無心一眼。不動聲色的又想了想,他親自給無心倒了一碗酥油茶。拇指指尖浸在茶裡,他把碗一直端到了無心面前。

  無心接過碗,仰頭一飲而盡。抬起袖子一抹嘴,他在鼻子和下巴之間,抹出了一道本來膚色。雙手捧著空碗,他垂著頭,小聲問道:「再喝一碗,行不行?」

  白琉璃似笑非笑的接了碗,轉身又給他倒了一碗。拇指再次浸過酥油茶,他把碗遞向了無心:「喝吧。」

  無心捧了碗,幾大口又是喝了個精光。捧著空碗望向白琉璃,他訕訕的說道:「我還能喝。」

  白琉璃擰起了眉毛,動作利落的接碗倒茶。酥油茶還是燙的,把第三碗送給無心,他自己抬手噙著拇指,感覺手指都要被酥油茶燙傷了。

  無心總算是斯文了些,一口一口的喝,一邊喝一邊抬眼望著白琉璃。白琉璃吮著大拇指,藍眼睛裡射出冷森森的光。

  當無心喝光了整整一大壺酥油茶後,白琉璃勃然變色,把安然無恙的他攆出了房。無心坐在房外的一塊石頭上曬太陽,知道白琉璃翻臉的原因——酥油茶裡,被他下了毒。

  或許是毒,或許是蠱。無心隱隱的能嘗出異常滋味。是毒也罷,是蠱也罷,反正最終都會隨著酥油茶一起被他尿進土裡。他的身體,成不了它們滋生壯大的土壤。

  一牆之隔的房內,坐著幾近憤怒的白琉璃。無心騷擾了他一路,而居然不死。想到自己的蠱對無心失去了殺傷力,白琉璃在想不通之餘,簡直快要懷疑人生。

  無心看出了白琉璃的富庶,所以白琉璃不驅逐他,他就賴在白琉璃的門口不走。等到酥油茶消化大半,太陽也曬足了,他起身進了房,對白琉璃笑道:「先生,有水嗎?我想洗一洗?」

  白琉璃抬袖子遮擋了眼前的陽光,不耐煩的看著他:「洗一洗?」

  無心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我太髒了。」

  白琉璃不耐煩的一揮手:「外面有。」

  無心不得要領:「外面……哪有?」

  白琉璃言簡意賅的答道:「河裡!」

  無心在附近的小河裡洗了個澡,洗了澡後又蹲在河邊洗他的衣裳。肚裡有食的感覺實在是美好,他把濕漉漉的袍子褲子搭在河邊的矮樹枝上,讓春風把它們盡數吹乾。藏民們都不吃魚,但是白琉璃顯然不是藏人。無心看到河水清澈,小魚很多,就光著屁股站在淺灘中,彎腰徒手抓了五六條。用結實的草葉編成繩子穿過魚鰓,他在傍晚時候,拎著一串小魚回到了白琉璃的面前。

  他問白琉璃:「你吃不吃魚?」

   一九三八年春,西康。

    「我吃魚。」白琉璃虎視眈眈的盯著他:「我什麼都吃。」  

  無心想要討好白琉璃,所以生了一小堆火,很仔細的烤熟了小魚。白琉璃慢吞吞的吃了三條魚,順便又在餘下幾條魚上下了蠱毒。頗為緊張的坐在床邊,他提起精神等待無心暴斃。然而無心吃飽喝足之後,把一盆水端到了他的面前,當真履行起了僕人的職責:「先生,要洗腳嗎?」  

  白琉璃認真的審視了他的氣色,看他臉上白裡透紅,絕沒有要死的意思。六神無主的搖了搖頭,他茫茫然的答道:「不了,上個月已經洗過一次了。你……感覺怎麼樣?」  

  無心若無其事的答道:「我感覺很好。」   

  白琉璃點了點頭:「哦……不要叫我先生,叫我白琉璃。」  

  無心的靴子已經爛穿了底,下午洗過澡後就一直是打著赤腳。白琉璃不洗,一盆水正好省給了他。及至他把自己收拾乾淨了,他問白琉璃:「能給我找個住處嗎?」  

  白琉璃的居所,總共有好幾間屋子,可是只有正當中的一間是可以休息的臥室。白琉璃沒看他,只若有所思的向後一揮袖子。無心有點受寵若驚:「我和你一起睡?」

  白琉璃一點頭:「嗯。」  

  白琉璃的床榻柔軟光滑,鋪著層層絲綢。無心滿以為自己能睡個舒服覺,不料等白琉璃在外側也躺下了,他抽抽鼻子,忽然感覺週遭氣味不對。   

  不著痕跡的把臉扭向白琉璃,他控制著力道吸氣,發現白琉璃的身上有一種複雜奇異的臭。不像人的體味,倒像是油脂香料混合變質了,其中又加了一些化學品。其味之怪,真還不如大糞臭得純正。  

  他可以不呼吸,但是白琉璃偶爾一翻身,自會搧動空氣鑽入他的鼻孔。他很難熬的轉身背對了對方,心想與其享受臭烘烘的絲綢被縟,還不如出去露宿。  

  他一動,白琉璃開了口:「無心,你身體很好。」  

  無心知道他的意思,但是裝傻:「是,我從來不生病。」

  在接下來的兩天裡,白琉璃忿忿然的又給無心下了十幾種蠱毒。到了第三天,他咬牙切齒的望著活蹦亂跳的無心,親自烤了一隻大黑蠍子給他吃,不吃不行,不吃就滾。  

  無心把黑蠍子吃了,嚼得滿嘴脆響。吃完之後他出門了,白琉璃沒有攔,等著他死在外面。   

  不料到了晚霞滿天的傍晚時分,無心拎著兩隻斷了脖子的畫眉鳥,笑嘻嘻的又回來了。   

  白琉璃感覺自己的強大巫術在無心面前全成了笑話。悲哀的吃了一隻烤畫眉鳥,他低頭咳嗽了兩聲,人一下子瘦了許多,圍在腰間的白銀腰帶也鬆鬆的掛在了胯骨上。  

  到了夜裡,白琉璃睡不著覺,坐在床上發呆。無心現在仰仗著他的食物以及房屋,所以不好拋了他獨自大睡。打著赤膊蹲在他的身邊,無心輕聲問道:「你怎麼不睡啊?」  

  白琉璃扭頭望著窗外的白月亮:「我憂鬱。」   

  無心很溫柔的問道:「我給你唱首歌?」  

  白琉璃點了點頭:「好。」  

  無心其實不大會唱,但是願意安慰安慰白琉璃。開動腦筋思索片刻,他開口唱道:「啦啦啦,啦啦啦,我是賣報的——」  

  白琉璃一擺手:「算了算了,很吵。睡覺吧。明天你吃飽了就給我滾,我不要你了。」

  無心躺下了,歪著腦袋看他的背影,是非常的不想滾。   

  翌日清晨,無心用淨水把自己洗得頭發黑皮膚白,然後熬酥油茶,把麵餅和蜂蜜一起放到大盤子裡,非常慇勤的為白琉璃預備早飯。  

  白琉璃吃了早飯,等著他自動滾。一直等到中午,無心給他烤了一塊外焦裡嫩的鹿肉。

    白琉璃和他一起吃了肉。吃完之後他就不見了。白琉璃以為他滾了,心情平靜許多。哪知到了天色將黑之時,他像個鬼似的,笑眯眯的又出現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16
第一百三十五章 番外—無心和白琉璃(二)

  無心實在是沒有更好的安身之處,所以只要白琉璃不往外推他,他就不走。  

  土司的家奴定期會給白琉璃送來糧食,鮮肉更是每天必有。白琉璃早上還未睡醒,就聽耳邊有人詢問:「燉肉好不好?」  

  他迷迷糊糊的「唔」了一聲。然後在徹底清醒過後,就會嗅到滿鼻子的肉香。土司不會介意他私自收留一個漢人,他默默的吃著燉肉,吃了一塊又一塊。末了在嚼著肉湯裡的煮蠶豆時,他決定暫時不再驅逐無心了——殺又殺不死,攆又攆不走;與其在他身上勞神費力,不如收他做個僕人,順便研究研究他到底是個什麼怪胎,為什麼不怕自己的蠱毒。  

  無心盯著白琉璃的嘴,白琉璃每天都會用細鹽擦牙齒,所以牙齒很白,比臉還白。臉也很白,但是因為一個禮拜至多洗一次,所以時常白得不甚純粹。  

  白琉璃把勺子一放,無心就到了開飯的時間。白琉璃的胃口很有限,而無心又是位大方的廚子。背對著白琉璃蹲在地上,他留給白琉璃的只有一面後背和一個被舊褲子包裹著的屁股。白琉璃時常看不到他的後腦勺,因為他把腦袋埋到鍋裡去了。幾頓油水富足的好飯過後,白琉璃發現無心正在奇妙的充盈——不是胖,而是充盈,皮膚裡面含了水分,顯出了應有的柔軟與光澤。  

  無心在吃飽喝足之後,把注意力轉向了白琉璃。白琉璃從早到晚,總像是無所事事。他彷彿是有眼疾,畏懼陽光,終日躲在陰暗處。無心嗅著他身上的怪味,看著他沉重的發辮,不禁身上做癢,替他難受。

  「河水不涼。」他湊到白琉璃身邊,察言觀色的問道:「我帶你去洗個澡,好不好?」  

  白琉璃不看他,直接搖了搖頭。

  無心哄著他:「洗乾淨了,很舒服的。」  

  白琉璃輕聲答道:「我不洗澡,怕傷元氣。」

    無心暗暗吃了一驚:「你從來沒洗過澡嗎?」  

  白琉璃略一遲疑:「有時候,擦一擦。」  

  無心從他的領口中嗅到了毒物的腥氣:「今天很暖和,我給你擦擦身吧?」  

  白琉璃縮了縮脖子,彷彿是被他的提議嚇著了。  

  無心很願意把白琉璃改頭換面的打掃一番,因為白琉璃睡覺不安穩,夜裡翻來覆去,翻得滿屋子裡都是奇異的臭氣。然而他說了萬千的好話,最後卻只哄得白琉璃扯開領口,露出了左側的肩膀和手臂。無心手裡托著濕毛巾,發現他倒也算不得髒,只是皮膚表面似乎塗過某種油脂。濕毛巾輕輕的在他小臂上碰了碰,他一哆嗦,手臂像魚似的從他手中抽出。半邊身體縮回錦袍裡,他攏著袍襟說道:「不要了,涼。」  

  無心把毛巾貼上了自己的臉:「不涼啊!」

  白琉璃堅決的搖頭,而拒絕的原因,是無心後來才知道的——白琉璃的身體的確塗了油脂。油脂的成分和氣味,可以安撫被他玩弄於股掌間的各色毒物。  

  白琉璃並不在乎自己的異味,反正身邊常年沒有親近人,誰也不會挑剔他;而且他聞慣了,感覺很是麻木。除了他本人之外,和臥室相鄰著的幾間屋子也和他有異曲同工之妙——都陰暗,都神秘,都有著鮮明的古怪氣味。白琉璃從來不允許無心進去,反正臥室對外開著門,無心根本也沒有進去的必要。  

  當意識到無心是死心塌地的跟上自己時,白琉璃對他更有興趣了。大清早的,他站在房內的窗前向外望。無心像官寨裡的所有奴隸一樣,穿著破衣打著赤腳。欣欣然的跪在一口大鍋前,他正在動作嫻熟的攪動一鍋酥油茶。衣裳陳舊,他的頭髮和皮膚卻是干乾淨淨黑白分明。兩隻腳整整齊齊的交疊在屁股下面,露出了一小半腳掌和腳趾頭,是鮮豔的粉紅。忽然察覺到了白琉璃的目光,他回過頭對著窗內一笑,黑眼睛裡流光溢彩。  

  白琉璃對著自己點了點頭,心想他是有資格陪伴自己的。  

  白琉璃把無心當成了「自己人」。而在自己人面前,他毫無保留的露出了本來面目,導致無心立刻就起了外心——無心發現他喜怒無常,實在是個難伺候的人。  

  無心每天都要為他預備數目不定的幾頓飯。早飯通常是很簡單的,是酥油茶和糌粑,或者是麵餅蘸蜂蜜。午飯就不正式準備了,無心可以隨便烤點小東西給他吃。到了下午,無心要提前許久開工,因為擺在他面前的食材,很有可能是一頭氣勢洶洶的大活羊。  

  除去固定的三餐,無心偶爾還要為白琉璃預備夜宵。不停的忙碌在火與鍋之間,無心並沒有落到好話,因為白琉璃肆無忌憚的挑三揀四,彷彿先前為他預備飲食的人全是御廚。到了夜裡,白琉璃在床上鬧失眠,翻來覆去的捲起滿室腥風。無心遠遠的避開他,朦朦朧朧的想要盡快入睡。然而肩頭忽然被他推了一下,他開口喚道:「無心?」 )E9!m

  無心裝睡,不想理他。  

  身後起了窸窸窣窣的響動,隨即後背一暖,是白琉璃欠身貼上了他。柔軟的絲綢袖子拂過了他的面頰,白琉璃很執著的去扒他的眼皮:「無心?」  

  無心裝不下去了,只好做如夢初醒狀:「啊?」  

  白琉璃說道:「我睡不著,你給我唱首歌吧。」  

  無心眯著眼睛不想睜開:「你不是說我唱得不好嗎?」  

  白琉璃向後躺回去了:「唱吧。」  

  無心打了個輕飄飄的哈欠:「不唱了,還是睡吧。」  

  然後他的小腿一痛,是被白琉璃狠狠踢了一腳:「唱!」  

  無心嘆息一聲,背對著他清了清喉嚨,用很蒼涼的聲音唱起了地藏經。白琉璃側身望著他的背影,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後腦勺。   

  無心白天要干活,夜裡要唱歌。幹活唱歌倒也沒什麼的,反正吃飽喝足有力氣。不過除了幹活唱歌之外,他發現自己和白琉璃真是無話可說。白琉璃帶上墨鏡撐起陽傘,能在門口一坐坐上小半天。在門口坐膩了,他轉身進入他的密室,關上房門繼續一聲不出。  

  無心很寂寞,於是在白琉璃的口糧中剋扣了一些,用食物向牧民換了兩隻雪白的小羊羔。小動物沒有不可愛的,小羊羔像兩團小小的白雲,咩咩的落在房前的草地上。無心算是有了個伴兒,時常抱著羊羔坐在草地上望風景。  

  白琉璃聽到羊叫,無聲無息的走出了房門。停在無心身後,他蹲□摸了摸小羊羔的瘦脊背,又摸了摸無心的腦袋。  

  無心側過臉,低聲笑道:「兩隻羊是一公一母,以後我們會有羊奶喝的。」  

  白琉璃不置可否的一眨藍眼睛,沒說話。  

  無心因為無所事事,所以對於母羊羔的奶很有興趣。他每天都把兩隻小羊收拾得乾乾淨淨,及至門口的青草被它們啃禿了,他就用一根細棍驅趕著它們往水草豐美的河邊走。眼看小羊一天一天的長大了,這天上午他去官寨背一袋蕎麥麵,回來之後就發現兩隻小羊全不見了。  

  他急壞了,遠遠近近的找了個遍,最後進屋問白琉璃:「附近有狼嗎?」  

  白琉璃慢條斯理的往脖子上塗抹著一種古怪的白膏,一言不發的搖了搖頭。  

  無心無可奈何,只好作罷。如此過了幾日,他在房屋內外嗅到了一股子罕有的腐臭氣味。趁著白琉璃出門去了,他抽動鼻子,覓著氣味推開了房中一扇木門。腦袋伸進去一瞧,他立時就傻了眼。  

  房中空空蕩蕩,只在正中央擺了一隻鼎似的大鐵盆。盆中盛著兩隻血淋淋的死羔。羊羔身上不知怎的,會有無數的出血點,咕嘟咕嘟的鼓出氣泡,彷彿羊羔的屍體內部開了鍋。  

  他走近了,低頭細看。正有一條細長的蟲子從冒泡的血孔中蠕出了頭。  

  無心很生氣,坐在門口等著白琉璃回來,從天明一直等到天黑。最後在太陽快要落山之時,白琉璃終於騎著大白馬,遠遠的出現了。  

  無心打算對白琉璃做一番質問,不料白琉璃今天表現異常。從遠方一直笑到近前,不知道他美的是哪一出。無心看了他那個喜滋滋的德行,話在口中就猶豫著沒有說。而白琉璃飛身下馬,開口便道:「無心,恭喜我吧,我要做父親了。」  

  無心大吃一驚:「誰的孩子?」  

  白琉璃瞪了眼睛,從墨鏡後面露出半圈眼珠:「當然是我的!」  

  無心又問:「還有人給你生孩子?」  

  白琉璃感覺他的言語都很不中聽,於是抬手在他臉上拍了一下。等到白琉璃的手掠開了,無心的臉上顯出了一個血點子,是不知被什麼東西戳破了皮肉。  

  事後等到白琉璃消氣了,才對無心說了實話。孩子的確是他的,因為他需要一個繼承人。孩子的母親是從漢地來的一個流浪女人,之所以願意給他生孩子,是因為他給了女人一盒子雪亮的銀元。現在女人藏在一處很隱秘的山洞裡,有吃有喝。一旦把孩子生下來了,她自然就會帶著銀元回漢地去。  

  無心聽了他的描述,認為那女人來歷不明,所以很關切的追問了一句:「孩子真是你的嗎?你別受了人家的騙。」  

  白琉璃生氣了,把一條硬殼大蜈蚣塞進了無心的領口裡。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16
第一百三十六章、 番外—無心和白琉璃(三)

  無心躺在一處向陽的斜坡上,嘴裡咬著一節草稈。牙關前後錯動,草稈上下閃晃。一隻金黃色的蜜蜂圍著草稈嗡嗡了一陣,末了落在了無心的鼻尖上。無心懶洋洋的有一點高興,蜜蜂的青睞,讓他感覺自己像一朵討人喜歡的花。  

  腳步聲音由遠及近的響起來了,蜜蜂振翅而飛,一片陰影籠罩了他的面孔。白琉璃居高臨下的站在他身邊,伸腳踢了踢他的軟肋。他沒看白琉璃,慢吞吞的坐起了身,扭頭「呸」的一聲把草稈啐出老遠。  

  賬還是要算的,在向白琉璃道過喜後,他想要為自己的小羊羔向白琉璃討個說法。白琉璃是個敏於行訥於言的人物,當即表示自己沒說法,於是無心開始和他賭氣。  

  無心一如既往的給他做飯,床榻亂了,也會收拾;但是白天無心不理睬他了,夜裡無心也不給他唱歌了。白琉璃爬到床裡,向外一腳把他踢到了床下。床下也不涼,他側身躺了,滿不在乎的席地而睡。  

  白琉璃沒想到他刀槍不入,不禁沒了主意。好像驟然忘記了語言,他趴在床邊,伸手向下去扳無心的肩膀,同時啞巴似的「啊」了一聲。  

  無心很強硬的不肯動。於是他轉而又去拍無心的腦袋:「啊!」  

  無心依舊是紋絲不動。  

  起身跟上白琉璃,無心赤腳踏過青翠草地。草長得都不算高,正好沒過了他雪白的腳踝。他的褲腿已經散碎了,露出半截筆直的小腿。白琉璃並不是沒有力量為他置辦衣裳,非不能也,是不為也。他對無心此刻的寒傖模樣十分滿意,因為看起來正是個健康伶俐的好家奴。  

  他帶著無心繞遠路到了官寨前方,上樓和旺波土司作了一番長談。末了土司畢恭畢敬的送他下樓,又讓管家指揮奴隸,將一隻竹筐拎到了他的面前。放到往日,白琉璃就得讓土司的奴隸把竹筐一直送到官寨後方,但是現在有了無心,就不必再使用土司的奴隸了。  

  無心像只恭順而又冷漠的牲口,白琉璃往回返,他就捧著竹筐跟上。及至回到住所,他把竹筐往門口地上一頓,然後又要往草坡走。  

  白琉璃叫住了他,讓他殺一隻小點兒的羊。一邊說話,白琉璃一邊掀開了竹筐的蓋子。無心向內瞟了一眼,瞟得十分後悔,因為裡面沒有什麼好東西,不是死蛇,就是骨骸。  

  白琉璃把竹筐拖進了他的密室。無心在外面宰羊。新鮮的羊排肉切成一條一條放在冷鍋裡,無心估摸著白琉璃一時半會兒不能露面,便拈起一條肉塞進嘴裡。三嚼兩嚼的把鮮肉吞嚥了,他感覺味道還不錯,便幾次三番的伸手,把羊排肉吃了大半。  

  正是飽足之時,他一扭頭,發現白琉璃竟然早已站在門口了。不安的嚥了口唾沫,他的偷吃行為被捉了個現形,以至於他有點兒不好意思;然而白琉璃只笑了一下,蔚藍的眼睛在睫毛掩映中波光閃爍,讓人想起清澈的海。 15l{gbCW

  無心收回目光,自顧自的開始忙著生火。  

  羊肉熟了之後,無心高高挑挑的堵在門口,低聲問道:「吃不吃土豆泥?」  

  白琉璃正坐在床上發呆,冷不防聽他開了口,不禁先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知道無心這是向自己示好了。   

  勉強壓住臉上的笑意,他連連點頭:「吃,吃。土豆泥裡多加點酥油。」  

  等到羊肉和土豆泥全在房內擺好了,白琉璃又主動多搬了一把椅子放到桌子對面。旺波土司是個摩登的人,土司太太也在英國住過好些年。土司的摩登澤被四方,導致白琉璃的房內也擺了一副帶著西洋風的結實桌椅。然而桌椅時常閒置,因為椅子總沒有床舒服。  

  「進來。」白琉璃隔著窗子,對外面的無心招手:「一起吃。」  

  無心猶豫了一下,當真進屋在白琉璃的面前坐下了。桌子正中央擺著小山一樣的羊肉和土豆泥。兩個人微微一低頭,就看不見對方的面孔。愚公移山似的默默吃了良久,白琉璃只挖去了山的一角。沒滋沒味的一歪腦袋,他俯身枕在了桌面上,從土豆泥的一側露出眼睛去看無心。  

  「我的孩子很快就要出世了。」他告訴無心。  

  無心很有保留的一點頭,還是感覺白琉璃被山洞裡的女人給騙了。  

  無心太寂寞了,實在是想給自己找個伴兒,所以幾日之後,房屋門口多了一隻小黑狗。  

  小黑狗有著圓圓的眼睛和圓圓的鼻頭,長大後會是一隻很機靈的好獵犬。仰頭張嘴露出幾顆尖利的小牙,它奶聲奶氣的對著無心唧唧叫。小爪子踩上無心的腳背,它的眼神是嬰兒的眼神。  

  無心很喜歡它,所以夜裡聽它在門口幽怨的哀鳴不止,就偷偷下床出門,抱著它又回了來。小黑狗只是需要一點溫暖和愛撫,趴在無心懷裡舔了舔鼻頭,它立刻就老實了。  

  小黑狗老實了,白琉璃卻又不老實了。他用胳膊肘狠杵無心的後背,讓他把狗扔出去。無心抗命不從,但是態度很好:「我給你唱歌吧?」  

  白琉璃不言語了。等到估摸著無心睡著了,他小心翼翼的翻身湊過去,把手伸到無心身前,想要偷偷掐死狗崽。然而無心睡了,狗卻沒睡。他的手指剛像幽靈一樣探過去,狗崽就吱吱大叫上了。  

  白琉璃嚇了一跳,手臂當即順勢搭上無心,同時閉了眼睛裝睡。無心驚醒了,一邊拍著懷裡狗崽,一邊回頭去看。見到白琉璃居然摟著自己睡覺,無心很不情願的嘆了口氣,但是又不敢隨便搬動對方,怕白琉璃醒了要鬧事。無可奈何的躺回原位,他動靜不小的又嘆了一聲。  

  一夜過後,天光大亮。白琉璃吃著蘸了蜂蜜的麵餅,見無心正在用碎肉去喂小黑狗。小黑狗搖尾賣乖的樣子,讓他聯想起了奴隸崽子。眼睛忽然一亮,他又發現了無心的新用處。  

  在小黑狗的骨架長得有型有款之時,無心出了趟門,回家之後發現小黑狗又沒了。  

  小黑狗已經通了人性,比小羊羔更惹人憐愛。無心在臥室隔壁的密室裡找到了小黑狗的屍體。這回他沒有容許毒蟲在小黑狗的體內滋生。把死狗拎到光天化日之下,他給小黑狗實行了火葬。  

  接連三天沒理睬白琉璃後,他又給自己弄回了一對畫眉鳥。白琉璃自己沉默寡言,但是希望無心能來逗著自己說話。無心不逗他只逗鳥,氣得他擰斷了畫眉鳥的脖子,把它們扔進火堆裡燒著吃了。  

  無心不好反覆的鬧脾氣。哭笑不得的望著白琉璃,他暗暗定了主意,將來在離開白琉璃之時,必要將其痛揍一頓。  

  白琉璃盤腿坐在床上,嘴角還帶著一絲黑灰,是剛吃過烤鳥肉的痕跡:「我的孩子馬上就要出世,你什麼都不要養了,只給我養孩子吧!」  

  無心垂下頭,看著自己粘著草屑的赤腳:「我不會養孩子,你得找個奶媽才行。」  

  白琉璃固執的搖了搖頭,他只相信無心。  

  無心傾斜著身體抬起一隻腳,漫不經心的用腳趾頭在地上寫字:「孩子要吃奶,我又沒有奶。」  

  白琉璃伸長脖子垂下眼簾,想要看他在寫什麼:「沒關係,我們有羊奶。」  

  無心又道:「孩子的娘有奶,你讓她先給孩子喂幾個月,小孩子還是吃娘的奶最好。」  

  白琉璃擰起兩道眉毛:「你是想偷懶嗎?我要怎麼樣,就怎麼樣!我說了算,你說了不算。你要聽我的,我不聽你的!」  

  說完這話,他伸腿下床,穿了靴子就往外走。無心回頭看他,只見他出門騎上大白馬,在草地上迅速的顛沒影了。  

  當天傍晚,太陽要落不落的時候,白琉璃回來了。  

  他像隻手足無措的大猴子,縮手縮腳的踉蹌下馬,兩隻腳還未站穩,就一疊聲的喊起了無心。無心快步跑到他的面前,就見他從懷裡捧出了一個紅赤赤的小嬰兒。小嬰兒還閉著眼睛,小身體柔嫩的將要半透明。白琉璃滿臉都是笑,笑著看看嬰兒,又笑著看看無心:「給你,給你。是個男孩子!」  

  無心倒是伺候過小孩子,所以接過嬰兒之後,立刻就把嬰兒抱舒服了。嬰兒咧開薄薄的小嘴唇,低低的「耶?」了一聲。而白琉璃從口袋裡又掏出一隻鐵殼水壺。水壺上面綁著帶子,他把帶子套到了無心的脖子上:「這是羊奶。」

  無心晃著腦袋一躲,沒躲開:「哎?怎麼著?真把我當奶媽使喚了?」  

  白琉璃翻身上了大白馬,一抖韁繩又跑了。

  當一輪明月升上天空時,白琉璃一手牽著大白馬,一手牽著一隻髒兮兮的胖母羊,慢慢的從遠方走回了家。母羊的肚腹下垂著鼓脹的大奶,是他給兒子預備的糧倉。  

  母羊走得很不專心,時不時的低頭啃草,搞得白琉璃總得用力拽它。距離家門越來越近了,門窗之中射出明黃色的溫暖光芒;房門開著,白琉璃放眼望去,快樂的看到了無心。  

  無心坐在門檻上,雙手抱著小小的嬰兒,水壺放在腳旁地上。在溫暖光明的背景中,他彎腰低頭,是個委委屈屈的黑影子。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17
第一百三十七章、番外—無心和白琉璃(四)

    無心讓白琉璃去弄個膠皮嘴的玻璃奶瓶回來,白琉璃外出四處找了一圈,然而一無所獲。

    白琉璃的兒子已經睜開了眼睛,眼珠子是深沉的藍黑色,有點老謀深算的意思。無心從早到晚的用小勺子舀了羊奶喂他,喂得不勝其煩。單手把嬰兒托到母羊肚子底下,無心捏了羊□往他的嘴裡送。母羊的奶水太充足了,無心的手指輕輕一捏,雪白的羊奶便噴射了嬰兒一頭一臉。嬰兒呱呱的嚎哭起來,搖頭擺尾張牙舞爪。白琉璃在房內聽見了,隔著大開的窗戶向無心怒吼:「你在幹什麼?」

    無心跪在地上,扭頭對著他正要回答,不料白琉璃怒不可遏的又叫道:「不要欺負我的兒子!」

    無心把嬰兒從羊肚子下面抱了出來,沒好氣的反駁道:「我是想要找個喂奶的新辦法!」

    白琉璃氣勢洶洶的伸手一指他:「你喂!就要你喂!」

    無心微微張著嘴看他,胸膛裡像是藏了一座火山。岩漿憋在嗓子眼裡,隨時能噴白琉璃一臉。

    「你媽的。」他喃喃的罵道,抱著嬰兒往遠走,想要避開白琉璃的監視。白琉璃終日袖著雙手,什麼也不干,專門盯著他。嬰兒略有哭鬧,白琉璃便要痛心疾首的對他大呼小叫。

    嬰兒一到傍晚就哭,喂飽了也哭,哭得抽抽搭搭委委屈屈。無心抱著嬰兒坐在門外的大石頭上,手足無措的把臂彎晃成了搖籃。白琉璃困惑而又心痛的湊過來了,用手指逗弄著兒子的嫩下巴。嬰兒哭得很賣力氣,面紅耳赤大汗淋漓。白琉璃急了,指尖輕輕去碰兒子的小嘴:「無心,他為什麼一直哭?」

    無心也是摸不清頭腦:「你去找個養過孩子的女人問一問。」

    話音落下,嬰兒忽然安靜了,小嘴吮住白琉璃的指尖,他彷彿得了某種安慰似的,一吮一吮的閉了眼睛,偶爾抽一口氣。

    無心恍然大悟:「哦,他要娘呢!孩子天生就離不得娘嘛!」

    白琉璃抽出了手指——他的手不乾淨,不敢讓兒子肆意的又吸又舔。一雙藍眼睛望向了無心,他腦筋一轉,忽然有了高招。一挺身站起來,他快步進房擰了一把濕毛巾,隨即回到無心面前,不由分說的扒開了無心的袍襟。手掌裹著濕毛巾胡亂擦拭了無心的胸膛,他奪過兒子就往對方胸前送。無心目瞪口呆的愣在大石頭上,就見白琉璃準確利落的把嬰兒小嘴貼上了自己的一側□。而嬰兒彷彿出自天性一般,竟然一口就把他叼住了。

    「哎,白琉璃!」無心怕傷了孩子,所以姑且沒有躲閃:「你過分了啊!」

    白琉璃很專注的盯著兒子:「雖然小了一點,不過小孩子也不懂,能夠騙他不哭就好。」

    無心後仰著躲了一下,沒躲開:「你沒有嗎?你自己騙去!」

    白琉璃搖了搖頭:「你沒有毒,就用你吧!」

    無心氣得七竅生煙:「白琉璃,我不和你過了!」

    白琉璃這才抬頭面對了他,滿臉的莫名其妙:「為什麼?」

    無心張口結舌,因為原因太多,一時也不能盡數。而白琉璃騰出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還是過下去吧。自從你來了,我每天都很快樂。」

    無心簡直要落淚了:「你是快樂了,可我呢?」

    白琉璃垂下眼簾望著兒子,用輕快的聲音回答:「啊,不知道。」

    無心瞪了他半天,然而白琉璃無動於衷。最後無心把臉轉向了遠方深深的夜色,胸前熱烘烘的,還拱著個小豬似的活物。

    這天晚上,無心是分外的垂頭喪氣,甚至有種受辱的感覺。白琉璃和他說話,他也不理了,倒在床上悶頭就睡。白琉璃不睡,摸著黑逗兒子玩。嬰兒躺在床上嘰嘰嘎嘎,聲音不高,有種心平氣和的乖。

    如此到了翌日天明,白琉璃在吃過了一大盤土豆泥後,親自用小勺子喂兒子喝羊奶。無心本來想去河裡洗澡,袍子都脫了,然而半路又被白琉璃喊了回來。死氣活樣的把孩子抱穩當了,他百無聊賴的斜著眼睛,看白琉璃一小勺一小勺的舀起羊奶,送到嬰兒的小嘴邊,一次也就喂出一滴的份量。

    及至喂光了一碗底的羊奶,白琉璃用濕*淋*淋的小勺子刮了刮無心的乳*頭,想在這代用品上增加一點奶水氣息,以便以假亂真。放下勺子小碗,他起身繞到無心身後,又把手伸到前方,在對方胸膛上捏起了一把肉:「兒子,看,媽媽。」

    無心忍無可忍的仰起了頭,拖著長聲表示抱怨:「哎——呀——」

    長聲結束,無心用肩頭狠狠撞開了白琉璃:「你還沒完了?」

    白琉璃一個踉蹌跌坐下去。直眉瞪眼的想了想,他一翻身爬起來,卻是鑽進了他的密室。

    片刻過後,他拎著一隻繡花大荷包出來了。讓無心抱著孩子在房內的床上坐好,他鄭重其事的關了門窗,然後在無心面前打開荷包,從裡面掏出了一沓嶄新的鈔票。捏著鈔票向無心抖了抖,他壓低聲音說道:「我的錢,以後都歸你管。你聽我的話,我們好好過日子吧!」

    無心一手抱著嬰兒,一手把鈔票接過來看了看:「這是哪國的錢?」

    白琉璃鄭重其事的答道:「是英鎊,三百英鎊。」然後他低頭抻開荷包口:「除了英鎊,還有幾十塊錢的法幣。」

    無心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英鎊……很值錢吧?」

    白琉璃一揚眉毛:「當然。」

    無心的眼睛亮了一下。

    白琉璃把鈔票放回大荷包裡,又抽緊了荷包口。把荷包放到無心的手裡,他很友愛的又拍了拍無心的胳膊。

    無心一閒下來,就攥著白琉璃的大荷包浮想聯翩。傍晚時分望著窗外的晚霞,他坐在陰暗的房內,滿腦子都是活絡主意。白琉璃和他的兒子全都吃飽喝足了,正在嬉鬧。白琉璃捏著一根草,先是掃了掃無心的胸膛,又掃了掃兒子的小臉。嬰兒躺在無心的臂彎裡,揚起小手追逐草葉,追得哈哈大笑。白琉璃把嬰兒的目光引到了無心身上,又用清朗的聲音催促道:「吃奶,去,吃他的奶!」

    小嬰兒興奮的「噢」了一聲,然後在父親的托舉下,歡天喜地的撲向了無心。

    無心沒有做無謂的反抗。垂下眼簾望著身前的父子二人,他看到白琉璃還在逗蛐蛐似的用一根草稈逗著嬰兒。

    「真夠討厭的!」無心暗想:「我又要干活,又要照顧嬰兒,還要被他當成玩物。媽的,老子不伺候了!」

    無心一旦生出了「不伺候」的心思,立刻感覺天寬地闊。如此熬了十幾天,他終於等到白琉璃又出了門。用一根布條把嬰兒綁在床上,他揣起荷包,從床下翻出一雙鞋穿好。推開房門東張西望了一番,他見遠近無人,便撒腿跑了。         他是有備而跑,一路直奔四川,姑且不提。只說白琉璃當晚回了家,遠遠看到家裡黑洞洞的沒有點燈,心中就是一驚。及至距離家門近了,他聽房內嬰兒啼哭不止,房外的鐵鍋也是冷冷清清。推門進房一瞧,他見兒子在床上又拉又尿,嚎的上氣不接下氣。門外的母羊也跟著咩咩上了,吵得人心煩意亂。

    慌忙擠了羊奶堵住兒子的嘴,他抱著嬰兒房前房後跑了一圈,一邊跑一邊就聽見自己在呼呼的喘粗氣:「無心!」他大聲的呼喊:「無心!」

    四野寂靜,哪裡有人回答?

    白琉璃單手抱著兒子,飛身上馬跑向遠方,一邊跑一邊繼續吶喊:「無心!無心你回來啊!」

    後半夜,白琉璃抱著哭累了的兒子回家了。

    他自己也啞了嗓子。扯下床單扔在地上,他帶著兒子往床上一躺。突然雙眼一睜,他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從床上到床下摸了一通,發現自己的大荷包也沒有了。

    人沒了,錢也沒了。他從中午到現在,還沒有吃過一口飯。無心明明都答應和他一起過日子了,卻又不聲不響的偷偷攜款逃走。想到無心騙了自己,白琉璃氣得渾身顫抖。雙手抓住被縟扭絞了一陣,他不解恨,攥了拳頭向下狠狠一捶床板,隨即開始滿床打滾,一邊打滾一邊呻吟。嬰兒窩在床角,好奇的睜大眼睛看著父親,連哭都忘了。

    白琉璃把床板捶得山響,「咕咚」一聲滾到床下,他坐起來,一邊扯著自己的袍子和腰帶,一邊伸腿用力去蹬前方的牆壁。兩隻腳敲鼓似的在牆上亂蹬了一氣,他顫抖著罵了一聲「騙子」,隨即咬著手指起身衝出去,跪在門前地上仰天長嘯。兩隻手薅住被母羊啃短了的青草,他拔一把向上一扔,再拔一把向上一扔。忽然看到無心常用的一隻飯碗擺在鍋子旁邊,他跑過去拿起碗,高高舉起摔在草地上,然後一腳接一腳把碗往土裡踩:「騙子,騙子!」

    白琉璃在門外一直鬧到天亮,還是沒能完全洩憤。鐵鍋已經被他不知扔到了哪裡去,石頭堆成的爐灶也被他拆了。他抹了自己一臉黑灰,滾得滿頭滿臉都是草屑。最後在房內兒子的哭聲中坐起身,他俯身一頭撞向地面,抬起頭又抽了自己兩個大嘴巴。末了抬起袖子一抹眼睛,他也哭了。

    ——番外完

    作者有話要說:番外到此結束。接下來開始寫本文第三部,講述文革時期的故事。依舊是三人行,分別為無心,白琉璃的鬼魂,以及一位漂亮小姑娘。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20
■ 第三部■  

第一百三十八章、蘇桃

    一九六七年春,河北。  

    蘇桃斜挎著一隻帆布書包,戰戰兢兢的走上了二樓。樓是舊式的小洋樓,坐落在文縣一隅,還是清末時期的建築,近十年來一直是空置著的。上個月隨著父親逃來此處之後,她始終是沒有心思打掃環境,所以樓內處處骯髒;角落結著長長的灰塵,本是靜止不動的,然而如今樹欲靜而風不止,在樓外一聲高過一聲的口號震動中,灰塵也柔曼的開始飄拂了。  

    父親坐在門旁靠牆的硬木椅子上,見她來了,就仰起了一張蒼老的面孔。蘇桃停住腳步轉向了他,茫然而又恐慌的喚了一聲:「爸爸。」  

    老蘇是個軍人,人生經歷就是一首陝北的信天游。年輕的時候是「騎洋馬,挎洋槍,三哥哥吃了八路軍的糧,有心回家看姑娘,打日本就顧不上。」人到中年了,又是「三八槍,沒蓋蓋,八路軍當兵的沒太太,待到那打下榆林城,一人一個女學生。」雖然他打的不是榆林城,但的確是娶了個女學生。女學生是中等地主家的女兒,又在中等城市裡念了書,集小農與小布爾喬亞兩種氣質於一身,最終昇華出了一個嬌滴滴的蘇桃。女學生一輩子看不上丈夫,帶著獨生女兒和丈夫兩地分居。老蘇倒是很愛她的,單相思,相思著倒好,因為見了面也沒話說。  

    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老蘇就被打成了反革命黑幫分子。眼看他的上級保護傘們都被分批打倒且被踩上了一萬隻腳,他決定不能坐以待斃。然而未等他真正行動,就聽說遠在外省的妻子被當地紅衛兵們推上了萬人批鬥大會的檯子,當眾用皮帶劈頭蓋臉的抽,抽完了又剃陰陽頭。大會結束後她回了家,當天夜裡就跳樓自殺了。  

    等到女兒蘇桃單槍匹馬的逃到身邊之後,老蘇趁著自己只受批鬥未受監視,在一位軍中老友的保護下,火速逃來了文縣,不顯山不露水的暫時藏進了一所鬼宅似的小樓裡。未等他喘勻了氣,老友也完蛋了,被*造*反派押去了北京交代問題。老蘇從首長落成了孤家寡人,並且不知怎的走漏風聲,引來了新一批人馬的圍攻。  

    老蘇依然是個行動派,趁夜用鐵絲和銅鎖死死封住了外面院門,又用濕泥巴和碎玻璃在牆頭布了一道荊棘防線。但是他能攔得住人,攔不住聲,而且攔也是暫時的攔,攔不長久。於是他徹夜未眠,一夜的工夫,把什麼都想明白了。  

    蘇桃站在門口,不敢往窗前湊。透過窗子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樓外情景。樓外的人員很雜,有紅衛兵,也有本地工廠裡的造反派,平時看著可能也都是一團和氣的好人,不知怎的被邪魔附體,非要讓素不相識的父親投降,父親不投降,就讓父親滅亡。忽然意識到了父親的注目,她有點不好意思,扶著門框垂下了頭。  

    老蘇凝視著她,看她像她媽媽,是個美人。用粗糙的大手攥了攥女兒的小手,他開口問道:「東西都收拾好了?」  

    蘇桃點了點頭,小聲答道:「收拾好了。」  

    老蘇笑了一下,笑得滿臉溝壑縱橫:「好,收拾好了就快走。他們要往裡沖了,院門擋不了多久。」  

    蘇桃撩了他一眼,幾乎被他驚人的老態刺痛了眼睛。從小到大,她一年能見父親一面,因為不親近,每次見面的印象反倒特別深刻。在她的印象中,父親還是一個滿面紅光、高聲大嗓的中年人。  

    「爸爸,一起走吧。」她帶了哭腔:「媽媽沒了,你不能留下我一個人,我一個人活不了啊!」  

    老蘇的嗓子啞了,喉嚨像是被壅塞住了:「我目標太大,不利於你安全轉移。」  

    大巴掌狠狠一握女兒的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桃桃,對於爸爸來講,殺頭,我不怕;侮辱,我不受!」  

    隨即他鬆了手。一雙眼睛定定的盯著女兒。女兒十五歲,美得像一朵正當季節的桃花。暗暗的把牙一咬,他逼回了自己的眼淚,起身對著門外一揮手:「快走。非常時期,不要優柔寡斷錯失良機!」  

    蘇桃雙手一起扳住了門框,惶恐悲傷的哭出了聲:「爸爸,一起走吧,我求你了,一起走吧。要不然我和你一起死,我沒家了,我沒地方去!」  

    老蘇屏住自己的呼吸和眼淚。攔腰抱起哇哇大哭的女兒,他一路咚咚咚的走下樓梯。腳步沉重,震得滿地生塵。樓下一間小佛堂裡,搬開佛龕有個鎖著小鐵門的暗道。老友在把他藏匿到此處時曾經告訴過他,說是暗道能用,直通外界。門鎖被他夜裡撬開了,鐵門半開半掩的露出裡面黑洞洞的世界。把痛哭流涕的女兒強行塞進小鐵門裡,他拼了命的擠出聲音:「我鎖門了,你趕緊走!你想回來也沒有路!」  

    然後他「咣當」一聲關了鐵門,當真用鎖頭把鐵門鎖住了。重新把佛龕搬回原位,他小心翼翼的除去了自己留下的指紋。外面響起了嘩啷啷的聲音,他們當真開始衝擊院門了。  

    老蘇摸了摸綁在腰間的一圈炸藥,以及插在手*槍皮套裡的配槍。兩條腿忽然恢復了活力,他往樓上跑去,想要尋找一處絕佳的射擊點。  

    在老蘇躲在窗邊清點子彈、蘇桃在漆黑的地道里絕望撼動鐵門之時,無心隨著人潮,湧出了文縣火車站。  

    全國學生大串聯的餘波未盡,火車上的乘客之多,唯有沙丁魚罐頭可以與之媲美。無心在天津上車時,根本就沒有走車門的心思。人在月台上做好準備,未等火車停穩,他就直接扒上車窗,像條四腳蛇似的游了進去。眼看身邊的三人座位下面是個空當,他一言不發的繼續鑽,佔據了座位下面的幽暗空間。舒舒服服的側身躺好了,他和蘇桃一樣,也有個帆布書包。書包裡空空的,被他捲成一團當枕頭。枕了片刻之後他一抬頭,忽然想起書包裡還有一條小白蛇。連忙欠身打開書包,他低頭向內望去,就見小白蛇歪著腦袋,正用一隻眼睛瞪他。  

    小白蛇是他從大興安嶺帶出來的,蛇身上附著白琉璃的鬼魂。自從賽維和勝伊去世後,他就跑去了大興安嶺。山林已經變了模樣,大片的樹木都被砍伐了,大卡車晝夜不停的向山外運送木材。但是白琉璃所在的禁地還是老樣子。一是因為此地偏僻,二是伐木工人不敢來。山中樹木遮天蔽日,大白天的都鬧鬼。  

    他在地堡中找到了白琉璃。白琉璃看了二十多年的花和雪,看得百無聊賴,見他忽然出現了,真是又驚又喜:「你來了?」  

    無心在地堡中來回的走:「外面不大好混,不如到山裡做野人。」  

    白琉璃又問:「你是一個人?」  

    無心坐在一口破木箱上:「嗯,我太太去年餓死了。」  

    賽維和勝伊,都沒能度過大饑荒。  

    勝伊一生結了兩次婚又離了兩次婚。感情生活的不幸讓他活成了一個幽怨的小孩子。在長久的粗茶淡飯之後,他固執的閉了嘴,拒絕吃糠。可是賽維當時只能找到糠。  

    勝伊胖胖的死了,營養不良導致他身體浮腫到變了形。  

    全城裡都沒有糧。無心把自己的棒子麵糊糊留給賽維,想要出去另尋食物。然而城中的飛禽走獸全進了人的肚子。他往城外走,道路兩邊的樹皮都被剝光了。樹木白花花的晾在空氣中,像是夾道歡迎的兩排白骨。  

    後來,賽維也不吃了。  

    賽維把僅有的一點棒子面熬成稀粥,然後關了房門,不讓無心再走。一小鍋稀粥就是無心接下來的飲食,她氣若游絲的躺在床上,要無心陪陪自己,要自己一睜眼睛,就能看到無心。  

    她沒有浮腫,是瘦成了皮包骨頭的人幹。十幾年來她一手把握著整個家庭,像個大家長似的掙錢花錢,在體面的時候設法隱藏財富,在拮据的時候設法保留體面。她始終是不敢堂堂正正的拋頭露面,因為父親是大漢奸馬浩然。藏頭露尾的經營至今,她也累了。  

    她不讓無心走,無心就不走。無心躺在她的身邊,兩人分享著一個被窩。他是她的丈夫,也像她的孩子。賽維一過三十歲,在街上見到同齡的婦人領著小兒女,也知道眼饞了。  

    賽維枕著他的手臂,很安靜的走了。無心用手指描畫著她的眉眼,想起了兩人十幾年的爭吵,想起了她年輕時候的清秀模樣。想到最後,他的眼睛湧出一滴很大的眼淚。眼淚是粘稠透明的膠質,凝在臉上不肯流。  

    無心在安葬了賽維之後,就開始了他的流浪。和白琉璃在地堡裡住了幾年,他得知外面的大饑荒已經徹底過去了,便又起了活動的心思。聽聞他要走,白琉璃當即附在一條白蛇身上:「把我也帶上吧!我在地堡裡住太久了,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無心大搖其頭:「不帶不帶,我煩你。」  

    白琉璃沒說什麼。等到無心睡著了,他盤在無心的脖子上,張嘴露出倒鉤尖牙,對著無心的鼻尖就是一口。無心差點沒疼死,白琉璃沾染了無心的鮮血,也險些魂飛魄散。雙方兩敗俱傷,只好和談。和談的結果是雙方各退一步,無心帶白琉璃出門見世面,但是白琉璃路上必須聽話。  

    無心在山裡住了四年,萬沒想到四年之後,天地劇變,竟然換了一個世界。他審時度勢,立刻學會了不少嶄新的革命詞,並且憑著自己面嫩,冒充大中學生,拿著偽造的介紹信混到各地的紅衛兵接待站中騙吃騙喝。混著混著混到了文縣,他出了火車站,獨自走在一條安靜小街上,並不知道自己在一個小時之後,就會遇到漂亮的小姑娘蘇桃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30
第一百三十九章、相遇

  蘇桃一邊抽泣,一邊晃著手電筒彎著腰往前跑。暗道長得無邊無際,前後只有她粗重的喘息聲音在迴蕩。此時距離她與無心相遇,還有四十分鐘。   

  無心依然東張西望的走在無人的小街上。小街一側是成排的樹木,樹木之外則是荒原;另一側砌了高高的紅牆,紅牆之內寂靜無聲。無心根據自己近幾個月走南闖北的經驗,猜測紅牆之內應是一處機關,可到底是什麼機關,就說不準了。   

  低頭系好空癟癟的書包,又把一身的藍布工人裝整理了一番,最後蹲下身,他緊了緊腳上回力球鞋的鞋帶。球鞋是他在南開大學紅衛兵接待站裡偷的,當時幾十個人睡一間大教室,他在凌晨清醒之後,下了課桌拼成的大通鋪,低頭看到地上擺著一雙嶄新的球鞋,便不聲不響的穿了上,抱著書包悄悄溜出大學,直奔火車站去了。   

  書包空癟癟,他的肚子也是空癟癟。文縣當然也有紅衛兵接待站,可是此地的鬥爭顯然是異常激烈,火車站和主要街道都被遊行隊伍充滿了,他一時竟然沒有找到接待人員。沒有就沒有,他總有辦法填飽肚子。仰起頭望瞭望一人多高的紅牆,他見牆頭平坦,便起了主意,想要翻牆過去,探一探裡面的情況。  

  眼看左右無人,他後退兩步一個助跑,「噌」的直竄上牆。雙手攀住牆頭,他搖頭擺尾的扭了幾扭,輕而易舉的將小半個身子探入了牆內。居高臨下的放眼一瞧,他就見距離高牆不遠,便是一排整整齊齊的紅磚瓦房。陽光明媚,天氣和暖,瓦房的後窗戶三三兩兩的敞開了,可見房中全都無人。至於房屋前方是什麼形勢,就不得而知了。

  無心輕輕巧巧的越過牆頭跳了下去,貓著腰貼到大開的一間窗子下,慢慢抬頭向內張望。房中靠窗擺著一張大辦公桌,桌上堆著一沓文件,一支擰開了的鋼筆,一把瓜子,幾隻柿餅。文件上面放了一盤紅色印泥,印泥上面立著個挺大的木頭印章。正對著後窗戶的房門也開著,兩名穿著舊軍裝的半大孩子大概是擔負了衛兵的職責,背對著房內站在門口,偶爾左右晃一晃身體。

  無心一看衛兵的模樣,就猜出此地應該是某處造反派的總部。緩緩直起了腰,他打開自己的書包,隨即出手如電。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瓜子和柿餅就全砸在了小白蛇的身上。眼看辦公桌下的抽屜沒有鎖,他一邊瞄著門口衛兵的動靜,一邊慢慢拉開抽屜。一隻手忽然變得無限大,他在抽屜裡抓出了一大把全國糧票。   

  小小心心的關了抽屜,他想要撤。臨撤之前一猶豫,他一時使壞,把桌上的大紅公章也一併揣進了書包。轉身一竄上了牆頭,他飛簷走壁的回到了牆外小路上。   

  站在樹後清點了賊贓,他把糧票數清楚了,放在書包裡面的夾層口袋中;又把一沓文件打開了,仔細一瞧,原來不是文件,是一沓沒抬頭沒落款空白介紹信。   

  在當今的世道里,介紹信可是有用的好東西。無心把空白介紹信摺疊整齊了,放在另一個夾層口袋裡。公章他沒仔細看,隨手用紙包了扔在書包深處。抓起一把瓜子托在手裡,他上了路,一邊嗑瓜子一邊往前走。許多許多年前,他記得自己是來過文縣的,不過當年那個文縣和如今這個文縣,似乎完全沒有聯繫。現在的文縣是個工業區,因為有人在附近的豬頭山裡勘探出了鐵礦,鐵礦引來了一座鋼廠,而鋼廠發展壯大之後,新的大機械廠也在文縣安家落戶了。在縣城裡,土生土長的文縣人佔了少數,更多的居民是從外地遷來的工人家庭。單從繁華的程度來看,文縣並不次於一般的城市了。   

  瓜子磕了一路,無心越磕越餓,打算找個小飯館吃上一頓。不料就在他嚥下最後一粒瓜子瓤時,遠方忽然起了一聲巨響,是個大爆炸的動靜。無心腳步一頓,同時就見一個灰頭土臉的影子從樹木後面爬上路基。手扶大樹覓聲遠望,影子一哆嗦,隨即就蹲下不動了。   

  無心莫名其妙,因看來人耳後耷拉著兩條毛刺刺的長辮子,可見是個姑娘,而且還是個小姑娘,便好心好意的上前說道:「你害怕了?沒事,爆炸離我們遠著呢,崩不著你。」  

  蘇桃含著滿眼的淚水抬起了頭,一眼瞧見了無心手臂上套著的紅衛兵袖章。鮮紅的袖章像是一潑血,刺得她雙眼生疼。而她本來就蹲在傾斜向下的路基上,此刻一時受驚,失了平衡。抱著膝蓋向後一仰,她未等說話,已是一個後空翻滾了下去。無心和藹可親的彎著腰,正被她腳上的解放鞋踢中下巴。啊呀一聲仰起頭,他舌尖一痛,已被牙齒咬出了血。而蘇桃一溜煙的滾到了路基下方的野地上。四腳著地的爬起身,她驚慌失措的向上又看了無心一眼,同時一張嘴越咧越大,露出了個沒遮沒掩的哭相。   

  無心揉著下巴,低頭看她:「你沒事吧?」   

  蘇桃想逃,可實在是逃不動了。兩條腿打著顫撐住了身體,她抬手指向爆炸的方向,干張嘴發不出聲,只用氣流和口型說道:「爸爸……是我爸爸……」   

  眼淚滔滔的湧出眼角滑過面頰,她豁出命了,在紊亂的氣息中高一聲低一聲的告訴無心:「我爸爸死了……我無處可逃,你們要殺就殺,我沒什麼可交代的,我不怕死……」  

  無心隱隱明白了:「你爸爸……」他思索著用了個新詞:「自絕於人民了?」  

  蘇桃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軍裝,袖子偏長了,兩隻手攥成拳頭縮在袖口裡。身體緊張的向前佝僂成了一張弓,她在春日豔陽下哭得滿臉都是眼淚:「我爸爸沒罪……我爸爸沒反對過毛主席……」  

  無心徹底明白了,眼看蘇桃哭得面紅耳赤,他有點手足無措,彷彿是大人沒正經,把好好的孩子逗哭了。   

  「別怕別怕。」他拍拍自己的胸膛:「我不管你家裡的事,我是外地來的。你媽媽呢?一個人哭也沒用,我帶你找你媽媽去吧。」  

  蘇桃搖搖頭,眼淚源源不斷的流,哭聲卻是始終哽在喉嚨裡:「媽媽也沒了,媽媽讓人逼死了。」  

  無心生了惻隱之心,扶著大樹往下面走:「有話上來說,下面全是泥。你放心,我是過路的人,不會檢舉你,也不會揭發你。」   

  避開昨夜小雨留下的一個個泥窪,無心從褲兜裡摸出了一條手帕。遲遲疑疑的抬起一隻手,他想給蘇桃擦擦眼淚,可蘇桃的年齡正處在小丫頭與大姑娘之間,讓異性拿不準應該如何對待她。眼看蘇桃哭得直抽,無心一橫心,一手托住她的後腦勺,一手用手帕抹了她的眼淚和鼻涕。滿面塵灰隨著涕淚一起被拭去了,蘇桃在金色的陽光中微微揚頭,顯出了兩道彎彎的眉毛,一雙清澈的眼睛。眉毛的筆觸是柔軟的,眼睛的顏色是分明的,她張開嘴吸了口氣,柔軟的嘴角隨之抽搐了一下。   

  無心用手帕墊了手,最後在她的小鼻尖上又擰了一把:「別哭了,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辦?」  

  蘇桃搖了搖頭,後腦勺的頭髮中分梳開編了辮子,清晰的發縫就摩擦了無心的手掌:「我不知道,我沒有親人了。」她抽了口氣:「我爸爸是孤兒。」又抽氣:「我姥爺是地主。」繼續抽氣:「去年他和姥姥一起,讓造反的給——」最後抽氣:「活埋了。」   

  無心看她抽搭得直出汗,自己既問不出主意,她哭狠了沒過勁,回答得也是辛苦。她肯定是走投無路了,自己若是拋了她不管,很不忍心。多俊俏的小姑娘啊,真要是落到造反派的手裡,怕是死都不得好死。可若是管她,怎麼管?   

  「你要是信得過我,就跟我走。」他低聲說道:「能往哪裡走,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你要是不信我,我給你十斤全國糧票,然後各走各的路。怎麼樣?你說吧。」   

  蘇桃垂著頭,不說話。   

  無心看她不言語,就從書包裡摸出了幾張糧票,要往她手裡塞。然而她把手往後一撤,卻是不肯要。   

  無心捏著糧票頓了頓:「你想……跟我走?」   

  蘇桃依舊是一聲不吭。   

  無心拉起了她的手,轉身向路基走了一步。他走一步,蘇桃跟一步;他停了步子回頭看蘇桃,蘇桃深深的低著頭,不理他。  

  無心一笑,扯著她幾大步跑上路基。在小路上站穩了,他給蘇桃從上到下拍了拍灰,同時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   

  蘇桃不敢出聲,一出聲就憋不住眼淚,只能蚊子哼:「蘇桃,十五。」   

  無心打開書包,想要拿柿餅給她吃。然而低頭一瞧,他大吃一驚。原來書包裡至少有五個柿餅,如今卻是只剩了一個。剩下的一個,也被小白蛇咬上了。   

  無心氣得在蛇腦袋上鑿了個爆栗,然後在書包裡偷偷捏開蛇嘴,把柿餅從它的倒鉤牙上摘了下來。還好,柿餅基本保持了完整,只是留下了兩個洞眼,乃是小白蛇的牙印。白琉璃躲在小白蛇的軀體內,頗為不滿的瞪了無心一眼。   

  把從蛇嘴裡奪下的柿餅塞到蘇桃的手裡,他像個大哥哥似的,拉起她另一隻手向前走:「吃吧,你是個命大的,得好好活著。你活好了,你死去的親人才能瞑目。」   

  白琉璃躲在書包裡,有日子沒聽無心說過這麼通情達理的話了,便好奇的把腦袋伸出書包縫隙,想要窺視一下無心獻媚的對象。哪知無心的感官十分敏銳,他的腦袋剛見天日,就被無心一指頭又戳回去了。   

  無心和蘇桃無處安身,漫無目的的走過一條小街,迎面卻是看到一座大校園。校門並沒有鎖,門口的木牌上寫著一排黑字,正是「文縣重型機械廠子弟第一中學」。   

  如今的大中學校都停課了,操場一邊的自行車棚裡一輛車都沒有,收發室也關了門,玻璃窗灰濛蒙的。無心見狀,心中一動,回頭說道:「蘇桃,我們進去瞧瞧?要是真沒人的話,你找個地方先呆著,我出去買點吃的回來。」   

  蘇桃還捏著柿餅,不過能夠抬頭面對無心了:「嗯。」   

  無心還拉著她的一隻手,有時候感覺她是個小妹妹,很自然;有時候又感覺她是個漂亮姑娘,不好意思。探險似的進了校園,他和蘇桃先往操場正中的教學大樓裡走,大樓是三層,一進門不用遠走,第一感覺就是久無人煙。無心走到了一樓的走廊盡頭,把蘇桃帶進了一間空教室。空教室的窗戶對著樓側,他向蘇桃吩咐道:「你蹲在角落裡,不要輕易露頭。一旦有人來了,你就跳窗戶出去,往樹叢裡跑。我買了吃的就回來,你想吃什麼?」   

  蘇桃低頭打開書包,從裡面掏出了兩塊錢遞給無心:「我們搭伙……你出糧票我出錢吧。」   

  無心真沒錢,於是很痛快的接了鈔票:「你想吃什麼?」   

  蘇桃搖了搖頭:「你吃什麼我就吃什麼。」   

  無心答應了,又對她囑咐道:「蹲好了,別打瞌睡,留神著外面的動靜,記住我說的話。」   

  蘇桃立刻走到靠窗的牆角處,抱著膝蓋蹲下了:「我知道。」   

  無心看她好像緩過精神了,便放了心。打開一扇窗戶半掩了,他對著蘇桃又點了點頭,然後轉身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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