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鬼怪] 無心法師 作者:尼羅(全文完)

 
BloomCaVod 2017-12-6 19:17:0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9 84776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39
第一百五十章、下鄉去

  傍晚在食堂裡吃過了晚飯,無心帶著蘇桃上街溜躂了一圈。在一家正要關門下班的副食品店裡,無心買了半斤花生糖。把花生糖和蘇桃一起送回宿舍,他從外面鎖了房門,讓蘇桃吃著花生糖和白琉璃玩。

  獨自一個人在樓後坐到天黑,他開始絡繹的見鬼。挑了一隻最醜陋的鬼捉住了,他有心和對方談談條件,然而醜鬼層次極低,沒有頭腦,只會怨氣衝天的亂竄。無心無可奈何,只好用一張紙符把它封住。捏著紙符的一角偷偷回到樓內,他溜到女生宿舍所在的一側走廊。杜敢闖也是享受單間的待遇,單間正是靠著樓梯。趁著夜色濃重,他把紙符伸到杜敢闖的房門前,「嚓」的一聲一撕兩半。

  然後在醜鬼成形之前,他躡手躡腳的溜了。

  無心回到房內,見蘇桃正在用濕毛巾給白琉璃擦身,擦得白琉璃雪白雪白。白琉璃長條條的癱在無心的床上,細著眼睛彷彿在笑。蘇桃看他和小女孩看布娃娃是一個心情,一邊擦一邊嘀嘀咕咕,白娘子長白娘子短的自言自語。忽見無心回來了,她立刻轉移了對象:「你幹什麼去了?」   

  無心笑著搖頭:「沒事。」

  蘇桃狐疑的看著他,認為他肯定有事。無心靠牆站到桌邊,拿起一塊花生糖扔進嘴裡:「白娘子也連著好幾天沒吃東西了,今晚把它扔出去,讓它自己找些耗子蛤蟆充飢吧!」   

  蘇桃用毛巾一角擦了擦白琉璃的蛇嘴,然後很為難的仰頭望向無心:「好容易才把它擦乾淨的……」

  無心笑了:「逗你玩呢!隨便找點什麼餵牠都行,它是條蛇嘛,吃一頓管十天,很好養的。」   

  蘇桃又道:「是不是也該給它喝點水?」   

  無心一屁股坐在床上,捏著白琉璃的蛇尾巴一抖:「娘子,一會兒給你喝點我的洗腳水。」

  白琉璃被蛇身所束縛,不能大發淫威的報仇。尾巴一甩捲了上去,他把眼睛恢復成了黑豆形狀,扭開腦袋不理無心。

  無心心情很好,又問蘇桃:「何必擦它呢!現在擦完,夜裡它指不定又溜到哪裡去了,天亮還是一身灰。」   

  蘇桃知道無心總怕自己被蛇咬,所以沒敢實說白琉璃夜裡是在自己的被窩裡睡覺。白琉璃心中有鬼,登時緊張的昂起了圓腦袋。對著牆壁靜等片刻,他沒等到無心的追問,才放了心,緩緩的向下盤成了一大堆。剛剛在無心的枕邊盤穩當了,遠方忽然響起一聲尖叫,隨即槍響帶出玻璃破碎的聲音,外面立刻就亂套了。   

  蘇桃和白琉璃一起猛的向上一竄,無心伸出雙手,把蘇桃摁了下去:「沒你的事。」

  蘇桃把眼睛睜得奇大,黑眼珠像兩枚黑圍棋子:「怎麼了?」   

  無心笑道:「給你報仇嘛!放心,我只是嚇了她們一下。她們連人都敢殺,不會被我嚇死的。」   

  走廊裡亂過一陣之後,重新恢復了安靜。無心出門一問,得知是杜敢闖在房裡開了一槍,把窗玻璃打碎了。為什麼開槍?沒人知道。   

  夜裡關了門閉了燈,無心躺在床上剛要睡,不料上方忽然垂下一個披頭散髮的腦袋。蘇桃像只驚弓之鳥一樣,小聲問道:「她們會不會查到我們啊?」  

  無心側身躺在被窩裡,很篤定的告訴她:「不可能。」   

  披頭散髮的腦袋縮上去了,蘇桃躺回原位,頸窩裡微微的有些涼,是白琉璃依偎著她。   

  到了翌日清晨,無心拎著一桶漿糊和一口袋筆墨,蘇桃抱著一大卷裁好的彩紙,低眉順眼的出現在了小丁貓面前。小丁貓的身邊依舊是跟著兩名女將。馬秀紅一如既往的沉著長臉,對於外界沒什麼反應;杜敢闖則是五官扭曲,彷彿昨夜大吃一驚之後,表情一直沒恢復正常。   

  武衛國帶著一干人馬也來了。眾人上吉普車的上吉普車,上卡車的上卡車,一路開出文縣,直奔距離文縣最近的李各莊。   

  李各莊是個大莊,距離公社也近。李各莊生產隊的大隊長也是通過造反奪的權,由於村裡還有反對派,所以大隊長的地位很不穩固。大隊長本來也算聯指一派,但是沒得過省聯指的任何好處,只得了個中看不中用的名義。忽聞省裡來了人,大隊長心裡盤算了一番,沒盤算出眉目,於是作出一張喜眉笑眼的面孔,帶著隊員們熱情迎接了小丁貓等人。而小丁貓果然是不辜負隊長的期望,剛一進村,就讓武衛國手下的工人們架起步槍,把全村包圍了。

  對於大隊長,小丁貓說的很清楚。省聯指一直沒有分出心思來關注農村地區的革命情況,如今有心思了,所以他是專程來支援大隊長革命的。李各莊因為沒有先進思想的領導,戰爭一直停留在冷兵器時代,如今驟然見了真槍,大隊長興奮的一陣陣眩暈,立刻集合了民兵連。民兵們有槍沒子彈,手中的武器只有大刀長矛;好在反對派和他們彼此彼此,未見得誰更高明。往日李各莊內也是大打三六九,小打天天有,但是打得亂七八糟,不成體統,也不分勝負。如今省聯指來了人,而且明確支持大隊長的革命立場,李各莊便猝不及防的被捲進了一場腥風血雨中。   

  武衛國等人殺出經驗了,隨著大隊長走遍全村,腳上一雙翻毛大皮鞋不知踹破了多少戶院門。無心和蘇桃躲在大隊部裡,就聽外面一陣一陣的起槍聲。無心一張接一張的寫大標語,蘇桃哆哆嗦嗦的刷漿糊。兩個十六七的半大男孩守在一旁,似乎還是鋼廠車間裡的學徒。每當無心和蘇桃合作製出一批標語了,男孩們便捧著標語跑出去,頂著流彈四處張貼。   也就是一個小時的工夫,戰鬥結束。無心推開窗戶吸了口氣,吸了一鼻子的血腥味道。負責貼標語的一名男孩跑了回來,被無心抓住問道:「外邊怎麼樣了?」   

  男孩興奮得雙眼放亮:「馬上就要在打麥場開大會了,你們不去瞧瞧?」

  無心看了蘇桃一眼,隨即搖頭道:「我們還有筆墨紙張要收拾呢,沒時間去。」   

  男孩用力掙開了他的手:「你們不去,我可去了!」

  男孩剛跑,外面響起一陣歡聲笑語,正是小丁貓等人和大隊長走進了院子。無心和蘇桃蹲在角落裡,一時來不及撤退;而小丁貓進房之後坐在了大隊長的椅子上,一邊從馬秀紅手中接過一隻擰開了的水壺,一邊對大隊長說道:「反動派都是紙老虎,不堪一擊。」   

  大隊長對著他一挑大拇指:「還是你們厲害,你們水平高,戰鬥力強。你們一開火,他們全完!」

  小丁貓一笑:「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我們不打,他們還不知道我們的本事。」   

  大隊長又問:「丁同志啊,那批俘虜咱們怎麼處置?」   

  小丁貓平淡的答道:「該勞改的勞改,該殺頭的殺頭。」

  大隊長咬牙切齒:「媽了個×的,殺頭都不解我的恨,我恨不能油炸了他們!」   

  小丁貓豎起一根手指:「好主意,去找口鍋,油炸幾個。」

  大隊長張嘴露出了傻相:「丁同志,不行啊。」

  小丁貓看他:「怎麼不行?」

  大隊長坦誠的告訴他:「太費油了。」   

  小丁貓挑起兩道眉毛:「沒有油,總有水吧?我查過了,李各莊從去年到現在,只死了三個人。三個人啊,說明什麼?說明你李各莊階級鬥爭的蓋子沒揭開!我親自帶兵來支持你,你不行動,我就換別人來行動!」   

  小丁貓說完了話,起身便走。大隊長愣了愣,連忙顛顛跟上。無心和蘇桃縮在角落裡,知道他們是開大會去了。   

  傍晚時分,大會結束,李各莊徹底成了聯指的地盤,李各莊的民兵也將隨時聽候聯指的調遣。晚飯是在大隊部裡吃的,為無心張貼標語的兩個男孩,一個蒼白著臉吃不下飯,另一個端著飯碗,一直在一塊破磚上蹭鞋底。打麥場的土地都被鮮血浸透了,男孩穿了一雙新球鞋,踩得滿腳泥濘。   

  小丁貓沒有即刻返回文縣,他提前摸透了各生產隊的狀況,凡是能拉攏的,全部拉攏;不能拉攏的,就扶植一方消滅一方。實在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他沒辦法,只好繞道。

  在外面跑了一個禮拜,到了第八天中午,小丁貓決定打道回府。臨行之前,他在武衛國等人的簇擁下站在一條土路上,對無心問道:「你看,我們這一趟的成績如何?」   

  無心拎著一隻空桶,桶裡裝著一大把毛筆:「我水平太低,說不明白。」   

  小丁貓微微探頭:「蘇桃說說。」

  蘇桃空了手,因為彩紙都被用光了。低頭望著地面,她囁嚅著答道:「我也說不好。」

  從小丁貓的角度望過去,只能看到蘇桃的額頭和眉毛。蘇桃的眉毛彎彎的,一根根眉毛緊貼著肉,勻勻稱稱的由裡向外生長。小丁貓若有所思的出了神,認為從眉毛看,蘇桃還是個處女。   

  「在村裡住了一個禮拜。」小丁貓對著蘇桃開了口:「不習慣吧?」   

  蘇桃像只蚊子似的,低著頭哼哼道:「還行。」

  小丁貓又道:「你和無心分工協作,效率還挺高。」

  蘇桃從鼻子裡「嗡」了一聲。   

  小丁貓微微彎著腰,一雙眼睛從蘇桃移向了無心。他從無心的鼻樑開始往下看,看到最後,伸手摸了摸無心的臉:「你是挺嫩,年輕嘛,哈哈。」   

  無心歪著腦袋,想和小丁貓對視。然而小丁貓避開了他的視線,直起腰開始張羅著上車了。   

  當晚,他們回了文縣指揮部。指揮部裡來了新人,名叫李作誠,本是個退伍兵,如今投在小丁貓麾下,和杜敢闖齊頭並進,堪稱雌雄雙煞,只是頭腦不如杜敢闖,導致在聯指內部地位不高。小丁貓跑到文縣另起爐灶,他立刻就在保定拉了一批人馬,充當小丁貓的嫡系隊伍,同時又把能弄到的槍*支彈藥裝上車皮,在杜敢闖的指揮下一併運來了文縣。

  小丁貓和李作誠吃了一頓晚飯,然後李作誠立刻就和田小蕊相好上了。田小蕊對顧基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哀怒久了,索性放棄。李作誠人高馬大的,看背影有點顧基的意思,論本質比顧基威武了萬倍。  

  得知李作誠和田小蕊上大街曬月亮去了,小丁貓回了指揮部宿舍,讓馬秀紅把無心和蘇桃叫了來。攤開一張雪白的宣紙,他讓無心給自己抄一首毛主席詩詞。  

 端著一杯苦丁茶在地上走來走去,他唉聲嘆氣,因為腸胃造*反,已經連續三天只進不出。心思從便秘問題轉移到女人身上,他青春年少的身體忽然有些亢奮。   

  為了打消自己的亢奮,他讓馬秀紅給自己念了一段報紙上的評論文章。評論文章很不合他的心意,他抬手問道:「什麼報紙?」

  馬秀紅答道:「燕山日報。」   

  他又問:「文縣的?」

  馬秀紅一點頭:「是。」   

  他一點頭:「明天派人封了它!」

  然後他留意的看了馬秀紅一眼,又想了想杜敢闖。心頭慾火漸漸平息了,他又成了傲雪寒梅。轉身望向了無心和蘇桃,他想自己面對馬杜二人太久了,精神興許太受壓抑,居然見了漂亮面孔就發痴。其實宣傳隊裡也有幾個美的,只要他一勾手指,她們自會送上門來,不過……

  無心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丁同志,我寫完了。」

  小丁貓不置可否的一點頭:「蘇桃天天跟著你刷漿糊,可惜了。可以讓她多學習多鍛鍊,以後給我當個秘書。」 3

  無心向他笑了一下:「一個小丫頭,能把漿糊刷好就不錯了。」   

  小丁貓笑問:「你倒是把她看得很緊,可她自己願意嗎?」   

  無心把毛筆插進一杯清水裡涮了涮:「我怎麼把她帶出來的,就得怎麼把她帶回去。她的意見,不算數。」   

  小丁貓伸手一指他:「專制!」

  無心把毛筆涮乾淨了,沒回答。小丁貓對他和蘇桃一直不算壞,然而好的陰氣森森,還不如光明正大的壞。   

  小丁貓喝了一口苦丁茶,正要開口,不料窗外忽然火光閃爍,隨即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天花板上的電燈晃了幾晃,樓上樓下一起爆發了尖銳的驚叫。小丁貓被震得耳鳴片刻,眼前光影閃爍,就見校園對面的一片荒棄廠房中騰起火光,竟是中了炸彈的光景。強定心神扶了扶眼鏡,他走到桌前剛要抄起電話,外面又是一聲大爆炸,依舊是炸在了廠房之中。房門一開,杜敢闖衝進來喊道:「紅總開炮了!」   

  小丁貓猛然回頭:「紅總有炮?」

  杜敢闖沒理他,轉身跑出去大聲呼喊,命令全樓人員迅速下樓隱蔽。未等小丁貓等人往樓下跑,武衛國氣喘吁吁的衝了上來:「大家別慌!最新消息,紅總只有兩發炮彈,剛才全打偏了!」

  無心趁亂,和蘇桃一起溜回了宿舍。

  蘇桃怕人勝過怕死。進了小屋關了門,她從床底下捧出了白琉璃。無心不讓蘇桃帶白琉璃出遠門,所以他獨自在小屋裡混了一個禮拜。驟然見到無心和蘇桃回來了,他十分快樂,一尾巴纏上無心的脖子,腦袋則是搭上了蘇桃的肩膀。無心和蘇桃受了他的束縛,不得不面對面緊貼著站立。蘇桃正對著無心,想到他敢對杜敢闖使壞,他敢對小丁貓反駁,蘇桃把額頭向前一抵,抵上了無心的胸膛。

  無心鬆鬆的擁抱了她一下,又抬手輕輕一拍她的後腦勺:「桃桃,他們打起來才好。他們忙著打仗,就不會注意我們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40
第一百五十一章、恐懼

  無心和蘇桃蹲在指揮部後的陰暗處,攏了一堆火烤紅薯。紅薯是糧食作物,一斤糧票能換三斤紅薯。無心手裡有的是糧票,於是上午帶著蘇桃跑了一趟糧站,冒著流彈的危險抱回了一堆奇形怪狀、並且已經在地窖裡過了一冬的的醜紅薯。  

  大飯盒架在火上,紅薯放在飯盒裡。兩人煙燻火燎的相對蹲著,抱著膝蓋偷偷的快樂。蘇桃正在長身體,一天給幾頓吃幾頓,而且還帶著孩子心性,烤紅薯三個字對她來講,正是又吃又玩。無心不怕燙,挑了一個小紅薯掰開了,裡面熱氣騰騰的露出紅瓤。撅嘴吹開了一層熱氣,他把大的一塊遞給蘇桃:「嘗嘗,甜不甜?」   

  蘇桃雙手捧著紅薯,因為太燙,所以一口咬下去,嘴裡噝噝哈哈的又吸氣又吹氣:「甜,像糖似的。」  

  無心也咬了一口,紅薯軟軟的粘上他的舌頭,燙得他緊緊一閉眼睛。蘇桃見了,連忙放下手裡的紅薯,拿了水壺要給他喝。而無心未等喝水,就聽不遠處起了「砰砰砰」的響聲。覓聲望去,他看到了樓後的一排平房。平房是一中先前的體育器材室,為了防盜,窗戶外面都焊了鐵柵欄。隔著柵欄和玻璃窗,無心看到了顧基的臉。   

  顧基已經被關了半個月了,一天只給一頓飯,毒打倒是管夠,一天至少兩三頓,偶爾還加夜宵。他本來是人高馬大的架子,如今就剩了架子,像副大號骷髏似的,佝僂在暗沉沉的房間裡敲窗戶。

  無心隱隱明白了他的意思。從大飯盒裡挑出最大的一隻紅薯,他起身走向了平房。顧基所拍的玻璃窗破了一角,無心抬手把紅薯從窗洞裡塞了進去。顧基一把接住紅薯,雙手捧著低下頭,「吭」的張嘴就是一大口。三嚼兩嚼之後,他帶著哭相抬起頭,哀哀的說道:「我想見小丁貓同志……我早就和顧明堂劃清界限了,我都半年多沒和他說話了,我是冤枉的……無心,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從來沒欺負過誰。行行好幫幫忙,你替我向小丁貓同志傳個話吧,我實在是熬不住了,他們天天打我……老陳也不露面了……」   

  話說到此,他含著一點紅薯,嗚嗚的哭出了聲。細脖子挑著個大腦袋,他瘦出了雞蛋大的喉結。無心拍了拍手上的黑灰,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是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   

  無心回到火堆前蹲下,蘇桃小聲問道:「一個夠他吃嗎?」  

  無心勉強笑了一下:「再給就沒你的份了。」   

  蘇桃托著一塊烤紅薯,低聲說道:「要是被關的是黑背,我就不管了。」  .  

  顧基是個狐假虎威的軟蛋,蘇桃沒親眼見他幹過什麼大壞事,所以覺得他和自己是同命相憐;陳部長就不一樣了,蘇桃在陳部長面前永遠是低眉順眼的垂著頭,目光射在地上,帶著極度的恐懼和嫌惡。   

  三斤紅薯全烤熟了,無心又給了顧基一隻,但是始終沒有多說什麼——顧基的母親前天被聯指處決了,屍體吊在街邊的大樹上,專為震懾和報復顧明堂。因為顧明堂的駕駛技術是極其高明,能開著卡車夜行十八彎的山路,秘密的把一門迫擊炮運到紅總指揮部。他是小軍閥的私生子,或許小軍閥根本就對他的兒子身份有所懷疑。小時候,他倒也過了幾天少爺日子,不過少爺日子太久遠了,他已經記不太清。及至小軍閥在四九年時帶著一大票家人逃去了香港,他和母親孤零零的留在文縣,終於意識到了小軍閥有多害人。   

  他是年初時被武衛國抓進鋼廠保衛處的,起初還想好好做人,兩個月後意識到好好做人是天方夜譚。趁著自己胳膊腿兒還聽使喚,他一狠心,跳樓逃了。   

  顧明堂為保衛處裡的其他犯人做了個壞榜樣,於是單殺了他的老婆還不夠。他的獨生兒子已是落網之魚,武衛國靈機一動,把顧明堂的老娘也拖出了家門。在鋼廠內部的大批鬥會上,老太太被人用烙鐵烙死了。   

  無心認為顧基不是個堅強人,所以不肯再刺激他。眼看他狼吞虎嚥的只顧著吃紅薯,他帶著蘇桃悄悄撤退了。   

  紅總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槍支彈藥,雙方的戰鬥立時先進了許多。街上的熱鬧勁兒明顯是下降了不少,兩方的革命小將光顧著廝殺,已經沒有心思四處遊行。無心沒什麼地方可去,只好帶著蘇桃回樓。   

  一樓的大教室裡,一隊女聲正在練習合唱。無心從門口向內溜了一眼,見小丁貓帶著李作誠和武衛國,正坐在合唱隊前觀看。李作誠和武衛國都是三十來歲的高大漢子,把小丁貓襯托成了白臉小男孩。但高大漢子左右簇擁著小男孩,小男孩氣定神閒的用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打著拍子,一雙眼睛躲在眼鏡片後,眼神堪稱蒼老,老的幾乎無慾無求了。   

  無心剛要走,小丁貓目光如電,一眼叨住了他:「無心?」   

  無心把腦袋伸回了教室,對著小丁貓一點頭。   

  小丁貓又問:「有事?」   

  無心一團和氣的告訴他:「我找李萌萌,問她有沒有新任務給我。」   

  小丁貓歪著腦袋向前問:「小蕊啊,看見李萌萌了嗎?」   

  領唱的田小蕊向前邁了一步:「李萌萌和陳部長剛出去了。」   

  小丁貓一點頭,然後對著無心一招手:「看來是沒什麼新任務,進來聽聽歌吧,我們的宣傳隊,水平倒是真不一般。蘇桃呢?讓她也來。總拎著個漿糊桶到處跑,有什麼前途?」  

  無心見自己是逃不過了,只好領著蘇桃進了門。而小丁貓彷彿是興致不錯,笑模笑樣的又道:「會工作,也要會娛樂。勞逸結合,才能提高效率嘛!再有一點,就是要沉穩、鎮定。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閒庭信步。紅總有軍區支持,我們也有省委支持。好戲在後頭,大家慢慢看。」   

  無心本來不想答茬,但是猶豫了一下,他在小丁貓身邊彎了腰:「丁同志,我剛才在樓後,見到了顧基。顧基說他想見你一面,還說他是冤枉的。」

  小丁貓望著前方一大排十七八歲的合唱隊員,開口笑道:「喲,你還學會替人求情了?」   

  無心直起了腰:「我沒面子替他求情,就是傳句話而已。」

  小丁貓嘿嘿嘿的笑了一氣,然而拍拍巴掌解散了合唱隊,當真命人去把顧基帶了過來。   

  顧基是被人拖進房中的,從頭到腳幾乎沒了好地方,鞋也丟了,腳踝腳趾全都紅腫透亮。身上的襯衫本來是白色的,如今被皮鞭抽出一道一道的口子,口子裡面鮮紅紫黑,是深深淺淺的血痂。抬頭一見了小丁貓,他登時就哭了。及至兩邊人鬆了手,他跪在地上,開始捶胸頓足的嚎啕。   

  小丁貓點了一根菸,對著他吐了個煙圈,順便向他通知了顧家人的死訊。顧基聽後,愣了一下,隨即繼續大哭,嘴裡亂叫著媽媽奶奶,是個瘦骨嶙峋的大號孤兒。   

  小丁貓不為所動,一邊抽菸一邊說道:「我可以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罪你是戴定了,你父親幫著紅總運送迫擊炮,要炮轟聯指指揮部,用心何其險惡,手段何其狠毒。至於立不立功,則是要看你個人的表現。」   

  顧基睜著一雙淚眼望向小丁貓,人彷彿都傻了,抽抽搭搭的只說:「我立功,我一定立功。我劃清界限,我不是他兒子……我和他堅決鬥爭,鬥爭到底……」   

  小丁貓居高臨下的望著他:「讓你殺了顧明堂,你敢不敢?」   

  顧基茫然的流著眼淚:「敢……我敢……你饒了我,我什麼都敢……」  

  小丁貓笑了一聲,命人把顧基架走了。而顧基在起身之前,還匍匐著給小丁貓磕了一個響頭。小丁貓是他的救世主,小丁貓一手攥著他的生死。他心裡沒有恨,絲毫沒有。在救世主面前是不能講道理的,只有懺悔,只有感恩。被人像拖死狗一樣拖出大教室,他知道自己又活了,小丁貓一句話,抵得上自己一條命。  

  顧基一走,小丁貓也不聽合唱了。帶著眾人上二樓回了辦公室,他讓蘇桃和無心幫著馬秀紅抄文件。一張大辦公桌橫在屋子裡,馬秀紅坐在一端,無心和蘇桃坐在另一端,三人低著頭,悶聲不響的寫字。小丁貓則是把杜敢闖也叫了來。幾個人在屋子一角圍成一圈低聲交談,無心豎起耳朵,依稀只聽到「長安縣」「軍械庫」「民兵連」等詞。而交談到了最後,杜敢闖和李作誠就一起走了。

  當天晚上,杜敢闖和李作誠帶領上千的隊伍偷偷出了文縣,一路和各村莊的民兵會合,直奔長安縣的解放軍駐地,搶軍火去了。   

  蘇桃在辦公室裡抄了一下午文件,被小丁貓拍了無數次肩膀和後腦勺,一拍一哆嗦。後來小丁貓頂著馬秀紅的冷眼,彎腰趴在蘇桃旁邊的桌面上,近距離的關懷問道:「累不累?」   

  蘇桃在他滿嘴的苦丁茶氣中寒毛直豎:「不累。」

  小丁貓笑了:「不累的話,晚上再來繼續抄?」   

  蘇桃愣了愣:「累。」

  無心抬了頭:「丁同志,離我愛人遠點兒。」   

  此言一出,馬秀紅從鼻孔中呼出兩道快意的冷氣。小丁貓則是訝然:「愛人?」   

  無心義正詞嚴的點頭答道:「沒錯,遲早的事。等她歲數一到,我們兩個就去登記。」  

  小丁貓笑了:「信不信我讓你愛人變成寡婦?」

  無心不出聲了,低頭繼續寫字,顯然是被小丁貓鎮了住。而小丁貓伸長手臂,劈頭蓋臉的摸了他一把,嘴裡哈哈哈的笑了一大串。笑聲未歇,窗外忽然光芒一閃,隨即起了一聲大爆炸。屋裡眾人嚇了一跳,小丁貓隨即直起腰怒道:「他媽的怎麼又開了炮?不是說紅總沒有炮彈了嗎?」   

  無心一把扯起蘇桃,大喊一聲轉身就往外衝。蘇桃嚇傻了,握著一支圓珠筆沒頭沒腦的跟著他逃。他兩個一有動作,小丁貓和馬秀紅也清醒了。一拉抽屜拿出一把手槍,小丁貓剛要招呼馬秀紅,不料馬秀紅動作更快,連推帶抱的把他擁了出去。   

  有了上次的炮擊經驗,此時樓內的情形尚算有序,正好沒到洗漱休息的時間,所以滿樓的男男女女衣冠整齊,說跑就跑。小丁貓正在盤算如何避難,冷不防又一枚炮彈從天而降,分毫不差的炸中了樓後的體育器材室。火光衝天而起,樓內的氣氛立刻緊張到了十分。   

  聯指的精兵悍將全去了長安縣,如今坐鎮的就只有武衛國和陳部長。陳部長近來和李萌萌勾勾搭搭,又時常是不知所蹤。第三枚炮彈落到了一條街外,爆出了漫天的火光硝煙。所有人都跑進校園裡了,無心和蘇桃落了後——他們忙著上了一躺三樓,回房用書包裝出了他們的糧票、鈔票以及正在打瞌睡的白琉璃。  

  小丁貓下了往鋼廠撤退的命令,然後自己坐上吉普車飛快的逃了。無心和蘇桃隨著人流往前跑。跑著跑著,身邊的一個小姑娘猛一挺身,緊接著像截木頭似的倒了地。無心沒想到此時街上會有流彈,連忙帶著蘇桃靠了邊。路邊一面凹進一塊的磚牆成了他們的掩體。無心摟著蘇桃極力的縮成一團。街是小街,沒有路燈,無心把蘇桃團成了一團,把她在懷裡抱成了小女孩小女嬰。蘇桃的呼吸紊亂的撲在他的脖子上,他聽見蘇桃問自己:「無心,紅總會打過來殺人嗎?」   

  無心一下一下拍著她的手臂:「不好說,要看武衛國他們怎麼反擊了。」

  蘇桃是很容易想到死的,怕到受不了的時候,她的思維往往就直接跳到一個「死」字上去。抬手摟住無心的脖子,她很認命的閉了眼睛。

  與此同時,白琉璃輕飄飄的出現在了無心眼前。懸在夜空中環顧四周,他彷彿是懶得搭理無心,只向前做了一個手勢。無心領會了,拉起蘇桃起身就跑。跑著跑著,他聽到白琉璃告訴自己:「十字路口向左拐。」   

  他果然左拐了,左拐了十分鐘後,紅總的五輛卡車在炮火的掩護下,一路長驅直入,經過了十字路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40
第一百五十二章、青雲山

  蘇桃知道無心和自己一樣,都是初來乍到的外地人,除了坐落著副食品商店的主要大街走過幾遍,其餘路線一無所知。一手死死的抱著書包,她只見無心如有神助一般,跑著跑著就拐了彎,拐得毫無預兆而又次次正確,彷彿有人給他引路。最後他忽然剎住了腳步,領著蘇桃衝進了一條漆黑的小胡同。胡同兩邊的人家都是大門緊閉,院子裡一絲一毫的光亮也沒有,生怕自家與眾不同,會招來造*反派的槍彈。   

  無心摟著蘇桃,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旮旯裡又蹲下了。白琉璃懸在夜空中,周身隱隱籠罩著一層淺色光暈,像輪大月亮似的看熱鬧。街上有人開槍了,有人還擊了。紅總的人跑來跑去,聯指的人不甘示弱,你來我往的也露了頭。再遠一點的路口處堆起了沙袋,一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趴在沙袋上,彷彿是頭頂心中了彈,腦袋整個的開了花。有人貓腰抓住小男孩的腳,把屍首拖到了路邊;重機槍架上了沙袋,還是半大孩子的新戰士們彷彿是第一次摸槍,笨手笨腳的擺弄著彈*夾。沙袋前方扔著一把步槍,還是當年日本鬼子留下的三八大蓋。   

  一輛架著機關槍的大卡車緩緩駛向路口。沙袋後方的一個愣頭青不聲不響的推動了重機槍的扳機。重機槍失控似的噴出一串火舌,副射手猝不及防,嚇得「嗷」一嗓子。

  白琉璃在大興安嶺中看了幾十年的花和雪,精神生活淡出了鳥。後來好容易等來了一個無心做伴,兩人又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如今望著滿街流星似的槍火,他高興的手舞足蹈。盤腿飄在夜空中,他翹起嘴角揚起眉毛,兩隻手不停的在膝蓋上拍。無心張著嘴仰頭看他,認為白琉璃趣味極低,不可救藥——前一陣子在南開大學遇到兩名女紅衛兵對罵對打的時候,白琉璃也是樂得前仰後合。   

  蘇桃見無心呆呆的望天,便也跟著一起仰了臉,可是只看到了幾個星星。   

  街上的槍聲響了一夜,將近到了凌晨時分,白琉璃緩緩降到了無心面前。作為一隻強大的遊魂,他的鬼影在無心眼中,已經清晰到了纖毫畢現的程度。   

  蘇桃迷迷糊糊的閉著眼睛,莫名的感覺到了一絲寒意。而白琉璃對無心說道:「外面已經停火了,要走快走。」   

  不等無心回答,他鑽回了小白蛇的身體。做鬼很自在,做蛇就不自在了;很費力的從書包縫隙裡伸出圓腦袋,他總是調動不清從頭到尾的一長串蛇骨頭。   

  蘇桃睜了眼,把白琉璃的腦袋掖回了書包裡。混混沌沌的隨著無心站起身,她揉著眼睛環顧四周,發現天邊已經隱隱透了光明。   

  「天快亮了。」她小聲問無心:「我們接下來往哪裡去啊?」   

  無心摸著腦袋,知道聯指的人是撤到鋼廠裡去了,可是他和蘇桃都不知道鋼廠的具體位置,想緊隨大部隊都不能夠。想要趁機脫離聯指,也不可能,因為文縣火車站早被聯指的人馬封鎖了,文縣目前已經成了個半癱瘓半封閉的狀態。   

  一手把蘇桃拉到身後,他沿著牆根慢慢的往外走。躡手躡腳的出了胡同上了大街,正是心驚膽顫之時,遠方亂七八糟的跑來一隊人,領頭一位頭破血流,正是背著步槍的武衛國。武衛國猛的見了他們,也是一愣,隨即腳步不停的一揮手:「走走走!」

  無心帶著蘇桃一路奔跑追上了他:「現在打的怎麼樣了?」   

  武衛國顯然是累極了,喘息著拖起兩條腿,根本無暇理睬無心。穿過兩條大街之後,他們面前出現了一座大鐵門,正是鋼廠到了。   

  鋼廠院內一片混亂,小丁貓一手叉腰,一手夾著菸捲,正在側耳傾聽陳部長講話。細細長長的馬秀紅拄著一桿細細長長的步槍,橫眉冷目的守在一旁。武衛國氣喘吁吁的衝到小丁貓面前,極力控制著氣息說道:「建設大街失守了,他們火力太猛,我們頂不住!」   

  小丁貓吸了一口煙,然後平平淡淡的說道:「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馬上集合全部人員和車,我們撤出文縣,上青雲山。」   

  武衛國心裡服他,而且知道他有後手,杜敢闖和李作誠帶著隊伍在外頭,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捲土而歸。一言不發的扭頭便走,他調集了全部人員,開始著手進行大撤退。

  無心和蘇桃擠上了一輛破卡車。卡車剛要哼哼哧哧的開動,一名青年發了瘋似的跑進大院嚷道:「田小蕊她們讓紅總活捉了!」

  小丁貓不為所動的上了吉普車,留下陳部長站在原地吼叫:「誰讓她們出去打仗的?她們會打個屁呀!」   

  想到美麗的田小蕊被俘虜了,陳部長對她死了的心,痛得當場復活:「你們傻啊,讓她們往前邊亂跑?男人打仗,一幫騷×跟著湊什麼熱鬧?」

  青年被他吼傻了,怔怔的答道:「田小蕊說她會開槍,能頂一陣子。」   

  陳部長心裡明鏡似的,所以啞著嗓子吼得十分痛楚:「她會開她媽了個×!」

  李萌萌站在一旁,知道陳部長見了漂亮的就害單相思,故而伸手狠狠一拽他的袖子:「別吵吵了,趕緊上車!」   

  陳部長使勁一揮手:「你給我滾一邊兒去!」   

  青雲山位於文縣與長安縣之間,既不算雄,也不算奇,但是山清水秀的挺美。幾十年前,山後開過一座金礦,據說礦主中有一位就是顧基的爺爺。金礦很小,挖了幾年就山窮水盡了,礦場遺蹟早被草木遮蓋。山頂上還有一座道觀,名叫青雲觀,舊社會時乃是一處豪華風雅的場所,按照資產判斷,住持道長們全可算作是大地主。如今道士們早被革命小將攆下山還俗了,青雲觀就成了一處空殼子。

  聯指的隊伍倉皇離開文縣,一路直奔青雲山避難。汽車停在山下,眾人排著隊伍往山上走,武衛國一邊走一邊留意身邊地形,設下關卡。山上的道觀非得用人和錢供著,才能體面;一旦沒人管理了,就顯出一副衰敗的荒野相,幸而房屋還算結實,足能遮風擋雨。

  蘇桃跑了一夜一天,沒吃沒喝,實在是支持不住了。無心背著她往山上走,起初一段路還走得很穩,及至經過了第一道山門,蘇桃發現他的身體在微微的顫,便掙紮著要下地:「無心,你是不是也累壞了?」   

  無心一晃肩膀,兩隻手托住了她的腿:「我不累,你趴著吧。」   

  蘇桃小聲說道:「你都打顫了。」   

  無心側過臉:「真不累,累了我就不背你了。」   

  進入道觀的青石板路已經殘破不堪,路邊的野草生長得蓬蓬勃勃,披頭散髮的蓋住了路面。道觀之內也是了無生機,大殿內的神像全被打碎了,也分不清神仙們誰是誰。馬秀紅擦出一張桌子讓小丁貓坐了,武衛國走到小丁貓身邊說道:「你說得對!青雲山的確是易守難攻。只要糧食充足,紅總他們一輩子也別想打上來!」

  小丁貓的娃娃臉看起來蒼白鬆弛。抬手扶了扶眼鏡,他疲憊的答道:「我們也不會在山上守一輩子。馬上派個通信員下山去長安縣,聯繫杜敢闖和李作誠,讓他們相機而動,自行制定作戰計畫。」

  武衛國答應一聲,自去安排。陳部長為了田小蕊心痛一路,此刻剛剛有點過了勁,便張羅著埋鍋造飯。正張羅得頭頭是道,他心中一緊,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寡婦媽——自己是跑了,媽還在縣裡呢!自己在紅總的黑名單上肯定是有一號的,文縣落到紅總手裡,媽會不會受連累?

  陳部長的黑臉顏色不定。背著雙手來回的走了兩步,他有點慌,又想起自己的媽平時只顧著攢錢,不給自己好吃不給自己好喝,自己出來幹革命,回家還要背著「瞎胡鬧」的罪名,被她拿著笤帚疙瘩追著打。抽著鼻子嗅了嗅飯香,他嚥了口唾沫,硬著心腸想:「革命免不了要有犧牲,我還是先吃飯吧!」

  聯指的人馬東倒西歪,一個個全累得直不起腰。小丁貓坐在供桌上望著部下們,感覺此情此景著實狼狽。而無心從書包裡取出大飯盒,滿滿的盛了一飯盒米飯,又要了一些鹹菜絲,隨即帶著蘇桃往後方僻靜處走去。   

  蘇桃和他手拉著手,有點縮頭縮腦:「後面還有房子哪?」   

  無心笑了一下:「走著看吧,前頭太亂。」   

  蘇桃跟著他走,一路偶爾看到五彩斑斕的殘破神像,就感覺怪瘆得慌。末了他們進了一處小院,院子裡有個大花壇,裡面野花野草生得密密匝匝,小院四周還帶著一道精緻的遊廊。房門洞開著,玻璃全碎了,可見房內空空蕩蕩,只有一張大羅漢床。可能是沒人意識到紅木羅漢床的價值,也因為大羅漢床太沉重太結實了,除了床圍子被刀砍斧剁出了纍纍傷痕之外,羅漢床本身居然還算完整。   

  無心和蘇桃坐在遊廊低矮的欄杆上,分食一飯盒的米飯和鹹菜絲。蘇桃吃了幾口,抬頭說道:「幸虧把飯盒也帶上了。山裡沒食堂,它就是我們兩個的飯碗和水杯了。」   

  然後她探頭細看無心的面孔:「你怎麼了?不高興了?」   

  無心搖頭笑了一下:「我是看到道觀的樣子太淒慘,又想起它當年應該也是興盛過的,就有些……」   

  他欲言又止的不說了。蘇桃明白他的意思,心中也是一陣慼慼然。   

  到了夜裡,眾人各找地方安身,無心和蘇桃就悄悄睡在了房內的大羅漢床上。床上什麼都沒有,無心伸了胳膊給蘇桃當枕頭。蘇桃輕輕的枕了他的手臂,脖子緊張著,總怕壓了他。無心側身轉向她,伸手一摁她的腦袋:「桃桃,睡吧。」   

  蘇桃閉了眼睛,漸漸的枕踏實了。面前忽然有了風聲,她睜眼一瞧,是白琉璃游出書包,長條條的伸在了兩人之間。一個圓腦袋搭上無心的手臂,他順便又貼上了蘇桃的鼻尖。   

  蘇桃摸了摸他的後背,無心也彈了彈他的腦袋。然後兩個人一起安心的閉了眼睛,只有白琉璃依舊圓睜二目——他是條蛇,沒有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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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避世之心

  無心和蘇桃在紅木羅漢床上對付了一夜,床板堅硬,又沒有被縟,導致他們雖然疲憊至極,一夜過後卻是全沒有睡懶覺的心思。清晨兩人到道觀前頭,從井裡搖上一桶水洗漱了,因見早飯還沒影子,就又回了後方小院。蘇桃坐在遊廊欄杆上,用手指梳頭髮編辮子;無心則是回到房內,從床下撿到了一本破爛經書。經書被撕過也被燒過,沒頭沒尾四邊焦黑,想必是破四舊活動中的倖存者。無心百無聊賴,一邊把白琉璃抓過來橫撂在大腿上,一邊心不在焉的瀏覽經書,一看之下,發現它還是本佛經,紙質泛黃,豎版印刷的大黑字疏疏落落,看著倒是不累眼睛。  

  蘇桃編好辮子,自得其樂的走到院內花壇前摘花弄草。而無心在房內忽然一拍腿上的白琉璃,小聲驚道:「哎呀!我怎麼一直就沒想到?」

  白琉璃嚇了一跳,登時昂起了腦袋看他。  

  無心轉身把薄薄的殘經塞進了書包裡,胳膊肘上有了輕微的觸感,是白琉璃在用腦袋撞他。他大驚失色的說了半截話,吊起了白琉璃的好奇心。而無心回頭將一根手指豎到唇邊,「噓」了一聲:「我好像知道我是什麼了,有空告訴你,你也幫我參謀參謀,看我想的對不對。」  

  白琉璃知道現在不是他長篇大論的時候,故而通情達理的一吐信子,表示同意。無心的底細他已經全知道了,幾年前無心跑到地堡之時,還曾萬念俱灰的鬧過一陣子自殺,當然是過程殘酷,結局未遂。  

  無心把白琉璃扯開扔回了羅漢床,然後拿起飯盒站起身:「我去看看飯熟了沒有,你留下來保護桃桃。」  

  白琉璃趴在蘇桃躺了一夜的位置上,捲起尾巴一拍床板,意思是知道了。

  無心端著大飯盒跑到了前院,正好趕上小丁貓在調兵遣將。山下隔三差五的會有槍聲響起,據說是紅總的前鋒隊已經到了。  

  武衛國拎著槍,帶著一隊人下山了,陳部長黑著臉,負責道觀四周的佈防。小丁貓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忽見無心來了,就向他招了招手。  

  無心走到了他面前,雖然對他的戰爭毫無興趣,但是一言不發也不合人情。低頭望著自己的空飯盒,他忍饑挨餓的開了口:「仗……不好打吧?」

  小丁貓倒是一團和氣:「是不大好打,隊伍裡有內奸,透了我們的動向給紅總,讓紅總搞了一次大偷襲。幸好青雲山的地勢很不錯,是一座天然的堡壘。」  

  無心點了點頭:「嗯,是。」  

  小丁貓歪著腦袋抬眼看他:「如果換了你是我,你也打不贏。」  

  無心迎著他的目光,同時發現他垂下眼簾,並不肯和自己對視。  

  「丁同志。」無心也是一團和氣:「有時候聽你說話,感覺你好像在很早之前就認識我。」  

  小丁貓似笑非笑的嘆了一聲:「相逢何必曾相識,忙你的去吧!」

  無心狐疑的答應一聲,轉身走開。小丁貓的確是個人,從頭到腳都沒有一絲鬼氣,沒有借屍還魂的可能。可無心把前因後果翻來覆去的想了一遍,末了一陣心虛,暗想小丁貓對自己堪稱寬容,而寬容的目的,彷彿只是為了留下自己。留下自己有什麼用?自己除了會抄大字報之外,也沒什麼用,真打仗了,也只能做一名自身難保的看客。  

  無心沒想明白,端著一飯盒大米飯走了。  

  蘇桃坐在遊廊出口的台階上,面前擺著一大束馬蹄蓮的綠葉子,正在埋頭編花籃。白琉璃盤在一旁,脖子上套著一隻小小的花環。忽見無心回來了,她仰臉一笑,又高舉了手裡的小花籃,意思是要給無心看。無心十分捧場,當即托著熱飯盒對蘇桃的手藝進行了誇獎。他的熱烈讚美超出了蘇桃的預期,導致她十分臉紅。幾乎忸怩了。  

  兩人擠著坐在台階上,一邊吃飯一邊說閒話。閒話沒說兩句,山下忽然起了轟隆隆的炮響。前方傳來了尖銳的哨聲,正是緊急集合的號令。蘇桃匆忙蓋好飯盒,又用兩條長長的馬蹄蓮葉子把飯盒捆好。無心則是進房拎出書包。一邊彎腰把白琉璃撈起來塞進書包裡,他一邊回頭又向房內望了一眼。望過之後,他麻木的扯起蘇桃,向院外跑去了。  

  他們到達集合地點之時,陳部長正在拿著電池喇叭喊話。原來杜敢闖李作誠已經從長安縣凱旋而歸,如今正在炮轟山下的紅總前鋒隊。而山上眾人也可以在武衛國等人的掩護下,開始下山了。  

  話音落下,小丁貓帶了頭,匆匆的踏上了下山的石板路,給他開路的人,卻是顧基。  

  走在最前方的人,很有遭到流彈的危險,尤其顧基又是個門板似的大個子,越發類似盾牌。但是小丁貓讓他開路,他就開路。鼻青臉腫一瘸一拐的走在山路上,他的兩條手臂垂著不敢動,因為被人懸在房樑上長久的吊過,關節筋骨都受了傷害。沒想到小丁貓還記得他,還肯用他,他幸福得將要落淚了。  

  一行人在山路上排開一字長蛇陣,因為次序也沒有一定之規,所以無心和蘇桃走在了最後。走著走著,蘇桃忽然低聲說道:「要是能留在山上就好了。」  

  無心轉頭看她:「山上要什麼沒什麼,好在哪裡?」  

  蘇桃答道:「好在沒人管我們。」  

  無心笑道:「也沒飯吃啊。」  

  蘇桃一想也是,就拉著無心的手不吭聲了。晚春的太陽曬熱了她的頭皮,她微微出了點汗。很留戀的向後回頭,她忍不住又道:「無心,你記住路了嗎?以後要是有人抓我們,我們就逃到這座山裡來。山上有房子,我們就不會凍死;沒有大米,我們可以挖野菜吃。」  

  她素來像個貓似的不多言不多語,如今忽然有板有眼說了一大串,惹得無心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結果發現她是一本正經,並非玩笑。  

  用力攥了攥蘇桃的手,他知道恐懼的陰影始終籠罩著她。蘇桃不挑吃不挑穿,人生中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被人抓。  

  而蘇桃認認真真的又道:「我們兩個再加上白娘子,住到山裡也不會悶的。」  

  無心聽她越說越真了,一時不知應該怎麼回答。順著她說,怕她走火入魔的真會小隱隱於山;逆著她說,又不忍心。低下頭走了一段路,他總算找到了新話題:「回去之後想著買雙新鞋。」  

  蘇桃腳上的解放鞋偏大,穿上後非得把鞋帶勒緊了才成。蘇桃聽了,自己提著褲腿向下一看,就見一雙鞋又大又扁,襯得腳踝十分之細,就抬頭對著無心笑道:「好像一雙鴨子腳。」  

  然後她拖著一雙大鞋,啪嗒啪嗒的和無心繼續趕路了。  

  無心下山之時,紅總的前鋒隊已經被李作誠的隊伍轟出了幾十里。杜敢闖和李作誠在長安縣幹得特別順利,一邊派出精兵和留守在長安縣的紅總人員對戰,一邊號召了無數民兵衝擊軍械庫。沒人敢向革命群眾開槍,換了軍隊首長親自出場,也是一樣。本地的首長曾經抵擋過一次紅總的衝擊,基本算是成功,所以面對聯指故技重施,派了一群膀大腰圓的士兵組成人牆。不料聯指使用人海戰術,三下五除二的就把人牆沖垮了。一擁而入進了軍械庫,聯指的人搶,跟著聯指一起來的民兵也搶。所有人都搶紅了眼,甚至還窩裡反的幹了一仗。  

  聯指的人搶完了,紅總的人捲土重來。眼看聯指的人撤走了,他們進去接著搶。但是他們的運氣不如聯指,因為長安縣附近的村民聞訊而來,打著造反派的大旗也跟著搶。搶完之後村民們沒往遠走,一出縣城就打起來了。紅總隊伍慢了一步,被炮火困在了長安縣內;聯指隊伍則是先人一步,一路殺回了文縣。  

  文縣沒有城牆,城裡城外可以擺開陣勢隨便開炮。紅總還未在文縣立穩腳跟,就被聯指猛烈的炮火轟了個東倒西歪。戰鬥持續了整整一夜,到了天明時分,紅總撤出文縣,聯指又回了來。  

  小丁貓運籌帷幄之中,根本不上前線,所以聯指幾員大將全都煙燻火燎的沒人樣了,只有他依然乾乾淨淨。安安然然的回到了一中指揮部,他發現一中大樓竟是安然無恙,顯然紅總還沒來得及火燒聯指的總部。  

  回到二樓辦公室裡,他從馬秀紅手中接過一杯苦丁茶。剛剛啜飲了一小口,陳部長敲門進來了。灰頭土臉的站在辦公桌前,他低聲說道:「我們剛剛捉到了幾個紅總的活口,得知田小蕊等五名同志,在被俘的第二天,就……壯烈犧牲了。」  

  小丁貓似乎是很慨嘆,擰著眉毛呼出了一口氣:「按照烈士的規格,好好安葬了她們。」  

  陳部長繼續說道:「活口裡面,有顧明堂一個。」  

  小丁貓一挑眉毛:「把顧明堂先關起來。」  

  陳部長懷著哀慟的心情,在確定自己的寡婦媽躲在地窖裡逃過了一劫之後,便帶著一隊兄弟,扛著步槍和鐵鍬,押著三名戰俘往城邊走。戰俘之一是個十八歲的毛頭小子,陳部長在縣中讀高三的時候,毛頭小子正好讀高二,兩人還在一起打過籃球。毛頭小子把陳部長等人帶到了城邊幾座新墳前,喃喃的說道:「就埋在這兒了。」  

  陳部長一愣:「你們這麼好心,還給她們立了墓碑?」  

  毛頭小子連連搖頭:「不是給她們立的,她們是——」  

  陳部長此刻也看清了墓碑上的字樣。轉身用一把刺刀抵上毛頭小子的眼珠,他面目猙獰的問道:「說!她們到底是怎麼死的?」  

  毛頭小子嚇得一動都不敢動:「是、是我們陳司令下的命令,我可沒碰過她們,是陳司令身邊的人——」

  陳部長手上用了勁:「別他媽囉嗦,我就想知道你們是怎麼把她們給禍害死的!」  

  毛頭小子打了結巴:「是先、先輪姦,後來就開、開槍掃射。我們也死了好幾個人,陳司令說要把她們壓在棺材底下,給犧牲了的同志們墊、墊棺材。」  

  陳部長一刺刀就捅出去了,直戳進了毛頭小子的腦子裡。然後對著身後的弟兄們一揮手,眾人放下步槍抄起鐵鍬,開始挖墳掘墓。  

  在陳部長忙著處決俘虜安葬烈士之時,無心給蘇桃弄到了一雙搭袢的小布鞋——他和蘇桃都沒有布票。沒有布票,就買不到布製品;幸好他腦子活絡,用糧票和人換了布票,又用布票去買了鞋。兩人回了與世隔絕的小宿舍裡,蘇桃換了布鞋來回走了兩趟,又跺了跺腳,高興的告訴無心:「不大不小,正合適。」  

  坐在床邊抬起雙腳互相磕了磕,她繼續對著無心笑:「真涼快。」  

  無心靠牆站著,很憐愛的看她:「晚上我們打壺熱水回來,讓你洗個澡。」  

  蘇桃歡喜的點頭,又對無心說道:「我給白娘子也洗一洗。」  

  無心當即搖頭:「他就算了。」  

  白琉璃把腦袋搭在蘇桃的大腿根上,恨恨的瞪了無心一眼。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41
第一百五十四章、  所謂天人

  無心因為和蘇桃睡一間屋,遭到了全走廊所有男性的敵視。無可奈何,他只好去找小丁貓,借了一隻暖壺和一隻水桶。   

  吃過晚飯之後,無心打了兩暖壺熱水以及一大桶冷水送進宿舍,又從外面鎖了房門,讓蘇桃自己留在房裡洗澡。挎著書包裝好白琉璃,他走到了樓後的僻靜處。從體育器材室的遺址上搬來一塊水泥墩子,他穩穩當當的坐好了,打開書包先抻出白琉璃,再取出薄薄的半冊殘經。白琉璃精神煥發的在他面前盤成一堆,一個腦袋昂了老高。

  面對著對方一雙炯炯有神的黑豆眼睛,無心壓低聲音說道:「白琉璃,原來我一直以為我是個妖怪,但是現在,我懷疑我是搞錯了。」  

  話音落下,他一抖手上的殘經:「它的名字,叫做《本事經》。你知道我做過許多年和尚,基本沒有我沒讀過的佛經。《本事經》我肯定也是唸過,雖然我後來全忘了。不過忘了也沒關係,因為原來念了也白念。」   

  白琉璃有點走神,感覺無心像個老糊塗,囉囉嗦嗦的不進正題。  

  無心伸手一托白琉璃的圓腦袋,鄭重其事的說道:「白琉璃,我發現我可能是個天人。天人你知道吧?六道輪迴裡面最高級的一道,就是天道。活在天道中的生命,就是天人。」   

  白琉璃剛剛百無聊賴的一吐信子,驟然聽到「天人」二字,因為啼笑皆非,以至於信子吐出之後忘了收回。   

  無心興致勃勃的翻開書頁:「你看,經書上說第一,天人壽命長,具體的我就不念了,反正裡面普普通通的天人,都能活個幾百萬歲;第二,天人長相好,這一點我就更符合了,從古至今,還從來沒有人說過我醜;第三,天人很快樂,當然啦,我一直是不怎麼快樂,因為我不在天界在人間嘛!」   

  說到這裡,他把手裡的殘經放下了,一雙眼睛烏溜溜的射出光芒:「白琉璃,天人是天生的潔淨,我也很潔淨,只要別把我扔到糞坑裡,我一百年不洗澡都不會臭。白琉璃,你是什麼眼神?我臭不臭你還不知道嗎?我在認真的和你說話,你不要斜著眼睛看我。還看?還看?好,我證明給你看!」   

  無心低頭解開腰帶扯開褲子,抓起白琉璃塞到了自己的褲襠裡。捂著褲腰等了十秒鐘,他攥著白琉璃的腦袋,把對方又向上抻了出來:「我臭嗎?」   

  小白蛇一縮信子,同時白琉璃氣急敗壞的在無心面前現了身:「下流的騙子!你是天人?不要往自己臉上貼金了!竟敢冒犯我,我要殺了你!」   

  話一出口,白琉璃伸開雙臂猛地一揮。體育器材室的廢墟上瞬間飛起一塊板磚,「砰」的一聲拍在了無心的腦袋上。   

  在天色濛濛黑的時候,無心挎著書包扶著牆,一步一步的上了三樓。打開走廊盡頭的小宿舍門,他探頭進房,嗅到了一鼻子熱騰騰水淋淋的香味。蘇桃穿著短衫長褲,正在用抹布擦拭雙層床的欄杆。披著濕頭髮對無心一笑,她開口問道:「我有半個小時就夠了,你怎麼才回來?」   

  無心支吾著沒說出什麼,拎著水桶出去倒水,又把暖壺還給了小丁貓。把書包掛在床欄上,他早早的上了床,側身在被窩裡蜷成了一團。   

  蘇桃平時看他總是一個勁兒,彷彿永遠樂觀,如今見他狀態有異,在熄燈之後就惦唸得睡不著。後來忍無可忍的從上方探下身,她低聲問道:「無心,你怎麼了?」   

  無心在黑暗的下鋪上呻吟了一聲:「我沒事,就是有點頭疼。」   

  蘇桃的腦袋縮上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隻赤腳踩上了床尾的鐵梯。蘇桃在夜色的掩護下,穿著花布褲衩下了床,伸手去摸無心的額頭:「不是病了吧?」   

  無心悻悻的搖頭:「你睡你的,我可能是晚上被風吹了頭,睡一覺就好了。」   

  蘇桃沒主意,手足無措的站在床前,不知如何是好。後來在無心的催促下爬回上鋪,她頗為擔憂的鑽回了被窩。

  等到蘇桃睡熟之後,白琉璃得意洋洋的現出了影子,正好懸在了無心的腰腹上方。無心把臉藏在棉被下面,聲音小小的說道:「別打了,我承認我是老妖怪。」   

  白琉璃懷疑他是在裝可憐,不過裝得太逼真了,讓人不得不饒恕他:「我不打你了,可是你以後也不許再對我吹噓你是什麼天人。」   

  無心躲在棉被下面,半晌沒有說話。白琉璃看他徹底老實了,正是滿意的要走,不料他忽然又出了聲:「我依然感覺我是從天界不小心掉到人間的……」   

  白琉璃怒視了他:「還說?」   

  無心在棉被下面搖了搖頭:「不說了。」

  白琉璃虎視眈眈的盯了他良久,在確定他是真閉嘴了之後,終於心滿意足的消失在黑暗中。回到小白蛇體內,他舒舒服服的在蘇桃身邊趴好了,正要休憩一陣,哪知下方一陣嚶嚶嗡嗡,正是無心藏在被窩裡自言自語:「我怎樣才能回去呢?」   

  無心向白琉璃袒露心跡以及身體,結果換得一頓板磚。一覺醒來,他認定白琉璃不是自己的知音,便一言不發的獨自思索了片刻,片刻之後肚子裡嘰裡咕嚕亂叫,他沒想出主意,只想出了食慾。   

  上午,他和蘇桃在一樓寫了幾副輓聯,準備掛到田小蕊等人的追悼會上。田小蕊等人生的偉大、死的光榮,截去被紅總輪姦的一段不提,英勇就義的事蹟還是值得宣揚一下的。   

  輓聯寫完了,無心上樓去了小丁貓的辦公室,想要詢問下一步的工作。馬秀紅給他開了門,而他見房內赫然正跪著一個顧基,就遲疑著沒有往裡進。倒是小丁貓出了聲:「無心嗎?進來吧!」   

  然後他轉向顧基,接著方才的話頭繼續說道:「你不要跪,我也不需要你跪。你要革命就動手,你不革命就滾蛋。」   

  顧基有些恍惚,只是感覺跪著更對勁,跪著更有安全感:「他畢竟是我爸爸……」他帶著哭腔哀求道:「我不是決心不強意志不堅,我是真的——真的下不去手啊。求求你別讓我幹了,換別人吧!我不給他求情,我也不給他收屍,我讓他罪有應得遺臭萬年……我求你了……」   

  他嘴裡說著,咚咚又磕了幾個頭。小丁貓翹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叼著香菸噴雲吐霧:「顧基,你讓我很失望。」

  顧基閉上眼睛,眼淚撲簌簌的往下落。他從小處處都不如人,因為家庭出身飽受壓迫。沒想到像小丁貓這樣的大人物居然會對他寄予了希望,而他十惡不赦,竟然讓小丁貓同志感到了失望。他哭得抽抽搭搭,肝腸寸斷,不是為了即將赴死的父親,也不是為了已然慘死的母親和奶奶。他是自責而又恐慌,因為不想孤魂野鬼的一個人混日子。他要和小丁貓鬧革命,一個人生活,他害怕。

  小丁貓靜靜的等著他哭,等他把雜念都哭乾淨了,才輕而堅定的說道:「真正的革命者,是六親不認的。你的戰友才是你的親人,革命路線才是你人生的方向。」   

  無心靠牆站著,心想小丁貓可能在娘肚子裡就是一塊老謀深算的胎了。   

  小丁貓不再理睬顧基,端著椅子原地轉了個方向,對著無心一招手:「你過來。」   

  然後他拉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本冊子扔在桌上:「有人揭發你搞封建迷信。自己看吧,是不是你的東西?」  

  無心拿起桌上的殘經翻了翻——昨晚讓白琉璃打慌了,他抱著書包就跑,而佛經又不是什麼稀罕物,所以他隨手一扔,根本也沒想帶上。   

  「不是。」無心很篤定的答道:「這書我根本看不懂。」   

  小丁貓譏諷的咂了咂嘴:「年紀小,不懂也是正常的。」   

  無心望著他眨了眨眼睛,終於是忍不住問道:「你……你到底是誰?」   

  小丁貓把殘經收回了抽屜:「遠的不談了,只說眼前,你來幹什麼?」   

  無心盯著小丁貓,怎麼看怎麼陌生,而且自己也不會有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故人:「那個……輓聯寫完了。」  

  小丁貓有點不耐煩:「寫完就寫完了,這也值得上樓一說?下午去幫宣傳隊忙一忙吧,我這裡沒有抄寫任務了。」   

  無心一頭霧水的離了辦公室,然後也並沒有去宣傳隊幫忙,而是帶著蘇桃出去逛了一下午。到了傍晚,兩人回到宿舍。蘇桃手裡拿著一根雪糕,進門之後先去看白琉璃。咬下一小塊雪糕送到蛇嘴邊,她逗了半天,小白蛇卻是趴在床上,一動不動。   

  「無心。」蘇桃驚訝了:「你看啊,白娘子怎麼不理人了?」   

  無心湊過去,用手指撥了撥白蛇的腦袋:「白琉璃?」   

  小白蛇依舊是沒反應。   

  無心抬起了蛇腦袋,發現小白蛇的黑豆眼睛裡沒了光點。白琉璃此刻沒有附在蛇身上——白琉璃去哪裡了?  

  「沒事。」他一邊安慰蘇桃,一邊把小白蛇裝進書包:「蛇有時候是會懶一點,也許是吃得太多,也許是感覺太冷。別管它,它安靜幾天就恢復了。」   

  彎腰拎起屋角的暖壺,他對蘇桃又道:「你吃你的,我去打水。」   

  無心花了很長時間才拎回了一壺開水。兩人洗漱過後,關燈就寢。蘇桃身邊沒了小白蛇,總像是少了點什麼,讓她睡得不自在。午夜時分,她迷迷糊糊的自動醒了。掀開棉被爬向床尾,她想把小白蛇放到自己的被窩裡暖一暖。然而一手扶著護欄向下一望,她登時一愣,就見下鋪空空蕩蕩的堆著棉被,無心卻是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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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白琉璃歸

  無心穿著棉布褲衩和汗衫,趿拉著球鞋走在三樓走廊裡。走廊兩邊都是教室,雖然如今被當成宿舍居住,可是透過門上的玻璃窗,還是可以窺見室內情形。走廊的天花板上亮著一盞昏暗小燈,微弱的光明沖不淡室內室外的黑暗,反倒把走廊照得越發深不可測。   

  無心很擔心白琉璃,同時又認為白琉璃實在是無須讓自己擔心。做人的,根本意識不到白琉璃的存在,當然也不會去傷害他;做鬼的,不被白琉璃傷害就不錯了。但是白琉璃毫無預兆的不知所蹤,讓他不能不出門找一找。

  大半夜的,兩邊房中全是漆黑一片,此起彼伏的拉扯著粗重鼾聲,唯有樓梯口處亮起一線綠光,是小丁貓的宿舍門沒關嚴。宿舍門口有淺淡的影子時隱時現,分明正是一隻夜遊至此的鬼魂。一中所在的位置,不能算佳,因為前前後後都開闊得一覽無餘,太陽從早到晚的當空照,四周無水無木。先前空曠無人的時候倒也罷了,如今人一多,陽氣立刻壓倒了陰氣。活動在樓內的鬼魂越來越少了,它們無處吸取能量,所以紛紛的消散;陽盛陰衰,氣無所聚,也不是好事。   

  無心停了腳步,不明白遊魂怎麼會向著燈光走,除非是因為小丁貓住單間,勉強算是人單勢薄。如果遊魂想要去害小丁貓,他是絕不會出手阻攔的。雖然他一貫的挺愛人,並且懶得和任何活人計較,但是一個人若是做出了如魔似鬼的事情,無心沒辦法,只好把對方歸到魔鬼一類。惡鬼殺魔鬼,和他沒有一分錢的關係,他只想盡快找到討厭鬼白琉璃。   

  球鞋的軟底踏在走廊地上,一絲一毫的聲音都不發出。無心站在暗中,靜觀前方的鬼魂動作。大部分的鬼魂除了能夠現形嚇人之外,力量還不如一陣風。無心不怕它和自己作對,但是怕它忽然吹起小風,會驚動了房內的小丁貓。

  正是觀望之時,門口的鬼魂忽然開始閃閃爍爍。隨即白琉璃在它的後方出現了,他的影子越清晰,鬼魂的影子越暗淡。眼看在門口探頭縮腦的鬼魂將要被他徹底吞噬。門縫中忽然飛出一線白光,正好掠過了白琉璃的鬼影。彷彿只是一瞬間的工夫,白琉璃消失了! _  

  無心見勢不妙,連忙大踏步的向前跑。三步兩步到了近前,他扭頭往牆壁上一看,只見一張小紙條斜斜的切進了白牆,此刻正在嗡嗡的顫動。若不是紙條上一片空白,無心真要以為它是一張鎮鬼符。

  腳步聲音震動了房內,小丁貓的聲音傳出來了:「大半夜的,誰在外面?」

  無心轉向了門縫:「是我,無心。」

  從門縫中向內望,可見房中桌上亮著一盞綠色的小檯燈。小丁貓坐在桌後,一手翻書一手執筆,正在低頭寫著什麼。手寫著,頭低著,他忙裡偷閒的繼續問:「不睡覺,跑出來幹什麼?」  

  無心不假思索的答道:「我有點失眠,睡不著。」

  小丁貓把手中的圓珠筆往稿紙本子上一拍,抬起頭打了個哈欠,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堪比黃連的濃苦丁茶:「失眠?你倒是嬌氣得很。革命群眾們白天揮汗如雨的戰鬥一天,夜裡上床沾了枕頭就睡。你白天無所事事,夜裡四處溜躂,還美其名曰失眠!」   

  無心慢慢的往後退,一邊伸手去碰切入牆內的白紙條,一邊唯唯諾諾的答道:「我馬上回屋,以後再也不失眠了。」   

  指尖一碰紙條,他心中一驚。紙條像刀片一樣寒冷堅硬,而且正在高速的抖。符咒他也畫過無數了,收鬼的手藝也早練純熟了,但還沒遇過如此作怪的紙符。

  他不明就裡,不敢妄動,怕傷了被封在符裡的白琉璃。身邊的房門開了,小丁貓甩著手伸出頭,顯然是張了嘴要說話,可是未等他發出聲音,半空中忽然起了一聲輕微的爆響。細碎紙屑隨著混亂氣流,在兩人面前打了個小小的旋兒。無心扭頭再望,發現竟是紙符自行炸了。   

  小丁貓莫名其妙的環顧四周:「怎麼回事?你剛聽見聲音沒有?」

  無心搖了搖頭:「沒聽見。」   

  小丁貓伸手一指他的鼻尖:「什麼東西?碎紙?」   

  無心抬手揉了揉鼻子:「啊?」   

  小丁貓看他一問三不知,不禁不耐煩的一揮手:「啊什麼啊,你回去吧。」

  然後他把房門一關,把一臉傻相的無心和自己隔絕。甩著滿是熱汗的手,他若有所思的回到了座位坐好。端起苦丁茶又抿了一口,他正打算給自己點一根香菸,不料外面忽然有人敲響了房門,嚇得他一哆嗦:「誰?」  

  門外人坦坦然然的作了回答:「我,杜敢闖。」   

  小丁貓一咧嘴,手指夾著剛剛取出的香菸起了身。繞過桌子走去打開房門,他就見杜敢闖穿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一邊腋下夾著一隻牛皮紙袋。對著小丁貓一點頭,她不請自入的進了房中:「我看你的房內還亮著燈,想你應該是沒有睡,所以過來送份文件。」

  小丁貓用膝蓋把房門頂上,然後轉身笑道:「我以為我已經是夜貓子了,沒想到你也一樣在熬夜。怎麼?上面又有新消息了嗎?」

  杜敢闖把牛皮紙袋放到了桌上,望著桌面的內容答道:「前天江青同志、張春橋同志、姚文元同志在人民大會堂接見了上百名革命小將。這是大會的會議記錄,你可以讀一讀。」  

  小丁貓走到座位一旁,彎腰拉開抽屜去找火柴。而杜敢闖見他桌上一片狼藉,除了紙筆書籍之外,還有一沓沓裁好的凌亂紙條。其中一些紙條上面已經寫了字,另一些空白的,則是被胡亂堆在一旁。拿起一張紙條看了看,她發現上面寫的是前一陣子中央軍委下達的《十條命令》。十條命令當真被他用十條白紙寫成了十條,可見在她到來之前,小丁貓一定是在逐條的進行深研究。   

  杜敢闖放下手中的紙條,鄭重其事的抬頭望向了小丁貓:「小丁貓同志,我要批評你。」

  小丁貓剛剛點燃了香菸。深吸一口抬了頭,泛綠的檯燈燈光自上而下的照耀著兩人,正是顯出了杜敢闖一臉的橫肉,滿額的痘子。而杜敢闖自知形象不美,所以神情格外肅殺,表明自己一顆紅心目中無人,對小丁貓絕無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妄念。  

  兩人打了一秒鐘的照面,小丁貓的腿肚子有點要轉筋:「我怎、怎麼了?」

  杜敢闖高傲而又深情的凝視著他:「你對你自己的身體,太不負責任了。」   

  小丁貓扭頭打了個噴嚏,然後探頭望著杜敢闖:「啊?」

  杜敢闖勉強露出了爽朗笑容:「你天天熬夜,在飲食上也是有一頓沒一頓,時間久了,身體可是要撐不住的。你累垮了,誰來帶領大家和階級敵人作鬥爭?誰來帶領大家去消滅牛鬼蛇神反革命?丁同志,你要記住,你的身體,不是你一個人的身體。你的身體,屬於聯指的全體戰士。」  

  小丁貓笑著點頭,雖然感覺杜敢闖說話不倫不類,好像要帶人把自己分而食之,不過意是好意,自己不能不識好歹:「好,我知道了,我馬上就休息。」

  杜敢闖看了他斯文的面貌,聽了他溫柔的聲音,兩隻腳不由得釘在水泥地上,無論如何拔不動:「《十條》不必再看了,大方向我們已經抓準,其餘的細枝末節,可以不必深究。」隨即她仿照蘇聯電影裡的女主角,一甩頭髮自信的笑:「我的政治水平,你可以信得過!」

  小丁貓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那是,那是。我們從初中起就是同學,這個……我當然很瞭解你。」   

  杜敢闖斜靠在桌邊,四周萬籟俱寂,房內亮著一盞幽幽的小燈。氣氛太美好了,她是真不願意走:「還有明天的追悼會——」她飛快的轉動腦筋,找出話題來談:「時間上,和上個月定下的憶苦思甜報告會起了衝突。」   

  她不走,小丁貓意意思思的也不敢坐:「沒有關係,追悼會是追悼會,報告會是報告會。追悼會放到機械學院去開,報告會是在鋼廠大禮堂。年紀大的去追悼會,年紀小的去報告會,雙管齊下,互不耽誤。」

  杜敢闖深以為然的點了頭,腦子裡忽然想起了初中時讀過的《紅樓夢》。單憑智慧來論,如果小丁貓是賈寶玉,那麼她就有自信兼任林黛玉與薛寶釵,至於馬秀紅,則是徹頭徹尾的屬於襲人一流。若是真往長遠了想,她認為自己也許會容下馬秀紅——大家都是同學,看都看慣了,雖然也有醋意,但總像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杜敢闖想出了神,直到小丁貓把手揮到了她的面前:「杜敢闖,我要睡了,你也去睡吧。為了革命,你我都要保重身體。」

  說完這話,小丁貓又拿起牛皮紙袋笑了笑:「記錄我會認真的看,有時間我們就此討論一下。」   

  杜敢闖意猶未盡的答應一聲,知道自己不走不行了。為了顯示自己的大方,她幾近豪爽的露齒一笑,然而轉身走向門口。小丁貓一直把她送進走廊,又目送她經過樓梯口進入女生宿舍區了,才輕輕的關了房門,轉身嘆道:「哎呀媽呀。」  

  小丁貓關了檯燈,上床睡覺。與此同時,無心正在男廁所和白琉璃說話。白琉璃氣得有點走形,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無心低聲問道:「你跑哪兒去了?」   

  白琉璃答道:「我去了樓後,想抓幾隻鬼吃。」   

  無心把一隻手伸進褲衩裡抓癢:「然後呢?你抓鬼吃我沒意見,可是怎麼該回來不回來?你就非得折騰我一趟,讓我大半夜的出門找你?」   

  白琉璃怒道:「難道是我不想回來嗎?是有人在樓後佈陣困住了我!」   

  無心抓下了幾根毛,抽出手吹出一口氣,把毛吹飛:「什麼?」   

  白琉璃雖然做了幾十年的鬼,但是看了無心的舉動,還是下意識的側身一躲:「不要扯你的毛了,我說有人在樓後布了陣!是什麼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魂魄一旦進去,就很難出來。」  

  無心撓了撓屁股,又撓了撓頭:「那你是怎麼出來的?」   

  白琉璃的嘴臉又不好看了:「無心,我是一般的鬼魂嗎?」

  無心知道他是相當的不一般,連鎮鬼的紙符都能被他打破。和白琉璃講道理是講不通的,他只能是把對方當成驢來摩挲:「是,我知道你厲害。你在大興安嶺也吃了幾十年的鬼了,只要你安安生生的別出事,再過幾十年你都能修煉成煞。但是為了我和桃桃的安穩覺,你現在能不能老實做蛇,不要惹事?我告訴你今時不同往日,現在的世道很不好混。你要是再胡鬧,我可把你送回大興安嶺不管了。」   

  白琉璃一瞪藍眼睛:「你——」   

  無心不等他發飆,立刻雙手合什拜了拜:「乖,大巫師,跟我回屋吧。小半天沒見你,我和桃桃都想死你了。明早我還有活要干呢,求你讓我好好睡幾個小時吧!」  

  白琉璃的思想素來不成體系,方才他本來預備大鬧一場,不過聽無心說了幾句軟話之後,他心思活動,不知不覺的失了銳氣,糊裡糊塗的就和無心回了宿舍。而無心推門一進,迎面看到上鋪床上坐著蘇桃,便立刻關嚴房門,小聲問道:「怎麼醒了?」   

  蘇桃抱著棉被一直在等他,他不在,她就躺不住。如今總算把他盼了回來,她鬆了一口氣:「我剛才醒了,看你不在,就等著你呢。」   

  無心站在地上,仰頭看她:「我是去了廁所,沒事,睡吧。」   

  蘇桃慢慢躺下了,側身對著床外又道:「無心,我們明天也要去追悼會嗎?」   

  無心抬手抓住護欄:「不想去?」

  蘇桃「嗯」了一聲,囁嚅著又道:「聽說他們要在追悼會上殺人……」

  無心伸長手臂,摸了摸她的頭髮:「明天鋼廠大禮堂的報告會也需要人手,我們到時候想辦法去鋼廠。報告會總不怕吧?」   

  隔著一層微涼的長發,蘇桃感受著他手掌的溫度和重量:「不殺人就不怕。」   

  無心向她笑了一下:「睡吧,明天一醒,白娘子也醒了,我們帶他去憶苦思甜。」  

  安撫著蘇桃睡下之後,無心沒閒著。他無聲無息的畫了一道專鎮邪祟的紙符,摸索著貼在了下鋪床板的背面。他的紙符是制不住白琉璃的,但是可以對付一般的小鬼。既然有人收鬼,自然就有人用鬼。如今這間小小的宿舍就算是他的家,家裡有個禁不住嚇的小姑娘,他不能不有所防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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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憶苦思甜  

  大清早的,無心和蘇桃裝了一肚子雜合面饅頭和鹹菜絲,拎起一隻漿糊桶往鋼廠走。臨走時他怕管事的阻攔,所以特地做出忙忙碌碌理直氣壯的模樣,只和宣傳隊裡一個十三歲的小丫頭打了一聲招呼。沒等小丫頭反應過來,他已經和蘇桃跑沒影了。   

  蘇桃挎著書包,書包裡裝著白琉璃和水壺。因為害怕半路會被人捉回去參加追悼會,所以一路跑得張皇失措。及至進了鋼廠內部的大禮堂,她要來熱水把漿糊和上了,心裡才稍稍安定下來。  

  負責主持憶苦思甜報告會的人物,乃是武衛國手下的一位女將。該女將聲名顯赫,本是廠醫院裡的一名小護士,因為去年號稱用毛澤東思想治好了精神病而名聲大噪,還上了報紙。在上了報紙之後的一個月內,該護士醫術精進,在毛澤東思想的指導下又無師自通的使盲人重見光明,啞巴開口歌唱。當然,受惠的盲人和啞巴始終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但是也無人深究,因為敢管小護士的醫院領導已經全被批倒批臭。小護士本人則是扶搖直上,成了廠裡的風雲人物之一。

  大禮堂十分寬敞,聽眾們全是停課鬧革命的紅小兵紅衛兵,從七歲到十七歲應有盡有。作報告的老貧農們則是小護士親自下鄉請進城的,個個都是能言善辯之士,此刻正穿著破裌襖在台下坐成一排,吧嗒吧嗒的抽菸袋。台上的桌椅還未擺好,無心踩著板凳登高上遠,一張一張的貼標語,蘇桃一手拎著漿糊桶,一手虛虛的攏著他的小腿,生怕他會一腳踩空。  

  台上熱鬧,台下更熱鬧,歌聲此起彼伏,還有小隊在眾人面前跳忠字舞。憶苦思甜報告會的氣氛總還算是和平的,及至台上佈置完畢了,無心和蘇桃退到隊伍後方,在角落裡找了空座坐好。老貧農們上了台,禮堂內的喇叭裡也放了音樂:「天上佈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裡開大會,訴苦把冤伸,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賬,千頭萬緒千頭萬緒湧上了我的心……」  

  一曲《不忘階級苦》終了,台下的大孩子小孩子們再合唱一遍。及至小護士把開場白說完了,對偉大領袖毛主席和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副統帥也敬祝完了,報告會進入正題,開始請老貧農憶苦。第一位老貧農,生活和嘴皮子都非常之貧,眉飛色舞的講述他年輕時候如何在地主家裡幹一天活偷兩天懶,又是如何氣得地主婆站在田壟上罵他。提到自己飽受壓迫的歲月,老貧農得意的大笑:「他老地主敢不給我們扛活的吃好喝好?他不給我們喂足了,我們就不給他幹活,我們就給他磨洋工,他能怎麼的?他打我殺我?我光腳不怕穿鞋的,我怕啥?大不了他攆我,他攆我我上別的莊子去!嘁!逼急了我,我燒他的房!」   

  此老貧農越說越橫,一身大無畏的流氓無產者氣概。後來主持人聽他把自己的生平越講越細,刁蠻有餘,淒慘不足,便當機立斷,請他先歇一歇。  

  第二位老貧農慢條斯理的,說起話來就中聽多了,而且是真苦——年紀小小沒了爹娘,十幾歲去闖關東,一個孤人混日子,混到最後又回了關內老家。提起往昔歲月,老貧農微微一笑:「我那時候年紀小啊,重活幹不了,就在一戶人家裡幫工,幫人家跑跑顛顛干雜活。那時候我一個月能掙八塊綿羊票,八塊錢不少哇,能買兩百來斤白面了。我那時候最喜歡吃什麼?我就喜歡吃大麻花。呵,剛炸好的大麻花,這麼粗,這麼長,那個脆啊,你們沒吃過,你們不知道。好吃啊,真好吃。」  

  老貧農說到這裡,悠然神往的咂了咂嘴,接著回顧起了高麗館子裡的冷面:「人家那伙計,真是個本事,你一個電話打過去,那邊馬上把冷面給你送家來。你們是沒看見,那小夥計騎個自行車,一手扶車把,一手托個大盤子,一盤子裡高高摞上五六碗麵,一路過來,絕不給你灑一滴湯,有點兒意思吧?」   

  紅衛兵紅小兵們嚥著唾沫,感覺是挺有意思,因為其中有相當數量的革命小將在早上過來憶苦之前,就只啃著窩頭喝了一碗棒子面粥。   

  老貧農斜眼望著大禮堂高高的天花板,繼續講述他記憶中的美食,講得聽眾們垂涎三尺,連小護士都有點熬不住了,悄聲讓老貧農講些階級苦血淚仇。老貧農十分識相,話鋒一轉到瞭解放後,飯食也立刻降級到了野菜湯榆錢飯,然而依舊繪聲繪色,聽得小將們恨不能出了禮堂就去刨地上樹。小護士看穿了第二位老貧農的本質,認定他是個吃貨,便當即中止了他的報告,換第三位老貧農登場。

  第三位老貧農開腔不到十分鐘,場下開始有孩子嚶嚶哭泣了,台上的小護士也紅了眼圈——太慘了,一家五個孩子餓死了仨,出去要飯還不讓出村,偷著出去了因為沒證明,又讓民兵用槍托給杵了回來。   

  哭聲漸漸連成了片,蘇桃也跟著抹眼淚。小護士扯了一塊衛生紙一擤鼻涕,忽然感覺不對勁。側耳細聽片刻,她伸手把老貧農面前的麥克風拿走了——老貧農講的是五六十年代大饑荒的事情,和舊社會沒個屁關係。

  趁著大小孩子們沒反應過來,最後一位老貧農粉墨登場。這位老貧農規規矩矩一本正經,不說吃不說穿,開口便道:「我家祖宗八代全是要飯的,我爺爺死在了要飯的路上,我爸爸也死在了要飯的路上,只有我趕上了好時候,生在舊社會,長在新中國。」  

  小護士抓住機會,立刻起身呼喊口號:「牢記階級苦,不忘血淚仇!」  

  老貧農淡然的繼續說道:「我們解放前受盡了地主老財的壓迫和剝削,解放後我分了地,成了家,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小護士再次呼喊:「翻身不忘共‧產‧黨,永遠忠於毛主席!」   

  台下響起一片激烈的掌聲,而老貧農超然物外的說道:「原來地主老財們站著房躺著地,黃的是金白的是銀,我們勞動人民,得伸著手向他們要吃要喝。現在他們跟我們一樣窮了,他們一窮,我就啥也要不來了,也得跟著種地了。」

  小護士端起茶杯:「老大爺,你喝口水。」   

  因為小護士識人不明,弄來四位糊裡糊塗的老貧農,導致憶苦思甜報告會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氣氛中宣告落幕。聽眾們一人得了一隻成分複雜的糠窩頭和一塊糖,糠窩頭是苦,糖是甜,精神上憶苦思甜完畢了,肉體上還要再演練一遍。雖然孩子們都是沒有好吃好穿,但用來憶苦的糠窩頭還是突破了革命小將們的忍受極限。無心和其他的半大孩子一樣,一出大禮堂就偷偷找地方把糠窩頭扔了,蘇桃則是仰起頭小聲問他:「真有那麼粗那麼長的大麻花嗎?要是有的話,我一頓吃半根就夠了。」   

  無心拎著叮噹亂響的空漿糊桶,把手裡剩下的一塊糖塞進了蘇桃的衣兜裡:「有,但是麻花太大了不好炸,所以那麼大的麻花很少見。」   

  蘇桃立刻又問:「你吃過嗎?」  

  無心搖了搖頭:「沒吃過,吃過小的。」   

  蘇桃望著他又問:「舊社會的飯店,還能派服務員把飯菜送到家裡去呀?」   

  無心拍了拍她的後腦勺:「能。」

  蘇桃想了想,因為感覺不可思議,所以莫名的有一點興奮:「現在還有榆樹錢嗎?」   

  無心笑道:「榆樹錢沒有了,已經過季節了,要吃得等明年。」   

  蘇桃有點失望,對著無心說道:「那……給我買個小圓面包吧!」   

  無心問道:「我現在花的都是你的錢,你還用向我提申請?」   

  蘇桃反問:「你不是說你要管我嗎?」   

  無心被她問住了,左思右想,無話可答。   

  在返回指揮部的路上,無心花了二兩糧票和一毛錢,買了一個小面包給蘇桃。蘇桃手上有兩百塊錢,是老蘇留給她的活命錢。二百塊錢得花到哪天,無心心裡也沒有數,所以計畫得很仔細。蘇桃站在僻靜處,打開包裝的蠟紙之後,撕下綿軟的半塊面包給無心。無心搖頭表示不要,但是她很執著的伸著手,不肯收回。   

  無心把面包接了,鳥啄似的咬了小小一口。等到蘇桃把自己的一份吃光了,他拉過蘇桃的手,把餘下半塊放到了她的手中。   

  「我是大人了,已經長成了,吃什麼都一樣。」他告訴蘇桃:「你多吃一點,以後長得結實。」   

  蘇桃低聲嘀咕:「我也是大人了。」   

  無心輕輕一扯她的辮子:「等到文化大革命結束了,你再長大吧!」   

  蘇桃把半塊面包捏了捏,面包禁不住捏,看著挺大,一捏就沒。一口咬下一半,她知道無心說得有理。她也想做個沒人搭理的小丫頭,可她分明是時時刻刻都在成長。她的肩膀還是薄薄的,然而胸脯已經把緊貼身的小背心頂出了明顯的波瀾;她的腰還是細細的,然而兩條大腿已經飽滿的有了份量。她隱隱約約的能意識到自己的好看,越好看,越害怕,像是逃難路上露了財,反倒比一貧如洗更危險。但她同時也清楚,知道自己什麼都沒有,就剩一個天生的好看了。   

  拍了拍手上的面包渣滓,她跟著無心往回走。他們回到一中指揮部時,指揮部裡已經很熱鬧。追悼會早結束了,顧明堂也死了。無心和蘇桃正要直接進食堂,不料半路卻是被陳部長攔了住。   

  陳部長用手巾包了個小包袱,裡面裝著一小包退燒藥和兩個白面饅頭。把無心扯到食堂後方,他很誠懇的說道:「無心,求你件事。」

  無心警惕的看著他:「說。」   

  陳部長把手巾包送到他面前:「你幫我把這個遞給顧基,顧基回來之後又被關起來了。」   

  無心很驚訝:「顧明堂不是死了嗎?怎麼還關他?」   

  陳部長垂著黑黝黝的腦袋:「他……他在檯子上給他那個混蛋爹嚎喪了。」   

  無心壓低了聲音:「不是說要讓他動手嗎?」   

  陳部長嘆了一口氣:「是,他是下手了,他打的第一槍,打完之後顧明堂還沒死呢,他就嚎上了。反正弄得小丁貓同志挺不高興的,他要是真不行,可以早說,也不是非他不可,是吧?」   

  無心又問:「你怎麼不自己去送?」   

  陳部長當即搖頭:「我……我不敢。你膽子大,連我都敢揍,你幫個忙。」  

  無心猶豫了一下,把手巾包接過來了。   

  顧基就被關在一樓走廊盡頭的空儲藏室裡。儲藏室裡乾燥通風,本是用來堆放教材的,如今教材沒了,裡面只有一個顧基。儲藏室的窗戶正對著樓側的方向,窗扇大開,外面焊著鐵柵欄。無心讓蘇桃先去食堂吃飯,自己則是躡手躡腳的靠近窗口,對著房內輕聲喚道:「顧基,我給你送吃的來了!」   

  顧基抱著膝蓋坐在角落裡,怔怔的抬頭去望無心。無心搖了搖手巾包,因為看他可憐,所以極力的做出和顏悅色:「黑背讓我給你帶了饅頭。」   

  話音落下,顧基忽然一躍而起直撲窗口。伸出一隻大手死死攥住無心的腕子,他深吸一口氣,扯著大嗓門吼道:「來人哪!有人給黑五類狗崽子送飯!來人哪!我抓住一個反革命壞分子,我戴罪立功了!」   

  無心嚇了一跳,想要再跑,就跑不成了。顧基手如鐵鉗,一直攥到他的骨頭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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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因禍得福

  隔著鐵柵欄,顧基抓住無心好一番咆哮,把樓前正要往食堂走的男男女女全驚動了。陳部長正站在食堂門口等消息,冷不防的聽到了顧基的嘶喊,登時抬手一拍額頭:「操他媽的,這傻×是真瘋了。」   

  然後他悄悄的往暗處退,恨不能凌空消失。不出片刻的工夫,無心和顧基全被人押到樓前的大太陽下了,小丁貓從樓內出了來,走到無心面前問道:「怎麼回事?」   

  無心急得分辯:「是黑——陳部長讓我給顧基送點兒吃的,和我本人沒有任何關係!」   

  此言一出,陳部長像個鬼似的,忽然從人群中冒出來了。抽出皮帶握緊了,他一皮帶就抽上了無心的腦袋:「放你媽的屁!你敢污衊老子!」   

  蘇桃衝了上來,伸手去護無心的頭臉:「他說的是實話!我作證,就是陳部長讓他去送的!」   

  陳部長聽聞此言,嚇得肝膽俱裂,一皮帶又掄上了蘇桃的肩頭。「啪」的一聲過後,他打出了興頭,反手一皮帶又抽向了蘇桃的臉蛋:「看你這個又酸又臭的資產階級小姐德行!你個搞破鞋的也敢往老子頭上潑髒水!」   

  蘇桃沒挨過打,不知道躲。「嗷」一嗓子哭出聲,她只覺半邊面頰像是沒了皮,火燒火燎火辣辣。而無心被人反剪了雙手不能動,眼看陳部長雙眼放光,還要追著去打蘇桃,便驟然發力向前一沖,一頭把陳部長頂了個四腳朝天。   

  操場一片大亂,小丁貓揮了揮手,命人把無心和顧基押走。   

  蘇桃獨自回了房,關上房門放出白琉璃,她身邊也沒個伴兒,只好捂著臉對白琉璃哭訴:「他怎麼那麼壞啊?光天化日就撒謊,撒了謊還要打人。無心是好心幫他,一片好心換了一副狼心狗肺。我們真傻,明知道他不是好東西,還幫他的忙……」   

  白琉璃一吐信子,同時越昂越高,最後用冰涼的圓腦袋和蘇桃貼了貼臉。蘇桃真想抱住什麼痛哭一場,可白琉璃也就比麻繩粗一點,實在不夠一抱。眼淚撲簌簌的落下來,她起身扯了毛巾擦了擦臉,然後把白琉璃裝回書包掛上床欄,決定出去再探一探風聲——不往遠走,直接去二樓找小丁貓。雖然在她眼中,小丁貓有種陰陽怪氣的危險性,不過對方有一個好處,就是不會輕易的動手打人;而她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不挨打就好。  

  蘇桃出了門,沒有走到二樓,在三樓的宿舍區裡就遇到了小丁貓。小丁貓獨自一個人打開了宿舍門,彷彿是正要進房休息。蘇桃連忙鼓足勇氣,貓叫似的喚道:「丁同志!」   

  小丁貓聞聲轉頭,彷彿是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的對她一笑:「有事?」   

  蘇桃停在半路不肯走了,身體似乎快要撐不住一身偏大的舊軍裝:「丁同志,無心是冤枉的。」   

  小丁貓對她一招手:「有話進來說。」   

  蘇桃硬著頭皮往前蹭,一步一步的慢慢挪。小丁貓很有耐心的站在門口等待,及至她終於邁過門檻了,他立刻把門一關,順手又劃上了插銷。   

  蘇桃不敢再往裡走了,小丁貓讓她坐,她也不坐,緊靠門板垂頭站著,喃喃的說:「丁同志,你相信我吧,我可以給無心作證。我們本來是要去食堂吃飯的,陳部長半路攔住我們,他說——」  

  沒等她說完,小丁貓已經不動聲色的貼到她身前了。一手抬起她的下巴,另一隻手撫上她的面頰,小丁貓比她高了大半個頭,居高臨下的問道:「小陳人黑手也黑,我一時沒攔住,他就招呼到你臉上去了。現在感覺怎麼樣?還疼不疼了?」   

  蘇桃怔了一下,隨即低頭扭臉橫著移動,兩隻手畏畏縮縮的抬起來,對小丁貓是要推又不敢推:「不疼。」   

  小丁貓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發現美人就是美人,美人的氣息都是甜暖的。縱觀指揮部上下,唯有蘇桃能配得上自己這個一表人才的處男。他的自我感覺一向良好,雖然夜裡偶爾會騷動得翻來覆去,但是對於一般的大姑娘小媳婦,他還不往眼裡放。   

  「大方一點嘛!」他抬起雙手撐住門板,把蘇桃困在了自己懷中:「扭扭捏捏,不是個革命小將應有的樣子。」   

  蘇桃從來沒細看過他,如今近距離的相對了,她迅速的撩了他一眼,就見他一雙眼睛躲在玻璃鏡片後面,不大,但是眼珠子精光四射,尖錐錐的能扎人。瞬間的一眼就讓她看夠了,她大著膽子伸手推他,推了肩膀推胸膛,然而推不動:「我要走了……」   

  小丁貓又吸了一口氣,似乎是很吃驚,以至於要「倒吸一口冷氣」:「蘇桃啊,你這是干什麼?你天天和無心一個屋住著,不該怕男人呀!」   

  蘇桃嚇得不敢動了,直愣愣的抬眼看他。小丁貓的神情和語氣都讓她感覺陌生——即便小丁貓不是一位年少的革命領袖,這話也不該從他嘴裡出來。   

  小丁貓向她一笑:「還是你挑著人怕,不怕無心只怕我?」  

  蘇桃徹底不說話了。小丁貓看著白白淨淨,其實是桿老菸槍,話沒說兩句,先噴了她一臉的煙油子味。她是在她媽媽營造出的女兒國中長到十四歲的,小丁貓的銳利目光和嗆人煙味讓她又反感又恐慌的想起了三個字:「臭男人」。  

  她背過了一隻手,摸索著要去拉開插銷。而小丁貓見她要逃,卻是放下雙手後退了一步:「不要怕,你可以走。對於無心的反革命行為,你放心,我們也會秉公處理。你回去想想吧,如果有了新的思想變化,可以隨時過來向我匯報。」   

  蘇桃沒言語,轉身拉開房門就跑了。   

  蘇桃回到宿舍,坐在下鋪床上抹眼淚。她再傻,也明白小丁貓的意思了——小丁貓等著自己過去「匯報」呢。但無心是不能不救的,沒了無心,她簡直不知道該怎麼繼續活。抓過無心的枕巾擦了擦眼淚,她轉念一想,一顆心漸漸沉下去降了溫。憑著她的出身,活著就算是佔了便宜,想要活得體面清白,則是根本沒有可能。現在還沒有人真正知道她的底細,萬一哪天暴露了,她就是千人踩萬人踏的命運。真的,趕上這個世道了,還裝什麼金枝玉葉。先把無心救出來再說吧,他們要殺無心,還不就是一轉念的事情。   

  蘇桃哽嚥著起身走到桌前,端起水杯喝了口水,然後就打算再去找小丁貓。可是偶然的向窗外一瞧,她只見小丁貓帶著馬秀紅和杜敢闖跳上吉普車,匆匆忙忙的向外出發。吉普車開出不久,陳部長帶著一大隊青年湧進校園內的車棚裡,騎著自行車搖搖晃晃的也追了出去。宣傳隊的小姑娘們站在樹下陰涼處,三三兩兩交頭接耳,校門外的大街上有一輛卡車逆流而來。卡車急急的停在大門口,後鬥上跳下一大隊帶著聯指紅袖章的青年工人,全副武裝的把守了校園大門。   

  蘇桃看得莫名其妙,猜測他們又是打仗去了。既然陳部長和小丁貓都走了,她的膽量立刻有所增長。鬼鬼祟祟的樓上樓下走了一圈,她沒有發現無心的蹤影。樓後的體育器材室已經被炸成了坑,還能充當監獄的地方,就是食堂旁邊的小糧庫了。  

  蘇桃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去找無心。傍晚她拿著大飯盒打了一份菜和兩個大窩頭,自己回房吃了半個窩頭,然後蓋好飯盒蓋子,靜靜坐著。眼看天黑了,校園裡也空曠了,她把飯盒捆好了放進書包,正要出門,不料一直盤在枕頭上的白琉璃先她一步游下了地,直奔門口而去。門是鎖著的,他在門前回過了頭,望著蘇桃似有所語。蘇桃知道他是無心養久了的,已經很通人性,這時便輕聲說道:「白娘子,我出去找無心,你好好在家裡等著我吧。」   

  白琉璃退到一旁,不再動作。而蘇桃輕手輕腳的開了門,未等往外邁步,腳下猛的閃過一道白影,正是白琉璃自作主張的進了走廊。向前爬出一米多遠,他回了頭,又去看蘇桃。   

  蘇桃沒時間逗他玩。小心翼翼的鎖了房門,她彎著腰伸著手,想要把他捉到書包裡裝好。白琉璃先是不動,待她真走近了,才又向前一竄,引路似的把她引向了樓梯口。他動,蘇桃跟著動;他不動了,蘇桃正要追逐,然而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的響起來,正是有人在前方經過了。

  蘇桃隱約明白了白琉璃的意思,老老實實的隨著他走。一路平平安安的出了大樓,白琉璃繼續把她領到了食堂糧庫的後面。眼看蘇桃趴在後窗戶外焊著的鐵柵欄上往裡瞧了,白琉璃自動的攀著她的腿往上爬,一路爬進了書包裡。   

  屋子裡外都是黑,校園雖然亮著路燈,卻是照耀不到糧庫後方。蘇桃什麼也瞧不見,只好抬手敲了敲窗玻璃。   

  裡面立刻有了回應。蘇桃高興極了,壓低聲音喚道:「無心,開窗戶啊!」

  無心在裡面撼了撼窗子,發現窗戶合頁都鏽死了,奮力的拉扯了三五下,才將一扇窗戶微微的拽開了縫隙。蘇桃通過鐵柵欄,從縫隙中伸進了手指:「無心,你挨打了嗎?」   

  指尖有了觸感,裡面傳出無心的聲音:「沒有,他們中午把我鎖在這裡之後,就再沒人管過我。」   

  蘇桃又拚命的往裡看:「顧基不在吧?」   

  無心勾了勾她的手指頭:「不知道他去哪裡了,反正是沒和我在一起。」

  蘇桃只不過是碰了無心幾下,心中便生出了一股子快樂情緒:「你把窗戶再打開點兒,我給你帶了飯。」

  無心一手拉住窗把手,一腳蹬住窗檯,拼了命的又推又拉。末了只聽「喀拉」一聲,一扇窗戶被他生生拽掉了。兩人痛痛快快的相對了,不由得一起發笑。無心從鐵柵欄後接過了蘇桃遞過的飯盒:「又添了一條破壞公物的罪過。」  

  蘇桃小聲說道:「他們可能是打仗去了,現在指揮部裡除了站崗的,再也沒有管事的人,你放心吃吧。」   

  無心打開飯盒,掏出一隻窩頭往嘴裡塞,同時眼珠一轉,就見白琉璃在蘇桃身後現了影子。裹著一團白光懸浮在半空中,他端端正正的盤腿坐好,同時低頭傾身,雙臂下垂。無心一邊咀嚼著窩頭,一邊就聽天上響起了咒語。咒語以一聲「嗡」開頭,「嗡」過之後停頓了十秒鐘,白琉璃又開了口:「嗡嘛吱莫耶薩來哆!」

  無心不假思索的從鐵柵欄裡伸出了手,用力的把蘇桃往一旁撥:「桃桃,你讓開,站到一邊去。」  

  蘇桃不明就裡,糊裡糊塗的退了一步,又退一步。無心見她退得足夠遠了,自己也跟著移向後方。白琉璃生前最擅長的就是咒術,咒術強大與否,要看精神力量;如今他雖然肉體消亡,但是精神尚存,且在地堡裡安心修煉了幾十年。所以對於白琉璃的念力,無心的心中十分有數。   

  咒語聲音連綿不絕,同時鐵柵欄憑空開始吱吱嘎嘎的作響。忽然「嘣」的一聲大響,柵欄中的一根鐵條竟然無端斷裂。白琉璃猛一仰頭,抬手用力在膝蓋上拍了一下,隨即低頭對著無心一笑。

  無心沒言語,只在暗中把雙手合到眉心,對著白琉璃一點頭。然後上前兩步握住斷裂鐵條,他咬牙切齒的用了力。蘇桃也上來幫忙,幫得糊裡糊塗,因為不知道鐵條為何會自行斷裂。

  「怎麼就斷了呢?」她使了吃奶的力氣掰鐵條,一邊掰一邊問。   

  無心信口胡說八道:「可能是鏽得太厲害了吧!」

  蘇桃忙著運力,也沒多想。兩人正在合作之時,天上忽然起了一陣巨響。蘇桃仰頭望天,隨口說道:「過飛機了?」  

  緊接著她睜大了眼睛,抬手指天:「無心,來飛機了!直升飛機!」   

  巨響越來越近,最後直升飛機竟是要在校園上空緩緩降落。能夠調動直升飛機的人物,如今除了軍方,就是中央。蘇桃雖然不知對方是什麼來頭,但是平白無故從天而降,總不像是帶著善意。手上瘋狂的加了力氣,她和無心總算是掰出了一個能夠容納腦袋出入的洞口。無心動作靈活,踩上窗檯俯下了身,腦袋一得自由,後面的肩膀腰腹像蛇一樣的游動而出,他一手拿飯盒,一手抓蘇桃,邁開大步就往校園圍牆跑。跑到半路,後方起了一聲槍響。一個尖利的姑娘聲音劃破了夜色:「解放軍來啦!」  

  無心嚇了一跳。把飯盒塞到蘇桃懷裡,他彎腰扛起蘇桃就往牆上送。等到蘇桃扒著牆頭翻過去了,他也跟著越過了圍牆。解放軍是來幹什麼的,他們不知道。但如果軍方站在聯指一派,不會落地就開槍。不管情況如何,無心決定帶著蘇桃先避一避風頭。小丁貓都沒了影,他犯不上留下來吃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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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墟上陽光   

  無心沒有跑遠,因為想知道指揮部裡到底是要出什麼事情。直升飛機只有一架,不可能再有士兵從天而降,於是他拉著蘇桃躲在暗中,審時度勢的走走停停,一條街一條街的撤退。最後他們繞了個遠,很巧妙的溜進了一中對面的破廠房裡。廠房受過一次炮轟,如今斷壁殘垣高高矮矮的矗立在月色下,無邊無際的佔據了很大一片地盤。

  無心和蘇桃埋伏在半截牆後,看到一中的校門大敞四開,守在指揮部裡的人,無論男女,都被刀槍逼著站成了一隊。武器也被盡數收繳了,因為指揮部裡沒有主心骨,所以上上下下都很痛快的投了降。有人高聲質問解放軍的來歷,但是馬上就被槍托封住了嘴。  

  無心和蘇桃,因為兩人的來歷全都不禁推敲,所以對於自由都很看重。眼看解放軍把指揮所的一大隊人押解走了,他們溜進了一處有棚有頂的空平房裡,靠著牆坐下喘氣。喘了沒有兩三口,無心靈機一動,把自己和蘇桃臂上的紅袖章全摘掉了,團成一團塞進書包裡。袖章上帶著聯指字樣,如今聯指莫名其妙的被軍隊一鍋端了,他們不能再頂著聯指的名義露面。   

  最後一隊解放軍也撤走了,樓門和校門全被貼了封條。無心對著蘇桃一笑:「明天的日子,又不知道該怎麼過了。」  

  然後他一手託了蘇桃的後腦勺,藉著月光仔細看她臉上的傷:「疼不疼?」   

  蘇桃不假思索的答道:「不疼。」  

  頓了頓,她小聲的改了口:「有一點點疼。」  

  無心放下了手,對著她苦笑:「打成小花臉了,好在沒傷皮肉,慢慢等著淤青退吧。」  

  蘇桃望著無心,看到無心的半邊面孔被月光鍍了一層溫柔的光芒,還看到無心的眼睛是綴著星星的無垠夜空。其實她並不很在乎自己被打成小花臉,因為她如今的身份,和一張醜臉子正相襯。橫豎都是不得見光,文化大革命的巨浪,早把她捲到了人間最邊緣。  

  一隻野貓在門口向內探頭縮腦,見有人在,便豎著尾巴飛簷走壁的逃了。夜裡起了風,在房裡能聽到微微的風聲。無心本是靠著牆壁席地而坐,此時便扭頭去問蘇桃:「冷不冷?」  

  蘇桃縮在舊軍裝裡,「嗯」了一聲。無心得了回答,便側身握住她的手臂往懷裡帶。雙方都是心有靈犀,蘇桃順著他的力道,不言不語的坐上了他的大腿,趴上了他的胸膛。閉上眼睛靜靜呼吸,她想無心用腿和手臂給自己圍了一個家。  

  無心重新靠上牆壁,歪著腦袋去看窗外的一輪白月亮。蘇桃的頭髮亂了,後腦勺毛刺刺的抵著他的下巴,濃厚長發中分梳開,露出一線熱烘烘的青白頭皮。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軟軟的帶著份量,透露出十分的軟弱,十分的依賴。

  無心輕輕拍著蘇桃的手臂,想讓蘇桃睡一會兒。在他的眼中心中,蘇桃是小貓一樣小狗一樣,小嬰兒一樣小天使一樣;無知無邪,無產無辜。

  蘇桃的呼吸漸漸平和深長了,顯然是已經朦朧入睡。白琉璃無聲的爬出書包,盤在蘇桃的手臂上昂起頭。無心抬手握住他的頸子,然後低頭吻了吻蘇桃的頭髮,又抬頭吻了吻他的嘴;一顆心忽然無比的蒼老了,彷彿蘇桃和白琉璃都是他的孩子。   

  手一鬆,雪白的蛇頭立刻向後一避,白琉璃在黑暗中現了形。大睜著藍眼睛怒視無心,他似乎是又感覺自己受了冒犯。然而無心抱著蘇桃閉上眼睛,很安靜的垂下了頭。  

  白琉璃凝視了無心片刻,轉身去找板磚,沒找到,於是附回白蛇身體,決定算了。   

  天明之後,無心和蘇桃從廠房的一側廢棄偏門中出了來。飯盒裡的窩頭和菜已經被他們分而食之,吃得不飽不餓,反倒逗出了饞蟲。天氣暖和,夜裡露宿也凍不死,於是蘇桃感覺活在破廠房裡也不錯。一手拉著無心的手,她在磚頭瓦礫之中很靈活的跳躍行走。廢墟之中,偶爾會有波斯菊在陽光與風中搖搖曳曳。夏天還沒到,可是波斯菊已經鼓了花苞。蘇桃搖了搖無心的手,指著波斯菊給他看:「我家院子裡到處都是它。它可好養了,不用管,自己就能開滿一夏天。」  

  無心深一腳淺一腳的站在廢墟裡,轉身扶她越過矮矮的一堵殘牆:「野花嘛,當然好養。」   

  蘇桃緊趕慢趕的追逐著他:「不是野花,它有名字的,叫波斯菊。」  

  無心很驚訝:「怎麼著?它還是波斯來的?」  

  蘇桃成了個自鳴得意的小女孩,因為有人寵,所以不耐煩:「哎呀,不是的。」

  說完之後,她偏過臉去看無心。無心也看她,看她右邊臉蛋上赫然一道寬寬的瘀傷,正是青中透紫,紫裡滲紅。   

  邁開步伐繼續前進,無心咕噥了一句:「我應該宰了黑背。」

  說話的工夫,兩人上了大街。街上倒是沒有解放軍,然而四處可見帶著紅總袖章的糾察隊。無心略略一動腦子,大概猜出了其中前因後果——早就聽小丁貓提起過,紅總背後是有軍方支持的。軍隊的番號,他記不住,總之任務是從外地過來「支左」。天下還沒有哪家造反派肯承認自己是「右」的,你左我也左,看你軍隊支持哪一方。顯然,在這支軍隊的眼中,紅總為左,聯指為右。而在另一方面,省委似乎是另有看法,否則聯指在保定的總部不會源源不斷的弄來槍支彈藥;文縣的分部也不會有膽量跑去長安縣衝擊軍械庫。  

  文縣肅靜而又熱鬧了,無心在街上走了一圈,聽了滿耳朵的片言隻語,經過一番拼拼湊湊,他得知了這樣一個事實:小丁貓已被軍方活捉、押回保定;聯指總部也受到了極大威脅,很有可能會被定性為反革命組織。   

  紅總捲土重來,單看街上的氣氛,也知道今天必定會有一場熱烈的慶祝遊行;熱烈之餘,又別有一層恐怖——紅總正在滿城抓人,凡是和聯指有關係的人,如今全成了糾察隊的逮捕對象。聯指會殺人,紅總同樣會殺。   

  無心在空氣中嗅到了濃烈的血腥氣,心裡後悔自己當初不該往文縣來。當初抗戰的時候,就數冀中平原的游擊隊打得熱鬧;打出了成績也打成了傳統;如今農民們放下鋤頭抄起槍,依然不怯。千里大平原,烽火漫長天。村裡打得比城裡還熱鬧。但他一轉念,又想自己若是不來文縣,現在世上可能已經沒有桃桃了。  

  無心和蘇桃進了一家小飯館,買了二十個燒餅和一盤炒菜,以及一大塊鹹菜疙瘩,又在水龍頭上灌滿了水壺。狼吞虎嚥的填飽了肚皮,他們將餘下的燒餅和鹹菜疙瘩揣進書包,挎上水壺要回破廠房去。不料剛一出飯館,便遇上了糾察隊封鎖道路。整條街上的人都老實站好了,一一接受盤問。及至輪到了無心和蘇桃,兩人乖乖的背了一段毛主席語錄,言談舉止都沒有破綻。可就在糾察隊員轉身要走之際,白琉璃忽然從書包縫隙裡向外一頂,正是頂出了一團紅布。原來他在書包裡和鹹菜疙瘩作伴,實在是被熏得不能忍受,所以吐著信子想要出來透一口氣。不料一時慌張,他竟然一頭頂出了書包裡的私貨。  

  糾察隊員彎腰撿起紅布,展開一開,正是印著聯指字樣的兩隻袖章。雙目放出凶光,他像見了寶貝似的盯住無心和蘇桃,同時大喝一聲:「來人啊,又逮著兩條漏網之魚!」  

  無心和蘇桃全傻了眼,沒想到白琉璃會如此添亂。立刻有人端著步槍衝上來了,吆喝著讓他們自己往前走。路口停著一輛大卡車,卡車後斗站滿了灰頭土臉的乘客,全是紅總抓到的聯指分子。眾目睽睽之下,沒有逃脫的可能。無心和蘇桃垂頭喪氣的爬上卡車,知道自己這兩條漏網之魚,這回是要進油鍋了。  

  蘇桃蒼白了臉,心裡想起了田小蕊。很留戀的又看了無心一眼,她冷靜的下了決心。她不走田小蕊的路,一旦察覺到了危險,她會像爸爸一樣,自己給自己一個痛快。   

  街上的盤查還未結束,但是大卡車裝滿之後就發動了。無心用心記著沿途風景,直到大卡車把他們運入了機械廠。  

  機械廠和鋼廠遙遙相對,分別位於文縣兩端。和鋼廠一樣,機械廠也停工了。紅總一夜抓了上千的人,一邊抓,一邊自行尋找監獄。好在文縣最不缺少的就是工廠,工廠裡面,空置的廠房也有的是。   

  一卡車人被糾察隊員用刺刀攆進了一間廠房。廠房先前不知是放什麼大機器的,上下足有兩三層樓高,從天花板向下半米處,開著方方正正的窗口,窗口倒是沒焊鐵條,因為高得猶如天窗,一般的賊根本連窗戶邊都摸不著。  

  頂天立地的大鐵門喀喇喇的關嚴了,幾十名男女像螻蟻一樣,沉默的或站或坐。唯有無心仰頭望著窗口,認為自己並非真是死路一條。把蘇桃拽到自己身邊,他彎腰對著她嘁嘁喳喳的耳語了一陣。蘇桃聽到最後,半信半疑的睜大了眼睛,末了抬頭一望窗戶,她緩緩的搖了頭,壓低聲音說道:「無心,不行啊,萬一半路掉下來,非摔死不可。」   

  無心一拍她的後背:「夜裡你等著瞧吧,我說能爬,就真能爬。」  

  無心和蘇桃在廠房裡混了一天,其間大門完全不開,吃喝拉撒全是自己想辦法。無心和蘇桃就著鹹菜疙瘩吃了燒餅喝了涼水。白琉璃知道自己闖了大禍,悻悻的趴在書包裡不肯動。倒是無心沒有閒心和他計較,捧著書包摸著白琉璃,他趁著無人注意,和白琉璃秘密交談了一陣,給了白琉璃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及至到了入夜時分,內外還是一片寂靜。眼看週遭眾人都是一副心如死灰的德行,大門也的確是關得鐵桶一般嚴密,無心緊了緊鞋帶腰帶,又把書包挎好了。雙手拍上牆壁,他縱身向上一躍,壁虎一樣貼上了牆。   

  蘇桃雖然事前和他商量妥了,可是如今真要行動,還是感覺沒有成功的可能。效仿無心撲上水泥牆,她本是預備著直接碰壁,不料彷彿有股子力量在下方托著她護著她似的,她居然成功的真貼上了牆。與此同時,無心已經手足並用的爬出一段高度。低頭向下望了一眼,他見白琉璃把蘇桃舉得很穩,便放了心,搖頭擺尾的繼續向上。廠房裡有人沒睡,張著嘴瞪著眼去看無心和蘇桃,以為自己是在夢裡見了妖怪。  

  無心早就發現自己爬比走快,水泥牆壁粗糙不平,更是適合他攀登。一鼓作氣靠近了窗戶,他停下來歇了口氣,隨即向上一竄,把腦袋直接伸出了窗子。只聽「咚」的一聲,他額頭一痛,竟然是合人迎面撞了個頂頭碰。窗外隨即響起一聲驚叫,腦袋的主人在他一撞之下,一揚雙臂倒栽下去。  

  無心大吃一驚,手按窗檯向外張望,就見一副鋼梯搭在廠房外牆上,梯下地面站著一群手持電筒的軍裝青年。而一名彪形大漢在梯子中段使了個手舞足蹈的鯉魚打挺,竟然不但阻住下滑之勢,而且雙腳用力一蹬梯子,凌空一個跟頭翻回了站立之姿。  

  無心一聲沒吭的縮回腦袋,知道自己是撞在了槍口上。然而鋼梯上的大漢不依不饒,仰天長吼:「上邊的小白臉,你給老子滾出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42
第一百五十九章、武林高手   

  彪形大漢動如脫兔,三下五除二的攀援而上,把個腦袋重新插回窗口,正好看到無心肚皮貼牆在往下溜。大漢生得虎背熊腰大腦袋,不能輕易通過窗口,於是探頭進去,居高臨下的伸手一指無心,虎嘯似的吼道:「好小子!我看清你了!」

  無心仰著頭,恨不能哭一場。早知如此,不如不逃,被人堵了個正著,罪過更大了。   

  大漢縮回腦袋下了鋼梯,帶領人馬繞過廠房。一時間廠房內外的電燈全通了電,照耀得方圓幾里地內燈火通明。兩扇大門緩緩而開,守門的紅總戰士像真正軍人一樣打了個立正,昂首挺胸的做出了夾道歡迎的姿態。而大漢在一隊綠軍裝的簇擁下進了廠房,一隻手叉著腰,另一隻手指向前方:「是你吧?」   

  無心和蘇桃剛剛落地不久。蘇桃躲在無心身後,無心無處可躲,只好在驟然亮起的燈光中一點頭:「是我。」

  大漢收回了手,摸著下巴翻著白眼往窗戶上望:「我說,你是怎麼爬上去的?」   

  無心被他問住了:「我就是……慢慢爬的。」   

  大漢仔細的觀察了對面牆壁,見牆上既無繩索也無坑凹,連根能借力的排水管子都沒有。光禿禿的一大面水泥牆,實在不是人能爬的。不以為然的一揚眉毛,他揮了揮手:「你再爬一遍給我瞧瞧。」   

  無心回頭向蘇桃遞了個眼神,然後不情不願的轉身走向牆壁。蘇桃低著頭要往一旁躲,然而並未逃過大漢的火眼金睛。大漢看了她一眼,登時一驚:「我的娘,好這半臉胎記,青面獸啊?」   

  與此同時,無心開始爬牆。彷彿手腳胸腹都帶著吸盤似的,他周身肌肉一起運力,四腳蛇似的往上蹭,速度還挺快。爬到一半他回了頭:「還爬嗎?」

  大漢雙手叉腰仰起腦袋:「嘿嘿,有點兒意思!」隨即他伸出大巴掌一招:「下來吧!再爬就到了頂,你還不又得跑了?」   

  無心一個轉身,從半空中直接跳了下來。落地之後他搓了搓手,對著大漢猶猶豫豫的問道:「請問您怎麼稱呼?」

  大漢對於無心的斯文嗤之以鼻。垂下眼簾看了看自己的手,他彷彿預備著要扇誰一個大嘴巴:「我就是陳大光。你們這幫聯指的狗崽子,不應該不認識我吧?」   

  此言一出,廠房內的聯指人員一起冷了面孔,表示自己與陳大光這個首席敵人勢不兩立,唯有無心既無信仰也無骨氣,立刻陪笑一彎腰:「陳司令,久仰久仰。」   

  陳大光一瞪眼睛:「你這王八蛋可是夠怪的,怎麼一張嘴就像個國民黨反動派?你說,你他媽在聯指是干什麼的?」   

  無心走投無路,只好一味的柔順:「報告陳司令,我沒幹什麼,我就幫著宣傳隊抄了幾天大字報。」

  陳大光點了點頭:「哦,怪不得呢,原來是個臭知識分子!」   

  無心生平第一次被人讚為知識分子,雖然知道這四個字現在不是好話,但是想了一想,還是感覺有些慚愧:「不敢當,抬舉了。」   

  陳大光沒理他,扭頭對身邊的人發表評論:「真他媽像國民黨反動派。我要不是看他有幾手真功夫,現在就把他的腦袋擰下來。」   

  在得到隨從的附和之後,紅總的陳大光司令環視了週遭情景,感覺聯指的狗崽子們坐牢坐得太舒服,於是下了命令,讓人把一整天水米未沾牙的狗崽子們押出廠房,跪在一片瓦礫堆上等天亮。無心和蘇桃被留在了廠房裡,因為陳大光來了興致,要和他練練拳腳。而無心趁機說情,把蘇桃也留在了身邊。   

  陳大光脫了外面的舊軍裝,露出裡面一身半袖汗衫,汗衫背面還印著數字,乃是去年春季機械學院運動會的福利品。原來陳大光本是機械學院內的四年級學生,雖然名義上是大學生,其實學問很有限,是因為中學時籃球打得有點成績,作為特長生被機械學院錄取的。陳大光的老家在滄州,滄州是個尚武的地方,老老少少都會兩下子。陳大光練了十幾年螳螂拳,平日深藏不露,直到去年夏天風雲突變,他感覺自己有了用武之地了,才開始公然的大展身手。本來紅總成立之時只有三個人,他,他上鋪的兄弟,以及上鋪兄弟十三歲的小弟。陳大光立下壯志,在各種公共場合做螳螂狀,對各路牛鬼蛇神以及不臣服他的革命小將進行無差別攻擊。所以紅總的隊伍是他憑著一雙手打出來捏出來的,只要他在,紅總即便是被聯指趕進村裡了,也依舊眾志成城,絕無分裂的危險。   

  陳大光打到如今,自認為一身功夫在河北地界應該是天下無敵了,又由於革命重擔壓在肩,他無暇往遠了走,故而在無人可打無肉可吃之時,常有寂寞如雪之感。如今逮到一個會飛簷走壁的反革命分子,於他來講,簡直就是個絕佳的玩具。下令把廠房大門一關,他搖頭晃肩甩手甩腳,非要和無心切磋一番。無心見了他筐大的腦袋斗大的拳頭,深知單打獨鬥的話,自己很可能被他捶成餡餅;於是提起精神,隨時預備著上牆。   

  空曠的廠房裡面,響起了虎虎的拳風。蘇桃抱著書包坐在牆角,看得傻了眼。如此足過了一個多小時,陳大光終於意識到單用拳頭是不行的了,於是立刻推門出去,就地抄起一根鋼筋當做齊眉棍。除了螳螂拳之外,他是刀槍棍棒全會用。手握鋼筋大踏步的回了廠房,他一個跟頭翻到水泥牆前,舉著鋼筋開始往上戳:「你媽×,到底下不下來?」   

  無心貼在牆上:「我下去還不讓你打死了?」   

  陳大光在水泥牆上敲出一串火星:「我告訴你,從開始到現在,你就沒落過地。你再不下來,我一棍砸死你那個青面獸!」   

  無心低頭看他:「陳司令,那還是個小孩兒呢,你別嚇唬她啊!」   

  陳大光不動聲色的後退幾步,隨即一個助跑猛然跳起,一鋼筋就把無心敲下來了。無心就地一滾,順勢抱著腦袋縮成了一團。陳大光繞著他走了一圈,末了拄著鋼筋抱怨道:「你說你是個什麼東西嘛!我還以為我找到了對手,沒想到你是個刺蝟。你說吧,你是怎麼個意思?是要和我頑抗到底啊,還是打算向我求饒?」

  無心側過臉,向他露出了一隻眼睛:「我想求饒。陳司令,你放了我們兩個吧。我們在聯指就是打雜的,聯指散了,我們另找活路去。」   

  陳司令,因為知道他輕功非凡,所以願意和他多談幾句:「你準備找什麼活路?」   

  無心把兩隻眼睛全露出來了:「我們是出來串聯的學生,路上走散了,就剩了我和她還在一起。前兩個月剛到文縣,我們就被聯指的人抓起來了。因為我會寫毛筆字,又沒什麼問題,所以才被他們留在了宣傳隊抄大字報。我們身上的證明全被聯指的人收走了,現在要什麼沒什麼,回家都沒錢買車票。要說以後怎麼辦,我也不知道。我想帶著她慢慢往北走,反正家裡也沒人管我們,我們不著急,走多久算多久吧!」   

  陳大光用鋼筋杵了他一下:「你家是哪兒的?」   

  無心抬起了頭:「黑龍江。」   

  陳大光又問:「那地方挺冷吧?」   

  無心立刻點頭:「是,冷。」   

  陳大光繼續問:「有師父嗎?」   

  無心搖了頭:「沒有。」

  陳大光拄著鋼筋傲然而立,還想說話,然而未等他開口,忽然有人推開大門,把他叫走了。

  他從出去到回來,其間只用了不到半個小時。可就在這半個小時的工夫裡,無心帶著蘇桃又逃一次,逃成功了。   

  無心沒地方去,身上沒有證明和介紹信,想住旅館也不能夠。於是趁著夜色,他們又回了一中對面的廠房廢墟裡。這裡鄰著聯指的指揮部,最危險也最安全。把蘇桃安頓在破房子裡,無心爬牆進了校園,從食堂裡偷運出了許多食物;又攀著排水管上了三樓,推開窗戶進了宿舍區,隨便抱出了一床棉被。   

  大包小裹的回到蘇桃面前,兩人圍著棉被偎在了一起,面前盤著白琉璃。蘇桃很快樂,無心便陪著她快樂。兩人各自對著白琉璃伸出一根食指,無心問道:「娘子,你要我們哪一個?」

  白琉璃的力量雖然強大,但也不是無窮無盡。此刻頗為疲憊的撩了二人一眼,他張嘴銜住了蘇桃的指尖。   

  無心笑了:「娘子,你選錯啦!我是男的,桃桃是女的。」   

  蘇桃把手指從蛇嘴裡抽出來,同時小聲對無心說道:「你是許仙,我是小青。白娘子本來就是先和小青在一起的。」   

  然後她扭頭去看無心:「我們要是永遠都能在這裡過日子就好了。」

  無心聽了,搖頭一笑:「孩子話。這裡好像垃圾堆一樣,哪能長住?」   

  蘇桃摸著白琉璃的腦袋,不說話了。   

  到了第二天,無心和蘇桃不敢露面,在一堵牆後曬著太陽吃水果罐頭。白琉璃長長的躺在陰涼處,頭上倒扣著一朵半開的粉色波斯菊,是蘇桃給他找來的遮陽帽。   

  蘇桃從來沒有這樣骯髒狼狽過,與此同時,她又有種劫後餘生的幸福。她沒敢說,因為一旦說了,就會被無心歸類為「孩子話」。   

  忽然轉向了無心,她開口問道:「那個愛裝螳螂的人,還會再抓我們嗎?」   

  無心坦白的答道:「不好說,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喜歡對我練螳螂拳。如果他是喜歡得要命,我們可就不好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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