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鬼怪] 無心法師 作者:尼羅(全文完)

 
BloomCaVod 2017-12-6 19:17:0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9 84757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41
第二百二十章、怪嬰

  史高飛從前台桌子的抽屜裡翻出一塊香皂,一心一意的要帶無心去洗手。然而無心一閃身溜出辦公室,順著地面的黑跡直接衝向了走廊盡頭的公共衛生間。大白天的,走廊兩端的大窗戶透入日光,把整條走廊照了個通透明亮。地面黑跡越來越淡,最後斷斷續續的無法辨認。無心四腳著地的跪伏了,探頭去嗅黑跡的氣味。氣味腥臭微咸,停留在空氣中長久不散,把無心引到了衛生間裡。

  衛生間分成男女兩部,房門相對而開,因為寫字樓內的保潔人員工作不力,所以門口的空氣永遠是淡臭微臊。無心的追蹤受了干擾,站在兩扇門間躊躇了一下,他先走入了男洗手間。  

  雖然已經深秋時節了,可衛生間還開著窗戶。無心手裡還攥著怪嬰的小腳,此刻低頭看了看它,他發現小腳正在變色,從青白變為紫黑。皺巴巴的皮膚卻飽滿透亮了,用手指輕輕摁一下,觸感一種浮腫式的柔軟。漆黑的液體隨著他的擠壓從創口湧出,順著他的指縫流成滴滴答答。

  小腳的腫脹越來越明顯了,五個小小的趾頭分了開,圓圓的腳背也高高隆起。無心一眼不眨的盯著它,只見腳背皮膚的顏色深淺不一,深深淺淺的竟是渲染出了一張人臉。人臉有著巨大的額頭和模糊擁擠的五官,正是怪嬰的模樣。

  衛生間的窗戶不朝陽,永遠帶著點陰風慘慘的意思。無心咬破指尖,將一滴血滴上了腳背的人臉。血滴落處,立時蝕出了細細的孔洞。鮮血滲入孔洞,將孔洞蝕得越發深了,而孔洞周圍的皮膚一收一縮,隱約的人面隨之扭曲變形。忽然向後一回頭,無心沒有看到什麼,只捕捉到了一股陰冷的風。  

  無心不再找了,罐子裡的小東西邪得很,應該不是他想找就能找得到的。握著小腳回了辦公室,他對著白大千和史高飛低聲說道:「我說我處理不了罐子裡的東西,你不信。現在好了,它跑了。」  

  白大千一手扶著桌子,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了,說起話來也啞了嗓子:「無心,我向你道歉。早知道是這麼個後果,我死也不會打罐子的主意。我是一時財迷心竅了……不知道是怎麼搞的,自從把罐子帶回來後,我這心裡就一直七上八下的不安定,總忍不住要以小人之心度你們的君子之腹,其實憑著我們同生共死過的交情,我真是不該……」

  他知道自己是闖大禍了,把一席話說得哆哆嗦嗦,幾次三番的要咬舌頭,直到無心對他搖了搖頭,他才暫時住了口。眼巴巴的望著無心,他揣著一肚子驚恐的疑問,簡直不知要從何問起。  

  無心不許白大千和史高飛碰觸地面的罐子碎片和黑色污漬。自己下樓找了個僻靜地方,他用一塊石頭把小腳砸成黏膩的一攤黑糨子,然後劃了一根火柴扔向它。火苗立刻在屍油上面生了根,在陽光下燃燒成了一團黃中透綠的光焰。片刻之後,火苗熄滅,地面無灰無燼,只留下了小小一塊黑斑。  

  上樓回了辦公室,無心撕了一本舊雜誌,把地面擦了個乾乾淨淨,又把罐子碎片也全部運出寫字樓,在太陽下用火將它燒了一遍。  

  最後用香皂徹徹底底的洗淨了手,他關了玻璃大門,繞到屏風後去見白大千和史高飛。史高飛天真無邪,正坐在白大千的沙發椅上玩電腦遊戲。而白大千自知理虧,不敢和無心之父抗衡,乖乖的站在了辦公桌旁。  

  三人會了面,白大千和無心全沒了精氣神。白大千試試探探的問道:「那玩意……不會是藏起來了吧?」

  無心靠著窗檯半站半坐,垂著頭答道:「不藏起來才叫怪了。」

  白大千又問:「那它如果再出來的話……會不會害人呢?」  

  無心抬頭望向了他:「你看它的德行,會不害人嗎?」  

  白大千腿肚子抽筋,站不住了,全憑一雙手撐著桌沿借力:「無心,你說它到底會是個什麼東西?屬於妖魔鬼怪中的哪一種?」  

  無心對他一笑:「我不知道。我說過我不知道。你不信,非要把罐子打開看個究竟。現在罐子開了,罐子裡的東西也逃了。你現在急了?可惜,我還是不知道。」  

  白大千聽無心陰陽怪氣不是個好態度,越發惶恐:「別啊,你得知道,你要是不知道的話,世上就沒人知道了。史老弟,你別玩了,你快哄哄你兒子,你兒子鬧脾氣了。」

  史高飛正在對著電腦屏幕入迷,忽然聽到無心「鬧脾氣了」,當即起身揪住了白大千的衣領:「媽的你又惹我兒子生氣了?」  

  白大千一愣,隨即嚇得四肢癱軟下垂,一雙眼睛淚汪汪的:「我已經年過半百了,你還要對我動粗?」  

  史高飛不為所動,還是捶了他一拳。  

  當天晚上,白大千帶著佳琪進了城,把女兒又安頓進了金光寺。夜裡回到寫字樓內,他爬樓梯要往四樓走。然而剛剛走到三樓,身後便響起了咚咚咚的一串腳步聲。回頭向下一望,他看到了一名西裝革履的小夥子。小夥子拎著一份盒飯往樓上跑,經過白大千時點頭一笑:「白大師剛回來?」  

  白大千認出他是對門公司裡的職員,便也和和氣氣的做了回應:「今晚加班?」  

  小夥子匆匆答了一聲,邁開大步繼續往樓上跑。公司是一間幾百平米的大寫字間,此刻一眼望過去,正是黑茫茫的一片,只有幾名留下加班的同事頭頂還亮著燈。放下盒飯扯了一條衛生紙,他在大嚼之前,轉身先奔了衛生間。

  在小夥子進入衛生間時,白大千也回了家。佳琪幼年曾經遇過一場慘烈車禍,雖然大難不死,然而被大卡車撞得智商與煩惱齊飛,從此永遠笑嘻嘻的長不大。白大千知道憑著女兒的頭腦,見了鬼都不懂得跑,只有把她遠遠的送去寺裡避難才最保險。  

  「今晚我住佳琪的房間。」他訕訕的對無心說話:「現在讓我一個人睡辦公室,我還怪害怕的。」  

  無心正在吃一條烤魷魚,嘴唇淋淋漓漓的蹭著鮮紅的辣椒醬,臉卻是雪白,看著和鬼也差不多。大眼珠子橫了白大千一眼,無心的腦筋轉了一轉,發現自己和史高飛其實還真離不得這個小心眼的老混混。呲牙咬下一口魷魚須,他的臉上露了晴天:「你吃飯了嗎?姐晚上煮了一條胖頭魚,肉被爸吃光了,留下一碗湯可以泡飯。」  

  白大千長吁短嘆的去了廚房,吃了剩魚湯和大米飯。雖然今天闖了大禍,但他半生失敗,已是身經百戰,所以倒還沒有影響胃口。回到佳琪的房間關了門,他先把女兒的凌亂物件收拾整齊了,然後心事重重的上了床。輾轉反側的睜著眼睛,他直到半夜也不能入眠。門外隱隱有了響動,他側耳一聽,懷疑是有人正在房內走動。  

  客廳裡只有幾個小板凳,不怕賊人光顧。白大千走獸似的翻下床墊爬到門口,想要偷偷的向外窺視。房門還是開發商留下的偽劣品,門板尺寸不合門框,關嚴之後下方正有一道縫隙。白大千撅著屁股伸著脖子,用一隻眼睛向外看。然而外界迎接他的,卻是一隻腥紅的眼睛。  

  白大千張了嘴,身體僵硬成了一座四腳獸似的木雕泥塑,喉嚨口憋著一聲驚吼。而腥紅的眼珠子彷彿對著他轉了一下,隨即光點似的迅速熄滅消失。

  白大千慢慢的抱著肩膀坐起了身,「嗷」的一聲開始狼嚎,把全屋子的人都震起來了。  

  聽說怪嬰來過客廳之後,無心立刻跑去了衛生間和廚房。衛生間和廚房未經裝修,通往外界的孔道有好幾處。用史高飛的舊衣服死死堵住孔道,他又讓白大千拿了幾張五行八卦福,用大米粥當漿糊,將其盡數糊在了孔道表面。白大千愁眉苦臉的說道:「無心,不行的,那都是騙人的東西,我自己買的我還不知道嗎?」  

  無心沒理他,自顧自的依舊是貼。史丹鳳抓了史高飛問道:「怎麼?你又刨出怪物來了?」  

  史高飛伸手一指白大千:「不是我,是他。」

  史丹鳳抬頭看了無心一眼,隨即問道:「又刨出來個什麼?」  

  史高飛眉飛色舞的答道:「哎喲,這回不是埋在土裡的,是罈子裡泡的,一個小嬰兒,身體這麼小,腦袋那麼大,醜死了。和我的寶寶相比,簡直就是一坨屎。」  

  無心忙碌一場,然而除了堵塞怪嬰可以出入的通道之外,也再沒有別的辦法斬草除根。他想趁夜出去轉一轉,尋找怪嬰的行蹤,史高飛卻又堅決不允。  

  如此過了一夜,翌日清晨眾人起床,各自洗漱。無心跑下樓去買燒餅和豆腐腦,然而剛剛下到三樓便看到了警察的影子。  

  他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躲避警察。猶猶豫豫的走到一樓,他發現寫字樓的一樓大門也被警察封鎖了。在寒風中買齊了三人份的早餐,他開口去問買燒餅的小販:「樓裡出什麼事了?怎麼來了那麼多警察?」  

  小販一臉看好戲的神情,很嚮往的望著樓門:「聽說是夜裡出人命了,死了一個。」  

  無心拎著燒餅往家裡走,結果在樓下被史丹鳳攔了住。史丹鳳一手拽著史高飛,急急的告訴無心:「你別上去,警察把白大千叫去問話了。」  

  中午時分,整座寫字樓恢復了平靜,白大千接受了一番問詢,問過之後也就罷了。神情不定的坐在辦公室裡,他壓低聲音對無心和史高飛說道:「你們聽說了嗎?死的人是對面公司裡的職員。我昨晚上回家時還和他打過招呼。」

  史高飛和無心一起點頭——他們不但聽過,而且已然聽過了好幾個版本。但是各個版本萬變不離其宗,總而言之,死者死在了衛生間裡,不但被人咬破動脈吸了血,而且半邊面孔也被啃了個稀爛。如今流言四起,凶手的身份橫跨妖魔鬼怪四屆,已經嚇得女職員們白天不敢上廁所了。  

  白大千的心理壓力大了,喃喃的自語:「會不會是那個……那個東西在作怪?」   

  無心一側身坐上了寫字檯:「我更想知道是誰把它埋進土裡的。」

  白大千抬頭面對了他:「有道理。罐子不會自己鑽進土裡,好比度假村裡的骨頭也不會自己長出花紋。骨頭裡的鬼很可怕,罐子裡的嬰兒更可怕,在最開始的時候,是什麼人膽子這麼大,敢和這些東西打交道呢?」

  無心沉默片刻,忽然跳下了地,轉身對著白大千說道:「這地方原來是墳地,埋罐子的人,我們一定是找不到了。不過我們應該能找到埋骨頭的人。有這種邪本事的人不會多,我們如果能打聽到其中的一位,興許就可以順藤摸瓜的再找到新線索了。」

  白大千深以為然的點了頭。放出的怪嬰鬧出了人命,雖然死的不是他,但他一顆心撲騰撲騰亂跳,頗有一點不肯承認的負罪感。抄起電話聯繫了黃經理,他匆匆出門,直奔度假村去了。  

  白大千一走,史高飛就又佔據了他的位置,不但打開電腦看動畫片,還讓無心坐到自己腿上一起看。歡天喜地的看完一集,他高聲大嗓的喊道:「姐,我想喝冰鎮可樂。」  

  史丹鳳坐在一扇屏風外,並沒有伺候他的意願:「自己買去!」  

  無心起了身,顛顛的下樓穿過一條街,去寫字樓對面的一家小超市裡買零食。片刻之後回來了,他不但給史高飛買了可樂,還給史丹鳳帶了一本雜誌。史丹鳳很意外的被他「伺候」了,感覺十分不習慣。抬眼將無心審視了一通,她心中暗想:「該給他添置冬衣了,又要花一大筆錢。」

  無心繞過屏風,回到了史高飛身邊。史高飛抓起他的手翻來覆去的看,像真正的父親在欣賞自己的小兒子。看夠了之後,他張嘴去咬無心的手,嘴張得太大了,一口咬了無心半隻手。  

  無心隨他研究自己,魂遊天外的思索著如何對付怪嬰。而史丹鳳側身透過屏風縫隙,很好奇的也在觀察無心——不知怎的,她特別喜歡看無心,喜歡看他像個人似的行動坐臥。憑著直覺,她認定他是個有情的活物,對史高飛有情,對自己,顯然也有情。她也想像史高飛一樣去摸摸無心,可無心畢竟是個男人樣子,自己貿然的動手動腳也不好,所以,算了吧。  

    白大千傍晚打了電話回來,說是自己受了黃經理的盛情款待,今晚要在度假村過夜了。無心放下電話,立刻讓史丹鳳下了班。三人上樓草草吃了飯,無心以著去買烤魷魚的藉口,獨自溜出了家門。  

  現在寫字樓裡沒有職員敢再加班了。貼著牆壁站在黑暗的三樓走廊裡,無心閉了眼睛,決定守株待兔。  

  窗外的夜色漸漸濃重了,半空中忽然響起了一聲嬰兒的啼哭。無心覓著聲音緩緩移動,最後走到了走廊盡頭,他停了腳步,只見盡頭的大窗檯上,赫然躺著那隻小小的怪嬰。  

  怪嬰像所有嬰兒一樣張牙舞爪,只是一條短腿少了腳丫,是根光禿禿的小棒槌,棒槌頂端還帶著絲絲縷縷的筋肉骨茬。殘肢向上一直伸到臉上,怪嬰張開嘴巴吮住創口,隨即面無表情的扭了頭,青白的小臉上鼓凸著兩隻腥紅的眼珠。

  嬌嫩的啼哭聲音又響起來了,怪嬰鬆開了自己的殘肢,露出了口中上下兩對尖銳的獠牙。無心看了它的牙齒,心中立刻全明白了。  

  「昨夜是你吸了人血?」無心輕聲問道:「是誰把你埋到地下的?」  

  一步一步逼向怪嬰,他的語氣十分柔和:「別怕我,我不會再埋你。只要你乖乖的,我會找處深山老林把你放掉。」  

  怪嬰的臉上沒有表情,然而啼哭聲音依然低低的迴響在走廊裡。在無心將要動手的一剎那,怪嬰忽然凌空向上一竄,瞬間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無心捕了個空,同時知道怪嬰起了戒心,自己一時半刻是不可能再見到它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42
第二百二十一章、無心與骨神  

  白大千在度假村裡過了一夜,翌日中午啟程渡江,不料剛剛上岸便趕上了初冬第一場雪。雪是大雪,落地即融。天地之間一片茫茫,路面又是水又是冰又是泥,交通一下子就堵塞了。   

  白大千瑟瑟發抖的在外面奔波了小半天,到達城郊寫字樓時,天色已經見黑。逆著下班的人流往樓上走,剛到二樓周圍就沒了人。袖著雙手低著頭,他忽然抬起頭深吸了一口氣,鼻孔之中一陣奇癢。張大嘴巴正是要打噴嚏之時,他偶然向上一抬眼皮,噴嚏立時沒了。   

  他看見了一雙腥紅的光點。   

  光點懸於天花板下,藉著樓道中黯淡的燈光,他認出了那光點的主人——怪嬰!   

  怪嬰的身體貼在天花板上,只將一個腦袋大頭衝下的後仰著垂了,一雙紅眼睛定定的盯著白大千。它眼睛大,白大千的眼睛更大,幾乎快要瞪出眼眶。嘴唇顫抖著張了張,他最後只呻吟似的「啊」了一聲。  

  他以為自己今夜是必死無疑了,佳琪唯一的出路也只能是當姑子去了。下腹一鬆褲襠一熱,他叉著雙腿站在樓梯上,情不自禁的尿了一泡。天氣冷,穿得多,他的內褲,秋褲,毛褲立刻全濕透了。兩條腿各自為政的顫抖著,已經快要支撐不起他的身體。  

  正當此時,怪嬰動了。  

  它的胸腹彷彿帶了吸盤,能夠穩而迅疾的在天花板上移動。四腳著地的驟然爬到了白大千上方,它忽然抬起兩隻小手用力一拍天花板,小身體應聲而落,直直的掉到了白大千懷裡。白大千下意識的一抬雙手,正把怪嬰托進了自己的臂彎。頸關節吱嘎作響的低了頭,他近距離的面對了怪嬰。怪嬰扳起一條短短的殘腿,張大嘴巴吮吸著少了腳丫的光禿腳踝。一雙大眼睛正視著白大千,它從喉嚨裡發出了一陣嘰嘰咕咕,類似一串僵硬的笑聲。   

  白大千晃了一下,先是放了個響屁,然後身體橫著一栽,暈倒了。   

  午夜時分,白大千悠悠醒轉。   

  身下起伏堅硬,硌得他從頭到腳一起疼痛,兩條腿也是冰涼的,冷到了徹骨的地步。哼哼唧唧的抬起頭,他發現自己正趴在樓梯上。  

  冷不丁的打了個寒戰,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前胸後背,沒有摸到怪嬰。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他發現此刻已經是十二點多了。連滾帶爬的站起身,他單手扶著牆壁,東倒西歪的開始向上瘋跑。及至到了四樓回了家,他哆嗦著敲開了史高飛的房門:「完了,完了,我告訴你們,我被那東西盯上了!」   

  史高飛開了臥室電燈,然後哈欠連天的發出疑問:「啊?」

  白大千用力推開了他,直奔房內床墊上的無心。一把掀開無心身上的棉被,他強行把無心拽了起來:「我剛遇見它了,它像蟑螂一樣可以到處爬,還掉到我的懷裡要我抱。嚇死我了,媽的,嚇死我了!」   

  無心穿著史丹鳳買給他的老頭汗衫和三角褲衩,因為房裡暖氣不熱,所以凍得抱了肩膀:「它沒傷害你?」  

  白大千重新將自己審視了一番,隨即惶恐答道:「目前看來好像是沒有。它那麼小,想必也不會趁機非禮我。」   

  無心嗤之以鼻:「那你真是想多了。」   

  白大千無暇和無心鬥嘴,忙忙的又問:「我放在辦公室裡的殺蟲劑,你們拿上來了沒有?」   

  這話倒是提醒了無心,盤腿坐直了身體,無心問白大千道:「你大哥不是一位得道高僧嗎?他有沒有什麼闢邪的法器?我們借來抵擋幾天也是好的。」   

  白大千一揮手:「別求他,他屬於腐朽落伍學院派,除了唸經什麼也不會。」  

  無心抬手敲了敲腦袋,想要撿起自己那點畫符施咒的學問,然而絞盡腦汁,硬是回憶不起來。怪嬰其實已經不能算是鬼魅一類了,倒像是被巫師炮製成的妖魔一流。對待妖魔應該怎麼辦?他搜索枯腸想了又想,末了感覺自己在過去的四十年裡活成白痴了。   

  他一時沒了辦法,只好轉移話題:「你在度假村裡都打聽到了什麼消息?」  

  白大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黃經理告訴我,說上一任董事長是個南洋華僑。歲數不小了,想要回國投資發大財,可惜經營不善,大財沒發成,最後只好撤資走了。」   

  無心沒想到他如此言簡意賅:「就這些內容?沒了?」   

  白大千連連搖頭:「沒了,黃經理只知道這麼多。據說那華僑就是個挺普通的老頭,還總往南洋跑,一年在中國住不了幾個月。」  

  無心聽了,感覺白大千是白跑了一趟。忽然皺起眉頭抽了抽鼻子,他滿含疑惑的上下審視了對方:「你怎麼這麼臭?」  

  白大千聽聞此言,當即起身逃跑,在床墊旁的地面上留下了一個潮濕的屁股印記。   

  史高飛關了房門和電燈,睡眼惺忪的鑽進被窩繼續睡。無心也躺回了原位,但是沒有睡,手指一直在枕邊畫來畫去。末了一掀棉被又坐起來了,他小聲對史高飛說道:「爸,我下樓去公司拿殺蟲劑。」   

  史高飛打著小呼嚕,根本沒聽見。這倒是正合了無心的心意。穿好衣褲推了門,他無聲無息的溜入走廊,躡手躡腳的直奔三樓。   

  在距離三樓還有幾米遠處,通過兩扇玻璃門,無心看到了隱隱的金光。停在原地愣了一下,他隨即反應過來——形象如此光輝的鬼魂,他只見過骨神一位!

  他不聲張,一邊掏鑰匙一邊繼續前進。及至走到門外了,他驟然出手打開暗鎖,一陣風似的衝進了辦公室內,正和骨神打了個照面。骨神懸浮在牆角落裡,彷彿先前正在研究身下的一架大地球儀。地球儀乍一看像是銅製的,其實是座以假亂真的塑料品。猛的抬頭面對了無心,他一挑眉毛,周身全是七長八短的光焰。   

  無心立刻把手指頭塞進嘴裡去了,嗚嗚嚕嚕的問道:「你來幹什麼?」   

  骨神的眼珠子骨碌碌亂轉:「我一直很惦念你,想來看你的傷好了沒有。」   

  無心暫時吐出了手指頭:「你當初傷我太重,現在我陽壽無多,已經快死了。」   

  骨神把兩道濃眉全揚起來了:「真的嗎?」   

  無心把手指頭又含進了嘴裡:「嘿嘿嘿,騙你的。我已經去通知了白琉璃,他很快就要過來和你敘舊了。」  

  骨神的眉毛快要飛出去了:「真的嗎?」   

  無心的舌頭和手指直打架:「哼哼哼,騙你的。說實話,你到底來幹什麼?」   

  骨神心神不定的向下指了指地球儀:「我想回家去報仇,可是又不認識路……」   

  無心走過去撥了撥大地球儀:「你家在哪裡?」  

  骨神看他手上沒有見血,這才放心大膽的告訴他道:「我一直四海為家,不過近幾十年一直住在這裡——」他用一根燦爛的手指頭指向中泰邊境:「這裡的人把我當成金光佛來崇拜,讓我感覺十分溫暖幸福。為了回饋他們的好意,我也經常顯靈讓他們樂一樂。」   

  無心帶著口水的手指穿過了骨神的指尖,向上劃出了一道長長的線:「那你為什麼會被人埋到了這裡?」   

  骨神的金色面孔登時顯出了沮喪神情:「嗚,別提了,一個陰險狡詐的老巫師捕獲了我和我的手下,還把我封進了一根人骨頭裡。你知道,像我這樣偉大的鬼魂,如果常年生活在陰氣太重的地方,力量會越來越強的。」   

  無心好奇的看著他:「那你住在度假村裡不是正好?」   

  骨神一撅厚嘴唇:「可我是個熱愛自由的靈魂。奴隸再強也是奴隸,那老巫師很會折磨我呢!而且骨頭裡的生活很寂寞,雖然度假村裡也經常有些鬼魂慕名前來膜拜我,但是——」   

  話說到此,骨神扭頭望向窗外,語氣蒼涼的唱了兩句閩南語老歌:「心事那沒講出來,有誰人會知。有時陣想要訴出,滿腹的悲哀……」   

  無心一句也沒聽懂,雙手合什對著骨神拜了拜,他很怕骨神會抒情不止:「唱得好,我很理解你的心情,真是舉頭望明月,高處不勝寒。不過我想順便問一句,度假村裡鬧鬼的事情,和你有沒有關係?照理你當時被人封在了骨頭裡,應該不能興風作浪才對。」   

  骨神一聳肩膀:「和我沒有關係。是那些鬼魂感知到了我的存在,不由得有些亢奮。這就是領袖的魅力,我也沒有辦法。」  

  無心聽他一味的自吹自擂,不禁暗暗的有些鄙視。不過他作為一隻鬼魂,本領的確是出乎其萃、拔乎其類,而且閒得要死,看他身上的光明程度,似乎元氣也已經恢復了。略略的思忖了一下,無心轉而問道:「骨神,我把你從骨頭裡放了出來,你卻恩將仇報,幾次三番的想要殺我。你說你對得起我嗎?」  

  骨神很痛快的搖頭:「對不起,只是我現在見了巫師就生氣,十分想擰斷你的細脖子再吃了你的靈魂。聽你的意思好像是不打算找我報仇了,怎麼?難道你是想讓我幫你去殺那個小崽子?」   

  無心仰頭望著骨神:「你全都知道了?」   

  骨神微微一笑:「我閒來無事,也經常到這座大樓裡逛一逛,找個陰氣重的地方,悠閒的度過一個下午或者一個晚上。」   

  無心忽然警惕了:「你一般都在什麼地方?」   

  骨神答道:「女廁所。」   

  無心點了點頭,心中暗罵:「媽的,姐姐肯定被他看光光了。我還沒有看過呢,他先看了。」   

  骨神一邊說話,一邊用手輕輕去拍膝蓋,拍一下,地球儀轉動一點。對著地球儀瞧了半天,他皺著眉毛自言自語道:「我還是應該去找一張地圖看一看。」   

  無心用手指摸著地球儀的表面,心裡的念頭一個接一個的亂轉,同時心不在焉的敷衍了一句:「其實也不用地圖,你直接往南飄就可以了。」  

  骨神饒有興味的問道:「從這裡往南飄,第一站會是哪裡?」   

  無心隨口答道:「城郊廢品收購站。」  

  骨神的手指頭在膝蓋上來回敲起了鼓,猶猶豫豫的想要教訓無心一下,然而無心忽然倒吸了一口氣,隨即蜷縮著蹲在了地球儀旁。斜著眼睛望向窗外,他看到了一隻倒吊著的腦袋。  

  骨神也扭頭向窗外看了一眼,隨即口中「喲」了一聲,彷彿是被怪嬰貼在玻璃上的面孔嚇了一跳。隨即轉向無心,他滿不在乎的開了口:「這東西的怨氣好重。」   

  無心怕被怪嬰發現行蹤,閉了嘴不肯說話。而怪嬰向室內窺視了良久,末了用兩隻小手拍上玻璃,揚起腦袋向下爬去。   

  無心閉了眼睛,感覺它真是走遠了,才開口去問骨神:「你知道它是什麼嗎?我認不出。」   

  骨神也特地思索了片刻,然後才答道:「想要養出這麼一個小妖怪,必須先找一個有六七個月身孕的孕婦。這孕婦不能是壯年婦女,要麼極老,要麼極小,如果是亂倫所懷之子,就更好了。找到孕婦之後,就要剖開她的肚子取出胎兒。如果胎兒見了天日之後死了,還是用不得,非得活的才行。這就很難,也許剖了許多肚皮,也未必能找到一個活胎。」   

  無心開了口:「你這話我聽著很耳熟。接下來是不是要用人血代替母乳,把嬰兒喂養到足月?」   

  骨神點了點頭:「是的。」   

  無心徹底明白了——這種炮製胎兒的方法,還是白琉璃無意中講給他聽的。總而言之,繁冗非常,把一個嬰兒改造成非人非鬼的毒妖怪,幾乎是件碰運氣的事情。而巫師一旦成功,這小妖怪也足以供巫師使用幾十年了。  

  無心又問:「它現在算是死了,還是活著?」   

  骨神莫測高深的答道:「半死不活。」   

  然後他告訴無心:「在我的領地裡,如果人們捉到了這種東西,一定要先請大法師念三天經,再挑個好時辰在太陽下把它燒成灰。燒過它的地面,幾年之內不生寸草。」   

  無心聽到這裡,越發感覺事情難辦。攏了攏身上的外套,他站起身,對骨神說道:「你和我回家吧,我穿得少,現在好冷。」  

  骨神沒意見,一馬當先的往前飄:「我還沒見過像你這麼嬌氣的巫師。除了冷,你還怕什麼?」   

  無心翻出殺蟲劑,一路輕輕的往外走:「你上次把我打出了後遺症,現在我不僅怕冷,還怕渴怕餓,怕疼怕累。脾氣也變壞了,總想放了自己的血和別人同歸於盡。」   

  骨神冷笑一聲,心想你還敢恐嚇我,可隨即回味起對方鮮血的滋味,他又有些毛骨悚然。直接向上穿透樓板到了四樓,他一邊高昇一邊丟下一句話:「小巫師你不要胡說八道了,沒有信任的友誼是不會長久的。」   

  無心凍得臉都青了,一邊拎著殺蟲劑跑樓梯,一邊暗想誰和你是朋友?你若不幫我把怪嬰收拾了,我非把你打成魂飛魄散不可。  

  無心回房之後,先把殺蟲劑放好了,然後脫了衣服鑽進熱被窩。史高飛照例睡成一把大剪刀,兩條長腿左一條右一條的叉開來,佔據了整張床墊。無心在他身邊縮成一團,然後對骨神招了招手。   

  骨神一歪身,也在半空中擺了個側臥的姿態,毫無預兆的問道:「白琉璃現在怎麼樣了?早死了吧?」   

  無心先是一點頭,隨後壓低聲音說道:「他做鬼做了幾十年了,住在一片與世隔絕的山林裡,和一隻妖精一起生活。」   

  骨神一笑:「哈?是什麼妖精,居然願意和他一起生活?」   

  無心嘁嘁喳喳的告訴他:「是一隻猥瑣醜陋齷齪的貓頭鷹。」   

  骨神被他說愣了,想了又想,想像不出貓頭鷹精的真面目:「嗯?到底是什麼模樣的妖精?」   

  無心一提起貓頭鷹,就氣得腦筋要短路:「懶得說,反正看著和我差不多。」   

  骨神笑了:「你太謙遜了。」   

  無心開始語無倫次的罵街:「謙遜個屁!我要睡了。你不嫌冷就出去找妖怪吧,如果找到了,別忘了拍拍大腿替我弄死它!」   

  然後他縮進被窩,一頭拱到了史高飛的肋下。史高飛在夢裡哼了一聲,抬手夾住了他。   

  無心一覺醒來,骨神已經無影無蹤。   

  他把殺蟲劑給了史丹鳳,想讓她以後不要在三樓的公共衛生間裡上廁所,可是這話又不好出口。史丹鳳始終是不知道他們在鬧什麼,大冬天的白得了一瓶殺蟲劑,也算不得佔便宜。  

  四個人在客廳匯聚一堂,照例是捧著煎餅果子大嚼。客廳里拉了一根繩子,上面晾著白大千的內褲,秋褲,毛褲,外褲,襪子,鞋墊。史丹鳳看了白大千的裝備,忍不住在吃飽之後,伸手去摸了摸無心的腿。  

  無心坐在暖氣管子旁邊,還沒有吃完。史丹鳳摸過之後問道:「冷不冷?」   

  無心對她一點頭:「冷。」   

  眼看白大千走去衛生間了,史丹鳳低低的對史高飛說道:「你要養他就好好的養,不想養了就早早挖個坑把他埋掉。大冷天的,你忍心讓他這麼凍著?」   

  史高飛怔了怔,隨即一把將無心扯過來摟進了懷裡:「我忘了!姐,聽你這麼一說,我也感覺好冷哦!」

  此言一出,衛生間裡忽然響起了白大千的大叫:「啊呀!無心你快來看,你貼的五行八卦福裂開了,是不是那東西夜裡又來了?」  

  未等無心回答,白大千驟然換了話題:「天哪!快來看呀,樓下又來警察了!」   

  寫字樓內的保安們集體提出了辭職,因為一名保安昨天夜裡死在了一樓走廊中,死狀與三樓公司中的職員是一模一樣。  

  消息並未立刻擴散出去,起碼是沒有上報紙。白大千嚇得抱著腦袋不敢出門,倒是史丹鳳跑去看了熱鬧——屍體已經被抬走了,半條走廊都是干涸的血。

  把熱鬧看完了,史丹鳳上樓回了公司。白大千不肯下樓,公司裡就再沒了別人。她守著電話和雜誌,正是百無聊賴之際,玻璃門忽然開了,走進了一名西裝革履的男子。史丹鳳抬頭一瞧,發現來者看著是三十歲上下的年紀,頗有一點自家弟弟的意思,不但有副人高馬大的好身材,面貌也堪稱端莊英俊。

  此人對著史丹鳳一笑,開口說了話:「請問,白大師在嗎?」   

  因為美男子當前,所以史丹鳳不由自主的要臉紅:「白大師……我可以馬上去聯繫他。請問您找白大師是有什麼事情?」   

  美男子笑了一下,沒有回答。而史丹鳳一邊說話,一邊抄起電話打給了白大千。白大千正在裹著棉被發抖,只說自己身體有恙,連生意都不肯做了。史丹鳳無可奈何的掛斷電話,還覺得自己挺對不住美男子:「白大師有事外出了,今天可能都不會回來。要不然您——」   

  未等她把話說完,美男子從懷裡摸出了一張名片放到了桌面上:「既然白大師不在,那我就先告辭了。明天我還會再來——或者今晚等白大師回來了,你按照名片上的電話通知我也好。」  

  史丹鳳接了名片,一團和氣的目送美男子離去,然後低頭一瞧名片,登時啞然失笑,原來美男子姓丁名丁,名叫丁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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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二章、意外來客

  史高飛鳩佔鵲巢,霸佔了白大千的電腦玩遊戲。無心陪著史丹鳳坐在外間,兩人對著吃話梅。吃著吃著,史丹鳳忽然伸手托住無心的後腦勺,用一條香噴噴的小毛巾給他擦了擦嘴。無心的頭皮熱烘烘的,短髮毛茸茸的刺著她的手心,一個腦袋隨她擺弄,扭向什麼方向是什麼方向。史丹鳳被他的乖巧激發出了一點母性,幾乎想給他花點錢,買點小玩意兒哄他高興。這種衝動在她的三十年人生之中極為少有,她沒有什麼依靠,安全感等於零,全憑著手裡的私房錢撐著精氣神。因為吝嗇得太久了,竟然苦中作樂的成了習慣,以至於她素來是連自己都不哄。  

  「前一陣子不是又掙了錢嗎?」她對無心說:「你讓小飛去趟銀行,取個千兒八百的出來給你買衣服。」

  無心被她擦得搖頭晃腦:「姐,你要不要添衣服?我讓爸多拿些錢。」

  史丹鳳鬆手放了他:「別給我買,也別給小飛買。我早給家裡打過電話了,媽會把我們的厚衣服郵過來。」

  無心歪著腦袋凝視史丹鳳,看她的相貌和史高飛是一個模子,也有著清清楚楚的雙眼皮,眼尾微微的往上挑,少年時代應該像是狐媚子版林黛玉,然而青春易逝,如今兩道眼尾挑不起了,眉宇之間總繚繞著一團百無聊賴的寂寞氣。這點寂寞氣時常讓她顯出了一副褪色的舊相,彷彿快要一個人活成老照片似的。

  無心望著史丹鳳出了神,史丹鳳先還不察覺,後來意識到了,就莫名其妙的問他:「看什麼呢?」  

  無心開口答道:「姐,你是個美女。」  

  史丹鳳嘆了口氣,並無喜意:「這我知道,不用你說。」  

  正當此時,玻璃門忽然開了。白大千邁步進門,正趕上了無心和史丹鳳的最後對話。心裡彆扭了一下,他沒想到無心居然還有成為自己情敵的潛質。而史丹鳳站起了身,將一張名片遞向了他:「白大師,上午來了一位先生找你,聽你不在,給我留了一張名片。」  

  白大千在樓上活成孤家寡人,故而心驚膽顫的下了樓尋找同伴。接過名片看了看,他剛要說話,不想外面又來了一名快遞員,送了一大箱子護身符吉祥物。史丹鳳和無心有了工作,開始把箱子裡的小玩意兒分類放置。而白大千好言好語的哄走了史高飛,坐在寫字檯後開始望著名片思索——依著他的心思,他真有心把生意停了。然而財路一斷,手中的存款又實在是支持不了多久。  

  下午時分,史丹鳳給丁丁打了電話,告訴他白大師已經回了公司。電話放下不久,玻璃門開了,來者正是丁丁先生。

  和上午來時一樣,丁丁依然是西裝革履,進門之後未語先笑,笑出一口將要反光的白牙齒。史高飛和無心正圍著前台桌子小聲聊天,忽然聽得有人來了,史高飛扭頭看了一眼,看完之後很篤定的告訴無心:「一隻鴨。」  

  寫字樓二樓有一家名氣不小的演藝公司,常有俊男美女出出入入。白大千私自給樓下的男女們定了性,認定他們皆是失足青少年。史高飛從來不把白大千的話當話聽,唯獨這一句記住了,從此見了略有幾分姿色的地球人,就必要將其歸到雞鴨一類。  

  丁丁聽了他的評語,似乎是沒聽明白,還特地回頭向後看了看。史丹鳳不敢當眾教訓弟弟,迎著丁丁的笑臉,她以笑還笑,把他請到了屏風後面,等到他在寫字檯後坐下了,又找出紙杯,給他倒了一杯熱水。  

  然後退到屏風外坐回前台,她聽到丁丁用很柔和的聲音和白大千寒暄了幾句,隨即開門見山的問道:「我聽說白大師前些天曾經在附近挖出了一隻陶罐。」

  此言一出,房內立刻靜了一瞬。白大千沉吟著微笑:「嗯……是的。怎麼?丁先生對那個罐子有興趣?」

  丁丁講一口略帶口音的普通話,口音很淡,基本可以忽略不計:「與其說我對罐子有興趣,不如說我對白大師您更有興趣。」  

  白大千莫測高深的微笑看他,心中直打鼓,懷疑對方是同行來砸場子:「噢?對我感興趣?為什麼?」

  丁丁微微的一昂頭:「因為我沒想到白大師的本領如此高明,不但能夠找到它,而且敢於挖出它。」

  白大千淡淡一笑:「僅此而已嗎?」

  丁丁答道:「僅此足矣。說老實話,我萬沒想到這個地方會藏龍臥虎,有您這樣道行高深的大家。」

  白大千微微頷首,臉上神情不變:「多謝誇獎,但我看丁先生也是有意而來,所以不如省略客套,我們開誠布公的直奔主題好了。」

  丁丁一點頭:「好,那恕我冒昧,我有一個問題想要請教白大師。」

  白大千向他一伸手,是個八風不動的派頭:「請。」

  丁丁望著他的眼睛開了口:「我想知道那隻罐子,現在是否還在白大師的手中。」  

  白大千一時啞然,不知應該如何回答。正當此時,無心無聲無息的走到了白大千身邊:「在,怎麼樣?不在,又怎麼樣?」

  丁丁加意的審視了他,而白大千立刻淡然的介紹道:「他是我的弟子,可以代我說話。」  

  此言一出,丁丁點了點頭,隨即答道:「如果在,我願意出錢把它買下來;如果不在,那請告訴我它為什麼不在,是丟了,還是毀了。」

  白大千聽了一個「錢」字,登時悔恨交加。早知道罐子能賣錢,他又怎會打碎罐子放個妖怪出來?而他身邊的無心想了一想,卻是答道:「罐子還在,但是我們不打算賣。你既然肯出錢買,想必也是知情人。罐子裡面的東西,誰能控制就是誰的。憑著我師父的法力,興許可以對它試一試。」  

  丁丁站起了身:「可它是我的!」  

  辦公室內的溫度不算高,於是無心把兩隻手揣進了衣兜裡:「不可能,除非你是天賦異稟的神童,或者是保養太好青春永駐。否則憑著你的年紀,你絕對沒有製造出那種小妖怪的本事。」  

  丁丁顯然急了,兩道眉毛擰了起來:「它是我家的!」  

  無心笑了:「你家的?你家裡的誰?是誰的讓誰來要,總之我不會把罐子直接給你。」  

  丁丁站起了身:「我付錢!你們開價好了。」  

  白大千眼含熱淚面如死灰,悔得想要撞牆。無心則是滿不在乎:「我們不要錢。」  

  丁丁把牙一咬,方方正正的額頭上青筋直蹦。對著無心瞪了半天,他忽然扯著喉嚨吼道:「給我!」  

  屋子裡的人全被他低音炮似的華麗嗓音震了一下。無心搖頭:「不給。」  

  丁丁攥了拳頭,從頭到腳一起使勁,想要旱地拔蔥似的抻長了脖子:「給我給我!」  

  無心斜眼瞄著他:「就不給就不給。」

  丁丁原地做了個向左轉,戰車一樣碾向大門,轟隆隆的撞門便走。史高飛和史丹鳳並肩而坐,此刻他冷颼颼的發表了評論:「這鴨子脾氣好大,瘋了吧?」

  史丹鳳第一次發現無心是個狡猾東西,話裡話外帶著股子氣死人不償命的陰險勁兒。而屏風後的白大千則是欲哭無淚的扭頭仰視了無心:「賢侄,我們這樣騙他好嗎?為什麼不實話實說呢?」

  無心俯身去看電腦屏幕,發現桌面被史高飛換成了自己的照片:「我還不是想讓他們多來幾趟。萬一聽說罐子碎了妖怪跑了,他們也跟著消失了,我們怎麼辦?誰來管我們?醜話說在頭裡,那妖怪爬得太快,我可抓不住。」

  無心把話說得斬釘截鐵,導致白大千信以為真。然而如此過了一天一夜,丁丁卻是再無音信。  

  寫字樓內人心惶惶,因為白大千最近有了名氣,所以許多人就近上樓,到他的公司裡購買護身符等小物件,想要闢邪。白大千發了一筆小財,然而怏怏不樂。說來也奇,他獨自坐在公司裡時,一顆心總是冷冰冰的酸楚,時常悲觀得想要自殺。然而無心等人一出現,興許是氣氛變得熱鬧了的緣故,他又立時好轉許多,感覺自己還可以對付著活下去。這日到了禮拜六,史丹鳳帶著無心和史高飛進城購物,白大千想去看看女兒,又懶得動彈。一個人靜靜的坐在辦公室裡,他算了算公司的經濟賬,發現自己正處在一生中最富有的時期,手中的存款雖然買不起賓利,但買輛夏利還是不成問題。

  窗外一片陰霾,白大千也是長吁短嘆的不快樂。後背忽然一涼,他不由自主的向前一撲,彷彿是被一股力量撞了一下。連忙回頭向後瞧,後面除了椅背就是白牆,卻又並無異常。

  他坐正了身體,掏出手機想要聽歌。空蕩蕩的辦公室裡忽然瀰漫開了音樂聲音,他閉上眼睛向後一靠,百無聊賴的跟著唱道:「找個好人就嫁了吧,雖然不是我心裡話,縱然情到深處——」  

  一句歌沒唱完,他癱在沙發椅上的身體驟然一抽搐。四肢猛的僵直伸開了,他神情痛苦的張嘴想要呼喊,可是一口氣噎在胸中,他在天旋地轉的眩暈和激盪之中狠狠轉身撞向牆壁,只聽一聲悶響,他四仰八叉的滑下了沙發椅。金絲眼鏡滑落在地,他的視野由朦朧變成了黑暗。

  趕在天黑之前,史丹鳳帶著兩個弟弟回家了。這一趟購物經歷堪稱驚心動魄,因為史高飛在大街上發表了許多高論,沒有一句是正常人能說出來的話。史丹鳳作為他的姐姐,雖然已經丟臉丟習慣了,然而江口市畢竟不是火星鎮,她在鎮裡可以破罐子破摔,在江口市繁華的大街上,卻是不能不要點臉面。  

  她費了天大的力氣,總算哄住了史高飛的一張嘴。可史高飛別有一種出其不意的搗亂本事,嘴老實了,改為動手,纏著無心又親又抱,幾乎引起了路人的圍觀。史丹鳳撕撕扯扯的想要把無心從他懷裡拽出來,正是努力之時,幾個大學生模樣的男生從一旁經過,其中一人把嘴一撇:「我就看不慣這些腐女!」隨即他的同伴表示異議:「不對,是三角戀,那個女的和那個男的搶那個男的。」

  史丹鳳除了硬著頭皮裝聽不見之外,別無他法。而無心處在史家姐弟二人之間,因為感覺自己很搶手,所以十分得意,嬉皮笑臉的任由他們撕扯自己。  

  史丹鳳一路討價還價,一路丟人現眼。及至購物完畢之後,她感覺自己以後再也沒臉進城了。乘坐一輛黑出租車回了城郊寫字樓,她提著大小購物袋率先上了四樓。掏鑰匙開了房門之後,她迎面正是見到了客廳中的白大千。

  頗為意外的點頭一笑,她開口說道:「白大師,吃了嗎?小飛和無心買了晚飯,沒吃的話正好一起吃。」

  白大千背著雙手站在客廳中央,鼻樑上架著一副略顯歪斜的金絲眼鏡。似笑非笑的搖了搖頭,他低而遲緩的答道:「不了,我很累,要去休息了。」

  說完這話,他轉身進了臥室。  

  史丹鳳對他一貫的沒興趣,轉而去照顧弟弟和無心。無心的新衣服並沒有穿上身,導致他一路把身體凍成了冰涼。進屋之後他飯都不吃,直接脫了衣褲跳上床墊,鑽進了從來不疊的亂被窩裡。  

  史高飛開了電視,盤腿坐在床墊一角看動畫片。史丹鳳換了拖鞋,先是大聲催促史高飛去吃晚飯,見史高飛不動,她轉而走到無心面前蹲下了,想要把他驅趕起床。然而抓住被子一角一掀,她驟然看到了兩條光溜溜的手臂和一雙蜷縮起來的光腿赤腳。  

  「喲。」史丹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不好意思:「脫得這麼幹淨呀?」  

  無心聳著肩膀抱著小腿,是小小的一團:「被窩裡暖和。」  

  史丹鳳拍了拍他的腦袋:「先吃飯,吃飽了再睡。」  

  無心不情願的推開棉被,而史丹鳳雙手撐地站起了身,就感覺後脖頸過涼風,可見房內的暖氣真是熱度有限,不怪無心要往被窩裡鑽。

  史丹鳳意識不到骨神駕到,還打算再去勸史高飛吃飯。無心也不理睬骨神,起身彎腰去找褲子。而骨神不知去哪裡逛了一天,如今興致勃勃的看了看屋中三人,隨即抬手一拍膝蓋。  

  「啪」的一聲,無心的三角褲衩應聲而落,向下一直滑到了腳踝。史丹鳳和史高飛若有所感的一起回了頭。史丹鳳愣怔怔的沒看清,史高飛則是捂著心口大叫一聲,彷彿受到了極大驚嚇。及至叫過了,他吐出一口氣,緊繃的面孔卻是恢復了先前的鬆弛。  

  「看錯了。」他拍著胸膛自言自語:「我還以為他又受了傷,腸子流出來了。」

  無心手忙腳亂的提起褲衩,又回頭去怒視骨神。骨神幸災樂禍的哈哈大笑,同時雙掌合十又是一拍。無心只覺手中一鬆,褲衩已經再次滑落到了腳踝。

  史丹鳳終於是看了個清清楚楚——第一次見了活人的真傢伙,她「騰」的紅了臉。真傢伙和她在圖片影片裡看到的還不大一樣,粉嘟嘟的軟垂著,隨著他下蹲的動作一甩,比她印象中的器官要溫柔得多。

  心跳如鼓擂的轉身出了門,她一邊走一邊說道:「還鬧?再鬧飯菜全涼了,沒人給你們熱。」

  無心害了羞,恨不能去打骨神一頓。骨神笑夠了,對他抬手一指地面:「去看看你們的老闆吧,他的靈魂正在樓下男廁所裡遊蕩。他很笨,飄都不會飄,但是哭得很響,簡直吵死了。我保護了他一下午,保護得很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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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章、親暱

  無心聽了骨神的小報告,臉上不動聲色。史丹鳳在客廳裡連綿的呼喚,力逼著弟弟和弟弟刨出的兒子快來吃飯,聲音溫柔婉轉,帶著以柔克剛的勁兒,顯然史高飛等人若是不及時的出來填飽肚皮,她便能柔情似水的一直催促嘮叨到深夜。

  史高飛把飯菜端進臥室裡,心不在焉的邊看電視邊吃。無心穿上褲子,端著飯碗蹲到了他的身後。史丹鳳站在一旁,食不甘味的大嚼。慌慌的把一頓晚飯對付過去了,她心亂如麻的回了屋。抖開棉被鑽進被窩,她有滋有味的回憶起了無心的光屁股。怎麼想怎麼覺得有趣,並且認為自己當時毫無準備,以至於雖然看了兩次,但還是沒有徹底看清楚。   

  史丹鳳回了房,史高飛也長在了電視機前。無心向骨神遞了個眼神,然後走去敲響了白大千的房門。骨神笑眯眯的跟在他身後,算是他的臨時保鏢。  

  房門一敲便開, 白大千沒有更衣,一身齊整的站在了門口。對著無心點頭一笑,他沒言語。

  無心一言不發的一側身,從他身邊擠進了房內。白大千隨手關了房門,然後回頭問他:「有事?」

  無心在屋子裡轉了一圈,最後轉回了白大千面前。不是什麼鬼魂都能操縱人身,一個活人的身和心乃是天配的一對,想要拆開了重組,總是比不得原裝貨。無心迎著白大千木然的眼神和僵硬的表情,感覺他身上雖然破綻不少,但畢竟靈魂和身體只磨合了一個下午,能夠默契到這種程度,已經實屬難得了。  

  骨神鬼在門外,只讓一個金光燦爛的大腦袋穿牆而入,饒有興味的窺視房內情形。無心瞥了他一眼,隨即對著白大千瞪了眼睛:「我聽說你去聯繫了那個姓丁的!怎麼,你見利忘義,想要出賣我們了?」  

  白大千的臉上沒有表情,只在瞳孔之中有光芒流轉:「我……不明白你的話。」  

  無心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兩道眉毛一起擰著立起來了:「我什麼都知道了,你他媽的還敢對我裝傻?白大千,你聽清楚了,我給你一夜的時間,你好好考慮一下。如果還想活命,明天早上就把罐子交給我保管!否則別怪我翻了臉,找出罐子摔個魚死網破!」

  白大千任他揪著自己的衣領,直挺挺的毫不掙扎:「怎麼?你真能控制它?」

  無心對他咬牙切齒的獰笑:「能不能不是問題,問題是敢不敢!我敢,即便控制不了它,我也有辦法消滅它!所以你死了心吧,我是不會允許把它賣掉的!」  

  鬆開白大千的衣領,無心又威脅似的指了指他的鼻尖,末了一甩手走了。出門回了自己的臥室,他把房門關了,對尾隨而來的骨神吩咐道:「你下樓去,把白大千帶上來。」  

  骨神很勤快的向下一沉,沒入地面。同時史高飛回了頭:「寶寶,你讓爸爸幹什麼?」  

  無心走到他身邊坐下了:「沒什麼,我剛才在對一隻鬼說話。」  

  史高飛安心的轉向電視屏幕,不再問了。  

  片刻之後,骨神攜著一團微弱黯淡的靈魂上了樓。靈魂影影綽綽是白大千的形象,驟然見了無心和史高飛,他做了個抬手抹淚的動作,抽抽搭搭的開口問道:「無心,我是不是……是不是……死了?」  

  然後他的影子在空中一飄,飄成了頭上腳下的姿勢。烏龜似的將四肢劃動了一氣,他沒能把自己調轉向上,只好倒栽蔥的認了命,繼續哼哼唧唧的哭訴:「沒想到我這樣命苦,辛辛苦苦的熬了大半生,剛剛賺到了一點小錢,就莫名其妙的丟了命。我死了,佳琪怎麼辦?匯豐老禿驢狼心狗肺鐵面無情,還不送她當姑子去?嗚嗚嗚,我可憐的丫頭啊,再也沒人疼沒人愛了……」  

  骨神伸出援手,把白大千的腦袋順時針撥向了上方。無心不等他說完,也低聲開了口:「白叔叔,安靜,你聽我說,你現在只不過是靈魂出竅了而已,你的身體還活著,被一個陌生的鬼魂佔據了。他現在可能正躺在你的被窩裡睡覺呢!」

  白大千抬袖子抹眼睛:「嗚!氣死我了。」  

  無心繼續說道:「你現在要做的就是找個地方躲起來,千萬不要被別的鬼吃掉,也決不能魂飛魄散。一旦魂魄散了,我也救不得你了。」

  白大千放下手,抬起了一張模模糊糊的大臉:「什麼是魂飛魄散?說老實話我現在感覺很困,只是內心太痛苦,所以睡不著覺。」

  無心警告似的向他豎起了一根手指:「千萬不要睡,如果你睡了,佳琪就沒有爸爸了。現在你可以想一些最能讓你憤怒怨恨的事情,怨氣重的靈魂總是存在得比較長久。」  

  白大千很老實的點了頭,又嘟嘟囔囔的含淚說道:「好,我這就開始想匯豐。」  

  骨神把白大千帶回了樓下的公共衛生間裡。史高飛關了電視睡覺了,無心卻是一直睜著眼睛。隔壁臥室裡總有窸窸窣窣的響動,可見一牆之隔的假白大千一定沒閒著,大概正在翻箱倒櫃的尋找那隻陶罐。可惜房裡空空蕩蕩,沒有足夠的箱櫃供他研究。忽然聽到「吱嘎」一聲,是客廳裡有房門開了。一串沉重的腳步聲移向了衛生間和廚房,無心縮在被窩裡,倒要看看這個假白大千能找出什麼寶貝。然而等了不過片刻,廚房裡忽然有了大動靜,彷彿是有人撕裂了一張乾脆的厚紙,「嗤啦」一下子,緊接著天花板的一角響起了一陣嘰嘰咕咕的怪叫,叫聲單薄而又低沉,是個詭異的嬰兒聲音。

  無心一掀被子起了身,忍著寒意邁開大步,打開房門溜了出去。一轉身站到了廚房門口,他望著眼前情景,不禁發了呆。  

  他看到了怪嬰。

  怪嬰突破了貼著五行八卦福的排風口,一個青白色的腦袋從牆壁中突兀的探了出來。腥紅的大眼睛死盯著假白大千,它的小臉雖然沒有表情,但是一腔怒火全從眼中噴射出來了。漆黑的口涎順著嘴角滴滴答答的流下,它忽然一張嘴,露出了口中上下四枚銳利的尖牙。

  假白大千站在廚房中央,顯然也是愣住了,甚至沒有留意到身後來了無心。於是在被怪嬰發現自己之前,無心橫著挪了一步,往暗處又躲了躲。可未等他站穩,假白大千忽然向後一仰,在廚房地上摔了個四腳朝天。而一道光芒一閃即逝,正是隻鬼魂衝出了他的軀殼。

  無心暗暗算計著時間,倒要看看怪嬰是何舉動。怪嬰的眼睛盯著鬼魂消失的方向一轉,緊接著它向下鑽出了排風口,大號爬蟲一樣飛快的躥到了白大千身邊。圍著白大千的腦袋轉了半圈,它揚起小手一拍對方的胸膛,同時張大了嘴,從喉嚨裡發出了一聲嬰兒特有的嬌嫩啼哭。

  無心本想趁機將它捕獲,可沒想到它和白大千越來越親,最後竟是撅著屁股跪伏到了白大千的肚皮上。無心深知它的毒性——哪怕只是它的尖牙碰破了白大千一點油皮,白大千的軀殼便能立刻硬成一具殭屍。  

  螃蟹似的慢慢移動到了廚房門口,無心忽然不知道怎樣對待怪嬰才好了。而怪嬰本來還在拍打白大千,忽然抬頭見了無心,它當即走獸一樣向後撤了一步,隨即猛的向上一躍貼了牆壁,蚰蜒一樣瞬間鑽回了排風口。

  無心下了樓,在男廁所裡找到了怨氣衝天的白大千。骨神飄在小便池上方,正在盤著腿似睡非睡。白大千坐在小便池裡,獨角戲似的講述白大萬如何卑鄙的勾引佳琪她媽。忽見無心來了,他抬頭說道:「無心,我現在很生氣,也感覺自己很有力量。明天我打算去趟金光寺,好好的嚇一嚇匯豐老禿驢!」  

  無心對他招了招手:「別想美事了,除了我之外,根本沒人能看到你。你的身體剛被我搶回來了,現在你趕緊跟我回去,希望你還能活過來。」

  白大千一聽,立刻不罵了,興奮的抬頭懇求骨神:「大神,求您幫忙帶我走一程,我陷在小便池裡出不來了。」

  白大千上了四樓,被骨神摁進了躺在地上的身體之中。靈魂漸漸和軀殼重合為一體,末了地上的白大千眨了眨眼睛,一挺身坐了起來。

  抬手捂著後腦勺,他開始感覺身體疼痛虛弱,彷彿大病初癒一般。摘下胸前衣襟上的一縷灰塵,他發現自己身上氣味古怪,又鹹又腥。  

  「媽的。」他嘀嘀咕咕的罵道:「好臭啊,莫非我下午是被一條帶魚附體了?」  

  無心略一猶豫,沒有說出怪嬰曾在他身上爬了好幾個來回。  

  白大千擰了一把熱毛巾給自己擦了擦身,然後自作主張的溜進了史高飛的臥室。在床墊上靠邊躺了,他把無心一直擠到了史高飛的懷裡。史高飛朦朦朧朧的抬起手,劈頭蓋臉的摸了無心一把,摸完之後確定了這的確是自己的兒子,便閉了眼睛又睡了。

  如此過了一夜,翌日清晨,史丹鳳起了床,照例是下樓去買早餐。白大千額外向她提供了住處,她額外付出一點勞動,也屬正常,況且在史高飛身邊,她向來是偷不到懶的。  

  從寫字樓到早餐攤子,一段路讓她走得浮想聯翩——做了一夜的夢,夢裡無心光著屁股在客廳裡跑來跑去,下身那條命根子甩過來又甩過去,甩得她眼花繚亂。忽然對方的臉孔變了模樣,從無心變成了前些天光臨過的丁丁先生。

  史丹鳳拎著一口袋油餅,在寒風之中走得面紅耳赤。真沒想到自己會一下子夢到兩個光屁股男人,可惜兩個腦袋配了一個身體。她想丁丁實在是長得帥,和自己年紀也差不多,不知道結婚了沒有,當然,他結不結婚都和自己沒關係,自己也只是想想而已。  

  及至上樓進了門,她眼裡有了無心,思緒隨之換了內容:「有意思,真和人是一模一樣。不知道他懂不懂得戀愛,也不知道將來會不會有女孩子肯接受他。」

  思及至此,她忽然生出了一股醋意:「我弟弟把他刨出來的,我弟弟把他養到這麼大,憑什麼最後要把他給別人?誰要也不給!」

  然後她橫了無心一眼,想他身上的一絲一縷都是自己親手買的,心中便有了幾分霸王般的得意。彷彿為了彰顯主權一般,她故意把正在吃油餅的無心叫到自己面前,抬手給他理了理身上衣服,又想沒話找話的訓他兩句,表明自己是說一不二的老大姐。哪知未等她開口,無心忽然微微俯身,很認真的和她貼了貼臉。

  史丹鳳登時被他雛鳥一般的舉動打動了,一顆心融化成水,軟得提不起放不下。真說不清無心是男孩還是男人,似乎男孩的成分佔了上風,而且還是個小男孩,無依又無靠,乖得不得了。

  史丹鳳摸了摸無心的腦袋,嘴裡無話可說,心裡卻是恨不能咬他一口,像新媽媽咬嬰兒的小手小腳一樣,輕輕的咬一口,讓他疼一下,笑一下。

  無心察覺到了史丹鳳的愛意,心中立刻得寸進尺的有了想法。  

  白大千的身心受了重創,一整天都是怏怏的沒精神,然而讓他獨自留在臥室休養,他又死活不肯,非要投身於人海中才有安全感。寫字樓裡是沒有人海的,所以他裹著一件舊羽絨服,垂頭喪氣的還是坐進了辦公室內。   

  在辦公室內坐了不久,前台的電話座機響了。史丹鳳接了電話一聽,對方竟然是丁丁先生。把電話轉到辦公室內,白大千抄起手邊的電話話筒,無精打采的「喂」了一聲。

  丁丁的態度堪稱有禮,恢復了起初的翩翩風度:「白大師,我想,我們還是有必要再談一談上次的交易。」  

  白大千的精神瞬間緊張了,肉體卻是依舊鬆懈:「哦……」  

  丁丁很好聽的笑了:「昨天我們小小的試探了白大師一次,起初見白大師完全不設防,還以為您是浪得虛名。沒想到一夜過後您安然無恙,才知道您是真有本事,竟然已經馴服了罐子裡的小東西。白大師,坦白的講一句,我們很佩服您。」

  白大千感覺自己氣息微弱,彷彿隨時都要眩暈:「嚶……」

  丁丁又道:「對於白大師您,我想再談交易就不恭敬了。我們不談交易,改談合作如何?畢竟那個東西凝結了我們的心血,如果任由它逃了,終歸是一筆大損失。實不相瞞,我們本來是想把它帶走的,但是既然一時半會不能成行,那麼我索性對白大師實話實說。這個東西,製出來就是為了用的,我們既然忙著要它,自然也是有急用。如果白大師這回肯配合我們的行動,我們不但願意付您一筆酬金,而且還可以把它留在您的身邊,只要在我們需要用它的時候,您能出手相助便可以了。」

  白大千滿頭滿臉的出冷汗:「嗯……怎麼相助?」  

  丁丁答道:「這個……恐怕要勞您的大駕,和我們一起出趟遠門。」  

  白大千有氣無力的答道:「我不要錢,也不出門。那個東西你愛抓就來抓,抓走最好。再見。」

  把電話一掛,白大千趴在了桌子上,哼哼的呻吟:「丹鳳,你打電話給帝豪皇宮食府,定個晚上的包間。我現在虛得很,一點力氣都沒有,得吃頓大餐補充一下體力才行。」

  史丹鳳繞過屏風,好奇的看了看他,見他真是面無人色,便給他沏了杯熱茶。白大千常年窮困潦倒,許久沒有得到過女性的關懷。如今小口呷著熱茶,他賴唧唧的說道:「丹鳳呀,來,坐到我身邊,反正外面也沒事情,我們正好談談心。你來公司也有一個多月了,生活工作都習慣嗎?畢竟是一個女人離家在外,身邊除了弟弟之外也沒有別的親人,會不會偶爾感覺空虛寂寞冷?」

  史丹鳳沒有坐,站著答道:「習慣,挺好的,也不冷。白大師你先養一養神,我去給飯店打電話定包間。」  

  然後她繞過屏風,急急的溜走了。一邊溜一邊想我弟弟也是公司的老闆,難道你還真想拿我當女秘書消遣?

  一個電話打完,史高飛和無心從外面進來了。樓中保安隊長養的大狼狗夜裡死於非命,乍一看沒有傷,仔細一找才從狗脖子上找到了小小的傷口。去圍觀的人不少,踩著滿地狗血欣賞保安隊長嚎啕。大狼狗直直的伸著四條腿,據說是一身的血全淌光了。觀眾們一邊看,一邊稱讚白大師的護身符真靈。因為戴了護身符的保安隊長安然無恙,沒戴護身符的隊長之狗則是死了。

  一個下午的工夫,白大千又賣出了無數護身符。四人晚上出門肥吃海喝了一頓,夜裡醉醺醺的回了家。白大千依然不肯獨處,非要擠到史高飛的床墊上睡覺。史高飛有子萬事足,並不管他。只是史高飛和白大千雖然睡得酣然,但無心被他們夾在中間,別說翻身,甚至連動都都不得。身上壓著史高飛的胳膊腿兒,面孔貼著白大千的後背,他在此起彼伏的鼾聲之中睜大眼睛,無論如何睡不著。腦筋一個圈接一個圈的轉著,末了他忽然起了賊心,小心翼翼的起身下床,推門進了客廳。

  輕輕的敲響了史丹鳳的房門,他壓低聲音喚道:「姐,是我,無心。」

  史丹鳳的房內亮著燈,一陣輕微響動過後,房門開了,史丹鳳穿著睡衣伸出腦袋:「幹什麼?」  

  無心還是一身短打扮,抱著肩膀小聲說道:「姐,白叔叔和爸睡一張床了,沒給我留地方。你帶我睡吧,好不好?」  

  史丹鳳一聽,立時紅了臉:「你怎麼不上白大師屋裡睡?」

  無心凍得皮膚蠟白,彷彿快要打哆嗦:「他屋裡不乾淨。」

  史丹鳳剛要說出一個「不」字,哪知無心動作極快,竟然在自己開口之前搖頭擺尾的向內一鑽,直接鑽進了房內。蹦蹦跳跳的跑到床邊跪坐下去,他很自來熟的掀開被子躺下了。  

  史丹鳳回頭看著他,雖然知道他不算個人,可還是感覺不大對勁。遲遲疑疑的把門關了,她轉念又想:「反正我是單身,沒人管得著我,我怕什麼?」  

  走回床墊邊蹲下身,她也上了床。倚著一個豎起來的大枕頭靠牆坐了,她拿起方才翻到一半的雜誌繼續讀。眼睛盯著書頁,神經末梢卻是伸展向了四面八方。兩條腿直直的靠邊放了,她生怕自己會不慎碰到無心。一直沒想過給無心買睡衣,以至於無心現在光溜溜的,夜裡離了被窩就要害冷。  

  心不在焉的翻了一頁,她又意識到了新的一點:其實她很少單獨的和無心共處一室,幾乎少到了沒有。試試探探的扭了頭,她發現無心側身對著自己,腦袋已經快要拱到自己的腰間。  

  「你好好睡。」她拍了無心的頭:「別往我這邊擠。」  

  無心仰了臉看她:「姐,你怎麼不睡?」

  話音落下,他在被窩裡換了個姿勢,動作之際,小腿蹭過了史丹鳳的腳趾頭。史丹鳳一驚,差一點就要抬腿躲閃,然而強忍著沒有躲,因為自己心裡明白,那不值一躲。  

  她的心還沒跳勻,無心又出了聲:「姐,別看了,睡覺吧。」  

  史丹鳳放下了雜誌,目光沉重而遲鈍的又掃了他一眼,掃得結結實實,把無心的小白臉子和大黑眼睛全印在了眼裡心裡。再掃一眼,鼻樑和嘴唇也記住了,直鼻樑,紅嘴唇,皮膚嫩得陰森森,是個好看的傢伙。  

  史丹鳳收起雜誌,關了電燈,擺好枕頭往被窩裡一沉:「睡覺。」

  然後她大著膽子推了無心一把:「往那邊去,咱倆一人一個枕頭,誰也不許擠誰。」  

  無心果然乖乖的躺到「那邊」去了,可是過了不過片刻,他磨磨蹭蹭的翻了身,又湊回到了史丹鳳身邊。  

  史丹鳳感覺到了他的目光,於是微微側身去看他。窗外正好鄰著路燈,史丹鳳藉著燈光,能夠隱約看清無心的臉。無心很專注的凝視著她,一雙眼睛睜得奇大。看了良久,他緩緩垂下眼皮,同時從被窩裡抬起了一隻手。手是雪白的,乾乾淨淨,在空中停頓了一瞬,隨即深思熟慮似的慢慢下落,一直落到了史丹鳳的胸脯上。手掌貼著一層睡衣,無心又抬了眼睛望向史丹鳳,目光非常懵懂,非常無辜,同時又是非常的歡喜。

  垂眼再次看了自己的手,無心的手指輕輕合攏了一下,額頭也向前觸碰到了史丹鳳的面頰。腦袋微微搖晃著,他用最小的力氣去頂去蹭:「姐……」

  史丹鳳在度過了最初的驚愕之後,胸腔裡燃起了一團火。低頭望著自己胸前的手,她下意識的來了一句:「幹什麼?我又不是你媽。」

  無心欠了身,把臉貼上了史丹鳳的胸脯。胸脯波濤起伏,柔軟芬芳,讓他聯想起了一切溫暖香甜的所在。貼了一下,隨即抬頭,他依舊是大睜了眼睛望著史丹鳳,彷彿兩個人中,受驚的是他。  

  於是史丹鳳又問了一句:「知道什麼是媽媽嗎?」  

  無心搖了頭。

  他把史丹鳳搖得立刻不忍心了。短暫的對視過後,史丹鳳把他拉扯了上來:「好好睡,別亂動。」

  無心貼著史丹鳳躺好了,一隻手依然抓在對方胸前。史丹鳳猶猶豫豫的扯開了他的手,然而扯開之後她剛一鬆手,那隻手就又回來了。

  拉鋸戰似的攆了又來,來了再攆,最後史丹鳳抓起無心的手,當真是在那手掌上不輕不重的咬了一口。

  這一口疼得無心出了聲。及至她鬆了口,那隻手鬼鬼祟祟的,又奔著目標去了。

  史丹鳳不攆了,無心遂了心願,也不動了。  

  翌日清晨,史丹鳳照例早早醒了。睜眼向旁一看,她發現無心摟著自己的腰,還在大睡。  

  屏聲靜氣的掙開了對方的束縛,史丹鳳回想昨夜情形,感覺還是不對勁——不該收留無心的,不管他本質上是個什麼,至少看起來是個男人。然而坐起身低頭又看了看無心,她含羞帶愧之餘,又藏了一點小小的竊喜。還是那句老話:不管他本質上是個什麼,至少看起來是個男人。自己老大不小的,無論如何,喜歡男人總不能算錯。  

  她輕手輕腳的抱著衣服去了衛生間,關了房門悉數穿好。洗漱過後下了樓,她照例是去買早餐。等到她帶著肉餡餅回來了,正趕上史高飛在臥室裡發出了一聲怒吼:「啊!好噁心哪!!」

  隨即房門「咣」的一聲開了,史高飛光著膀子穿著褲衩,跌跌撞撞的跑出了臥室:「寶寶!寶寶!」  

  史丹鳳的房門也開了,無心揉著眼睛走進客廳:「爸,怎麼了?」

  史高飛先是一把抱住了他,緊接著轉身指向了站在門口的白大千:「我、我、我以為他是你,居然摟著他睡了一夜!早上我還親了他的鼻尖!」  

  白大千的金絲眼鏡歪掛在耳朵上,用手背把高鼻子擦了個東扭西歪:「我不嫌你就不錯了,你還敢嫌我!你說,我怎麼噁心了?」

  史高飛氣得問道:「你為什麼冒充我兒子,還到我的房裡睡覺?」  

  不等白大千回答,他轉身又問無心:「寶寶,你夜裡到哪裡去了?是不是白大千把你趕走了?」

  無心張了張嘴:「我……你們兩個都擠我,所以我就到姐姐房裡睡了。」  

  此言一出,白大千立刻瞠目結舌。而史高飛怒不可遏的抬手指點著白大千:「姓白的,你憑什麼把我兒子擠到我姐房裡睡?你自己怎麼不去呢?」

  白大千聽了他的奇思妙語,越發張大了嘴。而史高飛還要叫罵,冷不防史丹鳳捲起一本舊雜誌,「唰」的抽上了他的後脖頸:「放你的瘋屁!」  

  史高飛捂著後脖頸,還和史丹鳳嘴硬:「姐,你怎麼胳膊肘往外拐?你說白大千壞不壞?你不打他你打我?」然後他轉向白大千,堅持把話罵完:「以後不許你再到我房裡睡覺!要睡找我姐去,我姐一個人睡一張床,我們兩個人睡一張床。你放著寬敞地方不去,非得擠我們,真是又愚蠢又討人厭!」  

  史丹鳳對於他是身經百戰了,此刻用雜誌卷指著他的鼻尖,她橫眉怒目的質問:「還說?還說?我給你臉了是不是?信不信我打電話讓爸來抓你回家?」

  史高飛很不忿的閉了嘴,又抬手指了指白大千,是個意猶未盡的樣子。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43
第二百二十四章、相約

  白大千死了一回,自覺長了許多見識。翹著二郎腿坐在辦公室裡,他信口開河,開始講述自己靈魂出竅之時所見的眾鬼。史丹鳳拿著一份娛樂小報,坐在一旁半聽不聽半信不信。無心端著一碗方便麵,不早不晚的給自己加餐。唯有史高飛聽得認真,不時發問,把白大千的講述攪成了一團亂麻。最後白大千急了,對著史高飛怒道:「你還要我說多少遍才能明白?我見的是鬼,不是外星人,和霸天虎更是沒有半分錢的關係!」  

  史高飛聽到這裡,觸動心事,當即轉向無心一拍大腿:「哎呀寶寶,爸爸很久沒有給你買過香芋派了。」  

  無心從方便麵碗裡抬起了頭:「爸,姐中午給我買了栗子餅。」

  史高飛又轉向了史丹鳳:「又是要過期的便宜貨吧?」  

  史丹鳳恨不能活活掐死他:「又不是給你買的,怕有毒你別吃!」  

  白大千冷眼旁觀,很希望史丹鳳能夠大發淫威,把史高飛揍一頓。然而史丹鳳富有理智,不到忍無可忍的時候,絕不會輕易對弟弟動手。把一份小報捲成了卷,史丹鳳無可奈何的去看無心。無心終日大嚼垃圾食品,尤其是把方便面當成美食,不但吃了面,而且還喝湯。要是再有地溝油炸出的油炸肉串佐餐,就更合他的心意了。史丹鳳不知道他是個什麼體質,所以時常暗暗擔心,怕他會被垃圾食品毒死。

  無心哧溜哧溜的吃麵,呼嚕呼嚕的喝湯,導致滿辦公室都是方便麵的氣味。天氣太冷,不宜開窗,白大千隻好走去開了公司大門,又皺著鼻子回頭說道:「無心,別吃了。不是我說,你有點兒影響公司形象。」  

  史高飛攥起了一對大拳頭,在動武之前特地問了一句:「你是說我兒子長得醜嗎?」  

  白大千立刻搖頭:「不是不是,我是說方便麵味兒太大,熏得我坐不住。」

  史高飛聽聞此言,通情達理的鬆了拳頭。  

  白大千拿了一張臉盆大的硬紙板,滿屋裡搧動空氣,想要讓方便麵的氣味快速流出辦公室。史丹鳳打開一本舊雜誌,也張牙舞爪的幫忙。兩人最後移到門口,將武器合力向外一揮。只聽「啪」的一聲輕響,舊雜誌和硬紙板重疊出擊,正好拍到了一位來客的臉上。  

  兩人嚇了一跳,連忙一起放下了手。來客高高大大的站在門口,臉上笑容不變,卻是丁丁先生。  

  幾日不見,丁丁剪短了頭髮,穿著帶有裘皮衣領的短大衣,胸前掛著一排牛角扣,不但相貌英俊依舊,而且還比先前增添了幾分青春氣息。史丹鳳見了他,不禁心中暗讚:「太帥了。」

  白大千也承認丁丁的帥,問題是對他來講帥不值錢,他看自己也十分帥。帶著一點敵意堵在門口,他開口打了個招呼:「丁先生。」

  丁丁滿面春風的向房內一伸手:「白大師,我可以進去和你談嗎?」  

  白大千猶猶豫豫的側身讓出了通道。而史丹鳳先人一步的繞過屏風,沒收了無心的方便麵。史高飛起身踮腳,目光越過屏風往外看:「喲,鴨子又來了!」

  趁著丁丁不留意,史丹鳳把史高飛和無心全帶到了外間前台,又低聲呵斥弟弟閉嘴。丁丁對著無心點頭一笑,然後隨著白大千進了後方辦公室。史高飛佔據了前台的椅子,興致勃勃的對史丹鳳說道:「鴨子今天還扮嫩呢,是不是他覺得自己有點兒老,怕白大千不要他?」

  史丹鳳聽了個莫名其妙:「你說什麼呢?」  

  史高飛理直氣壯的告訴他:「白大千說了,鴨子和人好,都是為了錢。你看他來了又來,肯定是知道白大千發財了。」

  史丹鳳抽出一張面巾紙,給無心擦了擦嘴上的油,然後說道:「無心,你帶著他出去逛逛。再由著他胡說八道的話,客戶能被他得罪光了。」  

  無心很聽話的起了身,帶著史高飛出門下樓。在路邊攤裡吃了幾串烤魷魚之後,他們回了公司,發現丁丁還在和白大千扯皮。丁丁翻來覆去的勸白大師和自己合作,白大師口乾舌燥的拚命推脫。小小的寫字間裡,丁丁富有磁性的低沉聲音迴蕩不已,充分顯示出了他的男性魅力,聽得史丹鳳如痴如醉,可惜內容略顯空洞乏味,因為白大千始終是不動搖。

  無心聽出了白大千沒有還手之力,於是脫了外面的厚衣服,逕自走進了裡間的寫字間:「丁先生,你們沒有誠意。」

  丁丁一看又是他來了,登時有些頭痛:「我們沒有誠意?何以見得?」  

  無心站到了白大千身邊:「我和我師父已經全在你面前了。可是你們呢?你們的人躲在幕後,只派了你一位說客露面。你說你們有誠意,我們會相信嗎?」

  丁丁一聽他說話就要生氣:「怎麼?在你們眼中,我只是一位說客?」

  白大千遲疑著沒有回應,無心則很痛快的點了點頭:「對,在我們的眼中,你只是一位說客,和我師父討價還價,你不夠資格。」

  丁丁一躍而起,一臉要吃人的怒容:「我也是有身份的,我——我阿爸——你們真是看低了我!」  

  無心把手插到褲兜裡,向他一探身,笑微微的又問:「你是哪裡的人呀?」

  丁丁的下巴在裘皮領子的包圍之中向前一抬:「哼!我是哪裡的人不關你事!」隨即他低頭望向了白大千:「白大師,恕我直言,你的徒弟很討人厭,你應該儘早把他逐出師門!」

  白大千扶了扶金絲眼鏡:「我感覺他還可以,也不是特別討厭。」  

  丁丁對著白大千說得嗓子都啞了,結果不但徒勞無功,還被白大千的徒弟狗眼看人低、侮辱了一通。抬手系好領口的圓盤大紐扣,他用裘皮領子保護住自己的脖子,緊接著憤然轉身,炮彈似的直接轟向了玻璃門,一邊走一邊又道:「敬酒不吃吃罰酒,好,你們等我阿爸親自出面吧!」

  白大千最近賣護身符也挺掙錢,又被鬼魂和怪嬰嚇破了膽子,所以對丁丁提出的合作毫無興趣。史丹鳳坐在前台,則是偷偷的去問史高飛:「無心到底是和誰學的說話?我看他說話說得比你好。」  

  史高飛答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其實我也很厲害的,只是一直生活在地球人的家庭裡,被你們拖累了。」

  史丹鳳轉向前方,心想自己得把這麼個弟弟照顧到死,真是上輩子做大孽了。

  白大千穿衣戴帽,拿著一副皮手套出了門,要趁著天早進城去看望佳琪。他這個女兒倒是放在哪裡都不會招災惹禍,然而畢竟是腦筋太慢,讓他永遠不能徹底放心。  

  傍晚時分,他披著一身的雪花回來了。將一隻十字繡錢包扔給史高飛,他不大高興的說道:「喏,佳琪給你繡的。」

  錢包上面繡著幾片綠葉和兩隻花狗。史高飛看了看,也不道句辛苦,直接將一沓子髒兮兮的零錢塞進了錢包。白大千看在眼中,氣得要死,恨不能把錢包再要回來。  

  與此同時,無心正在廚房裡給史丹鳳幫工。史丹鳳買了一些又醜又小的黃瓜,想要切成絲做涼拌菜。無心站在一旁,礙手礙腳的幫她拿東遞西。史丹鳳切著切著忽然停了菜刀,挑出一片黃瓜喂給了無心。  

  無心吃了黃瓜,然後張嘴還要。史丹鳳切了一小塊黃瓜頭塞進他的嘴裡:「不給了,再給你就不夠做菜的了。」 }

  及至把涼拌菜做好了,史丹鳳走到電飯鍋前打開了鍋蓋。在驟然騰起的熱蒸汽中,她正要回身去拿飯碗,不料把身一轉,她正和無心打了個照面。

  「姐……」廚房關著門,電燈被蒸汽熏得朦朧了,無心也像是站在了雲裡霧裡。很忸怩的望了史丹鳳一眼,他垂下眼簾小聲說道:「摸一下。」

  然後不等史丹鳳有所反應,他抬起一隻手,當真在對方的胸脯上輕輕摸了一下。摸完之後他抿嘴笑了,一邊笑還一邊點點頭,是個心滿意足的模樣。  

  史丹鳳不知道自己應該作何表示,想了一想,也沒想出答案,於是只低聲說道:「當著別人的面,不許和我鬧。」

  隨即她自顧自的去拿飯碗,在盛飯的時候又後了悔,感覺自己話裡有破綻——當著別人的面不許鬧,難道背了別人就可以了?  

  史丹鳳心裡有些亂,本來想再炒個雞蛋的,一亂,也就沒炒,只打開了一個魚罐頭充數。馬馬虎虎的將一頓晚飯打發過去了,她在史高飛的臥室裡看了一會兒電視,然後就想回房休息。臨走之前她下意識的瞟了無心一眼,結果發現無心正在直盯盯的看著自己。

  她沒言語,穿了拖鞋往外走。穿過客廳進了臥室,她沒鎖門,獨自坐在了床墊上。昨天帶著無心睡了一夜,雖然純粹只是睡,但也像是有種隱秘的快樂在其中。想起無心的溫度,氣味,眼神、身體;史丹鳳出了神,同時感覺心中空落落的,滿懷的愛意無處發散,簡直快要過保質期了。  

  正當此時,房門一開,無心悄悄的伸進了頭:「姐。」

  史丹鳳冷不防的見了他,情緒居然堪稱驚喜:「你來幹什麼?」  

  無心輕輕巧巧的溜入房內,還是一身褲衩汗衫的短打扮。轉身把房門鎖好了,他歡天喜地的跳上床墊,一頭滾到了史丹鳳的懷裡。枕著史丹鳳的大腿仰臥了,他掀起對方的睡衣下襬,用一隻眼睛從下往上看。史丹鳳沒先到他如此膽大手快,剛要出言阻攔,然而無心猛一抬頭,一個腦袋已經鑽進了睡衣裡面。史丹鳳「噝」的吸了一口冷氣,雙手托著無心的肩膀後背,本來運了一股子向外的力氣,如今力氣引而不發,潺潺的化於無形了。  

  最後她強定心神,硬是把無心推離了自己。無心沒有遠離,依然枕著她的腿,嘴唇濕漉漉的泛著殷紅顏色。

  史丹鳳把雙臂環在了胸前,面紅耳赤的說道:「好了,不許鬧了。真把我當你媽了?」

  無心起了身,張開雙腿跪坐在了史丹鳳的大腿上。史丹鳳看他撒嬌撒來了勁,正要攆他,哪知他伸了手臂向前一撲,正把她抱了個滿懷。柔軟的嘴唇湊到史丹鳳耳邊,她聽到他輕聲說:「我喜歡姐。」  

  史丹鳳雙臂似抬非抬,不知道自己對待無心是該推還是該抱。一隻手漫無目的的下落了,落的地方非常不合適——無心身上的劣質褲衩已經鬆鬆垮垮的沒了形狀,方才在他的動作中越發變了形,竟然盡數偏向一側,讓他露出了半個屁股。史丹鳳托著他的屁股蛋怔了半天,半天過後猛一抬手,感覺自己的心都要跳出喉嚨口了。  

  然而無心卻又老實規矩了,單是緊緊的抱著她,也不動,也不松。  

  等到電視劇演完了,無心自動的回了臥室。白大千抱著個枕頭,站在門口探頭縮腦。史高飛一邊鋪床,一邊很警惕的瞄著他,無論如何不許他進門。

  無心側身躺在床墊正中央,閉著眼睛浮想聯翩。想著想著,他美滋滋的縮成了一團。史高飛蹲在床尾,忽然抬頭看了他一眼,隨即展開棉被,向上蓋住了他。

  白大千在床墊旁強行打了個地鋪,對付著過了一夜。翌日清晨無心睡了懶覺,起床之後他坐在床墊邊穿襪子,耳邊聽到史高飛在客廳裡對史丹鳳嗡嗡的說話:「姐,以後不許你給寶寶買衣服了。你看你給他買的破褲衩,越洗越大,比面口袋還松。昨夜他在床上一躺,我抬頭一瞧,發現他連屁眼都露出來了。」  

  話音落下,史丹鳳沒回應,倒是響起了白大千的笑聲。

  無心登時抱著腦袋往床上一滾,感覺自己無顏走出臥室見人了。正是無可奈何之時,客廳裡忽然又起了異常的陌生聲音:「白大師,白大師……」

  無心先以為客廳裡來了客人,可是轉念一想,又感覺不對勁。穿上衣褲起了身,他打開房門向外探身,結果在吃早餐的三人身邊,發現了一隻女鬼。  

  此女鬼生得高顴骨大腮幫,一張臉堪稱骨骼清奇。雖然不知道她當初是因何而死,但是死相挺乾淨。無心觀望之時,她懸浮在白大千面前,一邊呼喚一邊手舞足蹈。可白大千捧著一套煎餅果子大嚼,除了感覺有些寒冷之外,並無其它不適。女鬼顯出了無計可施的沮喪相,突然意識到了無心的目光,她當即扭頭望向了無心。  

  無心沒言語,只向她遞了個眼神,然後輕輕的關了房門。果然,女鬼在幾秒鐘之內出現在了他的面前:「你是誰?難道你也能看得到我?」

  無心小聲反問:「你又是誰?為什麼大白天的騷擾我師父?」  

  女鬼揚起骨感大臉,眼中流露出了崇拜的神色:「我的主人讓我來給白大師送信,可是我沒想到白大師的修為如此之高,定力如此之深,居然對我聽而不聞,視而不見。我從凌晨他去廁所撒尿時開始尾隨他,忙到現在也有好幾個小時了,可他我行我素,硬是不肯鳥我。」說到此處,女鬼一挑大拇指:「真是大師風範,真男人!」  

  無心張了嘴,眨巴眨巴眼睛又問:「我看你也是有些法力的老鬼了,你沒試過在他面前現形嗎?」  

  女鬼不屑一顧的一撇嘴:「人家是大師,一雙陰陽眼,兩手乾坤術,還能看不到我嗎?我何必還要多此一舉的現形?」

  無心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女鬼的智商絕不比佳琪高:「你怎麼認定他是大師的?」  

  女鬼答道:「主人說的。」

  無心指了指自己的胸膛:「我是白大師的大弟子,有什麼事情你先對我說。如果師父今天心情好的話,我再把你的話轉達給他老人家。說吧,你主人是誰?找我師父有什麼事?」  

  女鬼頗為喜悅的點頭同意:「好,好,其實我主人找白大師也沒什麼大事,只是久仰他法術高明,想和他會一會面。其實我家少爺已經和白大師見過好幾次了,但總是談不攏。白大師太超脫了,淡泊名利,連錢都不往眼裡放。搞得少爺拿他沒辦法,主人只好親自出山了。」  

  無心對著女鬼笑了:「行,我記住了。如果見面的話,時間地點誰來定?」  

  女鬼想了一想,隨即答道:「誰定都行。」

  無心揮了揮手:「你們定吧,定好了來告訴我。記住,找我就好了,別惹我師父。我師父一生氣,把你打成魂飛魄散就不好了。」

  女鬼很贊同:「對,那的確是不大好。」  

  女鬼清晨離去,下午又回來了,和無心約定了時間地點。  

  白大千聽說無心代替自己做了主,要去赴怪嬰主人的鴻門宴,當場嚇得癱在沙發椅上不能起立。史高飛在秋天里長了幾斤肉,如今身大力不虧,索性把他背出了寫字樓。寫字樓前的大街上從早到晚總停著一排黑出租車,上車前要先講明價錢。白大千落了地,不情不願的先講價後上車,帶著兩名偽徒弟直奔市區。  

  出租車開到半路,司機一踩剎車靠邊停了:「你們到地方了。」  

  白大千奇道:「到地方了?不對呀,還有一半的路沒有走呢!」  

  司機搖下車窗,點了一根香菸:「你給的錢只能開到半路,要不然不夠油錢。」  

  白大千著了急:「事先都說好了的,你怎麼——」

  司機悠然的吐了個煙圈:「事先你說要進市區,現在已經進市區了,我不往前走也不算錯吧?」  

  白大千正要爭辯市區邊緣不算市區,然而未等他開口,眼前驟然一花。耳中聽得「咚」的一聲,卻是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史高飛不耐煩了,一記直拳正中司機的下顎。隨即抓住司機的頭髮,史高飛將對方的腦袋接二連三的撞向車窗窗框:「王八蛋!你是活不起了還是怎麼的?居然抽這麼次的煙來熏我!」  

  白大千和無心一擁而上,七手八腳的去攔史高飛。

  半個小時後,一輛無牌黑出租車緩緩停到了市中心商業區一隅。車門開處,史高飛趾高氣揚的下了車,而駕駛座上的司機一頭亂發,抽抽搭搭的含淚扶著方向盤。白大千從後方探過腦袋,柔聲問道:「要不然,我還是給你多加五塊錢吧?」

  司機看了車外的史高飛一眼,隨即恐慌的搖了頭:「不,我不要。」  

  白大千和無心也下了車。其中白大千最認路,而且身已至此,別無選擇,只能硬著頭皮安心赴宴。領著史高飛和無心向前轉了一個彎,在一座黑色的店面門前,他們停住了腳步。  

  店門口的空地上立著一座雕塑,是只又像馬又像驢的卡通動物,穿著西裝做侍者狀。三個人一起抬了頭,只見店面招牌上亮著六個大字:我愛騾主題餐廳。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43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丁阿爸   

  我愛騾主題餐廳共有二層樓,樓中裝潢得有趣,處處都帶有一點卡通風格,連門童的服裝造型都和門前的騾子塑像一致。白大千帶著史高飛和無心進了餐廳,由迎賓小姐引領著上了二樓。迎賓小姐擁有魔鬼身材,打扮成了兔八哥的模樣,可惜是只窮困潦倒的兔八哥,因為腦袋上的兔子耳朵耷拉了一隻,翹屁股上的短尾巴也脫了線,隨著她的步子一甩一甩。   

  在二樓一間名為「蘑菇村莊」的包房門前,迎賓小姐停住了腳步。白大千見包房半掩著門,便試探著伸手輕輕一推。房門順著力道開了,白大千身後的史高飛和無心一起伸了脖子向內張望,結果只見房內站著一高一矮兩個人,正在動作一致的搓手呵氣,看樣子也是剛剛到達,甚至連身上的厚重外衣都還沒脫。忽見白大千等人來了,高個子的丁丁登時抬手扶住了身邊矮個子小老頭的肩膀,不由分說的把人往前一推:「喏,白大師,我阿爸來了,我不配和你談,我阿爸總能入你的眼吧?」   

  白大千猝不及防的和丁丁的阿爸打了照面,上下略一端詳,他發現對方其實並不算矮,堪稱中等身量,只是受了丁丁的襯托,才顯得小了一號。看他一腦袋濃密的花白頭髮,應該得有個五六十歲了,可是頭髮雖然滄桑,一張臉卻挺年輕,是個慈眉善目的娃娃臉老頭。抬手一扶滑到鼻尖上的半框眼鏡,小老頭的眼珠從左至右轉了一圈,隨即瞄準無心,「嗤」的一笑。   

  無心打了個冷戰,感覺對方有一點眼熟,可要說是誰,卻又死活想不起。畏懼似的往史高飛身邊躲了躲,他當兒子當得正幸福,真怕來個知情人戳穿了他的身份。   

  而在此時,丁丁爸爸已經笑呵呵的對著白大千伸出了手:「久仰白大師的大名了。免貴姓丁,丁思漢。」

  白大千立刻滿面春風的和他握了手:「丁老先生,你好你好。大師二字我怎麼敢當,叫我的名字就好。」   

  丁思漢和白大千四手交握,上下搖動:「稱你一聲老弟不介意吧?」   

  白大千配合著他的動作:「不介意不介意,叫老弟正合適。聽丁老兄你的口音,也是北方人?」   

  丁思漢嘻嘻哈哈:「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說的就是我了。」然後他歪著腦袋,目光越過了白大千的肩膀:「後面兩個小夥子是白老弟的高徒嗎?」   

  白大千鬆了手,側身讓史高飛和無心也亮了相。要說體面,史高飛的形象最好,走T台都夠資格了,只可惜狀態太不穩定,未等白大千開口,他已經自顧自的走到一旁,看起了牆壁上的卡通畫。無心孤零零的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飛快的又瞄了丁思漢一眼,他怎麼看怎麼感覺對方似曾相識。正是心中打鼓之際,白大千已經將他介紹完畢。

  勉強對著丁思漢笑了一下,他無話可說。然而丁思漢卻是開了口:「好,真年輕。」  

  此言一出,無心的腦子里拉了警鈴。盯著丁思漢的眼睛怔了一瞬,他忽然認出了對方。   

  「你……」他顫悠悠的打了結巴:「你……你好。」  

  丁思漢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抬手一指無心的鼻尖:「小夥子,我不認識你,你認識我嗎?」   

  無心刺蝟似的豎起了一腦袋短毛,脊背直冒涼氣:「不認識,完全不認識。」

  丁思漢又搓了搓手,隨即上前捧住無心的臉用力一擠:「年輕貌美啊,不錯不錯。」   

  未等無心反抗,包房內部忽然響起一聲驚叫。丁思漢回頭一瞧,只見史高飛不知何時轉到了丁丁身後,一手掐著丁丁的脖子,另一手捏住了丁丁的面頰。雙方遙遙的對視一眼,史高飛怒道:「老傢伙,再不放開我的兒子,我就捏死你的鴨子!」

  丁思漢嚇了一跳,立刻鬆了手。而丁丁被史高飛捏得嘴唇突出,有口難言。史高飛伸頭看了看他的側影,緊接著抬頭對白大千和無心笑道:「哈哈哈,你們看,他真的很像鴨子耶!」   

  白大千訕訕的轉向丁思漢,同時抬起手指點了點太陽穴。丁思漢登時瞭然,瞭然之餘又很驚訝,不知道白大千作為一名新興的大師,為何會收這麼一位腦筋短路的徒弟。  

  白大千派無心出馬解救了丁丁,包房之內暫時恢復了和平。外面天寒地凍,眾人一起寬衣落座。丁思漢雖然上了一點年紀,然而並未發福。指揮丁丁把自己的棉外套掛到衣帽架上,他露出了裡面的雪白襯衫和天藍背心,絨線背心的領口鑲著一道花格子邊,胸前還織出了一張金黃色的笑臉圖案。和白大千推讓了一番過後,他理所當然的坐到了首席。抬手摸了摸自己花白的短頭髮,他得意洋洋的環顧四周,神情與形象都很像一名老男童。   

  丁丁本來就不甚高興,在被史高飛捏痛了臉之後,越發的鬱鬱寡歡。在等待上菜的間隙裡,丁思漢用一側胳膊肘撐上桌面,托著面頰含笑發問:「你們兩個,誰是誰的兒子?」  

  無心怕史高飛胡說八道,只得主動答道:「我是兒子,他是爸爸。」   

  此言一出,白大千羞愧的低下了頭,心想對方一定以為自己兩個徒弟全是瘋的。   

  丁思漢點了點頭:「有趣,雖然我還是沒聽懂。」

  白大千一伸脖子,用自己堂皇的大白臉阻擋了丁思漢的目光:「丁老兄,晚輩的事情姑且不要管它,我們既然有緣相見了,不如好好的談一談正事。」  

  丁思漢剛要回答,包房房門一開,卻是到了上菜時間。史高飛當即抓起無心的一隻手,將一副筷子塞進了他的手中,口中興高采烈的歡呼道:「寶寶,吃飯了!」   

  白大千和丁丁一起嘆了口氣,無心則是將要臉紅,喃喃的想要抽回手:「我不餓。」  

  史高飛知道自己的兒子一貫嘴饞,所以根本不信:「不餓?不愛吃嗎?要不然爸爸帶你去買香芋派?」  

  無心湊到史高飛耳邊,壓低聲音急道:「爸!你不要當著外人叫我寶寶。」   

  史高飛恍然大悟,深深的一點頭:「哦,爸爸忘了!」   

  史高飛由著性子連吃帶說,無心想要傾聽白大千和丁思漢的談話內容,然而雖是近在咫尺,可因史高飛吵個不停,以至於他竟是一句也沒聽清楚。後來史高飛終於暫時安靜了,無心在他專心致志剝蝦殼之際,只聽白大千笑道:「原來丁老兄還是在江口市長住過幾年的。」  

  丁思漢點了一根雪茄,回答之前先深吸了一口:「當初來的還是太倉促了,以為可以在生意上發點小財,掙一點養老錢,沒想到我不是經商的料,對於本地的情況也瞭解不深。加之身體不好,總要回家養病,所以才半途而廢,沒能把度假村經營到底。」   

  白大千做出同情神色:「丁老兄有什麼病?」   

  丁思漢坦然的答道:「小病,精神分裂症。」

  白大千的心一哆嗦,暗想難道我今年命犯精神病?身邊的兩位已經是不正常了,來了個對頭更是凶險,居然還會分裂。溫柔如水的笑了一笑,他問丁思漢:「現在已經痊癒了嗎?」   

  丁思漢咬著雪茄,先是抬手摁了摁胸膛,隨即笑道:「沒事,有事的話,我也不能坐在這裡同你講話。」   

  白大千很勉強的繼續微笑:「好,老兄吉人自有天相。」   

  然後他招架不住似的看了無心一眼,無心隨即看了丁思漢一眼。丁思漢接收到了他無線電似的目光,當即一手夾著雪茄,一手拿著餐巾,微微的一點頭。   

  因為史高飛剝蝦殼剝得入了神,所以無心得了機會,以去洗手間為名暫時離席。他一走,丁思漢把雪茄交給丁丁,緊跟著也出門包房。兩人在外面大廳裡會了面。廳角一株巨大的鳳尾竹下襬著沙發圓桌,正好能供他們相對著坐下。週遭沒了聽眾,無心立刻開了口:「你當年叫什麼來著?丁小貓還是丁小狗?幾十年不見面,我記不清楚了。」

  丁思漢很舒服的向後一仰,又對著無心翹起了二郎腿:「丁小貓,也有人叫我小丁貓,不過我改名了,現在我叫丁思漢。思想的思,好漢的漢。」   

  無心緩緩的眨了一下眼睛:「對,我記起來了,小丁貓。你為什麼要改名字?」   

  丁思漢垂下眼皮,看自己穿著黑色馬丁靴的腳在圓桌下面搖來晃去:「你不覺得那個名字聽起來很可笑嗎?」   

  無心一揚眉毛:「你剛知道?不過丁思漢也馬馬虎虎,好像是說你在想漢子,幸好你是個男人。」   

  丁思漢抬了頭,臉上現出愕然神情:「是嗎?」   

  隨即他揮了揮手:「算了,隨便吧,反正我已經老了,下輩子再換個新名字就是了!」  

  無心對於故人的情緒總是難拿捏,有點高興,也有點害怕:「你的兒子真夠帥的,比你年輕的時候強多了。」

  丁思漢恨不能啐他一口:「他不是我的兒子,他是顧基的兒子!顧基你還記不記得?一個傻大個兒!」

  無心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影影綽綽的想起了顧基這麼個人。原來當初丁思漢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當真是帶著顧基逃離北大荒,跑去緬甸鬧起了革命。可惜事與願違,他們跟著緬共越混越慘,最後實在是沒活路了,只得作鳥獸散。而顧基雖然一貫是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可是在革命最艱苦的時候,他竟然和一位雲南女知青搞出了個私生子。私生子先是由女知青撫養著,後來女知青病死了,私生子只好轉給顧基接手。顧基不會養孩子,不想要;而丁思漢見孩子生得可愛,卻是動了惻隱之心,顧基不要,他要。   

  私生子從此跟著丁思漢姓了丁。而丁思漢脫離緬共自力更生,憑著先天的本事,居然在陰陽一道上發了大財。丁丁十歲回國,一直在昂貴的國際學校裡讀書,越長越大,越大越像他親生父親,是標準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丁思漢在他身上耗費金錢心血無數,可他最終連個野雞大學都沒能讀完。除此之外,他本事不大,脾氣不小,很會對著他的阿爸發飆。丁思漢把他從小幼童養到了三十歲,展望前途,前途漫漫,只要丁思漢不死,恐怕還得把他養到四十歲五十歲。

  「報應啊。」丁思漢把被菸草熏黃了的手指插到一頭花白短髮裡面,緩緩的向後梳去:「當初我拿顧基當奴才,現在輪到他兒子把我當奴才了。」  

  無心聽得很有趣味:「顧基呢?」   

  丁思漢輕描淡寫的答道:「他中了風,偏癱,我把他送到老人院裡去了。」  

  無心不知道老人院是個什麼環境,想了一想,還是想像不出:「老人院……好嗎?」   

  丁思漢一攤雙手:「裡面全是一些沒人要的老傢伙,應該是不怎麼樣。不過我花了足夠的錢,讓他能夠住單人間,吃的好喝的好,也不會受護工的虐待。」

  無心不再問了,改為專心審視丁思漢的面孔。對方眼角的皺紋和鬆弛的皮膚都讓他感覺新鮮。他很久很久沒有陪過一個人從小活到老了,對著面前這個一身嬌嫩顏色的小老頭,他雙手做癢,恨不能去拍拍對方的腦袋。   

  丁思漢用鞋尖輕輕磕打著圓桌桌腿,對無心說道:「你想辦法幫幫我的忙,讓白大千把我的小兒子還給我。不肯還,借給我也行。我在雲南攬到了一筆生意,急著用它。」

  無心盯著他的臉,忽然問道:「精神分裂症真的好了嗎?」   

  丁思漢沒言語,只抬手又用力的按了按胸口,彷彿隨時會有活物破胸而出。望著上方一排極長的鳳尾竹葉子,他沉默了片刻,末了答道:「她很麻煩。我真怕她會傷害我的家人。」   

  然後他望向無心:「我是說丁丁。我沒有正式結過婚,只有丁丁一個兒子。」   

  然後他將雙手十指交叉著放在了大腿上,悠然神往似的去看遠處:「我需要很多很多的錢,沒有錢丁丁會餓死。幸好我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否則做一個永遠都不能退休的老傢伙,真是太可憐了。」   

  無心低頭對著桌面,看桌面倒映出了大廳天花板上的點點燈光:「我也不能退休,習慣就好了。」   

  丁思漢放下了腿,手扶膝蓋向無心探過了身:「無論如何,盡快把我的小兒子給我。我拿到了它,好馬上啟程回雲南。別讓我在你身邊停留太久,我對你沒有惡意,可是她就不一定了。」   

  無心聽到這裡,忽然發現事態嚴重:「說實話,那個東西真不在我們的控制中。它行蹤不定,根本沒法子去找。」  

  丁思漢把雙臂抱在胸前,很懷疑的看著無心:「你知道,我曾經讓鬼魂上過白大千的身。他可在你家的廚房裡見過它!」   

  無心前傾身體,因為極力想要壓低聲音,所以快要把嘴湊到了丁思漢的臉上:「誰知道它那天晚上為什麼會出現?我只知道它不會傷害白大千!它就像——就像——就像已經認了白大千做主人似的!」   

  丁思漢一拍大腿:「這個吃裡扒外的小崽子!」然後他一指無心:「我們好像真是天生的冤家,過去的事情不提了,據我所知,我埋在度假村裡的骨符也是被你們破壞的,你知不知道我當初為了抓住那幾隻鬼,費了多大的心思?」   

  無心毫無誠意的辯解道:「不知道是你埋的嘛!你也是的,既然要走,為什麼不把它們一起帶上?」   

  丁思漢咬了咬牙,臉上有了一點怒容:「我那個時候……狀況不大好,顧不上它們了。」   

  無心和丁思漢在鳳尾竹下密談許久,末了初步達成協議,一前一後的回了包房。

  史高飛給無心剝了一大碗蝦肉。白大千則是在和丁丁閒聊。見他二人回來了,白大千繼續談笑風生,根本不往正題上靠。及至酒足飯飽了,雙方一團和氣的出了餐廳,各自離去。   

  在他們坐上出租車回家之時,史丹鳳正坐在史高飛的臥室裡看電視。電視裡演的是什麼,她全然不知道。手裡抱著無心的枕頭,她正在魂遊天外,可要說是在思念無心,也不準確。  

  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只隱隱的感覺自己恐怕是要思春。二十來歲的時候,她也曾有過許多玫瑰色的美夢,不過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她在近幾年裡一直活得心如止水。好端端的,怎麼就又活回去了呢?   

  把懷裡的枕頭又摟緊了一點,她忽然生出了一個新想法:「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莫非我要變成狼了?」  

  史丹鳳並沒有做母狼的意願,不過緩緩揉搓著懷裡的大枕頭,她的內心的確是十分騷動。   

  正是心亂如麻之際,房門一響,白大千等人回來了。白大千一邊往裡走,一邊回頭對無心說話:「什麼?讓他親自來抓?當然,我倒是沒意見,可他會不會影響我們做生意?」   

  無心手裡攥著一根奇長的糖葫蘆,同時口中反問:「要不然能怎麼辦?他像狗皮膏藥一樣,你不讓他抓,他一定纏著你不放。」然後他轉向史丹鳳,笑眯眯的喊了一聲:「姐。」   

  史丹鳳迎到客廳裡站住了,舔了舔嘴唇,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而無心把手裡的糖葫蘆向前一遞:「姐,給你買的。」   

  史丹鳳接了糖葫蘆:「你吃了嗎?」   

  無心站在牆邊,脫了外套往簡易衣帽鉤上掛:「沒吃。」 liU=5 BL  

  史丹鳳聽了,就一直拿著糖葫蘆不動口。等到無心換了家常衣服,隨著史高飛進臥室了,她才跪坐在床墊一角,舉著糖葫蘆對無心招了招手:「過來,我一個人吃不完,你先吃。」  

  無心四腳著地的爬到了她身邊,伸長了脖子張大了嘴,咬下了一枚山楂。嚼著山楂扭頭望向史丹鳳,他見史丹鳳沒有收回手的意思,便張開嘴,又咬一枚。  

  史丹鳳近距離的望著他的額頭、鼻樑、嘴唇、下巴,望著望著,忽然想起了小紅帽的故事,並且感覺自己是故事中的狼外婆。   

  「怎麼搞的?」她沉沉的思索,因為一直以為自己已經變成了性冷淡,所以對自己此刻的不冷淡,她感覺很是不可思議:「我總不會是看上他了吧?可他連個人都不是,而且剛出生了半年,品種和年齡都不合適呀!我要是真和他好上了,是不是得算人獸?我的娘啊,我口味好重!遺傳的力量真強大,可能我也要瘋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44
第二百二十六章、反噬  

  無心夜裡不睡覺,蹲在廚房裡守株待兔,想要盡快捉到怪嬰送還給丁家父子。   

  凌晨時分,客廳裡同時開了兩扇門。史高飛和史丹鳳一起裹著厚衣服出了來。兩人在光線暗淡的客廳裡打了個照面,史丹鳳怔了一下,隨即問道:「你睡醒了?」   

  史高飛把一根手指豎到唇邊,鬼鬼祟祟的對她「噓」了一聲。   

  然後兩個人心有靈犀似的,一起走向了廚房。並肩站在廚房門口,他們看到了睡在牆角裡的無心。無心穿著單薄的新睡衣,整個兒的蜷縮在一件羽絨服裡,只斜斜的伸出了一隻雪白赤腳,睡褲的褲管微微捲了,露出的腳踝已經凍到白裡透青。   

  史高飛躡手躡腳的走上前去,小心翼翼的彎腰把他托抱起來。等他轉身走出廚房門口了,史丹鳳邁步跟上,伸手為他攏了攏羽絨服的前襟,又順便摸了摸他的腳。腳涼如冰,簡直不是活人的冷法。   

  姐弟二人靜悄悄的進了史高飛的臥室。無心睡得很沉,身體軟綿綿沉甸甸,擺成什麼樣子是什麼樣子。史高飛把他送進了熱被窩裡,同時聽到史丹鳳嘁嘁喳喳的低聲嘀咕:「要是真把他凍病了,我看你把他往哪家醫院送!」

  史高飛把無心身上的羽絨服放到床墊邊上,因為摸他的頭臉也很涼,所以扯過一條枕巾蒙了他的額頭耳朵。史丹鳳看他忙得一言不發,忍不住又添了幾句:「我發現你現在是越來越傻了,白大千還沒怎麼樣呢,你倒是先把無心貢獻出去熬夜受凍了。到底誰是你刨出來的?親疏遠近都不分了?有活兒全讓無心去幹,有錢可沒見分給無心多少,都讓你們兩個吞了。你這算盤可打得真精,明天我也回家刨地去,萬一再刨個無心出來,我下半輩子都有依靠了……」

  她輕聲細語嘮嘮叨叨,沒有一句話是中聽的,最後她做了總結陳詞:「你要養就好好養,不愛養了挖個坑把他埋回去!」

  史高飛打了個哈欠,終於做了回應:「姐,你煩死人了。」  

  然後他俯身低頭,在無心的臉上親了一下,親過之後他問史丹鳳:「姐,他好可愛,你要不要也親他一下?」

  史丹鳳抬手把長頭髮掖到耳後,猶猶豫豫的答道:「行,那就親一下吧!」

  跪在無心身邊深深彎腰,史丹鳳用嘴唇輕輕觸碰了他的眉心,一觸即收,不作停留,因為怕驚醒了他。   

  無心一覺睡到大天亮,睜眼之時已是日上三竿。屋子裡只剩了史高飛陪著他,史丹鳳和白大千早下樓到公司裡去了。

  無心抱著棉被呆望窗外,看夜裡下了一場大雪,覆蓋出了一個起起伏伏的白世界。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抓到怪嬰,抓不到怪嬰,就打發不走丁思漢。丁思漢口中的「她」,到底是誰來著?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她」是個危險人物,很危險。

  無心的心中素來很少有恨,因為在無涯的時間面前,他的敵人們下場統一,遲早都會化為一抔黃土。死去元知萬事空,人家死都死了,沒都沒了,他還恨什麼?不過他想自己肯定是恨過「她」的,而且恨得要命。幾十年上百年過去了,往事全模糊成夢裡的影子了,「恨」卻還在,可見是真恨,至少當初是真恨。   

  極力的伸長了一條腿,他蹬了前方的史高飛一腳:「爸,還有我的早飯嗎?」   

  史高飛盯著電視屏幕答道:「廚房裡有熱粥,自己喝吧!」

  無心慢吞吞的穿起了衣褲:「姐煮了粥?」

  史高飛心不在焉的答道:「她說你夜裡凍著了,今天應該喝點兒熱粥驅寒。」   

  無心聽了這話,心中一陣歡喜。   

  粥煮得稠而滾燙,無心捧著飯碗喝出了一頭的熱汗,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白琉璃。白琉璃的不分好歹一度讓他傷透了心,不過畢竟是老朋友了,哪怕在一起時是相看兩相厭,分開久了,還是要惦念。喝著史丹鳳給他煮的熱粥,他格外想要獻寶似的讓白琉璃看看自己現在的好生活。

  正當此時,骨神出現了。

  骨神橫眉怒目,光芒萬丈的從天花板向下沉,經過無心時他沒有暫停的意思,看勢頭是要繼續往下穿透樓板。無心汗涔涔的搶著問了一句:「幹什麼去?」

  骨神翕動著鼻孔,做無敵金剛狀:「去報仇。」   

  無心愣了一下,隨即追著說道:「怎麼著?你的仇人來了?不行,你現在可別去添亂。你的仇人有精神分裂症,一旦你把他惹毛了,他興許會發瘋!」

  骨神的大腦袋緩緩消失於地面,只留下一句氣沖沖的怒吼:「不把他宰掉我也會瘋的!」   

  無心留不住骨神,於是放下飯碗,他一轉身衝出廚房,穿過客廳也開門下樓去了。

  骨神雖然可以直線下降,但是因為怒火攻心,一時失控,直接降到了寫字樓地下一層。他在地下迷了方向,氣急敗壞的向上一竄,結果瞬間竄上了六樓。而無心目標明確,反倒先他一步的進了公司。   

  公司裡果然是來了客人,然而白大千不在,只有史丹鳳一人負責招待寒暄。無心進了裡間辦公室一瞧,只見丁思漢父子坐在靠牆的一排沙發上,史丹鳳一邊給他們斟茶遞水,一邊微笑著解釋道:「白大師早上接了個電話,去市裡給一家公司看風水去了,說是半天之內肯定能回來。兩位先生要是不急的話,就請坐下稍等一會兒吧。」  

  丁思漢上身穿著一件花格子羊絨外套,下身配著卡其色褲子和低幫皮靴,頭上戴著一頂圓圓的小禮帽,乍一看像個富有英倫風情的女學生。笑眯眯的對著史丹鳳一點頭,他隨即轉向了門口的無心:「來了?早上好。」  

  史丹鳳放下茶杯直起了腰,認為丁思漢雖然造型奇特了一點,但依然不失為一個可愛的小老頭。給無心也倒了一杯茶放到辦公桌上,她靜悄悄的走回外間坐了。

  無心望著花枝招展的丁思漢,下意識的要冒冷汗:「今天……開始?」  

  丁思漢從丁丁手中接過了一隻扁扁的牛皮書包。把書包放在腿上,他開始從裡面一樣一樣的往外掏東西。沙發是新購置的,沙發前的小茶几也是新購置的,配著沙發上的丁家父子,正是鮮豔成了一團。把一沓黃紙端端正正的放在茶几正中了,丁思漢隨即又掏出了兩隻精緻的木頭盒子,分別放在了黃符兩邊。最後從書包表面的小口袋裡抽出一條絲綢手帕,丁思漢擦了擦手,恭而敬之的打開了兩隻盒子。原來兩隻盒子裡面並無玄機,其中一盒是香菸,另一盒是紅色的印泥。

  無心側身退到床邊站住了,倒要看看丁思漢的本事。丁思漢摘下眼鏡又擦了擦,一邊擦一邊說道:「丁丁,給阿爸點根菸。」  

  丁丁依言點了一根香菸遞給他。而他把煙叼進嘴裡,正要伸手去摸黃紙,房間之內卻是陡然捲入一陣寒風。無心看得清楚,正是骨神攜著雷霆之怒來了。   

  光芒萬丈的懸浮在丁思漢正前方,骨神歪著腦袋怒視了他,同時高高的抬起了雙手。丁思漢漫不經心的向前掃了一眼,隨即伸出右手食指,在印泥盒子裡捺了一指頭。暗紅色的指尖落上黃紙,他龍飛鳳舞的畫了一道符,在骨神的雙手將要落下之時,他抄起黃符向前一甩手,薄薄的黃符平行飛出,正中了骨神的鬼影。鬼影瞬間閃爍了一下,骨神大喝一聲落下雙手,只聽半空中一聲輕微爆響,黃符竟然自行破碎成了無數紙屑。   

  未等紙屑落地,第二張黃符飛向了骨神。骨神怒目圓睜,雙手用力一拍。黃符懸在他的雙掌之中,「啪」的一聲又成了碎屑。然而未等骨神鬆手,第三張黃符又來了。  

  史丹鳳坐在前台,只聽辦公室內噼噼啪啪響成了串。一片紙屑飄飄搖搖的落到了她的頭髮上,抬手摘了一瞧,紙屑一面是黃色,另一面是紅色,帶著股子甜腥的怪氣味。她起了好奇心,正要起身去窺視一眼,可未等她動作,無心忽然發出了聲音:「丁思漢,放了他吧!」   

  丁思漢咬著香菸低著頭,充耳不聞的繼續畫符。將最後一道黃符向前猛地一揮,骨神向後一仰,要躲而沒躲開。周身的金光驟然暗了,他求救似的扭頭去看無心。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他的光芒越來越微弱,不過片刻的工夫,他的影子徹底消失了。  

  半空中的紙符飄然而落。丁丁起身繞過茶几,想要去撿。不料無心忽然彎腰出手,在他頭裡搶到了紙符。   

  丁思漢用絲綢手帕擦淨了手指,然後夾著菸捲深吸一口:「你要他有什麼用?他很不聽話的。」   

  無心攥著黃符不松手:「把他給我吧!」   

  丁思漢若有所思的看著他:「白送給你?未免太便宜你了。」   

  無心把黃符揣進了緊貼身的衣兜裡:「我不白要,以後有我幫你的時候。」   

  隨即他抬了頭:「你沒感覺你現在有點兒奇怪嗎?」

  丁思漢盯著他看了良久,末了緩緩的一點頭:「無心,我當然感覺到了。我自己的事情,我還不知道嗎?」   

  抬手向外揮了揮,他又說道:「丁丁,你和史小姐迴避一下,我有話要和無心說。」   

  等到丁丁和史丹鳳都出門了,丁思漢站起身,開始在辦公室內來回的踱步:「無心,我看起來是不是很像小丑?」   

  無心搖了頭:「不像小丑,像小姑娘。」   

  丁思漢狠狠吐出了口中的煙蒂:「媽的,不說了!我已經想出了捕捉小崽子的辦法,現在只需要一個誘餌。你不是說小崽子很喜歡白大千嗎?好,讓白大千做誘餌吧!」

  無心緊張了:「你不能傷害白大千!」   

  丁思漢走到茶几旁邊,彎腰又給自己點了一根菸:「傷不到他,只是要勞他出手,給小崽子加點料而已。」   

  無心想起白大千的手藝,心中暗道不妙。哪知未等他開口,公司門外響起一陣爽朗的談笑之聲,正是白大千外出歸來了。  

  白大千帶著一身寒氣和一沓鈔票,眉飛色舞的和丁思漢打了招呼。然而三言兩語的交談過後,他傻了眼。   

  「我?」他嚇得快要站不住,扶著寫字檯坐到了沙發椅上:「我不行吧?我……我最近身體不大好,精神也不大好,見了太恐怖的小動物,會害怕的。」

  此言一出,丁思漢不禁愣了一愣,不知道白大千是大智若愚,還是大愚弱智。   

  「白大師。」他不客氣了,加重了語氣說道:「一張紙符而已,憑著你的修為,貼張紙符總是不成問題。」   

  白大千暗暗的捂了肚子,感覺自己的腸子在咕嚕嚕作響:「紙符?丁老兄,實不相瞞,紙符這東西,我公司裡有的是,各種圖案一應俱全,每張紙符的成本只有幾分錢。你讓我拿著幾分錢的東西去收拾妖怪,未免太強人所難了。」   

  丁思漢叼著香菸一聳肩膀:「白老弟如果不肯合作的話,就別怪老哥哥我翻臉無情囉!」   

  話音落下,他從胸前的小口袋裡摸出一隻小小的黃色紙鶴。手指夾著香菸燒灼了紙鶴的腦袋,一股青煙裊裊而上,不過片刻的工夫,一隻面青唇紅的吊死鬼凌空現了形。   

  白大千嚇得癱在了沙發椅上,褲襠之中隱隱有了濕意:「無心,怎麼回事?救命啊!」   

  無心也急於捉住怪嬰交差,所以此刻眼望窗外,裝聽不見。  

  在吊死鬼的注視下,白大千同意充當誘餌捕捉怪嬰。丁思漢鬆了一口氣,想讓丁丁回到自己身邊。不料出門一瞧,他發現丁丁和史丹鳳一起沒了。

  如此又過了一個多小時,丁丁和史丹鳳才施施然的回了公司。丁丁神色如常,史丹鳳卻是垂頭喪氣。原來她對丁丁很有好感,陪著丁丁下樓散步。可是兩人相談不久之後,丁丁似乎是看出了史丹鳳對自己存有幾分愛慕之心,竟像一隻公孔雀一般,浪頭浪腦的一邊耍帥,一邊開了黃腔,表示自己願意屈尊和史丹鳳來一場一夜情。史丹鳳本來看他是一尊美男子的標準像,沒想到他其實是個繡花枕頭,一肚子烏七八糟的野草。滿腔的愛意付諸臭水溝,她感覺自己是受了侮辱,一路上強忍著沒有翻臉。回到公司迎面見了無心,她不動聲色的做了個深呼吸,忽然感覺無心好純潔。

  眾人在辦公室裡消磨了半天的光陰。及至晚上寫字樓內的大小公司都下班了,無心也下樓去買了一摞盒飯充當晚餐。白大千打開自己的盒飯,發現裡面額外加了一根火腿腸和一隻荷包蛋,和旁人的晚餐相比,豐盛的如同斷頭飯一般,不禁淚如湧泉。

  慢吞吞的吃下最後一口飯,他從丁思漢手中得到了一張符。符不知是由什麼材料制的,髒兮兮的又薄又韌,上面印著古怪花紋。

  「白老弟,你放心,我不會拿你的性命開玩笑。」丁思漢壓低聲音說道:「我和無心會埋伏在附近保護你。你只要想辦法把它貼到小崽子的臉上就可以,記住,一定要把它的五官全部蓋住。」   

  白大千抖了抖手中的紙符:「丁老兄,你這是什麼紙做的?手感還挺好,成本不低吧?」   

  丁思漢小聲答道:「其實……它不是紙,是人皮。小崽子生身母親的皮。」   

  白大千聽聞此言,「哇」的一聲,彎腰把一肚子盒飯全嘔出來了。   

  漱了漱口擦了擦臉,白大千一個人站在了三樓走廊裡。保安已經剛剛巡邏過了這一層,走廊內的大部分電燈也都熄滅了。白大千背靠了牆壁,右手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捏了人皮符。他希望怪嬰不要出現,一旦出現了,還得勞煩自己行兇。他活了四五十歲,一直是連隻雞都不敢親自殺的。可怪嬰若是不出現,他明天晚上恐怕還是得站在走廊裡值更。總而言之,不是短痛,就是長痛。   

  正在他心驚膽顫的浮想之際,他的頭頂忽然受了輕輕一擊。心臟猛然一個大跳,他慢慢的仰起了頭。

  在他的上方牆壁上,他看到了大頭朝下的怪嬰。

  怪嬰先前不知是藏到了哪裡,如今一身淋淋瀝瀝的臭水,頭頂還粘著一片爛菜葉。對著白大千一咧嘴,它露出了上下四顆尖銳的小獠牙。喉嚨裡嘰嘰咕咕的響了一陣,它抬起小手拍了拍牆壁,緊接著張大嘴巴,「吧」的叫了一聲。   

  一聲過後,它小小的胸腔裡傳出一陣顫抖的怪笑。向下爬了一步,它的腥紅眼睛發出光芒,小走獸似的弓起後背,它作勢要往白大千的懷裡跳。而白大千是無論如何都不肯觸碰它的,趁著它的力量引而未發,白大千一閉眼睛一咬牙,抬手揚起人皮符,沒頭沒腦的向上便是一拍。拍過之後睜了眼,他藉著走廊裡黯淡的燈光,發現自己把符拍歪了!

  怪嬰的眼睛和鼻子全被人皮符蓋了住。那符像有黏性一般,立刻和它的面孔溶為一體,撕不開扯不下。一剎那的愣怔過後,牆壁上黑影一閃,怪嬰發出一聲啼哭般的尖叫,縱身撲向了白大千的頭臉。白大千毫無還手之力,當即摔了個仰面朝天。隨即咽喉一涼,正是怪嬰趴在他的胸前,已經張嘴咬上了他的喉頭。   

  白大千嚇得徹底痴傻了,流著眼淚預備等死。然而怪嬰的尖牙輕輕點在他的皮膚上,卻是始終不肯用力刺入。兩隻小手憤怒的抓撓著他的衣襟,怪嬰的身體顫抖成了一塊腐臭的嫩肉。   

  正在這時,無心和丁思漢從怪嬰的身後包抄而來。從他們的角度望過去,白大千的手法堪稱完美——他們並沒有發現白大千把符貼歪了。

  丁思漢彎著腰伸著手,姿勢類似在捉雞。無心起初落後了一步,此時加快速度,想要和他齊頭並進。可是未等他們靠近白大千,怪嬰忽然抬頭轉身,一瞬間凌空而起,直撲向了無心。無心見勢不妙,迎頭飛出一腳把怪嬰當成了球踢。而怪嬰當即順著力道橫飛,竟是撞到了丁思漢的懷裡。丁思漢抱住怪嬰,先是暗喜,然而低頭一看,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怪嬰漆黑的口腔與四顆扯著黑涎的尖牙。大驚之下他一鬆手,想要把怪嬰遠遠扔開,可是怪嬰把頭一扭,已經咬中了他的右手手掌!

  丁思漢哀鳴一聲,然而左手托著怪嬰卻又不肯放了:「無心,快!」  

  無心會意,迅速轉到丁思漢面前,用手去扒怪嬰的嘴。怪嬰的小身體裡像是藏了一條蠕蟲,頂著它的皮囊掙扎扭動不止。丁思漢的右手剛剛得了自由,立刻從褲兜裡摸出一把小刀,只聽噗噗兩聲,他用刀尖扎向了怪嬰的眼珠位置。腥紅汁水從創口中噴射而出,灑上了蒙面的人皮符。丁思漢把怪嬰交給了無心,自己則是騰出左手抓了滿手紅汁,飛快塗抹了已經泛青僵直的右手。  

  怪嬰周身的液體都是黑的,唯有眼珠含了兩泡紅血。丁思漢垂著血淋淋的右手,低聲罵道:「媽的,養不熟的東西,敢反噬我!」   

  無心看了他的舉動,料想他不會有生命危險,便開口問道:「你殺了它?」   

  丁思漢沉著臉答道:「它施的毒,只有它的命能解。」

  無心低頭再看怪嬰,見它上半張臉都被紅血浸染透了,四肢卻還在微弱的抽搐著。兩隻小拳頭攥緊了,它一隻小腳往外蹬著,另一條殘腿蜷縮向上。一張嘴越長越大,最後它從喉嚨裡發出了一聲悲愴的啼哭,非常稚嫩,非常淒涼。

  無心看了它的反應,忽然懷疑它是有思想的。   

  正當此時,丁思漢搖晃著依靠了牆壁,身不由己的緩緩坐下,右手在電燈的照耀下血光閃爍。忽然打了個極大的冷戰,他抬起左手抓住了無心的褲管。手指用力使勁的擰絞了一下。

  無心蹲下了身,把瀕死的怪嬰放在了地上,同時問道:「你怎麼了?」   

  丁思漢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44
第二百二十七章、迷茫

  無心用白大千扔在辦公室裡的一件舊羽絨服包裹了怪嬰。怪嬰已經不動了,小小的胳膊腿兒也有了僵硬的趨勢,顯然是它作為小妖怪的一生,已經走到盡頭了。  

  白大千捂著脖子爬起了身,在確定自己是安然無恙之後,他和無心合力,把丁思漢攙扶到了四樓家中。進門之時,史丹鳳正在陪著史高飛看電視,丁丁獨自坐在客廳裡的小板凳上,垂著頭自得其樂的玩手機。忽見丁思漢被人攙進門了,他連忙起身問道:「阿爸,你怎麼了?」  

  丁思漢緊咬牙關,不說話只搖頭。客廳裡連張像樣的椅子都沒有,無心只好讓他席地而坐。史丹鳳出了臥室,見丁思漢一手鮮血,嚇了一跳:「喲,我有雲南白藥,你們用不用?」  

  丁思漢把個腦袋搖成了撥浪鼓,然後也不要人照顧,自顧自的倚靠在了牆壁上。閉著眼睛喘息良久,他忽然低聲說了一句:「不要怕,我死不了。」  

  丁丁人高馬大的蹲在一邊,此刻嚇得嘴唇都白了:「你是不是被你養的怪東西咬傷了?阿爸你真是個老糊塗,我早就說讓你改行,你偏不聽!萬一哪天被鬼吃了,也是你活該!」  

  丁思漢聽慣了養子的妙語,故而根本不生氣:「不會的……」他氣若游絲的說道:「阿爸不會的……」

  丁丁把雙手搭在膝蓋上,像一隻英俊的大猴子,滿臉的恨鐵不成鋼:「什麼會不會的,好像你能說了算似的!你如果遭殃了,還不是要拖累我?你不為你自己著想,也該為我想一想呀!」

  丁思漢雖然早就看透了養子的本質,可是此刻聽了他赤裸裸的心聲,還是第無數次的寒了心。然而寒心歸寒心,寒心也沒辦法。身體僵硬的癱在角落裡,他只感覺五內俱焚,自己使用了五六十年的身體忽然變得陌生笨拙了,他彷彿變成了孤魂野鬼,暫時藏匿在一具無主的軀殼之中。  

  丁思漢閉著眼睛,足足養了一個小時。右手的鮮血沒有乾涸,而是緩緩滲入了皮膚紋理之中。最後他扶著丁丁站起了身:「無心,把它給我,我要走了。」

  無心把包著怪嬰的羽絨服包袱給了丁丁。白大千追問了一句:「我說……以後我們是不是算兩清了?」  

  丁思漢沒言語,拖著兩條腿往外走。白大千眼看他出了門,心中猛的一陣輕鬆,精神也有了,扯著大嗓門叫道:「無心,去,下樓給丁老先生叫輛出租車。」

  無心果然出了門。不出片刻的工夫,他頂著一頭小雪花回了來:「白叔叔,他們上車走了。」  

  白大千越想越喜,感覺自己是度過了人生一大關:「好啊,現在天下太平,我也可以把佳琪接回——」  

  話說到這裡,他心中一動,忍不住往史高飛的臥室裡瞥了一眼。佳琪若是回了家,必定又要和姓史的小子狗扯羊皮。白大千雖然在理智上也知道自家女兒有些問題,可是理智往往退居二線,慈父的思想佔了上風,他認為女兒的遲鈍和笨拙叫做「惇厚有福」。惇厚有福的女兒不是一般小子可以消受得起的,所以他已經做好了養女兒一輩子的準備。

  白大千閉了嘴,不知道要不要立刻把女兒接回家。不過自己除了一塊心病,明天無論如何都要進城去看女兒一眼。掏出手機翻了翻日曆,他發現明天乃是週六,進城的人潮必定十分洶湧,自己須得提早出發才能搶到出租車。思及至此,他忙忙的洗漱了一番,回房睡覺去了。

  客廳裡關了燈,史丹鳳也自去休息了。無心仔仔細細的洗淨了手臉,然後回到臥室說道:「爸,別看了,我想睡覺。」

  史高飛興致勃勃的盯著屏幕:「再等一會兒,快演完了。」

  無心自己鋪開棉被,鑽進了被窩裡躺下:「我累死了,你還用電視吵我。明天再看不行嗎?」  

  史高飛不假思索的答道:「寶寶別鬧,今天晚上是大結局,讓爸爸把它看完。」

  電視裡是嚎啕大哭就是吱哇亂叫,煩得無心躺不住。一掀被子坐起身,因為史高飛對他素來是百依百順,所以他得寸進尺的有了一點小脾氣。一腳蹬向史高飛的後背,他氣沖沖的大耍威風:「明天還有重播!」  

  史高飛猝不及防的挨了一腳,登時向前一僕。以手撐地坐穩了,他直起腰自己思索:「兒子打老子,這不對吧?」

  思索很快有了結果,他回身揪住不孝子的一條光手臂,把無心摁在床上打了一頓屁股。一陣響亮的噼裡啪啦過後,無心提起褲衩起身便逃,一溜煙的穿過客廳,逃進了史丹鳳的臥室。

  史丹鳳還在回憶著白天丁丁的一言一行,越想越是睡不著覺。開門把無心放了進來,她小聲問道:「大半夜的不睡覺,你們又鬧什麼呢?」

  無心脫了拖鞋,一步跳上了床墊:「爸打我。」  

  史丹鳳想起了弟弟的大手大腳大力氣,登時擔了心:「怎麼打的?打你哪兒了?」

  無心背對著史丹鳳,一脫褲衩一撅屁股:「打我這兒了!」

  史丹鳳冷不丁的看了個清,下意識的厲聲喝道:「你給我穿上!」

  無心被她這一嗓子震得一哆嗦,立刻就把褲衩又提上了。  

  史丹鳳自從察覺到了自己的狼化趨勢開始,對於異性的一舉一動便都留了意。此刻望著嬉皮笑臉的無心,她忽然感覺這個傢伙有色誘自己之嫌。  

  「不回去啦?」她問無心。  

  無心鑽進了被窩裡,又將她摞起來的兩個枕頭並排放好:「不回去了,回去要挨打的。姐,快來睡覺啊!」

  史丹鳳扭頭望向窗外,窗簾很薄,可以看到天邊一輪圓月,以及月光下高高矮矮的樓房與腳手架。這幅荒涼風景觸動了她的神經,讓她腦海中莫名的浮現出了一隻對月長嗥的大灰狼。  

  關燈上床躺到了無心身邊,她知道無心又在睜著大眼睛凝視自己。有心翻身把他拋到腦後,可是在她翻身之前,一隻手忽然輕輕扳了她的肩膀:「姐。」

  史丹鳳扭頭看他,看他對著自己的胸脯微微垂下頭,一臉認真的說道:「摸一下。」

  然後那隻手便自作主張的移下去了,帶了一點好奇和莽撞,抓她一下,揉她一下。忽然停了手,他抬起頭小聲說道:「我喜歡姐。」

  史丹鳳迎著他的目光問道:「有多喜歡?」  

  無心探頭枕上了她的肩膀,一粒一粒去解她的睡衣紐扣:「我想和姐結婚。」

  史丹鳳嘆了口氣:「結婚是男人女人的事情,你連人都不是,又怎麼能——」

  這句話沒能說完,因為無心扭過臉注視了她:「姐,我和人是一樣的。人懂的,我都懂;人能做的,我也都能做。」

  鑽出被窩站起了身,他望著史丹鳳的眼睛說道:「姐,你看看我。」  

  他穿得簡單,脫了汗衫褲衩之後便是一絲不掛。高高的站在床墊上,他在月光中面對了欠身而起的史丹鳳。靜靜的站了片刻,他轉過身,又給了她一個清清楚楚的背影。  

  最後跪坐回了史丹鳳身邊,他拉起了她的一隻手,側了臉往自己的肩膀上放。而史丹鳳在一瞬間的失神過後,發現自己已經把無心摟到了懷中。

  「好了,好了……」她輕聲的說:「以後姐再也不提你的來歷了,姐知道你是人。」

  無心歪著腦袋偎在了史丹鳳的頸窩裡。短暫的沉默過後,他仰起臉,開始親吻對方的耳根。  

  史丹鳳沒有躲閃,她想如果自己再拒絕的話,無心一定要傷心了。

  她心一軟,無心就狗膽包天了。

  翌日清晨,史丹鳳起了個絕早,自己溜到廚房裡煮大米粥。手指摁下電飯鍋的煮飯鍵,她盯著小星星似的電源指示燈發了呆。長達三十年的黃花大姑娘生涯已於昨夜徹底結束,結束就結束了,這倒沒什麼的,根本早就該結束了。處女又不是專家和中醫,總不會越老越值錢。問題是她現在有些糊塗,不知道自己對於無心到底有著什麼樣的感情。

  她總覺得自己不能愛上無心——首先年齡上就不般配,其次,共同語言也沒說出過幾句。守著電飯鍋思來想去的,她承認自己對無心的確是有獨佔欲,憐愛之情也不缺少,偶爾還想化身為母狼吃了他。但這就算是愛情了嗎?

  大米粥都熟了,史丹鳳還沒想明白。史高飛推門出來了,似乎是剛剛意識到自己昨夜打跑了兒子,此刻慌裡慌張的往史丹鳳屋裡沖。隨即白大千也露了面,興致勃勃的準備進城看女兒。房子裡的人氣立刻興旺了,史丹鳳以賣煎餅果子為名,匆匆的躲著人出了門。

  在白大千洗漱之際,史高飛正在擺弄兒子。無心也是剛醒,醒來之後伸手一摸,發現身邊沒人,不禁一愣。隨即史高飛進來了,大呼小叫的寶寶長寶寶短。無心懶洋洋的不吭聲,由著他又親又抱。似睡非睡的閉著眼睛,他忽然一笑,害羞似的往史高飛懷裡拱了拱:「爸,姐呢?」

  史高飛想都不想:「不知道。」

  無心認定自己是又要有家了,美滋滋的微笑不止。然而等他在客廳裡和史丹鳳見面了,史丹鳳的態度卻是平平淡淡,不但沒有額外的高看他,甚至還帶了一點不愛搭理他的意思。

  無心有些傻眼,等到眾人喝完了大米粥之後,他藉著刷碗之機,跑到廚房裡和史丹鳳湊近乎。把廚房門一關,他小聲問道:「姐,你怎麼不高興了?」

  史丹鳳還在翻來覆去的想著心事,越想越亂。多少年沒有為情所困過了,沒想到今天被它困了個走投無路。剛才在樓下被寒風一吹,她忽然發現其實無心比丁丁還要不靠譜。丁丁是個明擺著的草包,讓人一覽無餘;而無心——無心在她面前像個小男孩,在白大千身邊卻又像個老油條。真不知道他那些本事都是從哪裡學來的。

  史丹鳳忙著思考,無暇理睬旁人。而白大千早上出門,下午回了公司,正和無心相遇了。  

  無心知道白大千回來之後必定要到公司裡玩一會兒電腦遊戲,所以坐在辦公室裡守株待兔。好容易把白大千盼到眼前了,他扭扭捏捏的開口問道:「白叔叔,你說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如果已經……已經有關係了,是不是就算夫妻了?」

  白大千聽得一頭霧水:「關係?什麼關係?睡啦?」  

  無心點了點頭:「對,睡了。」

  白大千又問:「領證了嗎?」  

  無心搖了搖頭:「沒有,只是睡了。」  

  白大千一揚眉毛:「那怎麼能算夫妻呢?睡一覺就算夫妻——想訛人啊?」  

  無心滿以為自己已經領會了新世界的精髓,直到聽了白大千理直氣壯的回答,才知道自己和這個時代依然格格不入:「那怎麼才能算是夫妻呢?非得領結婚證嗎?」

  白大千脫了大衣掛上衣帽架:「哎喲,那可複雜了,首先男女雙方得自願吧?男女自願了,兩邊家庭也得同意吧?然後彩禮,嫁妝,房子,車子……太多了,麻煩著呢!一個環節出了錯,興許就能把一樁婚姻攪黃了。」  

  說到這裡,他忽然來了精神:「你問這個幹什麼?你把誰給睡了?還是誰把你給睡了?」  

  無心慌忙搖頭:「不我,和我沒關係。」

  告別了白大千之後,無心悻悻的一個人下了樓。在樓前的小推車上買了一根糖葫蘆,他找了個背風的角落裡站了,開始唉聲嘆氣的吃。

  原來根本就沒有大功告成,原來史丹鳳依然是想不要他就可以不要他。無心低頭吐出一粒山楂核,心裡虛得很,腦筋也有些不夠用,忽然又怨恨起了白琉璃——和白琉璃在一起生活久了,他簡直快要活成白痴。先前積攢的那許多經驗智慧也不知道全丟去了哪裡,他一枚接一枚的吃著山楂,吃得大腦一片空白。末了手中只剩下一根又尖又長的竹籤子,他沒想出頭緒,不想回家,於是蹲了下來,開始百無聊賴的用簽子掘地面的凍土。  

  掘著掘著,他的眼前出現了一雙大腳。仰起臉向上看,他看到了史高飛。  

  史高飛牢記自己昨天打了他一頓,所以十分愧疚不安。雖然不孝子的確是應該受教訓的,可是教訓的程度也分深淺,自己那大巴掌顯然是抽得有些過火。彎下腰伸手捧了他的臉,史高飛向他咧嘴一笑:「乖寶,幹什麼呢?」

  無心沒想到他會找到自己,張了張嘴,一時不知應該如何回答。而史高飛隨即看到了地面淺淺的小坑,當即臉色一正,手指地面悄聲問道:「有寶藏啊?」

  無心搖搖頭,同時發現自己雖然有了一個爸爸,有了一個不知能否兼任妻子的姐姐,但還缺少一個朋友。他不明白史丹鳳為什麼會忽然冷淡了自己,她見過自己的真面目,一直照顧著自己的衣食住行,容許著自己對她的親暱與親熱,可是親近到了最頂峰,怎麼卻又冷了呢?

  無心重新垂下頭,在寒風之中呼出了一團蒼白的霧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45
第二百二十八章、承諾

    史丹鳳無論如何想不出頭緒,於是在前往農貿市場的路上,她順便到銀行查了查自己的秘密賬戶。拿著一張明細單站在街邊,她饒有興味的數著數目字後面的零,一時數了個如痴如醉。末了仰起頭望著天,她忽然像通了任督二脈似的,豁然開朗的呼出了一口長氣。  

  她有錢,有自由,有時間,還有了一個送貨上門不包退換的俊俏小情郎。人生如此,夫復何求?何必還要鑽著牛角尖自找不痛快?

  史丹鳳把自己勸解高興了,一高興,她斥巨資買了一扇排骨。拎著排骨往家走,她一邊走一邊掂量著排骨的價錢,掂量到了最後,她感覺手裡的排骨不像是豬的,倒像是自己的,想一想都要心痛。

  拎著排骨回了家,她沒有見到無心和弟弟,只看到了白大千。白大千心情很好,又閒得無聊,幾乎起了一點調戲婦女的餘興。看了史丹鳳手裡的排骨,他大加讚賞:「好,今天開葷了。」

  史丹鳳凍得臉紅耳朵紅:「今天的排骨錢不從伙食費裡出,我請客。」

  白大千挽了袖子:「不不不,你一個月能掙多少錢?要請也我請。」  

  史丹鳳脫了外面的短大衣,抬手把頭髮挽到了腦後,忍著心痛強裝爽朗:「幾斤排骨的客,就讓我來請吧!白大師要請的話,得請我們去吃大餐才行。」

  話音落下,大衣口袋裡的手機響了。史丹鳳掏出手機接了電話,那一頭的說話人卻是她媽趙秀芬。母女二人對起話來,先是一團和氣,然而談著談著就變了味。幾十分鐘之後,史高飛帶著無心回了來,進門之時正趕上史丹鳳咆哮出了最後一句話。通過大開著的臥室房內,史丹鳳把手機遙遙的擲向了自己的床墊,隨即氣沖沖的對著史高飛嚷道:「過年不回家了!反正我不回!」  

  然後她臉紅脖子粗的拎起排骨進了廚房,叮叮咣咣的又切又剁。無心本來就是心虛,如今見識了史丹鳳的雷霆之怒,越發嚇得貼了牆壁,不知道她恨的是不是自己。  

  白大千本來預備著一肚皮的俏皮話,想要和史丹鳳攀談攀談,如今也啞巴了。  

  當米飯和排骨全出了鍋時,史丹鳳恢復了平靜。大概是感覺自己有必要對方才的震怒做一番解釋,她一邊給眾人盛飯,一邊牢牢騷騷的出了聲。話沒說出幾句,史高飛插了嘴:「怎麼?媽又要給你介紹對象啦?」  

  史丹鳳答應了一聲,忽見無心像個賊似的站在角落裡,正在眼睜睜的盯著自己,便對他招了招手,讓他把盛好的米飯端進客廳:「氣死我了——是縣裡鋼廠的工人,都四十三了,媽說四十三,肯定說的是週歲,也許是四十四五歲,帶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兩個孩子全都是十幾歲,一個讀初中,一個讀職高。那個男的好像是十年前死了老婆,之後找了好幾個女的,全都沒成,因為那男的愛喝酒,一喝醉就耍酒瘋。」

  史高飛聽到這裡,搖了搖頭:「條件是不怎麼樣。」  

  史丹鳳端著一碗米飯,拿著一把筷子出了廚房:「就這樣的貨,媽還當寶貝呢。讓我把這邊的工作辭了,趕緊回家相親,要是相成了,我下半輩子就有依靠了。我呸!我寧吃仙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我一個人活了三十年,也沒活丟了一塊肉!再說我為什麼不好找對象?是我自己的錯嗎?我是奸懶饞滑還是嘴歪眼斜了?還不是因為——」

  史丹鳳並不打算遷怒於弟弟,所以及時把話打住了。裝著排骨的精鋼小鍋擺在一張矮矮的簡易小方桌上,四個人團團圍坐,開始動了筷子。一陣似有似無的咀嚼聲中,史丹鳳忽然又來了一句:「媽說那男的還有個酒糟鼻子!」

  史高飛神情漠然的啃著排骨:「別說了,怪噁心的。」

  史丹鳳忍不住:「媽罵我罵的可難聽了,說我嫁不出去給她丟了人,還說我是存心要把她活活氣死!」

  白大千嘆息一聲:「恕我直言,這就是家長的不對了。為人父母的,不能為了自己一時的虛榮,拿兒女一生的幸福當兒戲。丹鳳,我支持你。過年你留下來吧,我和佳琪給你作伴。」

  史丹鳳支吾著道了謝。沒滋沒味的吃了半碗飯,手機忽然又響了。

  她嚇了一跳,以為是她媽要和自己打持久戰。不料起身走去拿了手機一看,屏幕上顯示的卻是丁丁的號碼。接了電話一聽,原來丁丁是特地要向她道一聲別——丁思漢的身體狀況始終是不見好轉,所以他要帶著他阿爸回雲南去了。

  史丹鳳始終是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對待丁丁。高看他一眼?他不值得自己高看。不理他?他也沒差勁到不值一理的程度。客客氣氣的閒聊了幾句,她掛斷電話轉向小飯桌,忽然發現無心捧著滿滿一碗白米飯,面前桌上竟然一根骨頭也沒有。  

  彎腰拍了拍無心的腦袋,她驚訝的問道:「你怎麼不吃呀?」  

  無心搖了搖頭:「我不餓。」

  史丹鳳驟然緊張了:「不餓?是這一頓不餓,還是一整天都不餓?」隨即伸手一摸無心的額頭:「是不是病了?有沒有感覺哪裡不舒服?」

  無心意外的回頭看了她一眼,心想你到底是想不想和我好?一天沒搭理我了,我湊到你眼前你都不看我;現在發現我不吃飯,卻又一驚一乍的,彷彿是真害怕。

  「我沒生病。」他告訴史丹鳳:「爸下午帶我吃了漢堡。」

  話音落下,他的後腦勺挨了史丹鳳一巴掌:「你嚇死我了!我告訴你我現在正鬧心著呢,你別給我添亂!」  

  然後她直起了腰,嘴裡嘀咕一句:「真煩人。」

  無心糊裡糊塗的,還是一頭霧水。  

  無心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很煩人,有心當面去問問史丹鳳,可是史高飛父愛大發,纏著他不讓他離開臥室。  

  一夜過後,無心訕訕的瞄著史丹鳳,想要和她說話。可史丹鳳忙忙碌碌洗洗涮涮,始終不閒著。他靜靜的等了良久,最後卻是等來了一筆生意。

  生意是白大千出面接洽的,客戶是位小富豪,自稱家裡鬧鬼,願請白大師出手為他這個人類主持正義。白大千擺出大師派頭,居高臨下的細問詳情。小富豪被他的氣質所折服,毫無保留的吐露出了自己那點不得見人的家庭隱私。原來小富豪並非富二代一流,乃是靠著勤勞的雙手和聰明的頭腦致了富。致富之後一回首,他忽然發現家中的糟糠之妻十分糟糠,簡直不堪入目。為了提高自己的生活質量,他分別在外面發展出了二奶小三等若干情人。可是溫柔鄉中的好日子沒過多久,他後院起了火——糟糠之妻上吊自殺了。

  「大師你到我家裡看看吧,我總感覺不對勁。尤其是到了夜裡,我在床上一閉眼睛,就能聽見外面叮叮咣咣的有人做家務。你不知道,我那個死了的娘們兒有個毛病,每次和我吵完架,都氣得不睡覺,在外面又擦又洗的胡折騰。自從我們家搬進小樓裡了,她更來了勁,樓上樓下的亂走,一鬧能鬧一宿。」

  白大千淡然一笑:「小問題,我可以先派個弟子去看你那裡看一下。如果不是厲鬼惡靈的話,憑我弟子一人之力,便足能降妖除魔,保你家宅平安了。」

  然後他抄起電話打往樓上,把差事推給了無心。無心干的就是這個生意,所以並不怕苦怕累。可在出發之前,他偷偷的問白大千道:「他能給我們多少錢?」

  白大千不敢騙他,向他比了個巴掌:「五萬。」

  無心心裡有了數。下樓上了小富豪的汽車,他直接奔了市區去。

  小富豪住在一座園林式的社區之中,社區住宅一部分是二三層的小樓,另一部分是三十層左右的大廈。小富豪的汽車在自家小樓門前停了,無心一路無話,下車之後他原地轉了個圈,然後說道:「這裡風景很好。」

  小富豪立刻炫耀:「是,值它的房價。」

  無心指著小富豪的小樓問道:「買一座這樣的房子,要多少錢?」  

  小富豪笑道:「我買的時候是一百二十萬,房價漲得太快,現在得要多少錢,可不好說了——還不得超過兩百萬?」

  無心暗暗的計算,發現自己捉一次鬼能從白大千手裡分到兩萬塊,兩萬塊還是歸史高飛所有。如果自己能和史高飛五五分賬,那麼想買一座好房子給史丹鳳當家的話,至少要讓自己不吃不喝的去捉兩百次鬼。抬手摁了摁胸前口袋裡的紙符,他想起被封在紙符裡的骨神,心中幾乎起了惡念,想要和對方聯起手來為非作歹,好好的發一筆橫財。

  邁步進入樓內,他迎面看到了他的獵物。

  他的獵物是個灰撲撲的鬼影子,藏在一株翠綠的發財樹後面,面無表情的盯著他和小富豪。無心若無其事的向前走,同時盤算著如何故弄玄虛,讓小富豪看出自己是真有本事和真賣力氣。然而上到二樓時,他忽然嗅到了一股子新的鬼氣。

  停住腳步望著前方,他背對著小富豪問道:「你有幾個老婆?」  

  小富豪被他問愣了:「一夫一妻——一個啊!」

  無心不問了,在二樓各房中來回的又走了一圈。末了停在樓梯口,他望著樓下的發財樹說道:「不是一個。」

  小富豪傻了眼:「我這可是新房子,難道除了我老婆之外,還背著我死過別人?」

  無心神情凝重的嘆了口氣:「不好說。給我一夜的時間,我要再看一看。」

  小富豪把家裡的值錢什物都收藏好了,然後帶著保姆撤離小樓,住到了附近一家賓館裡面。小樓大門一關,無心坐到了客廳的角落裡。發財樹後的女鬼形容枯槁,是個典型的鬱悶黃臉婆形象,必定就是吊死了的前妻。無心感覺這位前妻身上並無凶氣,似乎沒有夜裡作祟的道理。而那前妻可憐巴巴的扭頭望了他一眼,似乎是看出他是個與眾不同的,所以有了一點求援的意思。

  無心一動不動,只作不見。窗外天光漸暗,轉眼間過了傍晚,屋裡屋外全黑成了一片。無心正是坐得昏昏欲睡,不料身邊忽然有光一閃。他扭頭望去,只見一隻女鬼探頭探腦的穿牆而來。雙方四目相對,女鬼登時樂了:「喲,你不是白大師的徒弟嗎?幾日不見,還是這麼帥啊!」  

  無心認出了她:「你是丁思漢的——的——鬼奴?」  

  女鬼揚著電視機似的大方臉,搖曳多姿的對著無心一甩手:「什麼鬼奴,這麼難聽!我是出於崇拜才自願追隨了主人他老人家。哎,帥哥,你家白大師有沒有意向收些非人類做弟子?我這一陣子對他也有些崇拜。」

  無心立刻搖了頭:「我們師父很挑剔的,一般的人類都不肯收呢,何況你這非人類了。不過你家主人不是要回雲南了嗎?怎麼你沒跟著回去?」   

  女鬼在他身邊向下一沉,也擺了個抱膝而坐的姿勢:「後天的機票,他老人家正在賓館裡哄丁丁少爺呢。丁丁少爺不想回雲南,把主人的箱子摔了個底朝天,還把他老人家的小禮帽從十六樓扔出去了。」  

  無心深深的一點頭:「於是你就趁機溜出來了?」

  女鬼揚手對他作勢一打:「什麼趁機,這麼難聽。主人很信任我的,我可以隨便出入。我告訴你啊,這間房子我這一個月是天天要來一趟的,有兩個女鬼在這裡打架,每夜一打,十分準時,比電視劇好看多了。」   

  話音落下,樓上飄飄忽忽的出現了一個新的鬼影。大凡鬼魂的面目,都是臨死之時的模樣。後來的鬼影顯然是死得夠慘,因為一張面孔血肉模糊,五官已經基本分辨不出,只能通過衣著身材來判斷她的情況。無心見她披著一頭濃密長發,身上穿的短裙上露肩膀下露大腿,雖然上半身沾染了大片的殷紅血跡,可是雙腿肌膚光滑飽滿,可見她死時的年紀必定不大。緩緩飄到了發財樹下,年輕女鬼揚起了頭,額前幾縷長發想必是被鮮血打濕了,濕漉漉的貼在她那張慘不忍睹的爛臉上。

  對著樹下的前妻揚起手,年輕女鬼作勢揮下。這一巴掌若是打在人身上,興許不會怎樣,可是落在了鬼身上,結果就不同了。那前妻隨著她的巴掌向旁一倒,口中哀哀的發出鬼哭,年輕女鬼抬起了腳,繼續對她亂踢亂踹。   

  無心看了片刻,發現這是一場獨角戲,前妻完全不還手,只是依依呀呀的哭,倒是年輕女鬼真賣力氣,興許是怨氣太足的緣故,拳頭過處,居然能夠拂動樹葉,樹上掛著的幾枚小鈴鐺也跟著發出了隱隱的響聲。

  這樣的打戲,對於無心來講,實在是毫無趣味可言。從暗處忽然起身走了過去,他開口說道:「兩位,停一停,請問你們為什麼要打架?」

  年輕女鬼暫停了拳腳,轉過身抬頭去看無心:「你他媽的是誰?怎麼會看得見我們?」  

  無心答道:「那個……我也是鬼,偶然路過,看你們打得熱鬧,所以比較好奇,想要問問原因。」  

  年輕女鬼上下打量了他,隨即疑惑道:「你是鬼?我怎麼看你不像?」說著她撩起短裙飛出長腿,對著無心的腦袋就是一個迴旋踢。無心立刻抱著腦袋一躲:「哎唷,好疼呀!」  

  年輕女鬼飄穩了,還是對著無心審視不止:「是我見識少還是怎麼的?難道你這樣的也是鬼?喏喏喏,你看你還有影子呢!」

  無心雙手合什對她一拜:「美女,別打了,我真是鬼。」然後他側身對著角落裡的方臉女鬼一指:「不信你問她。」

  方臉女鬼沒有動,扯著嗓子笑道:「哈哈哈,他是鬼,只不過與眾不同了一點。」  

  年輕女鬼感覺對方二人很不正經,所以沉吟著不肯回應。這時樹下的前妻爬起來了,輕聲哭道:「是我對不起你,可我也一命償一命了,你還想怎麼樣?」

  無心立刻轉向了前妻:「大姐,你說說吧,我看你一臉忠厚相,肯定誠實理智,不會胡說八道。」

  此言一出,年輕女鬼當即罵道:「放你娘的狗臭屁!這個老×最他媽陰險狠毒了!」

  前妻不理會她,開始自顧自的說起了話。原來她不但看著像前妻,實際上也是真是前妻。她說自己苦熬苦掙的幫助丈夫發了財,丈夫在外面卻被小狐狸精迷了心。小狐狸精殺到家裡來逼著她自動離婚滾出去,她不肯,兩人就廝打起來。當時小富豪出了遠門,保姆也放假也回了鄉,前妻一時失手,就把小狐狸精給打死了。  

  「她說我要是不離婚,她就要一直鬧下去,饒不了我更饒不了我丈夫,我當時氣急了,才動了刀子……」

    前妻說到這裡,捂著臉做哭泣狀。而旁邊的小狐狸精高聲怒罵道:「你把我的臉砍成了這個樣子,你還敢說你是一時失手?後來你在廚房裡把我大卸八塊喂了狗,也都是一時失手不成?」

  前妻哭道:「我只是不想給他惹麻煩。反正你已經死了,我拿我的命賠給你就是了。」

  小狐狸精聽到這裡,繼續高叫。無心大概弄清楚了來龍去脈,轉身走到角落裡問方臉女鬼:「我問完了,你想不想吃掉她們?想吃就去吃,不想吃我可要動手了。」  

  方臉女鬼一擺手:「我從來不吃醜鬼。」   

  無心剛想給自己放血,可是一轉念,他從胸前的口袋裡取出了一張紙符。「嚓」的一聲撕開紙符,他的手中緩緩升起了一團昏黃的光芒。光團漸漸分化成了人體形狀,朦朦朧朧的正是骨神。一臉倦容的睜開眼睛望向無心,他慢吞吞的盤起了腿。

  無心向著發財樹下的兩名女鬼一指:「骨神,我請你吃夜宵。」  

  骨神一言不發的飄向發財樹。只聽樹下兩名女鬼一起驚呼出身,隨即鬼影閃爍著消失了,骨神面無表情的轉向方臉女鬼,眼睛卻是忽然睜大了些許。

  方臉女鬼欣喜的迎上前去:「米奇,好幾年不見了,你還是這麼高大威猛器宇軒昂!還記得我嗎?我是瑪麗蓮啊!」

  骨神向無心一歪身,低聲解釋道:「米奇,我的英文名。」隨即坐正身體,面對了女鬼正色罵道:「滾你的蛋!我和你們勢不兩立!你去告訴丁思漢,讓他等著受死吧!」   

  無心向方臉女鬼遞了個眼色:「別告訴你家主人哦,他吹牛的。」

  方臉女鬼挨了罵,但是絲毫不生氣,還問骨神:「你是不是要追隨白大師了?」

  骨神嗤之以鼻:「我是自由職業者,沒老闆!」

  然後他疏忽之間消失無蹤,不知溜去了哪裡。方臉女鬼悻悻的也想走,可是未等她一張方臉沒入牆壁,無心忽然追上了她:「我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方臉女鬼的下半身嵌在牆壁裡,只轉過了上半身看他:「什麼問題?」

  無心思索著問道:「如果有一隻男鬼……愛上了你,那麼他應該怎麼追求你,你才能動心呢?」

  方臉女鬼不假思索的答道:「我是顏控。如果男方夠帥的話,我可以直接倒搭。」

  無心下意識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那要是他……他不大帥呢?」

  方臉女鬼想了一想:「那就得看他能否讓我開心了。」

  無心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忽然感覺自己的確是有些太消極了。自己在史丹鳳面前活得好像兒子一般——哪個女人願意要這種男人呢?

  一夜過後,無心出城回了郊區。白大千得知他已經從根本上解決了問題,便打扮好了,又跑去小富豪家中做了半天的法。不料下午剛剛回了公司,他便被無心截住了。

  無心問他:「錢拿到了嗎?」

  白大千連連點頭:「拿到了。」

  無心又問:「是現金嗎?」

  白大千一搖腦袋:「打到公司賬戶裡了。」  

  無心立刻推著他往外走:「給我兩萬塊。」  

  白大千扛不住無心的糾纏,迫不得已跑了趟銀行,取出兩萬塊錢給了他,因怕賬目不清,史高飛會饒不了自己,他又讓無心寫了一張收條。

  無心拿著錢在外面野跑了一天。晚上天要擦黑的時候,他回家了。鬼頭鬼腦的把史丹鳳拉到臥室裡,他從衣兜裡掏出一隻皮面小方盒子:「姐,送給你的禮物。」

  史丹鳳挽著袖子繫著圍裙,正在盤算晚餐內容。此刻接過小盒子打開一看,她登時笑了:「謝啦,還挺好看。」然後她仔細看了看外面的盒子:「這麼個小東西,倒是配了個好盒子。我看這盒子都得比戒指貴。」  

  無心愣了愣,隨即小聲說道:「姐,戒指……是真的。」

  史丹鳳抬頭看了他一眼,隨即低頭又去看盒子裡的鑽戒。看完鑽戒,她一抬頭:「真的?你花了多少錢?證書和發票呢?」

  無心解開羽絨服的拉鏈,從懷裡摸出一隻壓扁了的紙袋:「都在裡面。」  

  史丹鳳打開紙袋,從裡面摸出一沓子紙票。一張一張的看過了,她驟然尖叫一聲,隨即彎腰抄起用來掃床的塑料刷子,對著無心就是一擊,同時嘴裡連珠炮似的叫道:「瘋啦?不過啦?要死啊?一萬九買個戒指,你欠揍吧?」

  無心被她打得很疼,抱著腦袋退到了角落裡:「姐,我能掙錢……」  

  史丹鳳常年吝嗇,如今驟然得了一枚貨真價實的大鑽戒,她只感覺面紅耳赤,心怦怦跳,把一柄塑料刷子舞出了風:「你能掙錢?你能掙幾個錢?你能掙錢了不起啦?」

  無心被她打得抬不起頭,只能結結巴巴的低聲辯解:「姐……我們……結婚……」

  史丹鳳立時停了刷子:「你說什麼?」  

  無心直起了腰,怯生生的抬眼看她:「結婚戒指。」

  史丹鳳這才明白了他的心意。扔了刷子雙手叉腰,她先是啼笑皆非的哼了一聲,隨即一吸鼻子,扭了臉對著牆壁說道:「去你的吧,還沒有一條狗的歲數大呢,你知道什麼叫結婚?」

  說完這話,她從圍裙口袋裡掏出衛生紙飛快的一擦鼻子,又用手背匆匆一抹眼角。無心看了,試探著問道:「姐,你哭了?」  

  史丹鳳沒理他,低頭把小盒子往紙袋裡裝。從來沒有人對她這麼好過,她受不了。把紙袋遞向無心,她先是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含糊的說道:「明天去看看能不能退了它。以後不許這樣亂花錢了。」   

  無心背過了手,低著頭不肯接。

  史丹鳳彎腰把紙袋放在了地上,然後自顧自的出門去了廚房。屏著呼吸炒菜做飯,她眼裡總像是含著一泡眼淚,非得控制再控制,一秒鐘都不敢鬆懈。忙忙碌碌的把飯菜端進客廳了,她先呼喚了白大千和弟弟出來吃飯,然後一邊解圍裙一邊進了自己的臥室。  

  進門之後,她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角落裡的無心——從她方才離去開始到現在,他連站立的姿勢都沒變過。

  她心裡疼了一下,伸手拽他的胳膊:「走,吃飯了。」

  無心遲緩的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然後重新垂了頭,又微微的一側身,把胳膊從她手中抽了出來。

  史丹鳳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瞬,心裡難過死了,後悔死了。活蹦亂跳的一個無心,被自己欺負成了什麼樣子?

  「吃飯了。」她一把又抓住了他:「先把外面衣服脫了,再去洗洗手。乖啊。」

  無心靠在角落裡,緊閉著嘴搖了搖頭。  

  史丹鳳上前一步,停在了他的面前。仰起臉看著他,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臉,又扳了他的後腦勺,讓他向下枕上自己的肩膀。

  「不生氣了……」她拍著他的後背:「姐跟你鬧著玩兒呢。知道你是好心……不許生氣了,男子漢不能跟女人耍小脾氣。」  

  無心喃喃的說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我想對你好,想讓你喜歡我。」

  史丹鳳下意識的摟了他的脖子,忽然發現自己不會談情說愛——談不出口也說不出口,只是很想咬他一下,讓他疼一疼。  

  「戒指我收下了。」她在無心的耳邊說道:「以後不許私自花錢了,聽見沒有?」

  無心用面頰蹭了蹭她的肩膀:「嗯。」

  史丹鳳一下一下的撫摸著他的後腦勺:「我們的關係,現在還不能公開,不怕別的,怕小飛鬧,對家裡也不好交待。你乖乖的,反正我又不會跑了,我們天天在一起,不也和結婚是一樣的?」  

  無心熬到如今,終於從她嘴裡聽到了一句準話。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45
第二百二十九章、丟失

  史高飛回頭一看,只見對方穿著西裝打著領結,剃著幹乾淨淨的小平頭,卻是他的老鄉兼老友李光明。李光明換了個規規矩矩的造型,頗有清水出芙蓉的效果,一張大臉也方得順眼許多。對著史高飛和無心嘻嘻一笑,他凍得抱著肩膀亂跳:「你倆挺浪漫啊,大冷天的壓馬路。」  

  史高飛莫名其妙的看著他:「度假村開到市裡來了?」  

  李光明笑道:「不是,我早離開度假村了。」說著他抬手一指身後一座五光十色的大門面:「看見沒有?夜色撩人Club。我現在在裡面當服務生,比當保安賺得多。飛哥,你倆沒事的話,進去玩玩吧,裡面全是美女——哦,你倆不需要。」

  史高飛扭頭問無心:「進去嗎?」  

  無心不知道什麼叫做Club,故而立刻點了頭:「去。」  

   因為史一彪是靠經營夜店發的家,所以史高飛見慣不怪,對於此地毫無興趣。帶著無心在吧檯上坐定了,他要了兩杯甜甜的雞尾酒。一杯推到無心面前,他一本正經的說道:「寶寶,慢慢喝,別喝醉了。」

  無心捧著玻璃杯抿了一小口,隨即抬頭對他說道:「爸,下次也帶姐來喝吧!」

  史高飛被週遭的舞曲聲音吵得心亂如麻,忍不住在高腳凳上左搖右晃:「她?有她在的話,咱們誰也別想花錢買酒。」

  話音落下,一隻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他回頭一瞧,見來者是名濃妝豔抹的女子。女子對他粲然一笑,眼睛一眯,藍色眼線快要延伸到了太陽穴上:「帥哥,請我喝杯酒吧!」

  史高飛坐懷不亂的答道:「一邊呆著去!」

  然後他轉向無心,繼續說話:「姐太小氣了,我們不和她在一起玩。」

  無心的感官十分發達,一隻耳朵聽著史高飛的話,另一隻耳朵聽到藍眼線在後方罵道:「操!這個大傻×,真他媽沒情趣!」  

  偷偷笑了一下,無心捧著高腳酒杯,低頭伸了舌尖去舔雞尾酒。舔著舔著,舞曲的節奏忽然越發激昂了,一名造型絢爛的長發青年跳上了後方舞池中央的檯子,一手握著麥克風,另一隻手蜷起中指和無名指,很來勁的向下東戳西戳,同時雙腿半蹲,一邊合著節奏向前走,一邊高聲叫道:「藥!藥!切克鬧!黑喂狗!鬧太套!」

  歌手在台上叫,聽眾在台下叫,一邊叫一邊跳。無心回頭翕動嘴唇,跟著歌手默念歌詞。史高飛伸手扳過了他的腦袋,不讓他往舞池裡看:「難聽死了,不要學。」

  無心照例是很聽話,捧了酒杯又要喝。而史高飛在吧檯前坐得百無聊賴,便起身落地說道:「寶寶,爸爸去上廁所。你乖乖坐著,等爸爸回來帶你回家。」

  無心點了點頭。而史高飛探頭又親了他一下,隨即邁開大步去找衛生間了。

  衛生間裡人不少,是兩撥人馬正在對罵,頗有在小便池旁火拚的意思。史高飛等了半天,始終是進不去門。一轉身忽然看到衛生間門口擺著一盆半死不活的萬年青,他沒猶豫,解開褲子瞄準萬年青的大花盆,嘩嘩嘩的尿了一大泡。尿過之後收回傢伙,他高人一頭的晃出走廊,直奔吧檯。然而吧檯前面只有一群女孩子在嘻嘻哈哈,無心竟是不見了。  

  史高飛的腦子裡鬧起了電閃雷鳴。一大步跨到了吧檯前,他問調酒師:「我兒子呢?」

  調酒師沒聽明白:「先生,你帶小朋友進來了?」  

  史高飛慌亂的搖了頭:「不是不是,他看起來不像小朋友,剛才還和我一起喝酒來著!」

  調酒師一下子就懂了:「啊……您的朋友吧?剛往舞池去了。」

  史高飛原地向後轉,一頭衝進了不遠處的舞池。狼入羊群似的打斷了台上台下的歌舞,他翻江倒海亂推亂搡,扯過一個人看看不是,甩開了再扯下一個。在眾人的驚叫聲中,他大聲喊道:「寶寶!寶寶你哪兒去了?你怎麼沒了?寶寶!」  

  夜店之內立刻亂了套,保安和服務生則是衝入舞池,七手八腳的去抓史高飛。史高飛無端的沒了兒子,又見天上地下光芒閃爍,猙獰的面孔四面八方的包圍了自己,全是一副要吃人的凶惡相。

  他瞬間崩潰了,嘶吼著左奔右突,李光明聞訊而來,伸手想要抱他,結果被他撞了個四腳朝天。

  混亂直持續了半個多小時,史高飛才被眾保安們押進後方的辦公室裡去了。

  李光明搜出了史高飛的手機,正要打電話通知史一彪,可是手指一亂摁錯了按鍵,他一看手機屏幕,發現自己把電話打給了白大千。忽然想起史高飛和白大千也是有關係的,他將錯就錯,和白大千通了話。

  白大千聽說史高飛忽然在夜店裡發了瘋,嚇得心一哆嗦。一邊穿衣服下樓往市區趕,他一邊又把電話打給了史丹鳳。史丹鳳提著大包小裹,正坐在回家的出租車上。接了白大千的電話之後,她直接讓司機調了頭。她不是第一次去收拾瘋弟弟惹出的爛攤子了,所以頗為沉穩,並不十分惶恐。

  可是通過夜店後門進了辦公室後,她望著被人摁在椅子上的史高飛,不由得也愣了。史高飛怔怔的直了眼睛,嘴裡輕不可聞的唸唸有詞。史丹鳳在他面前蹲下了,仰著臉去看他的眼睛:「小飛,姐來了。」

  熟悉的聲音似乎是喚醒了史高飛。他木然的眨了眨眼睛,然後啞著嗓子說道:「姐,寶寶丟了。」

  史丹鳳也跟著他眨了眨眼睛:「寶寶——丟了?」  

  史高飛驟然把嘴咧到了極致,嗚嗚嚕嚕的哭道:「我只是去撒了一泡尿……我沒有帶上他……他喜歡喝酒,我想讓他留下喝酒,喝完酒好回家……寶寶沒有了……」  

  李光明站在一旁,做了一番解釋:「姐,他好像是說他自己出去上了趟廁所,上完廁所回來一瞧,發現他的……人,沒有了。再找也找不到了。」

  李光明認為史丹鳳是很理智的,必定能和自己做一番分析。沒想到史丹鳳勃然變色的起了身,嗓子都尖了:「小飛!!!」  

  把手裡的大小袋子向下一摜,她又狠狠的一跺腳:「我說讓你們跟著我走,你偏不聽!那麼大個人都能讓你弄丟了,你還能幹點兒什麼?你去把他給我找回來!」

  史高飛一躍而起,抹著眼淚往外衝:「我找他去!」  

  史丹鳳忽然感覺不對,拎起袋子往外追:「你上哪兒找去?回來!現在輪不到你瘋跑!你要是也丟了,我就沒法活了!」  

  史家姐弟一前一後的跑出辦公室,留下的經理和眾保安面面相覷。緊接著他們也追了出去,追到一半剎住了,他們又懷疑自己追得沒有意義。畢竟史高飛是很明顯的精神有問題,而且方才他除了嚇人之外,並沒有造成其它的損失。對於這種人搞索賠,難度之大,實在令人望而生畏。

  史丹鳳在夜店門口拚命揪住了史高飛,並且正好遇上了剛下車的白大千。她手腳打著哆嗦,人快要吊在史高飛的身上:「白大師,無心丟了。」  

  白大千立刻白了臉——如果公司裡沒了無心,那他的財路也就基本走到了盡頭。.

  「怎麼會丟了?」他想不通:「是不是你們走差了路?」  

  史丹鳳環顧著週遭的冰天雪地燈紅酒綠,一顆心像是被油煎一樣,恨不能也發瘋撒潑的哭一場:「白大師你瞭解他,他不是不懂事的人,不會私自亂跑的。他……他……」  

  她兩片嘴唇在寒風中顫抖得說不下去了,無心無端的來,自然也可能無端的去。她不敢深想,只感覺一顆心是被人生生的摘了去。

  無心想要養家餬口,想像老鷹似的把史丹鳳和史高飛一起收到自己的羽翼下。可是鬼們彷彿窺透了他的心事,忽然一起奉公守法的老實了。他望穿秋水的等了一個禮拜,只等來了一筆看風水的生意。看風水自然也賺錢,但是所賺的錢歸白大千一人獨有。白大千抱著一本風水大全日夜研習,雖然水平可疑,可因他有個大名聲,所以出場費是兩千元起,上不封頂。

  無心隱約記得自己彷彿也是會看風水的,不但會看風水,還會算命。拿了白大千的風水大全攤開了,他蹲在地上一個字一個字的讀,讀到最後抬起頭,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順勢把才纔學得的一點知識全哈出去了。

  他把風水大全送回到了白大千房內,心想自己還是應該依靠先天的本事去捉鬼。問題在於他現在無鬼可捉。從廚房裡切了一片綠皮紅心甜蘿蔔,他一邊吃,一邊起了邪念。  

  他把骨神召喚到了面前,讓他速去樓下的演藝公司鬧鬼,要鬧得大一點,別出人命就行。骨神聽了,嗤之以鼻,根本不聽他的話。無心在家閒了一個禮拜,本來就閒得心中煩躁,如今見了他的德行,不禁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想要把他打成魂飛魄散。

  骨神不肯坐以待斃,但也不肯真逃,故意流星似的滿屋亂竄。無心捏著半片蘿蔔咚咚的追他,追著追著腳下一絆,他順著慣性凌空飛起,正好撲向了前方的史高飛。史高飛一把抱住了他:「寶寶,你亂跑什麼?」

  無心把蘿蔔塞進嘴裡,無話可答。史高飛摸狗似的把他從頭到腳摸了一遍,又很親熱的摟了摟他:「爸爸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無心含著蘿蔔答道:「不去,沒心情。」  

  傍晚時分,公司結束了一天的營業。史丹鳳先白大千一步上了樓,想要看看廚房裡的青菜還夠不夠吃一頓。自從得了一枚鑽戒之後,史丹鳳開始鬧起了心慌病。戴著鑽戒怕丟了,摘了鑽戒藏好了,依然怕丟了。鑽戒的尺寸正合她的中指,戴著鑽戒坐在前台,她先看看鑽石,再照照鏡子,末了只覺自己面貌衣著都黯淡,簡直和鑽戒不相配。

  為了不辜負鑽戒的光彩,她在檢查過了青菜數量之後,走出廚房對史高飛說道:「明天禮拜六,我想去市區逛一天。我不能像個灰老鼠似的過新年。你怎麼樣我不管,我得給我自己添一身新衣服。你去不去?你愛去不去,反正無心得跟我走。便宜羊毛衫是不禁穿,我再給他買件新的,和舊的換著穿。」

  史高飛本來已經過了進城的興頭,然而聽聞史丹鳳要給無心買衣服,立刻答道:「我去,我自己給他買,不用你。」

  史丹鳳看他緊張的異常:「我買怎麼了?」  

  史高飛老實不客氣的答道:「你總買處理品。」  

  史丹鳳深吸了一口氣,因為沒法和弟弟一般見識,所以只好拉著無心,忍氣吞聲的進廚房了。

  廚房的房門一關,自成一統。史丹鳳站在水池邊慢條斯理的洗菜,無心貼在她的身後,雙臂環著她的腰,湊到她的耳邊小聲嘀咕:「姐,你夜裡別鎖門。等爸睡了,我去找你。」

  史丹鳳側過了臉,壓低聲音答道:「你少鬧了,萬一讓白大師撞見了,算是什麼事情?」

  無心把下巴搭上了她的肩膀:「那我乾脆搬到你房裡睡。」

  史丹鳳想了一想,也感覺出了苦惱為難,牢牢騷騷的低聲說道:「小飛能同意嗎?他不同意,誰敢惹他?唉,你說我是個什麼命?該找對象的時候,一個合適的也沒有;如今好容易有了,可倒好,還得由著弟弟先霸佔。早知今日,當初我先住到村裡去好了。反正是先到先得,誰刨出來的歸誰。我要是搶了先機,現在也不用天天看小飛的臉色了。」

  無心被她說得沒了話。沉默片刻之後,他很不甘心的又道:「姐,摸一下。」

  史丹鳳本來專心做飯,沒想理他。然而他毛手毛腳的緊粘著她,不是摸一下就是親一下。導致最後她在往鍋裡倒油之前,忍不住回頭一扳無心的腦袋,在他嘴唇上狠狠親了一口。

  然後在變成大灰狼之前,她強行把無心趕出了廚房。

  午夜時分,無心躡手躡腳的出了臥室。史丹鳳的房門果然沒有鎖,他輕輕巧巧的溜入房內,無聲無息的滾上了床。隨即史丹鳳一掀棉被,瞬間把他裹進了芬芳溫暖的黑暗之中。無心緊緊的摟住了她,手臂硬如鐵箍,嘴唇和腰卻是活得讓人把握不住,幾乎要在被窩裡游拱成了一條龍。

  一時事畢,史丹鳳從被窩上方伸出了腦袋,滿頭滿臉熱汗涔涔。隱隱約約的心火全熄滅了,她仰面朝天的枕了無心的胳膊,先是默然無語,良久之後才輕聲說了一句:「真好。」  

  無心笑了,史丹鳳的評語讓他十分自得。

  翌日上午,史家姐弟和無心一起出了門。起初倒也逛得融洽,然而到了下午時分,史高飛在一家電子大世界門前停住了腳步,無論如何都要進去。史丹鳳一路挑挑揀揀,還有許多該買的東西沒買,實在是沒有時間和他在電子大世界裡窮耗。無可奈何之下,他們只好兵分兩路。史高飛像牽驢一樣,牽走了不情不願的無心。

  大世界是座五層樓,五樓乃是游戲機專場,十分熱鬧有趣,不買看看也是好的。史高飛帶著無心在五樓混了一下午,等到下樓重見天日之時,天已經黑了。

  市中心是不怕黑的,天色越暗,越顯出霓虹的明亮。史高飛一手插在衣兜裡,一手領著無心,攥得很緊,生怕他丟了。因為路上始終沒有空出租車經過,所以他一邊東張西望,一邊慢慢的往前走。不知不覺的經過了我愛騾主題餐廳,他正打算站到路邊專心等車,哪知未等他站穩,身後忽然有人捶了他一拳:「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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