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鬼怪] 無心法師 作者:尼羅(全文完)

 
BloomCaVod 2017-12-6 19:17:0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9 84753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30
第二百章、交鋒   

  兩張單人床相對著靠牆放了,一張床上坐著無心,另一張床上坐著蘇桃。牆壁和床頭欄杆構成了角落,正能讓蘇桃舒舒服服的嵌在角裡,紋絲不動的在床上坐出個坑。她是個安靜性子,裝聾作啞以柔克剛是她的天分。她披頭散髮的垂著腦袋,目光隔著濕頭髮向外一掃一掃,倒要看看無心作何反應。

  房內開著電燈,招來了一紗窗的大小蚊蟲。紗窗半新不舊,並不能做到嚴絲合縫,於是無心走去關了電燈,只要窗外路燈的一點光明。黑黢黢的站在地上,在蘇桃的眼角余光中,他成了個怯生生的大影子,欲言又止,欲走又停。  

  蘇桃眨了眨眼睛,把前因後果來龍去脈重想了一遍,想到最後還是很坦然、很硬氣:你還知道怯呀?你還知道不好意思呀?我還以為你要理直氣壯到底呢!都說好了的,都約定了的,你說不算就不算了?你說推翻就推翻了?反正我不同意,我不干。我也是經過風見過雨的人了,我不是傻瓜。你要替我做主嗎?我不聽!  

  她越想越對,有理到了委屈的程度。壓下一波淚水,她無聲的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心平氣和的放鬆身體,踏踏實實的窩進了角落中。她不是急性子人,必要的話,她可以開展持久戰。  

  與此同時,無心像只心虛的貓狗一樣,躡手躡腳的走到了她的床前。

  「桃桃啊。」他俯下身,嗓子還是啞的:「你聽我說——」

  不等他講出下文,蘇桃直接從濕頭髮後面啐出三個字:「我不去!」

  無心雙手撐在床上,面孔距離蘇桃已經很近。心力交瘁的低下頭,他掙命似的發出聲音:「桃桃,你應該去。你現在還小,不把流浪當成一回事,等你將來長大了,你會——」

  蘇桃根本不想領教他的高論,直接躲在濕頭髮後面放冷箭:「就不去!」   

  無心閉了眼睛,感覺自己的力氣正隨著語言向外流失。再說下去,他真能把自己活活說死:「桃桃,我都不知道今年冬天帶你到哪裡過冬。」  

  蘇桃沉默了一瞬,末了答道:「我不怕冷。去年冬天能過,今年冬天一定也能過。」

  無心的腦袋垂到極致,留給蘇桃一副端端正正的肩膀和一後腦勺茸茸的短頭髮:「桃桃,當了兵,你就有了合法的身份,你就再也不必怕人了。」  

  蘇桃盯著他,聲音幾乎堪稱冷酷:「我誰也不怕。」  

  無心的手臂開始打顫,是終於撐不住了的模樣。如果時光倒退幾十年,除非蘇桃自己願意,否則誰也別想從他懷裡搶走她。因為憑著他的小本事,他總能讓蘇桃安安然然的活過一生,他總能對得起她一世的年華。  

  可現在不行了,他沒有戶口,沒有工作。在當今這個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大時代裡,他到了哪裡都是異類,到了哪裡都是行蹤不定、來歷不明。  

  流浪的日子,十天半月好混,一年半載也好混,一輩子,不好混。

  撩起沉重的眼皮向前看,他看蘇桃青春正盛,是一株含苞待放的花,太鮮豔了,太美麗了。所以他得給她找一處安身的溫室,他不能讓她再生凍瘡和蝨子。  

  慢慢轉身坐到床上,他向後退到蘇桃身邊。靠著牆壁仰起頭,他長長的嘆出了一口氣:「你必須去。」

  蘇桃冷笑一聲,表示自己根本不拿無心的話當話聽。

  無心把臉轉向了她,忽然不耐煩了:「笑什麼笑?難道你還真想當一輩子盲流?」  

  他一變臉,蘇桃也睜大眼睛抬起了頭,萬沒想到他會捨得對自己發火。兩人虎視眈眈的對望片刻,無心伸手一拎她的衣領,壓低聲音逼問道:「你看看你每天穿的都是什麼?你再想想你每天吃的都是什麼?我沒本事,養不活你,什麼都給不了你。你真跟我過一輩子,死了你都閉不上眼!桃桃,你別對我上心,沒有用,不值得!」  

  蘇桃猛的一晃肩膀,從他手中扯出了襯衫領子。襯衫還是去年穿過的,沒型沒款沒顏色,和「美」有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抬手一撩滴著水珠的劉海,她把臉扭向紗窗。氣息顫悠悠的在鼻端打了個轉兒,她從牙關之中擠出了含糊的一句話。   

  無心沒聽清楚,於是靠近了她問道:「你說什麼?」

  蘇桃不看他,對著一紗窗的蚊蟲蛾子開了口,聲音夾了眼淚伴了哭腔:「當初都定好了的……」   

  她用手背狠狠的一抹眼睛,咬牙切齒涕淚橫流:「總在一起,不分開,都定好了的,還帶反悔的?」

  她不會嚎啕,再氣憤再傷心也是喃喃自語,是誰愛聽誰聽的架勢:「我沒反悔,你先反悔了?你比我大了好幾歲,還說話不算數?說好了的,說了好幾遍,原來都是假話?」  

  她的眼淚迅速洶湧了,開始吭哧吭哧的又抽泣又哽咽,面紅耳赤的對著滿窗夏蟲控訴:「苦不苦的我自己知道,你說苦就苦了?好端端的,非得讓我當兵,不當還不行,憑什麼啊?我不當,就不當。你愛當你當去,反正我不當。」  

  白琉璃無聲無息的游上了床,盤到了蘇桃的大腿上。蘇桃伸手攏著他,誰也不看,只對著紗窗流淚。什麼叫做「沒有用」、「不值得」?無心說話太傷人心了。  

  無心抱著小腿,把下巴抵上了膝蓋。太累了,他連花言巧語都說不動了。抬手攬住蘇桃的肩膀,他要把人往自己懷裡摟。第一下沒摟動,第二下摟動了,他用袖子去擦對方滾熱的眼淚。蘇桃在他懷中抽抽搭搭,天大的委屈,委屈透了。歪著腦袋枕上無心的膝蓋,隔著一層舊褲子,膝蓋骨頭的形狀清清楚楚,硌得她太陽穴疼。無心真瘦,平時只看他東跑西顛活力無限,蘇桃忽然發現其實他吃的不足喝的不足,所有的好吃好喝都被他填到自己嘴裡去了。  

  蘇桃一閉眼睛,眼淚又來了。

  無心彎了腰,像條蛇也像隻鳥,把蘇桃捲著罩著護到懷裡,面頰蹭過蘇桃半乾的頭髮,頭髮蓬鬆松的又厚又密,沒有洗髮膏,有香皂用香皂,有肥皂用肥皂,實在是什麼都沒有了,火鹼也行——這麼好的頭髮,給它用火鹼!   

  無心不再說話了,雙臂環住蘇桃,他使勁的摟她抱她勒她,勒得她有了進氣沒出氣,勒得她斷了骨頭連著筋。她是他偶然遇到的一線春光,她是他眼中花一樣的小姑娘。他捨得讓她去當兵?他捨得讓她一個人出去闖世界?他捨不得,他最捨不得,可是這話,他沒法說。  

  兩個人一起側身一倒,成了個相擁的姿態,雙方的胳膊腿兒都嵌得合適極了,蘇桃的腦袋正落在他的臂彎裡。他輕輕的拍著對方的後背,低低的一句話讓他說得聲嘶力竭老氣橫秋:「桃桃,睡吧,有話明天再說。」

  蘇桃沒吭聲,把一張熱氣騰騰的面孔埋進了他的胸膛。  

  一覺醒來,天光大亮。蘇桃腫著眼睛坐起身,發現無心已經出門買了油條豆漿回來。白琉璃盤在對面床上,一雙黑豆眼睛定定的望著她。貓頭鷹照例是蹲在角落裡,灰撲撲的像一截矮木樁子。

  她揉著眼睛往窗前的小桌上看,發現豆漿裡面居然加了打散的雞蛋花和紅糖,簡直稠成了粥。這時房門一開,無心端著水杯和牙具走了進來。   

  「來。」他嬉皮笑臉的開了口:「先刷牙,然後趁熱吃油條。油條是用香油炸的,現在還脆著呢!」

  蘇桃從他手裡接過擠好了牙膏的牙刷,心中有些恍惚。無心看起來太若無其事了,讓她感覺昨夜的交鋒不過是一場夢。無心把水杯也遞給了她,順手從床底下拉出了一隻大痰盂。在她低頭對著痰盂刷牙時,他又出去一趟,把濕毛巾也擰回來了。

  蘇桃擦過了臉,自己下床在桌前坐了。拿起一根油條咬了一口,她嘗出了好滋味,立刻回頭去看無心:「你吃了嗎?」   

  無心走到床邊坐下,緊挨著桌子答道:「吃了。」  

  蘇桃現在不大相信他,捏著油條又問:「真吃了?」  

  無心笑了:「真吃了,在樓下的油條攤子上吃的,豆漿也喝過了。」  

  話音落下,他對著蘇桃一掀身上的單衣,向對方展示自己的白肚皮。蘇桃用手背又在他的胃部輕輕摁了一下,摁過之後心裡有了數,知道他肚子裡是真有食。   

  收回手喝了一口熱豆漿,蘇桃燙得一伸舌頭。豆漿太甜了,內容太豐富了,讓她不假思索的感到了痛心:「加雞蛋和糖不得多花錢嗎?日子不過啦?」   

  無心坐在一片明媚的陽光裡,半張面孔被陽光照耀得要透明了。美滋滋的對著蘇桃一笑,他開口說道:「等你當了兵,咱們的日子就好過了。」   

  蘇桃一愣,舌頭上的甜味立刻消失無蹤。原來持久戰並未結束,她怒髮衝冠的想,他還想用糖衣炮彈哄我呢!  

  「誰說我要當兵了?」她粉嘟嘟的臉蛋瞬間冷成了蒼白:「誰要當兵你找誰去!我不是兵,我是盲流。我沒家沒錢,我也吃不起豆漿油條。」   

  無心還是笑,笑出了一副沒臉沒皮的孩子相:「桃桃,昨晚的話我還沒說完呢,你一哭,嚇得我把下文都忘了。今天你給我一點兒時間,聽聽我的話到底有理沒理,好不好?」  

  蘇桃聽他換了口風,和昨夜那副死氣活樣的德行大不一樣,便起了好奇:「你說。」

  無心清了清喉嚨,又下意識的伸手抻過了白琉璃的尾巴尖捏來捏去:「桃桃,我是這麼想的,憑著你現在的身份,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參軍。昨天你那個田叔叔告訴我了,說是從軍隊裡出來的人都會有戶口和工作,而且還是好工作。桃桃,你自己說,是工作好,還是流浪好?」  

  蘇桃不理他的話茬,直接問道:「那你呢?我去參軍了,你怎麼辦?你幹什麼?」

  無心答道:「我?我一個人總不會餓死。你到哪裡當兵,我就到哪裡生活。你能出軍營,我就和你見面;你出不了軍營,我也給你寫信。等到將來你退伍了,要是不嫌棄我的話,我還跟著你。」  

  蘇桃因為從不在他面前藏奸,所以此刻聽他說得有鼻子有眼,腦筋不由得有些不夠用:「真的假的?」  

  無心一點頭:「我沒戶口沒工作,誰要我誰吃虧,我騙你幹什麼?」

  蘇桃想了又想,沒想出頭緒,可心中像是鬆快了一些似的,讓她能夠低頭喝下一口熱豆漿了:「那你怎麼不和我一起去參軍呢?聽田叔叔的意思,他肯定是能幫忙的。」  

  無心大搖其頭:「我不干。我自由慣了,受不了約束。就算進了軍隊,不出一個月我也得當逃兵。」   

  蘇桃開始咬起了油條:「那咱們都不當兵,咱們下鄉去那個什麼兵團吧!在兵團裡不就是干活嗎?我想幹活的地方,紀律肯定不會太嚴。你看小丁貓和顧基不是說請假就請假了?」  

  無心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桃桃,饒了我吧,我一不想當兵,二不想種地,我懶啊!你要是真心對我好,就乖乖的快去參軍。我還指望著你以後有了出息給我養老呢!」  

  蘇桃不置可否的連吃帶喝,熱得滿頭大汗。無心眼巴巴的看著她,不知道她會給自己一個什麼樣的答案。白琉璃長長的癱在床上,頗為痛苦的一吐信子——尾巴快被無心揪斷了!  

  蘇桃喝光了最後一口豆漿,然後放下大碗一抹嘴,頂著一鼻尖汗珠告訴無心:「要不然,咱們還是一起下鄉吧?北大荒是不是和長白山差不多?也有松鼠和狐狸吧?」  

  無心聽聞此言,一拍大腿:「桃桃,你怎麼又說回來了?我剛才的話全白講了?」  

  蘇桃舔了舔嘴唇,嘴唇都是甜的:「無心,只要我們能夠常見面,幹農活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無心把頭一低:「不!」

  蘇桃嘆了口氣:「你好懶啊!」  

  端起大碗舔下碗邊的一片蛋花,蘇桃向他發出了最後通牒:「一會兒我就去找田叔叔,問問兵團到底怎麼樣,如果條件不是很差的話,我們就下鄉去。當兵得當好幾年呢,我不願意和外人在一起過集體生活。」   

  無心快要哭了:「下鄉不也是要過集體生活嗎?難道你以為到了北大荒,我們還能搭座帳篷繼續過小日子?」   

  蘇桃忙忙碌碌的開始梳頭:「白天干完了活,晚上見一面也是好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30
第二百零一章、前途

  蘇桃忽然來了精神頭,豆漿油條在她的肚子裡轉化成了勇氣與力量,她牽羊似的牽著無心往外走,一直走到了田叔叔所在的招待所。無心被她牽成了個別彆扭扭的小男孩,走一步退兩步,從頭到腳全透著不情願,又不敢實說內情——怎麼說?說什麼?想要嚇唬小姑娘嗎?

  及至見到了田叔叔,蘇桃的氣焰略微有所低落,但是字字句句咬得清楚,是只口齒伶俐的大蚊子。現在蘇家除了蘇桃之外,其餘人等已經基本死絕,老田對蘇桃的提攜照顧因為不求回報,所以格外顯出了一種純粹的赤誠。蘇桃問一他答一,呲著虎牙心平氣和,還給她抓了一把奶糖。蘇桃接了奶糖,一直用雙手捧著不肯放,等到把話說盡了,她彬彬有禮的起身告辭,順便把奶糖全塞進了自己的衣兜裡。

  一出招待所的大門,她歡天喜地的高興了:「無心,你聽見沒有?到了兵團還有工資呢,一個月三十二塊錢!」

  無心沒言語,從她的口袋裡掏出一顆奶糖剝糖紙。蘇桃又扯了扯他的衣袖:「去兵團不比去農村當農民強?雖然都是干活,可兵團戰士聽著更好聽呀!」

  無心把奶糖塞進嘴裡,因為蘇桃滿嘴都是理,所以他簡直不知從哪裡開始反駁:「冬天能凍死你。」

  蘇桃連吃奶糖的心思都沒有了,一肚子的話是非說不可:「我又不傻。我自己不想凍死,誰還能把我綁在外面?正好田叔叔肯幫忙,我們辦不出的手續,他全能幫我們辦。」

  奶糖粘在了無心的牙齒上,讓他很不自在的舔來舔去:「聽說還得體檢,萬一我體檢不合格……」

  蘇桃氣得打了他一下:「人家有肺病腎病的都照樣下鄉了,你能有什麼不合格的?」

  無心把雙臂環抱在胸前,愁眉苦臉的嚥下了奶糖。真是小看蘇桃了,他想,小丫頭原來是茶壺煮餃子,心裡很有數,平時不說而已。一夜一天之中她對自己圍追堵截,自己現在除非耍橫使蠻,否則完全不是她的對手。

  無心不能對著蘇桃耍橫使蠻。唉聲嘆氣的過了一天,翌日上午他們從田叔叔手中得到兩張表格,坐上了吉普車前往醫院接受體檢——現在他們要什麼沒什麼,連戶口都不知所蹤,自己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先體檢了。

  醫院位於市中心,距離招待所並不遠,還沒等吉普車開出速度,已經到了目的地。醫院裡面十分熱鬧,長長的學生隊伍從樓裡排到樓外,尾巴快要甩到醫院大門口,人人手中都有表格,正是一大隊接受體檢的青年學生。學生們的表情有喜有憂,以喜居多。開車的司機沿著隊伍來回走了一趟,末了見縫插針,把無心和蘇桃塞進了隊伍中央,好讓他們少等一陣子。蘇桃捏著表格,回頭對無心說:「你看,樓裡面是分成男女兩隊的,咱們還不能在一處體檢。」

  話音落下,她格外留意的看了看無心的面孔:「你怎麼了?」

  無心的臉白到泛青,陰森森的沒熱氣,眼皮薄成了半透明,兩隻黑眼珠子在薄眼皮下光芒閃爍:「我……桃桃,你說體檢到底都檢查什麼?」

  蘇桃小聲答道:「可簡單了,就是聽聽心肺,走個手續。」

  無心還要繼續詢問,可是後面有人不耐煩的推了他一下,他抬頭向前一看,才知道隊伍向前移動,自己也要進樓了。

  樓是老樓,暗沉沉的沒有生機,並且瀰漫著強烈的消毒水味。體檢果然只是一場形式,無心排在男生隊伍裡,緩緩穿越一間空蕩蕩的大辦公室,前門進後門出。辦公室裡擺著幾張辦公桌和幾隻體重秤。醫生坐在辦公桌後,潦草的在體檢表上大寫草書。

  無心心驚膽顫的尾隨在一名高大青年身後,按照順序遞上表格,張大嘴巴讓醫生看了自己的牙齒舌頭嗓子眼。在體重秤上站了一秒鐘之後下了來,他坐到了一張辦公桌旁。神情倦怠的老大夫把聽診器往他胸前一貼,傾聽片刻之後出了聲:「聽診器壞了?」

  沒人回應老大夫,於是他轉而把聽診器摁上了自己的胸膛。兩道花白的眉毛皺了皺,老大夫自言自語:「沒壞呀!」

  然後他一抬頭,發現面前的椅子空了,一張填了一半的體檢表還留在他手邊的桌面上。

  蘇桃在女生的隊伍中走得腳不沾地,一轉眼的工夫就拿著體檢表出了樓。在樓前的一棵老樹下,她找到了無心。上下將無心打量了一番,她開口問道:「你的體檢表呢?」

  無心低下了頭:「桃桃,我們不去兵團。」

  蘇桃怔了怔,隨即猛然一甩手中的體檢表,當眾把嗓音拔了個尖:「都說好了的,你又反悔!」

  無心面無表情,淡定的像是故意要氣人:「不去兵團。既然能當真正的兵,幹嘛還要去兵團種地?桃桃,你聽我的,去當兵。」

  蘇桃把手裡的體檢表一下一下甩得嘩嘩作響,恨不能把無心一併甩到萬里之外:「無心,你真討厭!你就知道落戶口找工作,別的什麼都不想!」

  無心像塊乾乾淨淨的頑石,在樹下站得十分安然:「你要是有了戶口工作,我的確是什麼都不用想了。」

  蘇桃本來懷著一團火苗般的熱情,結果無端的被無心兜頭潑了一桶冷水,大夏天的,她冷成了個透心涼。把體檢表狠狠的揉成一團,她真想再也不理他了。

  無心和蘇桃沒有再坐吉普車。在步行回旅社的路上,無心給蘇桃買了一根奶油雪糕。雪糕快要湊上蘇桃的鼻子尖了,蘇桃只裝看不見。天熱,雪糕眼看著在融化,濃郁奶汁滴滴答答的往下流。無心伸舌頭舔了一口,然後告訴蘇桃:「再不吃就化沒了。」

  然後他又舔一口,把勉強還算完整的雪糕往蘇桃手裡塞。蘇桃松著手指頭不肯接,無心便笑著逗她:「怎麼不要?嫌我舔了兩口?」

  蘇桃快要被他氣死了,望著前方硬是不出聲。

  無心連陪小心帶陪笑:「桃桃,別生氣了。你我至多分開兩三年,再說你在軍營裡,我在軍營外,離得又不算遠。等你當完了兵,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到時候你有工作,我也能掙錢,我們找間小房住下,不怕人抓不怕人查,想吃什麼就吃,想穿什麼就穿。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好生活?是不是比到北大荒種地強?」

  蘇桃遲疑著接了雪糕,一口舔下去了小半根:「我發現……你可會騙人了。」

  無心把雙手揣進衣兜裡,扭頭對著她笑:「不相信我啦?」

  蘇桃沒言語,因為雪糕化得一塌糊塗,再不吃就吃不成了。

  蘇桃對無心言聽計從慣了,在無心面前,她始終是精明的有限——沒和無心耍過小心眼,如今讓她現耍,她耍不出。

  兵團是肯定不去了,她訕訕的回到了田叔叔面前,表示自己想要參軍。老田聽了,坦然的問道:「你當然是可以,但你的對象……」

  蘇桃垂頭嗡道:「他不想當兵。」

  此言一出,老田雖然是省卻瞭解釋的煩惱,但是心中卻也有些遺憾。如果無心真是狗皮膏藥一樣貼上他硬要參軍的話,他看在蘇桃的面子上,也是可以再想想辦法的。

  參軍自然也是要體檢的,而且是十分嚴格的體檢,相比之下,上次在醫院裡的體檢真是簡單成了胡鬧。大白天的,無心獨自留在旅社裡,數著時間等蘇桃歸來。抱著膝蓋蜷成一團,他直著眼睛長久的發呆。

  白琉璃在陽光不可及之處現了形。他依然保持著死後的形象,頭髮眉睫都帶著寒冷的水意。歪著腦袋湊到無心面前,他輕聲說道:「真的要讓桃桃走嗎?」

  無心微微的一點頭。

  白琉璃又道:「她走了,誰陪我睡覺?」

  無心氣若游絲的吐出一個字:「我。」

  白琉璃生前沒有領略過異性的風情,死後卻是明白了女子的好處。蘇桃是香的甜的,軟的綿的,偶爾慢吞吞賴唧唧,也別有一種趣味。想像著生活中再沒有了蘇桃,白琉璃一陣沮喪。

  「她像夏天的花,冬天的雪。」白琉璃字斟句酌的對無心說道:「她沒什麼用處,可是因為有了她,風景才好。」

  抬手作勢去拍無心的肩膀,他一本正經的下了命令:「不要讓她走。三個人過日子比較好,兩個人太無聊了。你這張老臉我看了幾十年,現在真是懶得再看。」

  無心一揮手:「那你就滾回山裡去!」

  話音落下,他身邊桌上的搪瓷杯子凌空飛起,開始在他的後腦勺上敲鼓。他一動不動的硬挺著,對於白琉璃是既不驅趕也不求饒。下意識中,他也認為自己是該疼一疼的。

  蘇桃天天出門,直奔走了一個禮拜,才算過了體檢一關。

  她在體檢當中一直是不大配合,暗暗的希望自己會被淘汰下去,可誰知道她竟會有那麼標準的身高和體重,那麼結實的骨骼和皮肉——憑著她的條件,上天入地都夠了!

  政審的事情她插不上手,只能住在旅社裡等消息。其實也不必等,因為田叔叔已經拍了胸膛做了保證,必能讓她穿上一身嶄新軍裝。

  蘇桃茫茫然的,有時候往遠了想,想到兩年三年之後,心裡有一點快樂;有時候想得近,想到兩月三月之後,又恨不能痛哭一場。

  無心既不回首往昔,也不展望未來,天天只是琢磨著給蘇桃弄點好吃的,一副「不過了」的氣派。蘇桃唉聲嘆氣的吃胖了,臉蛋白裡透紅的飽滿著,一雙眼睛也是黑白分明。她買了一條新手帕,天天把白琉璃擦成玉雕。白琉璃夜裡把腦袋擠到她的頸窩裡,蘇桃輕輕摸著他的脊樑,在黑暗中去問對面床上的無心:「蛇的壽命很長吧?」

  無心答道:「長。」

  蘇桃又問:「等我當完兵了,白娘子是不是就長成大蛇了?」

  無心受不了她的暢想,把臉埋在被窩裡答道:「是。」

  蘇桃又道:「我走了之後,你別欺負夜貓子。它通人性的,你總打它,它不傷心嗎?」

  無心在被窩裡喘氣,喘得像是在哭:「嗯。」

  蘇桃不問了,噙著眼淚看窗外星月流轉。看著看著,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也過去了,到了第三個月,這一年的冬季徵兵正式開始,老田也把她又帶了出去。這時她已經從田叔叔那裡得到了全新的身份,混在大批應徵入伍的青年男女之中,她把先前走過的步驟重新又走一遍,然後順順利利的得到了一張入伍通知書。拿著入伍通知書,她知道除非有人翻屍倒骨的去刨她的祖墳,否則任誰也挑不出她的問題了。她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已經成了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士。

  拿到入伍通知書之後不久,她又得到了一身新軍裝。軍裝尺寸正好,無心第一次看她穿正合身的衣服,單是一個合身就讓她好看了許多。鼓著腮幫子站在無心面前,她囁嚅著說道:「田叔叔說今年入伍時間早,下個禮拜他就要帶我走了。」

  無心說不出別的話來,彎腰為蘇桃抻了抻軍裝下襬,他沒話找話的問道:「用不用再剪一次頭髮?去理髮店,讓人剪得好看一點兒。」

  蘇桃把臉一扭,嘟嘟囔囔:「花那錢幹什麼?進了軍隊會有人給免費剪的。」

  無心硬著頭皮扯閒話:「別給你剪成禿小子。」

  蘇桃垂下了頭,從喉嚨裡咕嚕出聲:「禿就禿吧,反正也沒人看。」

  無心苦笑了一下:「是,至少我是看不到了。」

  然後他微微彎腰,失控似的狠狠抱了蘇桃一下。蘇桃現在用洗髮膏洗頭髮了,頭髮香噴噴的又黑又亮。無心把鼻尖蹭進她的頭髮裡吸了一口氣,也說不出對她是怎樣的一種愛,總之她還沒離開他,他已經惦念的要死了。

  到了臨行前的最後一夜,蘇桃和無心擠在了一張小床上。旅社的暖氣燒得不好,夜裡尤其更涼。蘇桃像往常一樣背對著無心側身躺了,睜著眼睛不睡覺。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經和無心同床共枕了許久許久,並且下定決心要一輩子都在一起了,可是雙方居然連個嘴都沒親過。

  她從來沒想過要和無心親嘴,腦子里根本就沒有過那個念頭,然而此刻她擠擠蹭蹭的翻身面對了無心,發現無心也是同樣的沒有睡。

  隔著一層襯衫,她試試探探的抬手摸了摸無心的胸膛。這胸膛被她依靠過無數次了,或是休息或是取暖,已經完全沒有了神秘色彩。左手張開五指撫上他的心口,她沒有留意到手掌下的平靜,只是仰頭對著無心的眼睛出神。

  無心向她笑了一下:「怎麼不睡?明天不是還要起早出發嗎?」

  蘇桃輕聲答道:「咱們說定了,你等我兩年,不能再反悔了啊!」

  無心在枕頭上點點頭:「嗯,不反悔。」

  蘇桃鼓足勇氣,伸頭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啄完之後躺回原位,她的面孔開始緩緩升溫。眼看無心逼近自己了,她沒有躲,只是閉上了眼睛。

  無心張嘴噙住了蘇桃的嘴唇,沒伸舌頭,只吮了一下。他總感覺蘇桃還小,是個小丫頭。對於小丫頭,他只捨得親到這個程度。親了一下,再親一下,他忽然起身用棉被裹住了蘇桃,然後把她緊緊的抱了個滿懷。

  蘇桃嵌在了大號襁褓之中,不明所以的去看無心。無心彷彿是正在忍受著某種痛苦,雙臂將她越箍越緊,雙腿也是死死的夾住了她。白皙的額頭不住的磨蹭著棉被邊沿,無心發出了一聲纏綿的嘆息,然後摟著她翻了個身,又翻了個身。

  蘇桃感覺到了他的熱度,並且看見他出了汗。她騰不出手去為他擦汗,只能莫名其妙的看著他壓著自己輾轉反側。末了無心停了動作,走獸似的把她護在懷裡。一動不動的沉默了,他無聲無息,只是偶爾一抽搐。蘇桃試著掙紮了一下,掙不開,原來無心並沒有鬆勁。

  蘇桃喜歡無心的擁抱,躺在棉被捲裡閉了眼睛,她也喜歡無心的溫度與重量。她枕著無心蓋著無心,想要睡了。

  無心將蘇桃摟抱了整整一夜。凌晨時分,他的熱血漸漸冷卻了,可是依舊不肯放手。他像一隻無依無靠的大野獸,棲息在了小小的蘇桃身上。側臉凝視著蘇桃的睡顏,他可憐兮兮的抿了抿嘴,想要再親她一下,又怕驚動了她。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30
第二百零二章、兩相思   

  清晨時分,天還沒有亮,蘇桃就被無心叫醒了。  

  無心鑽進了她的棉被捲,把她摟到懷裡抱了又抱。蘇桃朦朧著一雙睡眼沒醒透,半睡半醒之中,就感覺有冰涼的鼻尖湊到自己耳根不住的嗅,然後是柔軟的嘴唇貼上她的面頰,貼住之後長久不動。

  她很安然的仰臥在無心的懷裡,暖烘烘熱騰騰的沒睡夠。連著閒了好幾個月,她懶慣了,而且外面大冷的天,尤其讓人留戀房內的被窩。靈魂一飄,她沉沉的又要入睡。無心的手臂橫撂在她的肚子上,手指抓著床單,強忍著不妄動。

  和蘇桃朝夕相處了將近兩年,無心彷彿今夜才第一次意識到了她的性別與年華。她在他身邊一直活得像隻貓,他幾乎忘記了她不會永遠都只是個小丫頭。為什麼會忘記?大概是因為她那怯生生的一臉孩子氣,因為她那嚶嚶嗡嗡的一嘴孩子話,因為她的破衣爛衫永遠比她的身體大一號。   

  其實最初他是怕她長大的,他怕她長大了,會引得狂蜂浪蝶來爭來搶。她是個多好看的小姑娘啊,長大之後怎麼了得?  

  手指擰絞了床單,絆住自己不往上也不往下。蘇桃真睡了,睡得呼哧呼哧有滋有味,還是小孩子的架勢。無心仰臉望著窗外的天色,天邊泛出一點寒冷的魚肚白,時間不多了,真該起床了。

  手指遲遲疑疑的鬆開床單,輕輕拍上了蘇桃的腰間:「桃桃。」  

  無心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陰暗房間之中迴蕩:「你忘了?今天我們……我們得起早啊!」

  蘇桃在夢中聽到了無心的呼喚。冷不防的打了個哆嗦,她睜開眼睛,忽然想起今天不是尋常日子。

  蘇桃沒說什麼,像個小影子似的起了床。五官面目全模糊了,她佝僂著腰低垂著頭,小小年紀卻是上了歲數,被一生的心事壓矮了一截。

  無心比她動作快,洗漱過後下了樓,他給蘇桃端上了豆漿油條。豆漿裡攪了雞蛋加了白糖,是給蘇桃的特別優待。蘇桃昨天洗了頭髮,一夜過後,正好蓬鬆得很有分寸,只是後腦勺上翹起了一撮。無心用梳子蘸了水,一遍一遍的給她梳頭髮,又說:「你吃你的,趁熱吃。」

  蘇桃不吭聲,吸吸溜溜的喝熱豆漿。豆漿喝光了,油條也吃光了。其實她毫無食慾,然而不喝強喝,不吃強吃,豆漿油條在她胃裡堵成了個大疙瘩。無心為她預備的這最後一頓早飯,足夠她消化整整一天。

  吃飽喝足之後,她扭頭對無心說:「把白娘子也帶上吧,它通人性的,我想讓它也送送我。」

  無心看了白琉璃一眼,雖然嫌他是沉甸甸的一大堆,不過蘇桃既然開了口,他便好脾氣的點了頭:「好,我帶著他。」

  然後他把白琉璃拎起來塞進了書包裡。  

  大貓頭鷹一拍翅膀飛上了床尾欄杆,睜著兩隻大眼睛看看無心,又看看蘇桃。蘇桃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我要走啦!」

  大貓頭鷹什麼都知道,對著蘇桃一張嘴,他強忍著沒有叫。

  蘇桃不看無心,只對著大貓頭鷹說話:「他要是再欺負你,可沒有人救你了。」  

  大貓頭鷹深以為然的閉了嘴,一雙大眼睛滴溜亂轉。  

  無心斜挎書包,一手握住房門把手:「桃桃,走吧。」  

  蘇桃站著不動,垂頭不語。無心靜等片刻,末了拉起她的手,他一言不發的領著她往外走。  

  在步行前往招待所的路上,無心一直在說話,嘮嘮叨叨的,他也上了歲數。受了欺負怎麼辦,生了病怎麼辦,吃不飽穿不暖了怎麼辦……他裝著一腦子狡猾對策,此刻恨不能全部傳授給蘇桃。軍營位於郊縣,距離哈爾濱不算遠,於是他最後又告訴蘇桃:「你不是說三個月的集訓過後,就能休禮拜天了嗎?我不走,在哈爾濱等你三個月。三個月後我們見一面。」  

  他對著蘇桃笑:「三個月,很快的。」

  蘇桃扭頭問他:「要是軍營裡一點兒也不好,我挺不過三個月呢?」

  無心默然無語的微笑片刻,片刻之後他答道:「我每天下午都會去一趟東方紅百貨商店,你要是當了逃兵,就到那裡找我。」   

  用力攥了攥蘇桃的手,他踏過滿地白霜:「桃桃,別怕,我離你不遠。」

  蘇桃轉向前方,氣息哽在喉嚨裡,她費了天大的勁,才發出了一聲含著淚的「嗯」。  

  在招待所門前,他們見到了老田,以及老田的警衛員和吉普車。老田去年大難不死,現在是個獨善其身的狀態,不顯山不露水的享受著自己那點小特權。他家裡沒女兒,只有三個虎背熊腰的大小子,統一的繼承了他的利齒,乍一看宛如三隻猛獸;如今來了個嬌滴滴的半大姑娘讓他關懷,他還關懷得挺有興致。  

  蘇桃和老田打了招呼。看到吉普車敞開的車門,她知道自己這回是真的要走了。

  白琉璃從書包中伸出了個小腦袋,偷偷摸摸的去看蘇桃。無心也放開了蘇桃的手,輕聲催促道:「桃桃,上車吧。」

  蘇桃隨著老田走向吉普車,開頭幾步走得很乖,是一去不回頭的架勢,可走著走著就不對勁了。停在吉普車前一轉身,她忽然對著無心一咧嘴,眼淚瞬間淌了滿臉。   

  漂亮的臉蛋走了形,她把小嘴咧成大嘴,沒遮沒掩的哭出了聲:「不想去了……」

  十六歲的姑娘哭成了六歲,是最笨拙的一種哭法,是最難看的一種哭法,她沒什麼有理的話可說,只能躲在涕淚後面耍賴:「無心,我不想去了……」  

  無心不動,因為害怕自己一旦邁了步,會將蘇桃一把扯回自己身邊。老田替他動了手,擺弄小崽子似的把蘇桃往吉普車裡推。蘇桃身不由己的上了車,一手死死的扒住車門,她探出腦袋,這回真是一句話都沒有了,她遙遙的望著無心,發出了一聲尖利的嚎啕。  

  無心被她震得一顫——那是嬰兒才有的哭聲,沒心沒肺而又撕心裂肺,存在於一切語言之前,是最原始最赤誠的悲愴。下意識的上前一步,他看見老田把蘇桃那四處亂攀的手腳全收拾進了車裡,隨即一彎腰也上了車,老田徹底堵住了她。  

  車門「咣」的一關,吉普車哇哇的哭著走了。  

  無心慢慢的走回了旅社。進房之後關了房門,他摘下書包隨手一扔,然後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俯身用手捧住了臉,他沉默良久。末了抬頭向上望去,他看到了飄在面前的白琉璃。  

  白琉璃面無表情,和他對視。大眼瞪小眼的靜了片刻,無心直起腰,忽然一笑:「你看,現在又只剩我們兩個了。」   

  白琉璃似乎是懶得理他,一轉身穿牆而出,溜了個無影無蹤。

  無心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大聲問了一句:「這怪我嗎?你忍心讓她人不人鬼不鬼的和我混一輩子?你忍心我還不忍心!」   

  白牆上隱隱浮現出了一雙藍眼睛,是白琉璃在對他怒目而視:「為什麼不忍心?你又不是沒找過女人!」

  無心彎腰去解鞋帶,感覺自己和白琉璃說不通。而白琉璃從牆壁中伸出了腦袋,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你對桃桃到底是特別喜歡,還是特別不喜歡?」

  無心脫了鞋,然後抬頭對著對面的單人床怔了一瞬。蘇桃白天總愛在那張床上躺躺坐坐,她是個安靜性子,一條手帕也夠她擺弄個小半天,玩都玩得沒氣魄。現在床空了,只擺著一隻書包一隻背包,曾經是他和蘇桃的全部財產。  

  無心不看了,抬腿上床往下躺。白琉璃是真迷惑,所以從牆壁中探出了上半身,不依不饒的追問:「你為什麼不喜歡她?」

  無心翻身背對了他,閉上眼睛輕聲答道:「白琉璃,別吵了。你讓我睡一會兒,我快累死了。」  

  無心睡了整整一天。傍晚時分他搬了家,隨著老田派來的警衛員離開了旅社。

  在哈爾濱工業大學附近的一幢老樓裡,無心得到了一套空屋子。警衛員傳達了老田的意思,說是他可以在這裡隨便住。

  無心道了謝,又問警衛員:「桃——蘇平平今天哭了多久?」

  警衛員答道:「她進了軍營之後就不哭了。」  

  無心又問:「是她讓田叔叔給我找的房子嗎?」  

  警衛員一點頭:「是。」  

  無心不再問了,等到警衛員離開,他巡視了自己的新領地——一共是裡外兩間屋子,先前的主人應該是個不俗的人物,因為僅存的幾樣家具都是精緻東西。裡屋是抄家沒抄乾淨的模樣,牆角堆著一座亂七八糟的書山,按照當今的標準來看,全是毒草,而且還是外國毒草,書頁上印著的都是外國字。照理來講,毒草應該早被付之一炬,之所以留存至今,也許只是因為小將們革命革得虎頭蛇尾,把它忘了。   

  寒風吹透夜色,刮得樓外牆壁上的大字報嘩嘩作響。樓內樓外沒有人聲,無心出門走了一圈,沒看到幾戶人家亮著燈。老樓被大字報糊成了白色,他一張接一張的慢慢讀,得知此樓曾經住滿了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如今權威和權威的家人哪裡去了?他想不出。  

  無心不餓。回到二樓房內,他鎖嚴了門,然後抱著膝蓋坐在了角落裡。不知道桃桃晚上吃的是什麼,他默默的想,也不知道軍營裡發的被縟夠不夠厚。小丫頭們厲害起來可是了不得的,他真怕蘇桃會受欺負。   

  在無心胡思亂想的同時,蘇桃已經鑽進了宿舍床上的冷被窩。一間宿舍裡面睡著六名小女兵,除了她之外,其餘五人都是戴著大紅花乘火車來的。六個人從上午開始相處,此刻到了夜晚,蘇桃還認不清她們誰是誰。  

  認不清,也懶得認,愛是誰是誰,和她沒有關係。仰面朝天的躺在上鋪,她只感覺四野茫茫,自己是躺在了無邊無垠的荒原上。她想無心,想得心裡一抽一抽的痛,早上把眼淚哭盡了,於是她現在痛得乾巴巴。忽然抬手摸了摸臉,她彷彿剛剛徹底清醒,記起了無心曾把嘴唇貼上自己的面頰。  

  在宿舍裡低而興奮的竊竊私語聲中,她自顧自的回首往昔,想起來的全是美事。悄悄的向旁邊挪了挪,她想像著無心還在身邊,自己給他留出了一人多寬的地方。   

  似乎只是一閉眼的工夫,一夜就過去了。翌日凌晨天還沒亮,一宿舍的小姑娘已然全被班長喚醒。鬆軟的新棉被被拖到了地上,她們開始了今天的第一課:和班長學習疊被。  

  棉被帶著女孩子們的體溫,東一條西一條的擺了一地——床太小,非得在地上才能鋪開。有人端著一盆冷水回來了,在班長的命令下,六個小姑娘一起撩水往棉被上灑,因為棉被只有潮了重了,才能疊成棱角分明的豆腐塊。

  蘇桃知道自己動作慢,所以一刻不停,忙忙碌碌細細緻致,力求不領先也不落後。一個小姑娘一邊疊被一邊起了疑問:「班長,晚上被子能幹嗎?不干的話,怎麼蓋呀?」  

  話音落下,她挨了班長一頓臭罵。至於問題本身,則是沒有得到答覆。一天的軍事訓練過後,六個小女兵東倒西歪的回了宿舍。棉被果然還是潮濕不堪的,不蓋被比蓋被更舒服。蘇桃已經學得很能對付,在軍營裡對付著吃對付著穿,對付著訓練對付著睡覺,一顆心不是飄在過去就是飄在將來,唯獨不看當下。

  新兵訓練進行了一個禮拜之後,開始有人挨揍。蘇桃是田首長親自送到軍營裡的,連隊的幹部心裡有數,所以和旁人相比,蘇桃還算是受了優待。穿著解放鞋站在初冬的大操場上,她一邊隨著號令踢腿練習正步,一邊望著天邊的太陽出神。下午了,無心一定正在東方紅百貨商店門口遊逛。東方紅百貨商店本名叫做秋林公司,坐落在一處很繁華的十字路口。商店門口總有買冰棍的小推車,自從決定參軍之後,她時常會對著無心耍小脾氣,一耍脾氣無心就給她買奶油雪糕。她吃得太慢了,一根雪糕夠她從大街舔回旅社。

  蘇桃心裡一想無心,就感覺訓練的時光也不算太難熬,凍僵了的雙腳狠狠跺在地上,也不是疼得不能忍受。前方起了一聲脆響,是班長用皮帶的銅頭抽打了一名女兵的小腿。蘇桃心裡一驚,立刻昂首挺胸抬高了腿。好漢不吃眼前虧,她犯不上自己找打。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30
第二百零三章、光陰

  大貓頭鷹在凌晨時分回了家。收攏翅膀落在二樓窗檯上,他從窄窄一道窗縫裡擠進了房。一屁股把窗扇拱成嚴絲合縫,他振翅落上了窗戶旁邊的破衣帽架。屋中地上擺著一本書,書頁正在緩緩的自行翻動。一身羽毛乍了一下,他很舒服的低低嗥叫一聲,知道那是白琉璃在讀書。

  白琉璃不抬頭,讀書讀得入了迷。眼前忽然掠過一隻雪白的手,他發現無心不知何時走了進來。

  無心已經連續一個禮拜沒吃東西了,黑眼睛陷在了大眼眶裡,鼻子和下巴都顯得異常尖削。把手裡的英文書嘩嘩翻了一遍,他看不懂,把它依照原樣又擺回到了白琉璃面前。

  「我餓了。」他慢吞吞的轉身扶了牆壁,搖搖晃晃的往外屋走:「我要出去找東西吃。」

  白琉璃現在不大關心他。百無聊賴的垂下頭,他有一搭沒一搭的繼續讀書。   

  無心穿著一雙來自黑市的翻毛皮鞋,頂著寒風出了門。城市大,市場多,總有地方能讓他空手套白狼的打食。蘇桃參軍之前,他們一共剩了一百多塊錢。蘇桃說在軍營裡無處花錢,所以只拿走了零頭,餘下的錢全給了他。他捨不得花,因為三個月的期限還沒有滿,他不知道蘇桃到底能不能在軍營裡呆住。如果在軍營裡真被人欺負狠了,他想著,自己還得帶著蘇桃走。  

  他是早上六七點鐘空手出的門,九點多鐘頂著一頭小雪花回來了,手裡多了一隻來歷不明的小菜筐。進門之時他咳嗽了幾聲,想要咳出體內的冷空氣。關閉房門進了裡屋,雖然裡屋也沒什麼好,不過盤踞著一隻鬼魂一隻妖精,總能讓他感覺自己並非孤家寡人。把小菜筐放在地上,他隨之一屁股也坐了下去。掀起菜筐上蓋著的幾大片凍白菜葉子,他從裡面掏出了三枚紅皮雞蛋。白琉璃伸了腦袋向內瞧,發現筐裡還藏著一截很鮮嫩的肉骨頭。  

  無心掂著手裡的雞蛋,首先想的是它富有營養,應該留給桃桃吃,隨即他意識到桃桃已經不在身邊了,以後自己再弄到了好吃好喝,也都不必留了。  

  把雞蛋往牆壁上一磕,他仰起頭,直接把蛋清蛋黃打進了自己的嘴裡。低頭閉嘴嚥了雞蛋,他從筐裡捧出了那一大塊肉骨頭。國營肉鋪的營業員一定想不通這塊肉是怎麼沒的,因為他在肉攤前面根本連停都沒停。沒人知道他的手有多快,他連松鼠野兔都能徒手捕捉。  

  望著肉骨頭愣了愣,他又出了神——加幾碗水就能煮成一鍋好湯了,夠桃桃喝好幾頓的。  

  蘇桃在,他就不怕辛苦不怕麻煩,願意把日子過得複雜繁瑣有滋有味;蘇桃不在,他做出花來也是獨自欣賞,做不做的又有什麼意思?牙齒銜住鮮肉向下一撕,他的嘴唇蹭上了淡淡的鮮血。一邊咀嚼一邊望向窗外,小雪下得越來越急了,他只希望今年冬天不要太冷。

  一截肉骨頭被無心啃得斑斑駁駁。吮淨最後一點油水之後,他揚起骨頭向前一擲,正好投中了落在衣帽架上的大貓頭鷹。大貓頭鷹正在打瞌睡,猝不及防的受到襲擊,當即一頭栽倒在地。倉皇的拍著翅膀飛上窗檯,他不明所以的睜開眼睛,就見無心虎視眈眈的盯著自己,下半張臉佈滿斑斑血跡。一顆心在胸膛裡翻了個跟頭,大貓頭鷹嚇得爪子一軟,當場從窗檯邊沿滑下,「咕咚」一聲在地上摔成了個光屁股小男孩。一本英文書驟然飛到了半空中,是無聊至極的白琉璃被他逗笑了,撒著歡兒的扔起了書。   

  大貓頭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變成小男孩的,尖嘴利爪全消失了,他驚恐的張開了嘴,露出一條尖尖的鳥舌頭:「嗥!」   

  白琉璃聽了他的叫聲,越發哈哈大笑。無心也跟著他笑,笑著笑著忽然不笑了,轉向白琉璃問道:「你在笑什麼?」  

  白琉璃抬手指著大貓頭鷹,笑得前仰後合:「他真像你!」  

  無心想了一想,沒想出這有什麼可笑的。不過他早就認定白琉璃的腦筋有點問題,所以此刻也不和對方一般見識。起身走到戰戰兢兢的小男孩面前,他摸了摸對方的黑頭髮,然後背對著他向下一蹲:「上來!」  

  小男孩張開雙臂一扇,兩條細胳膊沒能帶動自己的身體。意識到了自己如今已成人形,他六神無主的向前一蹦,一下子躥進無心的手裡了。  

  無心背著小男孩,屋裡屋外的來回走。走到白琉璃面前停了腳步,他低頭問道:「當爹就是這樣吧?」  

  白琉璃抬起頭:「我不知道。我的兒子沒有長大,我沒背過他。」  

  無心換了個問法:「我像爹嗎?」

  白琉璃審視著他那半臉血,感覺他今天格外的沒人樣:「不像。」   

  無心託了托背上的小男孩:「叫我爸爸。」

  白琉璃莫名其妙的向後一飄:「爸爸?」  

  無心不耐煩的嘆了口氣:「我沒有和你說話,我是讓他叫我爸爸!我何德何能,會養出你這樣的貨?」   

  白琉璃張著嘴對他眨巴藍眼睛,片刻之後終於出了聲:「第一,他不會說話;第二,你是不是想挨打?」  

  無心並不想挨打,尤其裡屋堆著一座書山,導致白琉璃的武器十分充足。背著小男孩走向外屋,他且逃且怨:「我和你們真是過不下去了!」   

  白琉璃沒理他,因為感覺他嘴貧人賤,一打便跑,真是不值一理。

  無心從背包裡找出一身蘇桃穿過的舊衣,套在了小男孩的身上。背著小男孩出了門,他繼續裝爹,從一條街外的小商店裡買了紙筆。及至冒著小雪回了來,小男孩已經凍得沒了熱氣。

  他把小男孩放到了白琉璃身邊,然後自己在外屋的地面上攤開紙筆,跪趴在地上開始給蘇桃寫信。白琉璃聽外面半天沒有動靜,忍不住穿透牆壁探頭去瞧,結果就見無心握著一根花花綠綠的長鉛筆,屁股撅得比頭還高。一手托著臉蛋,他歪著腦袋抿著嘴,一邊寫一邊把兩道眉毛皺成八字,彷彿隨時預備著要哭一場。  

  小男孩也從門口伸出了腦袋窺視。看過一眼之後縮回了頭,他抱著手臂蹲穩當了,認為無心好可怕。  

  無心在地上撅了一個多小時,寫出了一封長信。下午出門把信投進了郵筒裡,他獨自走去了東方紅百貨商店。多少年沒給人寫過信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寫法對不對,信件能不能到達蘇桃所在的軍營。總在商店內外亂走也不是長久之計,革命群眾無處不在,並且全把眼睛擦得雪亮,真要是有好事之徒盤問了他,興許真能盤問出事。無心沿著大街來回溜躂,心裡知道其實自己徒勞無功是好事,萬一真是大白天的等來了蘇桃,才叫糟糕。  

  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他回了家,拎著他的小菜筐又去了菜市場。國營菜市場規模很大,臨近下班時間,裡面人頭攢動,買點什麼都要拚命。無心在人群裡東一鑽西一鑽,袖口拂過熟食攤子,他在一笸籮大饅頭前踉蹌了一下。大冬天的,蔬菜稀少,他扶著一摞大白菜站直了腰,收回手再拎菜筐時,菜筐表面就被白菜葉子蓋嚴實了。   

  拎著髒兮兮的菜筐回了家,家裡沒人搭理他。白琉璃和小男孩模樣的大貓頭鷹一起從裡屋門口探出了頭,看到無心盤腿坐在暖氣管子旁,正在往掰開的熱饅頭裡夾豬耳朵。現在他是放開手腳做賊了,原來當著蘇桃的面,他總想做個好榜樣。蘇桃懂得什麼?萬一跟著他學成了女飛賊可怎麼辦?   

  他還是想蘇桃,熱饅頭和豬耳朵配在一起,滋味香得讓他心痛,先前蘇桃若是能吃上這麼一頓,就算是上好的大餐了,都能一頓頂兩頓了。  

  無心吃得沒滋沒味,不過總好過蘇桃現在沒得吃。面無表情的坐在連部辦公室裡,她是剛被人從食堂叫過來的。女兵們經過了一個多月的訓練,現在已經變得如狼似虎,全有著小夥子的飯量。蘇桃不知道是哪個領導要找自己,只曉得自己今晚必定是要挨餓了。

  辦公室的房門開了,連部領導很客氣的引進了一名青年軍官。蘇桃毫無興趣的扭頭看了對方一眼,雖然是素未謀面,不過一眼就認出了來者的身份——憑著他那一對虎牙,必定和田叔叔有血緣關係。  

  青年軍官除了虎牙之外,再無特色,堪稱是不醜不俊,個子雖高,然而沒有軍人的英姿,倒有點紈褲子弟的意思。單手插兜走到蘇桃面前,他先是上下把她打量了一番,隨即呲牙一笑:「是蘇平平同志吧?」  

  蘇桃起身打了個立正,耷拉著眼皮告訴對方「是」。  

  連部領導關門退出去了,青年把手裡的一隻大網兜放在了大寫字檯上,然後搓了搓手,笑微微的做了自我介紹。原來他乃是老田的次子,大名叫做田興邦。田家滿門從戎,他也早早的參了軍,如今常駐在附近的空軍基地裡,是名半大不小的軍官。田家本在瀋陽,老田前些日子回了家,忽然想起老蘇的姑娘不知在軍營裡過得怎麼樣了,便讓家裡老二前去瞧瞧。老二一聽是瞧小女兵,當即欣然同意。拎著些許食品坐上吉普車,他翩翩而來,及至和蘇桃打過照面之後,他的虎牙和目光徹底失控,統一的全收不回來了。大豆芽似的往寫字檯邊一靠,他站沒站相的笑眯眯:「蘇平平,我爸爸讓我給你帶些零食和營養品。他回瀋陽了,一時半會兒的不能再來哈爾濱。」  

  蘇桃站得筆直:「謝謝田叔叔,也謝謝你。」

  田興邦笑得豆芽亂顫,語氣越發親切:「平平,不要客氣。這也是我做哥哥應盡的關懷。」  

  蘇桃沒言語,直勾勾的盯著網兜裡的食品,在軍營裡吃獨食是不成的,但是一味的搞共產主義也是不智。她得去蕪存精,分享一批私藏一批。在食堂裡吃不飽,女兵們常有偷饅頭當夜宵的。

  田興邦抬手撓了撓新剃的短髮,露出了腕子上的上海牌手錶,同時語氣越發溫柔:「平啊,在軍營裡生活了一個多月,還習慣嗎?」  

  蘇桃翻了他一眼,然後答道:「習慣。」

  田興邦自作主張的紅了臉,虎牙尖端反射了陽光:「那個……要是有什麼難處的話,就和哥說。哥幫不了你,還有爸呢!」   

  蘇桃的臉上看不出陰陽,是城府三丈高的樣子:「謝謝你,我知道了。」

  然後當著田興邦的面,她伸手打開了網兜。先把裡面小塊的壓縮餅乾全掏出來塞進軍裝裡面,她緊接著用牙齒咬開了一瓶糖水琵琶的鐵皮蓋子。舉起玻璃瓶子往嘴裡倒——軍營裡面到處都有眼睛,倒是此時此地更安全。她早就想吃點兒甜的了,一瓶糖水琵琶喂飽了她肚裡的饞蟲。田興邦看直了眼睛,看著看著開了口:「平,你性格真好,豪邁大方,像個女將軍似的。」

  蘇桃放下空玻璃瓶,抬起袖子一抹嘴,繼續去掏大網兜。  

  田興邦沒有和女兵久處一室的道理,及至把話說到山窮水盡了,他便搖搖晃晃的告辭離去。蘇桃拎著網兜找到班長,悶頭悶腦的直接說道:「班長,有人給我捎來幾盒罐頭,你也嘗嘗。」

  班長是位五大三粗的女傑,見了一網兜肉罐頭,自然是喜不自勝:「哎呀,全是給我的?蘇平平,你家是高幹吧?」  

  蘇桃囁嚅著沒說出什麼。班長也未追問,因為蘇平平是一貫的無話可說,問也白問。

  入夜時分,蘇桃蹲在了廁所裡不露面。廁所用矮牆分成了一個個格子,她找了個僻靜位置蹲穩當了,開始往嘴裡塞壓縮餅乾。壓縮餅乾裡面有糖有油,還有一點芝麻香。她一邊大嚼一邊東張西望,至於環境的香臭,則是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不少女兵都生病了,她不能病。參軍之前無心對她囑咐了又囑咐,她不能讓無心說了白說。她想自己三個月後若是能夠健健康康的去見無心,無心一定很高興。

  夜裡填飽了肚子,蘇桃睡得舒服。到了翌日中午,又有好事,新兵們迎來了第一批家信。小女兵們樂得歡天喜地,只有蘇桃淡然,因為知道自己沒有家。然而班長親自叫住了她,高聲大嗓的嚷道:「蘇平平,你的信!」

  蘇桃在看清信封上的第一行字之後,一顆心便開始狂跳了——她認得無心的筆跡!   

  撕開封口倒出信紙,她爬上上鋪,做賊似的讀信。信一共有兩頁,第一頁被她讀過之後揣進了口袋,因為無心沒有在開頭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第二頁倒是寫得沒毛病,她反覆讀了又讀,再看落款日期,原來是此信是昨天郵寄出來的。

  「真是不遠。」她用手指去摸信紙上的鉛筆字:「昨天寄信,今天就到。」  

  然後她以著和無心相同的姿勢,撅著屁股跪在床上,開始抓緊時間寫回信。  

  寫好的回信交給通信員,不定什麼時候才能發出去。蘇桃依舊是每天下午做白日夢,雙腳走著正步,喉嚨吼著軍歌,心裡想的卻是東方紅百貨商店。她天天下午會和無心見一面,看無心在商店門口游手好閒笑微微,看得清楚極了  

  回信久候不至,田興邦卻是又來了一次。蘇桃笑納了他的禮品,不苟言笑的在他面前連吃帶喝。吃飽喝足之後,她苦大仇深的抬起頭,嚴肅而又誠懇的說道:「謝謝你。」  

  田興邦感覺她這派頭十分冷豔,於是通過長途電話聯繫到了瀋陽的父親,開誠布公的表明自己想和蘇平平搞對象。老田聽了,大吃一驚,又不好明說蘇平平和個野小子在外面混了一年多,只得言簡意賅的告訴兒子:「去你媽蛋!」  

  田興邦十分不解,很有禮貌的反問:「爸爸,為什麼呢?平不好嗎?」  

  老田握著話筒,直說蘇平平不好,他感覺自己對不起死去的老蘇;要說蘇平平好,他又昧了良心。短暫的沉吟過後,他作了答覆:「滾犢子。」  

  田興邦作為田家三子之中最為荏弱的老二,不是很敢和父親抗衡;而三天兩頭的往新兵基地跑,影響又不好。打開一瓶蘇桃最愛的水果罐頭,他吃得唉聲嘆氣,算是害起了單相思。

  蘇桃心中完全沒有田家的豆芽少爺,成天單是琢磨著偷吃和偷懶,彷彿周圍全是敵人,導致她必須想方設法的保存實力。時光易逝,轉眼間又過了兩個月,新兵訓練結束。蘇桃人如大名,成績平平的通過了考核,然後下了連隊,開始學習專業知識。照理來講,既然正式下了連隊,她就有資格休禮拜天了,雖然只是半天而已,但至少夠她和無心見上一面。然而新兵頭上壓著老兵,單有資格還沒用。蘇桃天天琢磨著去申請週末外出的名額,可名額都被老兵和士官佔了,她急得直上火。忽然想起了吊兒郎當的田興邦,她心思一動,決定另闢蹊徑,走走後門。

  她不再腆著臉去請假了,轉而排隊打了個電話,找到了田興邦,想請他幫自己說句話。雖然田興邦和她不是一個系統,然而畢竟是一名混久了的高幹子弟,她想他總會有點四面八方都通用的面子。  

  田興邦果然是視紀律為無物,熱情洋溢的表示自己願意帶蘇桃去哈爾濱玩幾天,可惜立刻遭到了拒絕。

  放下電話又過了幾日,蘇桃得到了為期半天的假期,不過她得到了一點暗示,知道自己可以偷偷的早出晚歸,不按時歸隊也可以。提前把一封信發給無心,她在週六的晚上跑步出了營門,搭乘最後一班長途汽車進城去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31
第二百零四章、揮劍一斬  

  四月的傍晚,已經有了一點暖意。一身軍裝的蘇桃坐在長途汽車上,引來無數豔羨的目光。解放軍戰士多光榮啊,誰敢不高看她一眼?   

  她一路急得坐立不安,汽車距離長途汽車站還有老遠的距離呢,她已經抓心撓肝的擠到了車門口。及至汽車到了站,她毫不維護解放軍戰士的體面,在車門打開的一瞬間,她一個箭步先躥出去了。踉蹌著站穩了一抬頭,她看到了前方的無心。   

  和當今的大部分青年一樣,無心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軍裝,周身乾乾淨淨利利落落。站在原地沒有動,他彷彿是不好意思了,拎著一隻保溫桶只是笑。於是蘇桃也笑了,笑得扭扭捏捏沒個大人樣兒,吼軍歌吼啞了的嗓子也細了,她的長進付諸東流,倒退回了三個月前的模樣。   

  天黑,夜色正好成了無心蘇桃兩人的幕布。掩人耳目的走到了一起,蘇桃先開了口:「車開得可慢了,你等了多久?」  

  無心低頭擰開了保溫桶的圓蓋子,然後把保溫桶往蘇桃面前一送:「吃。」  

  蘇桃藉著路燈的燈光低頭一瞧,發現保溫桶裡插著三根奶油雪糕。連忙伸手拿出一根,她催促無心:「快點蓋好,冷氣都跑了。」

  無心擰好蓋子:「餓不餓?肯定餓了。」然後他抬手一拍蘇桃的後背:「怎麼沒見長?」   

  蘇桃舔了一口雪糕:「不長也夠了,我在新兵班裡算中等個頭呢!」   

  無心又拍了她一下,拍不夠,可是長拍不止也不好。轉而又摸了摸她的頭髮,他有無數的話要問:「頭髮也澀了,是不是營養不足?幾天能吃一頓肉?」   

  蘇桃高高興興的往前走:「那得看你夠不夠厲害。反正一盆燉白菜裡面就幾片肥肉,誰能搶到誰就吃唄!」  

  無心居高臨下的看她:「你能搶到嗎?」  

  蘇桃想起自己在軍營裡磨煉出的那些小本事,不禁生出幾分得意:「一般都能搶到,我手快。」   

  無心不說話了,讓蘇桃專心致志的吃雪糕。兩人沿著大街往前走,最後繞過一座大學校園,無心把蘇桃帶回了家。裡外兩間屋子都被他提前收拾整齊了,一張靠牆的單人床也是鋪得平平整整。白琉璃盤在枕頭上,大貓頭鷹蹲在床角,兩個活物也被無心搞了衛生,看著別有一番新氣象。門旁角落處有個小洋爐子,爐子旁邊堆著一小堆煤。一口小鐵鍋坐在爐子上,鍋蓋縫隙中熱騰騰的溢出米飯香。   

  蘇桃森嚴壁壘的過了三個月,如今頗有一種卸甲歸田的感覺。轉身把房門關好上了鎖,她下意識的長吁了一口氣,然後跑到爐子前彎了腰,揭開鍋蓋深深一吸:「好米,真香。」   

  不等無心回答,她起身走到床邊坐下了,把鞋一脫把腿一盤,又將白琉璃整個兒的抱到了自己懷裡。捏著對方的圓腦袋親了一下,她忽然想起保溫桶裡還存著一根雪糕。單腳踩著鞋面下了床,她從床尾地上拎起了保溫桶:「無心,我全吃了啊!」  

  無心站在地上,向左一轉向右一轉,是個從頭到尾一起騷動的模樣:「吃吧吃吧,家裡好吃的多著呢,夠你明天吃足一天了!中午我從飯店裡買了兩樣炒菜,再燉一鍋排骨,可以吧?」   

  他一邊說一邊蹲在床邊,從床底下拽出一隻竹筐。筐裡裝著大包小裹,全是各色零食,甚至還有軟糖和巧克力。蘇桃跪在床上,伸了手去翻翻撿撿:「無心,你不過啦?」   

  她的腦袋正是探到了無心面前,無心一時忍不住,在她頭頂心的發旋兒上親了一下:「吃你的吧,勞軍的錢我總有。」   

  他的嘴唇很軟,軟得讓蘇桃一哆嗦,手裡的雪糕都快要捏不住。一張臉藏在蓬鬆的齊耳短髮裡面,她垂著頭繼續嘀嘀咕咕:「我用你勞呀?我在隊伍裡有吃有喝的……」話音未落,她忽然直起了腰,從衣兜裡掏出了十八塊錢:「給你。三個月的津貼,我全攢下了——我要錢沒用,沒地方花。」   

  無心接過了鈔票,一張一張的整理好後捲成一卷,重新塞進了她的口袋裡:「別給我錢,我怕我攢不住。」  

  蘇桃看著他,懷疑他是和自己生分:「我要錢真沒用。」   

  無心在她頭上彈了一指頭:「知道你不花錢,所以才要把錢交到你手裡。你好好攢著,將來咱們用錢的時候多著呢。」  

  蘇桃一聽,又樂了:「也對,我比你能攢錢。當兩年兵的話,我吃喝穿戴都不要錢,總能攢下一兩百塊。」  

  無心彎腰把籃子拎到了床上:「我去燉肉,你吃你的,別給白娘子吃糖。看他肥成什麼樣了,越肥越饞,全是夜貓子把他慣的!」

  蘇桃從籃子裡挑出了一塊巧克力:「你別總說白娘子,白娘子通人性,什麼都聽得懂。」   

  白琉璃把腦袋搭在蘇桃的大腿上,因為的確是什麼都懂,所以心裡一點兒也不快活。屋子裡漸漸瀰漫了肉香,沒有桌子,米飯和熱過的炒菜全擺在了地上。最後一鍋燉肉也登了場,蘇桃向無心展示了自己的新飯量——她用大飯盒盛了米飯泡了肉湯,吃完一盒再來一盒。前額的碎髮被汗水打濕了,她酣暢淋漓的連吃帶喝。無心見了她的食量,幾乎有些害怕:「別吃了,腸胃受得了?」  

  蘇桃握著筷子向他擺手,鼓著腮幫子告訴他:「我還能吃。」   

  無心沒話找話,想要轉移她的注意力:「你和田叔叔還聯繫過嗎?」   

  蘇桃的嘴唇果然暫時離開了飯盒:「半個月前通過一次長途電話。他讓我好好幹,說以後他能想辦法讓我上軍校。」   

  無心的眼睛亮了一下:「上軍校?從軍校畢了業,是不是一輩子都有著落了?」   

  蘇桃點了點頭:「軍校畢業生都能留在軍隊裡當幹部。可是我不想去。」   

  無心一團和氣的問她:「為什麼?」  

  蘇桃忙著說話,不再狼吞虎嚥的猛吃了:「我不想一輩子都在軍隊裡。在軍隊裡不自由,結婚對象都要受審查,我怕他們不讓我和你在一起過日子。我想好了,我先在部隊裡當兩年衛生兵,將來退伍之後要麼進工廠,要麼進醫院,反正工廠醫院也都是挺好的地方,你說呢?」   

  無心不置可否的微笑,心想軍隊幹部和工人護士怎麼會是一回事?   

  但是他也沒有多說,只道:「我看田叔叔倒真是個好人,對你很照顧。」   

  蘇桃伸了筷子,從鍋裡撈出一塊油汪汪的肉骨頭:「他對我是好,還讓他家老二給我送過幾次營養品呢。無心,可有意思了,他家老二也有大虎牙。」   

  無心隨口又問:「他家老二多大了?」  

  蘇桃被他問住了,思索著猜測:「不知道,看著是比我大,比你小。他和田叔叔不一樣,田叔叔一本正經的,老二可不正經,總是黏黏糊糊的,還特別愛現。上次他戴了只進口手錶,在我面前捋了十幾次袖子。嘁!我沒見過進口手錶呀?」   

  無心低著頭,心事重重的吃菜:「老二在什麼單位?」  

  蘇桃預備鯨吞肉骨頭,在鯨吞之前,她忙裡偷閒的作了回答:「也是當兵的,是空軍。」   

  無心抬頭想要再問,可是已經沒了機會。蘇桃吃得太投入了,他不捨得打斷她的好興致。   

  清洗過了鍋碗瓢盆之後,蘇桃照例上了單人床。白琉璃盤在床頭欄杆上,是個冷眼旁觀的姿態。房內關了電燈,無心坐在床邊,窸窸窣窣的也脫了衣服。仰面朝天的躺好了,他伸出手臂,給蘇桃當枕頭。蘇桃的腦袋熱烘烘沉甸甸,厚密短髮摩擦著他的臂彎。他翻身面向了她:「桃桃,下了連隊之後,有沒有人欺負你?」   

  蘇桃枕著他靠著他,暖融融的攤開了胳膊腿兒:「老兵最欺負人了,我們天天都得給她們洗衣服,她們還搶我們的東西吃。」   

  無心在被窩裡抬起了手,試試探探的想要落,可是不知該落到哪裡:「她們打人嗎?」   

  蘇桃並沒有意識到他的膽怯與渴望:「打!打得可狠了。不過我只挨過一次——她們衝進宿舍讓我們站成隊,輪流抽我們的嘴巴。我忍不住還了手,拿牙刷柄去扎她們的眼睛。其實只是嚇唬嚇唬她們,不能真扎,可是她們害怕了,一邊退一邊還說要整死我。」

  雖然知道蘇桃所說的都是往事,可無心還是懸起了心:「然後呢?」   

  蘇桃沒有再笑,望著黑暗的天花板答道:「然後?然後她們沒再找過我。」  

  無心嘆息一聲,伸手扳著蘇桃的肩膀,把她摟進了自己懷裡:「桃桃,沒有我的話,你自己……行不行?」

  蘇桃閉上眼睛,把額頭抵上了他的胸膛:「你放心,我能行。新兵訓練最苦了,我不是也平平安安的熬滿了三個月?再說田叔叔也經常關照我,連裡的領導都對我挺和氣的。」

  無心仰起臉,用下巴去磨蹭蘇桃的頭頂。蘇桃被他磨蹭成小貓小狗了,他一下一下撫摸著她的肩頭後背,恨不能把她撫摸到融化,再吮了她、吃了她。   

  他喜歡她,特別的喜歡她。他為她扮演了可依靠的一切角色,她要他是父親,他就是父親;她要他是兄長,他就是兄長。把臉埋在蘇桃的頭髮裡,他還想去做她的丈夫,可惜在當今的大時代裡,他沒資格。  

  微微抬頭湊上了蘇桃的面孔,他用睫毛刷過了對方的臉蛋鼻尖。嘴唇顫抖著張開了,他避重就輕的吻了她的眉心。  

  他吻她,她稚氣十足的撅了嘴,也要親他一下。親是真親,「叭」的一大口,響亮得讓人想笑。於是無心就真笑了,一邊笑一邊低聲喚道:「桃桃啊!」   

  蘇桃睜眼看她:「嗯?」   

  無心沒有話說。用一側胳膊肘撐起身體,他悲愴而又淒涼的注視著她:「桃桃,你怎麼還不長大?」   

  蘇桃向上迎著他的目光:「我不想長大。我怕我變了,你也會變。」

  她認真的對無心說:「我們都不要變啊!」  

  無心的手指穿過了她的頭髮:「我不變,永遠不變。」  

  蘇桃抬手去摸他的臉,朦朧夜色之中,無心的面孔像是深潭之中浮出的白玉,不知是被清水黑泥浸了多少年,白得潮濕而又寒冷,不帶絲毫活氣。周身汗毛忽然豎起一片,蘇桃發現自己還沒有刨根問底的追究過無心的出身來歷。他生在哪裡長在哪裡,自己全不知道。   

  掌心貼著無心的皮膚,蘇桃無端的恐慌了,怕他毫無預兆的來,又毫無預兆的走。   

  「兩年——再過兩年。」她語無倫次的出了聲,幾乎類似哀求:「你不要走,等我兩年好不好?」   

  無心躺好了,做蘇桃的枕頭蘇桃的被縟:「睡吧睡吧,我才不走,我還等著兩年之後你給我養老呢!」   

  蘇桃得了保證,放心的睡了。無心平靜的摟抱著她,摟抱一刻是一刻,摟抱一刻少一刻。其實當初只不過看她是個可憐的小丫頭,他沒想到她會活成自己的心頭肉。   

  彷彿只是轉眼的工夫,天光大亮了,無心起床給蘇桃弄吃弄喝。蘇桃沒有機會再對他長篇大論,因為嘴不閒著,飲食從早供應到晚。及至快到傍晚時分了,無心把兩條巧克力塞進了蘇桃的衣兜裡,蘇桃坐在床邊長吁短嘆:「唉,下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請下假了!」

  無心手腳不停,很巧妙的往蘇桃身上藏糖果。末了蹲在床邊地上,他抓住了蘇桃的一隻腳踝,為她穿上瞭解放鞋。蘇桃看他忙得一言不發,心裡倒是過意不去,有心讓他歇歇,可他拎著保溫桶出了門,片刻之後回來說道:「桃桃,該走了,再不走的話,趕不上長途汽車了。」

  蘇桃向白琉璃和大貓頭鷹道了別,然後隨著無心下樓上街。保溫桶裡放著三根雪糕,夠她一路且行且吃。

  蘇桃心裡有盼頭,所以走得有勁。及至到了長途汽車站,她從無心手中接過最後一根雪糕,隨即轉身擠上汽車,在最後一排搶到了一個靠窗的座位。無心站在外面,隔著車窗向她揮手。   

  一切如常,毫無異樣。汽車發動起來了,蘇桃打開車窗,探出頭去喊道:「我走啦,下個月想辦法再請假,你回家吧!」  

  無心站在一盞要亮未亮的路燈下面,沒有回答,只是定定的凝視著他。蘇桃吮著雪糕回望過去,看他距離自己越來越遠,影子越來越小。   

  疾風揚起她的短髮,售票員高聲吆喝著讓她把腦袋收回去。她那魂遊天外的勁兒又上來了,充耳不聞的一邊吃雪糕,一邊盤算著下次怎麼請假。   

  無心一直等到長途汽車開得無影無蹤了,才慢悠悠的走回了家。  

  這回他真放心了,原來桃桃過得挺好,起碼能夠吃飽穿暖,還有點小本事小主意,不是個白受欺負的軟蛋。這麼漂亮的一個小姑娘,背後又有一位田首長撐腰,將來再讀上幾年軍校,畢業之後成了幹部,豈不是一生一世都妥了?  

  長痛不如短痛。無心對自己說:「你老人家狠一狠心吧,可不要再害人家了。小姑娘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

  然後他在初春的夜風中自嘲一笑——遲早都會是這樣的,他有他的宿命。  

  在歸隊後的第五天,蘇桃收到了無心的信。   

  她白天忙忙碌碌,不捨得潦草的讀信。把信貼身揣好了,她預備留著晚上閒了再慢慢讀,又想無心一定是思念自己了,要不然怎麼剛見完面就又來了信?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32
第 205 章 天涯陌路

    蘇桃走進閱覽室,在一份《人民日報》的掩護下打開了信封。抽出信紙平鋪到報紙上,她大模大樣的低頭看,神情姿態都十分自然,任誰也瞧不出她是在守著報紙閱讀私貨。

    慢吞吞的把信讀完了一遍,蘇桃抬起頭望向前方愣了愣。說老實話,她沒讀懂。

    無心的字,每一個她都認識,可是長篇大論的連成行組成段之後,卻成了一片模模糊糊的陌生面孔。在信紙上,他說他要走了。

    他走,一個人走,要和她走成天涯陌路,她過她的陽關道,他過他的獨木橋。為什麼要走?因為現在她有著落有前途了,離了他也能活好了,他放心了。

    她可憐,小小年紀已經受過了無數的罪,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依靠。所以軍校還是要上的,不容易上都要爭取上。他走了,她得學著自己活了。

    蘇桃在閱覽室呆坐了許久,直到閱覽室將要關門了,她才夢遊似的回了宿舍。慢慢坐到下鋪床上,她聽見自己年輕的關節瞬間上了千年的銹,隨著動作吱嘎作響。站不動了,也坐不動了,她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僵在了時間洪流之中。無心走了?無心真走了?無心怎麼能走?不是都說好了嗎?不是都約定了嗎?他又反悔了?

    她沒哭,也沒鬧。低頭看自己搭在大腿上的雙手,手指蜷曲,指甲青紫。她的血全壅在了心口,四肢百骸都冷硬了。扶著床欄緩緩站起身,她拖著兩條腿往外走。有人問她:「蘇平平,你還不洗漱?快熄燈啦!」

    她聽見自己說了一句什麼,嗡嗡隆隆的不知道是聲高還是聲低,但應該是很合理的答案,因為對方立刻閃身為她讓出了路。她推門進了走廊,向左望又向右望。長長的走廊裡走著那麼多的兵,走廊兩邊的宿舍裡又坐著臥著那麼多的兵。她難以置信的抱住雙臂,忽然要被自己滿心的疑惑逼瘋了:自己怎麼會落到了這麼一個陌生的人窩子裡來?這些人都和她有什麼關係?眼前浮現出了一片盛開著波斯菊的廢墟,陽光由明轉暗,波斯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溫暖的火塘。長白山的夜風捲著雪花掠地而過,她躺在獸皮褥子上,一邊是火,一邊是無心。

    那些地方才是她的家,她想回家。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她咬著嘴唇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在心裡苦苦哀求:「老天爺,到底是哪裡錯了?你告訴我,我改!」

     

    在漸漸寂靜下來的衛生間裡,蘇桃進了最裡面的格子。穩穩當當的蹲好了,她掏出信,從頭到尾的又讀了一遍。

    然後她捋起袖口,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臂。疼痛讓她保留了些許清醒,她想無心也許不會真走——他對自己那麼親那麼好,怎麼會說走就走?他也許是藏起來了,藏到暗處不露面,他還以為他這樣做是為自己好呢!對,肯定是藏起來了,藏到哪裡去了?不好說,他總像是無所不能。哈爾濱這麼大,天氣又暖和了,能讓他對付著生活的地方可是太多了。

    蘇桃鬆了口,腦子裡浮現出了一張路線圖。和無心一起流浪了小半年,她知道自己應該先去哪裡後去哪裡。折好信站起身,她若無其事的回了宿舍,衣袖垂下去,遮住了她小臂上的深刻齒痕。

    凌晨時分,宿舍裡的女兵發現蘇平平不見了。蘇平平的被窩裡鼓起了一個人形,掀開被子一看,原來裡面放了個小鋪蓋卷。

    全連隊的人都因此起了個絕早。而在上午八九點鐘,逃兵蘇平平在火車站落了網。

    領導們撓了頭,不知道怎麼處置她才合適。她是田首長送來的孩子,怎麼處置都是要打田首長的臉。直眉瞪眼的打電話去問田首長的意思,似乎也嫌冒昧。無可奈何之下,領導們聯繫到了田興邦。田興邦終於得到了英雄救美的機會,當即大包大攬的把蘇桃罩到了自己的羽翼之下。在禁閉室裡單獨見了蘇桃,他一團和氣的問道:「平,你為什麼要逃呢?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困難?有了困難可以和哥說嘛,哥一定會幫助你的。」

    蘇桃端端正正的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張臉白中透灰,眼皮耷拉下去,眼尾挑出老長。老氣橫秋的開了口,她告訴田興邦:「我對像跑了,我是想去找他。」

    田興邦把嘴一張:「你有對象啊?」

    蘇桃一點頭,人成了木雕泥塑,臉上皮肉紋絲不動:「有。」

    田興邦又問:「他……跑了?」

    蘇桃繼續點頭:「嗯,跑了。」

    田興邦雙手插兜,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跑了……平啊,他跑就跑了吧。你年紀還小,將來還會……還會……你知道哥的意思吧?」

    蘇桃冷靜的回答:「知道。」

    事情並沒有鬧大,被領導消化在了連隊內部。蘇桃被關了禁閉,靜靜的坐在禁閉室裡,她把自己這十幾年的人生從頭到尾細細回想。小屋子裡安靜得讓正常人發瘋,然而她卻怡然。她不喜歡人,不見人的禁閉生活,其實正合她意。

    抱著膝蓋坐在角落裡,她始終感覺無心並未走遠,甚至在將來的某一天,他還會再回來,回來看她是不是真上了軍校,是不是真像他在信裡囑咐的那樣成家立業,是不是真活成了個體體面面的軍隊幹部——一定是這樣的,他對她那麼好,怎麼可能一走了之,不再惦念?

    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了,她終於信以為真。怨恨隨之而生,她想無心真狠,真自以為是。他憑什麼要這樣擺佈指點自己的人生?

    十七歲的蘇桃暗暗的下了決心。她要等待無心回來,無論是一年十年還是一百年,她都要等。她要用事實向無心證明,證明他一廂情願的離去有多錯多失敗!

    在蘇桃蹲禁閉之時,無心已經在齊齊哈爾下了火車。

    他背著背包,挎著書包,懷裡抱著大貓頭鷹。下火車後沒往遠走,他站在告示板前看了一遍列車時刻表,然後擠到售票處,買了一張前往海拉爾的火車票。

    此刻正是上午八九點鐘,距離車票上的開車時間還有七八個小時。無心出了火車站,想要找個小館子吃碗熱湯麵。不料在站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猛的被人一把抓住了後衣領。連忙回頭向後一看,他和小丁貓打了照面。

    距離他們上次相見,已經過了將近一年的光陰。小丁貓的娃娃臉上籠罩著一層滄桑而又油滑的笑意,看起來又老又小的,讓人摸不清他的年紀。無心萬沒想到自己還會再次遇見他,不由得問道:「你不是要逃嗎?逃了一年還沒成功?」

    小丁貓把手指豎到唇邊,「噓」了一聲,又問:「蘇桃呢?」

    這個問題讓無心又傷心又自傲的笑了一下:「她當兵去了。」

    小丁貓艷羨的睜大了眼睛:「這麼好?」

    無心以一種父親的心態,忍不住要捕風捉影的吹噓幾句:「將來她還會進軍校——她叔叔是大首長,已經替她把路都鋪好了。」

    小丁貓上下打量著無心:「她叔叔這麼厲害,怎麼沒順便提拔提拔你?」

    無心被他問住了。抱著大貓頭鷹頓了頓,他低聲答道:「因為我不想。」

    小丁貓穿著一身堪用軍裝,寬寬大大的極不合身,讓無心又想起了蘇桃。蘇桃以後再不必穿這些破衣爛衫了,剛十七歲,美的日子在後頭呢,自己總算是沒太耽誤她的好年華。

    小丁貓又問:「有錢嗎?有錢就請我吃頓飯。」

    無心做了個深呼吸,然後答道:「好,我請你!」

    小丁貓聽聞此言,當即握著拳頭一伸脖子,爆發似的大吼一聲:「顧基!」

    遠方遙遙的有了回答,顧基抱著一隻大網兜穿越人海,飛快的擠到了小丁貓面前。無心和小丁貓一起扭頭看他,只見他的大網兜裡裝滿了成卷的衛生紙。

    無心不明就裡,小丁貓也愣了:「你買這麼多衛生紙幹什麼?」

    顧基氣喘吁吁一頭大汗:「給你路上用。你不是嫌報紙太硬嗎?」

    小丁貓抬手扶額:「哎呀媽呀……」

    隨即他抬頭怒視了顧基:「我一路上也用不了這麼多啊!」

    顧基手足無措的摟著大網兜,倒也十分有理:「慢慢用唄,這衛生紙質量可好了,又軟又結實。」

    小丁貓和他談不下去了,轉向無心一笑:「走,咱們找飯店去。有日子沒見故人了,我還真想和你聊聊。」

    話音落下,他一馬當先的開了路。無心和顧基緊隨其後,一人捧著貓頭鷹,一人捧著衛生紙,黑白雙煞似的跟住了小丁貓。

    在一家小館子裡,三個人圍著一張油漬麻花的小桌子坐住了。小丁貓叼上香煙,直接點了三個油重肉多的炒菜,又要了兩瓶啤酒。忽然對著顧基一拍桌子,他一臉嫌惡的斥道:「把你那衛生紙給我放下!」

    顧基嚇了一跳,立刻彎腰去放網兜;無心不勞小丁貓出聲,很自覺的也讓大貓頭鷹蹲上了自己的大腿。大貓頭鷹睡得雙眼朦朧,一隻尖嘴勾上桌面,也是無知無覺。

    小丁貓對於野物沒有興趣,手指夾著香煙深吸一口,他對無心輕聲說道:「我這回是真要走了。為了這一走,我們準備了大半年。」

    無心也把嗓門壓到了最低:「還是去南邊嗎?」

    小丁貓一點頭:「南邊一是有機會,二是我沒去過。就算去了之後事業不成,開開眼界也是好的。現在好時候已經過去了,我們這幫讓人當槍使的傻×沒了用處,除了上山下鄉賣苦力之外,再沒其它前途了。」

    無心想了想,又問:「戶口什麼的……你也都不要了?」

    小丁貓嗤之以鼻:「我要它還有什麼用?為了每個月那點兒吃不飽餓不死的糧食?沒意思!」然後他看了看無心的打扮:「你呢?你上哪兒去?」

    無心摸了摸大貓頭鷹的腦袋:「我?我找個地方過日子去。」

    小丁貓熱情的建議:「你往西北走,西北地方大,容易混飯吃。」

    無心搖了搖頭:「不必。我往深山老林裡一鑽,也是一樣的。」

    小丁貓思索了一番,末了表示同意:「是,你和我們不是一個品種。你的日子更好過。」

    炒菜出了鍋,顧基起身走去通往廚房的小窗口,把三個炒菜依次端到了桌上,又用牙齒咬開了啤酒瓶蓋。小丁貓抄起一瓶仰頭咕咚咕咚灌了一氣,末了抬手一抹嘴,低頭打了個響嗝。很痛快的又長吁了一口氣,他出了一會兒神,突然冷笑了一聲。

    「你真不跟我走?」他問無心。

    無心心不在焉的吃著炒肉,只是搖頭。

    小丁貓又問:「再加個菜行不行?」

    無心點了頭——小丁貓雖然不討人愛,可畢竟是個活人。他不知道過了今天,自己又要孤獨多久。加個菜就加個菜吧,反正他以後要錢也沒什麼用處了。

    小丁貓和顧基像吃大戶似的,悶頭大嚼不止,是要一頓吃出一天的量,最後又要了幾個雜合面饅頭,把盤子裡的油湯蹭了個乾乾淨淨。無心默默的看著他們連吃帶喝,腦海中一幕幕的放映著文縣的電影。

    中午時分,小丁貓和顧基背著行李抱著衛生紙,鬼頭鬼腦的走了。他們要趕南下的火車,去走出一條新的人生道路。無心望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檢票口,忽然感覺他們兩個都是浪漫派,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目標,興致勃勃的說走就走了。

    在候車室坐了半個下午,他什麼也沒想。及至將要檢票進站了,他被檢票員攔在了外面:「哎?你怎麼上車還帶了只鷹?這是鷹還是雕?」

    對面的檢票員見多識廣:「是夜貓子。」

    無心抱著大貓頭鷹不鬆手:「你看他們還帶活雞活鴨了呢!都是鳥,我為什麼不能帶?」

    檢票員不耐煩的立起眉毛:「誰知道你這玩意兒傷不傷人啊?你趕緊把它處理了,反正帶它上車就不行!」

    無心被檢票員搡到了一旁。臊眉耷眼的轉身離去,片刻之後他回來了,臂彎中坐了個懶洋洋的小男孩。小男孩縮成小小的一團,一看就是要免票的。這回沒人攔他了,他急匆匆的擠上火車。找到座位坐下了,對面的老太太笑道:「呵!這小爺倆兒也太像了!」

    小男孩摟著無心的脖子,睡得呼哧呼哧,腳上沒穿鞋,腳趾頭蜷縮著蹬在無心的腿上。無心對著老太太笑了笑,無話可說。

   
無心下了火車改乘汽車,又搭了一段馬車。最後憑著兩隻腳翻山越嶺,他回家了。

    穿過一片遮天蔽日的林子,他越走地勢越高。恢復了原形的大貓頭鷹在樹梢之間盤旋飛舞,忽然猛的打了個冷戰,他感覺自己像是進入了一個異世界。看看週遭環境,還是普通的山林,然而作為一隻上百歲的妖精,他嗅到了一股子濃郁的陰寒邪氣。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地方,簡直就是鬼神精怪的樂園。

    無心繼續走,走了整整一天。末了在一片斜坡上停了腳步,他彎腰搬開一塊生滿青苔的大石頭。貓頭鷹聽到一陣刺耳聲音,正是無心拉開了嵌在地下的一扇小鐵門。小鐵門已經銹蝕的不成樣子了,然而依舊堅固。鐵門一開,露出了個小小的幽黑洞口。無心把身上的大包小裹扔到地面,然後大頭朝下的鑽進洞裡去了。

    地堡裡還是老樣子,處處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牆壁上用油漆畫著的日本字依然清晰。無心靠牆坐了,雙手搭在膝蓋上。仰起頭閉了眼睛,他開口問道:「白琉璃,我們在外面走了兩年,這兩年裡,你玩得高不高興?」

    白琉璃在他面前也坐下了,影子清晰至極,幾乎像是真人:「開始很高興,中間也很高興,最後不高興。」

    無心沉默良久,末了答道:「我也不高興。」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33
第 206 章 他們的歲月

    對於無心來講,時間是沒有意義的。

    天氣熱了又冷,冷了又熱。山外的知青們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機器與刀斧的力量終究是有限的,無心在山裡活得安靜而又安全。起伏的密林與恐怖的傳說,為他隔離出了一個孤獨的小世界。

    山中有一條小河,不知源頭在哪裡,總之春天洶湧,夏天平緩,入秋之後河水漸漸乾涸,到了冬天,便凍成了一條薄薄的冰帶子。小河兩岸盛開著鮮花,花朵顏色新鮮濃烈,美得怪異,驚心動魄。無心的赤腳趟過牽扯勾連的花草叢,初秋的陽光曬熱了他的屁股脊樑。

    他活成野人了,甚至省略掉了衣褲鞋襪。在足夠暖和的天氣裡,他直接赤身露體的東跑西顛。停在一片野葡萄籐前,他嚥了口唾沫。野葡萄四處攀爬,結成了一面鬱鬱蔥蔥的綠牆。紫色的果實垂垂纍纍,其中大部分都酸,不過只要熟透了,酸也酸得有限。

    無心摘了一串葡萄,想要坐到旁邊的大石頭上慢慢吃,可是未等坐穩,他猛然向上一竄,開始捂著屁股罵罵咧咧。原來大石頭被太陽暴曬了一天,如今的熱度已經可以媲美火炭了。

    無心拎著葡萄向林子裡走,一側屁股蛋被燙紅了,紅了一路總不見好。他素來怕疼,此刻自然滿心牢騷。然而自憐自艾不耽誤他覓食。大貓頭鷹在林子裡找到他時,他已經收穫頗豐,雖然依舊紅著屁股。

    大貓頭鷹還是沒有學會說人話,對著無心高一聲低一聲的嗥叫了一陣,無心大概聽明白了:「白琉璃又下山去了?」

    然後他舉起手中的一根樹枝,張嘴去吃結在樹枝上的野果子:「他要去就讓他去嘛!」

    大貓頭鷹的羽毛中溢出了隱隱的一團黑霧。黑霧漸漸籠罩了他,他不見了,取而代之的站起了一個小男孩。小男孩圍著無心團團亂轉,一手抓住無心的腕子,一手往山下的方向指,是非讓他把白琉璃找回來的架勢。無心不去,不但不去,而且不耐煩,彎腰一口咬上了小男孩的咽喉。小男孩嚇得一閉眼睛,一動不動的老實了。

    小男孩逃離了無心的牙齒,自己跑向山下去找白琉璃,跑著跑著他變成了貓頭鷹,飛著飛著他落了地,又變成了小男孩。連跑帶飛的沒走多遠,他和白琉璃來了個頂頭碰。他還沒有修煉出一雙陰陽眼,看不見白琉璃的影蹤,可是出於妖精的直覺,他閉著眼睛都能找到對方。「撲通」一聲跪在草地上,他張開雙臂抱住了眼前的大白鵝,又很快樂的叫了一聲:「呼!」

    附在大白鵝身上的白琉璃愣了一下,隨即一嘴把他啄開了。

    白琉璃當蛇當得百無聊賴,於是轉而做鵝。心安理得的把大白鵝交給小男孩,他溜出鵝身,一路高高興興的先飄向前了。在林子邊緣,他啼笑皆非的遇到了無心。

    無心一手倒拎著一隻死鳥,一手舉著一枝結滿野果的綠樹枝。不知道是剛剛想起了什麼美事,他下面通紅的支起了一根棒槌,棒槌上面纏著葡萄籐,墜著沉甸甸的兩大串野葡萄。嘴裡一左一右含著兩枚大鳥蛋,他對著白琉璃眨巴眼睛,意思是「你回來了?」。

    白琉璃被他的形象逗笑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恨不能就地打滾。滿山的生靈死靈加在一起,誰也沒有白琉璃活得歡樂。生前藏而不發的活潑勁兒全施展在死後了,他時常笑得像個瘋子。等到由著性子笑夠了,他才飄到無心身邊,像個活人似的陪著他並肩走:「你知道嗎?山下的知青都撤走了。」

    無心想要找到一塊平整地方吃東西,於是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

    白琉璃又道:「知青在鬧事,說是要回城。」

    無心把手裡的果樹枝和死鳥放在了一棵老樹下。自己坐在凸起的老樹根上,他先吐出嘴裡的鳥蛋,然後低頭解開了命根子上的野葡萄籐。白琉璃為了表示自己也是通人情的,特地問道:「你想女人了?」

    無心「嗯」了一聲,摘了葡萄往自己嘴裡送。

    他已經沉默寡言了許久。白琉璃記得他死了上一個老婆之後,雖然在地堡裡也哭喪了幾天,但是幾天之後就又嬉皮笑臉了。疑團終於有了答案,白琉璃想,越來(原來)他是特別的喜歡蘇桃。

    無心吃了葡萄野果,又撕開死鳥生吃了它的肉。最後帶著兩枚鳥蛋爬上了樹,他舒舒服服的躺穩當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落地。白琉璃在枝葉之間飄來飄去,想讓無心帶自己再下山逛上一圈。無心用一片大樹葉擋住了眼睛,低聲答道:「我不去。」

    白琉璃告訴他:「山下有很多女知青,你可以捉一個陪你睡覺。」

    無心歎了口氣,不想理睬白琉璃。他和白琉璃的感情全迸發在久別重逢的一剎那,千萬可別相處久了。一旦過上了朝夕相對的生活,他們遲早是要相看兩相厭,比如現在,他真想把胡言亂語的白琉璃一指頭彈飛。

    無心躺在樹上不言不動,緩慢的消化著肚中的食物。一周之後他落了地,半死不活的再次覓食。

    花草漸漸凋謝了,小河漸漸消瘦了。季節週而復始的變換著,山外的知青也徹底走光了。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無心長久的坐在樹上,看月亮升太陽落,看星星排著陣法,一夜一夜的劃過漆黑天幕。桃桃現在長大了吧?桃桃現在畢業了吧?桃桃現在結婚了吧?一滴很大的眼淚凝結在了他的腮上,是透明的膠質,最後風乾,如同一顆琥珀。

    在一個寂靜的夜裡,他又想:「桃桃現在生小孩子了吧?」

    桃桃和他最初相遇的時候,也是個小孩子,孤苦伶仃,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無心從來不做夢,可是此刻第一次體會到了做夢的感覺——他和蘇桃相處的兩年,就是一夢。

    當無心算到「桃桃的孩子也長大了吧」的時候,蘇桃已經在河北文縣的縣醫院裡工作了將近二十年。

    她沒有讀軍校,因為還是嫌軍隊裡不自由,怕有朝一日無心回來了,組織會不同意自己和他結婚。退伍之後她主動要求分配到了文縣,其實文縣也不錯,地方不大不小,既不落後閉塞,也不繁華喧鬧。縣醫院是個好單位,她在醫院裡熬成了護士長,工資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夠她活了。

    她始終是沒有結婚,在軍隊裡,田興邦曾經驚天動地的追求過她;後來到了醫院,她也成了不少年輕醫生的水中月鏡中花。無數天作之合一般的好姻緣都被她冷漠的斬斷了,她活成了醫院裡面有名的老處女。

    她白白的美麗了一世,對於她所處的大世界,她永遠是冷若冰霜、心如鐵石。

    在晴朗無風的週末午後,蘇桃會一個人出門散步。文縣越來越大了,她沿著街道慢慢走,要走好久才能到達一中門口。一中所佔的還是二十年前的老樓,校園對面的破廠房成了三不管的地界。她的身體已經不復少年時代的輕盈,又顧忌著腳上的一雙新皮鞋,所以在廠房廢墟之中走得磕磕絆絆。最後她坐在了半截磚牆上,在陽光下舉目遠眺,去看磚石堆中生出的一叢叢野草閒花。

    她沒有讀書,沒有提干,沒有結婚,沒有生子。她以自己的人生為籌碼,對無心賭了二十年的氣。她堅信無心總有一天還會從天而降,就像他第一次出現時一樣。到時候他老了,她也老了,她要讓他讀讀自己一生的故事,她要讓他知道他有多錯!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無心睡在樹上,很難得的做了個夢。

    他夢見了一大片隨風搖曳的波斯菊,盛開在那年炮火紛飛的春天裡。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35
第 207 章 精神病人

    在一個晴朗的四月午後,攀附在大貨車頂的無心被交警發現了。當時他被牽連不清的繩網牽扯糾纏了住,否則憑著他的身手,他絕不會趴在車上束手就擒。大貨車滿載貨物,長寬高已經幾乎相等,跳車等於跳樓。交警費了老大的勁,蹬著梯子往車上爬。司機早下了車,手搭涼棚往上望,一邊望一邊和身邊的交警解釋:「我真不認識他,我能把我認識的人往車頂上放嗎?哎呦我操,你們說他是怎麼上去的?」

    爬上車頂的交警解開了無數半死不活的大繩扣,讓無心的胳膊腿兒得了自由。無心跪坐在了大貨箱上,怔怔的望著面前的小交警。小交警有恐高症,一邊四腳著地的往後倒退,一邊怒道:「你是猴兒哇?」

    話音落下,交警眼前一花,無心沒了。

    然後小交警在自己的驚叫聲中,看到一個灰撲撲的人影斜刺裡穿越國道,剎那間衝入路旁樹林,從此消失無蹤。

    無心一路狂奔,在穿越了一片小樹林後,他上了一條柏油路。路邊立著個大鐵牌子,上寫六個大字:火星鎮歡迎您。

    無心仰頭望著牌子,又發了半天的呆。簡化字在他眼裡總像是缺胳膊少腿,怎麼看怎麼不對勁,六個字讓他翻來覆去讀了好幾遍。末了心裡明白了,他惶惶然的邁開步子,向前走入了火星鎮。在大興安嶺的深山老林裡隱居了將近四十年,如今驟然回歸人間,他發現人間竟然大大的變了模樣——變化之劇烈,簡直要讓他驚恐了。

    山外的人們已經不認得他手中僅有的幾張舊人民幣,糧票也成了天方夜譚般的往事。他的假介紹信假證明更是一分錢不值,現在的人可以隨便走隨便住,而且都有身份證。他穿著一身幾近襤褸的舊軍裝走在人群中,引得人們紛紛對他行注目禮,看一個濃眉大眼的小白臉子,竟然穿戴成了乞丐模樣,而且還是怪模怪樣的乞丐,像是從革命時期穿越而來的。

    他難得的懵懂怯懦了。扒著一輛運輸木材的火車走了一段路,火車到站,他茫茫然的也到了站。在火車站外爬上一輛大貨車。貨車司機無知無覺的上了路,帶著他疾馳了將近一天,直到交警發現了他。

    無心此刻飢腸轆轆,決定去火星鎮打食。千變萬化的新人間雖然嚇得他左一跳右一跳,但還是要比山裡強。白琉璃徹底被大貓頭鷹哄住了,一鬼一妖合作欺負他一個,橫豎知道他死不了,所以下手格外狠辣。大貓頭鷹當年一臉忠厚老實相,原來也不是個好東西。山中日月成全了一個他,幾十年中他妖術大有長進,已經敢和無心蹬鼻子上臉了。

    於是無心自作主張的下了山,不和他們過了。

    無心沿著柏油路往前走,路是好路,路兩邊有田地有房屋,乃是火星鎮外圍的一處大村莊。此時正是四月時節,待種的田地都被翻過了,黑土被曬了一整天,此刻已經乾爽鬆軟。無心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心想野地裡不會有野菜野果,自己還是得往人的身上打主意。要說人,眼前倒是有現成的一個,看背影是個青年人,打扮得西裝革履,然而雙臂環抱在胸前,腰也弓著,顯然是在摟抱著什麼。青年人步伐匆匆,越走越快;無心連跑帶跳的追上了他,側著臉想要和他搭話,然而定睛一瞧,他心中一驚,原來青年雙眼通紅,滿面淚痕,嘴唇緊緊的抿成了直線。西裝前襟只繫了一枚紐扣,下擺偶爾隨風飄起,無心瞪大了眼睛,懷疑自己是看到了一圈炸彈。

    看到的是一圈,看不到的,被青年雙臂環繞著的,不知還有多少。一條穿著桃紅背心的白哈巴狗從前頭顛顛的來了,伸著舌頭且顛且喘,又對著青年「汪」了一聲。

    未等白狗閉嘴,柏油路上爆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巨響。無心、青年、白狗瞬間化為烏有,道路兩邊的大樹也被氣浪摧成了骨斷筋折。附近的房屋玻璃全起了共鳴,連遠方一座小樓內的史高飛都被震得打了哆嗦。一哆嗦,手裡的面巾紙失了準頭,他上面望著電腦屏幕裡的南波杏,下面一波接一波的射了一褲子。

    一驚之後,史高飛慌忙低了頭。褲子被他退到了大腿處,如今前門拉鏈已經被他的萬子千孫徹底糊住。匆匆忙忙的用紙擦了,他心懷鬼胎的提了褲子往窗口跑。「嘩」的一聲拉開拉窗,他探出上半身向外張望,想要查看巨響的來源。然而窗外風景一如往常,只有一隻大灰雀趁虛而入,撲啦啦的飛進了房內。

    史高飛來不及驅趕鳥類。轉身出了房門穿越客廳,他推開向外的樓門,幾大步躥進了院子裡。院子是大院,一半鋪了水泥地,一半種了花花草草。另有一棵吃裡扒外的老果樹緊挨院門,每年都要無私的向院外奉獻出幾枝子沙果。史高飛別有心事,一味的只往大門口跑。然而未等他打開左右合攏的黑漆鐵柵欄門,他的眉心之間忽然落了一滴暖暖的雨。下意識的抬手一摸,他隨即對著手指頭直了眼——不是雨,是血!

    猛然抬頭向上望去,在老果樹的密集枝杈之間,他看到了一隻白色的狗頭。狗頭保持著齜牙咧嘴的神情,脖子往下一無所有,只垂了絲絲縷縷的幾條鮮紅筋肉。狗嘴毫無預兆的上下一張,一小塊粉紅色的肉垂直落到了黑土地上。

    在和狗頭對視了片刻之後,史高飛和狗頭一樣齜牙咧嘴了,噁心得恨不能就地嘔吐一場。舉起一根竹竿捅下狗頭,他薅著狗耳朵將其扔到了院外。隨即跟著狗頭一起出了門,他一路小跑的看熱鬧去了。

    史高飛本名史鴻鵬,乃是本鎮首富之子。他幼年兼生了傾國傾城的貌以及多愁多病的身,把他上面的一個姐姐比得狗屁不如。不過一個男孩子一味的嬌弱也不是長久之計,後來經過高人相看之後,他換湯不換藥的改了名字——由具體的「鴻鵬」,改成了抽像的「高飛」。

    名字一改,果然立竿見影,史高飛改頭換面,從小病秧子變成了一名高大英俊的精神病患者。從十五歲瘋到了二十五歲,他堅信自己是一名外星遺孤,有朝一日必將回歸母星。他媽趙秀芬為他嚎得肝腸寸斷,並且在丈夫史一彪心中徹底失寵——當年在趙秀芬年輕貌美之時,史一彪忘了趙秀芬的媽和妹妹曾經先後聲稱自己是狐狸大仙和九天神女。趙家八輩貧農,全國勞苦大眾都翻身了他家也沒翻身,留給子孫後代唯一的遺產就是精神病。史一彪重男輕女,恨不能練就神功,把兒子的精神病轉給姑娘。姑娘三十了,生得花容月貌,裊裊娜娜,曾經是火星鎮的林黛玉,還念過三年大專,可如今硬是沒人敢娶,因為都怕她會隨了她媽,再養出個瘋兒癡女。

    史一彪對於家庭徹底失望,尤其恨老婆恨得牙癢,常年不肯回家。他身為本鎮的娛樂業巨頭,經營著今夜星辰夜總會,明日之星KTV,快樂時光咖啡屋,以及酷龍連鎖網吧三家。既然擁有如此可觀的家業,他自然不會無處落腳。而趙秀芬進入更年期,天天在家要死要活,專跟著女兒較勁。女兒名叫史丹鳳,既沒事業也沒愛情,連她媽都不肯高看她,甚至認為她一個人也挺好,將來正好照顧兒子一輩子。反正兒子瘋得全鎮出名,想必也找不到媳婦伺候他一生。史丹鳳看她媽把心偏到了胳肢窩裡,自然也有意見。總而言之,史家全體成員之中,只有史高飛的痛苦程度較輕——他一心等待母艦降臨接他回家,對於家中三個地球人,他一般懶得搭理。

    在柏油路上的村民群中湊了半天熱鬧,因為警察封鎖了現場,所以他也沒看到什麼,只知道路面被炸出了一個大坑。傍晚時分,觀眾們紛紛回家做飯,他也跟著回了自己所住的小樓。小樓一共有二層,當初史一彪想在農村發展一點副業,才蓋起了小樓大院。後來副業胎死腹中,小樓空著沒人住;而史高飛去年年末被家人強行送進精神病院住了一陣子,出院之後和地球人越發勢不兩立,索性獨自進了村,要安安靜靜的過幾天田園生活。

    沒滋沒味的鎖了院門進了樓,他穿過客廳往臥室裡走,一邊走一邊自己歎息:「我還以為是飛船來了呢!」

    電腦屏幕上的視頻已經播放完畢,不速之客大灰雀也早沒影了。他牢牢騷騷的蹲到電腦桌下,想要清理白天亂扔的面巾紙團。不料在一團半干半黏的面巾紙下,他意外的發現了一枚大豆子。此豆十分古怪,竟然是個心形,如果把它比作人的話,必定是個連體嬰。史高飛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不知道豆子也會畸形。捏著豆子端詳了半天,他捫心自問:「我白天射豆子了?」

    隨即他把褲子一脫,仔細檢查了自己的先天條件,最後認定這應該是不可能,因為他的那條播種的道路長而狹窄,不足以孕育出尺寸如此壯觀、形象如此美好的種子。拈著豆子站起身,他忽然打了個激靈,心裡又生出了邪主意:莫非方才自己的臥室內有人來過了?莫非這豆子承載著母星傳遞給自己的信息?光天化日的,總不會無端的發生大爆炸,必有玄妙在裡面!

    可他馬上又犯了難:母星的使者也太不體諒人了,他在地球過了二十多年,現在哪裡還能和同類心有靈犀?掂著豆子出了許久的神,他坐臥不安,實在是揣摩不出豆中的深意,又不敢貿然把豆子剖開或者嚼碎。抓心撓肝的熬到午夜,他終於浮想聯翩的思索出了眉目:「這是一顆種子啊!」

    午夜時分,眾人皆睡,唯有史高飛獨醒。站在土質最為肥沃的老果樹下,他揮舞著一把大鐵鍬,挖了個半米多深的圓坑。恭而敬之的把心形豆子放入坑底,他雙膝跪地,親自伸手捧土填坑,一邊填一邊又默默祈禱:「種子啊,你快長大快顯靈吧。他們都不相信我的話,還喪心病狂的誣陷我,說我是精神病。你一定要長成個了不起的寶貝,好向他們證明我的身份!」

    虔誠的撒下最後一把土,他雙手合什又拜了拜。最後意猶未盡的站起身,他垂著兩隻泥手仰望蒼穹,心想滿天的星星有明有暗,不知道哪一顆才是我的家。人在異星,沒個知音,真是遭罪啊!

    村口柏油路上的爆炸案上了各大網站的頭條,捎帶著火星鎮一起出了名。一個月後,案子基本破了,原來是場未遂的情殺——一男一女搞對像搞出了仇,男方是個亡命徒,綁了一身炸藥往女方家去,本意是要趁著傍晚女家人齊全,點燃導火索來個一鍋端。沒想到炸藥本身出了問題,走到半路,自行炸了,炸得什麼都不剩,導致警察須得四處走訪調查,一點一點的拼出事實真相。

    村裡常年太平,近幾年連去世的老人都少有,所以一樁爆炸案足以讓村莊沸騰許久,唯有史高飛極其冷靜,滿眼滿心只裝著他的種子。在等待種子發芽的期間裡,他連愛情動作片都沒心思下載了,成天無慾無求的蹲在樹下,直勾勾的只盯著土地使勁;飯也時常是一頓管一天,餓得他一米九的身高只有一百五十斤,扛著寬肩膀垂著頭,他支起後背兩大片肩胛骨,乍一看好像一隻禿毛又折翼的大天使。

    勤勤懇懇的澆了兩個月的水,他天天對著一片土地望眼欲穿。如此熬到了七月,頭頂的果樹已經結出了纍纍的小綠果子,可是他的種子依舊毫無動靜。

    他等不得了。在一個狂風大作的夜晚,他欲哭無淚的蹲在樹下,預備對種子做出一番控訴,然後把它挖出來就地踩扁。然而在他頂風開口之前,空中忽然裂過一道閃電。隨即在震天撼地的雷聲中,史高飛睜大眼睛,發現一貫平坦的地面竟然隱隱鼓凸,彷彿是有什麼東西將要破土而出了!

    顫巍巍的伸出一隻手,史高飛輕輕的撥開了最表面的一層浮土。浮土之下露出了一小塊粉紅的皮肉,皮肉中鑽出幾根東倒西歪的白毛,正在暴雨來臨之前的疾風中微微抖動。

    史高飛忽略了地上的風與天上的雷。他屏住呼吸張大了嘴,用十根手指又挖又掘。末了在第一顆大雨點子砸向他時,他從土裡刨出了一隻半人長的大毛毛蟲。「撲通」一聲跪在泥水之中,他激動得又哭又笑,又捶大腿又甩泥巴。原來母星的同胞並沒有忘記他,原來同胞所給他的,真是一粒種子!

    脫下身上的T恤裹住大毛毛蟲,他在大雨之中站起了身,抱著毛毛蟲趿著人字拖,他一路辟里啪啦的跑進樓裡去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35
第 208 章 蟲寶寶

    史高飛盤腿坐在臥室內的大床上,一件襯衫被他當成圍裙繫在了腰間。大毛毛蟲剛被他送到浴缸裡洗乾淨了,此刻正長條條的橫在他的大腿上,大腿瘦成了兩根粗大的骨頭棒子,越發襯得大毛毛蟲粉嫩嫩軟顫顫,彷彿一把能掐出水。只蟲體表面凹凸不平,並且白毛叢生。

    史高飛認為它很可愛,連它身上甜腥的氣味都忽略不計了。

    從頭到尾的摸了一遍,史高飛沒有找到它的頭也沒有找到它的尾,同時感覺毛毛蟲軟中帶硬,彷彿嫩肉裡面也有骨骼。手指劃過蟲身,史高飛的動作忽然一滯,因為感覺大毛毛蟲彷彿在他的腿上抽搐了一下。

    慢慢的俯下身去,他幾乎把鼻尖湊上了一叢白毛:「寶寶,你怎麼了?疼了?還怕了?你不要怕,我你的爸爸。我已經在地球上生活了二十五年,個老地球人了。以後我會保護你的,不過你打算長住呢?還要帶我回家?」

    話音落下,他感覺自己說的沒毛病。從把毛毛蟲抱進樓內開始,他的腦筋就像上足了發條一樣,一直沒停轉:臥室這麼寬敞,豆子落到哪裡不好,非要擠到髒兮兮的衛生紙下面?可如果把豆子想像成一顆來自母星的卵子,一切問題就都迎刃而解了——非得如此不凡的大號卵子,才能自行找到他的衛生紙受精,並且在兩個月內長成半人多長。

    所以他封了自己為毛毛蟲之父。雖然他這樣的,他的毛毛蟲寶寶那樣的。

    史高飛徹夜不眠,想要找到毛毛蟲的嘴。沒有嘴,他怎麼給它餵食呢?

    徒勞無功的忙了一夜,他一個哈欠都不打,腦筋繼續高速運行。既然實在找不到嘴,那索性就把它當成花花草草來養。把它埋回土裡捨不得的,於他無師自通的開始進行無土栽培。蓄了一浴缸的溫水,他找出家中所有的維生素藥片,全磨碎了溶入水中。自認為一缸溫水已經十分富有營養了,他調動了他的大長胳膊大長腿,顫巍巍的把大毛毛蟲放進了浴缸裡。

    然後他不走,捧了一台筆記本電腦坐在浴缸旁,他為大毛毛蟲播放鋼琴曲,權當遲來的胎教。紋絲不動的從早坐到晚,他直到餓得眼前發黑了,才東倒西歪的起了身,想要找點食吃。家裡已經沒有存糧,他把樓門院門裡三層外三層的鎖嚴實了,草上飛似的跑去村口超市,買了許多餅乾泡麵。氣喘吁吁的回了家,他進門之後先往浴室跑,見大毛毛蟲還怡然自得的躺在水裡,才長長的吁出一口氣,一顆心也落回了腔子裡。

    史家的大門又關上了,院裡無論晝夜,永遠清靜的連個人影都沒有。村民們知道史高飛的底細,平日恨不能繞著史家走路,他死活,自然也無人關心。如此過了一個多月,史家門外終於有人駐了足——史丹鳳來了。

    史丹鳳穿著一身雪紡連衣裙,為了防曬,頭上又戴了一頂大黑簷遮陽帽。上下活動的帽簷比臉還大,放下來把臉扣了個嚴絲合縫。窈窈窕窕的推著一輛小電動車,她看身體飄飄欲仙,看腦袋神秘莫測,正史高飛最瞧不上的人類形象。抬手連摁了幾下大門門鈴,她單手扶著電動車,車後座上捆了個大紙箱,箱子裡她給弟弟帶的援助物資。長姐如母,雖然史一彪趙秀芬二人偏心騙得人神共憤,但她身為大姐,並沒有遷怒於弟弟的打算。好好一個弟弟,男明星似的英俊瀟灑,偏偏瘋頭瘋腦的不說人話,她看在眼裡,疼在心裡,連自身的痛苦都暫時淡忘了。

    門鈴響了一長串,樓內絲毫沒有回應。史丹鳳從身上的小皮包裡掏出手機,正想給弟弟打個電話;不料未等她開始按鍵,身後忽然起了一串叮叮鈴鈴的響動。回頭一瞧,她看到了一頭大汗的史高飛。而史高飛騎著自行車猛一捏閘,見了鬼似的瞪著他姐,也不打招呼,只欲言又止的張了張嘴。

    史丹鳳收起手機,張口就牢騷:「小飛,你剛跑哪兒去了?我還當我撲了個空。大熱天的,我來一趟容易的?我告訴你啊,現在爸媽慣著你,我可不慣著你。有本事你滾回太空去,否則我作為你姐,我就敢揍你!」

    史高飛握著車把,支支吾吾的不肯靠近她:「我……姐,你來幹什麼呀?」

    史丹鳳從鎮子騎到村裡,快被曬得融化噴火。此刻伸手一拍車後座的紙箱,她躲在黑面罩後面急赤白臉:「你快開門!速凍的餃子快要化了!」

    史高飛下了自行車,猶猶豫豫的推車上前,一邊走一邊把手伸到短褲口袋裡掏鑰匙。史丹鳳一眼看清了他掛在車把兩端的大包裝袋,立刻又起了高調:「你買嬰兒奶粉了?」

    史高飛停好自行車,慢吞吞的去開大門鎖頭:「嗯……」

    史丹鳳擁有賢妻良母的一切素養,從經濟的角度出發,她當即針扎火燎了:「你多大了還喝嬰兒奶粉?十五塊錢一袋的不夠你喝嗎?嬰兒奶粉一桶得一百多吧?」

    史高飛開了院門,轉身去推自行車:「兩百多呢,我挑了最好的買。」

    史丹鳳雙臂運力,把電動車推入院內:「小飛,你個不聽話的,氣死我了。」

    史高飛也跟著他姐進了院。摘下車把上的兩隻大紙袋,他把他姐帶入樓內。史丹鳳記得弟弟一貫很講衛生,然而此刻進了門,她猝不及防的吸了一鼻子怪味——又甜又腥的,不算臭,然而越聞越不舒服。客廳裡擺著舊沙發和舊茶几,她一邊催促史高飛把紙箱裡的冷凍食品往冰箱裡放,一邊摘了遮陽帽坐上沙發。低頭摸了摸皮沙發的表面,她摸到了幾根細長的白毛。

    「小飛!」她高聲質問:「你養狗了?」

    史高飛離開廚房進入客廳,意意思思的站在沙發一旁:「沒、沒有。」

    史丹鳳一抬手,向他展示白毛:「你養狗我不管你,可千萬別讓狗咬了。」

    史高飛心神不寧的看著她,鼻子裡「嗯」了一聲作答。

    史丹鳳不和他一般見識,起身往臥室裡走,要給他收拾房間,順便洗洗涮涮。雖然家裡有洗衣機,但史丹鳳對洗衣機信任的有限。來都來了,她總要給弟弟出把子力氣。然而未等她走到臥室門前,史高飛已經背靠房門,阻住了她的去路:「姐……不用打掃了。」

    史丹鳳看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不個正經顏色,不禁起了疑心:「小飛,你緊張什麼?屋子裡有什麼怕人看的?」

    史高飛義正詞嚴的正視著她:「沒有!」

    史丹鳳伸手拽他,拽了一下沒拽動:「真沒有?你讓我進去瞧瞧!」

    史高飛提高聲音:「不行!」

    他嗓門大,中氣十足的吼出一聲,把史丹鳳嚇了一跳。吼聲過後短暫的寂靜,史丹鳳的耳朵忽然一動,彷彿聽到房內有活物在唧唧的叫。

    心隨耳動,史丹鳳不問了,轉身坐回沙發上,她開始和史高飛扯閒話,話裡話外的設了鉤子,想要勾出他的真話。史高飛警惕的望著她,忽然問道:「他們派你來的嗎?」

    史丹鳳太好奇了,靈魂恨不能突破軀殼穿牆而去,看看弟弟的臥室裡到底藏了什麼:「沒人派我,不過媽很想你,想讓你回家住幾天。」

    史高飛嚴肅的望著她:「我很理解他們想要禁錮我的心情,但我對他們來講,畢竟只過客。或許他們當初根本就不該收養我——他們為什麼不收養一個同種族的地球嬰兒呢?姐,我看你在地球人中還算個善良的,所以對你有一說一。」

    史丹鳳忍不住了:「你有一說一個屁!你告訴我你屋裡到底有什麼好東西不能讓我看?」

    史高飛昂首挺胸:「姐,你走吧。也許在不久的將來,我就要回家了。希望你趁著現在我還在,多信任我,少騷擾我,少給我買特價衛生紙和特價牛奶。讓我在走的時候,還能保留一點兒對你的美好回憶。」

    史丹鳳被他生生的氣跑了。

    史丹鳳一走,史高飛立刻鎖了大門二門。笑嘻嘻的進了臥室,他掀開床上的大毛巾被,低頭去看床上的外星寶寶。大毛毛蟲逆著他的預想飛快成長,一身的骨骼越來越硬,並且分化出了潦草的四肢。人形的首端也有個腦袋,腦袋圓圓的,分佈了五官的雛形。昨晚史高飛發現它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嘴,登時欣喜若狂,以至於今天起了個大早,特地到鎮上去給它買奶粉——它只有幾個月大,當然應該喝奶粉的。

    快手快腳的沖了一杯奶粉倒進奶瓶裡,他先在胳膊上試了試奶水溫度,然後把一身白毛的寶寶抱到了大腿上。把奶嘴塞到對方嘴裡,他只聽「咯吱」一聲,拔了奶瓶一看,他發現橡膠奶嘴已經被對方的利齒咬破了。

    史高飛很有做父親的自覺性,饒有耐心的換了個奶嘴,繼續去餵。一邊喂一遍又自言自語:「寶寶,爸爸沒想到你入鄉隨俗,也長成了一個地球人。不過這樣更好,給我減少了許多麻煩。」

    他的寶寶,無心,一邊窩在他的懷裡咕咚咕咚喝奶,一邊在心裡竊笑。沒想到這次下山走了邪運,如無意外的話,他自己琢磨著,很可以在這瘋小子手裡混上幾年的好吃好喝了。

    用大號奶瓶餵了四瓶奶後,史高飛打開臥室牆上的電視機,抱著他人模鬼樣的寶寶看電視。電視正在播放相聲,無心聽高興了,想要大笑,然而器官發育不全,聲音失控,只會尖著嗓子唧唧亂叫。史高飛以為他又餓了,連忙起身再去燒開水沖奶粉。無心快樂的在床上爬來爬去,所過之處一層白毛。雖然美中不足的給人當了兒子,不過當兒子當得如此舒服,他認了。

    史高飛忙忙碌碌關起大門做奶爸,在第二次餵奶之時,他順便又確定了寶寶的性別——一眼沒留意,他的蟲寶寶竟然連鳥帶蛋的長全了傢伙。而他的姐姐史丹鳳回了家,對著他們的媽竊竊私語:「媽,小飛好像出事了。」

    趙秀芬正在家裡唉聲歎氣,聽聞此言,嚇得一激靈:「他怎麼了?」

    史丹鳳見神見鬼的壓低了聲音:「他好像在屋裡藏了個嬰兒。」

    趙秀芬常年鬧病,終日打嗝。這時直瞪瞪的盯著女兒,她驚訝的屏住了呼吸:「小飛有孩子了?」

    史丹鳳也犯嘀咕:「不知道哇!小飛買了那麼多嬰兒奶粉,還死活不讓我進臥室。我聽他們臥室裡有東西叫,唧唧喳喳的就像小孩!」

    話音落下,母女二人一起對了眼。憑著史高飛的好皮囊,只要他自己肯,誘騙幾個無知少女還不成問題的。如果真弄出一條小人命了,她們娘兒倆不能坐視史高飛自己胡鬧,至少也得把孩子搶回家裡來撫養。

    良久之後,趙秀芬開了口:「小鳳,過幾天你再去一趟,悄悄的去,別讓他發現。看準了回來告訴我。小飛要真有了我的孫子,我告訴你爸,讓他去搶。」

    史丹鳳聽聞此言,有些後悔,心想弟弟雖然瘋,但能頂著大太陽去買奶粉,可見還知道疼孩子的。媽和爸說搶就搶,萬一把弟弟惹急了,非出大事不可。然而不去也不行,弟弟的精神好一陣歹一陣的,若哪天把小地球人掐死埋了,到時自己豈不悔之晚矣?

    史丹鳳左右為難,不由得步了她母親的後塵,坐在房內津津有味的長吁短歎。火星鎮上的姑娘只要過了二十五,哪怕天好,都得算老姑娘,而她今年已經滿了三十,並且連著兩年都沒人給她介紹對象了。如果弟弟真鼓搗出了個小嬰兒,她滿心惆悵的想,自己倒可以幫他養育——老天保佑,可千萬別個小瘋子。

    一個禮拜之後,史丹鳳用黑色遮陽帽和雪紡連衣裙再次武裝了自己,騎著電動車往村裡去了。大正午的烈日高懸,熱出了她一頭一屁股的汗。為了防止迎風走光,她把裙擺全壓在了身下,一邊顛顛簸簸的高速前進一邊心疼,因為今年夏天只買了這麼一條裙子,非得出門時才捨得穿,結果今天下鄉跑了長途,非把裙子壓出無數褶子不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36
第 209 章 姑侄相見

    在距離村莊一里地外,史丹鳳提前下了電動車。村裡的新幼兒園就修在了路旁,一座五顏六色的二層樓被一圈五顏六色的鐵柵欄圍了個嚴實。冒充家長把電動車停到了幼兒園大門口,史丹鳳輕裝上陣,開始步行前進。村子不是現代化的大村,民居還以平房居多,所以史家的小樓在村邊鶴立雞群,十分醒目。一身的褶子抖索開了,史丹鳳頂著烈日驕陽走成草上飛,倒是感覺比騎車更舒服些,因為走得胯下生風,別有一番涼爽。

    鬼鬼祟祟的靠近了小樓,史丹鳳躊躇了,不知應該如何打探。明公正氣的往裡闖,自然是闖得進,不過至多進入客廳,想進臥室恐怕是不可能,弟弟雖然瘦如刀螂,但是畢竟有高度,自己一介女流,單打獨鬥必定不佔上風。不進入內部,在外圍活動也是個辦法,可問題又來了:史家小樓的格局類似縮小版的幼兒園,一圈鐵柵欄圍住小樓,讓她除非翻牆,否則根本無法靠近臥室後窗戶。史丹鳳身量苗條,翻牆也是翻得動的,然而院後的柵欄外生了一大排蒼耳,形成荊棘防線,既防貓狗也防賊,順便還防了今天的史丹鳳。史丹鳳雖然身負重任,但也沒有為了重任扎死自己的道理。裙角飄飄的站在院後踱來踱去,她兩隻眼睛盯著左側的後窗戶——窗戶掛了窗簾,窗簾一動一動的,顯然是臥室裡的人不老實。史高飛沒有演默片的內涵,既然不老實,就應該同時發出動靜。史丹鳳在一大片蒼耳後面抻了脖子,拚命傾聽,聽得耳朵都長了,然而一無所獲。臉上忽然紅了一下,她浮想聯翩:「莫非是小孩的媽來了?」

    史丹鳳冰清玉潔的活了三十年,雖然在讀大專時也談過戀愛,然而始終沒走到最後一步,導致她總存著一層不合年齡的羞澀。扭扭搭搭的退了一步,她轉念又想:「弟弟是個不通人事的,如果孩子的媽明白道理,自己不如和孩子媽談一談。萬一談出了成績,也不枉自己汗流浹背的跑來一趟。」

    思及至此,她當即改變戰術。估摸著又過十分鐘了,她轉到院子正門,抬手去按門鈴。一邊按鈴,她一邊看清了院子裡堆積如山的奶粉罐子。奶粉的牌子不完全相同,罐子卻是統一的漂亮。史丹鳳快速的數了一遍,心中大驚:「小飛這是養了幾個孩子?開幼兒園也吃不了這麼多呀!」

    鈴聲響成一串,片刻之後樓門開了,史高飛擰著眉毛撅著嘴,一臉不情願的走向史丹鳳:「姐,你來啦?」

    史丹鳳等他給自己開了門。不動聲色的走入院內,她問史高飛:「家裡有別人嗎?」

    史高飛立刻搖頭:「沒有。」

    史丹鳳飛快的瞟了他一眼,偏巧他也正在瞄著她。兩人對視一眼,隨即立刻把臉扭開,全是心懷鬼胎的樣子。一前一後的進入樓內客廳,史丹鳳摘下她的大遮陽帽,同時發現地面瓷磚上一片牽牽連連的細軟白毛,屋子裡的怪味倒是幾乎消失盡了。

    走到沙發前放下帽子,史丹鳳抬手把一頭波浪長髮挽成了利落的圓髻,同時閒閒的問道:「小飛,冰箱裡有沒有雪糕?」

    史高飛不知有詐,老老實實的告訴她:「有棒冰。姐你不生我氣了?」

    史丹鳳轉身往廚房的方向走,彷彿是要去找冰箱。然而走到半路她一個向後轉,以著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足狂奔,「光」的一聲直撞進了臥室裡去。史高飛站在客廳中央,只覺眼前一花,臥室房門已經大敞四開。大叫一聲追了上去,他在臥室門口撞上了他姐的後背。而史丹鳳本在呆站,冷不防從後向前受了衝擊,當即順著力道飛起,結結實實的拍上了正前方的大床。直眉愣眼的一抬頭,她的面頰生出毛刺刺的溫熱觸感,正是和床上的無心貼了個臉。

    猛然翻身向旁一躲,她徹底看清了面前怪物的全貌。無心此刻似人非人,正處在一個最不招人看的時期。披著一身細軟的白毛,他塌著肩膀東倒西歪,細瘦的四肢蜷縮著抱住圓滾滾的大肚皮。至於面孔——雖然骨骼輪廓基本成形了,但是眼睛還不能睜。粗線條的大眼眶裡,烏溜溜的大眼珠子在半透明的眼皮下轉來轉去,讓人想起一枚巨大的胚胎。

    史丹鳳瞪著他,一聲沒吭,氣都不喘了。一條毛巾被從天而降展成幕布,她看見她弟弟手忙腳亂的包裹了面前的怪物,又很憐愛的把他整個抱起,藏寶似的背對了自己:「姐,你不要嚇到他。」

    史丹鳳冷笑一聲,心想憑著我和它的形象,要嚇也是它嚇我,我怎麼還能嚇到它?

    然後她雙眼一翻,嗓子裡「嗝嘍」一聲,暈過去了。

    史丹鳳做了個短暫的噩夢,噩夢的背景和情節都很雜亂,集她所看過的恐怖片之大成。後來她在哭天搶地之中驟然甦醒了,發現自己躺在弟弟的大床上,腳上的高跟涼鞋已經脫了,額頭上搭著一條冷冰冰的濕毛巾。

    「飛啊……」她哼哼的叫喚:「小飛……」

    床尾傳來了史高飛的回答,聲音還挺溫柔,是難得的有人味:「姐,沒事,我在這兒呢。」

    史丹鳳慢慢的抬手扯下毛巾,然後歪了腦袋往下看。第一眼她沒看到史高飛,看到的是史高飛腿上的毛巾被大包袱。包袱上面才是史高飛的面孔,而毛巾被裡又伸出了一個白茸茸的腦袋,腦袋很親熱的枕在史高飛的寬肩膀上。

    史丹鳳一言不發的閉了眼睛。定神片刻之後睜眼再看,看到的還是包袱和史高飛。攥著毛巾坐起了身,她徹底的認清了現實。

    「小飛啊……」她懨懨的開口問道:「你這猴兒是從哪兒逮的?」

    史高飛從來沒見他姐鬧過毛病,今天說暈就暈,導致他十分關懷。然而他姐剛一甦醒就不說好話,導致他瞬間變臉,不但嘴角下垂眉梢上揚,甚至連鼻孔都呼扇呼扇的擴大了些許:「不許你說他是猴兒!」

    史丹鳳苦口婆心的要和他講道理:「小飛,你想養寵物,姐不攔你。養個小貓小狗都行,還能給你解個悶。但是你不能養這東西,這東西太嚇人了。市裡不是有個動物園嗎?我回去查查號碼,給動物園打個電話,問問他們要不要這玩意。要是人家肯接收的話,小飛,你聽姐一句話,趕緊把它送走吧。再說報紙上都寫了,看什麼像什麼,你總對著這麼個東西,時間一長,你也得長成它這模樣。」

    此言一出,白毛腦袋自慚形穢似的向下縮了縮。而史高飛十分憐愛的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然後抬頭對著史丹鳳長歎了一聲:「姐,你不知道前因後果,所以我不生你的氣。對你說句老實話吧,姐,其實他是我的兒子。」

    史丹鳳看到弟弟病情陡然加重,真是快要落淚:「就算它是你的兒子,可是誰給你生的它呢?」

    史高飛傲然揚眉:「姐,我給你看幾張照片。看完照片,你再判斷我是不是胡說八道。」

    史高飛力大無窮的抱著毛巾被包袱起了身,走到電腦桌前坐下。彎腰摁了電源開關,他一邊等待開機,一邊用雙臂環抱著懷裡的無心。及至電腦打開了,他打開了一個層層加密的文件夾,然後起身說道:「姐,你看吧。寶寶是在兩個月大時被我挖出來的,你看他當初是不是個猴兒?」

    文件夾裡存放著上百張照片,一天一張的記錄了無心的生長過程。史丹鳳坐在電腦屏幕前,一張一張的仔細看過一遍——看完一遍,再看一遍;看完兩遍,她魔怔了似的,從頭開始看第三遍。

    末了她鬆開鼠標轉向史高飛,垂死掙扎的問道:「是你PS的吧?」

    史高飛不理她了,在床上展開了毛巾被,自得其樂的喂無心吃手指餅乾。無心靠在兩隻摞起來的大枕頭上,腦袋向後仰著,吃完一根等下一根。一隻發育未完的手搭在史高飛的膝蓋上,手背指縫全是白毛,指尖紅通通的沒有指甲。

    史丹鳳訕訕的:「也可能是電影截圖,你當我什麼都不懂?重口味電影多了去了,你隨便找一部來騙我,我也不知道。」

    史高飛已經聽不見她的嘀嘀咕咕了。一雙眼睛望著無心,他興致高昂的笑道:「叫爸爸。啵——啊——叭!爸爸!」

    房內隨之響起了兩聲怪叫,第一聲極其高,第二聲極其低:「爸——爸——」

    史高飛幸福死了,拍著大腿哈哈大笑。而披毛戴角的無心在眼皮下面轉動了眼珠,一個腦袋也悄悄的轉向了史丹鳳的背影。四十來年沒聞過女人味了,剛才史丹鳳汗津津的落到了他身邊,把空氣攪得暗香浮動。回憶起雙方面頰的一蹭一貼,無心忽然興奮了,為了讓對方能夠回頭再看自己一眼,他撒歡似的一躍而起,一頭扎進了史高飛的懷裡,又可著嗓子大嚎了一聲,嚇得史丹鳳當場出溜到了電腦桌下。

    史丹鳳留下沒走,關起房門和史高飛密談了小半天。及至到了傍晚時分,她親自去村口超市買了菜肉,給弟弟做了一頓有涼有熱的好飯菜。

    史高飛要帶著無心一起上桌,史丹鳳坐在兩人對面,左一眼右一眼的一共看了無心兩眼,隨即愁眉苦臉的說道:「小飛,你能不能把它送回臥室裡去。我一看它就頭暈。」

    史高飛堪稱通情達理,先把無心送回房內,然後又往臥室運去了半鍋米飯以及半桌子菜。最後和他姐相對而坐了,他老氣橫秋的擺出了家長派頭:「姐,你看看,真是不養兒不知父母恩。只要他能吃飽,我餓著都願意。」

    史丹鳳身心俱疲的抄起了筷子:「既然它能吃飯,以後就別給它買奶粉了。奶粉多貴啊,有錢得計劃著花。爸可連著一個月沒回家了,萬一哪天他真跟著小狐狸精跑了,我沒工作,你還不如我,媽的退休金也少,咱們可怎麼辦?到時候你還想養猴——兒子?恐怕你連自己的嘴都糊不住了。」

    史高飛充耳不聞,不能理解地球人的煩惱。

    史丹鳳看了他這個德行,一顆心越發懸在了半空。和這弟弟是爭論不出是非黑白的,她這弟弟可是經過官方認證的妄想症患者。

    史丹鳳沒吃飽。飯菜全被史高飛拿去餵兒子了,以至於他們姐弟兩個竟是不夠吃。

    她洗了碗筷,整理了冰箱,又拖了地板。悻悻的走去幼兒園門口騎上電動車,她回了家。到家之後面對著趙秀芬的盤問,她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只講自己上次是聽錯了,弟弟還是一個人過,家裡並未多出下一代。

    趙秀芬聽了,十分失望,唉聲歎氣已經不足以抒發她沮喪的心情,於是她開始匡匡的打嗝,每一聲都是氣運丹田,發自肺腑,如同一口酸菜缸在翻江倒海的冒泡。史丹鳳絕望的看著她媽的今天,宛如看到了自己的明天。

    史丹鳳心事重重的在家熬了整半個月。到了第十六天頭上,她實在是放心不下史高飛,並且擔心史高飛會被猴兒夜裡吃掉,於是跨上她的坐騎又下鄉了。

    這回她光明正大的在院門外下了車。門鈴剛響了沒幾聲,史高飛便喜氣洋洋的跑出來了:「姐!給我帶吃的了嗎?」

    史丹鳳看了他的喜色,不由得懷疑自己是皇上不急太監急,愁得毫無必要。推著電動車進了院,她還沒來得及發話,就被史高飛抓住了手臂:「姐,你進來,我讓你看一樣好東西,你看了一定高興。」

    史丹鳳實在是想不出弟弟會給自己什麼驚喜。強打精神的跟著他進了客廳,她站在原地,連坐都懶得坐;史高飛則是鬆開她衝進臥室。不過幾秒鐘的工夫,臥室房門轟然而開,史高飛攔腰抱著無心衝進客廳,對著史丹鳳高聲笑道:「哈哈!姐,看哪!我兒子帥不帥?」

    史丹鳳把眼一瞪,手裡的車鑰匙當場落了地——猴兒沒了,她看到了一個有模有樣的青年人。

    史高飛繼續高聲大笑:「姐,我兒子有名字的,你猜他叫什麼?他叫無心?無是沒有的無,心是人心的心,無心就是沒心。可惜我不是他哥哥,我要是他哥哥,我就改名叫無肺。哈哈哈哈哈,你看我兒子多體貼,知道我初中沒畢業,直接自己把名字想好了,省得我還得費心思。哈哈哈哈哈!」

    在他連說帶笑之時,無心已經溜出他的臂彎,雙腳一起落了地。穿著史高飛的大短褲大T恤,他那還未最後定型的身體顯出了幾分少年氣。一雙閱人無數的黑眼珠子盯住了史丹鳳,他看出對方是個美人,而且處在美的巔峰,是一枚果子熟透了,不知在接下來的哪一刻會過了季節。靈機一動的亮了眼睛,他踉蹌著向前走了幾步,然後張開雙臂一撲:「姐。」

    結結實實的,他撲進了史丹鳳的懷裡。史丹鳳鼓溜溜軟顫顫的胸脯貼上了他,他那還未收縮回去的大肚皮也老實不客氣的頂向了她。史丹鳳莫名其妙的被他摟了個密不透風,眼睛順便看清了他一頭剛剛破土而出的厚密黑髮,以及耳根頸窩處留存的幾根白毛。

    史高飛攆了上來:「不對不對,她是我姐,你得叫她——姐,他該叫你姑姑還是大姨?」

    史丹鳳夢遊似的看著弟弟:「應該叫姑姑吧?」

    史高飛把無心從史丹鳳身上扒了下來:「寶寶,聽話,叫姑姑。」

    無心心懷鬼胎,不肯認她做長輩,抿著嘴只是對她笑。裝瘋賣傻的機會不是常有的,他得把機會利用住了。和白琉璃貓頭鷹搭伙過了四十年,現在他一想起那二位就要吐,豈止是審美疲勞,簡直疲勞出了內傷。如今總算落回了人窩子裡,單是守著個瘋小子混吃混喝也不算有前途,要是能和面前的美人勾搭上,生活才叫有滋有味。

    無心現在站得還不大穩,然而身殘志堅,依靠著史高飛堅持微笑,左一搖右一晃,笑得搖曳生姿。史丹鳳被他連看帶笑,心裡亂七八糟的直發毛。也許對於這個先是蟲子中間是猴最後變人的東西,弟弟的那一套奇談怪論都是真的,可如果都是真的,未免過於不可思議。應該把這個東西交給政府,讓科學家好好研究研究,不過想想而已,不能真做。弟弟疼他疼得像眼珠子一樣,管他是什麼怪物,留下來能給弟弟作伴也是好的。也許弟弟心情一好,病情也能有所好轉呢!

    史丹鳳浮想聯翩,站在地上出了神。忽然身邊起了聲音,她低頭一瞧,見無心給她搬了一隻小圓凳:「姐,坐。」

    史丹鳳把嘴一咧,對著他「呵」了一聲,是想笑而沒笑出來。

    無心開始獻小慇勤,凳子面明明沒有灰塵,可他偏要用手掌擦拭一遍,結果在乾乾淨淨的凳子面上留下了幾根白毛。等到史丹鳳坐穩當了,他又搬了個更矮的小塑料凳,自作主張的坐到了史丹鳳身邊。史高飛沒想到他會驟然吃裡扒外,連忙上前拉他:「寶寶,你怎麼跟她好上了?走,爸爸帶你回屋去!」

    無心一晃肩膀,從他手裡抽出了手臂。史高飛拽了個空,當即遷怒到了史丹鳳身上:「姐,全怪你!你把我兒子教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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