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鬼怪] 無心法師 作者:尼羅(全文完)

 
BloomCaVod 2017-12-6 19:17:0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9 84755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26
第一百九十章、倒霉的白琉璃  

  無心試試探探的抬起了一隻手,去推身上的大白狐狸。大白狐狸的份量絕不小於一隻普通灰狼,骨沉肉重皮毛厚,並且牙齒爪子都是極端的鋒利。無心不敢太過明顯的對她動武,因為怕她沒輕沒重的給自己一下子。雖然妖精們對於他的鮮血素來是敬而遠之,不過有著兩三百年道行的大狐狸精,總不會輕易死在他的血上,而他若是被狐狸咬斷脖子抓爛了臉,晚上可怎麼回家見蘇桃呢?

  一隻手陷在了對方的雪白皮毛裡,狐狸皮的手感果然是超過了貓頭鷹的羽毛。無心把另一隻手也伸向了白狐狸,輕輕的給她抓了抓癢:「大白……」

  白狐狸先是舒服的一眯眼睛,隨即驟然變臉,對著無心亮出一口白森森的大獠牙:「我又不是狗,你撓我幹什麼?」

  無心登時擺了個舉手投降的姿勢:「我又不能吃,你撲我幹什麼?」

  白狐狸像匹小號駿馬似的一挺身,兩隻前爪落在無心胸口,敲鼓似的一頓亂撓:「討厭討厭討厭,你說我為什麼撲你?」

       無心慢慢的把眼睛越睜越大:「大白,你不會是……還愛著我吧?」  

  白狐狸抬頭想了一想,又張了張嘴,最後浪聲浪氣的告訴他:「我也不知道耶!」

  無心聽了她的嬌音,憂愁得想要嘆氣:「大白,你放了我。我們有話坐著說,好不好?」   

  白狐狸果然從他身上撤了爪子。無心坐起了身,順便環顧了周圍的一圈大小狐狸,心中叫苦不迭。白狐狸倒是自顧自的挺歡喜,也不變個人形,直接就往無心身邊一擠,無心猝不及防,險些被她擠了個跟頭。一手撐地穩住了螞蟻身體,無心論壇首發扭頭抱怨道:「大白,兩百年不見,你越發力大無窮了。」

  白狐狸一瞪眼睛:「不許叫我大白!」然後她從頭到尾扭扭擺擺了一番:「你兩百年前是怎麼叫我的?」   

  無心做了個瞠目結舌的表情:「小白?」

  白狐狸猛然怒視了他:「還有個更好聽的,難道你忘了?」

  如果白狐狸不出現,無心真就記不得兩百年前的事了。然而白狐狸對於他來講,總是一位出奇的伴侶,所以對方一做啟發,他隱隱約約的,還真把往事記起了幾分。對著白狐狸嚥了口唾沫,無心又向後略躲了躲:「大白,你我兩百多年沒見面了,如今偶然重逢,是不是莊重一點更好?」

  白狐狸當即任性的罵街:「操!我就不莊重!」

  無心在狐狸們的包圍下,無可奈何。蹙著眉毛一抿嘴,他露了個愁眉苦臉的笑容。緩緩轉向身邊的白狐狸,他捏著嗓子做鴨子叫:「狐狐寶貝兒!」

  話音落下,他把臉扭向前方,不由自主的齜牙咧嘴,並且一吐舌頭。可是還沒等他收回舌頭,後腦勺上已經挨了一大爪子。捂著腦袋向旁一躲,他大聲叫道:「是你讓我叫的,叫完了你又打我?」

  未等白狐狸出言作答,週遭已然響起一圈低低笑聲,嘰嘰咯咯的似人非人。無心惱羞成怒的把腦袋轉了一圈,忽然伸手一指:「你是狐狸嗎?黃鼠狼跟著湊什麼熱鬧?」  

  一條細細長長的小黃鼠狼跟在一隻紅狐狸身後,本來也在偷笑,冷不防的被無心發現了行蹤,立刻嚇得往紅狐狸身後一躲。無心和白狐狸講不出道理,欺軟怕硬的想要把矛頭轉向黃鼠狼,然而白狐狸急於敘舊,並不給他王顧左右而言他的機會。對著無心的腦袋又是一爪子,她開口罵道:「負心漢,你說你兩百年前為什麼不告而別?」

  無心捂著腦袋轉向了她:「為什麼?因為我不想和你過了!」

  白狐狸當場急赤白臉:「憑我的花容月貌,你憑什麼不想和我過?」  

  無心不假思索,有一說一,開始對著白狐狸長篇大論。原來兩百年前白狐狸剛剛得道修成人形,十分興奮,一天三變化,三天九變化,今日做張,明日做李。無心早上出門去,晚上回家一定認不得老婆是誰。雖說夜夜做新郎是樁美事,可無心與眾不同,只想找個固定的伴侶過生活。白狐狸終日千變萬化,有時還變成個老爺們兒,在家裡不男不女的吆五喝六,無心偶爾勸她幾句,她囂張慣了,反倒比無心脾氣還大,絲毫道理不講。

  白狐狸沒個准模樣,日子也完全的不會過。她夜裡不睡覺,坐在床上呼吸吐納;白天不做飯,因為最愛吃水煮蛋,所以天天煮一大鍋雞蛋,自得其樂的吃出滿屋子雞屎味。無心想要勞她做一頓飯,真是千難萬難,時常是十求九不允,臭罵倒是管夠。如此生活了一個多月,無心實在是熬不得了,回家和白狐狸攤了牌,要和她大道朝天各走半邊。白狐狸對他還沒喜歡夠呢,聽聞此言,登時大怒,扔了他一身雞蛋皮。無心一言不發的上床睡覺,翌日一早出了門,腳底抹油徑直溜了。

  無心自覺十分佔理,倒要看看白狐狸如何回答。而白狐狸經過了兩百多年的成長,雖然法力越發高超了,脾氣越發暴躁了,但是並沒有比兩百年前更通情達理。無心說得她啞口無言,不以為然的抖了抖嘴上幾根長鬍子,她無言以對,忽然一歪腦袋枕上了無心的肩膀,一隻三角耳朵直蹭無心的面頰。無心不為所動,抬手暗暗的去揉藏在胸前的白琉璃,想請對方出力幫忙,驅走白狐狸。然而白琉璃躲在他的懷裡,正在饒有興味的聽他和白狐狸翻舊賬,自作主張的不肯出手。  

  無心孤立無援,而白狐狸企圖以柔克剛,在他身上蹭得正歡,忽然動了動鼻子,她直起身質問無心:「你身上怎麼有一股子鬼氣?」   

  無心一揚眉毛:「我身邊不是人就是鬼,有鬼也不稀奇!」

  白狐狸一亮獠牙:「好哇!那我現在已經回到你身邊了,你快讓你的鬼姘頭滾蛋!」  

  無心把頭一搖:「不行,我已經不愛你了,要滾也是你滾,我要和我的鬼姘頭恩恩愛愛天長地久。」  

  白琉璃躲在一層大棉襖裡面,聽到此處不禁左思右想:「他說的鬼姘頭,不會就是我吧?」  

  白狐狸一聽,當場發飆:「嗷!有本事就把你那不得超生不入輪迴的臭婊子帶到我面前來,看姑奶奶不把她打成煙!」  

  無心一聳肩膀:「鬼嘛,看得見摸不著,你不打他也是一陣煙。」

  白狐狸做怒目金剛狀:「都成煙了還這麼騷?看得見摸不著,不能親不能抱,你找她圖個什麼?」

  無心一手環抱膝蓋,眺望遠方咬著手指頭:「我圖他心靈美境界高,還圖他不吃不喝不花錢好養活。」

  白狐狸為所欲為慣了,沒有無心她活得挺快樂,如今意外的見了無心,她一時春心萌動,忽然很想和他再續前緣;至於無心本人願不願意,則是根本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聽到無心對一隻鬼心心唸唸的讚美不已,她胸中燃起一團妒火,張開大嘴做狐狸叫:「不管不管不管!你那鬼姘頭在哪裡?姑奶奶這就去撕了她!」  

  無心等的就是她這一句。歪著肩膀向白狐狸一轉,他嬉皮笑臉的答道:「我那親親愛愛的鬼寶貝兒現在不在我身邊,你有本事就今夜去找我,看我的鬼寶貝兒不打禿了你身上的毛!」

  白狐狸把尾巴往身前一盤,盛氣凌人的答道:「好!今夜就今夜!我若是贏了,你可得乖乖的跟我!」  

  無心連連點頭:「那我可走啦?大白,咱們夜裡見。」

  白狐狸把嘴一伸:「親一下再走。」

  無心真不樂意和白狐狸親嘴,可是如果不親,少不得又要打許多嘴皮子官司。閉著嘴和白狐狸碰了碰嘴唇,他一挺身站起來,對著白狐狸抱拳拱手:「我真走了,你知道我家在哪裡吧?別找錯了!」

  然後他撿起自己用來扎兔子的樺樹枝,連跑帶跳的逃了。

  無心在離開狐狸的地界之後,並沒有急著回家,而是上躥下跳的繼續打獵。末了捉到兩隻大尾巴松鼠,他收了手,開始滿世界的找麻雀糞。一邊找一邊喚道:「白琉璃啊!」  

  咽喉涼了一下,彷彿有風從他的領口向外吹。白琉璃出現在了遮天蔽日的林子裡,還在回味無心的情史:「什麼事?」  

  無心心不在焉的說道:「你準備一下,今夜可能會有一隻狐狸精來撕你。」

  白琉璃怔怔的望著他,一時沒聽明白,直到幾分鐘之後才反應過來了,當即怒氣勃發:「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無心蓄著滿心的壞水,神情淡然的答道:「誰知道呢!」

  白琉璃無論如何想不通:「為什麼是我?」

  無心仰起頭,四面八方的尋找鳥巢,想要摸幾個鳥蛋吃:「是大白要撕你,又不是我要撕你,我怎麼知道?」   

  白琉璃聽了半天熱鬧,最後聽了個引火燒身。張著嘴望著無心,他簡直不知從何說起:「你——我——她——」

  無心蹲下來脫了棉鞋,開始爬樹:「三百多歲的大狐狸精,論歲數夠做你的祖奶奶了,絕對不是吃素的妖精。你可別輕敵,當心被她打出個三長兩短。」  

  白琉璃氣了個直眉瞪眼。三百歲的狐狸也是狐狸,讓他和狐狸打架,他嫌丟人!再說他又不認識狐狸,為什麼要和狐狸打架?   

  此時無心已經爬到樹梢。伸手從鳥巢裡掏出一隻鳥蛋塞進嘴裡,他一邊往下溜,一邊心中暗暗痛快:「讓你不幫我,讓你裝死狗!這回好了,晚上你和大白鬧去吧!」  

  無心用樹枝紮著松鼠回了家,歡聲笑語的磕碎了鳥蛋,和蘇桃用葷油烙蛋餅吃。白琉璃已經和他成了仇人,不肯再緊貼著他取暖。獨自爬進帳篷裡,他鑽到貓頭鷹的肚子下,盤成一堆躲進了對方的羽毛中。貓頭鷹正在睡大覺,絲毫沒有察覺。  

  時光易逝,轉眼間到了天黑時分。無心帶著蘇桃在火塘邊的獸皮褥子上躺下了,蘇桃好奇的抬頭去看:「貓頭鷹今晚怎麼沒出門?」  

  貓頭鷹縮在角落裡,兩隻大眼睛探照燈一樣四處亂瞧。帳篷外面妖氣逼人,他不敢出門。戰戰兢兢的乍起了羽毛,他用一隻翅膀蓋住了身邊的白琉璃。   

  無心摁下了蘇桃的腦袋:「他今天不餓,不用打獵。你睡你的,乖。」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27
第一百九十一章、不眠之夜  

    蘇桃心無雜念,說睡就睡。而無心等到她的氣息沉穩悠長了,便輕輕的抽出手臂,塞了個小包袱給她做枕頭。趴在獸皮褥子上抬起頭,他笑嘻嘻的對著白琉璃搖頭晃腦。白琉璃從貓頭鷹的大翅膀下伸出了腦袋,虎視眈眈的對他怒目而視。  

    無心滿心都是幸災樂禍的痛快,對著白琉璃先是一挑眉毛,隨即一擠眼睛,最後一伸舌頭。貓頭鷹作為一隻小小的妖精,對於妖氣十分敏感,本來就要嚇暈了,此刻欣賞了無心的鬼臉,越發的要站不住。而無心又對著帳篷外指了指,對著白琉璃做口型:「她來啦。」   

    白琉璃一扭頭,心想她來不來的關我屁事!  

    帳篷外面起了輕輕的響動,無心眼望白琉璃,同時抬手一指蘇桃,又對帳篷外面一歪嘴巴。眼看白琉璃盤成一堆八風不動,他轉而採取懷柔政策,對著白琉璃雙手合什拜了拜。   

    白琉璃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然後騰空而起竄出了蛇身。貓頭鷹一哆嗦,被一股子陰森的鬼氣狠狠一激,舒服死了。   

    無心沒哆嗦,他爬到帳篷邊沿,把帆布獸皮掀起一線,偷偷的向外窺視戰情。白狐狸果然來了,變了個一身白旗袍的美女樣子,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忽然向上一抬頭,她彷彿是見了什麼稀罕物件,轉身追著快走幾步,她隨即改走為跑,一溜煙的沒影了。   

    無心知道是白琉璃把她引進了林子裡。坐在獸皮上想了想,他靈機一動,把貓頭鷹抱到懷裡低低的囑咐了幾句,然後一掀簾子出了帳篷,一路尾隨著觀戰去了。   

    再說白琉璃把白狐狸引到了林子深處。林中荒涼,陰氣最重,正是妖魔鬼怪活動的好地方。白狐狸已然修煉出一雙陰陽眼,此刻亭亭玉立的站在一叢荒草之中,她舉目向前一望,就見白琉璃清清楚楚的飄在空中,果然是個如假包換的死鬼。上上下下的將白琉璃打量了一番,白狐狸心中有了自信,當即抬手指向白琉璃,口中罵道:「賤人!敢和姑奶奶搶無心!」  

    白琉璃又羞又愧的低下了頭,沒想到自己居然淪落到要和一隻狐狸爭風吃醋的地步,爭風吃醋的目標還是無心。一輩子的臉,現在一瞬間全丟光了。   

    白狐狸雙手叉腰,繼續大罵:「臭不要臉的,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披頭散髮的死樣子!你要身段沒身段,要線條沒線條,側面像門板成精,正面像吊死鬼落地,憑你這種姿色,也敢在姑奶奶面前作亂?」   

    白琉璃沒有受過如此猛烈的抨擊,幾乎被罵昏了頭,但是沒有生氣,因為對於自己的形象不甚在乎,像門板也好,像吊死鬼也好,都沒關係。  

    他不言語,導致白狐狸以為他城府極深,是位勁敵。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白狐狸發動了第二輪攻擊:「小**,不許裝聾作啞!信不信姑奶奶暴脾氣,打散了你讓你去投個豬狗胎?老狐不發威,當我是病貓!連我的男人也敢搶,今夜姑奶奶非讓你再死一回不可!」   

    話到此處,白狐狸妖氣大盛,一雙眼睛也隱隱的泛了紅光。白琉璃先前生生死死幾十年,只和貓頭鷹打過交道,所以對於妖精的手段很不瞭解。莫名其妙的抬起頭,他一臉好奇的望向白狐狸。而白狐狸和他對視片刻之後,眼中的紅光忽然退了——在動武之前,她忍不住還想再罵幾句:「瞧你這副德行,越看越像個男人,一點兒女人氣都沒有,真不知道你是怎麼勾搭上的無心!我聽無心說你什麼美什麼高,好的了不得!我倒想知道你哪裡美哪裡高?我怎麼就一樣都沒看出來呢?」  

    白琉璃很認真的思索了一番,末了開口答道:「我也不知道。他大概只是隨口一說,他是個騙子,經常說謊。」

    白狐狸後退一步,高聲叫道:「哇操!你聲音好粗,越來越像男人了!」   

    白琉璃有些窘迫:「我的確是個男人。」   

    此言一出,白狐狸張大了嘴,足足安靜了十分鐘。十分鐘後她做了個深呼吸,對著白琉璃怒道:「既然你是個男人,為什麼不守男人的本分?」   

    白琉璃很懵懂的歪著腦袋看她:「男人的本分……是什麼?」   

    白狐狸不假思索的答道:「男人的本分就是離無心遠點兒!」   

    白琉璃想了想,隨即一本正經的搖了頭:「不。」  

    白狐狸沒想到他敢公然違令,當即怒不可遏的向前一躍,在半空之中恢復原形,抖擻著一身雪白皮毛落到白琉璃面前。雙眼亮成兩顆剔透的火紅珠子,她開始對著白琉璃發狠,口中一呼一吸,噴出的全是青色毒霧。而白琉璃緩緩飄落到一棵老樹下盤腿坐了,彎腰垂頭閉了眼睛。   

    無心躲在遠處的草窩子裡,目不轉睛的靜靜觀戰。他只盼著白琉璃給白狐狸一個下馬威,讓白狐狸自己知難而退。然而術業有專攻,白琉璃的本領顯然不適宜刀光劍影的真戰場。普通的樹枝石頭傷不了白狐狸,而在白琉璃喃喃唸咒的空當裡,白狐狸仰頭對著夜空張開大嘴,慢慢吐出了自己的內丹。妖精的靈性出於日積月累,法力則全是憑著勤修苦練。軀殼為鼎爐,精神為藥物,妖精無論大小,只要是真成了精,體內都藏有一顆修煉而得的內丹。此刻白狐狸吐出一團鮮紅的煙霧,霧中一枚圓珠光芒閃爍,幾百年的修為都凝結在丹中。白琉璃若是被她的內丹傷了,後果可是不堪設想。   

    白琉璃的咒術是個慢功夫,白狐狸內丹已出,卻是隨時可以給他迎頭一擊。無心大驚失色,起身就往前跑。跑了幾步之後他一轉身上了樹,猴子似的抓著樹枝向前悠蕩。眼看就要到達戰場上空了,一個黑影在他頭頂盤旋一週,「嗥」的發出了一聲貓頭鷹叫。  

    貓頭鷹是留在家裡坐鎮的,如果沒有意外情況,絕對不會冒險溜出帳篷尋找無心。無心□乏術,只能先救眼前的急。眼看白狐狸的內丹距離白琉璃越來越近了,他一狠心縱身一躍,想要從天而降壓住白狐狸,暫時阻止她的攻勢。不料樹枝都被凍脆了,不能由著他拉扯借力。張牙舞爪的從天而降,只聽「撲通」一聲,他擦著白狐狸的鼻頭著陸,把半空中的內丹給拍到土裡去了。  

    雙手撐地猛一抬頭,他大聲喊道:「白琉璃快回家,家裡可能出事了!」   

    白琉璃一閃身,登時飄了個無影無蹤。而白狐狸猝不及防的受了一驚,此刻用兩隻前爪捂著鼻頭,望著無心直髮呆。無心把手伸到胸前一抓,抓到一枚熱騰騰的渾圓珠子。攥著珠子一躍而起,他一轉身,也撒丫子跑了。   

    白狐狸不怕他跑,可是內丹還在他的手裡,如果丟了內丹,她幾百年的修為就算是喂了狗,恐怕連變個人形都有困難。兩隻前爪保護著受了傷的鼻頭,她邁動兩條後腿,體態修長的追著無心也跑了。  

    無心的速度比野兔還快,不出片刻的工夫,已經回到了村子。村子裡面沒有燈火,然而無人入睡,全惶惶然的站在木刻楞外竊竊私語。無心再一細瞧,發現各家連行李都收拾得了,是個隨時要走的模樣。  

    他在帳篷門口找到了蘇桃,蘇桃挎著書包,抱著背包,一見他出現了,她當即狠狠一跺腳:「大半夜的,你上哪兒去了?」   

    無心回答不出,只接過了她的背包背上,又低聲問道:「發生什麼事情了?」  

    蘇桃方才等他等得心急如焚,簡直隱隱的快要就地發瘋。如今吐出了一口氣,她在劫後餘生的輕鬆中小聲答道:「有人說縣革委會要派民兵來搜山,要把山裡的人全都抓住遣回原籍。」  

    無心一聽,連忙又去找了旁人細問。原來此言並非空穴來風,長白山下的原始森林裡,如今已經有了好幾處盲流聚集點。入夜之後他們剛得的消息,說是昨天夜裡,真有民兵襲擊了距離此處一百多里地遠的一處盲流村,抓了好幾百人。幾百人中溜出了幾條特別機靈的漏網之魚,其中一條魚逃來此處,讓村裡的人馬上做出逃亡的準備。  

    無心打聽清楚了,鑽回帳篷看到了貓頭鷹和白琉璃。白琉璃已經附回了蛇身,正在貓頭鷹的翅膀下東張西望。無心把他抻出來往懷裡一塞,然後扯起獸皮褥子把貓頭鷹一裹,抱孩子似的抱在胸前。鑽出帳篷拉住了蘇桃的手,他算是把家裡的活物都帶齊了。   

    全村的人像樁子似的在外面站了一夜,隨時預備著往山林裡逃。白狐狸此刻沒有內丹,法力消失了十之**,導致她現在有點兒缺乏自信,一見人多,竟然沒敢貿然進村。捂著鼻頭在林子邊緣也陪站了一宿。  

    好容易熬到了天亮,民兵並未出現,村子裡隨之漸漸恢復了往日的生機。眾人不敢生火做飯,怕炊煙會引起民兵的注意,只用炭火對付著煮些稀粥。小全看無心抱了個毛茸茸的兔皮襁褓,大吃一驚,以為蘇桃生了孩子。湊過去一瞧,他登時笑出了聲,原來襁褓之中躺著個大貓頭鷹。貓頭鷹值了一夜的更,此刻閉著眼睛,竟是已然入睡了。  

    帳篷裡的火塘是晝夜不息的,上面總吊著一壺熱水。無心和蘇桃鑽回帳篷對付著吃喝了,無心看蘇桃臉上灰蒼蒼的,幾乎帶了病容,就安慰她道:「民兵來了也沒事,至多是把我們遣回文縣。回文縣就回文縣,大不了到文縣我們買張火車票,照樣是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蘇桃處在崩潰與麻木之間,要說怕,也沒感覺很怕。自顧自的倒了一杯熱水,她疲憊的嘀嘀咕咕:「住到山裡了還不得太平,那些民兵真是吃飽了飯沒事做!」   

    無心仰起頭,從帳篷的孔洞中看天色:「好像要下大雪了。一旦下了大雪,大雪封山,我們就安全了。」  

    無心這話說出不久,外面果然飄起了小雪。小雪落在地上就不化,慢慢的越積越厚。及至到了傍晚,無心和蘇桃吃過晚飯,眼看天色越來越暗,蘇桃便把獸皮褥子重新鋪好,無心則是鑽出帳篷,把小帳篷上的積雪掃了掃,免得帳篷被雪壓塌。   

    下雪的時候,天氣往往不冷。無心把帳篷掃乾淨了,回到火塘邊烤火。正是愜意之時,帳篷簾子忽然動了動,同時一個聲音模仿了敲門的聲音:「咚咚咚。」  

    無心望向門簾:「誰啊?」   

    外面有人斯斯文文的回答道:「嗷,我是大白呀。」  

    無心摸著棉襖兜裡的圓珠子,發現這大白狐狸沒了內丹,倒是變得文明多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27
第一百九十二章、冬日

  無心並不想請白狐狸進帳篷,怕嚇著蘇桃,就算嚇不著蘇桃,萬一白狐狸胡說八道漏了他的底細,他也沒法對蘇桃交待。然而就在他左思右想之際,一隻白爪子一挑簾子,白狐狸已然伸著腦袋亮了相。

  一雙紅眼睛滴溜溜一轉,白狐狸看清了帳篷內的格局。帳篷中央是一坑炭火,炭火上方吊著一隻鐵水壺。無心和一個小姑娘分別坐在火塘左右,無心端著一杯水,小姑娘穿著一身臃腫的棉襖棉褲,正張著嘴看她。  

  雖然在白狐狸的眼中,蘇桃不過是個一分錢不值的小丫頭崽子,但是如今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禮數週到的對著蘇桃一點頭,隨即她轉向了無心,彬彬有禮的問道:「我可以進來嗎?」  

  無心望著白狐狸,就見她為了保護鼻頭,別出心裁的用一片大黃葉子折了個三角小帽扣住鼻子,黃葉子上還戳了好幾個洞,以便她伸展鬍鬚。而從黃葉子表面的一層白霜來看,她方才定是沒少跑路。   

  偷偷溜了蘇桃一眼,無心正要拒絕白狐狸的要求。然而白狐狸性情急躁,見無心盯著自己一言不發,她一時忍耐不住,索性自己搖頭擺尾的擠進了帳篷。像條大白狗似的坐在火塘邊,她把尾巴一盤,對著無心拋了個媚眼:「我想拿回我的內丹。」   

  無心單手插兜,攥著一枚大圓珠子。白狐狸一出現,大圓珠子似乎有所感應,在他手心裡一跳一跳的升了溫。沉吟著又偷看了蘇桃一眼,他發現自從白狐狸出聲開始,蘇桃的嘴就沒合上過。直勾勾的盯著大白狐狸,她的神情極其類似夢遊。

  無心渾身破綻,做賊心虛,以至於他默然無語,越想越慌。而白狐狸沒有好性子陪他坐禪,眼看他一雙眼睛東一轉西一轉,嘴唇也緊緊的抿成了一條線,她不禁一頭紮進了無心懷裡,開始大規模的撒嬌:「無心無心無心,給我嘛給我嘛給我嘛!」   

  無心連忙向後一仰:「大白,君子動口不動手,你給我好好坐下!」  

  白狐狸非常識相,立刻一挺身坐穩當了:「無心,只要你肯把內丹還給我,我就承認兩百年前是我錯,我——」   

  無心聽到這裡,嚇得險些把眼珠子瞪出眼眶。閃電一般的出手捏住了面前的狐狸嘴,他急急的斥道:「往事不許再提了,想要內丹也容易,但是我有條件。」   

  白狐狸張不開嘴,從鼻孔裡面擠出「唧」的一聲,表示自己願意洗耳恭聽。  

  無心開了口:「第一,不許你再來騷擾我,你我一刀兩斷,原來的事情,更是提都不許再提了!」

  白狐狸本來也不是情種,之所以對著無心糾纏不休,無非是在林子裡閒出屁了,想要找點樂子。聽了無心的條件,她連忙點頭,長鬍子在無心的手心裡蹭來蹭去。  

  無心緊接著豎起了兩根手指:「第二,內丹不能白給你,你得拿糧食來換。」  

  話音落下,他鬆開了手中的狐狸嘴。白狐狸張大嘴巴活動活動下顎,然後反問無心:「我到哪裡去弄糧食呀?我又不吃糧食!」  

  無心一揚腦袋:「我不管,反正你肯定有辦法。」  

  說完這話,他又溜了蘇桃一眼,發現對方依然張著嘴,眼睛都直了;而白狐狸舔了舔嘴唇,顯然還想討價還價。趕在白狐狸開口之前,無心起身摟住白狐狸,雙臂運力大喝一聲,把大灰狼似的白狐狸抱起來,一彎腰鑽出了帳篷。  

  帳篷外面飄著小雪,白狐狸落了地,仰頭還問無心:「帳篷裡的丫頭是誰?」   

  無心壓低聲音答道:「我女兒。」  

  白狐狸驚訝的一張大嘴:「哇!你還能生——」   

  無心一巴掌拍斷了她的長篇大論:「你也快回窩裡去吧,雪下大了可就不好走了。記住,說話算話,拿糧食換內丹。你敢耍賴騙我,我就和你對著耍。你知道我也很會耍賴的,我要是耍上了,你可賴不過我。」  

  白狐狸記得他是挺難纏,沒想到如今仍舊是這麼不好說話,居然得理不饒人,還把自己的內丹綁了票。對著無心呲了呲牙,她想識時務者為俊傑,自己活了幾百年,要是在陰溝裡翻了船可犯不著。欲言又止的白了無心一眼,她無可奈何,只好暫且顛著爪子跑向山林裡了。  

  無心總算打發走了白狐狸,心驚肉跳的鬆了一口氣,他轉身鑽回了帳篷,就見蘇桃還是直眉瞪眼的張著嘴。   

  無心湊到她的面前,伸手為她一推下巴:「怎麼發起呆了?」   

  蘇桃如夢初醒的眨巴眨巴眼睛:「無心,家裡是不是剛來了一隻白狐狸……還會說人話?」

  無心嚴肅的一點頭:「沒錯。狐狸精嘛,說句人話也不稀奇。」   

  蘇桃繼續眨巴眼睛,感覺自己是在夢裡:「狐狸……說人話……」  

  無心一下一下的摩挲著她的頭髮:「深山老林裡面,什麼鬼神精怪都有。大狐狸會說人話,不是也挺有意思的?」  

  蘇桃仰臉看他:「這裡的狐狸都會說人話嗎?」  

  無心低頭笑了:「不是,非得狐狸精才行。」   

  蘇桃又問:「什麼樣的狐狸才能成精呢?」  

  無心略一思索,隨即答道:「桃桃,成精的狐狸都是愛學習的老狐狸。你想一隻狐狸又要學說人話,又要學習法術,是不是也怪不容易的?」  

  蘇桃順著他的意思一想,倒是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嗯,夠辛苦。」  

  無心饒有耐心的哄著她:「所以嘛,狐狸精沒什麼好怕的,它只不過是比一般的狐狸高明一點點而已。」   

  蘇桃畢竟是年少,聽了無心的一番言語之後,她越想越是有理,最後枕著無心的手臂躺下了,她竟然興致勃勃的問道:「無心,人能成精嗎?」  

  無心被她問住了:「人?不知道,我沒見過人精。」

  蘇桃背對著他,擺弄著他的手指頭:「我想成精——我要是有了法術,就誰都不怕了。」   

  無心怕她想邪了,連忙說道:「你算了吧。就算真有法術給你學,等你學成也得一百來歲了。到時候你老成了人瑞,想找人欺負你都找不到。」   

  蘇桃聽了這話,感覺還是很有道理。話從無心嘴裡出來,怎麼說都對勁。   

  如此過了三天,大雪當真封了山,村中眾人鬆了口氣,開始籌備著過年。日子再怎樣動盪流離,一年中的大節日還是不能潦草敷衍的。無心和小全翻山越嶺的跑遠路,在最近的公社裡找到了一處黑市。小全用糧食給自己的妹妹換了一塊花布——妹妹活到十三歲,還沒穿過一件鮮豔衣裳。無心則是用皮子換了糖和酒。兩人帶著收穫踏上歸途,路上累死了也不敢停,因為一旦停了,他們容易由累死變為凍死。

  千辛萬苦的回了家,小全自去向妹妹獻寶不提,只說無心鑽進帳篷,趴在獸皮褥子上一動不動,連氣都無力再喘。蘇桃在家等了他兩夜一天,身邊只有大貓頭鷹作伴。望眼欲穿的把他盼回來了,她立刻像個小媳婦似的擰了一把毛巾,給無心滿頭滿臉的擦了一遍,又蹲在地上為他脫了冰砣似的大棉鞋。

  無心穿著一雙雖有如無的破襪子,腳趾頭接觸到了帳篷內溫暖的空氣,讓他打了個舒服的冷戰,緊接著又呻吟了一聲。身體縮在殼子似的大棉襖裡,他閉上眼睛把臉在褥子上慢慢地蹭——這一趟走得太辛苦了,他下意識的想要找個人撒撒嬌。

  一隻熱騰騰的小手撫上了他的後腦勺,溫度透過一層短短的頭髮,溫暖了他冰涼的頭皮。他扭頭向上一瞧,看到蘇桃跪在地上,一手撐在褥子邊緣,一手摸著他的腦袋。無心看她,她也看無心,臉上煙燻火燎髒兮兮的,一雙眼睛卻是黑白分明的很乾淨,帶著笑意和好奇注視他。  

  無心忽然就不好意思了,烏龜似的把頭往領口一縮,閉了眼睛抿嘴微笑,又揚起雙手放在兩邊,儘量的遮擋了自己的面孔。   

  蘇桃笑出了聲音,因為一直認為無心頂天立地無所不能,沒想到他此刻累成小孩子了。   

  無心緩過一口氣後,便爬起來脫了棉襖棉褲。厚重的襖褲藏著寒氣,穿著比脫了更冷。坐在火塘邊喝著熱糖水,他從棉襖兜裡掏出了一隻小小的塑料發卡,形狀是個扁扁的黑色蝴蝶結。蘇桃立刻用它收拾住了垂在額前的碎髮,又掰了一小塊棒子麵餅去喂白琉璃。白琉璃隨著無心東跑西顛,日夜不得閒,此刻懶洋洋的趴在獸皮褥子上,他掃了餅子一眼,嫌伙食不好,把嘴閉了個死緊,胸有成竹的等著明日凌晨吃大餐。然而剛剛熬到傍晚,他便開了齋——白狐狸來了。  

  白狐狸帶著一隻胖大的紅狐狸,二狐全打扮的像驢一樣,脊樑上搭著結結實實的大褡褳。正所謂一回生二回熟,這次白狐狸沒敲簾子,直接鬼鬼祟祟的鑽了進來。對著無心和蘇桃都打了招呼,她和紅狐狸搖頭擺尾的一晃,背上的褡褳當即順著尾巴滑落到地。轉身從褡褳裡叼出一隻紅紙包送到蘇桃面前,白狐狸謙遜的笑道:「小姑娘,拿去買糖吃吧。」  

  無心手快,搶著拿起紅紙包,打開了向內一瞧,只見裡面裝著整整齊齊一小沓鈔票,全是一角一張的,加起來足有兩塊錢。白狐狸因為平時太過無禮,所以偶然一旦懂事了,反倒讓無心受寵若驚:「喲,大白,你也太大方了。她一個小孩子,給她三毛五毛的就夠了,你何必還特地包個紅包?」然後他一拍蘇桃的後背:「快道個謝。」  

  蘇桃面對此情此景,感覺新鮮死了,同時不假思索的一鞠躬:「謝謝狐狸。」

  無心清點了褡褳裡充作贖金的食物,對於白狐狸的所作所為十分滿意。趁著白狐狸現在比較老實,他掏出了內丹,想要盡快把她打發走,免得她一時得意忘形,再對著蘇桃胡說八道。而白狐狸一見無心掌中的內丹,一雙紅眼睛立時放了光。張嘴深深吸了一口氣,內丹隨著她的氣息自動飛到半空,同時表面滲出一股子鮮紅的霧氣。霧氣包裹著內丹緩緩移動,一直進了白狐狸的大嘴。及至它移動到喉嚨口了,白狐狸「咔嚓」一聲合了牙關,緊接著把脖子一伸,將內丹徹底吞落入肚。繚繞在口鼻之間的紅霧慢慢散盡,她又做了一番呼吸吐納,末了忽然把嘴一張,朗聲大笑:「哈哈哈哈哈,終於又有自信了!」  

  無心對她一抱拳:「恭喜恭喜,看到你恢復了自信,我也很是快樂。本來想請你吃頓夜宵的,可是外面雪厚,路不好走,所以我們將來有緣再見,今天就不留你了。」  

  白狐狸把頭一扭:「哼!你當姑奶奶稀罕吃你的飯?姑奶奶今年遇到了你,算是流年不利。你帶著你的醜丫頭吃吧,姑奶奶全當是喂了一次狗!操操操,黃鼠狼下崽,一窩不如一窩。」  

  話音落下,她一甩大尾巴,帶著紅狐狸向外就走。無心笑嘻嘻的不敢攔,而蘇桃拿著紅包,感覺自己和無心好像是被白狐狸罵了,不過看著無心嬉皮笑臉滿不在乎,她便也跟著寬了心,沒把白狐狸的話往腦子裡放。褡褳裡面有白面,有水果糖,有帶著尖牙印的軍用罐頭。無心當場用刀子劃開了一隻罐頭,裡面盛著滿滿的紅燒牛肉。白琉璃從他的棉襖下襬中探出了圓腦袋,睜著黑豆眼睛先是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了,登時把嘴向上張成了瓢。蘇桃捏起一塊牛肉塞進他的嘴裡,他閉了嘴,專心致志的吞嚥。  

  無心低頭看著他,就見他直挺挺的向上伸出老長,和自己組合出了個很不雅的形象。幸而蘇桃是個無知的,還在專心致志的喂蛇。不動聲色的伸出兩根手指夾住白琉璃,他想把對方向下拽一拽,不要伸著個圓腦袋吃的那麼來勁。然而白琉璃嚼的正酣,受了他的干擾之後,很不耐煩,當場劇烈的亂扭了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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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除夕

  大年三十這天早上,無心七分愉快三分惆悵的開始張羅著過除夕。七分愉快,是因為他弄到了足夠豐富的食物,能讓他和蘇桃滿足的吃上幾天;三分惆悵,則是因為單單的有吃有喝還不算好日子,蘇桃天天裹著一身桶似的棉襖棉褲,越來越像個野丫頭了。  

  過年的好處在於好吃好喝,沒吃沒喝還叫什麼過年?無心用熱水化開了兩隻凍硬了的野兔子,又撩開了帳篷簾子,蹲在帳篷門口用匕首切肉和乾菜。蘇桃守在火塘旁邊,一邊揉著一團白面,一邊等著一壺水開。白琉璃在帶著兩人體溫的獸皮褥子上爬來爬去,一雙眼睛灰濛蒙的暫時失了明,因為過幾天又要蛻皮了。大貓頭鷹縮在角落裡一動不動,閉著眼睛睡得無聲無息。  

  小全帶著他的幾個小妹妹,嘻嘻哈哈的四處亂跑,引得一群大小孩子跟著他登高上遠。孩子們都是衣衫襤褸,沒個孩子樣,然而心還是孩子的心,撿根樹枝也能舞弄半天。經過無心的小帳篷時,一個小男孩停了腳步,好奇的問道:「哥,你家過年吃啥?」  

  無心抬頭向他一笑:「吃餃子,你家呢?」  

  小男孩盯著無心腳邊半融化的凍兔子肉:「我媽蒸了饃。」   

  小全家裡最小的妹妹從前方跑回來了,笑嘻嘻的大聲說道:「他家的饃就是棒子面發糕。」   

  小男孩當即抬手打了她一下:「不是棒子面的,是白面的!」   

  小妹妹很堅決的一口咬定:「是兩摻面的!」  

  小男孩為了維護自家榮譽,開始認認真真的和小妹妹吵架,吵得無心腦仁疼。鑽回帳篷摸出兩顆水果糖,他一人給了一顆,想把兩個小崽子一起打發走。小妹妹用舌頭把水果糖推到腮幫子裡,四腳著地的把腦袋往帳篷裡伸。小男孩也跟著湊熱鬧,盯著蘇桃手裡的白面問道:「姐,你咋不出來玩呢?」  

  蘇桃幹活永遠幹不到點子上,一盆白面被她揉了個七零八落不成團:「我幹活呢,沒時間玩。」   

  小妹妹一腳把小男孩蹬出老遠:「姐,你幹完活也來玩吧!我哥總說你長得好看,他肯定願意帶你玩。」  

  蘇桃對小孩子們笑了笑,同時手上不停,瘋狂揉麵。無心聽了小妹妹的話,一邊從兔子骨頭上往下削肉,一邊回頭對著蘇桃做了個鬼臉。蘇桃從眼角瞥見了,但是只當不知,繼續烏煙瘴氣的和面。

  搟麵杖是無心用一截粗樹枝削成的,一點兒也不圓,但是對付著也能用。接管了蘇桃手中的麵糰,無心開始揉麵揪面,搟餃子皮。蘇桃在一旁端著小鍋,低了頭去嗅裡面的餡子。餡子很粗,但是肉多油多,氣味香的咄咄逼人。無心干來勁了,揪了一小塊濕面捏成兩隻鹿角,黏黏的粘在了白琉璃的腦袋上。白琉璃正處在失明期,並不知道自己被無心打扮成了龍樣子。  

  餃子皮太厚了,而且不圓,包成的餃子足有巴掌長,一個一個奇形怪狀,在一塊木板上列了隊。無心心不在焉的哼著小曲,同時發現蘇桃是真高興了,不住的給餃子排隊,話也是特別的多:「無心,餃子越包越大了。」  

  無心從白狐狸送來的褡褳中找到了一盒香菸。叼上一根低頭湊到火塘裡的炭火上吸燃了,他搖頭晃腦的從嘴角擠出回答:「剩下的餡子和皮,改成包子得了。」   

  蘇桃咳嗽了一聲,伸手從他嘴角拔下了菸捲:「別抽了,怪嗆人的。」   

  無心對著手裡的厚皮大餡不以為然:「小丫頭,還管起我了。」

  蘇桃用發卡夾住了前額的凌亂劉海,嘴裡嘀嘀咕咕的講道理:「抽菸不是好習慣,總抽菸的人,身上有味兒。」   

  話音落下,她不由自主的一皺眉頭,心中想起了小丁貓。小丁貓是一桿麵嫩的老菸槍,從頭到腳都是煙油子味,像是菸草成了精,用紙一卷就能點火。飛快的把小丁貓從腦海中驅逐出境,她又對無心說道:「無心,我們只吃餃子嗎?」

  無心抬眼看著她微笑:「還想吃什麼?你告訴我,我給你做。」

  蘇桃想了想,沒想出結果。無心不再追問,自顧自的發了面,預備晚上再給她添點花樣。  

  村中的炊煙從早飄到了傍晚,空氣中瀰漫著甜絲絲的氣味,彷彿總有麵食剛出鍋。盲流們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怪物,在成為盲流之前,他們也大多有家有業。此刻像一切平常人家一樣,木刻楞裡點亮了油燈,雖然不敢燃放鞭炮,但是房門兩邊也都貼了紅紙對聯。對聯是村中一位臭老九親自書寫的,紙不好,墨也不好,可畢竟是紅紙黑字,能讓人取個吉利,添些喜氣。

  滿村野跑的孩子們各回各家了,就算嘗不到餃子,也能飽飽的吃頓乾飯。小全家裡五個孩子,一個孩子分了兩個餃子和一個白面饅頭。小全三口兩口的吃光了自己的一份,舔嘴咂舌的又去鍋裡掰了一塊雜合麵餅子:「無心今晚肯定吃得好,他家不缺肉。」  

  小妹妹抬起兩隻小手比劃出一個長度:「他家包大餃子了。哥,你也抓兔子給我們吃呀!」   

  小全嚼著雜合麵餅子,想起無心的家庭,一時出了神。而與此同時,正如他們所料,無心和蘇桃縮在小帳篷裡,的確是正在滿嘴流油的大嚼。煮好的大餃子裝在鐵盆裡,油漬麻花的鐵鍋裡放著一摞烙好的發面糖餅。飯盒放在火塘邊,裡面是滿滿的肉炒乾菜。另有一盒打開了的紅燒肉罐頭,和一瓶白酒作了伴。把一隻盛著幹玉米粒的空罐頭盒子放在火塘上,無心一邊連吃帶喝,一般等著火塘的熱度把干玉米粒烤成爆米花。  

  蘇桃熱出了一身的汗,脫了外面的厚棉襖。無心攥著酒瓶灌了一口,然後把酒瓶遞給蘇桃:「桃桃,大過年的,你也喝一口吧!」   

  蘇桃沒喝過酒。接過酒瓶嗅了嗅,她沒聞出好氣味。試試探探的仰頭嘗了一點,她當即張大嘴巴,很痛苦的「哈」了一聲。   

  無心見狀,連忙夾起一筷子炒菜喂了她:「得,怪我沒正經。」

  蘇桃吃了他的菜,自覺著一張臉發了燒,紅通通的脹成盆子大。滾熱的氣息從鼻孔呼出去,居然帶出了一點酒香。小心翼翼的又喝了一口酒,她咂了咂嘴,抬頭對著無心笑:「不好喝,是苦的。」

  無心奪過了她的酒瓶:「嘗嘗味道就行了,不愛喝就不喝。」   

  蘇桃垂下眼簾點了點頭,在溫暖的帳篷中忽然感到了一陣眩暈。臉越來越大了,頭越來越沉了,無心一眼沒注意,她竟然抄起酒瓶子又喝了一口。要噴火似的對著火塘呼出一口長氣,她隨即抬頭告訴無心:「哈!我學會喝酒啦!」

  無心看了她面紅耳赤的德行,心中暗暗感覺出了不妙。強行奪過她的酒瓶子放到角落裡,無心攔著她不讓她搶:「小姑娘不許學喝酒,你乖乖坐著,一會兒給你吃爆米花。」  

  蘇桃出了一頭一臉的汗,脖子都紅了:「我不是小姑娘,我二十歲了!」  

  無心用一條舊毛巾給她擦了擦汗:「好好好,再過四年你就二十歲了。」   

  蘇桃認認真真的要和他講道理:「我真的不是小姑娘,我都結婚了!」  

  無心摸了摸她的臉蛋,發現她的體溫已經高到燙手:「對對對,你不是小姑娘,你是小媳婦。」  

  蘇桃東倒西歪的繞過一盆餃子一鍋油餅,蹲到了無心面前。眨巴著大眼睛凝視了他良久,她忽然張開雙臂向前一撲,熱騰騰的撲進了他懷裡。潮濕的汗氣透過綿軟的舊襯衫,活潑潑的升著溫;雙臂環住無心的脖子,蘇桃和他貼了貼臉。無心的皮膚總是光滑溫涼的,所以她貼得放心大膽,不怕會有胡茬扎她。騰雲駕霧的閉了眼睛,她從鼻子裡哼出一聲,聲音懶洋洋而又軟綿綿。  

  無心怔了一下,先是手足無措。抱火炭一樣虛虛的抱著蘇桃,他很快發現自己是想多了。蘇桃的舉動中彷彿並沒有複雜的深意,純粹只是小丫頭要撒嬌。攔腰把蘇桃抱穩了,無心想要哄她入睡,哪知蘇桃另有主意。一手抓住無心的襯衫前襟,她像只小牛似的一頭抵上他的胸膛,拼了命的開始頂。

  無心莫名其妙,因為被她揉搓的坐不住,所以只好雙手撐地穩住身體:「桃桃,幹什麼呢?」  

  蘇桃一言不發,專心致志的頂他,頂得搖頭晃腦。末了披頭散髮的抬起了頭,她氣喘吁吁的咕噥道:「我要進去。」

  無心哭笑不得的單手推了她的肩膀:「你要往哪裡進?」   

  蘇桃抬手敲了敲他的胸膛:「我要進去。」  

  無心沒想到她存著如此怪異的想法,不禁追問道:「進去幹什麼?」  

  蘇桃繼續頂他,力氣大方向偏,幾乎一頭滑到他的腋下:「進去……就再也不出來了。」  

  無心運力抱住了她:「傻丫頭,外面這麼大的世界,你都不要了?」  

  蘇桃掙出了一身熱汗,鬢角打濕了,彎成一個俏皮的小卷:「不要了……我不喜歡它,我不要它了。」  

  無心用手臂箍住了她的身體,隨她翻滾掙扎,就是不肯鬆手。一切都是事與願違,他是那麼的想在社會中給蘇桃找到一處體面的立足地,可是蘇桃小小年紀,已經「不喜歡」,「不要了」。  

  低頭望著蘇桃頭上的廉價發卡和身上泛了黃的白襯衫,他因為愛她,所以感覺眼前情景分外刺目。那麼厚密烏黑的好頭髮,那麼苗條亭勻的好身體,不該被這麼一堆破爛玩意兒裝飾遮掩。  

  如果時光倒退幾十年,他作孽掙命也要給蘇桃掙下一份家業。蘇桃願意跟他,他會讓蘇桃做一名舒舒服服的小少奶奶;蘇桃不願意跟他,他也會擦亮眼睛,給她找個好小夥子相配。可現在不是先前的世道了,不是靠著勤勞聰明掙飯吃的時代了。讓他去效仿陳大光一步登天,他做不出。  

  哄著蘇桃在自己懷裡入睡了,無心望著火塘浮想聯翩,怎麼想怎麼感覺不對勁。罐頭盒子裡噼啪亂響,是干玉米粒正在一粒一粒的爆開。   

  一夜過後,便是大年初一。大貓頭鷹全年無休,除夕夜還要出去打食。清晨無心和蘇桃一起醒來之時,他已經喂了白琉璃一隻小田鼠。   

  蘇桃把自己昨夜的所作所為忘了個一乾二淨,興致勃勃的扯出一條紅布帶子,她在貓頭鷹的脖子上圍了個紅領結。白琉璃頭上的白面鹿角只剩了一個,因為眼盲,所以悻悻的趴在火塘邊不肯動。  

  無心熱了剩飯。和蘇桃吃飽喝足之後,他袖著雙手鑽出帳篷。先是打掃淨了帳篷上的積雪,然後他仰頭望天,心想天氣一暖,自己就立刻帶蘇桃出山。在山裡與世隔絕的生活久了,蘇桃很有變成隱士的危險。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27
第一百九十四章、不速之客   

  正月十五的上午,白琉璃纏在一捆枯枝上,搖頭擺尾的蹭啊蹭。大貓頭鷹看出了他的痛苦,所以難得的沒有白天睡大覺。一動不動的守在一旁,他成了白琉璃的大衛兵。可惜白琉璃完全不能理解一隻鳥的苦心,自顧自的只是蹭,直到無心端著一盆熱水鑽進了帳篷。   

  無心把白琉璃放進熱水盆裡,親自為他蛻皮,一邊退一邊又嘮嘮叨叨,全是在對貓頭鷹說:「你不要天天喂他了,你看他長得有多快。萬一他真長成大蛇了,我可怎麼帶著他到處走?」   

  貓頭鷹張了張嘴,真想說句人話,然而本領有限,實在是不會說。   

  無心小心翼翼的撕下了長長一條蛇蛻。把蛇蛻提到眼前看了又看,他嘆了口氣:「白琉璃,你看你現在肥成了什麼樣子。原來你細的好像一條小水蛇,如今可好,成搟麵杖了。」   

  白琉璃游出水盆,在獸皮褥子上很舒服的盤成一堆,無意理睬無心。   

  正月十五也是個大節日,雖然村中各家都做不出元宵,但是多多少少也得預備些許飯菜意思一下。小全捏著一塊雜合面發糕走過帳篷,忽見帳篷簾子是大開著的,便很好奇的彎腰向內張望。他往裡看,蘇桃正好也往外看,兩人打了個照面,小全自慚形穢的藏起了手裡的發糕,硬著頭皮打了招呼:「嫂子,無心哥呢?」   

  蘇桃正在發散帳篷裡悶了一夜的熱氣,此刻拿著一張油餅坐在獸皮褥子上,她垂了頭,也是感覺自己形象不好:「他去撿柴禾了。」   

  小全捨不得走,沒話找話的強問:「你家又吃烙餅啦?」   

  蘇桃耷拉著眼皮,對著火塘裡的紅炭火點頭:「嗯。」   

  小全訕訕的直起了腰,戀戀不捨的往家走,剛進家門就受了母親的質問:「你是不是跑到無心家門口說話去了?」   

  小全沒想到母親有著鷂鷹般的眼力,人在家中坐,能知天下事:「是,我說話了,怎麼啦?」   

  母親也是一身的寒氣,拍打著身上的雪花罵道:「不許你再和他家的小媳婦湊近乎!那無心的手多狠哪,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沒有他抓不著的。萬一鬧出誤會了,他非把你當兔子紮了不可!」  

  小全被母親說中心事,當場惱羞成怒的鬧起了脾氣,毛驢一樣大尥蹶子。他娘治不住他,於是他爹登場,掄著一根木棒追得他滿村逃竄。無心抱著一大捆枯枝敗葉走出林子,見了小全父子飛簷走壁的功夫,很覺有趣,笑容可掬的旁觀許久,直到小全落網才罷。   

  無心如今只有白面,所能吃的也只有麵食。元宵節裡沒元宵,於是他傍晚煮了一大鍋熱面條。面條七長八短有粗有細,麵湯也是濃稠得類似糨子,滾燙得讓人無法下嘴。蘇桃拿著一隻白銅勺子,蹲在鍋邊想要撈肉吃。大海撈針似的在麵湯裡找了半天,她最後一無所獲的收了勺子,送到嘴裡試探著舔了舔。   

  無心被蒸汽熏得滿臉泛紅,有心脫了棉襖晾一晾汗,可是手忙腳亂的騰不出工夫。正是又熱又餓之際,遠方忽然起了一聲槍響,「叭」的一下子,又輕又脆。   

  無心愣了一下,心想誰這麼大膽,半夜在林子裡玩槍。蘇桃也抬了頭,本來也是熱汗涔涔的,然而此刻臉上驟然豎起了一層汗毛:「誰來了?」   

  無心笑了一下,認為蘇桃是兔子的膽子,簡直可以和貓頭鷹媲美,可未等他開口說話,帳篷簾子被人從外面猛的掀開了,小全的腦袋伸進帳篷,帶著哭腔大聲喊道:「哥,嫂子,快跑啊,民兵來了!」  

  話音落下,他調轉回頭衝向自家的木刻楞。無心知道自己沒有時間細問了,和蘇桃對視一眼,兩人無須交流,直接心有靈犀的起身找出背包,開始手忙腳亂的往裡面塞東西。   

  彷彿是在一剎那間,村子裡面就亂套了。不是每個人都能像無心一樣灑脫,他們在這片土地上勞作了一年,房屋糧食都在這裡,讓他們空著兩隻手往外跑,他們會茫茫然的找不到方向。而且,他們存著僥倖的心思又想,自己在無主的土地上賣力氣刨食吃,應該不算犯大罪吧?   

  未等他們把頭腦中的思路整理清楚,民兵進村了。   

  民兵進村之時,無心剛用一壺水澆滅了火塘裡的炭火。黯然一片的帳篷裡,兩雙眼睛在他身邊閃閃發光,一雙是貓頭鷹的眼睛,天生就是這麼亮;另一雙是蘇桃的眼睛,蘇桃挎著書包,抱著背包,胸膛裡憋著一股子勁兒,彷彿隨時可以生出尖牙利爪,和人同歸於盡。   

  無心的小帳篷位於村子邊緣,是民兵到達的第一站,可是因為它上尖下圓形狀古怪,而且裡裡外外無聲無光,所以民兵根本沒把它當成房屋來看,直接繞過它進了村子內部。叮叮咣咣的踢門聲音響起來了,女人和孩子們也高高低低的哭起來了;伴隨著零零落落的槍聲,民兵們開始大聲的呵斥叫罵,讓全村的盲流們都滾出來集合。   

  無心背上了帆布背包,為了穩妥起見,又用繩子把它五花大綁的固定在了自己身上。把蘇桃拉到身邊,他低聲想要對她耳語幾句,可在開口之前,帳篷外面忽然起了人聲:「哎?這是個啥玩意兒?」   

  有人笑道:「看不出來!帳篷?」   

  「哪有這樣的帳篷?帳篷都像蒙古包似的,你沒見過蒙古包嗎?」   

  「那這到底是個啥?你看,這兒還有個簾子,是不是倉庫?」   

  回答他的是一陣抽氣:「不對,你聞聞,這周圍挺香,好像剛燉了肉。」   

  在肉香的誘惑下,兩名青年民兵大喇喇的走到帳篷前,彎腰扯了簾子一角便是一掀。在簾子掀起的一瞬間,一大鍋滾燙的熱面條直飛而出,兜頭潑了民兵一臉。沸騰麵湯的殺傷力是不容小覷的,而在兩名民兵捂臉慘叫之時,兩個黑影一前一後疾衝出去,一溜煙的消失在了林子裡面。民兵抹著滿臉的稀爛面條鬼哭狼嚎,正是癱在地上掙紮著爬不起,冷不防帳篷裡又飛出了一隻目露凶光的大貓頭鷹。大貓頭鷹叼著一條白蛇盤旋而上,迎著一輪明月飛向森林,只給民兵留下了一聲難聽的嗥叫。   

  無心和蘇桃快要跑瘋了。   

  帆布背包被他移到了胸前,他背起蘇桃跑得上躥下跳。背一陣子背不動了,他放下蘇桃帶著她跑,跑一陣子她跟不上了,他再把她背起來。兩人一口氣逃出了幾里地,後來估摸著民兵們一定追不上了,才雙雙的停了腳步。   

  蘇桃扶著一棵大樹彎了腰,喘得死去活來。無心倒是沒有喘的意思,可是不喘也不好,只得陪著她也做了幾個深呼吸。大貓頭鷹準確的落在了他們身邊的樹枝上,嘴裡叼著扭來扭去的白琉璃。無心怕白琉璃受不了凍,伸手要去抓他;大貓頭鷹還很不願意,把個腦袋左一轉右一轉。直到無心在他的腦袋上鑿了個爆栗,他才乖乖的鬆了口,把白琉璃放回了無心的手中。  

  把沉甸甸的白琉璃貼肉放好了,無心打了個哆嗦,感覺自己是揣了一大塊冰。接下來怎麼辦,他一時沒有主意,幸好他在林子裡混慣了,總不會眼睜睜的任由自己凍死。冒著暴露目標的危險,他收集樹枝攏起了一堆火。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寒,單有一堆火還是不夠,於是他把蘇桃摟到胸前,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等天亮。

  蘇桃在經過了最初的慌亂之後,如今已經漸漸鎮定。仰頭向後枕上無心的肩膀,她因為在過去的一年裡已經是見多識廣,所以此刻麻木不仁,並不絕望。本來這裡也不是他們永遠的家,本來開春之後他們也要繼續流浪,只要別落到民兵的手裡,其它問題就都不是大問題。把無心的一隻手掖進自己的棉襖袖口裡,她還是很安心,很知足。   

  兩人圍著一堆火坐一會兒,走一會兒,保持身體不被凍僵。將到天亮之時,無心從背包裡取出了兩張凍硬了的油餅。把餅放在火上烤了烤,他和蘇桃狼吞虎嚥的填飽了肚皮。找到一片未經踩踏的雪地,無心俯身拂去最上面的一層白雪,然後伸手抓了潔淨雪團往嘴裡送。看到蘇桃有樣學樣,他開口說道:「少吃,當心吃壞了肚子。」   

  蘇桃含著一口雪,站直了問他:「無心,我們接下來去哪裡啊?」  

  無心彎腰捧起一把雪,滿頭滿臉的搓了搓:「我打算回村裡看一看,如果民兵走了,我們就還回去。」  

  蘇桃立刻說道:「我跟你一起走。」   

  無心也不放心把蘇桃一個人留在林子裡。領著她踏上來路,在距離村子半裡地遠之處,他找到一棵歪脖子老樹,把蘇桃塞進樹洞裡去了。   

  然後他繼續前行。悄無聲息的摸到了村邊,他攀在樹上向下一瞧,發現村子中央的一處空地上,正有隊伍在分批解散。隊伍是由村中全體男人集合而成的,每三個人算是一組,用根麻繩拴成一小串。在隊伍之中,無心看到了小全。   

  小全半張臉都被鮮血糊住了,顯然是挨了一頓狠揍。他和他爹以及王木匠歸為一組,三個人的褲腰帶被沒收了,一起提著褲子往一間木刻楞裡走。民兵端著步槍來回巡邏,是要留在村中大動干戈的架勢。  

  無心一聲不吭的盯著小全的背影,心裡想要救他。他不信縣革委會真有耐心把這幫盲流們「遣回原籍」,對於小全等人的下場,無心幾乎能夠想像得出——他們的性命,已經被民兵攥在手裡了。   

  蘇桃聽說無心想要救人,當即表示同意。  

  雖然她對小全等人毫無興趣,不過很樂意和民兵們對著干。在她眼中,正月十五進山掃蕩的民兵,和聯指的革命小將們並無區別。對於他們,蘇桃已經反感痛恨到了無法言喻的地步。   

  兩個人在林子裡混了一天一夜,到了翌日上午,無心又回了村子,結果發現民兵押走了全村的男勞力,只留下了一群老弱婦孺。追著民兵的足跡走出幾十里,最後無心和蘇桃停在了一處大農場外。原來縣革委會只讓民兵去抓盲流,抓到之後怎麼辦,卻是根本沒做指示。民兵們不可能長久的留在山裡看守盲流,民兵隊長一時福至心靈,竟然把盲流送去了附近的農場,盲流在農場勞動所得的工錢,自然也就被民兵們私下分了。   

  大冷的天,無心不可能總在農場外圍轉悠。入夜之後他找地方安頓了蘇桃,單槍匹馬的想要潛入農場去找小全。帶上他那套打獵用的裝備,他鬼鬼祟祟的進了農場地界,專走僻靜小道。眼看將要接近前方一排平房了,他往荒草叢中一匍匐,正要秘密前進,哪知剛剛爬了不到一尺,忽有四隻爪子點上他的小腿,一路小跑的向上直踩過了他的後腦勺。他猝不及防的往下一趴,兩條小腿上又踩了爪子。翻著眼睛向前一看,他當即氣得要罵街——他看到了白狐狸!   

  白狐狸威風凜凜的充做前鋒,帶著一溜五隻紅狐狸和一隻小黃鼠狼,昂首挺胸的踏過無心,直奔農場雞棚。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28
第一百九十五章、逃離農場

  農場的雞棚不屬於集體財產,是場裡工人們自己搭建出來的,目的是能夠偶爾改善生活開開葷。棚子裡的雞也不出售,養來純粹是為了吃。新年過後,雞們並未死絕,雞棚裡面依舊瀰漫著熱烘烘的雞屎氣味,勾引得狐狸們垂涎三尺,聞著味兒就過來了。  

  無心不敢招惹白狐狸,怕她翻起舊賬,公然罵街。眼看狐狸們排著隊伍走遠了,他繼續匍匐前進,悄悄的摸到了前方平房附近。四腳著地的弓起了腰,他走獸一樣蹲到了後窗戶下面。閉著眼睛側耳傾聽,他發現平房裡面十分安靜,不像個有人居住的模樣。躡手躡腳的繞過平房,他茫茫然的繼續尋找工人宿舍。農場坐落在山麓,大而荒涼,他無聲無息的越走越遠,最後停在一座燈火通明的大院外,他抽抽鼻子,嗅到了一股子淡淡的酒氣。「吱嘎」一聲開了房門,有人走到院子角落裡嘩嘩撒尿。透過密集的木柵欄向內窺視,無心發現來人包了一頭一臉的白紗布。忽然想起自己當初潑出的一鍋沸騰麵湯,他暗自點了點頭,認為自己雖然沒找到盲流,但是找到了民兵,至少可以順藤摸瓜。  

  民兵撒過尿後,轉身要往屋子裡走,可是還沒走到門前,房內有人亮開了嗓門:「我說,今天晚上該輪到你了吧?」

  民兵嘻嘻哈哈的笑道:「我不去!我是傷員,得養上十天半個月!」  

  屋子裡的人十分不滿:「不就是燙破你一層油皮嗎?他們農場的人不管,咱們也不管,萬一盲流趁夜逃了,你說最吃虧的是誰?」  

  民兵一邊進屋一邊罵了一句。片刻之後房門又開了,他背著一桿步槍往院外走,且走且抬起手,去解頭臉上的紗布。及至出了院門,他的面孔終於見了涼風。很舒服似的晃了晃頭,他大踏步的走向了前方一片小樹林。

  無心悄悄的跟上了他,一路距離他不遠不近,生怕露了形跡。農場正在四處開荒,林子遲早也是要被徹底砍伐剷除的,在林子邊緣的一排棚子裡,民兵打了個大噴嚏,然後和棚子外面的一名戰友打了招呼。戰友拄著步槍將要凍死,見他來了,當即罵罵咧咧:「你不養傷嗎?你還知道來啊?」  

  兩人開始鬥嘴,鬥得嘻嘻哈哈。而無心藏在一棵大樹後面,抱著肩膀蹲成了一塊石頭。抽著鼻子吸了吸冷空氣,他忽然感覺週遭很臭。從樹後露出一隻眼睛,他真想派白琉璃上前偵察一番,可是白琉璃最近和他總是別彆扭扭,此刻冰涼的纏在他的腰間,顯然是無意出手相助。

  「怎麼會這麼臭?」無心想不通了:「他們總不會把人關到茅房裡吧?」   

  正當無心疑惑之際,棚子周圍發生了兩件事。一是兩個民兵走了一個,只留下自稱傷員的青年繼續看守棚子——他大概也是嫌冷,所以獨自鑽進了棚子裡;二是棚子後面伸出了一個雪白的大腦袋,正是鬼鬼祟祟的白狐狸。  

  猛然和無心打了個照面,白狐狸登時把嘴一張,欲言又止的露出了舌頭。無心則是嚇了一跳,因為白狐狸一貫狂放不羈,萬一呱呱的和自己翻起舊賬,自己可是受不了。雙手合什對著白狐狸拜了一下,無心乖乖的服了軟。  

  白狐狸的大腦袋左轉一轉右轉一轉,隨即一個箭步竄向了無心。一人一狐在大樹後面會合了,無心悄聲問道:「大白,你來幹什麼?」   

  白狐狸彷彿是很困惑:「我來吃雞呀!」  

  無心又問:「雞呢?」  

  白狐狸立刻出口成髒:「媽的雞全沒了,雞棚裡面關滿了人!」  

  無心聽她嗓門不小,連忙伸手攥住了她的長嘴:「噓……你小點兒聲,裡面的民兵可是帶著槍呢!」

  白狐狸把頭一扭,甩開了他的手:「你來又是干什麼?」

  無心壓低聲音答道:「我是想救棚子裡面的人。我在他們的村子裡住了一冬天,他們都不是壞人,現在被民兵關到農場裡賣苦力,太可憐了。」   

  白狐狸非常任性的一晃腦袋:「我不管,我要吃雞!」

  無心腦筋一轉,忽然有了主意。親親熱熱的給白狐狸抓了抓癢,他小聲說道:「雞在哪裡,非得農場裡的人才能知道。你去把棚子裡的民兵揪出來,逼他說出雞的下落。憑著你的道行,嚇唬他還不是小菜一碟?」  

  白狐狸深以為然,當即顛顛的跑向棚子。在一扇破柴門旁停住了,她細著喉嚨開了腔,嬌聲嬌氣的呻吟道:「哎喲……哎喲……有人嗎?救命呀……「   

  棚子裡面立刻起了回應:「誰啊?」  

  白狐狸一卷大尾巴:「我是工人家屬,剛才在林子裡把腳扭了,誰來送我回場裡宿舍呀?」   

  她的話音落下,只聽「哐啷」一聲,破柴門被人亟不可待的推開了。年輕的民兵聽到了外面的嫩嗓子,十分亢奮的想要助人為樂。藉著身後一隻小火盆中的炭火微光,民兵向外一瞧,沒瞧到人;而白狐狸仰頭看清了他,只見他一臉乾癟的水泡,當即粗聲叫道:「哇操!醜得像個鬼!」  

  此言一出,民兵覓聲低頭,正和白狐狸對了眼。目瞪口呆的怔了幾秒鐘,民兵隨即發出了一聲驚叫:「狐——」

  未等他把話說完,白狐狸一躍而起,把他撲了個仰面朝天。一隻利爪摁住他的喉嚨,白狐狸雙目射出紅光,齜牙咧嘴的大喝:「快說!雞在哪裡?」

  隨著她的逼問,一串口水向下落到了民兵的臉上。民兵瞠著眼張著嘴,驚得氣都不喘了,直勾勾的望著白狐狸發痴。與此同時,白狐狸身邊黑影一閃,正是無心像箭似的溜進了棚子裡。  

  棚子裡面光線黯淡,雞屎味直衝鼻孔。在滿地的爛乾草中,一堆黑黢黢的人形或躺或坐,正是盲流村裡的男勞力們。人們受了驚動,嗡嗡的起了一層疑聲。角落中忽然爬起了一個破衣爛衫的少年,顫巍巍的問道:「哥,你來了?」

  無心聽出了小全的聲音,心中登時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沒有搞錯目標:「我來救你們了,起來快和我走!」  

  盲流之中爆發出了一陣低低的歡呼。一個牽一個的站起了身,他們開始手忙腳亂的去解身上的麻繩——白天他們可以自由的分散勞動,可一旦到了夜裡,民兵還是要用麻繩把他們綁成一串。  

  無心掏出匕首,接二連三的割斷繩結。等到幾十個人全都行動自如了,他領頭帶隊出了棚子,發現白狐狸還在摁著民兵發狠。盲流們自動排隊絡繹走出,萬沒想到棚子外面吱哇亂叫的女人,竟然是只大白狐狸。無心怕他們只顧看熱鬧,耽誤逃生的時間,便回頭疾言厲色的說道:「不要看,那是山裡的狐狸大仙。」   

  大仙自然是不能褻瀆的,盲流們在山裡生活久了,對於鬼神之事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聽了無心的警告,眾人連忙恭恭敬敬的垂頭經過了白狐狸,連聲大氣都不敢喘。無心領頭快走,同時發現白狐狸一點兒也不給自己做臉。自己把她抬舉成了大仙,可她壓著個民兵大呼小叫,滿嘴裡就只有一個雞!  

  盲流們深知逃生機會來之不易,而且全體不老不小,腦子清楚。有組織有紀律的排成了長隊,他們無需無心囑咐,很自覺的沉默疾行。飛快的走到了燈火通明的大院外,無心領頭停了腳步,不敢再公然前進。沒想到他們雖然謹慎,後方卻是追上了一支無所畏懼的狐狸小隊。大白狐狸依舊是打前鋒,嘴角的白毛上還染著點點鮮血。無心懷疑她是剛對民兵行了凶,如今要去新雞棚開齋了。  

  人的身手可是比不上狐狸靈活,所以無心不敢像白狐狸那樣大搖大擺。等到狐狸一行通過大院了,他又觀望片刻,見院子裡當真是毫無動靜,才帶著盲流們高抬腿輕落步,一路悄悄的經過了院門。

  農場的夜裡十分安靜,無心本來提防著有狗,然而一路上也並沒有遇到狗影。農場太大了,有界碑沒圍牆。無心帶著一大群人逃出老遠,末了在一處山坳裡停了腳步,他轉身說道:「你們的家人還在村裡,糧食也都還有。你們派個人回村裡送個信報聲平安,然後就到林子裡躲一陣子吧!」  

  小全上前一步:「哥,你呢?你還和我們回去嗎?」  

  無心搖了搖頭:「我不回去了。本來我也不是長住,現在天氣一天天的暖了,我也該繼續上路了。」

  盲流們亂七八糟的給他鞠了躬,小全則是拉著他的手不鬆開。無心仰頭看了看星星,發現時間已經不早,便催促眾人上路,讓他們成群結伴的逃進山裡去了。   

  只要進了山,這幫人就算是有了活路。無心長吁了一口氣,認為自己起碼是對得起小全。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他累極了,想要歇一歇,可是未等坐穩,遠方忽然出現了影影綽綽的光點。伴隨著光點閃爍,人聲狗聲也一起響起來了。  

  無心一躍而起,以為是農場裡的工人民兵有所察覺,現在要來捉拿盲流。盲流剛剛進了大森林,沒有再落網的道理;自己孤零零的站在這裡,卻是太有危險。他六神無主的正要上樹,不料火光在半路拐了個彎,原來目標並不是他。  

  無論目標是誰,無心都不敢再做停留。轉身衝進茫茫夜色,他找蘇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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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風雪夜    

  無心一路攀援跳躍,在林子裡東一轉西一轉,末了在一棵老樹下面停了腳步,仰頭對著樹上的蘇桃輕輕喚了一聲。   

  蘇桃縮在厚棉襖裡,懷裡摟著大貓頭鷹。大貓頭鷹雖然是個以和為貴的好妖精,但是嘴若金鉤目如明燈,一臉凜凜的凶相。蘇桃提心吊膽的蹲在樹上,頭臉全被包裹嚴了,唯有雙手沒有手套,只能掖在大貓頭鷹的翅膀下。忽聽樹下有了動靜,她低頭望下一瞧,一顆心登時一輕,在圍巾裡面悶聲悶氣的叫道:「無心!」   

  無心站在樹下一拍巴掌,然後向上張開了雙臂。蘇桃放開大貓頭鷹,兩條腿蹲久了,統一的僵硬麻木,兩隻套著大棉鞋的腳也成了冰砣。險伶伶的橫向挪到一根粗樹枝上,她氣喘吁吁的做出預告:「我要跳了啊!」   

  無心對她招了招手:「快!」   

  蘇桃閉了閉眼睛,蒙在臉上充作口罩的一層棉布外面凝了一層白霜。自言自語的又咕噥了一句,她說:「我真跳了啊!」   

  然後不等無心回答,她張牙舞爪蜷著腿,一頭向下栽去。而無心高估了自己的胸懷與力量,蘇桃從天而降,當場把他砸了個四腳朝天。合攏雙臂抱住了懷裡的蘇桃,他先是狠狠一閉眼睛,隨即呼出一口白色霧氣,對著上方滿天的星辰笑道:「桃桃,我成功了!」   

  蘇桃下意識的想要掙紮起身,可是背著夜空對著雪地,她猶豫了一下,忽然想在無心身上再趴一會兒:「他們都逃了嗎?」   

  無心伸手去推蘇桃:「逃了,全進山了。桃桃,起來,我懷裡還藏著一條白娘子呢,別把他壓扁了。」  

  蘇桃這才意識到了白琉璃的存在,立刻連滾帶爬的起了身,又使出吃奶的力氣扶起了無心。無心抬手抹去了她眉毛睫毛上的冰霜,然後攥住她的一隻手,匆匆的繼續前進。一陣夜風掠地而來,捲起了一層白雪沫子;林中的樹木隨之打起了哨,聲音如同鬼哭狼嚎。蘇桃抬手扯下遮住口鼻的棉布,一路喘得呼哧呼哧,本來林子裡已經天寒地凍到了極致,可是她在齊膝深的積雪中奮力調動著兩隻沉甸甸的腳,竟然走得頭上熱氣騰騰。一隻手伸出去和無心十指相扣了,手心也是汗津津的總不干爽。   

  大貓頭鷹不消吩咐,自動的盤旋在他們上空。飛翔的速度自然大大的快於行走,他在前方飛飛停停,末了等得不耐煩,竟然試試探探的蹲上了無心的一側肩膀。無心一手領著笨手笨腳的蘇桃,一手拎著他的武器,懷裡還暖著一條冷冰冰的白琉璃。肩上平白無故又加了好幾斤份量,氣得他一邊走一邊發牢騷:「你是只小鳥嗎?你比老貓都重,裝什麼小畫眉?」   

  大貓頭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聽不見。還是落在無心的肩膀上更安逸,否則飛快了不是,飛慢了也不是,還得時常東張西望,生怕半路跟丟了。   

  無心知道他是個溫吞性子,從來不受刺激,所以不得不多說幾句:「你怎麼還學會偷懶了?你又不是雞,為什麼非要讓我扛著你?」   

  大貓頭鷹穩穩的抓住了他的棉襖,鋼勾似的爪子戳破了外面一層粗布。無心沒發覺,他也不提醒。   

  無心嘆了口氣,知道自己即便吵破了天,也只是一場獨角戲。大貓頭鷹天生的沒脾氣,而自己的雙手都被佔用,又沒有餘力把他從自己身上摘下去。   

  無心掙命似的往前走,先還遙遙的偶爾聽到一兩聲槍響,後來週遭只剩了風聲雪聲,顯然他們已經徹底遠離了農場。   

  蘇桃實在是撐不起自己這一身裝備了。彎著腰低著頭,她恨不能走成四腳著地。身邊的無心剛一停頓,她便一屁股跌坐在了大雪地裡,上氣不接下氣的告訴無心:「累死了……心都要跳、跳出來了……」   

  無心跪在了她面前,先是摸了摸她的頭臉,見溫度不算低,便轉而去脫了她的大棉鞋。蘇桃的腳已經凍得沒了知覺,擺成什麼樣是什麼樣,沒了鞋襪也不知道冷。無心抓起一把雪放在手裡搓了搓,然後握住了她的一隻赤腳。搓過冰雪的手掌升了溫,再去抓雪也不為難。蘇桃靜靜的望著他,心想他知道自己平時不怕冷不怕熱,只有一雙腳總是缺少熱量。知道,也記得,自己都不記得了,他還記得。一隻腳被他用雪搓熱了,另一隻腳又進了他的手中,一切都像是理所當然,無心微微低著頭,搓著搓著忽然抬眼向她一笑:「熱了沒有?」   

  蘇桃也跟著笑了:「熱。」   

  無心拿起鞋襪為她重新穿上,然後拍了拍手上的殘雪。蘇桃收回雙腳繫了鞋帶,同時小聲問道:「你呢?」   

  無心攆走了肩膀上的大貓頭鷹,同時發現這只壞鳥抓出了自己的棉花:「我?我不冷。」  

  蘇桃用雪洗手,洗得手心發燒。起身走到無心身後,她用滾熱的雙手摀住了無心的耳朵。無心愣了一下,可也沒有躲閃。蘇桃的手,暖烘烘的,髒兮兮的,眼巴巴的,是非要為他做點什麼的架勢;掌心帶著潮氣,潮氣又有溫度又有力度,活蹦亂跳的溫暖著他。   

  無心本來沒打算在雪地上久坐,可是因為蘇桃獻寶一樣伸出的兩隻熱巴掌,他在雪地上跪出了兩條小腿深深的形狀。最後仰頭轉向身後的蘇桃,他看到了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原來蘇桃彎著腰探著頭,一直在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目光直勾勾的,幾乎帶了傻氣。   

  無心收回目光,東倒西歪的站起了身:「不走了,我們找個背風的地方等天亮。」   

  蘇桃跟上一步,心中忽然很有話說。可是那話千頭萬緒,卻又不知從何說起。說什麼呢?說無心好?無心當然好,不用她說,說了倒顯得生分。談談未來?未來自然還是流浪,況且大半夜的,也不是個暢談的時候。蘇桃思來想去,想到最後抬頭看了看身邊的無心。無心正在數著星星辨認方向,一個腦袋仰到了極致,從耳根到下巴,是一道清晰柔和的線條。無心除了一雙眼睛有些陰森,其餘部分全都長得恰到好處。蘇桃默默的凝視了他許久,傾訴的欲*望漸漸消失了。   

  一切盡在不言中,她很篤定的相信在她和無心之間,早已存在了契約,雖然他沒提起,她也沒挑明。  

  契約關乎著他們的一生一世,即便他不提起,她也不挑明。   

  在一道雜亂的灌木叢後,無心就地撿了幾根枯枝,放心大膽的生起了火。農場的民兵們只要存有半分理智,就不會在深更半夜裡追進森林深處,所以他們滿可以盡情的點火取暖。大行李藏在山下,要等天亮才能去取,蘇桃從懷裡摸出兩個棒子麵餅子,放在火上慢慢的烤。餅子凍得好像石頭,然而也能烤出一點甜香氣。  

  餅子的表面略略焦糊了,表明這道夜宵已經可以入口。無心從蘇桃的手中接過餅子,因為食慾澎湃,所以對著餅子張大嘴巴,還額外深吸了一口氣。然而就在他要狼吞之時,大貓頭鷹忽然慌慌的降落到蘇桃身邊,擠擠蹭蹭的往她懷裡鑽。無心咬著餅子抽抽鼻子,結果嗅到了濃郁的妖氣。   

  灌木叢中起了沙沙的響動,一個皮毛蓬鬆的大白腦袋從一株矮趴趴的榆樹後面伸出來了:「呀!你倆還吃上啦?」   

  無心含著一口餅子,愁眉苦臉的把頭一扭。而蘇桃放眼一瞧,這回不需無心吩咐,很自覺的打了招呼:「狐狸好。」   

  大白狐狸齜牙一樂,滿嘴鮮血,牙縫裡還嵌著幾根羽毛:「無心,你真是沒個正經,有閒心去救別人,沒閒心管管自己的丫頭。瞧我大侄女多可憐,都凍成這個×樣了。」   

  無心把手一揮,恨不能一拳捶扁了她:「有事你請說事,沒事好走不送。」   

  大白狐狸搖頭擺尾徹底鑽出了灌木叢,態度非常的好:「你吃不吃雞?」   

  無心不假思索的答道:「白吃當然吃!」   

  話音落下,大白狐狸身後擠出了一隻紅狐狸。這紅狐狸一嘴叼了兩隻大公雞,雞脖子全被咬得半斷不斷,兩個雞腦袋隨著紅狐狸的動作晃晃蕩蕩。大白狐狸得意的瞟了死雞一眼,然後自報佳績:「今天算是過了癮,現在農場裡面只剩雞崽子了!」   

  無心盯著大公雞,口水開始充沛:「大白,兩隻雞都是給我們吃的?多謝多謝,我早就看你不是一般狐狸。這雞可夠肥的,算你豪爽大氣。」   

  大白狐狸一瞪眼睛:「想得美!姑奶奶這裡沒有白食給你吃!想要吃雞,就得幫忙!」   

  無心眼裡有了雞,嘴巴就不思念餅子了:「看在雞的面子上,我能幫一定幫。」  

  此言一出,大白狐狸的身後熱鬧了,一隻紅狐狸馱著一隻細條條的小黃鼠狼,閃電似的從灌木叢外飛躍過來。原來大白狐狸素性囂張,在農場雞棚裡由著性子作亂,既非正經偷雞,也非正經吃雞,而是肆意禍害,咬得遍地死雞。農場裡的工人受了驚動,叫了民兵出來救雞,大半夜的也摸不清情形,只知道農場受了大損失,雞棚內外到處都是雞血。大白狐狸是不怕人的,帶著部下公然逃竄。紅狐狸們也機警,唯有小黃鼠狼最弱,不但落了後,而且還被民兵用鳥槍打傷了後腿。一隊狐狸中,只有大白狐狸法力高強,能夠化成人形,可是心不靈手不巧,並不能充當醫生;於是她靈機一動,決定追蹤無心,讓他出手去救小黃鼠狼。   

  正如她所料,無心看在雞的面子上,很願意幫這個小忙。把匕首放到火上燎了燎,他把細細長長的小黃鼠狼抱在腿上,用刀尖去挑它傷口中的鉛彈。在他忙碌之時,大白狐狸不甘心安靜旁觀,沒話找話的要和他聊:「無心,你明天去哪裡?」   

  無心大睜著眼睛低了頭,攥緊了小黃鼠狼的細腿:「明天?明天我想下山,到縣裡去。」   

  大白狐狸把嘴一張:「你要走啦?」  

  無心刀尖一顫,挖出了一枚小小的鉛彈:「沒錯。總在山裡住,非活成野人不可,再說現在山裡也不算安全。」   

  大白狐狸把嘴合上了:「嗷,我還挺捨不得你哩!」  

  無心發現小黃鼠狼的肉裡還藏著一枚鉛彈,於是聚精會神的繼續去割傷口,疼得小黃鼠狼三個爪子亂蹬,口中咔咔亂叫。無心不為所動,專心致志的對著第二枚鉛彈使勁:「大白,我不信。」   

  大白狐狸啐出一根雞毛,順便檢討了內心,感覺自己的確是沒什麼誠意。面前的無心忽然一抬頭,鼻子裡又低低的「嗯」了一聲,正是第二枚鉛彈順著刀尖的力道彈入了火中。俯身把嘴唇貼上小黃鼠狼的後腿,無心連泥水帶鮮血的吸了一口,緊接著扭頭吐到火裡。小黃鼠狼長條條的癱軟了身體,叫都不叫了。  

  從棉襖的破洞處開始撕,無心撕下了一條棉布,纏裹了小黃鼠狼的傷腿。紅狐狸放下公雞走過來,叼起小黃鼠狼一扭頭,把它放到了另一隻紅狐狸的脊樑上。無心轉身對著大雪地又吐了幾口唾沫,然後笑眯眯的爬過去拽過了大公雞。公雞肥極了,而從現在開始到天亮,時間正夠他和蘇桃大嚼一場。   

  大白狐狸無意停留,臨行前告訴無心:「其實有沒有你我都是一樣的過日子,所以我實在是裝不出悲痛的樣子來挽留你。你要滾就滾吧,興許哪天我一高興,也下山去逛一逛!」   

  無心一邊拔雞毛,一邊對著大白狐狸連連點頭:「好,我就欣賞你這坦白的性格。桃桃,還不道別?」   

  蘇桃抱著大貓頭鷹,很聽話的出了聲:「狐狸再見。」   

  大白狐狸揚長而去,留下無心和蘇桃吃雞。雖然缺油少鹽,但是肉畢竟是肉,總比餅子香。兩人很細緻的啃出一地雞骨頭,然後在天亮之後下了山。從一眼老樹洞裡取出雙肩背包,無心帶著蘇桃走出山林上了大路,憑著兩隻腳直奔縣城火車站。   

  沒有走出多遠,無心和蘇桃一起停了腳步,就見眼前路上平鋪著一條挺新的小棉被,大貓頭鷹收攏翅膀,睜著兩隻大眼睛站在小棉被上向他們行注目禮。   

  無心彎腰細看小棉被:「喲,你還學會偷了?」   

  大貓頭鷹實在是懶得飛了,所以直挺挺的向後一仰,腦袋正是對準了棉被一角。   

  無心啼笑皆非,並且不想理他,然而蘇桃福至心靈,卻是領會了他的用意。把小棉被包裹成了襁褓形狀,她抱起了大貓頭鷹,又對無心說道:「抱就抱吧,權當是報答他給白娘子找鼠崽兒吃了。」   

  無心不以為然:「哼,這夜貓子奸著呢,咱們誰也別想甩了他。」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29
第一百九十七章、一路向北    

  無心總是記不住自己所在的縣城名字。長白山下本來是沒有這個縣的,是建國後才開發了這一片土地。縣名非常的具有時代性,不是叫做團結,就是叫做建設,也可能叫做互助或者友愛。無心記不住,也懶得記,因為很快就要從縣火車站出發,繼續北上了。   

  帶著蘇桃走進縣裡唯一的招待所,兩個人因為在山裡生活久了,所以幾乎忘記了山下是個什麼樣的世界。結結巴巴的背誦了一段毛主席語錄,無心亮出自己的所有證明,登記之後得到了一間小屋子。   

  蘇桃剛剛確定自己生了蝨子,正在滿頭滿身的做癢。生蝨子本也不是稀奇事情,盲流村裡的大小孩子全都有蝨子,縱算其中有個別肯講衛生的,也逃不脫外界的傳染。蘇桃與世隔絕的日夜縮在帳篷裡,自以為可以出淤泥而不染,沒想到防著防著還是沒防住。當無心從她的頭皮上捏起一粒蟣子時,她先是嚇了一跳,隨即面紅耳赤,身體像條獨立的芯子似的,開始在棉襖殼子裡亂動。   

  無心一派平靜,沒笑話她,也沒安慰她,直接出門買回了藥粉和篦子。解開蘇桃的兩條大辮子,他坐在床邊,挑起一綹長發慢慢的篦了又篦。蘇桃背對著他蹲在地上,聽聞自己生了蝨子,她從頭到腳一起瘙癢:「無心,我會不會把蝨子也傳給你啊?」   

  無心輕聲答道:「不會,我從來不生蝨子跳蚤。」   

  蘇桃認為他是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不是,蝨子跳蚤是能傳染的。」   

  無心擰著一條眉毛,挑著另一條眉毛,因為知道好歹,無論如何不會認為蝨子可愛。但是沒辦法,有些事情他不得不管,比如溫暖著白琉璃不讓他冬眠,比如整治處理蘇桃身上的蝨子。   

  「不讓你抱夜貓子,你偏抱。」他喃喃的埋怨蘇桃:「那夜貓子到處飛到處落,你知道他身上會有多髒?興許蝨子就是從他身上傳過來的!」   

  貓頭鷹蹲在角落裡,本來正是昏昏欲睡,忽然聽到無心遷怒到自己身上了,便很委屈的睜開一隻眼睛,偷偷的睃了他一眼。   

  蘇桃不怕無心,不服他的話:「我和夜貓子之間還隔著一層小棉被呢,我又沒直接抱他。」   

  無心咬牙切齒的梳通了蘇桃的發梢:「那小棉被也是來歷不明。」   

  蘇桃抱著膝蓋,隨著他的篦子搖頭晃腦:「是你先讓我摟著它暖手的!」   

  無心「嗯」了一聲:「還嘴硬。」   

  蘇桃的頭皮被他牽扯痛了,齜牙咧嘴的做鬼臉:「沒嘴硬。」   

  白琉璃從無心的領口中伸出了腦袋,撕著大嘴打了個哈欠。本來他是一個無所謂飢餓疲憊的遊魂,可是如今既然附上了蛇身,免不了就要受到軀殼的影響。昏昏欲睡的盤上無心的脖子,他對於外界的一切都不大感興趣,懶洋洋的就只是想睡。角落裡的貓頭鷹打了個冷戰,驟然睜大雙眼望向了他;而他緩緩縮進無心的懷裡,蹭皮貼肉的又睡了。  

  無心和這樣一群活物混在一起,本來就胸無大志,現在越發的眼裡只有蝨子蟣子。蘇桃表面上和大貓頭鷹很有共同之處,悶頭悶腦的彷彿沒脾氣,然後大貓頭鷹八風不動自有主意,蘇桃像隻貓似的嘰嘰咕咕,也是很會頂嘴,一邊頂嘴一邊又側了臉用眼角餘光瞄著他,怕自己說話說過了火,真激怒他。在外面出生入死風風雨雨的混了一年多,她自認為見多識廣,已經很有一點小心眼了。   

  兩人淡而無味的嚼了半天舌頭,最後無心不言語了,專心致志的給蘇桃抓蝨子。蘇桃穩穩當當的蹲在他的雙腿之間,忽然有了主意:「無心,我把頭髮剪了吧!」   

  無心受了白琉璃的影響,困得一雙眼睛半睜半閉:「剪了?這麼長的頭髮,剪了怪可惜的。」   

  蘇桃抬手在耳朵下方比劃出了一個長度:「就剪到這麼長,不可惜,我頭髮長得快。」   

  無心彎腰扭頭,去看蘇桃的側影:「真剪?小姑娘還是留著長頭髮好看。」   

  蘇桃轉向了無心,用手掌在臉蛋邊緣一切:「我還沒剪過短頭髮呢,剪到這裡行不行?要不然就再留一點,你說該留多長?」   

  無心的黑眼珠半遮半掩的藏在眼皮後面,濕潤而又遲鈍的一轉:「剪到下巴吧,到時候披散著也行,梳羊角辮子也行,還能經常換個樣子。」   

  蘇桃笑了,嘴角彎彎的向上翹。無心是懂「美」的,而且是傳統意義上的美,和她所受的家庭教育不謀而合。她越發感覺無心和自己是契合的了,契合,而又全新,因為家裡常年的沒男人,無心從天而降,在她面前把一切角色都扮演了。   

  無心找到了招待所的服務員,利用甜言蜜語借來了一把大剪刀。很謹慎的對著蘇桃下了手,他剪羊毛似的為蘇桃理了發。早就知道蘇桃頭髮多,可是沒想到吃了一冬天的野物之後,興許是營養充足了,頭髮居然厚密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無心對於大事總是有一搭沒一搭,對於蘇桃的腦袋卻是認真至極,從中午修剪到了傍晚,越剪越短,最後還是蘇桃感覺出了不妙。趁著耳垂尚未露出,她起身強行逃走了。   

  帶著無心給她買的藥粉去了一家澡堂子,她含羞帶愧的洗了許久。末了趕在天黑之前,她隨著無心回了招待所。貓頭鷹站在房間內的一張破桌子邊緣,正在籌劃著出去打獵。冷不防看見蘇桃隨著無心摸黑回來了,他睜圓了探照燈一樣的大眼睛,就見蘇桃腦袋特別大,彷彿是細脖子上挑了個大蘑菇。對於大貓頭鷹來講,這就算是怪物形象了。心驚膽顫的橫著挪了一小步,他一爪踏空,未等展開大翅膀,已經「咕咚」一聲摔在了水泥地上。   

  房間裡沒鏡子,無心開了電燈回頭一看,也是強忍著沒對蘇桃咧嘴。若無其事的低下頭,他催促蘇桃快些上床睡覺。床是兩張單人床,被縟全都又涼又潮不乾不淨,並且其中一張床還有殘疾,一條腿東倒西歪的立不住。無心讓蘇桃和自己睡一張床,等到蘇桃先鑽進被窩裡了,他便背對著蘇桃盤腿坐穩,翻檢著蘇桃脫下的衣褲,想要除去殘餘蝨子。   

  蘇桃躺在被窩裡,歪著腦袋看他的背影,看他像只大猴子似的端著肩膀縮著脖子,胳膊腿兒全是特別長。他穿的戴的都不好,因為不知道珍惜衣裳,導致形象比蘇桃更像盲流。服裝雖然糟糕,破爛冬裝下面的身體卻是比誰都好。蘇桃受了母親的影響,審美觀總和主流格格不入。在當今這個如火如荼的革命大時代裡,她還是堅定的認為小白臉才算美男子。  

  蘇桃對著無心審視了許久,末了忽然發現了問題:「無心,你的頭髮怎麼總也不見長呀?」   

  無心沒回頭,是個要忙死的架勢:「我家裡人都這樣,頭髮長得慢。」   

  蘇桃側臥著打量他:「那也不能一點兒都不長啊!」   

  無心頭不抬眼不睜,快要把臉埋到蘇桃的棉褲襠裡:「我天生就這樣,頭髮鬍子都不長,汗毛也輕。正好,省了理髮的錢。」   

  蘇桃對他沒有刨根問底的心,所以糊裡糊塗的笑道:「刮臉的刀片也不用買了。」  

  無心騰出一隻手,從懷裡抻出了昏昏欲睡的白琉璃:「我忙著呢,你和白娘子玩,玩累了就睡覺,不用等我。」  

  蘇桃接了白琉璃,其實還是糊裡糊塗,不過真要讓她細問,她也不知從何問起。白琉璃看了蘇桃的新髮型,驚得一吐信子,還以為自己是看到了蘑菇精。  

  無心嘴上不說,心如明鏡,硬著頭皮在招待所裡住了足足一個禮拜。一個禮拜之後,他見蘇桃的頭髮有所生長,看著不那麼像蘑菇了,才把行李重新收拾了一遍,帶著蘇桃去了縣裡的火車站。

  火車站太小了,只偶爾會有過路的火車停留個一分鐘半分鐘。無心和蘇桃提前換上了一身春裝,蠻不講理的跳上火車,往罐頭似的車廂裡橫衝。蘇桃挎著書包,一手和無心相握,一手拎著一隻網兜。無心後面背著帆布背包,前面捆著一隻襁褓,拉扯著蘇桃在車廂裡開天闢地。他擠火車擠出了經驗,行動如風,嗓門也大,一路且罵且走,將擋路的什物一概踩到腳下,氣得一個老太太捧著一籃子雞蛋左躲右躲,對著無心和蘇桃的背影怒罵:「這兩個玩意兒,真他媽缺德!」  

     火車的終點站是吉林市。無心和蘇桃在吉林市住了小半個月,將當地的好風景看了個飽。及至在吉林市玩夠了,他們漫無目的的上了火車繼續北上。將沿途城市一座接一座的走了個遍,最後在這一年的六月,他們到達了哈爾濱。   

  同樣是省會城市,哈爾濱就比去年的長春太平得多,打歸打,但是沒有打到天翻地覆的程度。無心和蘇桃穿著利利落落的單衣單褲,除了永不離身的大包小包之外,蘇桃身上又額外多了一隻鐵殼水壺;蘑菇頭經過了無心的幾次修剪,瞧著倒是比先前順眼多了,只是前額留了一排齊齊的劉海,讓她總像是與眾不同。至於大貓頭鷹,因為身體毛茸茸熱烘烘,所以在這個夏天裡徹底失去優待。他給自己預備的小襁褓,也被無心丟在火車站裡了。   

  哈爾濱火車站是個大站,來自東南西北的幾列火車一起到站,出站口幾乎有了點人山人海的意思。無心照例是扯著蘇桃披荊斬棘往外衝鋒,蘇桃牛似的低著頭,恨不能頭上長角頂出一條大路。好容易擠出了出站口,無心找個角落站穩了,見蘇桃在,蘇桃和自己身上的行囊也在,行囊裡的白琉璃更在,這才松了口氣,用手背給自己擦了擦額上的熱汗。  

  未等他把汗擦淨,蘇桃望著遠方開了口:「無心,你看,那邊有個賣冰棍的。」  

  說完這話,她拿眼睛去看無心,嘴裡沒提要吃冰棍,可是等待的姿態已經做出來了。無心緊了緊身上的背包,又抄起蘇桃身上的水壺喝了一大口自來水:「沒看見。」

  蘇桃在他面前,不是特別的要臉。他沒看見,她就伸手指給他看:「要是有奶油雪糕就好了。」   

  無心不大捨得在奶油雪糕上花錢,但是有些錢不得不花。十六歲的蘇桃還可以歸於孩子一類,他不想讓個孩子活得無慾無求。領著蘇桃走向前方的冰棍推車,他一邊走一邊和蘇桃說話。蘇桃側臉仰頭看他:「你也吃一根。」   

  無心搖搖頭:「我不吃,我不愛吃。」  

  蘇桃告訴他:「你不愛吃奶油的,就買根綠豆冰棍。綠豆冰棍一點兒也不膩。」   

  無心思索著答道:「我問問有沒有紅豆的,要是有紅豆的,我就買一根。」  

  兩個人認認真真的扯著閒話,把通往冰棍推車的一段路途說得津津有味。及至停在了推車的遮陽傘下,無心從衣兜裡掏出一小沓整整齊齊的零錢,正要數出幾張買雪糕,不料未等他把錢遞出去,忽有一隻大黑巴掌橫空出世,把幾枚髒兮兮的分幣托到了推車後方的大嬸面前。無心和大嬸都嚇了一跳,同時發現黑巴掌別有特色,居然只有四根手指,小拇指頭齊根沒了。   

  然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在無心身後響了起來,居高臨下甕聲甕氣:「兵民是勝利之本,我要兩根綠豆冰棍!」   

  無心和蘇桃一起回了頭,近距離的仰視到了一張挺好看的黝黑面孔。而顧基莫名其妙的迎著目光一低頭,當即對著無心和蘇桃大叫了一聲:「呀!」  

  大嬸本來正在開箱子拿冰棍,被他這一嗓子震得一哆嗦,氣得大發牢騷:「這孩子怎麼虎了吧唧的?買個冰棍嚇我兩跳!」  

  顧基對於大嬸的抱怨充耳不聞,單是六神無主的後退一步,又求援似的回頭往後看。無心和蘇桃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就見在一帶鐵柵欄下蹲著個小老農似的青年,正在用一小條報紙卷旱菸末子。捲好菸捲叼住了,他一邊伸手往衣兜裡掏,一邊抬起了頭。遙遙的和無心打了個照面,他顯然也是一愣。不過隨即取下菸捲往耳朵上一夾,他撐著他那一身舊軍裝站起身,弱不禁風的對著無心點頭一笑。   

  無心沒出聲,就見小丁貓瘦了一圈,本來是白白淨淨的娃娃臉,如今髒兮兮的花裡胡哨,變成花狸貓了。   

  大嬸氣哼哼的把兩根綠豆冰棍直杵到了顧基臉上。顧基接了冰棍撒腿就跑,驚弓之鳥似的直奔到了小丁貓身邊。把一根綠豆冰棍送到小丁貓手裡,他畏首畏尾的往對方身後一縮,彷彿大狗熊躲在了小樹苗後面。   

  小丁貓咬了一口冰棍,臉上隱隱露出了一點笑模樣:「無心,巧哇!咱們可是好久都沒見面啦!」  

     然後他一邊咔嚓咔嚓的大嚼冰棍,一邊快步走到了無心面前。無心上下打量著他,只見他單薄成了十五六的半大孩子模樣,一身的軍裝也是不乾不淨,腕子上雖然還帶著一塊手錶,然而卻是窮得買不起煙。   

  無心一味的看,一言不發,於是小丁貓笑眯眯的先開了口:「哎,你有錢嗎?」   

  無心十分狐疑,不懂小丁貓的用意:「幹什麼?你不會是想打劫我吧?」   

  小丁貓把冰棍杵進嘴裡,閉嘴擼下最後一塊褐色的冰:「想什麼呢?我看你還是不瞭解我。」   

  顧基顛顛的跑上來,把另一根冰棍也送到了他面前,原來顧基純粹是個跑腿的,兩根冰棍全歸小丁貓一個人。無心趁機搶著問了一句:「你現在離開文縣了?」  

  小丁貓唆著冰棍一擺手:「別提文縣,我跟那邊早沒關係了!你有沒有錢?我有糧票,你要是有錢的話,咱們湊合著下頓館子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29
第一百九十八章、談話錄  

  小丁貓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那麼多糧票,本地的全國的都有,是五顏六色的一沓子。無心看他和自己一樣也是剛下火車,沒有理由會存著一大把黑龍江糧票,心中就起了狐疑:「你是從哪裡過來的?」  

  小丁貓掀起寬寬展展的軍裝下襬,因為身體已經瘦到抽象,所以衣服特別的像旗幟:「我們是從齊齊哈爾過來的。」  

  無心懷著千言萬語,不知從何問起:「你去齊齊哈爾了?」

  小丁貓從耳朵上取下了菸捲,叼到嘴上掏火柴:「我去?我是住!你不知道吧?我下鄉了。」   

  舊報紙捲成了菸捲是個圓錐形,上寬下窄沒有指頭長,根本不禁抽。小丁貓三口兩口吸到了頭,扭頭啐出了被唾沫浸濕的煙蒂,他吊兒郎當的笑嘻嘻,繼續熱情邀請無心和自己合作下館子去。嘴上說著話,他一雙眼睛躲在眼鏡片後,不住的去瞟蘇桃。蘇桃倒是很坦然,因為知道他是自己的手下敗將,顧基雖然個子大,但也未必是無心的對手。作為佔據上風的一方,她有種王者般的寬容。小丁貓看她,她不在乎;如果小丁貓敢蹬鼻子上臉,她想像了一下,耳朵裡起了「砰」的一聲空響,是她的雙拳擊中了小丁貓的兩扇瘦排骨。   

  無心和蘇桃沒有戶口,最缺糧票。小丁貓熱情洋溢巧舌如簧,把他說動了心。轉身從螞蟻推車後面的大嬸手裡論壇首發買了一根奶油雪糕,他決定和小丁貓合作一次,打一頓牙祭。  

  奶油雪糕凍得梆硬,為了彰顯高級,外面還包了一層半透明的蠟紙。蘇桃揭了蠟紙,在舔雪糕之前先舔了蠟紙上的殘餘奶油。無心掃了她一眼,看她舔得津津有味萬分珍惜,於是第一次感覺蘇桃變得像個野丫頭了。

  蘇桃並沒有留意到無心的目光,對她來講,吃雪糕是種難得的享受,她小心翼翼的左舔一口右舔一口,無論如何捨不得真咬,一邊舔一邊又東張西望的跟著無心走,因為無心正在和小丁貓尋找飯館。小丁貓顯然不是第一次來哈爾濱,輕車熟路的走出火車站地界,他不吃則已,要吃就去大館子裡開齋。  

  三個人跟著他一個人走,先是步行了長長一段路,又乘了一段公共汽車,末了他們一起擠下汽車,到達了中央大街。中央大街是過去的老名字了,文革開始之後已經更名為反修大街。小丁貓興致勃勃的踏上大街,把身後三人帶到了一家大餐廳門前。此餐廳本名叫做華梅西餐廳,如今順應潮流,改名叫做反修飯店。名字改了,體面的外表可沒改,無心隨著小丁貓往裡走,懷疑這小子是要趁機吃大戶。錢要是自己的,他就不說什麼了,小丁貓要吃就讓他吃去;可錢是蘇桃的,花一個少一個,他可不能拿著蘇桃的小財產胡亂大方。  

  四個人撿了一處僻靜位子坐下,小丁貓依舊是百事通,大刀闊斧的點了一桌子中餐。等到服務員走了,他才壓低聲音說道:「現在這裡的好廚子都被打成蘇修特務了,西餐味道不行,還是來幾樣炒菜合算。」   

  隔著一張桌子,無心向他伸出了腦袋:「你說你下鄉了?」  

  小丁貓翹著二郎腿,一手插在褲兜裡。腦袋向後一仰,他枕著椅子高高的靠背點頭微笑:「沒錯,我下鄉了,現在就在那個——」他轉向顧基:「叫什麼名字來著?前幾天不是剛有了個新名字嗎?」  

  顧基似乎是對於自己的存在深感不安,聳頭聳腦的不看人:「生產建設兵團。」  

  小丁貓的細脖子在破爛了的領圈裡轉了轉:「對,其實就是開荒種地。我剛去了沒幾天,可是你看我的手。」

  話音落下,他把一隻蒼白的巴掌伸到了無心和蘇桃面前。巴掌薄薄的,掌心結著幾片鮮紅的血痂。  

  「你看我是干活的人嗎?」他搖頭嘆息:「可憐我這一身細皮嫩肉啊,媽的全葬送在扁擔上了。」   

  無心捻了捻他的手:「你幹什麼活?」

  小丁貓翻了個白眼:「挑大糞。」  

  無心盯著他看,滿臉的不相信。顧基忽然機靈了,甕聲甕氣的為小丁貓作證:「他真是挑大糞,我也挑大糞,我天天幫他挑,他沒勁兒,挑不動。」  

  無心登時笑了,一雙眼睛眯成細長:「真挑大糞啊?」

  小丁貓收回了手,以一種很欣賞的神情審視著自己的掌心:「你控制一下,不要當著我的面幸災樂禍。」  

  無心勉強正了正臉色,然後告訴小丁貓:「好,我儘量控制……嘿嘿嘿嘿嘿!」  

  小丁貓聽了他的笑聲,登時抬手摀住了眼睛:「哎呀媽呀。」

  顧基看了無心的反應,十分不忿,還要辯解:「現在挑大糞是好活兒,比種地強。挑大糞能偷懶,挑到半路還可以找地方休息。」  

  無心忍住了笑,繼續又問小丁貓:「文縣的事業完了,你還可以回保定嘛!你當初不就是從保定來的嗎?」   

  小丁貓清了清喉嚨,又見神見鬼的環顧了四周,見天下太平,才嘁嘁喳喳的講述了自己這下鄉的原因。原來在他去年逃出文縣之時,保定的聯指總部也受到了新一輪的衝擊,罪名是一號勤務員反對林彪。聯指在幾次三番的風雨中一直屹立不倒,可是如今這頂帽子實在太大,終於把他們壓趴下了。  

  聯指總部中的十常委,被解放軍抓走了五個,其中就包括了小丁貓和杜敢闖。餘下的五名常委之中,除了一號二號跑了個無影無蹤之外,餘下三人一直存著外心,此刻當即宣佈和聯指決裂,重起爐灶另開張,並且搶走了聯指的大批軍火。  

  這三人風雲再起,姑且不提,只說落網的五常委算是倒了大黴,大熱的天被關進倉庫,吃喝拉撒都在裡面,生活環境還不如蛆,而且天天挨揍。小丁貓是好漢不吃眼前虧,一打就服,讓交待什麼就交待什麼,毫無保留的把罪行全推到了螞蟻旁人身上,並且論壇首發宣稱自己患有精神分裂症。   

  軍方的人萬沒想到聯指十常委中還藏著一個精神病,當即對此展開調查,把小丁貓的父母拘了來。小丁貓的父母都是工人,出身是絕對沒有問題的,家裡除了小丁貓這個長子之外,還有個胖墩墩的次子丁小熊,嬌滴滴的三女丁小鴿。惶惶然的坐在專案組人員面前,丁家父母有一說一,不敢隱瞞:在自家老大剛上初中的時候,他們的確是帶著孩子去過醫院,診斷結果也真是精神分裂症。不過老大越長越大,越大越正常,他們還以為孩子已經自動痊癒了。  

  專案組裡的軍人擦亮雙眼,追著問道:「丁小貓平日有什麼異於常人的特點嗎?」  

  小丁貓的母親是個瘦長條的婦人,滿臉都是心力交瘁賢良淑德。悠悠的嘆了一口氣,她開口答道:「哎呀媽呀,這孩子小時候可瘆人了,一點兒孩子樣也沒有,就像讓鬼上身了似的,剛上小學就學會抽菸喝酒了。反正我和他爸都不愛管他,我們把他養大成人就算對得起他了。」   

  專案組沒能從丁家夫婦身上打開突破口,轉而去審問初中生丁小熊和小學生丁小鴿,也依舊是一無所獲,因為他們的大哥一直不愛搭理他們。再去傳喚了丁家的左鄰右舍,他們所得的信息全都十分有利於小丁貓——老鄰居們統一的認為小丁貓是個怪坯。  

  專案組幾乎相信了小丁貓的病情,然而無論他是否真瘋,事實擺在眼前,他的確是聯指中的三號人物,對於文縣大血戰,他是要負責任的。   

  然而就在專案組將要給小丁貓定罪之時,變故又發生了。  

  杜敢闖突然站了出來,表明小丁貓只在聯指成立初期活動過,從去年年初開始,他就因病不再參與聯指事務了。從六六年夏天到現在,小丁貓沒有動手打罵過任何人,沒有單獨組織過任何一場武鬥。至於文縣大血戰,陳大光應該負主要責任。是陳大光先動手,她才著手籌劃反攻的。  

  情形陡然發生變化,讓專案組措手不及。杜敢闖那一身橫肉快速的熬幹了,年輕的臉皮因為毫無準備,所以顯出了鬆垮的老相,一顆顆痘子卻是暴得此起彼伏,是一種髒兮兮的灼灼其華。醜陋而又堅定的站立在審訊室裡,她調動出了最後的精氣神,大包大攬的承擔了所有罪名。雖然小丁貓不在場,可是她鏗鏗鏘鏘的高談闊論,又是一次颯爽英姿五尺槍,又是一次天翻地覆慨而慷。  

  她擋在小丁貓的前面,替他往死路上走去了。  

  在這一年的冬天,小丁貓回家了。  

  落網的五常委中,只有他一個得了自由。他瘦得像個鬼一樣,狼吞虎嚥的霸佔家中有限的糧食。丁小熊是個老實孩子,大哥既然想多吃一口,他就毫不計較的少吃一口。丁小鴿則是對大哥有些崇拜,認為大哥是個落了難的革命英雄。   

  至於丁家的老兩口子,則是別有心腸。自家的兒子自家清楚,想起小丁貓的所作所為,他們算是怕了長子。長子要吃,就讓他吃吧。   

  小丁貓在家裡養了一個冬天和半個春天,養出了一身薄薄的膘。新的一年有了新的聲音,上山下鄉的號召漸漸響亮起來。小丁貓在保定一直活得心驚肉跳,生怕自己的老底不知哪天會再被人翻出來。所以躺在家裡思索了幾日幾夜,他一挺身下了地,宣佈自己要下鄉當知青了。   

  此言一出,老兩口子登時樂翻——小丁貓早走早好,他們實在是供不起大兒子的菸酒糖茶了。  

  小丁貓主意一定,當即開始行動。聽聞上海已經走了幾十萬人,山東的青年也是成千上萬的往邊疆去,他在家裡對著地圖盤算了一番,認為自己是早走早好,越遠越好,能和保定一刀兩斷才妙。於是在這一年的春末時節,他作為一名知識青年,披紅掛綵的來到了北大荒。   

  在和往昔歲月一刀兩斷的同時,他和大糞結下了新的情緣,並且意外的遇到了顧基。自從螞蟻聯指覆滅之後,顧基便論壇首發一個人四處流浪。文縣他是不想回了,街裡街坊都知道他一槍斃了他父親,雖然現在子女和父母決裂是潮流,可是人人心裡都有一桿老秤,秤上的準星並不會隨著時代輕易變化。   

  家鄉沒臉回,衣食住行也都沒著落,他和小丁貓一樣,迫切的要逃。在千里之外的異鄉驟然見到小丁貓,他百感交集六神無主——照理,他現在滿可以一拳捶死這個滅他滿門的仇人,可他把小丁貓當慣了主心骨,見了小丁貓,他一顆心都落了地。   

  顧基沒法子清清楚楚的去恨,只好糊裡糊塗的去愛。和小丁貓在一起,他永遠不吃外人的虧;而小丁貓一邊保護他一邊使用他,彷彿他是一匹好驢好馬好騾子。   

  第一道菜上來了,小丁貓夾了一筷子肉往嘴裡送:「無心,我不能總和大糞較勁。我得改變現狀。」  

  無心正在思索蘇桃是否擁有上山下鄉的資格,思索到了最後,他認為就算是有資格,也不能讓蘇桃去。他不能讓蘇桃挑大糞,也不能讓蘇桃幹農活。與其讓她去賣苦力,不如把她留在自己身邊,自己至少還能給她一個自由自在。  

  「你怎麼改變?」無心先給蘇桃夾了菜:「不挑大糞,改挑別的?」  

  小丁貓不置可否的笑了一聲,起身走到服務員面前要了一瓶白酒。咬開瓶蓋倒了一杯,他吱嘍一聲抿了一口,然後咂了咂嘴,頗為銷魂的長吁了一口氣:「我吧,就是不安於現狀,明白嗎?」  

  無心看著蘇桃吃菜,蘇桃每吃一口,他心裡就舒服一下:「明白。你要是能夠安安生生的挑大糞,才叫奇怪。」  

  第二個菜也上來了,小丁貓伸長筷子,高興的笑道:「哈哈,蔥爆裡脊!吃了一個多月的窩頭鹹菜,我掉了三斤肉,不過吃粗糧也有一個好處,就是讓我拉得痛快!」   

  無心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是不是離了大糞吃不下飯?好不容易下次館子,你說你——」  

  小丁貓滿不在乎,連湯帶水的往嘴裡填肉:「吃不下沒關係,我替你們吃。老實告訴你,我現在是有點兒後悔,我不該往北走,我應該南下去雲南的。」   

  無心來了興趣:「南下幹什麼?你們不是到哪裡都得種地嗎?」  

  小丁貓伸手一指顧基,彷彿是要讓他給自己作證:「我弄到了一台收音機,可以聽到外國的電台……」他把聲音壓成了耳語:「緬甸那邊的華僑學生也在鬧革命,反正我在國內也是擔驚受怕,不如往遠了跑。在聯指混了兩年,我也積累了許多經驗,如果讓我重新再來一次,我肯定不能弄得這麼一敗塗地。」   

  無心聽了他的話,感覺是在聽天方夜譚:「你就不能安穩幾天嗎?」   

  小丁貓一攤雙手:「我穩不住,我就喜歡玩人。如果這次鬧革命還是不成,我想南洋那邊又不破除封建迷信,憑我的本事,怎麼著都能混口飯吃。」   

  無心吃了一口肥嫩的裡脊:「你是挑大糞,還是鬧革命,還是挑著大糞鬧革命,我都沒意見。」

  小丁貓對他眉飛色舞:「你跟不跟我走?我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無心大搖其頭:「我不跟你走。你我志不同道不合,萬一走到半路打起來了,也不好收場。老實告訴你,在外面混了一年,我也積累了許多經驗。我當盲流當得挺舒服。」   

  小丁貓用筷子一指他和蘇桃:「你倆一起過上了?」  

  無心搖了搖頭:「我倆相依為命。」  

  第三道菜上來了,是白菜炒木耳。小丁貓見它是道素菜,便沒急著去吃:「挺好,我和顧基也是相依為命。你有沒有興趣和我換一換?顧基一身的力氣,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

  顧基充耳不聞的咯吱咯吱嚼白菜。無心挑了一塊碩大的木耳給了蘇桃:「少和我扯淡。咱們今天吃過這一頓飯,往後還是各走各路。我看你天生就是個惹是生非的貨,怪不得你上輩子——你身上還有多少本地糧票?賣給我幾十斤好不好?」  

  小丁貓端起玻璃杯,美滋滋的喝了一口白酒:「別提賣,我白給你。另外你再考慮考慮,反正你也沒地方去,不如和我一起走。蘇桃,你說呢?」   

  蘇桃沒理他。

  小丁貓是以看病為名請假跑來哈爾濱的。肥吃海喝的混了個醉飽,他心滿意足的出了飯店,還要在街上來回散一散步。無心領著蘇桃跟在後面,一邊走一邊低頭清點糧票。正是入神之時,一輛吉普車忽然在前方剎住了,車窗打開,一個四五十歲的軍人腦袋伸了出來:「是蘇平平嗎?」   

  此言一出,小丁貓和顧基不以為意,無心和蘇桃卻是一起釘在了原地——此時此地,怎麼會有個陌生軍人知道蘇桃的學名是蘇平平?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29
第一百九十九章、新希望   

  吉普車的車門開了,軍人像要進一步作出確定似的,彎著腰跳下了車。手扶車門轉向蘇桃,他開口又問了一遍:「是蘇平平吧?」   

  蘇桃茫茫然的睜大了眼睛,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無心握住了蘇桃的手,一頭霧水的看看軍人又看看蘇桃,末了他微微俯下身,在蘇桃耳邊問道:「認識他嗎?」   

  蘇桃嚥了口唾沫,虛虛的反問道:「你是田……叔叔?」

  軍人笑了一下,露出兩顆可以媲美獠牙的大虎牙:「我說我不能看錯麼,還真是你個小丫頭。」  

  蘇桃沒有笑,把頭低下了。走在前方的小丁貓帶著顧基停了腳步,饒有興味的退到一邊旁觀。而軍人上前一步又道:「你家的事情,我後來都聽說了。你現在住在什麼地方?怎麼來了哈爾濱?」  

  蘇桃的嗓子細成了線,說起話來嚶嚶嚶嗡嗡嗡,彷彿是存心讓誰都聽不清楚:「我也是剛下火車。」  

  軍人一亮虎牙,很關切的又向前邁了一步:「來哈爾濱是有事?」

  蘇桃幅度很小的搖了搖頭:「沒事……」  

  軍人發現蘇桃像只檸檬,不擰不出汁:「老蘇出事之後,你有著落了嗎?」  

  蘇桃閉了嘴,因為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說她沒著落,可她有無心和一張做了假的結婚證,簡直算是個終身有靠的人;但若說她有著落,她居無定所,差一點就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流浪的生活,無論如何不能算是一種著落。  

  軍人沒有得到答覆,於是收回虎牙,順便看清了蘇桃和無心握在一起的手。目光從蘇桃轉移向了無心,他和無心對視了一眼,然後感覺自己什麼都明白了——老蘇的丫頭在外面混了一年多,可能是學壞了。

  軍人轉身一指身後的吉普車:「平平,如果沒地方去的話,可以和叔叔走。叔叔現在……形勢還行。」  

  這回未等蘇桃做蚊子哼,無心先把她拉到一旁站住了。彎腰看著蘇桃的眼睛,他鄭重其事的問道:「他是什麼來頭?」  

  蘇桃湊到無心耳邊,嘁嘁喳喳的答道:「他是我爸爸的老部下。去年年初,他被人揪到北京去批鬥了。」  

  無心的大黑眼珠在微凹的眼眶裡滴溜亂轉,是個心神不定的模樣:「你信得過他嗎?」  

  蘇桃特地想了一想,末了告訴無心:「他是好人,當初救過我和爸爸。」  

  無心聽到這裡,就扭頭再次望向了軍人。軍人饒有耐性的站在吉普車旁,本來當無心也是個東遊西蕩的野小子,然而冷不丁的被他盯了一眼,竟是心中一寒。那一眼的力道太足了,冷颼颼的往他臉上扎,簡直就是霜刀雪劍。

  無心一望即收,對著蘇桃低聲打商量:「他要是肯招待我們,我們就去吧。省一夜住宿費也是好的。」   

  蘇桃現在已經很會精打細算了,雖然依舊是怕生,不過看在錢的面子上,她同意了無心的建議。抬眼望向軍人,她扭扭捏捏的小聲說道:「田叔叔,您能不能給我們找個地方住幾天?我們……我們初來乍到,沒有地方安身……」  

  軍人豎著耳朵聽清了她的言語。他去年自身難保,沒能救成老蘇,所以如今對待老蘇唯一的一點骨血,他是有求必應:「好,好,上車吧,叔叔安排你們。」  

  小丁貓和顧基瞠著眼睛站在路邊,看到無心和蘇桃上了軍人的吉普車。吉普車絕塵而走,讓小丁貓十分豔羨的嘆息出聲:「莫非他們是攀上高枝了?」

  顧基揚著一張曬黑了的臉,濃眉大眼高鼻樑,一臉男子漢式的好看。他顯然不是小丁貓的知音,小丁貓盯著吉普車的後影,一雙眼珠子快要突破眼鏡片飛出去,而他站在一旁一言不發,只隔三差五點綴幾聲飽嗝。

  吉普車流星一樣在大街上疾馳,穿過了一世界的豔陽高照紅海洋。末了停在一處不掛牌子的招待所門口,軍人率先推開車門下了車。  

  無心沒有再和蘇桃手拉手,改用眼角餘光牽著她扯著她。招待所外表看著不起眼,進入院內才發現裡面風景優美,有花有草,通往樓內的大玻璃門太乾淨了,嵌在玻璃上的不鏽鋼門把手好像是飄在了半空中。有整潔利落的服務員從裡面為他們拉開了大玻璃門,無心和蘇桃跟在軍人身後往裡走,鞋底踏著厚實的地毯,一步一步軟綿綿。

  軍人把他們領上了二樓。在一間窗明几淨的屋子裡,他們坐在一圈小沙發上,有勤務兵無聲無息的端茶倒水。及至勤務兵退下去了,房門一關,房內無端的寂靜了片刻。  

  最後,還是軍人先開了口,他想知道老蘇到底是怎麼死的,也想知道蘇桃是如何熬過了這一年半載的光陰。而對著田叔叔這麼一張不甚熟悉的面孔,蘇桃徹底成了個瑟縮乏味的丫頭,把一切驚心動魄的故事都講了個乾巴巴,絲毫渲染形容都沒有,純粹只是講述,並且是一場置身事外的講述。軍人對她是一邊傾聽一邊審視,發現和去年相見時相比,她基本沒變模樣,要說變化,也就是黑了一點,不過大夏天的,人人都黑,不算稀奇。老蘇的女兒其實一直是有名的,因為老蘇長得不怎麼樣,女兒卻是個水靈靈的小美人。女兒的大照片懸掛在老蘇的辦公室裡,一年一換,由於父女二人對比強烈,導致往來的人都忍不住對著照片看了又看,私底下一致懷疑老蘇讓他老婆扣了頂綠帽子。  

  懶和尚唸經似的喃喃完畢,蘇桃沒話說了,直著眼睛去看茶杯中的茶葉沉浮。茶是好茶,茶湯碧綠,一片茶葉在裡面緩緩舒展,鋪滿了整個茶杯底。田叔叔原來並沒有被真正打倒,當初看他搖搖晃晃的最危險,最終卻是比父親強,不但活著,而且穿住了一身軍裝,住在閒人免進的高級招待所裡,「形勢還行」。

  可是對待這樣一位堪稱人物的叔叔,她一點眼色也沒有,一句好話也不會說。冥冥之中似乎有所預感,她無慾無求的只想走。田叔叔當然是有辦法把她從飄萍一樣的生活中拯救出來,可是她回首往昔歲月,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  

  她對於這個世界,對於這個世界上的人,已經是徹底的沒有興趣。她只想和無心在一起,有多遠走多遠,能走多遠算多遠。  

  她不說話,軍人舔了舔大虎牙,也是沉吟。短暫的沉默過後,軍人開始盤問無心的來歷。蘇桃靜靜的傾聽著,聽無心一口流利的謊言,假得天衣無縫,就像真的似的。等到無心自我介紹完畢了,軍人起身走出門去,良久過後才又回了來。一屁股坐到蘇桃和無心對面,他雖然也是昂首挺胸的擺出了軍人姿態,可是後背微微的有些駝,肩膀也微微的有些塌,顯然是大大的傷過元氣。字斟句酌的開了口,他慢吞吞的分析了當今的天下大勢,然後給蘇桃畫出了兩條大路——在城裡消磨光陰是肯定沒有前途了,想要求生存求發展,只能另闢天地。憑著蘇桃的歲數和資歷,第一可以參軍,第二可以下鄉。他現在雖然是比不得先前有權力了,但是畢竟沒倒,把個子弟安排進軍隊保險箱還是不成問題的;不過和參軍相比,生產兵團裡更像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如果真想幹出一番大事業的話,倒是去北大荒更合適。  

  蘇桃聽愣了,萬萬沒想到田叔叔竟然熱心到為自己畫好了人生藍圖。慌裡慌張的看了對方一眼,她下意識的問道:「那無心呢?」   

  軍人對著無心一點頭:「小夥子,你有什麼想法?」  

  無心俯下了身,把兩邊胳膊肘架在了膝蓋上,是個埋頭苦思的形象。雙手十指交叉了,他抬起頭,用一雙大眼睛去看軍人:「田叔叔,現在……小姑娘去當兵,是不是……也不算壞?」  

  軍人聽了他的問題,也說不出是哪裡不對勁,總之聽著就是很怪:「當兵是很光榮的事情嘛!這哪裡要分什麼男女?」  

  無心點了點頭:「是,是,我知道現在和過去不一樣了,現在當兵是好事。」  

  軍人欲言又止的輕輕一呲虎牙,發現這個大眼賊說起話來居然老氣橫秋。

  無心誰也不看,自己猶猶豫豫的又道:「反正那個生產兵團,我是絕對不會讓她去的。」   

  軍人發現無心年紀雖輕,可覺悟不是一般的低:「那個,我說一句。讓嬌生慣養的學生去農村接受再教育,也是很有必要的事情。再說一個青年人,應該到革命最需要的地方去,應該和工農相結合……」  

  無心一邊聽一邊點頭,等到軍人結束了長篇大論,他接著方才的話頭繼續說:「我和桃桃再商量商量,畢竟她是個小姑娘,無依無靠的,還是給她找個安穩地方最好。要是當兵不吃苦的話,去當兵也行。」  

  蘇桃聽他說得頭頭是道,越說越真,視自己為無物,終於忍無可忍的插了嘴:「田叔叔,無心能不能也和我一起去當兵?」   

  軍人也是年輕過的,而且蘇桃又是老蘇的女兒,可以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待,所以沒有繃著面子講大道理:「平平,辦法都可以慢慢想。」   

  這話說出了口,軍人心中有些自得,認為自己總算對得起了老戰友,不但負責了老蘇的女兒,而且負責了老蘇的女婿。哪知無心輕聲說道:「田叔叔,我不當兵。」   

  蘇桃睜圓了眼睛,下意識的作了回答:「你不當我也不當!」  

  軍人緊隨其後,一嘴的牙全見了太陽:「你個大眼賊,讓你當兵你都不去,你這小子是不是缺心眼兒?」  

  無心抬了頭,一個腦袋有千斤重:「田叔叔,我想和你單獨說幾句話,可以嗎?」

  蘇桃被一名勤務兵領到了隔壁空屋子裡,留下無心和軍人相對而坐。無心像是累得挺不起腰了,含胸駝背的低聲說話。他和軍人之間當然是沒什麼交心之言,他所想知道的,無非是軍中生活的模樣:苦不苦?累不累?新兵進去受不受欺負?受了欺負能不能找到伸冤報仇的地方?像蘇桃那樣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進去之後能不能活?沒有當兵當一輩子的道理,當完兵了有什麼出路?蘇桃能不能得到一份不受風吹日曬的工作?能不能活成個乾淨體面的小女人?  長達一個小時的詢問結束之後,無心出門領走了蘇桃。軍人給他們另找了住處,距離招待所不遠,一旦他們定下主意了,可以隨時過來向他報告。   

  蘇桃懵裡懵懂的跟著無心走,一邊走,一邊搖晃著他的手臂:「要是咱們不能一起參軍的話,我就不去。去了幹嘛呀?不參軍我不也是一樣的生活?再說我也不想當兵,我媽最煩當兵的了,她要是活著,肯定不能讓我往軍隊裡進。你怎麼了?你累啦?」  

  無心像烏龜馱碑似的馱著背上的帆布背包,一段路讓他走得一步一頓。眼皮耷拉著遮住半隻眼珠,他拖著蘇桃和自己的兩條腿,且走且呻吟了一聲:「嗯,是累了。」   

  蘇桃踮著腳去解他身上的背包:「我來背。」

  無心一晃肩膀:「不用,馬上就到旅社了。」  

  旅社是家大旅社,服務員提前接了軍人的電話,所以只讓無心一個人在簿子上登了記,也沒檢查證明。無心進了三樓的房間,卸下背包脫了鞋,要死似的往床上一趴,閉了眼睛就開始睡,一覺睡到了大天黑,一個夢都沒有做。  

  最後朦朦朧朧的清醒了,他睜開眼睛向房內看,就見蘇桃站在窗前,正在隔著一層紗窗往外張望。忽然撅嘴吹了一聲口哨,她輕手輕腳的打開紗窗,放進了一隻雙目炯炯的大貓頭鷹。貓頭鷹收攏翅膀落在地上,有一點閒庭信步的意思,東張西望的尋找白琉璃。  

  白琉璃盤在枕頭上,現在他長成了一條中等大小的胖蛇,放在書包裡已經快要墜人的肩膀,所以時常也在背包裡安身。雖然他一貫沒什麼人味,不過今天作為旁聽者,他隱隱約約的也猜出了無心的心事。他和無心素來是志不同道不合,無心的一切作為他都不讚成,包括今天這一場。睜著兩隻黑豆眼睛凝視了無心,他看無心一口氣都不喘,真是要累死了。  

  蘇桃笑嘻嘻的站在床前,笑得不甚穩定:「無心,旅社裡有公共浴池,能沖熱水澡呢!一會兒是你先去還是我先去?」  

  無心閉著眼睛,一咬牙坐起來了:「你先去吧,我不著急。」

  蘇桃偷偷的瞟著他,同時從背包裡翻出了香皂和毛巾。換上床底下的拖鞋,她像只怕被遺棄的家貓家狗一樣,悄悄的開門出去了,臉上還帶著一點兒笑意,笑給四面八方看,漫無目的的想要討好賣乖。  

  房門關好之後,白琉璃像一朵雲似的,飄飄忽忽的升到了無心面前:「無心,你不會是……」  

  無心凝視著他,一言不發。  

  白琉璃略一思索,另起話題問道:「你不喜歡她了?」  

  無心輕聲開了口,不知怎麼搞的,嗓子還啞了:「我喜不喜歡她,你還看不出來嗎?」   

  白琉璃看他情緒不好,所以難得的通情達理了,不和他一般見識:「那你還讓她去當兵?我記得有句俗話,大概是『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你——」   

  無心一轉身背對著他躺下了,氣哼哼的抱怨道:「行了,你什麼都不懂,還一直說說說!都什麼時代了,現在當兵是美事,平常的人想當還沒有資格呢!」  

  白琉璃看他給臉不要臉,居然還和自己耍起了脾氣,就對著旁邊的大貓頭鷹一揮手:「去,啄死他!」

  大貓頭鷹遲遲疑疑的飛上床頭,向下瞄著無心的一隻腳,不知道應不應該馬上出擊。無心連著一天一夜沒脫過鞋,一雙穿著破襪子的腳看起來可是夠有味的。未等他作出決定,房門忽然開了,蘇桃蹦蹦跳跳的跑了進來,嘴裡笑道:「呵!哪是熱水淋浴呀!放出來的都是冷水!」  

  白琉璃「嗖」的一下消失無蹤,大貓頭鷹則是鬆了口氣。蘇桃水淋淋的坐到床邊,臉上笑得格外喜氣,喜得不自然,像是生怕會有誰不喜。   

  無心東倒西歪的坐起來了,看了蘇桃一眼。蘇桃正在歪著腦袋擦頭髮,明眉大眼粉臉蛋看得無心一陣心疼。忽然又累了——他無涯的人生整個兒就是一場迎來送往,無休無止,無盡輪迴。再愛也停不下,再好也留不住,累死他了。

  「桃桃啊……」他一下子上了歲數,足有成百上千歲,黑眼珠子停留在了蠻荒時代,歷盡滄海桑田的望著蘇桃:「你當兵去吧!」   

  蘇桃沒言語,擦頭髮的動作越來越慢。末了把潮濕的毛巾揉成一團放在桌子上,她言簡意賅的答道:「不。」  

  無心垂頭望著自己撂在大腿上的雙手,一雙手雪白雪白的,不見風雨不顯光陰:「當兵挺好的,起碼能讓你活得堂堂正正。」   

  蘇桃的預感成了現實。極度的恐懼轉化成了憤怒,她一聲不吭的下床出門,跑去衛生間里長長的撒了一泡尿。然後回到房內坐上床,她為了表示自己對於當兵一事的深惡痛絕,開始安安穩穩的賭氣——她把自己裡外都打掃乾淨了,現在不冷不熱不渴不餓,滿可以在床上直挺挺的坐上一夜。從來沒和無心耍過小脾氣,她決定今天要耍上一次,讓無心知道他的念頭有多無情多荒謬,自己有多難過多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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