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鬼怪] 無心法師 作者:尼羅(全文完)

 
BloomCaVod 2017-12-6 19:17:0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9 84754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23
第一百八十章、 大光與刀

  門外的衛兵聞聲衝入院內,以為有人要行刺陳大光,可是未等他們舉槍呼喝,就腳不沾地的被陳大光又攆出去了。  

  陳大光雖然掛了彩,但是很能忍痛,沒事人似的還問無心:「扔糞坑裡去了?」

  無心看他後背洇開了一大片殷紅血跡,不由得一咧嘴,替他害疼:「大糞闢邪,扔進去應該就沒事了。」  

  話音落下,茅房裡面「轟」的一聲巨響,鋪天蓋地的屎尿之中激射出一道寒光 ,正是菜刀直釘在了院門的粗木門框上,力透三寸,釘入之後還嗡嗡的顫出聲音,可惜無人欣賞它的鋒利,因為院內院外的眾人全被從天而降的大糞給震住了。

  以茅房為中心,方圓十米之內的人全都吐癱了。

  陳大光雖然一貫意志堅定,可是此刻也幾乎嘔出了苦膽。無心光著屁股坐在一大桶井水裡,下巴搭在桶沿上,眼睛已經睜不開。  

  陳大光周身塗抹了半塊肥皂,幾乎搓掉了身上一層皮。末了讓人給自己往後背傷口撒了一甁雲南白藥,他緩過氣了,開始報仇。張開大巴掌抓住無心的天靈蓋,他一把將對方摁進水裡,另一隻拳頭由上至下擊入水中,捶得桶中水花四濺。及至他鬆了手,無心向上抬起了頭,無精打采的說道:「好疼啊。」

  陳大光指著他的鼻子尖質問:「你不說扔進大糞坑裡就沒事了嗎?」  

  無心扒著桶沿,從水裡撈出一塊香皂渾身蹭了一通,然後答道:「唉……」  

  午夜時分,無心水淋淋的回了房。白琉璃沒有看懂茅房爆炸事件,如今就圍著無心飄來飄去,想要讓他講講來龍去脈,然而無心並不理他,悻悻的只是想睡。陳大光打著赤膊站在院內,卻是還在研究釘在門框上的菜刀——才一會兒的工夫,菜刀居然又生鏽了!

  他不敢再妄動,心中惴惴的想:「它既然能殺我,自然也能殺別人。如果它聽了我的話,自己飛去文縣把小丁貓宰了,豈不是妙得很?」  

  他越想越美,夜不能寐。及至到了翌日清晨,他先放出風聲,說聯指的奸細昨夜潛入生產隊,在陳主任的茅房裡安置炸彈,意圖謀殺陳主任。生產隊的隊員們如今也不干農活了,全跟著紅總慌慌的鬧革命。聽聞了聯指分子的惡毒行徑,隊員們紛紛咋舌,說也就是陳主任福大命大,換了旁人,早給炸成雞飛蛋打了。

  一邊煽動著村民們的憤怒情緒,陳大光一邊把無心叫到了自己房中共進早餐。昨夜他一時暴躁,把無心狠捶了一通,如今為了賠禮,他特地讓人給無心燉了一隻小母雞。等到無心把兩隻雞大腿全吃了,他開了口:「無心,菜刀可還在門框上呢。你說它是不是成精了?」

  無心抬頭看他:「陳主任,你到底是在哪兒撿的菜刀?」陳大光用筷子向窗外一指:「我在婦女主任家撿的,她家養了一群雞,這把菜刀是她家用來給雞剁食的。」

  無心思索了一陣,末了答道:「吃完飯我們過去一趟,問問這把菜刀的來歷。」  

  陳大光推開窗戶吼了一聲,直接讓院外的衛兵去把婦女主任叫來。

  婦女主任是個三十來歲的胖媳婦,因為誤以為陳大光愛上了自己,所以正在謀算著把糟糠之夫踹了。面泛桃花的站在炕前,她問陳大光:「陳主任,你有什麼指示?」

  陳大光放了筷子,盤腿轉向了她:「我問你,你家那把破菜刀,是從哪兒來的?用了多長時間了?」  

  這問題讓婦女主任十分失望:「菜刀呀?菜刀是日本鬼子投降那年,他們炊事班扔下的。我爹撿回家一直用到現在——陳主任,這不算犯錯誤吧?我們家可是八輩貧農啊!」  

  陳大光安撫似的搖頭一笑,隨即又問:「你爹拿這把菜刀,殺過人嗎?」

  婦女主任幾乎驚悚了:「沒有沒有,絕對沒有。這把菜刀鈍得不像樣,連雞都殺不死。也就是十年前,黃鼠狼子鑽我家雞棚偷雞吃,讓我爹拿它打了一下子。」

  無心忽然問道:「打死了嗎?」

  婦女主任點了點頭:「刀背敲腦殼,把黃鼠狼子給敲死了。」

  無心對陳大光使了個眼色,等到陳大光把婦女主任打發走了,無心告訴陳大光:「陳主任,別問了。既然菜刀已經不再作怪,你就地挖個深坑,把它埋掉也就是了。」  

  陳大光笑而不語,同時細細回想著自己昨夜的一舉一動。想到最後,他嘿嘿嘿的壞笑了一串。抄起筷子在面前的大砂鍋裡撈了撈,他忽然收斂笑容罵道:「操!就給我留了個雞屁股!」  

  無心吃飽喝足回了房,發現白琉璃也是吃飽喝足,不知剛吞了什麼東西,蛇身中段脹得極粗。而大貓頭鷹從後窗戶飛到了炕上,正在很友愛的用尖嘴在白琉璃身上左蹭蹭右蹭蹭。忽然看到無心進門了,貓頭鷹展開一隻翅膀向下一撲,竟然試圖把白琉璃藏住。無心脫鞋上了炕,在貓頭鷹的頭上撓了撓:「藏什麼藏?他只認我。你有藏他的心思,不如拍拍我的馬屁。」

  話音落下,窗外忽然起了一陣尖錐錐的叫聲,是個大姑娘穿過院子直進了陳大光的房間:「主任,省裡來人啦!」  

  陳大光剛把院門框上的菜刀拔出來了,正在屋裡對著它出神。聽了大姑娘的召喚,他忙忙的披上襯衫穿了膠鞋,臨出門前還把鏽跡斑斑的破菜刀藏在了枕頭下。  

  他這一走,便是連著三天沒有回來。到了第四天的清晨,他風塵僕僕的出現在了無心面前,開口便道:「你小子倒是有點兒運氣,我們要和聯指談判了。」  

  無心眼睛一亮:「要是你們停戰了,我和蘇桃是不是就能見面了?」  

  陳大光答道:「沒死就能。」

  說完這話,他轉身又走。不過半天的工夫,一個半大孩子在院門口扯起嗓子,讓無心準備出發。無心穿著陳大光給他的一身軍裝,再用書包裝起白琉璃。大貓頭鷹是不消吩咐的,因為甩都甩不開。擠上陳大光的吉普車,他喜滋滋的向前望——天天守著白琉璃和貓頭鷹過日子,生活裡一點新鮮滋味都沒有,他對蘇桃真是想念極了。  

  聯指和紅總的隊伍雖然還是對峙狀態,不過炮火已經暫時停息,並且留出一條安全通道,專供紅總高層出入縣城。文縣是個工業大縣,一旦鬧出了大動靜,便能直接驚動北京。聯指作為一個全省性的組織,在河北境內四處和人幹仗,其中身在保定的一號二號因為太招人恨,所以行蹤神鬼莫測,已經是任誰也找不到他們。倒是三號常駐文縣,一抓一個准。

  上層人物出了面,希望聯指和紅總可以停止武鬥,組成革命大聯合。小丁貓聽說陳大光從石家莊找來了援兵,心中正是不安;而陳大光懷著鬼胎,態度也是柔順;雙方一拍即合,居然同意進行談判。

  陳大光到達文縣之時,正是下午時分。談判不是一件搶時間的事情,所以下午時間專門用來召開聯歡大會。在機械學院的大禮堂裡,陳大光與小丁貓第一次近距離的會面了。

  大禮堂裡兵分左右,全被雙方的精兵佔據。在前方台下的空地上,小丁貓和杜敢闖微笑而來,然後一起向上仰望了陳大光的尊容。陳大光萬沒想到小丁貓本人居然是個一臉稚氣的書生。雙方伸出了手,他的大巴掌如同一大面粗砂紙,輕輕握了握小丁貓的小手,又輕輕握了握杜敢闖的小手;心想若是單打獨鬥,自己咣咣兩拳便能要了他們的狗命。  

  小丁貓不怕紅總,但是有點害怕陳大光本人,因為他連蘇桃都打不過,如果陳大光出手——無須出手,一屁股便能把他坐冒泡。要笑不笑的寒暄幾句,他忽然看到了陳大光身後的無心。頗為訝異的一挑眉毛,他用手裡的菸捲一指無心,玩笑似的說道:「牆頭草。」  

  陳大光一抬蒲扇似的大手,慈眉善目的笑道:「不,應該是向日葵。」  

  小丁貓聽陳大光自讚為太陽,臉上越發笑得歡暢:「哈哈,是冬天的向日葵吧?」  

  陳大光聽懂了小丁貓的歇後語。聽他暗諷無心欠日,陳大光臉上的神情登時不大好看了,心想你打狗還要看主人,你敢當著我的面罵無心?

與此同時,蘇桃正在禮堂後台給丁小甜做跟班。丁小甜並無重擔在肩,只是對於談判一事很不讚成,導致情緒有些低落。聯歡大會開始了,後台一直熱鬧著。一個小姑娘站在角落裡,對著鏡子往臉上塗抹黑油彩,偽裝非洲人。一名戴著眼鏡的青年蹦蹦跳跳的越過一地道具,站在丁小甜面前說道:「丁秘書,糟糕啊。詩朗誦《全世界人民熱愛毛主席》裡面的美國人,普通話怎麼練也練不准。」

  丁小甜心不在焉的問道:「為什麼不換一個普通話好的?」  

  青年答道:「普通話好的都沒他鼻子大。」  

  丁小甜搖了搖頭:「算了,就是他吧!」

  等到青年走了,蘇桃嘀嘀咕咕的說道:「你要是不愛在後台呆著,我們就去前頭看節目吧!」

  丁小甜固執的告訴她:「我不想和紅總的人坐在一起。」   

  一群花紅柳綠膚色各異的演員聚在一起,開始預備上場表演大型詩朗誦。大熱的天氣,眾人臉上深深淺淺的油彩都被汗水沖了個一塌糊塗。其中一個頂著黃色假髮的小夥子率先跑出去了,對著話筒高聲誦道:「額四一個美國人,額們美國人民苦大仇深。可恨那狗總統約翰遜,提起來不由得勞苦大眾淚滿襟……」

  蘇桃不敢笑,偷偷的摸到舞台退場一側,想要去看禮堂內的情形。禮堂裡黑壓壓的全是人頭,可是不知怎的,她一眼就看到了第二排的無心。  

  她一聲不吭。回頭又看了丁小甜一眼,她悄悄的推開後台小門進了外面走廊。禮堂兩側分列著幾個安全出口,她走過走廊,從距離無心最近的安全出口探出了頭。而無心本來正在看節目,下意識的一扭頭,正和蘇桃打了個照面。

  他也是不動聲色,只說要去廁所,起身經過無數條大腿,直奔安全出口而去。蘇桃不再理他,自顧自的轉身先走。兩人一前一後的穿過走廊,末了進入了一間未上鎖的小屋。屋裡扔著成堆的背景布,而蘇桃轉身面對了無心,也沒說話,直接一頭撲到了他的懷裡。

  無心也是沉默,同時一下一下的輕拍了她的後背。蘇桃的手臂真有勁,快要勒到他的肋骨。他低頭一吻對方的頭髮,輕聲問道:「桃桃,傷好得怎麼樣了?」

  蘇桃把臉埋在他的胸前,悶聲悶氣的答道:「已經不疼了。」

  然後她不知道應該再說什麼了,只恨不能把自己和無心揉成一體,以後再也不分開。無心還要再問,可是忽覺後腦勺一痛,回頭看時,卻是看到了丁小甜。  

  丁小甜一臉嫌惡的看著他,同時用一把開了保險子彈上膛的手槍對準了他的腦袋。如果不是雙方談判在即,她會一眼不眨的馬上扣動扳機。在她眼中無心就像魔鬼一樣,陰魂不散的對一個好女孩子死纏爛打。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23
第一百八十一章、二女對戰

  丁小甜大聲叫來了人,讓他們把蘇桃押出大禮堂。蘇桃沒反抗,臨走時用手指在無心的手心裡劃了一下。聯指人多勢眾,如果無心動武,結果必定是被人暴打一頓。她對無心雖然是千千萬萬的捨不得,不過識時務者為俊傑,她得審時度勢的聽話。

  蘇桃走後,丁小甜放下了槍。滿懷仇恨的注視著無心,她有千言萬語,一時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無心看著她那雙暴出血絲的紅眼睛,心中卻是略略的明白了。  

  他想丁小甜是嫉妒自己的,而且是極度的嫉妒。有些感情常常來的不可思議不可理喻,越無緣由,越是強烈。丁小甜的下顎呈現出了突兀的棱角,讓她的面孔看起來是無比的方正。無心知道她正在咬牙切齒,咬得牙根都酸了。  

  「你這樣做,最後能有什麼結果?」他問丁小甜,語氣很溫和,不是怕了她,是感激她對蘇桃的一點真情實意。如果沒有真情實意,她犯不上往死裡恨他。  

  丁小甜的下顎漸漸鬆弛了,鬆弛得很勉強,因為臉上肌肉依舊緊繃:「我是為了她好。」  

  無心很奇異的生出了父親心態,心平氣和的告訴她:「桃桃是個最平常不過的孩子,她也只想過最平常不過的生活。你要干革命,可以,但是不應該逼著她走你的路。」  

  丁小甜的冷笑藏在了瞳孔深處,對於對方的言語嗤之以鼻:「不走我的路,走你的路?十幾歲的女生,陪著你鬼混陪著你墮落?無心,收起你的花言巧語吧!不革命就是反革命,沒有中間路線。不要懷揣著你的蛇蠍心腸對我裝高姿態,我告訴你,如果下次再讓我看到你招惹蘇桃,我絕不會像今天這樣手軟!」  

  話音落下,她轉身就走。無心的膚色與容貌都讓她感到厭惡。在血與火的大時代裡,一個男人長成那個樣子,本身就是一種不務正業的表現。  

  無心獨自站在小屋門口,背對著一地五顏六色的背景布,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  

  在聯歡大會結束之前,無心回到了禮堂。前排的陳大光無意去和小丁貓共進晚餐,所以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便從懷裡摸出了一把小菜刀,正是那把砍出了他的傷又崩了他一頭糞的奇刀。他在乘車出發之前,在生產隊裡找了個僻靜地方,把它重新磨了個鋥明雪亮。因為上次出事是在他對著刀片照過鏡子之後,所以他這回十分謹慎,特地提前戴上了一副大口罩,生怕又被菜刀認出來。把刀磨好了,他又給它套上了提前特製的牛皮刀鞘,讓它姑且不見天日。   

  及至大會終於落幕了,眾人鼓著掌全體起立,讓丁陳兩位同志先走。陳大光出了禮堂,在上車之前亮出菜刀:「丁同志,別急著走,我們也算是第一次正式見面,我送你一樣小禮物吧。」  

  小丁貓見他向自己雙手奉上一把套著皮鞘的小菜刀,不禁愣了一下:「這是……」  

  陳大光笑道:「一把好刀,我也是偶然弄到的。你拿去看看,要是嫌它的形狀不好,也可以送到鐵匠鋪裡改一改。」  

  小丁貓笑了一下,接過菜刀拎住了:「好,謝了啊!」  

  然後兩人各自上車,小丁貓是回了縣招待所,陳大光則是住進了機械學院附近的一家旅社。旅社還是民國年間的建築,是座結結實實的小二層樓。陳大光回到房內,先是關了門哈哈哈大笑一通,然後開始調動人馬,自行其事。無心並不知曉他的所作所為,悻悻的在他隔壁房間裡躺了,他頗為憂鬱的思唸著蘇桃。 <

  在無心躺在床上裝死狗之時,蘇桃和丁小甜在縣城另一端的招待所裡,倒是統一的活蹦亂跳。蘇桃坐在床邊望著窗戶,夕陽餘暉把她的面孔鍍成了燦爛的金紅色,配上她的怒目與撅嘴,和畫報上的革命女將形象有異曲同工之妙。丁小甜站在一旁,痛心疾首的將她斥責良久,真是快要說出了嘴裡的血,沒想到最後只換來了她這麼一副「誰敢壓迫」的造型。忍無可忍的上前一步,她對著蘇桃後背打了一巴掌:「你裝什麼啞巴?聽沒聽到我對你說的話?」  

  蘇桃不看她,氣哼哼的望著夕陽餘暉說道:「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  

  丁小甜記得她是個小貓脾氣蚊子聲音,不想今天看了無心一眼之後,她居然還會和自己一遞一句的拌嘴了。對著她的肩頭又擊一拳,丁小甜提高了音量:「你是怎麼回事?敢為了那個小白臉和我對著幹了?」  

  蘇桃還是不看她:「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閒庭信步。」  

  丁小甜狠狠的搡了她一把:「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你不要妄想逃避!」  

  蘇桃猝不及防,順著她的一搡向後仰在了床上。因為知道丁小甜和自己鬧破天了也是「內部矛盾」,所以她也有了一點小脾氣。一挺身坐起來,她倔頭倔腦的轉向了對方:「你再打我,我可還手啦!」

  丁小甜馬上就又給了她一下子:「你還,你還!」  

  蘇桃憤然而起,當即對著丁小甜掄起雙臂。丁小甜不堪忍受自己的權威受到挑戰,立刻以彼之道還治彼身。不大的房間裡瞬間亂了套,一大一小兩個女生施展起了王八拳,劈頭蓋臉的對著胡捶。蘇桃打著打著就落了眼淚,吭哧吭哧的一邊抽泣一邊戰鬥。而丁小甜越打越是心虛,感覺自己的覺悟和水平被蘇桃拉到了一個新低——自己居然和一個小姑娘撕撕扯扯的動起了手,而且練的還是王八拳。

  丁小甜意識到了自己此刻的行為有多愚蠢,所以決定速戰速決。一掌把蘇桃扇到床上,她雙手叉腰高聲怒喝:「還鬧?!」  

  蘇桃不鬧了,因為右臂凝結的血痂剛剛被掙破了,順著胳膊流下了一滴血珠子。她撕了一塊衛生紙摀住傷口,蓬著兩條亂辮子,哭得滿臉通紅。丁小甜嚴肅了身心,居高臨下的質問她:「裝什麼呀?你少打我啦?」

  蘇桃帶著哭腔反問:「你多大勁?我多大勁?你還拿腳踹我了呢,我可沒踢過你!」  

  丁小甜正要反駁,不料樓上忽然起了一聲尖叫,隨即「砰」的一聲巨響,彷彿是有人用力撞開了門板。連忙走去開門進了走廊,她高聲問道:「樓上怎麼了?」  

  片刻之後,顧基顫聲做了回答:「沒事……丁、丁同志走路摔、摔了一跤。」  

  丁小甜信以為真,轉身回房繼續和蘇桃糾纏不清的講道理。吉普車從鋼廠醫院拉了一名醫生一名護士過來,她也沒有留意。  

  等到醫生和護士默默的撤退了,三樓的小丁貓站在地上,叼著香菸吁了一口氣。顧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左手已經被繃帶纏成了熊掌。鮮血透過繃帶,在手掌外側滲出一片鮮紅——在不久之前,他剛剛失去了一根小拇指。  

  小丁貓研究陳大光的禮物時,他正站在一旁發呆。不知道菜刀裡面有什麼玄虛,總而言之小丁貓忽然就尖叫了,他一個激靈,只見菜刀凌空飛起,正在迎頭劈向小丁貓!  

  他下意識的伸手一擋,隨即護著小丁貓破門而出。菜刀還在空中滴溜溜的打著轉兒,像是被一道看不見的屏障籠罩住了。而小丁貓推開他邁步回房,居然伸出右手食指,在刀面上連綿不絕的寫畫了一陣。等他收手,菜刀「咣當」一聲落了地。

  落地的聲音驚醒了顧基,顧基低下頭,發現自己左手的小拇指被菜刀砍斷了。下意識的嗚咽一聲,他驟然恢復了往昔的軟蛋風采。英俊的五官皺成一團,他像個沒成形的小孩子一樣,開始連哭帶嚎。  

  丁小貓並不肯聲張菜刀作怪之事。關了房門拍拍顧基的肩膀,他安慰道:「少了個小指頭,不算什麼。你今天算是立了一大功,我不會忘記你的功勞!」  

  顧基已經熬過了最初的劇痛,此刻在小丁貓的撫慰下,他委委屈屈的一點頭:「嗯,我知道。」

  小丁貓故作輕鬆的又笑:「九個指頭一樣生活工作,不耽誤吃不耽誤喝,如果將來在個人問題上因此遇到了困難,我可以替你出面。我姓丁的說句話,總會有人買賬的嘛!是不是?」  

  顧基還沒想過「個人問題」,不過小丁貓大包大攬的豪爽態度,倒是讓他有了一點安全感:「嗯,我知道。」  

  然後他抬起了頭:「丁同志,菜刀是不是被敵人安裝了遙控裝置?要不然它怎麼能說飛就飛?」  

  小丁貓深沉的一點頭:「陳大光毫無談判的誠意,居心險惡之極。不過今天的事情你不要對外說,我自有安排。」  

  顧基打了個噴嚏:「現在夜裡冷了。」

  小丁貓笑而不語,夜裡不冷,是屋內的鬼魂讓空氣降了溫度。像獵人貯存武器彈藥一樣,他學了岳綺羅的法子,貯存鬼魂。對於人類來講,鬼魂是種看不見的力量,也許微弱,但畢竟是力量。方才他放出鬼魂困住菜刀,現在他抬起了手,正要效仿岳綺羅虛空畫符收回魂魄。但是手指在空中頓了頓,他捂著心口背對了顧基。  

  岳綺羅的法子是不能常用的,用得多了,他會感覺岳綺羅正在自己的心中緩緩復活、東奔西突。  

  「顧基,你回房休息吧。別人問起你的傷,你扯個謊,別說實話。」他如是說道。  

  顧基乖乖的起身離去。而小丁貓鎖了房門關了電燈,走到桌前撕下幾條白紙。擰開一瓶墨水,他把指尖伸入瓶中蘸了蘸,然後在紙上龍飛鳳舞的畫符。  

  他的辦法是繁瑣了一點,使用時比不得岳綺羅瀟灑自如,好在沒有觀眾。紙符刀片似的斜飛出去,飛到鬼魂所在之處忽然一滯,隨即飄然而落。小丁貓繞過桌子撿起一張張紙符,把紙符用膠水全粘貼在了菜刀上。菜刀上附著邪氣衝天的鬼魂,不知是它斬殺過什麼妖物。小丁貓以毒攻毒,用紙符裡的鬼魂阻住了菜刀裡的鬼魂。  

  小丁貓上輩子和鬼打了太久的交道,以至於他這輩子對於鬼神之流毫無興趣。心思從菜刀轉移向了陳大光,他認為還是人有意思。與人鬥爭,其樂無窮。忽然抄起桌上的電話,他找到了李作誠,讓對方趁夜調兵,設法暗暗包圍陳大光所住的二層旅社。  

  他忙著,陳大光也沒睡。旅社樓後挖了深坑,因為他剛剛得知全縣的電話線電纜都從他的腳下過。幾名技術高超的工人守在地面,隨時預備下坑施工,建立一個地下竊聽站。

  所有的人都很忙,即便身體清閒,精神也是緊張的。只有丁小甜的革命熱情一落千丈,還在和蘇桃唧唧咕咕的耍嘴皮子。蘇桃死不認錯,也不肯順著她的意思和無心一刀兩斷;她去食堂打了一份土豆片炒肉,當成晚飯兩個人吃,蘇桃不思悔改,還把肉全挑著吃了,掛著滿臉的眼淚也不擦。丁小甜被她搞得很疲倦,頗想再揍她一頓。

        兩人一宿無話,到了翌日清晨,丁小甜整理了身心,嚴肅了表情,勉強把思想境界恢復到了往昔的高度。把蘇桃反鎖在房裡,她隨著小丁貓杜敢闖出了發,要去機械學院和紅總談判。  

  蘇桃趴在窗口向外望,眼看他們上車走遠了,就開始在屋裡轉圈,想要逃走。忽然推開窗戶又把腦袋伸了出去,她見招待所院內雖然安靜,但是偶爾也有人來人往,是容不得自己順著排水管子爬窗戶下去的。  

  正當此時,一個影子立著腳尖橫挪過來了,正是鮑光扛著拖把,要來擦拭水泥花壇的邊沿。揚著腦袋一個亮相,鮑光正和蘇桃對了眼。蘇桃慌不擇路,對著鮑光做了個口型:「救命。」

  鮑光怔了怔,隨即像沒看見似的垂下頭,繼續幹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24
第一百八十二章、逃離招待所   

  蘇桃見鮑光不理睬自己,只好悻悻的縮回了腦袋。她總覺得自己和鮑光是同命相憐的人,文化大革命像是一部粉碎機,粉碎了她的家庭,也粉碎了鮑光的人生。她比鮑光強在不必裝瘋賣傻、勞動改造,而鮑光比她強在親人俱全、家庭尚存。   

  鮑光用濕淋淋的拖把擦了水泥花壇,然後扭著大秧歌回到樓內沖洗拖布。他瘋得很有分寸,一般只跳革命舞,唱革命歌——其實他本來也是投錯了胎,男人殼子裡藏著個能歌善舞的女人靈魂。先前礙於身份,他是不敢唱也不敢跳,如今好了,他身為瘋子,可以明目張膽的捏著嗓子唱李鐵梅了。   

  把拖布架到窗口晾在太陽下了,他暫時得了清閒,一路扭進了他的專用辦公室。他的辦公室乃是一間背陰的雜物間,裡面放著無數笤帚拖布以及淪為抹布的破毛巾。關上房門對著牆角,他嘴裡還在咿咿呀呀,但是表情嚴肅了,是個猶豫不決的模樣。末了上前幾步彎了腰,他巧妙的挪動了無數破爛,不知從哪個老鼠洞裡掏出了沉甸甸的一大串鑰匙。  

  能夠舍了臉皮裝瘋自保的人,當然不會是傻瓜。在針對他的大字報貼出的第一天,他就耗子過冬似的藏起了體己,比如當時能弄到的錢,包括公款和私款;以及糧票,包括地方和全國;還有全招待所的備用鑰匙。反正當時上下一團亂麻,誰也管不得誰了。從鑰匙串上解下一枚小鑰匙,鮑光又遲疑了一下,隨即把鑰匙揣進了褲兜裡。   

  把他的破爛重新一層層的安放好,他抄起兩條大抹布,打開房門一路高歌而行,繼續勞動去了。   

  蘇桃在房內枯坐許久,中午吃了丁小甜留給她的一紙包餅乾——她平時最愛吃餅乾的,可是如今嚼的滿嘴烏煙瘴氣,木渣渣的毫無滋味。一顆心東跳一陣西跳一陣,讓她慌得站不穩坐不住。  

  及至到了下午,她含著一塊忘了嚼的餅乾,開始直著眼睛發呆。走廊裡響起了鮑光的歌聲,招待所的牆壁全用油漆刷了半人高的牆圍子,鮑光隔三差五的就要把牆圍子擦拭一遍。歌聲距離蘇桃越來越近了,忽然「嗷」的起了個高調,高調之中夾雜著「咔噠」一聲輕響。蘇桃木然的扭頭一望,卻是發現門上的暗鎖已然開了!

  歌聲越來越遠,而蘇桃站起了身,順手抓起了丁小甜丟在床上的一隻聯指紅袖章。走去拉開房門向外望瞭望,走廊裡暗沉沉的沒有人,只有鮑光在盡頭幹活。   

  蘇桃心裡明白了,但是不敢道謝——無論自己能不能成功逃離,都不可以暴露鮑光的行為。鮑光是無處可逃的,他還得在招待所掙出自己的一日三餐。   

  轉身關了房門,蘇桃做了個長長的深呼吸。把亂跳的心臟壓到胸腔最深處,她一邊套上聯指紅袖章,一邊昂首挺胸的走向樓梯口。平平靜靜的出了大樓,她目不斜視的直奔院門。守門的兩名衛兵絲毫沒有阻攔她的意思,因為她的服裝與袖章、神情與態度,都是典型的「自己人」。

  蘇桃不喘氣,一喘氣心就要往亂裡跳,心一亂,腳步也要亂。咬緊牙關走在光天化日之下,她頭頂懸著一把劍,一步一步像是走在了刀鋒上。身後忽然起了汽車聲音,而且是小車。聲音越來越近了,她閉了閉眼睛,心想難道是談判已經結束了?身後的車裡又坐著誰?   

  她的兩隻手變成了冰涼,手臂的關節都僵硬了。一輛黑色小轎車從她身邊緩緩經過,裡面當然坐著不凡的人物,但是和她沒有關係。

  冷汗順著她的鬢角往下流,一直趟進領口裡。盛夏時節,一聲車響卻是凍透了她的身體。她在路口拐了彎,一邊往小路上走,一邊摘了手臂上的紅袖章。胳膊腿兒都是硬的,走不利落,於是她開始跑,朝著機械學院的方向跑。機械學院已經可以算作是紅總的地盤,她只要見了紅總的人,就一定能夠打聽出無心的下落。   

  在蘇桃穿大街走小巷之際,陳大光和小丁貓已經在機械學院的大會議室裡談崩了。

  雙方都是沒誠意,都是獅子大開口。陳大光話裡話外透出的意思,已經是在暗示小丁貓滾回保定。小丁貓涵養極好,一根接一根的吸菸,旁邊的杜敢闖也是深藏不露。只有丁小甜聽不下去了,藉故出去獨自散步。在她心目中,紅總是徹頭徹尾的反革命組織,和這樣一個組織組成革命大聯合,簡直就是給聯指抹黑。

  到了傍晚,談判毫無進展的告一段落。小丁貓和陳大光一團和氣的起立握手,心裡則是統一的在琢磨如何打響第一槍。無緣無故的動武,總像是有點兒理虧,將來上頭派人下來調查了,說著也不硬氣。陳大光恨不能懇求小丁貓給自己一個大嘴巴,而小丁貓也頗願意承受陳大光的一記耳光。

  兩位大頭目談笑風生的出了會議室,與此同時,蘇桃也到達了機械學院的側門。聯指的巡邏隊走到此處就自動的向後轉了,因為以側門為界線,對面正站著紅總的巡邏隊。   

  蘇桃和聯指的隊伍走了個頂頭碰。隊伍中的隊長履行職責,立刻攔住蘇桃,先讓她背了一段毛主席語錄,然後盤問她從哪來到哪去。蘇桃做賊心虛,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又見幾米之外的人員全帶著紅總袖章,自己面前橫著的只有一小隊聯指戰士。支支吾吾的答了幾句,她瞅準巡邏隊中的一處縫隙,忽然拔腿衝鋒,一頭撞破人牆衝向了前方。兩邊的人立時全都愣了,而蘇桃一邊飛跑一邊喊道:「我找陳大光!」   

  此言一出,紅總的巡邏隊中有一個小夥子認出了她:「哎?你不是原來在革委會看大門的丫頭嗎?」   

  蘇桃氣喘吁吁的停在了小夥子面前,急急的答道:「是我,我和無心走散了。我——」  

  未等她把話說完,對面的聯指戰士起了吼聲:「回來!你到底是什麼人?是不是他們派出來的奸細?」

  此言一出,紅總立刻針鋒相對的罵上了:「你說誰是奸細?她是我們紅總的人,輪得到你們盤問?」

  聯指方面立刻有了回應:「放你媽的屁!她是從哪邊跑出來的?」   

  雙方隔著一道側門寬的距離,開始扯著喉嚨對罵,本來就是生死仇家,如今雖然礙於談判,不好動刀動槍,但是動動嘴皮子還是不成問題的。三五分鐘之後,他們罵著進入石器時代,開始互相撿了石頭投擲。蘇桃得了小夥子的指示,撒丫子往前方繼續狂奔。跑過了一條大街之後,她找到了被紅總徵用為司令部的二層旅社。一名軍裝整齊的幹事從裡往外走,抬頭一見蘇桃,登時開口驚道:「喲,你不是原來在革委會看大門的丫頭嗎?」   

  蘇桃跑得直嚥唾沫,否則心臟會一直跳到喉嚨口:「我……我從聯指逃出來了,我要找無心……」

  幹事眼珠一亮:「你是從聯指逃出來的?沒人追你?」   

  蘇桃抬手向後指,語無倫次的答道:「他們在側門正罵著呢。」   

  幹事好像想起什麼美事似的,無暇多聽,拔腿就走。蘇桃則是被門口的衛兵攔了住,不得入內。站在樓下向上望,她漫無目的的喊道:「無心!我來了。」   

  一聲過後,二樓上的一扇窗中立刻伸出了無心的腦袋。隨即肩膀出來了,一條腿也出來了,無心從二樓窗戶直接向下一跳,從天而降的落在了蘇桃面前。   

  兩人對視一眼,無心笑了,蘇桃也笑了,小聲說道:「累死我了。」   

  無心拉著她的手轉身往樓裡走,一直把她帶到了二樓的房間裡。開了一瓶汽水送到蘇桃手中,他又擰了一把濕毛巾。彎腰站在蘇桃身邊,他一手托著她的後腦勺,一手托著毛巾,給她仔仔細細的擦了一遍臉。然後蘇桃接過毛巾,又把耳朵脖子也擦了擦。   

  氣氛是不可思議的恬靜,彷彿兩個人一直在一起,從未分開過。蘇桃脫了鞋,盤腿坐在小床上。白琉璃本來正在睡覺,這時受了驚動。從枕頭下面探出了頭,他很意外的看到了蘇桃,立刻高興的吐著信子湊上去了。   

  無心雙手把他捧到了蘇桃的腿上,自己也緊挨著蘇桃坐下了。蘇桃一手握著汽水瓶子,一手輕輕摸著白琉璃的圓腦袋。白琉璃天天守著一個愁眉苦臉的無心,一隻一廂情願的貓頭鷹,煩得幾乎要死。如今終於領略到了一點少女的柔情,他心裡登時愉快了許多。   

  無心偏著臉,望著蘇桃微笑,笑著笑著他下了床:「你等等,我出去一趟,馬上回來。」  

  不等蘇桃阻攔,他已經開門走了出去。幾分鐘之後他真回來了,端著一隻搪瓷茶缸,茶缸裡面放著兩支半融化的雪糕。雪糕比紅豆冰棍貴了一倍,平時是不大買的。單腿跪在床上,他把茶缸遞向蘇桃:「趕緊吃,再不吃就全化沒了。」  

  蘇桃接過茶缸,拿起一支舔了一口,舔完之後抬頭對著無心笑:「真好吃。」  

  無心湊回她身邊坐下了:「先吃,吃完了再說話。」   

  蘇桃把雪糕送到無心嘴邊,無心小小的咬了一口。咬過之後蘇桃不收手,無心只好小小的又咬了一口。   

  蘇桃收回雪糕一舔,低聲重複了一句:「真好吃。」   

  在丁小甜身邊,她是不敢輕易點評食物的。一旦她舔嘴咂舌的說好說壞了,丁小甜便要義正詞嚴的說她「滿腦子都是吃吃玩玩的資產階級思想」,又讓她「把嘴閉上,不許放毒」。如今回到無心身邊,她像只小鳥終於抖散開了羽毛,周身都是清涼自在的風。變本加厲的把兩支雪糕讚美了一頓,她由著性子吃鳥食,東啄一下西舔一下,最後像要對誰示威似的,她還唆了唆兩根帶著奶香的木棍。   

  無心握住了她的手,她歪頭枕上了無心的肩。兩人全都長長的伸了腿,無心聽她講述方才的歷險記。當時險是真險,可事後回想起來,卻又帶了一點傳奇色彩,彷彿不甚真實。   

  講完最後一句,兩人都沉默了片刻。蘇桃張開五指,和無心比了比巴掌的大小,同時小聲說道:「以後,咱們再也別分開了。」   

  無心合攏手指攥住了她的手:「好,不分開。」   

  蘇桃感覺自己說的還是不夠準確,所以加以強調:「我們一輩子、永遠、總在一起。」   

  無心留意的看了她一眼,看她還是孩子的臉。十幾歲的小姑娘,真懂得什麼叫做一輩子嗎?無心想她是不懂的,但不管她此刻懂不懂,他都先答應著了:「好,總在一起。」   

  蘇桃的心中還沒有愛情的概念,她只是覺得無心最好,自己最想和無心在一起,在一起就安心,不在一起就惶恐。既然無心答應了她,她便心滿意足的別無所求。歡歡喜喜的跪在床上,她開始和白琉璃玩。而白琉璃生前不曾戀愛,死後略微的開了點竅,剛才聽了蘇桃和無心的一番對話,他咂摸來咂摸去,感覺很有意思。   

  在蘇桃拿著小手絹給白琉璃擦身之時,紅總與聯指之間的大決戰,由兩群百無聊賴的巡邏隊員,在機械學院側門外拉開了序幕。   

  紅總一方來了一名幹事,很巧妙的激怒了聯指的巡邏隊長,被隊長用板磚進行遠距離打擊,正好拍在了鼻樑上。幹事立刻抹了自己一臉鼻血,倒在地上抽搐不止。   

  一旦有人掛了彩,這場嘴仗的性質就起了變化。雙方越過界線開始對打,打到最後,紅總一方出了人命,死了個十六歲的孩子。陳大光在旅社裡聽聞了這個消息,樂得一拍巴掌,仰天長笑。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24
第一百八十三章、大決戰

  在陳大光的徹夜調遣之下,紅總的隊伍無聲無息的大集合了。來自石家莊等地的援兵也不顯山不露水的暗暗抵達文縣周邊,最新式的武器全被藏在不見天日的隱蔽處,隊伍口令每小時變化一次,嚴防聯指的奸細刺探軍情。  

  死於機械學院側門的十六歲孩子被人收拾乾淨了,身上還覆蓋了紅總的旗幟。他成了紅總的烈士,生的偉大死的光榮。當戰鬥準備全部就緒之後,陳大光大張旗鼓的為他舉行了治喪遊行。  

  遊行以一輛嶄新的解放牌大卡車開路,卡車上的樂隊把一曲哀樂演奏的驚天動地。緊隨其後的便是靈車。靈車被黑紗和白花裝飾滿了,車頭懸掛著孩子的大幅遺像。孩子是個活潑孩子,在相片上笑得有牙沒眼,讓人沒法把他和靈車上被旗幟包裹著的小屍體聯想到一起。  

  靈車之後,跟著上萬人的送葬隊伍。前方哀樂淒涼,催人淚下;後方的口號聲則是震天撼地,催人尿下。總而言之,一望無際的隊伍直奔文縣主要大街,殺氣騰騰的要讓聯指「血債血償」。   

  文縣如今已經是聯指的地盤,只不過是因為要和談,才開了個口子放陳大光等人進城。如今紅總的人居然蹬鼻子上臉的鬧了遊行,聯指自然不能坐視。道路兩旁的樓房,一色五十年代建造的蘇聯式建築,如今窗戶全開了,鋼筋焊成的巨大彈弓立到窗前,接二連三的往外發射板磚。彈弓力度驚人,一磚打到身上,能拍出人的內傷。遊行隊伍立刻亂了形狀,而打頭的大卡車看到前方來了一隊聯指戰士要攔路,司機立刻一踩油門,「轟」的一聲直衝向前,當場碾死了兩個人。  

  在遊行隊伍被板磚打得滿街竄之時,紅總的武裝隊伍趁亂出現,而提前佈置在附近樓頂的重機槍也亮了相,開始對著窗口進行掃射。在一鍋粥似的大街上,兩派的大決戰開始了。

  城內槍一響,城外也亂了套。陳大光切斷了全縣的電話線電纜,小丁貓暫時與城外戰場失去了聯繫。但小丁貓也不是吃素的,電話線一斷,他立刻啟用了無線電台,調兵到文縣外圍,想要關門打狗,在文縣內部解決掉陳大光。可惜他儘管想得美,陳大光卻不肯束手待斃。紅總和附近城市的軍校有了聯繫,軍校學生把坦克一路開上戰場了。  

  紅總在城外開了炮,聯指在城裡也開了炮。一門加農炮瞄準了陳大光所在的二層旅社,一天之內發射三百發炮彈,把旅社轟得渣都不剩。  

  陳大光衛兵眾多,行蹤不定,不怕炮轟。無心和蘇桃則是躲入一戶民居。民居里的居民早逃出文縣了,留下的空房子清鍋冷灶,窗戶被磚頭砌了一半,目的是防流彈——如今坐在家裡卻被流彈打死,也不是很稀奇的事情。  

  兩個人全都不敢上炕,因為一層磚頭也未必擋得住子彈,走獸似的靠在炕邊席地而坐,好在外面正是秋老虎肆虐之時,地面絲毫不冷。兩人相聚的好日子剛過了兩天,還沒過新鮮勁兒呢,就遭遇了新的大戰。如今別說吃雪糕了,棒子面窩頭都沒地方找去。  

  飢一頓飽一頓的熬到夜裡,兩個人從炕沿露出眼睛,透過半截玻璃窗往外看。夜空之中閃爍著一道一道的火光,是子彈飛或者炮彈飛。爆炸聲晝夜不息,沒有人能安心入眠。  

  無心怕蘇桃害怕,把她摟到胸前捂著耳朵;蘇桃怕白琉璃害怕,但是找不到他的耳朵,只好把他整個兒抱進懷裡。白琉璃暫時倒是沒有出去看武鬥的打算,因為發現戀愛比武鬥更有趣。他等著無心和蘇桃再說幾句「在一起」之類的話,可是兩個人都沒再提。  

  昏昏沉沉的混過一夜,到了天明時分,無心帶著蘇桃出去找食。商店全都關門了,好在他們所處的位置偏僻荒涼,走出不遠有條小河。無心跑去河邊抓了一串大肥蛤蟆。拎著蛤蟆回了住處,他關了院門,把蛤蟆宰了扒皮;蘇桃則是把廚房裡的土灶點燃了,提前燒起了一鍋水。粉紅色的蛤蟆肉扔進鍋裡,倒是煮出了油汪汪的一鍋湯。兩人都餓極了,守著大鍋連吃帶喝。蘇桃起初還有點兒猶豫,無心安慰她道:「放心吃吧,又不是癩蛤蟆。再說癩蛤蟆扒了皮,也是一樣的能吃。」  

  蛤蟆肉剛吃了一半,不遠處轟然一聲巨響,正是胡同外面落了炮彈。黑色硝煙鋪天蓋地的遮住了遠方朝霞。無心一把抓起書包,一把扯住蘇桃,出了門就往胡同尾巴跑。他先跑,其餘各家的居民回過味了,慌裡慌張的也跟著跑。  

  全縣已經沒有安全的藏身之處,僅有的防空洞也被武裝隊伍佔據了。整條胡同的人心有靈犀,一起奔到了河畔野地。其中有嚎啕的有痴呆的,還有一個嚇得發了瘋,哭哭笑笑聲震雲霄。  

  無心和蘇桃裝著半肚子蛤蟆肉,半飽不餓的坐在河邊耗時光。最後無心小聲說道:「我們還是去找陳大光吧。陳大光雖然目標大,但是守衛也嚴,肯定比我們更安全。」  

  蘇桃一點兒主意都沒有,跟著無心站起身溜過人群,兩個人像是屬黃花魚的,貼著牆根悄悄逃了。  

  無心費了不少的勁,終於在一處廢棄的火車隧道里找到了陳大光。陳大光一天一夜沒闔眼了,然而精神煥發,根本沒空搭理無心。無心向人要了兩個面包,和蘇桃分而食之,然後很識相的抱著膝蓋坐在角落裡,不出聲也不添亂,一坐又是一整天。  

  到了夜裡,兩人朦朦朧朧的要睡,耳邊聽得有人說道:「報告司令,第一批隊伍開始進攻縣招待所了!」  

  陳大光聲若洪鐘的答道:「好!」  

  無心似睡非睡,心想紅總竟然已經打到了聯指總部,難道小丁貓要完蛋了?  

  未等他想出眉目,頭頂忽然起了一聲怒吼。他打了個激靈,睜開眼睛就見隧道之中一片忙亂。連忙把蘇桃也推醒了,他起身問道:「陳主任,怎麼了?」

  陳大光往腰間掛了幾枚手雷:「撤退!」

  在衛兵的護送下,無心背起睡眼惺忪的蘇桃,跟著陳大光往隧道外的荒野地裡跑,一群人跑成了草上飛,兩隻腳恨不能不落地。一鼓作氣跑到安全地帶了,陳大光喘著粗氣趴伏在草窠子裡,通信員則是擺起電台迅速發報。無心蹲在陳大光身邊,就聽他氣喘吁吁的自言自語:「媽的,想堵老子?門兒都沒有!」  

  隧道方向很快起了槍響,陳大光紋絲不動,直到通信員向他通報了最新戰況。帶著剛被蚊子咬出的一身大包起了立,陳大光一馬當先的返回隧道。企圖進入隧道偷襲陳大光的聯指戰士已被紅總的援兵盡數擊斃。隧道通體成了黑色,燙如火炭,是被聯指用火焰噴射器燒灼過了。  

  隧道是住不得了,無心隨著陳大光換了地方。心驚膽顫的熬過一夜,翌日依舊是戰火連天。聯指顯然是真落了下風,因為紅總的隊伍裡應外合,已經佔據了大半文縣。  

  陳大光有一點「狡兔三窟」的意思,每隔幾個小時便要換一次陣地。無心跑不動了,帶著蘇桃在一處斷壁殘垣後休息。斷壁殘垣就在縣招待所的後方,招待所裡還有人在抵抗,但是據說小丁貓等人已經早撤了。  

  到了下午,無心餓得發昏,蘇桃作為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更是耐不住飢。無心急了,又聽招待所一帶已經槍聲疏落,便打算帶著蘇桃過去碰碰運氣。如果招待所已被紅總攻克,自己也能進去找點吃喝。  

  他很謹慎,帶著蘇桃在瓦礫堆上匍匐前進。一點一點的挪到了招待所一側,無心和蘇桃從坍塌了的圍牆中,意外的看到了丁小甜。  

  院內亂七八糟的壘著沙袋,丁小甜就趴在一堆沙袋後面,正在遙遙的對著院子另一側的戰友喊話。院子裡已經沒有多少人了,丁小甜的身邊躺著兩具屍首,都是中彈而亡的青年。而丁小甜喊完話後一回頭,忽然看到了煙燻火燎的蘇桃,登時愣了一下。

  蘇桃也是一怔,但隨即小聲開了口:「你還打啊?你快跑吧!」

  丁小甜本來就丑,如今塗了滿臉煙塵,更醜了。抱著衝鋒槍又狠狠的看了蘇桃一眼,她開了口,嗓子啞得像個男人:「別往前走,前頭還有我們的人。」  

  蘇桃知道她心腸不壞,甚至是個好人。忽然想起她對自己的好處,蘇桃幾乎著急了:「小丁貓都走了,你還留?你傻呀?」  

  丁小甜彷彿已經不屑於解釋,對著蘇桃笑了一下,她的神情堪稱平靜:「殺了我一個,還有後來人。」  

  蘇桃真急了,可是又知道自己說不動她,情急之下只會重複:「你傻呀?你跟著小丁貓他們跑啊!他們都走了,你還不走——你傻呀?」  

  丁小甜不看無心,只看蘇桃。蘇桃急得語無倫次,倒是讓她又笑了。笑過之後她從腰間抽出了彈夾,一邊上子彈一邊收斂笑容說道:「我們的想法不一樣。紅總很快還會發動進攻,你快滾吧,不要給我添亂。」

  蘇桃哭唧唧的還要勸,可丁小甜忽然變了臉,扭頭對她吼道:「滾!不要蠢頭蠢腦的煩人!」  

  無心把蘇桃強行的往後拽。等到距離丁小甜足夠遠了,無心對蘇桃說道:「別費勁了,她不能聽你的。」  

  蘇桃想不通,對著無心嘀嘀咕咕:「小丁貓都跑了……」  

  無心忍饑挨餓的答道:「我看全文縣的聰明人,只有陳大光一個。除了陳大光,其他的人全都多多少少的在發傻。」  

  蘇桃想了一想:「小丁貓也傻嗎?」  

  無心向她揚眉一笑:「你往後看吧!」  

  兩人不敢再動,在瓦礫堆裡趴了小半天,直到傍晚時分,才像兩條野狗似的起了身,癟著肚子往前溜躂。  

  招待所已經徹底被紅總攻克了,正有紅總的戰士進了一樓餐廳找吃找喝。有吃飽喝足了的站在院內,仰著腦袋向樓頂張望。無心和蘇桃試試探探的進了大院,有樣學樣的也抬了頭,只見樓頂固定著一桿殘破的聯指旗幟,而下方跪著一個人,一動不動的摟著旗杆,正是丁小甜。

  蘇桃驚叫一聲,隨即抬手捂了嘴,不敢說自己認識聯指分子。而無心問了旁邊的觀眾:「樓頂上怎麼還有人?」

  對方看了他一眼,認出他是陳司令身邊的人,便大喇喇的答道:「死啦!死不悔改,有意思吧?人都往外逃,她往樓上衝,就為了保護她們那桿破旗。」話音落下,他舉槍向上一扣扳機。丁小甜的屍體隨著子彈的力道一跳,然而雙臂死死的環住旗杆,硬是不倒。  

  蘇桃垂下了頭,由著無心把自己領入樓內。一根剝好的香腸送到她的手裡,她略略清醒了,抬眼看無心也在吃香腸,才跟著張嘴啃了一小口。

  到了入夜時分,持續了兩日兩夜的大武鬥終於結束了。  

  小丁貓和杜敢闖逃了個無影無蹤,被俘虜的聯指成員排成長隊,被反綁雙手關進了機械學院。大操場四周的探照燈徹夜雪亮,無心和蘇桃跑去看了一次熱鬧,在無數黑沉沉的人影中,他看到了陳部長、李萌萌、還有武衛國。  

  陳部長的頭臉被鮮血糊住了,歪著靠在李萌萌身上。幾個月不見,李萌萌忽然長大了,看著比蘇桃還成熟一點。她的臉上也纏著骯髒的繃帶,繃帶遮住了一隻眼睛。武衛國橫躺在人群中,兩條腿被齊膝炸斷,不知是死是活。無心不出聲,輕輕走,走了一圈之後沒有看到顧基,不知道顧基是死了,還是逃了。  

  帶著蘇桃進了一間空教室,他們在地面上躺了。蘇桃枕著他的手臂,輕聲問道:「是不是打完了?」  

  無心嘆了口氣:「應該是打完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24
第一百八十四章、浪跡天涯

  大武鬥結束之後,文縣漸漸的恢復了平靜,同時顯出了一點兒劫後餘生百廢待興的精神頭。被炮彈炸成半截的樓房,修修補補的還得砌回原貌,被烈火燒過一遍的胡同,拆的拆建的建,也要重新拼成一串人家。副食品店又開始營業了,每天的顧客都能擠破了門,因為全被嚇破了膽子,想要積攢糧草,為下一次戰爭做準備。   

  縣革委會恢復了辦公,陳大光自然還是說一不二的主任。大決戰之後,他的威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的紅總也隨之成了毋庸置疑的革命組織。眼看他把文縣慢慢的帶回正軌了,上頭順水推舟,立刻把他樹為典型、嘉獎了一番。   

  但是聯指還未徹底崩潰,小丁貓等人一直在逃,也是下落不明。所以陳大光的弦總繃著,並不肯得意忘形。很有分寸的對部下進行了論功行賞,他最後問無心:「你想要點什麼?說吧!給你找個坐辦公室的工作?」   

  無心笑眯眯的答道:「我還看大門去。你要是唸著我跟你一場,我就伸手跟你要點糧票吧!除了吃喝,別的我也不太在意。」   

  陳大光聽了,目瞪口呆,萬沒想到世上還有如此饞迷了心的笨蛋。   

  無心得了糧票和錢,馬上帶蘇桃上街下了一次館子。雖然飯館黑洞洞的,服務員對人也是愛答不理,不過兩個人對著一桌子的盤碗杯碟,還是吃了個歡天喜地。最後無心額外又要了兩個饅頭,和蘇桃一人一個掰開了,用饅頭去蹭盤子裡的油吃。   

  他們都是太缺油水了,一天吃一鍋窩頭也還是餓。最後蘇桃撐得坐不住,離開飯館時須得微微彎著腰,扶著無心走路。秋老虎已經退了,風中略略透出了一點秋涼。蘇桃走著走著,忽然問道:「無心,我們以後一直看大門嗎?」  

  無心壓低聲音答道:「桃桃,我想帶你離開文縣。」   

  蘇桃好奇的看著他,等他的下文。無心繼續說道:「在文縣混了半年,真把我混怕了。現在小丁貓還沒消息,誰知道他會不會捲土重來?趁著現在天下太平,火車站也開放了,我們做好準備,往外走吧!」   

  蘇桃想了想,自己笑了:「好,我們浪跡天涯去!」

  無心扭頭對她做了鬼臉:「當盲流去!」  

  兩人說說笑笑的往前走,迎面卻是遇見了李萌萌和陳部長。聯指分子落網之後,殺的殺關的關,另有一些毫無價值而又罪不至死的,則是被胡亂放了。陳部長的寡婦媽死了,自己頭部受了重傷,白痴似的不知人事,李萌萌瞎了一隻眼,倒是依然愛著陳部長,願意繼續照顧他。和無心蘇桃打了個照面之後,李萌萌面無表情的扶著陳部長走到了街道另一側,對他們視而不見。而無心收回目光,心想李萌萌才十四,陳部長也未滿二十——他們還都是孩子呢,但是人生已經毀在了自己製造出的戰火裡。   

  無心從李萌萌身上聯想到了蘇桃,蘇桃也才十五。頗為悚然的握住了蘇桃的手,無心越發的想要帶她逃離文縣。文縣的青年都打野了心,如果再來一次戰爭,他們會更加的殺人不眨眼。   

  陳大光聽說無心要走,深感莫名其妙:「為什麼?」   

  無心不敢說是怕他江山不穩,只答:「我和桃桃不是本地人,住久了就想回家。」   

  陳大光上下打量著他:「回黑龍江啊?」   

  無心點頭答道:「對。」   

  陳大光一皺眉頭:「你家真在黑龍江嗎?說老實話,其實我一直都感覺你來歷不明。不過你別怕,閒事我不管。」  

  無心低頭望著地面:「還有件事,想求你幫幫忙。」   

  陳大光挺感興趣的看著他:「說!」   

  無心對著陳大光有一說一,聽得陳大光啼笑皆非。無心也知道自己的話挺出奇,但是不說不行。頂著陳大光向日葵似的大笑臉,他咕嚕咕嚕的說了長長一串。最後陳大光哈哈笑了一陣,笑過之後告訴他:「行啊,我幫你了!」   

  陳大光發了話,讓革委會的工作人員給無心和蘇桃辦了一套結婚證。結婚證一套兩本,是大紅的封面,翻開來第一頁印著毛主席像和毛主席語錄,第二頁是正文了,把蘇桃寫成了二十歲,無心寫成了二十三歲。   

  蘇桃拿著結婚證看了半天,心裡怦怦亂跳,嘴上問道:「無心,咱們算是……結婚了嗎?」   

  無心拍了拍她的腦袋:「你才多大,結什麼婚!有了它我們夜裡就可以住一間屋了,白天在一起也沒人攔著了,知不知道?」  

  蘇桃「哦」了一聲,然後賊心不死的又問:「是不是得滿二十歲了,才能領真正的結婚證?」  

  無心嘆了口氣:「想領真正的結婚證,也得有戶口本和單位證明才行。麻煩著呢,好在都是將來的事,現在先不用想它。」   

  蘇桃的戶口本是不能示人的,有了不如沒有。抬頭望向無心,她有點兒不好意思,感覺自己賴皮賴臉的問個沒完:「你的戶口本在家裡嗎?」   

  無心把兩隻手插到褲兜裡,舌頭在嘴裡轉了個圈:「桃桃,其實我沒有戶口,我……我是個孤兒。」

  蘇桃一下子心疼了他:「你怎麼不早說呢?你比我還可憐。」   

  無心笑出了一口白牙齒:「我已經長大了嘛!」   

  蘇桃把結婚證放進了帶著拉鏈的書包夾層裡,心想我沒有戶口本,他也沒有戶口本,將來也是辦不了結婚證的。手裡的這一對紅本本,怕是要用一輩子了。   

  結婚證剛剛放好,卻又被白琉璃偷偷扯開拉鏈叼了出來。白琉璃還沒有見過結婚證,十分好奇,也要瞧個新鮮,可惜沒手沒腳的,無法翻頁。正是捲起結婚證胡亂揉搓之際,蘇桃忽然發現了書包裡的動靜。打開書包向內一瞧,蘇桃立刻就把白琉璃拎出來了。   

  蘇桃一貫最愛白娘子,如今也忍不住在白娘子的圓腦袋上彈了一指頭。把出了皺摺的結婚證仔仔細細的壓平整了,她咕咕噥噥的告訴白琉璃:「不許你再碰它了,這可是要命的東西,以後得用好幾十年呢!」  

  白琉璃不以為然,直條條的趴在床上。大開的窗戶外面暮色蒼茫,一個黑影左一閃右一閃,正是大貓頭鷹在伺機尋覓他。及至無心叫蘇桃去食堂吃飯了,大貓頭鷹果然一頭紮進房內,收攏翅膀落在了床上。   

  白琉璃裝死不理他。貓頭鷹卻是垂下頭,把嘴裡叼著的一隻沒毛小老鼠放到了他的面前。   

  白琉璃不吃白不吃,懶洋洋的張嘴吞了老鼠崽子。貓頭鷹很高興,用尖嘴輕輕啄了啄他的尾巴,又非常難聽的叫了一聲。   

  白琉璃聽了他的鬼哭狼嚎,登時煩得脫離蛇身,想要給他一點教訓。   

  半小時後,無心和蘇桃回到了收發室,一進門就發現了異常。蘇桃彎腰去看地面:「哪裡來了一地雞毛?」   

  無心看了白琉璃一眼,然後故意問道:「是雞毛嗎?不是有鳥飛進來了吧?」  

  蘇桃登時笑了,順手拿起了笤帚:「那得是多大的鳥啊!你看這一地的毛,要是小鳥的話,非變成禿子不可。」   

  在蘇桃掃地,無心喝水,白琉璃假寐之時,貓頭鷹很孤獨的站在收發室房頂上,用尖嘴整理自己一身亂七八糟的羽毛。白琉璃的怒氣讓他彷彿落在了冬天的龍捲風裡,等到無處不在的衝擊力消失之時,他發現自己已經沒個鳥樣了。   

  無心既然做了要走的打算,而且陳大光對他又是格外的好說話,他便厚著臉皮百般索要,給自己收拾出了一個結結實實的帆布旅行包。   

  白琉璃聽說他又要出發了,而且有蘇桃同行,便很興奮。這天夜裡,他在無人處問無心:「接下來要去哪裡?西南就不要去了,那些地方我都走過。你帶我去東南看一看吧!」   

  無心手裡拿著一隻碩大的西紅柿,一邊吃一邊答道:「你想得美!現在串聯已經結束了,外面可沒地方再讓我白吃白喝白住了。我打算去東北,萬一遇到了危險,也能進山躲一躲。」   

  白琉璃很失望:「你要帶我回家了?」   

  無心對著西紅柿一口咬下,噴了滿襟的汁水,連忙抬手去抹:「慢慢走,未必真的要回家。白琉璃,我不想帶桃桃進山,我怕她在山裡住久了,會變成野人。」   

  白琉璃舉頭望明月:「做野人也不錯啊,可以夏天看看花,冬天看看雪——」   

  「呸!你自己都看膩了,還想哄別人陪你一起膩?總而言之,桃桃原來是好人家的女兒,我想把她的生活恢復原樣。我不願意讓她跟著我混日子,更不願意讓她到山裡幹一輩子活、老了之後變成枯樹精似的老婆子!」

  白琉璃鄭重其事的告訴無心:「你把她帶到地堡裡殺掉吧。我會保護她的靈魂。」   

  無心聽了白琉璃的高論,不禁有些頭疼。吭哧吭哧的吃掉了西紅柿,他沒遮沒掩的對著白琉璃打了個飽嗝,然後脫了汗衫走到水龍頭前,一邊去洗前襟的西紅柿汁,一邊說道:「白琉璃,你再敢胡說八道,我就不要你了。」   

  白琉璃從天而降騎上他的脖子:「凍死你。」  

  無心沒吭聲,因為他現在正在出汗,而脖子上的白琉璃好像一團涼陰陰的空氣,真是讓他舒服極了。   

  時光易逝,在過完了這一年的中秋節後,無心帶著蘇桃出發了。   

  他背著一隻雙肩帆布包,蘇桃挎著一隻小書包。揣著陳大光開給他們的各種證明以及鈔票糧票,他們在文縣火車站擠上了火車。   

  上個月,中央發出了號召,讓紅衛兵小將們「就地鬧革命」,使得一直持續著的串聯活動宣告了結束。串聯活動雖然結束了,但是出去的小將總要返鄉,所以火車裡面依舊是擁擠不堪。無心進入車廂之後,立刻變得十分煩人,在滿車少男少女的叫罵聲中強行硬是擠出兩個座位。拎著衣領把蘇桃扯到身邊推到了靠窗的位子上,他隨即也一屁股坐下了。過道上的兩個小紅衛兵氣呼呼的瞪著他——不要臉,那麼大的人了,還搶他們的座位。   

  蘇桃在無心的遮擋下,不必面對小紅衛兵如刀似劍的目光,心中倒是又興奮又坦然。前方的第一站是遼寧,她還沒去過遼寧呢!   

  比她更快樂的是白琉璃。白琉璃不挑地方,去哪裡都可以,只要不回家就行。再說他在文縣也住久了,如今一走,不但可以新開眼界,而且可以甩掉討厭的貓頭鷹,正是一舉兩得。從蘇桃的手臂下面探出頭,他對著車窗一吐信子,饒有興味的欣賞窗外的秋日風光。   

  火車轟隆隆哐噹噹,一路越開越快,在山間的鐵路上扭來扭去。車內的乘客們並不知曉在他們頭頂上方,正有一隻大貓頭鷹背風而蹲,兩隻利爪死死的抓住了車頂末尾的小鐵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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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在路上

  蘇桃守著無心的背包,縮著脖子坐在瀋陽火車站內的候車室裡。東北的秋天來得太快,說冷就冷。她記得自己從文縣出發時還穿著一身單衣,如今在外面也沒流浪多久,單衣卻是已然換成了薄棉襖。   

  候車室門口的人群中擠進了一溜小跑的無心。無心雙手捧著兩隻烤白薯,白薯剛出爐,燙得他幾乎捧不住。蘇桃連忙把旁邊椅子上的背包抱到了懷裡,而無心一屁股坐穩了,小聲笑道:「快趁熱吃,這兩個烤得最好。」   

  蘇桃接過一隻烤白薯,掰出了一團又香又甜的熱氣,白薯的紅瓤都快被烤成半融化的糖汁了,稀稀軟軟的要往下淌。她伸舌頭舔了一口,食慾立刻蓬蓬勃勃的燃燒成了火:「真甜。」   

  無心被燙著了,張了嘴一伸舌頭。而藏在他懷裡的白琉璃從他的領口伸出了一個小腦袋,吐著信子向外看了看。天氣一冷,小白蛇就有了要冬眠的趨勢,白琉璃雖然精神永遠煥發,可是既然此刻做了蛇,免不得就要受到自然規律的約束。眼看自己一天比一天懶怠動,他命令無心立刻設法拯救自己。無心沒什麼辦法,只好給他換了個安身之處,讓他從書包搬遷到了自己懷裡。用一根長布條把他貼肉綁在自己身上,無心用自己的體溫幫他過冬。   

  趁著旁人不注意,無心用手指頭挖了一點烤白薯的紅瓤,想要往白琉璃嘴裡抹。白琉璃當即向下一躲,並不肯吃。   

  無心不理他了,轉而去和蘇桃說話:「桃桃,天太冷了,晚上帶你去找家旅社住吧!」   

  蘇桃啃著一塊焦黑的白薯皮:「我還能忍一夜,明晚再住吧!」   

  無心望著她苦笑。自從踏上了北上的火車,彷彿出於女孩的天性一般,蘇桃立刻就學會精打細算了。他們兩個是明擺著的坐吃山空,全仗著手裡的一點積蓄度日,所以蘇桃能睡火車站就不睡旅社,吃烤白薯能吃飽就不吃正經飯菜。她無師自通的苛苦著自己,然而精神上很快樂,因為她的身心都自由了。   

  憑著陳大光開給他們的各種證明,他們暫時擁有了光明正大的合法身份。他們悄悄的游離在時代大潮之外,避開了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灰頭土臉的賴在候車室裡,蘇桃用濕手帕擦了擦嘴角的黑灰,心中也有一點蒼涼。如果真有家,誰願在路上?   

  把手帕遞給無心,她讓無心也擦了手嘴,然後起身走去候車室一角的公用水龍頭前,把手帕放在水流下搓了搓。   

  在候車室裡又混了一夜,到了翌日上午,無心無論如何都要帶蘇桃去住旅社了。   

  兩人在火車站外的小館子裡吃了熱湯麵,然後一起去逛大街。走過寒風蕭瑟的紅旗廣場,他們看到了一座正處在施工中的巨型毛主席塑像。他們來的時間正好,瀋陽城內的大武鬥剛剛告一段落,市民生活也在逐步恢復正常。他們若是早到一兩個月,正趕上武鬥期間城裡斷糧,不要說熱湯麵,怕是連烤白薯都吃不上了。   

  蘇桃已經走過了好幾座城市,很是開了眼界。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下看了一會兒熱鬧,她忽然抬手一指:「無心,你看,貓頭鷹又來了!」   

  無心仰起頭嘿嘿的笑,一邊笑一邊把雙臂環抱在胸前,勒了勒緊貼身的白琉璃。大貓頭鷹正在空中盤旋,像個影子似的和他們若即若離。彷彿是知道自己不招人愛,大貓頭鷹特別自覺,一路上只是偶爾亮相,絕不上頭上臉的往他們身邊湊。   

  蘇桃把雙手送到嘴邊呵了一口熱氣:「無心,貓頭鷹是不是認識我們,想和我們一起走?」   

  無心雙手插兜:「這麼大的貓頭鷹,咱們沒法帶呀!讓他自己飛去吧,他自在,咱們也省事。」   

  蘇桃深以為然,跟著無心又走了一段路。最後在一處大眾浴池附近,無心帶著蘇桃進了一家半大不小的旅社。進門之後見了服務員,無心開口說道:「農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同志我想要間房。」   

  服務員打了個哈欠:「帝國主義都是紙老虎。拿介紹信!」   

  無心立刻翻出了陳大光開給他的介紹信,乖乖的送到了服務員面前的小桌子上:「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你看吧!」  

  服務員也不知道是有多犯困,一個哈欠接著一個哈欠,看過介紹信之後,她對著無心張嘴一露扁桃體:「沒有正確的觀點,就等於沒有靈魂。結婚證呢?」   

  無心收起介紹信,拿出結婚證:「美帝國主義想打多久,我們就打多久。給你。」   

  服務員檢查了結婚證,半閉著眼睛拿出一隻大本子:「不打無準備之仗。你倆簽字登記。」   

  登記完畢之後,無心和蘇桃得到了一間小屋子。屋子裡面倒是挺亮堂,左右靠牆各擺了一張小單人床。窗戶下面的暖氣管子已經頗有熱度,蘇桃高興的脫了薄棉襖,露出裡面一件火紅火紅的毛衣。毛衣是半個月前在本溪買的,雖然織得經緯稀疏粗枝大葉,但是沒要票,價格也便宜。脫了鞋坐到床邊,她伸長雙腳去蹬暖氣,又回頭對無心笑:「腳都涼透了。」   

  無心也脫了棉襖,棉襖裡面是一件泛了黃的襯衫。撩起襯衫解開貼身的布條,他把白琉璃放到了床上。一片陽光不知在床單上灑了多久,曬得床單暖烘烘。白琉璃愜意的盤起身體,彷彿受到了服務員的傳染一樣,也張開大嘴打了個哈欠。   

  無心伸展身體躺在了床上,酣暢淋漓的伸了個懶腰:「桃桃,一會兒我帶你出去洗個澡。洗完澡了,我們買雙棉鞋。」   

  蘇桃蹬著暖氣向後一仰,也躺下了:「又要花錢了。」   

  無心蜷起雙腿,一雙腳和白琉璃擠著分享陽光:「小守財奴,再由著你的話,我看你連吃喝都要省下了。」   

  蘇桃枕著雙臂,有點兒害羞:「捨不得嘛。」   

  然後她側了臉去看對面床上的無心:「白娘子一個多禮拜沒吃東西了,我們下午去給它買一小塊肉好不好?」   

  無心點頭應允:「好,天一冷,白娘子都沒力氣出去打野食了。」隨即他一個鯉魚打挺起身坐了,低頭伸手撥弄白琉璃:「娘子啊娘子,你家的許仙怎麼還不露面?你讓他給我幾斤肉票也是好的,沒肉票我怎麼給你買肉吃?」   

  白琉璃一動不動,決定目前姑且忍了,夜裡再找板磚拍他。   

  無心裝著一肚子熱湯麵,興致很高,繼續呶呶不止的撩閒,滿嘴都是娘子許仙。白琉璃把嘴角向下一彎,心中暗暗罵道:「太賤了!」   

  無心快樂的耍賤完畢,轉向蘇桃暢想未來。下一站已經定好了是長春,無心想要趁著天氣還暖,去長白山玩一玩。蘇桃當即舉了雙手雙腳贊成,襪子破了個大洞,亮出了她整個兒的腳後跟。   

  兩人把一身的筋骨全都平躺著抻開了,肚裡的熱湯麵也消化得差不多了,便統一的下床穿鞋。無心用個小塑料袋裝了毛巾香皂,蘇桃也翻出了一身乾淨的內衣。把蘇桃一直送到旅社外的大眾浴池門口,無心圍著浴池開始溜躂,一直溜躂到蘇桃煥然一新的走了出來。   

  毛巾香皂都是只有一份,所以蘇桃洗過了,無心才能去洗。無心看蘇桃的頭髮臉蛋都在冒熱氣,連忙把她帶回了旅社——盲流可是沒有資格生病的,所以蘇桃萬萬不能感冒。   

  把蘇桃送回房內安頓好了,無心才拎著小塑料袋去了浴池。蘇桃一邊晾著頭髮,一邊整理了無心的帆布背包。忽然聽到門外起了低低的敲門聲,她以為是無心回來了。起身走去打開插銷,她開門向外一望,面前卻是一片空蕩。正是狐疑的東張西望之際,不知是什麼東西「呼」的蹭過了她的小腿。她低頭一瞧,嚇了一跳,原來是大貓頭鷹從她的腿邊擠進房裡去了!   

  她下意識的抄起了立在門旁的禿頭笤帚,雖然知道這大貓頭鷹是只和善的動物,不過看著他的尖嘴利爪,心裡還是隱隱的打怵。大貓頭鷹站在地上,一個腦袋倏忽間向後轉了一百八十度,蘇桃看清了,發現他竟然叼著一條水淋淋的小魚。   

  向蘇桃展示了自己的獵物之後,大貓頭鷹振翅飛到床上,開始去喂白琉璃吃魚。白琉璃一張嘴就把小魚吞了,貓頭鷹拍著翅膀落到窗檯上,雕塑似的一動不動了。   

  蘇桃拿他沒有辦法,只好放了笤帚等無心回來拿主意,無心偏又久候不至。直過了兩個多小時,無心才帶著一身寒氣進了門,手裡拎著巴掌大的一塊五花肉。   

  「沒有肉票真不行。」他一邊進門一邊說話:「我為了這麼點肉,快給賣肉的跪下了——」   

  話沒說完,他一抬頭看見了貓頭鷹,當即驚訝的「喲」了一聲。蘇桃連忙告訴他:「貓頭鷹給白娘子帶了一條魚吃。」   

  無心拎著肉走到窗前,抬手拍了拍貓頭鷹的腦袋:「好孩子,謝謝你。」   

  貓頭鷹沒敢出聲,生怕自己一叫,屋子裡就要刮陰風。   

  無心在肉鋪苦苦哀求,終於花高價買來了一點豬肉,沒有浪費的道理。讓蘇桃自己上床休息了,他把白琉璃放到腿上,自己把豬肉咬成小塊喂給他吃。白琉璃吃著豬肉,對貓頭鷹是一眼不看。他對妖精向來沒有興趣,並且自視甚高,認為自己和一隻貓頭鷹沒什麼可說的。   

  手裡剩下最後一塊豬肉,無心把它喂給了貓頭鷹,又告訴他道:「我知道你是好心腸,他不領情我領情。以後你常來,給他帶點小魚小蝦老鼠蛤蟆什麼的,他好養活,十天半個月喂一次就成。」   

  貓頭鷹在窗檯上橫著挪了一小步,然後一扇翅膀飛到了床邊。兩隻炯炯有神的大黑眼珠亮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以後可以公然的尾隨他們了。得意的伸開一隻翅膀蓋在了無心的大腿上,他不假思索的想把白琉璃據為己有。然而白琉璃不耐煩的一昂頭,對著他的身體就是一口。他嚇得羽毛一乍,體積登時增大了一倍。翅膀也抬起來了,露出了白琉璃怒氣衝衝的腦袋,以及一嘴灰撲撲的柔軟羽毛。   

  無心最怕白琉璃發瘋。乖乖的把貓頭鷹攆出去了,他花了半個小時為白琉璃摘淨嘴裡的鳥毛。蘇桃也在一旁幫忙,嘴裡嘀嘀咕咕:「白娘子不喜歡它,你看它那大嘴像雕似的,多嚇人啊。」  

  無心笑道:「別怕別怕,那鳥脾氣挺好,就是個頭太大。」   

  蘇桃用手帕蹭去了白琉璃頭頂的一點灰塵,低聲撫慰他:「你別生氣啊,無心已經把貓頭鷹趕走了。」   

  無心彈開手指頭上的一根鳥毛:「他都吃了人家的魚,還好意思生氣?桃桃,別擦了,趁著天亮上街去,咱們的棉鞋還沒買呢!」   

  無心帶著蘇桃出去買鞋,白琉璃守著帆布包趴在床上,總算是得了片刻的寧靜。   

  天擦黑時,無心和蘇桃穿著棉鞋回來了。兩人洗漱過後,各自佔據了一張小床。因為明天就要買火車票去長春了,所以兩個人很有話講,一遞一句聊個沒完。說著說著又拐到了貓頭鷹身上,無心開始拿著白琉璃和貓頭鷹打趣,非說貓頭鷹是許仙。   

  白琉璃本來盤在無心的被窩裡,聽到此處忍無可忍,悄悄的游下床去,要去投奔蘇桃。無心的身上沒有香味,手腳一動一動的不老實,而且滿嘴屁話,句句氣人。成功的攀上了蘇桃的小床,他往對方的被窩裡一鑽,心中還在暗罵無心:「這個賤*人,真是吵死了!」   

  到了第二天中午,買了票的無心蘇桃,以及沒有買票的白琉璃貓頭鷹,各就各位的在火車內外找到了安身之處。經過了小半天的顛簸之後,他們在長春站下了火車。哪知長春並不比文縣太平,火車站外皆是廢墟瓦礫,遙遙的居然還有槍聲。  

  無心和蘇桃隨著人潮往外走,出了站之後他們站住了,感覺情況不妙。在車上和他們對面而坐的乘客是個保定人,因為保定打得太厲害,局面徹底失控,所以嚇得逃來東北避難。對著面前情景怔了片刻,保定人經驗豐富的扭頭進站,決定繼續逃。   

  無心和蘇桃也不傻,隨便買了兩張火車票,他們也換了方向。兩個人漫無目的的游遊蕩蕩,最終到達了長白山,他們卻是在山下發現了一座奇妙的小村莊。   

  這個村子由幾十個大小家庭組成,人口不少,但是不屬於任何公社,在地圖上也絕對找不到。因為它是由各地逃來的盲流組成的。其中有在老家吃不飽飯的窮苦人,有黑五類的狗崽子,還有一群戴著眼鏡耍過筆桿的牛鬼蛇神。總而言之,全是為大時代所不容的分子。這一幫人陸陸續續的聚在了長白山下的大森林裡,各顯其能的從土地裡刨食吃,也沒人管他們。   

  無心沒想到山裡藏著這麼一群人,周密的考慮了良久之後,他對蘇桃說道:「天氣越來越冷,我們不要走了,就在這裡過冬吧!」   

  蘇桃歡歡喜喜的看天看地,十分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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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山居生活

  盲流村裡的大小盲流們,發現一夜之間村子裡多了戶人家。  

  村子裡沒有磚瓦,房子全是木頭搭建成的,有個名字叫「木刻楞」。木刻楞要是講究了,能用粗大原木建出小樓,不過盲流們顯然無力講究,有個木頭房子遮風擋雨已然心滿意足。在千姿百態的眾多木刻楞邊緣,很突兀的立著個尖尖的仙人柱,正是無心單槍匹馬搭出的小帳篷。   

  目瞪口呆的村民們圍住仙人柱,沒想到還有比他們的木刻楞更簡陋的房屋。冷不防仙人柱下簾子一掀,彎腰鑽出了一個雪白臉子的青年。無心四面八方的點頭微笑,又往幾個小孩子手裡塞了水果糖。一個戴著老花鏡的老頭子,文縐縐的做出評論:「你這個帳篷,很有遊牧民族的風格。那個大興安嶺裡的鄂溫克人呀,就是像你這樣……」   

  沒等老頭子說完,老頭子的小女兒跑過來了,說是家裡沒有了鹽。老頭子意識到自己的閒話不能調味,於是當即轉身找鹽去了。  

  全國的農村都公社化了,原始森林裡的盲流村因為沒人管,反倒是自種自得。黑土地肥的流油,只有肯出力,就絕對餓不死。如今到了秋冬之交,各家各戶都多多少少的存了糧食預備過冬,唯有無心一無所有。蘇桃坐在仙人柱裡挖出的火塘前,一邊烤老玉米一邊憂心忡忡:「怎麼辦呢?我們現在種糧食也來不及了。」   

  無心一邊翻動老玉米,一邊滿不在乎的答道:「來得及我也不種地。」   

  這是實話,他游手好閒的混慣了,讓他本本分分的賣力氣掙飯吃,他不耐煩。   

  蘇桃心算了兩個人的財產,然後就憂鬱了:「那冬天我們吃什麼呢?」   

  無心從火炭上撿起一根老玉米,雙手倒著吹了吹:「我會打獵,你看四周都是林子,肯定夠我打的。」   

  蘇桃接過老玉米,一點一點的摳著玉米粒吃,雖然沒有領會無心的意思,不過因為對他是無比的信任,所以也就不再多問。   

  到了下午,無心帶著蘇桃出門走了走,順便昭告天下,表明了自己和蘇桃的關係。村裡的人見了蘇桃,紛紛驚訝:「喲,真是個小媳婦。」   

  蘇桃不好意思了,低著頭不說話,無心則是不厭其煩的一遍遍重複:「其實我也是很年輕的,我們兩個只差三歲。」   

  村民們當然承認無心的年輕,問題是蘇桃年輕的過了火,根本還是一身的孩子氣,像個正在成長的大丫頭。眾人看新鮮似的看著他們,看到最後都笑,認為小兩口全很漂亮,倒是難得的相配,不知道他們生出的娃娃會有多美。   

  無心打聽到了村裡最有威望的領頭人,特地帶著蘇桃過去坐了一坐,又送了一斤白糖做見面禮,算是取得了對方的認可。出了村子進了林子,蘇桃雙手扶著一棵樹幹仰頭去看樹冠,老樹不知已經活了幾百年,樹冠是名副其實的高聳入雲。蘇桃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心裡生出了一種險伶伶的興奮——只要有無心,自己也是在哪裡都能活的。   

  她轉身要找無心說話,不料扭頭一瞧,她發現無心從地上撿起了一根比手腕略細些的樺樹枝。手持匕首將樹枝一端削尖,無心向上一揚頭:「看見沒有?到處都是松鼠,哪棵樹上都有鳥窩。」   

  然後他收起匕首,開始去解棉衣。蘇桃愣頭愣腦的旁觀片刻,忽然反應過來了,連忙去攏他的前襟:「天這麼冷,你還脫衣服?」   

  無心撥開她的手:「你不懂,乖乖站在樹下等著我吧。」   

  他把棉衣棉褲棉鞋盡數脫掉,把緊貼身的白琉璃也抻出來埋在了帶著體溫的棉襖裡。扭扭脖子晃晃肩膀,他看準一棵老樹縱身一躍,蘇桃只覺眼前一花,他已經光著雙腳上樹了。  

  一手握著那根削尖了的樺樹枝,一手摟抱著老樹幹,無心搖頭擺尾,轉眼間就爬到了高處。隔著稀稀疏疏的黃葉,蘇桃就見他停在一處枝杈上,忽然一動不動了。   

  蘇桃都要急死了,不知道他在上面是個什麼情況,有心喊一嗓子,又不知道能不能喊,該不該喊。萬一自己一嗓子嚇著了他,罪過就大了。心急如焚的等了又等,就在她忍無可忍之時,無心在上面忽然動了一下。隨即一個小灰影子在樹枝間磕磕絆絆的墜下,最後「啪嗒」一聲落在了她的面前,乃是一隻脖子被扎穿了的大松鼠。大松鼠躺在落葉堆上抽搐不止,看得蘇桃一陣心疼。可是沒等她心疼過勁,頭上又有獵物落下來了。   

  這回的獵物是一隻帶著黑色條紋的樺鼠,過冬前的動物都吃得足,這樺鼠足有小兔子大,肥得圓滾滾,也是脖子受了致命傷。一群黃葉簌簌而落,蘇桃向上再望,就見無心握著染血的樺樹枝,輕輕巧巧的滑下來了。落地之後轉向蘇桃,他鼓著兩腮一低頭,向手心裡吐出兩顆大鳥蛋。   

  「窩裡一共五個蛋,我拿了兩個,給老鳥留三個。」他告訴蘇桃:「老鳥不識數,不能發現。」

  蘇桃對老鳥沒興趣,慌忙抖開棉衣要給他披。然而無心把鳥蛋交到她的手裡,邁開步子向前跑了幾步,又上樹了。   

  如此忙了一下午,末了在暮色蒼茫之時,無心一手領著蘇桃,一手拎著四條毛茸茸的尾巴,尾巴吊著大頭衝下的死松鼠,鮮血滴滴答答的流了一路。蘇桃單手插了兜,兜裡是暖烘烘的五枚鳥蛋,鳥蛋品種不一,有的大一點兒,有的小一點兒。   

  當天晚上,無心和蘇桃圍坐在火塘邊吃晚飯。他們的日用品十分匱乏,容器除了水壺之外,只有一隻大飯盒,以及進山前買的一隻小搪瓷盆。無心暖了一盆水,讓蘇桃洗了手臉,同時把飯盒放在火上,用四個鳥蛋做了一盒蛋花湯。餘下一個最大的,被他塞進了白琉璃的嘴裡。   

  松鼠肉烤好了,他撕了一小塊遞給蘇桃。蘇桃沒吃過松鼠,遲遲疑疑的不肯接。無心轉而把肉送到了她的嘴邊,自己張大嘴巴:「啊……」   

  蘇桃笑了,也跟著他「啊」,嘴剛一張,松鼠肉就被無心的手指塞進去了。無心隨之一舔嘴唇:「嘗嘗,比什麼肉都好吃。」   

  蘇桃閉了嘴慢慢咀嚼,吞嚥之後笑了:「是挺好吃。」   

  無心得意的又一舔手指上的油。火光自下而上的照耀著他,他成了個眉飛色舞的大男孩子,有著金紅色的光滑皮膚和流光溢彩的黑眼睛。蘇桃快樂的又咬了一口松鼠肉,心裡喜歡死他了。   

  吃飽喝足之後,無心躺在火塘旁的一塊帆布上,伸了手臂給蘇桃做枕頭。蘇桃仰面朝天的向上看,能從仙人柱頂端的圓孔中看到星星。蘇桃不明白無心為什麼要把帳篷圍成一把大傘的形狀,也不明白傘頂為什麼還要留個孔洞。不明白的太多了,她懶得一樣一樣細細的想,反正至少無心是明白的。   

  孔洞上方出現了一雙亮閃閃的大眼睛,鬼頭鬼腦的向下窺視。蘇桃正要去推身邊的無心,可是未等她出手,閉著眼睛的無心忽然吹了一聲口哨。   

  大眼睛立刻消失了。曳地的帆布門簾卻是動了一角。大貓頭鷹探頭探腦的鑽了進來。無心從蘇桃的腦袋下抽出手臂,坐起身把大貓頭鷹抱到了懷裡:「嘿嘿,就知道你丟不了!」他在大貓頭鷹身上捏了捏:「肚子這麼大,你又吃什麼好的了?」   

  大貓頭鷹不會說話,一肚子的花開不出來,只好低低的「嗥」了一聲。白琉璃最聽不得他怪叫,在地鋪上猛一昂頭,他對著大貓頭鷹怒目而視。大貓頭鷹嚇了一跳,立刻聳起兩隻大翅膀摀住了尖嘴,一雙大眼睛戰戰兢兢的看看無心,又看看蘇桃,最後才偷偷摸摸的看了白琉璃一眼。   

  無心不理他的小心思。一歪身又躺下了,他很舒服的嘮嘮叨叨:「吃獨食的,你吃飽了,倒也給我們帶一點呀!你看你這大嘴大爪子大翅膀,抓個兔子抓個山雞,還不像玩似的?」   

  然後他側身把胳膊又伸出去了:「來,桃桃,你把手往他翅膀下面放,可暖和了。」   

  蘇桃小心翼翼的把手搭上了貓頭鷹的身體,發現貓頭鷹看著威武,其實一身軟毛。而貓頭鷹是個綿羊脾氣,活了一百來年,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生氣。掙紮著爬起來蹲在無心和蘇桃之間,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週遭似有似無的陰氣中,他忽然打了個冷戰,周身羽毛中逸出一股子黑氣。無心和蘇桃都睡了,白琉璃藏在無心懷裡也睡了,貓頭鷹很孤獨的變成了一個小男孩,兩邊腋下還分別夾著無心和蘇桃的手。腳趾頭抓了抓地,他感覺自己在平地上有點兒蹲不住。所以趕在驚動旁人之前,他又變回了貓頭鷹的形象。   

  一夜過後,天光大亮。無心和蘇桃還在火塘邊睡眼惺忪的迷糊著,忽聽帳篷外面起了一陣大罵。蘇桃嚇了一跳,登時瞪圓了眼睛。而無心起身一掀簾子,貓著腰鑽出去了:「怎麼回事?」   

  來人是個四十來歲的漢子,伸手指著帳篷外的一地細骨頭怒罵:「我說你倆可是夠不地道的,初來乍到就敢偷東西吃!」   

  無心反問:「我偷什麼了?」   

  漢子大聲吼道:「你還有臉問我?你看看地上是什麼?你敢說你沒偷我家的雞?」   

  無心一點頭:「我敢。你給我彎腰看清楚了,那是雞骨頭還是松鼠骨頭。」說完他轉身繞到帳篷後面,拎來了四條扒下的松鼠皮。掄起毛皮直抽到了對方臉上,他氣勢洶洶的逼問:「再看看這他媽的是什麼皮?是雞皮還是松鼠皮?」   

  他佔著道理咄咄逼人,漢子的氣焰立刻就落了。口中支吾幾句,漢子落敗而走。而無心轉身回了帳篷,只見蘇桃臉上顏色不定,身邊還蹲著大貓頭鷹。  

  無心把松鼠皮放在火塘邊,開始琢磨著如何用皮子換錢。蘇桃小聲開了口:「他們懷疑我們是小偷嗎?」   

  無心一擺手:「別管他們,可能看咱們是新來的人,想要訛詐一筆。」   

  蘇桃抱著膝蓋:「他們也欺負人啊?」   

  無心伸手摸了摸她的後腦勺:「沒事,有我呢。要論單打獨鬥,我可誰都不怕。」   

  如此到了中午,兩個人把存糧全部吃光了,準備再去林中打獵,出了帳篷才知道村裡真鬧了賊,昨夜全村一共丟了七八隻大肥雞。這年頭油水匱乏,丟了雞也能疼出人的血來,所以村中人心惶惶,養了家禽的全都加固圍欄,生怕今夜再受損失。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25
第一百八十七章、  吃飽喝足

  無心用一根草繩把大貓頭鷹捆綁住了,然後蹲在他的面前小聲質問:「你說實話,村裡的雞是不是你吃的?」   

  大貓頭鷹一直過著鰥寡孤獨的生活,導致交流能力有所退化。聽了無心的問題,他愣了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一個腦袋向左一扭,再向右一扭,他搖頭表示否認。   

  無心伸手摸了摸他的大肚子:「真不是你?」   

  大貓頭鷹怔呵呵的繼續搖頭,把無心搖糊塗了:「到底是不是你?」  

  大貓頭鷹有點兒傻眼,感覺自己是把頭搖錯了。睜著圓圓的大眼睛望向無心,他的尖嘴上下點了一點。   

  無心更糊塗了:「什麼意思?是你就點點頭,不是你就搖搖頭。」   

  大貓頭鷹的黑眼睛裡汪了一層淚光,楚楚可憐的一搖頭。   

  蘇桃坐在一旁開了腔:「我看也不能是它。不是說丟了七八隻雞嗎?它哪吃得了那麼多?」   

  白琉璃從無心的領口中探出了頭,因為感覺帳篷裡的溫度還不算低,便在無心的脖子上纏了一圈,瞪著兩隻黑豆眼睛審視大貓頭鷹。大貓頭鷹一見他露面了,一雙濕潤的眼睛越發勾魂攝魄。可惜白琉璃並不欣賞他的風采,十分冷漠的又縮回了無心懷中。   

  無心和貓頭鷹交情尚淺,所以對於貓頭鷹的回答,也是半信半疑。抬手捏住他的尖嘴,無心把眼睛瞪得比他還大,做出凶惡的神情恐嚇他:「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地方安身過冬,你要是敢連累了我們,我就把你吃了!」   

  貓頭鷹嚇得直挺挺的,從喉嚨裡「嗥」了一聲,表示明白。   

  無心鬆手解開了他身上的麻繩:「好啦,姑且信你一次。」  

  貓頭鷹得了自由,挪到角落裡一縮脖子,縮成了一截短粗胖的灰色樁子。而蘇桃把火塘邊的厚鞋墊遞給了無心:「我們別管閒事了,晚上的飯還沒有著落呢。」   

  無心脫了棉鞋,把烤熱的鞋墊放進鞋裡:「其實我是怕有大野獸。大野獸吃雞吃順了嘴,非得常來不可,我們的小帳篷可禁不住大傢伙拱。」   

  說完這話,他抱著大貓頭鷹起了身:「你也跟我們一起走吧。」   

  無心帶著帳篷裡所有的活物進了林子,直到傍晚才歸。他一手領著蘇桃,一手拎著草繩,草繩下面綁著沉甸甸的兩隻大肥野兔,貓頭鷹卻是不知所蹤。   

  村莊裡面已是炊煙裊裊,木刻楞的面積有限,許多人家沒有廚房,在門口攏一堆火就能開伙。無心和蘇桃也在帳篷外面搭了個石頭灶。蘇桃蹲在地上呼呼的吹旺火苗,無心則是快手快腳的在一旁剝兔子皮。兔子太肥了,一身厚厚的脂油。無心用匕首把脂油全刮進了飯盒裡,餘下的肉則是切成小塊,用樹枝穿了架在火上烤。種地是力氣活,打獵是技術活,來自五湖四海的村民們經過了半的勞作,家家都能吃上棒子面,想要開葷卻是難得。兔肉的香氣瀰漫開來,把人勾得直冒心火。一個小孩子跌跌撞撞的跑過來了,咬著一個手指頭看著半熟的兔肉發呆。蘇桃被小孩子盯得很不自在,想要給那孩子一塊,然而無心輕輕一摁她的手,守株待兔似的不肯動。  

  片刻之後,一個老婆子拿著個熱窩頭追過來了,千哄萬逗的要帶孩子回家。孩子半蹲著身體死活不走,老婆子拽得狠了,小孩子便「哇」的一聲開始嚎哭。無心這時才一團和氣的扭頭問道:「大嬸,你家有白面嗎?我這兒還有一隻五六斤的兔子,野兔子,肥得像小豬似的,三斤白面就換。」   

  若從交換的角度來看,三斤白面換一隻五六斤的兔子,絕對是合算;但是人人赤貧,三斤白面也不是能夠輕易付出的。老婆子很為難的牽著孩子:「我給你三斤棒子面吧?好棒子面,今年新磨的。」   

  無心笑呵呵的一擺手:「不要棒子面。」   

  然後他自顧自的去翻動架在火上的兔子肉。一味的以肉為食也是不行的,日子久了會營養不平衡。賽維最通這些理論,當年時常教導無心。無心被她吵得潑煩,煩著煩著卻也都記住了。其實他自己是吃什麼都無所謂的,但是很想給蘇桃弄點糧食。粗糧就是粗糧,沒有細米白面養人,所以他務必要給蘇桃弄點兒好的。   

  老婆子家裡沒養雞鴨,想拿謊話對孩子許願都不能夠。費了不少勁把孩子弄走了,片刻之後,她帶著兩斤白面和一斤棒子面回了來,想要換兔子。   

  無心沒挑剔,很痛快的把兔子給了老婆子。隨即立刻和了一團白面,他笑眯眯的告訴蘇桃:「給你烙餅吃吧。」   

  蘇桃高興極了:「往裡攙點兒棒子面,只吃白面太浪費了。」   

  無心固執的搖頭:「不,我們穿沒好穿、住沒好住,就剩下一個吃了,還不吃點兒好的?你去把白糖拿過來,我們烙糖餅。」   

  蘇桃在無心面前素來是沒主意的,在理智上,她認為無心應該把白面和棒子面混起來吃;可在感情上,她對棒子面也是膩歪透了。狂歡似的鑽進帳篷,她歡天喜地的拿出了白糖。 fB= j51Lw  

  無心把兔子身上的脂肪煉成了油,又用這油烙了糖餅。因為是用飯盒當鍋,導致糖餅也是四四方方,帶著一點兔肉的羶味。吃飽喝足了的閒人們覓著香味過來看熱鬧,統一的認為這小兩口太不會過日子,又有人問無心:「你從哪兒弄的兔子?」   

  無心吃飽了,喝著熱水笑道:「偷的。」   

  當然沒有人信:「在誰家偷的?」   

  無心答道:「在兔子家偷的,偷了兔子它爸它媽。」  

  眾人哄堂一笑,同時感覺新來的小白臉子夠奸的,身手靈活能抓兔子,心眼靈活能換白面,說起話來避重就輕,不是個老實東西。   

  飯盒裡殘留著油和糖,蘇桃加了點水進去,煮了一盒棒子面粥預備做明天的早餐。兩隻耳朵聽著無心和村民閒聊,她並沒有加入談話的慾望。和無心相處得越久,她對於外人的興趣就越淡。把煮好的棒子面粥端到地上,她聽無心詢問週遭眾人:「明天誰還想吃肉?想吃的話就提前告訴我。無論是大米白面還是干菜鹹菜,我都肯換。」 Y' O3RA5E  

  一個十幾歲的半大孩子一邊偷眼瞧著蘇桃,一邊大聲說道:「哥,你明天也帶我一個吧,我向你學習學習。我也不要兔子它爸它媽,能弄個兔崽子解解饞就行。」   

  無心笑模笑樣的,倒是很好說話:「行,帶你就帶你。可是我只管帶,不管教。」   

  半大孩子樂了:「嫂子也去嗎?」   

  無心看出這個半大孩子和自家的半大丫頭年齡相仿,當即起了提防:「她明天不去。」   

  半大孩子暗暗的失望了:「哦……」   

  等到夜色深了,眾人各自散去休息。貓頭鷹也悄悄的回來了,嘴裡叼著一隻沒毛的小田鼠。無心在林子裡讓他幫忙抓野兔,可他見野兔和自己體積相仿,而且四肢有力,一腿能把自己蹬個跟頭,心中立刻生出了以和為貴的思想。趁著無心不注意,他扇著大翅膀悄悄溜了。   

  臊眉沓眼的擠進帳篷,他要把田鼠喂給白琉璃吃。無心不和他一般見識,把白琉璃從棉襖下襬抻出來放在火塘邊,他甩著閒話躺下了:「你啊,白長這麼大的個頭了。看著像只大雕似的,其實是個麻雀膽子。桃桃,過來睡覺。」   

  蘇桃枕著無心的胳膊躺下了,帳篷看著單薄,其實真能擋風,把火塘的熱量圈了個嚴實。無心用手背蹭了蹭她的臉蛋,發現蘇桃的皮膚變粗糙了。   

  蘇桃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變化,但是沒太往心裡去。現在不是個以美為美的年頭,她也沒到很把姿色當回事的年齡。她吃了一頓烤肉和糖餅,現在躺在無心的身邊,已經滿足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一夜過後,半大孩子早早的來到帳篷前,等候無心出獵。無心沒有驚動蘇桃,自己在外面生火熱了飯盒裡的棒子面粥。呼嚕呼嚕的喝了幾口,他轉身鑽回帳篷說道:「桃桃,你睡吧,我走了。」   

  蘇桃睡眼惺忪的坐起來,嘴裡答應了一聲。   

  天氣越發冷了,餘下的半飯盒棒子面粥還放在帳篷外的石頭灶上。蘇桃出了帳篷,見周圍也沒有人,便端著個小水杯到帳篷後面刷牙。剛剛漱淨了嘴裡的牙膏沫子,她忽然聽到身後起了「哧溜哧溜」的聲音,像是有人正在自家門前吃喝。忽然想起了灶上的飯盒,她貼著帳篷慢慢的繞向前方。末了伸著腦袋一瞧,她大驚失色,只見一隻火紅火紅的大狐狸蹲在石頭灶前,正在偷喝自己的棒子面粥!   

  蘇桃傻了眼——如果偷粥的是只灰狼,她或許能更有主意,直接撒腿逃跑;可狐狸到底值不值得一怕,她含含糊糊的不能確定。眼看攙著油和糖的棒子面粥越來越少了,她心中一急,彎腰把一隻手從帆布帳篷的下方往裡伸,手指頭在地上劃了幾下,她摸索著先抓住了一隻爪子,正是貓頭鷹蹲在角落裡睡大覺。放開爪子繼續摸,她再沒找到武器,於是縮回了手,就地撿起一根短粗的枯樹枝。躡手躡腳走近石頭灶,她吶喊一聲沖上前去,對著狐狸腦袋就是一棒。狐狸正在低頭喝粥,猝不及防挨了一下子,當即一嘴扎進飯盒。而蘇桃隨即放聲高喊:「快來人哪!有狐狸呀!」   

  狐狸把頭一抬,棒子面粥順著嘴邊的鬍子往下滴答。對著蘇桃一呲牙,它正要做出惡行惡相,不料附近村民已經聞聲而來。狐狸最是狡猾,見狀不妙,它扭頭便逃,三步兩步的竄進林子裡不見了。  

  這回村子裡的偷雞案可以馬馬虎虎的告破了。被人看見的是一隻狐狸,沒被人看見的,不知還有幾隻。一大群狐狸進了村,雞鴨可不是要遭殃?   

  蘇桃撅著嘴去刷飯盒——甜甜的棒子面粥,無心都沒捨得多喝,專給她留著的,結果一眼沒照顧到,全便宜狐狸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26
第一百八十八章、傻狐狸精

  半大孩子亦步亦趨的跟著無心進了林子,滿擬著能學幾手做套下絆挖陷阱的巧本事,不料無心走獸似的埋伏在草叢裡,竟然是手嘴並用的生擒活捉,比野物還野。半大孩子沒見過他這麼快的身手,緊趕慢趕的攆著他跑,差點跑丟了一隻棉鞋。

  最後到了中午時分,無心扛著一根粗樹枝走出了林子,樹枝一端削尖了,血淋淋的插著三隻大肥兔子。半大孩子白白浪費了一上午的時間和體力,肚裡的窩頭消耗得絲毫不剩。眼巴巴的望著無心的獵物,他把一根髒兮兮的手指頭塞進了嘴裡。

  無心頭也不回的叫了他的名字:「小全,想不想吃兔子肉?」  

  小全累得氣息都弱了,垂涎三尺的低聲答道:「想唄!」  

  無心回頭對他詭譎一笑:「你家不是有干黃花菜嗎?拿黃花菜換。」

  小全嚥了口唾沫:「我媽不能讓我拿。」

  無心轉向了前方:「那沒辦法,我回家吃我的兔子肉,你回家吃你的黃花菜吧!」  

  小全苦著一張臉,賴唧唧的尾隨著他,知道自己想吃兔子肉的話,必須得冒險回家偷黃花菜,可他只想吃肉,不想偷菜。不知不覺跟到了小帳篷前,他一看到蘇桃正在帳篷外面干雜活,立刻正了正眉目神情——在無心面前他是個小孩,在蘇桃面前,他不由自主的想要做出小男子漢的模樣了。

  他不再糾纏無心,悄無聲息的往家走。而蘇桃完全沒有留意到他的存在,徑直跑到無心面前說道:「今天早上來了一條狐狸,偷喝咱們家的棒子面粥!」  

  此言一出,附近木刻楞開了門,走出一個面黃肌瘦的大媳婦:「狐狸最奸了,肯定是上次偷雞偷順了嘴,昨天夜裡就又進村了。無心,你那兔子是咋抓的?」

  無心一手扶著肩上的粗樹枝,一手叉著腰:「狐狸還喝棒子面粥?嫂子,兔子是我用手抓的。」  

  大媳婦十分驚訝:「用手抓的?那你這手得多快?」  

  無心一本正經的告訴她:「可快了。」

  無心不回來,蘇桃就覺得自己一個人沒有開伙做飯的必要,生生餓了大半天。無心快手快腳的烤了一小塊兔子肉給她,又問:「你說你是不是懶?我要是一天不回來,你就餓一整天?」

  蘇桃用牙齒撕著兔子肉,燙的嘶嘶吸氣:「我才不是懶呢!」

  無心動作嫻熟的扒下整張兔子皮,又把兔子開膛破肚清洗乾淨,切成小塊晾在石頭灶旁。附近的木刻楞又開門了,大媳婦伸出腦袋問道:「哎,無心,你那兔子肉是不是能用面換?」  

  無心大聲答道:「能!但是不要棒子面。」隨即他站起了身:「嫂子,你家有沒有用不上的鍋?有的話就借我一口,我給你一隻兔子,明年一開春我還把鍋還給你。」  

  大媳婦一聽,一扭身回了房,不過片刻的工夫,便拎出了一口小小的舊鐵鍋。把鐵鍋送到無心面前,大媳婦用海碗盛著滿滿一大碗兔子肉回家了。  

  大媳婦剛走,小全用衣襟兜著一大包黃花菜回來了,眼看大媳婦端走了一大碗粉紅的兔子肉,他嚇得連忙去問無心:「還有嗎?你沒全給她吧?」  

  無心一絲不苟的清點了黃花菜的數量,然後剁了半隻兔子給他。把小全打發走之後,他轉身對著蘇桃做了個鬼臉,又從衣兜裡掏出了三枚大鳥蛋對著她一晃:「怎麼吃?」  

  蘇桃想了一想,高興的答道:「做疙瘩湯吃吧!」

  蘇桃找出麵粉,張張羅羅的要給無心做午飯,然而剛一動手便顯出了人仰馬翻的趨勢。無心連忙強行接管了她的事業。慢慢的用水調開麵粉,因為麵粉太可貴,所以無心慢條斯理,幹得細緻,又問蘇桃:「看了狐狸怕不怕?」

  蘇桃在一旁泡黃花菜:「不怕,我還給了它一棒子,把它打跑了。」  

  無心問道:「貓頭鷹沒幫忙?」  

  蘇桃聽了,啼笑皆非:「它又不是看門狗,哪能幫我的忙?」

  無心罵了一句,意思是說貓頭鷹是個吃貨。貓頭鷹在帳篷裡似睡非睡,很偶然的聽到了無心的批評,當即嚇了一跳,六神無主的橫著挪來挪去,兩隻爪子抓不住地,差點向後摔了個仰面朝天。帳篷外面湧起了血腥氣,他想定是無心在對著野兔子們大開殺戒。戰戰兢兢的展了展翅膀,他決定先行逃走,等到風頭過了再回來。

  運足力氣一振翅膀,他平地起飛衝向帳篷簾子。不料一個腦袋剛剛見了天日,蹲在帳篷前的無心猛然回身出拳,口中同時大喝一聲:「哈!」  

  這一拳正好擊在了貓頭鷹的頭頂,貓頭鷹只覺一陣天翻地覆,待到他恢復清醒之時,外面石頭灶上的疙瘩湯已經開了鍋。麵湯嫩嘟嘟的一顫一顫,裡面煮著黃花菜和荷包鳥蛋。無心和蘇桃圍著石頭灶席地而坐,直接用勺子對著鍋吃。麵湯太燙了,兩人在冬日的太陽下面喝出了熱汗。最後無心嘆了一口氣:「舒服。」  

  蘇桃用勺子刮著鐵鍋:「還剩了一碗,晚上吃吧。」

  無心剛要說話,不料遠方忽有一人急急跑來,卻是前天早上污衊無心偷雞的漢子。那漢子生得五短三粗,本也有著幾分威武樣貌,然而此刻卻是舉止異常,夾著兩條腿一路扭得飛快,一路分花拂柳的就飄過來了。在距離小帳篷十步遠的地方站住了,這漢子伸出兩隻大巴掌做了個蘭花指,雙雙指向蘇桃,口中尖聲尖氣的開始大罵,語言極其下流。蘇桃端著一碗麵湯愣住了,無心也扭頭望向了他——望了沒有幾秒鐘,無心起身繞過石頭灶,彎腰一把摀住了蘇桃的耳朵,同時就聽漢子跳著腳的叫道:「你個不是人養的沒漢子要的小騷×,姑奶奶喝你一口棒子面粥還要挨打,媽的姑奶奶今天非扯腿撕了你不可!」

  周圍的木刻楞全開了門,有見多識廣的老人家開了口:「哎呀,你們聽這不是王木匠的聲音啊!王木匠這是怎麼了?」  

  無心緊緊的捂著蘇桃的耳朵,站在原地騰不出手。王木匠罵得太牙磣了,最老辣的潑婦聽了也要面紅耳赤。他不允許這些髒話往蘇桃的耳朵裡進,一句也不行,隻言片語也不行。

  一個小腳老太太拿著一隻大竹筐,東倒西歪的挪上去扣上了王木匠的腦袋。其餘人等一擁而上摁住了他,其中一個老頭子慌慌的從家裡拿來一根馬鞭子,掄圓了去抽王木匠頭上的竹筐,一邊抽一邊罵:「你個狐狸精,你偷吃的你還有理了?你給我滾,馬上滾,不滾打死你!」

  馬鞭子噼裡啪啦的抽在竹筐上,帶著呼呼的風聲,聽著頗有威懾力。王木匠漸漸的不掙紮了,然而腦袋在竹筐裡繼續哼哼唧唧的做女人呻吟。老頭子抽了一身的大汗,末了喘息著停了鞭子,詢問週遭眾人:「你們說咋辦?你們聽他剛才說的那話,他不就是讓早上那條大狐狸上身了嘛!」然後他轉向了蘇桃:「那個小丫頭,是不是你早上給了它一棒子?」  

  蘇桃還端著一碗麵湯,徹底傻了眼,並且依舊被無心捂著耳朵。無心替她答道:「沒錯,是我們打的。」

  王木匠的老婆此時聞聲趕來了,哭天搶地的撲向了無心:「你說你們招惹了狐狸精,怎麼就連累到了我家木匠?你們得救他,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和你們兩個小兔崽子沒完!」  

  無心沒理他,放開蘇桃走到人群之中,接過鞭子繼續去抽竹筐。一邊抽一邊又問:「誰是童子?快點脫了褲子對他撒尿!」

  眾人這時才想起童子尿的功效類似黑狗血。看熱鬧的大小男孩全擠上來了,又驚恐又興奮的解開褲子掏出傢伙,對著王木匠就開始撒尿。王木匠的老婆又不干了,趕上來對著無心的後背連捶帶打:「你個壞小子幹啥呢?你支使小犢子們往我家木匠身上撒尿?」

  無心頂住了她的攻擊,低頭問道:「王木匠,你清醒了沒有?清醒了就回答一聲!」

  王木匠的腦袋窩在竹筐裡,一絲兩氣的不出聲。無心拎著鞭子長嘆一聲:「唉,我聽說大糞也能闢邪!」

  此言一出,虛弱的王木匠立刻拚命掙出了一聲:「哎喲……我好些了……」

  旁邊的老頭子一挑大拇指:「還是人家小夥子陽氣足辦法多,你看,一下子就把狐狸精打跑了!」  

  王木匠的老婆扶起了一身臊的王木匠,嘟嘟囔囔的往家走。  

  王木匠一走,其餘觀眾也四散回家了。無心轉身走到蘇桃面前,低頭向她一笑:「沒事了。」  

  蘇桃站起了身,怯生生的問道:「無心,真有狐狸精嗎?」  

  無心微微俯下身,在她耳邊說道:「有我在呢,不怕。」

  蘇桃望著無心的眼睛,一時忽然不知應該從何問起。遲遲疑疑的垂下頭,她感覺自己是闖了大禍:「我早上不打它就好了……」她扁了扁嘴,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哭:「我不知道它那麼厲害……」

  無心摸了摸她的腦袋:「它厲害個屁!它除了罵街還會幹什麼?幾泡尿就把它澆跑了。這麼個東西,也值得你怕?我告訴你,妖精也是分出三六九等的,你看它那副慘樣,連棒子面粥都偷,混得還不如個盲流,它有什麼可怕的?」  

  蘇桃被他說的笑了,自己抬袖子一抹眼睛:「對啊,它還是本地狐狸精呢!」

  無心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它都不如我們的貓頭鷹體面。」

  蘇桃心服口服了,小聲嘀咕道:「貓頭鷹從來都不偷嘴,還給白琉璃捉小田鼠吃。無心,你以後別打它了,它多好啊。」

  無心立刻鑽進帳篷,抱著大貓頭鷹親了個嘴:「麼——啊!」  

  蘇桃掀簾子看見了,忍不住笑出了聲。而大貓頭鷹怔怔的縮著翅膀,以為無心要把自己吃掉了。

  下午太太平平的過了去,入夜之後,無心照例是帶著蘇桃在火塘邊睡覺。貓頭鷹則是徹底恢復了晝伏夜出的習性,溜出帳篷前去打獵。到了午夜時分,無心鑽出帳篷撒尿,忽見白琉璃脫離了蛇身,東張西望的懸在了自己面前。

  無心自顧自的打了個哈欠,然後輕聲說道:「白琉璃,今天中午你應該出手幫我。你把那個小狐狸精趕走,王木匠就不會驚動那麼多人了。」  

  白琉璃心不在焉的答道:「那狐狸精像個傻瓜一樣,我對它沒有興趣。」

  無心繫好了褲子:「這地方太荒涼,我在林子裡面總能感覺到妖氣,真怕小狐狸精會引來大狐狸精。白琉璃你不要飄了,你回到我這裡來睡覺。這地方可沒有人武鬥給你看,你飄也白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26
第一百八十九章、狐狸要報仇

  深山老林的偏僻村莊裡,鬼狐精怪的故事最多。要是放到過去,找個跳大神的禳治禳治也就罷了,幾乎不算了不得的大事。如今王木匠既然已經恢復正常,村民又聯想起了狐狸精的所作所為,不由得將其當成一段笑談,並不十分恐慌。   

  無心等了幾天,不見狐狸精前來報仇,便略略的放了心。將這些日子積攢的灰鼠皮野兔皮用草木灰燒了燒,他潦潦草草的熟了一堆皮子。粗枝大葉的用針線把皮子連綴成一大張,他用它圍了帳篷。這是他在大興安嶺向當地的通古斯人學得的方法,通古斯人的帳篷披上一層獸皮,冬天就可以不懼風雪了。  

  餘下還有幾張皮子,被他東拼西湊的做成了一張褥子。反正開春之後還是要走的,他和蘇桃都無意去認真的建設家園。夜裡兩人躺在火塘邊的獸皮上,蘇桃枕著無心的手臂,仰面朝天的去看星星。細雪通過帳篷頂端的圓孔飄下來,融化在了火塘上方的溫暖空氣中。無心的聲音低低的響在耳邊,是他在給她講故事。故事裡面全都是山魈鬼魅,正配合著外面鬼哭狼嚎的風聲。白琉璃從無心的領口中探出了腦袋,跟著蘇桃一起聽。  

  「最後,那位了不起的大法師在勝利之後,就一個人下山去了。」他的氣息輕輕撲上了蘇桃的面頰,微弱的斷斷續續著。

  蘇桃好奇的扭頭看他:「大法師去哪裡了?」  

  無心想了想,然後告訴她:「我也不知道,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  

  蘇桃從他的黑眼睛裡看到了火塘中暗紅的光。他的眼睛真亮,閃爍了映在他眼中的光芒。她出了神,一直盯著他看,直到他抬手拂開了她臉上的凌亂碎髮。  

  「明天燒壺熱水,給你洗洗頭髮。」無心忽然說。  

  蘇桃輕聲開了口:「無心,你對我真好。」

  白琉璃登時來了精神,睜著兩隻黑豆眼睛拼了命的傾聽。然而無心並沒有順著蘇桃的話頭說出甜言蜜語,只對她笑了笑:「故事講完了,你也睡吧。」  

  蘇桃心滿意足,果然轉身背對著無心睡了。無心看著她那一頭快要凝結成片的亂發,心裡很不得勁,決定明天無論如何都要讓蘇桃搞一搞個人衛生。野人般的生活會很快讓蘇桃也變成野人,因為蘇桃還小,而且是個隨遇而安的性子。   

  一夜無話,到了翌日天明,無心果然跑去附近的小河邊拎回了帶著冰碴的冷水,又到鄰居家借了幾隻大盆。他守著石頭灶在外面用鍋燒水,燒到燙了就倒進大盆裡,把簾子掀開一線,他把大盆推進帳篷。帳篷裡面瀰漫著溫暖的水汽,夾雜著香皂的芬芳。小全袖著雙手溜躂過來了,一看無心蹲在外面瘋狂燒水,便是莫名其妙:「哥,你渴啦?」  

  無心滿面塵灰煙火色:「我給你嫂子燒水洗澡呢——你離帳篷遠點兒。」

  小全聽了,頓時有點兒不好意思:「水夠用嗎?我幫你到河邊再拎一桶回來?」  

  無心立刻把桶遞給了他:「好兄弟,辛苦你了。」

  說完這話,他把手伸到棉襖裡抓了抓癢,忽然發現懷裡的白琉璃不見了。自從入冬開始,這白琉璃是從早到晚的貼在他胸前取暖,從來沒幹過不告而別的事情。東尋西找的低頭看了兩圈,末了他在簾子一角下面,發現了一條細細的白尾巴尖。   

  無心不動聲色的捏住他的尾巴,慢慢的向外抻。直到把白琉璃徹底拽出帳篷了,無心將他重新往懷裡一塞,一邊捅火一邊低聲問道:「白琉璃,你老人家看什麼呢?」  

  未等白琉璃回答,無心下意識的抬了頭,發現貓頭鷹不知何時回了來,竟然無聲無息的落在帳篷頂上,也正低頭向內窺視。  

  無心長長的吹了一聲口哨,感覺自己十分端莊高潔。

  蘇桃在帳篷裡大動干戈,費了許多力氣,終於把自己收拾出了本來面目。坐在火塘邊晾著頭髮,她正要細細享受這難得的一刻清爽,不料無心撿了許多麻雀糞回來,直接就要往她臉上塗抹。她嚇得大叫一聲,轉身要逃。可無心連兔子都抓得住,何況一個她?小孩子似的被無心橫著抱了,她瞪大眼睛呀呀叫著,眼看無心把一指頭麻雀糞蹭上了自己的臉蛋。五官瞬間全皺到一起去了,她齜牙咧嘴的在無心懷裡扭來扭去,緊閉雙眼不肯面對現實。   

  無心雷厲風行,飛快的用麻雀糞敷了她的手和臉。片刻之後他放了手,用水為她洗淨了手臉。

  「麻雀糞嘛,又不算髒。」他安慰蘇桃:「我們現在弄不到雪花膏,只好拿麻雀糞對付著用了。」

  蘇桃縮在角落裡,自己摸著手背和面頰,感覺皮膚是比先前柔潤滑溜了許多。冬季寒冷乾燥的山風已經快把她的面孔吹出一層硬殼,手背也像乾旱土地一樣粗糙的皸裂了。頗為好奇的觀察著無心的一舉一動,她想無心真的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手托著下巴走了神,她又想起剛才無心只用一條手臂便箍住了自己的身體,真是力大無窮。

  蘇桃花了整整一上午的時間浮想聯翩,直到無心把勺子塞進了她的手裡,她才意識到要吃午飯了。  

  兩人喝了一肚子肉粥之後,無心照例是出門打獵,順路收集更多的麻雀糞來保護蘇桃的臉蛋。

  扛著一根削尖了的樺樹枝,他一個人慢慢的往林子深處走。忽見一隻野兔在荒草叢中一閃,他立刻四腳著地俯下了身。正是蓄勢待發之際,不遠處的一棵老樹後面,突然響起了一聲細細的呻吟。

  無心覓聲望去,林中地勢不平,荒草長得亂七八糟,他依稀只見老樹後面活動著一團白影。猶猶豫豫的起了身,他一言不發的慢慢走向老樹,想要探個究竟。  

  及至將要靠近老樹了,一張白生生的面孔忽然從樹後伸了出來。面孔打著劉海挽著髮髻,正是個舊式小媳婦的模樣,而且還是個楚楚可憐的漂亮小媳婦,只是兩道細眉蹙起,是個痛苦的神情。對著無心看了一眼,小媳婦開了口:「大哥救命,我剛扭傷了腳,現在疼得一動都動不得了。」   

  無心笑嘻嘻的繞到了她的面前,在一米遠外穩穩當當的蹲下了:「你怎麼扭的?」  

  小媳婦斜斜的伸出一隻雪白的小手:「就在那邊的草窩子裡,我是一個不留神踩空了,噯喲,可疼死我了。」  

  無心又問:「扭了你哪只腳?」

  小媳婦向下一努嘴:「喏,左腳。」

  無心上下打量著小媳婦,見她穿著一身乾乾淨淨的白布褲襖,眉目之間頗有幾分動人的姿色。對著小媳婦點了點頭,他笑眯眯的站起了身:「我知道了,再會。」   

  話音落下,他轉身要走。小媳婦一見,登時急了:「單是知道有什麼用呀,大哥,你得救我。你不救我,我非在林子裡凍死不可。」  

  無心在她面前又蹲下了,慢條斯理的問道:「我怎麼救你?」

  小媳婦抿嘴一笑:「你背我走。」

  無心一歪腦袋,唱歌似的答道:「我可不捨得費力氣,背你走多累!」  

  小媳婦抬手作勢對他一打:「你個小氣鬼,大冷的天氣,你權當是背張人肉褥子了。」  

  無心掏了掏耳朵:「就算你是褥子,也輪不到我睡。」

  小媳婦向他一擠眼睛:「不要臉的,有本事你也搶著睡一覺。」  

  無心露出一臉傻相,對著她眨巴眼睛:「可我現在一點兒也不困,我今天早上剛睡醒。」

  小媳婦格格笑了:「臭小子,你裝什麼傻?」

  無心一立眉毛:「好哇!你敢說我傻?我今天饒不了你!」

  話音落下,他沖上去一手抓住小媳婦的衣領,另一隻手高高舉起,一鼓作氣連扇了對方十幾個大嘴巴,把小媳婦的腦袋抽成了撥浪鼓。小媳婦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了,當即開始掙扎。抬起雙手擋住無心的大巴掌,她對著無心一張嘴,「呼」的噴出一團青霧。而無心當即還擊,力道很足的「呸」了一聲,把一口唾沫直啐到了對方臉上。

  小媳婦氣得目眥欲裂,張大嘴巴不換氣的往外噴霧,無心則是接二連三的大啐不止。兩人如此對戰片刻,很快一起累得口乾舌燥。小媳婦不住的做深呼吸,無心也是左看右看,想要找口雪來潤喉。雙方正是對峙之時,小媳婦忽然向後一仰頭,換了個角度審視無心,同時口中做狐狸叫:「嗷?我怎麼看你有一點眼熟?」

  無心依然緊抓著她的領口:「妖精,少和我套近乎!信不信我對你先姦後殺再燒烤?」  

  小媳婦大叫一聲:「操!這句話也很耳熟,莫非你是……」  

  無心緊盯著她:「我是誰?」

  小媳婦的嗓門降了一個調子:「莫非你是……無心?」  

  無心嚇了一跳:「你怎麼認識我?」

  小媳婦當胸給了他一拳:「乾隆年間你愛過我,你全忘了?」   

  無心影影綽綽的想起了一點皮毛,但是心驚肉跳,寧願自己沒想起來:「兩百年前的事情你還記得?你這心胸也太不寬廣了!」   

  手中的領口忽然一鬆,一隻白毛紅眼的大狐狸從襖褲中竄了出來,從天而降撲倒無心:「你他娘的少說風涼話!你敢說你不認識我?」

  無心躺在地上,硬著頭皮答道:「我好像是……認識你……一點點。」

  大白狐狸一爪子摁住他的喉嚨,張嘴說出流利的人話:「薄情寡義的東西,你敢說你只認識我一點點?」  

  無心非常瞭解對方的戰鬥力,所以一時反倒不敢妄動:「大白,你聽我說——」

  狐狸不聽:「兩百年前你還叫我小白,現在怎麼成大白了?」

  無心向她苦笑:「兩百年前我是在恭維你,你看你這身材,比狼狗都大,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是大白。大白,剛才我沒認出你,以為是個要害人的小狐狸精,就下了狠手。你要是生氣,我讓你打回來。打完之後你我就從此別過吧,你當你的妖,我做我的人。好不好?」

  狐狸從頭到尾扭成一股波浪:「不聽不聽不聽!兩百年前你不告而別,我還沒有跟你算總賬呢!」

  無心苦著臉看著她,心想這麼沉重的狐狸還要撒嬌,簡直快要壓扁自己了。

  與此同時,四周窸窸窣窣的起了響聲,五六隻大大小小的紅狐狸從林子深處跑了出來,各自乖乖的圍坐在了周圍,一副徒子徒孫的乖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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