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鬼怪] 無心法師 作者:尼羅(全文完)

 
BloomCaVod 2017-12-6 19:17:0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9 84751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43
第一百六十章、新的陣營   

  春雨下起來了,沙沙的落,潤物細無聲。波斯菊和荒草一起碧綠了,微綻的花苞被細莖子向上托舉著,越托越高,一直越過殘留著碎玻璃的窗檯,顫巍巍的活動在窗內蘇桃的身邊。

  蘇桃已經三天沒洗臉了,水太有限,只夠喝的。她灰頭土臉上的青紫瘀傷已經不再作痛,但是顏色越發濃重,青紫下面透出紅色的血點子,瘀傷邊緣則是隱隱的泛黃。仰頭望著無心,她看無心的面孔和手指。無心也是三天沒洗臉,然而並不算髒。一段毛線繃在他的修長手指上,東拉西扯是個複雜的圖形。   

  「看看,我翻了個『板凳』。」無心對著蘇桃笑道:「輪到你了。」   

  蘇桃收回目光,用雙手小指勾上了毛線。小雨天,一段毛線也夠他們翻小半天的花繩。手指主動一挑,反被毛線纏住。蘇桃忽然不想玩了,抬起一隻手搭上無心指間縱橫的毛線,她舉起另一隻手,摸了摸無心的眉毛。指尖從眉頭畫到眉尾,她活了十五歲,無心是她見過的最漂亮的男人。

  無心以為是自己的眉目髒了,所以俯身歪了腦袋,閉著眼睛任蘇桃為自己清理。蘇桃用手指肚輕輕掠過他的睫毛,他緩緩的睜了眼睛,睫毛掃過她的心。  

  心裡滿滿的,有風有雨有晴天,鼓蕩著怦怦跳。她扭頭望向窗外,窗外的閒花野草斷壁殘垣,都被小雨洗刷得好幹淨,像無心一樣幹淨。   

  廢墟裡也不安靜,下午小雨剛停,遠方的大街上就起了鑼鼓喧天的熱鬧。天天都有遊行,天天都有慶祝,因為文縣剛剛成立了革命委員會。年初王洪文在上海成立了全國第一個革命委員會,開了個轟轟烈烈的頭,從此革委會如同雨後春筍,開始在全國各地萌芽。各級政府全被打倒了,革委會就是革命化的新政府。陳大光捲土重來回到文縣之後,第一是「宜將剩勇追窮寇」,滿城掃蕩聯指分子;第二便是佔據了先前的縣政府大院,匆匆忙忙的建立起了革命委員會,自封主任,等於過去的縣太爺。其中的道理,不要說是在學院裡混過四年的陳大光,就算換了村裡的大隊長小組長,也是一樣的能明白——有些甜頭就是先到先得,誰先在文縣站穩腳跟了,上頭就承認誰;如果誰都站不穩,始終是混戰,那上頭興許直接派下軍隊,把一縣的冤家們通通鎮壓。   

  無心不敢上街,天天靠著一中食堂過日子。食堂裡存留的剩饅頭干餅子很快就被他們吃光了,餘下的罐頭倒是還有不少。罐頭本來是稀罕物,可是天天吃也受不了。大中午的,無心袖著雙手曬太陽,很想吃口新鮮的熱飯熱菜。廢墟上偶爾會有大老鼠經過,他舔著嘴唇,心想抓隻老鼠烤烤吃了也不錯,不過蘇桃還在身邊呢,當著個小姑娘吃老鼠,未免有點不好意思。  

  蘇桃坐在他的身邊,雙手捧著個大玻璃瓶,仰頭去喝瓶中剩下的水果汁。白琉璃趴在一旁,剛剛吞了一塊很大的罐頭牛肉,撐得肚皮有些變形,並且完全爬不動了。   

  正是萬籟俱寂之時,兩人忽然聽到有汽車由遠及近的駛向了一中。蘇桃嚇得立刻放下了玻璃瓶子,又把白琉璃拎起來塞進書包。無心則是轉身從矮牆頭上露出一雙眼睛,遠遠的望向一中門口。   

  一中門前的小街,已經是寂靜很久了,平日除了貓狗之外,再無生機。兩輛大卡車一前一後的停在校門外,有穿著綠軍裝的青年跳下卡車後斗,背著步槍大踏步上前去撕封條。

  無心縮了下去,對蘇桃小聲說道:「應該是紅總的人,可能是來搬東西的。」   

  蘇桃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的破房子:「我們進去躲躲吧。」   

  無心正要回答,忽然感覺身旁有異。扭頭一看,他大吃一驚,只見一隻肥碩的大狼狗站在瓦礫堆上,正支愣著一對耳朵看人。未等無心做出反應,大狼狗狗嘴一張,很響亮的吠出了聲。 y(v_-6b  

  無心一個箭步就撲向了它,想要掐住它的脖子。然而狼狗也是相當的機靈,並不肯坐以待斃。一瞬間的工夫,它又狂吠了一大串,早驚動了街上的人員。有人吆喝著跑向了廢墟,一邊跑一邊端起步槍,也不警告,直接扣動扳機掃射了一排子彈。   

  一排子彈是貼著無心的頭皮飛過去的,無心抱著狼狗,當即無條件投降。又因為知道自己和蘇桃形跡可疑,對方滿可以實行無產階級專政,把自己和蘇桃就地正法;所以放了狼狗舉起手,他對著來人說道:「我要見陳大光。」  

  青年綠軍裝吼道:「要見陳主任?陳主任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嗎?」

  無心立刻答道:「我陪陳大光練過拳,他知道我。拳沒練完我就走了,他可能還在找我呢!」   

  綠軍裝半信半疑的看著他,手指還扣在扳機上。   

  半個小時後,被反綁了雙手的無心和蘇桃,以及從一中樓內運出的幾套好桌椅,一起上了卡車。卡車把人和物全運進了革委會大院,陳大光站在院內,毫無準備的和無心相見了。   

  「喲!」他像一根擎天柱似的矗在院子裡,上下打量無心:「你?」   

  無心含羞帶愧的對他一笑:「陳……主任,是我。」

  陳大光又撩了蘇桃一眼,感覺這丫頭蓬頭垢面,已經徹底沒法看了:「你跑哪兒去了?」  

  無心斜著眼睛盯著地面,意意思思的答道:「我們也沒地方可去,就在一中對面的廢墟裡住了幾天。剛才我們正靠牆曬太陽呢,沒想到讓狗逮住了……」   

  話音未落,一路押解他們的綠軍裝當場怒不可遏:「你罵誰呢?」   

  無心轉身向他一點頭:「我沒說你,我說的是真狗。」   

  綠軍裝性如烈火,不堪受辱:「什麼意思?誰是假狗?」   

  無心連著幾天沒吃好喝好,精神有點恍惚:「沒有假狗,全是真的。」  

  陳大光自從做了革委會主任之後,已經迅速培養出了一點官威。此刻一眼皮把綠軍裝彈開,他背著雙手去問無心:「你來找我幹什麼?」   

  無心無精打采的答道:「我怕被他們當成聯指分子,所以……」   

  陳大光一瞪眼睛:「所以什麼?」   

  無心想了想,隨即繼續說道:「所以陳主任,我想和你打個商量。你給我們一天三頓飯,我隨時陪你練功夫。除了練功夫之外,我還可以負責給你打雜跑腿干零活,行不行?」  

  陳大光抬手撓了撓頭,發現無心只要一開腔,自己就要夢迴舊社會。換了個雙手叉腰的姿勢傲然而立,他找到了一點地主老財的感覺,因為面前正站著一個新出爐的狗腿子。   

  陳大光是習武之人,對於無心的輕功,他是相當的高看。把個高手推出去斃了,未免太可惜。但是不斃,又實在是太便宜了他。摸著下巴眨巴眨巴眼睛,陳主任遇到了一道無解的難題,有心一拳把無心擊飛,可是憑著無心的速度,他又很有可能是一拳打空,當眾出醜。   

  等到卡車上的木器傢伙全被人搬進革委會房裡了,司機也把卡車開出大院了,陳大光才終於又出了聲:「你打算下次什麼時候跑?」   

  無心對著他一彎腰:「不跑了,我們連飯都吃不上,還能往哪兒跑啊。」 g7Z9F[d  

  陳大光點了點頭,隨即豎起兩根小棒槌似的手指:「我對你有兩句話。第一,收起你這副國民黨反動派的臭德行!老子最看不慣小白臉,你再敢和老子裝神弄鬼,老子弄死你!第二,老子不用你舞文弄墨耍筆桿子,你向後轉,看見門口的小房沒?你滾進去,給老子看大門吧!還有你帶的這頭青面獸,自己想法子安排。我們這是革委會大院,管不了你們這幫牛鬼蛇神,知不知道?」   

  無心不動聲色的鬆了一口氣——自己在聯指混了好幾十天,身份來歷又都不明,能在革委會大院得個看守大門的差事,已經算是走運了。   

  縣政府是一排整整齊齊的平房,無心初到文縣之時,曾經翻越後牆,從被紅總徵用的政府辦公室裡偷了公章糧票以及瓜子柿餅。陳大光不講排場,只看歷史。走在縣政府的大院子裡,他身心愉悅,很有一種光宗耀祖的自得。  

  先前給縣政府大院守門的老頭子,因為兒子在聯指中是個頭目,所以如今全家都是生死不明。無心佔據了收發室小屋,忙了一個下午之後,便盡數掌握了工作內容。革委會大院門口有站崗的民兵,重要事務也輪不到他經手,他只要負責收清報紙信件、早上再掃掃院子就可以了。

  收發室裡只有一張單人床,到了晚上,無心沒了主意。蘇桃畢竟是個姑娘,兩人睡一個屋倒也罷了,真擠一張床,還是一張窄窄的單人床,可就太不合適。無心找了幾張舊報紙鋪在地上:「桃桃,你睡你的,我打地鋪。」  

  蘇桃下午洗了頭髮,耳朵脖子也擦乾淨了:「無心,地上太涼。我們頭腳顛倒著睡吧,頭腳顛倒了就不佔地方。」  

  無心往報紙上一躺,又把蘇桃脫下的外衣捲成一卷塞到頭下:「我先對付一宿,要是真冷,明天再說。睡吧睡吧,今天算我們運氣好。遠的也不想了,我們先吃它幾天再說。」   

  無心在地上熬了一夜,翌日凌晨就醒了。革委會裡也有食堂,凌晨還未開伙,但是熱水徹夜都有。無心出去灌了一水壺開水,回房之後慢慢的喝。扭頭看了蘇桃一眼,房內陰暗,蘇桃躺在床上,睡得正酣。   

  無心淡然的把臉扭開了,扭到一半,他猛的又轉向了蘇桃,發現蘇桃的被窩裡伸出了白琉璃的圓腦袋。   

  無心躡手躡腳的走上前去,把白琉璃從被窩中緩緩的抽出,然後將其打了個蝴蝶結,一彎腰扔到床底下去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43
第一百六十一章、革委會生活   

  五月的午後,空氣中已經隱隱有了夏日味道。無心蹲在收發室窗外的小黑板前,藍布工人裝的上衣已經脫掉了,露出裡面一件白裡透黃的短袖汗衫。一手拿著一沓子信,一手捏著半根白粉筆,他把收信人的名字整整齊齊的抄上小黑板,以便往來的工作人員可以自行取信。  

  最後一筆未落,他猛的一躍而起竄上了窗檯。而陳大光一擊未中,當即收手,帶著身邊幾名隨從施施然的走出大門去了。  

  無心跳下窗檯,描完最後一筆,然後把小黑板掛在了窗旁一根突出的釘頭上。開門回房把信送進桌上的紙盒子裡,他對著蘇桃一笑。  

  蘇桃坐在床上,正在翻看沒人要的舊報紙。無心頂著投機倒把的罪名,想方設法的換了一丈多的布票。拿著布票和鈔票去了百貨商店,他給蘇桃買了一身的確良衣褲。藍襯衫黑褲子,除了襯衫是個圓領子,其餘沒有一處帶著女性氣息,真是沒什麼好看的,不過的確要比舊軍裝涼快。蘇桃臉上的青紫瘀傷也日益淡化了,偶爾隨著無心出出入入,已經會有人格外留意的看她。陳大光昨天才真正意識到了蘇桃的存在,他背著手問蘇桃:「你那臉上,不是胎記啊?」  

  蘇桃被他襯托得十分渺小,低下頭螞蟻似的嚶嚶嗡嗡:「不是。」   

  陳大光一皺眉頭:「你多大了?差不多就和無心扯個證吧!不明不白的總在一間屋裡住著,也好說不好聽不是?」   

  蘇桃紅著臉,從嗓子眼裡「嗡」了一聲。  

  等到陳大光走了,無心拿著一根紅豆冰棍回來了,蘇桃關上門,伸手一扯無心的袖子:「剛才陳主任來了。」  

  無心自從有了蘇桃,天天防賊似的防備各路男人,聽聞此言,便是一驚:「他說什麼了?」   

  蘇桃鬆了手,面紅耳赤的答道:「他說……他說讓咱倆扯個證。」  

  無心一愣:「證?什麼證?」  

  蘇桃滿頭滿臉的發燒:「好像是……結婚證。」   

  無心鬆了口氣:「扯他的蛋!你沒說你歲數不夠嗎?」   

  蘇桃搖了搖頭,囁嚅著說道:「沒有。」   

  無心把紅豆冰棍送到蘇桃手裡:「吃吧,下次再有人問你這事,你就不吭聲。我發現這世道裝瘋賣傻也是條活路。你猜我剛才遇見誰了?我在胡同裡撞見了招待所裡的那個精神病所長。那傢伙買了面包香腸汽水,正偷著吃呢!他這精神病可是挺俏皮,不但不用上批鬥會,而且有工作有飯吃,沒事還能溜出去改善伙食。」   

  蘇桃把紅豆冰棍舉到無心面前,讓他先咬了一口,然後心事重重的坐回床上,一邊翻報紙一邊舔冰棍。白琉璃懶洋洋的趴在床角,一雙黑豆眼睛霧濛濛的覆了白膜。無心走到床邊,把他捧起來送到一盆溫水中——白琉璃要蛻皮了。  

  白琉璃生怕他又要把自己往床底下送,當即在盆裡翻江倒海表示抗議。無心無可奈何的蹲在盆前,用手一點一點的往他身上撩水:「眼睛都蒙瞎了,還和我鬧。」

  蘇桃扭頭問道:「過兩天,是不是一定能復明?」  

  無心微笑點頭:「一定能。等他眼睛亮堂了,就要開始蛻皮了。老皮一蛻,他又能漂亮不少。」   

  蘇桃跟著笑了:「白娘子現在也挺漂亮的。」   

  白琉璃覓聲抬頭,去找蘇桃。無心在他的頭頂上連彈幾指,彈得白琉璃一陣亂點頭:「趁著水沒涼,你乖乖給我趴下多泡一泡。」   

  白琉璃目不能視,泡完溫水澡後就急急的爬回了床上,吐著信子往蘇桃懷裡鑽。蛻皮之前的感覺實在是不舒服,所以他很需要一點溫柔的呵護。無心對他一貫不溫柔,要說呵護,也是重手重腳,哪像蘇桃不是誇他就是摸他?   

  無心端起水盆,斜著眼睛罵道:「不要臉的,往哪兒鑽呢?」   

  白琉璃從蘇桃的襯衫下襬中探出了腦袋。蘇桃以為他是要給自己做腰帶,故而滿不在乎:「白娘子和我親呢!」   

  無心有話不好說,又不能和一條蛇糾纏不休,無奈之下,只得姑且出門去潑了水。拎著盆正要往回走,前方的平房門口出來了人,乃是革委會的副主任朱建紅。朱建紅是二十七八歲的年紀,本是機械廠裡的播音員,生得頗為俊俏,尚未成婚,每天無微不至的關懷著陳大光。一週總有個一兩晚要向陳大光單獨匯報工作,非到雞叫匯報不完。無心心如明鏡,每逢主任和副主任要秉燭夜談了,自會關好大門,熄燈睡覺。   

  朱建紅把無心叫到面前,讓他去給自己打一暖壺開水。無心跑了一趟水房,把開水給她拎進了辦公室。朱建紅頗為熱情,從抽屜裡抓了一把紅棗給他。他沒推辭,雙手接了。轉身出門回了收發室,他對蘇桃說道:「桃桃,給你吃棗。」   

  蘇桃正在屋裡掃地,忽然見了紅棗,就很高興:「呀!哪兒來的呀?」   

  無心接過了她的掃帚:「別人給的,吃吧。」  

  蘇桃像只耗子似的,一枚棗啃半天,捨不得快吃。及至到了傍晚,革委會都下班了,大院也空曠了,她嘴裡還含著一枚棗核不肯吐。忽見陳大光帶著一群委員從外面回了來,她連忙一閃身,躲進了房內。   

  朱建紅出門迎接了陳大光,眾人在院內談笑風生,直到無心拿著兩個饅頭出現在了大院門口。陳大光一回頭看見他了,當即對他一招手:「你幹什麼去了?」   

  無心一舉手裡的饅頭:「晚上食堂不開伙,我去買了饅頭當晚飯。」

  陳大光繼續招手:「過來過來,陪我練兩招。今天我欺負欺負你個沒吃飯的,看看我到底能不能逮住你。」   無心把饅頭送回收發室,然後獨自走到了陳大光面前:「行,練吧。」   

  周圍觀眾登時散開,陳大光脫了上衣往朱建紅手中一甩,露出一身起伏分明的腱子肉,胸前赫然一枚毛主席像章,正是別進了皮肉裡。對著無心做了個螳螂捕蟬式,他在眾人的叫好聲中猛然出擊,一瞬間就把無心給嚇跑了。  

  接下來,無心逃啊逃,主任追啊追。革委會的院子太大了,兩個人一前一後轉著圈跑。陳大光貓腰伸著兩隻手,抓雞似的對無心進行圍追堵截。最後無心走投無路要跳牆,被陳大光眼疾手快的攥住腳踝,把他從牆頭一把拽了下來。千辛萬苦逮著人了,陳大光興奮至極,當即在無心身上大展拳腳。及至他打痛快了,無心蜷在地上,已是一動不動。   

  陳大光從朱建紅手中接了上衣穿好,彎腰拍了拍無心的後腦勺:「哎?死啦?」   

  無心低低的哼了一聲,慢慢的垂頭坐起了身。   

  陳大光仰天大笑:「你可沒跑出我如來佛的五指山吧?」   

  無心抱著膝蓋,平白無故的挨了一頓胖揍,從頭到腳無一處不痛。而陳大光興高采烈,用腳尖又踢了踢他:「你也算是不錯了,放心,雖然你原來跟聯指幹過,但是我不和你翻舊賬。只要你是真革命,我就敢收你。聯指的小丁——丁什麼來著?貓還是狗?反正他們的頭兒罵過我們是牛鬼蛇神總司令部,就是因為我們不挑揀嘛!今天呢,我也不讓你白陪我練。一會兒我們去吃飯,帶你一個。」

  話音落下,他興致高昂的又對身邊人說道:「這幾天大家也辛苦了。晚上的批鬥會加個項目,鬥鬥破鞋輕鬆一下。」 _  

  眾人聽到「斗破鞋」三個字,立刻快活的哄堂大笑了。  

  陳大光讓無心隨行,無心不敢不去。回房向蘇桃囑咐了幾句,他跟著陳大光等人出了門。在招待所的餐廳裡吃了一頓魚肉之後,他們果然前往機械學院,參加了當晚的露天批鬥會。  

  和小丁貓相比,陳大光顯然屬於粗豪一派。血雨腥風的批鬥會一結束,為廣大群眾喜聞樂見的斗破鞋就開始了。本縣有名的破鞋們排隊上了檯子,逐個講述自己風流經歷,而且十分具體,聽得陳大光哈哈大笑,又拍巴掌又拍大腿。他上鋪的兄弟、紅總元老之一忽然站起身,高聲嚷道:「不對,重說!你倆到底是誰先脫的褲子?」  

  一個白白淨淨不到三十歲的青年破鞋站在檯子上,因為被鬥過太多次了,所以十分麻木:「他非得要和我親嘴,一邊親嘴一邊脫褲子,我說不行,他說沒人看見……」   

  斗破鞋的時候,台上台下沒有孩子,全都是結了婚的大男大女和老男老女,一個個聽得嘻嘻哈哈,比看戲還來勁。  

  無心看了一場斗破鞋,聽得心猿意馬。午夜時分他回了革委會大院,蘇桃已經在靠牆的小床上睡了,身體緊貼著牆壁一側,是給無心留出的位置。無心雖然不大上床,但是有時夜涼,他也會在蘇桃身邊擠一擠。

  輕手輕腳的在地上鋪了報紙躺好了,無心弓著腰睜著眼,褲襠長久的支著帳篷。白琉璃忽然浮現在了半空中,影子微微的有點模糊,因為控制一條要蛻皮的懶蛇很費精力。居高臨下的審視了無心,他開口問道:「你想女人了?」   

  無心側臥在報紙上,沒出聲,只望著白琉璃點了點頭。  

  白琉璃看了蘇桃一眼:「你不會想……」

  無心搖了搖頭。對於蘇桃,他是長兄如父。  

  白琉璃又問:「我去找個女人給你?」

  無心繼續搖頭,然後閉上眼睛,扭頭把臉埋進了臂彎裡。  

  翌日凌晨,無心早早起床,出門扶著大笤帚掃院子。掃過院子之後,他開了大門。開始有人絡繹來了,一天的報紙和信件也到了。

  蘇桃端著飯盒去食堂打飯,無心照例蹲在小黑板前,抄寫收信人的名字。抄著抄著他忽然一怔,因為發現最後一封信的收信人竟是自己。

  他沒聲張,掛好小黑板之後回了收發室,偷偷的撕開信封展開信紙。信是馬秀紅寫的,不知怎的知道了無心的下落,很誠懇的請求無心幫忙聯繫縣內同志。信的末尾附了一個通信地址,原來馬秀紅人在保定,並沒有陪著小丁貓去蹲大獄。  

  無心拿著信思索片刻,末了劃根火柴,把信燒了。他能確定陳大光對自己存著一點愛才之心,可是始終猜不透小丁貓對自己到底是什麼意思。小丁貓對他的庇護一直籠罩著一層不知吉凶的神秘色彩,所以他寧願留在革委會看大門。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43
第一百六十二章、夜色驚心

  午夜時分,無心睡不著覺,坐在收發室門外看星星看月亮。在大院的另一端,一間辦公室剛剛熄了燈,想必是陳大光與朱建紅談工作談到了新階段,要開始真抓實幹了。  

  收發室裡很安靜,蘇桃還在長身體,只要天下太平,她就不由自主的要貪吃貪睡。一隻來歷不明的小蛤蟆跳出草叢,蹦上了無心的腳面。無心當即一抖腿,嘴裡輕輕的斥了一聲「去」,小蛤蟆翻滾落地,呱呱叫了兩聲,當真離去了。

  小蛤蟆剛走,白琉璃又回來了。最近他做蛇做得很辛苦,蛇皮蛻過嘴巴之後便再沒動靜,以至於他每天纏在無心給他預備好的一捆粗糙樹枝上,煩躁不堪的蹭來蹭去。白天既是十分難熬,夜裡他便必定溜出蛇身,輕輕鬆鬆的四處遊蕩一番。披頭散髮的懸在空中,他興致很好的告訴無心:「有兩個人正在那邊的屋子裡生小孩。」  

  他當初找女人是為了生小孩,所以以己度人,把一切男歡女愛的行為全都統稱為生小孩。  

  無心坐在門前的一級水泥台階上,垂著頭悶悶的答道:「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白琉璃緩緩下降,與他高度齊平:「那個女人,好像是很喜歡男人。等到那個男人走了,我可以把她帶出來給你。」  

  無心壓低聲音告訴他:「你不懂。男的是革委會主任,我是個看大門的。那個女人再喜歡男人,也不可能看上我。就算你把她帶到我面前了,她也至多是給我一個大嘴巴。」  

  白琉璃認認真真的想了一想:「那我把她殺了,她就不會打你了。」  

  無心立刻搖頭:「和死人相好,我瘋了?」  

  白琉璃發現無心還挺挑剔。眼看無心天天夜裡不睡覺,挺著下身一根棒槌在外面當貓頭鷹,他於心不忍,實在是想伸出援手:「有辦法了。」他鄭重其事而又自鳴得意的告訴無心:「我可以上她的身。我上了她的身,你想讓她怎麼樣,我就讓她怎麼樣。」  

  無心終於抬頭正視了白琉璃。直勾勾的看了半晌,他清了清喉嚨,側身扶牆站起了身,低聲答道:「不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白琉璃看他神情有異,不禁莫名其妙:「真不要嗎?」  

  無心慢吞吞的轉身背對了白琉璃,頗為尷尬的答道:「你如果上了她的身,那我睡她和睡你不是一樣的了?你我幾十年的交情,我實在是……下不去手。」  

  低頭用鞋尖輕輕踢著地下一塊小小石頭,他很羞澀的又笑了一下:「再說……你可能是不知道,其實我有點怕你。」  

  話音落下,他只聽耳後一陣勁風。一聲巨響震動腦髓,他被白琉璃用小黑板拍在了牆上。白琉璃一片赤誠,想要為他排憂解難,不料他一肚子花花腸子,居然踢著石頭往邪裡想。三下五除二的把他拍倒在地,白琉璃氣沖沖的回了房,鑽回蛇身睡覺去了。  

  無心趴了半天才緩過這口氣。慢吞吞的坐起來,他一腔騷動的春情被拍得一絲不剩,十分冷靜的喃喃罵道:「他媽的,我說什麼了?怎麼還動了手?我活得真夠冤,人打我,鬼也打我。」  

  無心在一隻不肯遠離的小蛤蟆的陪伴下,抱著腦袋忍痛,直到前方陳大光的辦公室又亮了燈。陳大光發洩過革命熱情之後,通常要到院子裡的公共廁所撒一泡尿。無心不想和他打照面,於是起身開門,悄悄的回房去了。  

  再說陳大光在廁所裡放水完畢,回到辦公室和朱建紅又噼噼啪啪親了幾個嘴。潦草的披上一身綠軍裝,他坐在椅子上彎腰繫鞋帶。朱建紅站在一旁,一邊把手伸進衣服裡整理胸罩,一邊說道:「半夜三更的還回去幹什麼?怎麼著?下半夜還有人等你?」  

  陳大光在革委會附近有套住房,步行的話也不過幾分鐘的時間:「辦公室怎麼睡?你那屋還有張值夜班的床,我這屋屁也沒有,打地鋪啊?」  

  朱建紅知道他有主意,所以不是很敢惹他,只能以柔克剛:「你終於知道你屋裡該有張床了?總讓我躺桌子,你倒是不心疼我硌得慌。」  

  陳大光一擺手:「行啦,我逼著你躺了?我請你來的?我告訴你,我最煩娘們兒跟我唧唧歪歪耍嘴皮子,老子沒空伺候,知道嗎?你回去歇著吧,咱們明天見,好吧?」  

  朱建紅知道陳大光就是沒好話,但是心裡有數,不耽誤他幹好事。而陳大光知道大門是早鎖了,又懶得再叫無心開門,於是直接跳牆出去,大搖大擺的回家了。  

  陳大光一走,革委會的辦公區裡就再沒了旁人。朱建紅坐在陳大光的皮面椅子上,拉開寫字檯的抽屜進行檢查,想要找出其他狐狸精的蛛絲馬跡。正是翻得來勁之時,她偶然一抬眼,忽然嚇了一跳——通過半開的房門,她看到門外的水泥台階上坐著個人!  

  人是背影,藉著房中的燈光,可以看到他穿著一身髒兮兮的舊軍裝,手臂上還套著個紅袖章。朱建紅第一反應是無心來了,可是轉念一想,無心不是無故亂竄的人,而且平時也沒見他對自己有多親近。關了抽屜出了聲,她很嚴厲的問了一聲:「是誰坐在外面?」  

  對方一動不動,而朱建紅視力極佳,略一歪頭看清了對方臂上的紅袖章,竟是赫然印著「聯指」二字。渾身寒毛驟然豎起,她沒有找到趁手的武器,索性伸手拎起寫字檯旁的暖壺,一挺身站了起來:「到底是誰?說話!」

  居高臨下的放出目光,她發現門外木雕泥塑似的不速之客在水泥地上投下了一片陰影。唯物主義者的盔甲土崩瓦解了,她想起了她姥姥曾經宣揚過的封建迷信:鬼沒影子,人有影子。

  是人就好,朱建紅只殺人,不怕人。拎著暖壺向前又邁一步,她粗著喉嚨喝道:「小兔崽子,少給老娘裝神弄鬼!縣革委會大院是你胡鬧的地方?你趕緊給我站起來!」

  終於,門外的人影緩緩的動了。一個腦袋慢慢的向後扭轉,朱建紅瞪著他的側影,就見他臉上糊著一張黃紙,黃紙滲出斑斑血跡。人偶似的將脖子扭轉了一百八十度,他在門口射出的一道光中,直直的面對了朱建紅。  

  朱建紅怔了兩三秒鐘,隨即發出一聲驚叫。一雙腿打著顫的要向後轉,可她隨即想到窗戶是緊關著的,想要打開也需要時間。要通過房門往外跑,可是誰敢迎著那麼一個東西前進?一瞬間的工夫,朱建紅把什麼都看清了——外面的東西滿身都是濕土,根本就是從地下爬出來的!想起被紅總押到城外成批槍決的聯指分子,朱建紅目眥欲裂,「嗷」一嗓子舉起暖壺,像投擲炸藥包一樣,狠狠的砸向了門外的怪物。在跑與不跑之間猶豫了一剎那,她上前幾步,「砰」的一聲推上了房門。手忙腳亂的劃了插銷,她帶著哭腔先喊陳大光,及至意識到陳大光已經走了,才絕望的又喊無心。收發室與辦公區之間隔著偌大一處空院子,此時又是午夜時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嘶叫能否驚動熟睡的無心。猛的瞧見寫字檯上的電話,她得了救星,三步兩步的跑上去抄起話筒,然而話筒裡一點動靜都沒有,電話線斷了!  

  她拚命的拍打了撥號盤,又用力的插拔了電話線,但無論怎麼折騰,電話都成了死物。房內的電燈忽然滅了,她在黑暗中又出了一身黏膩的冷汗——電話線能斷,電線自然也可以斷。手裡死死的握著話筒,她僵硬在了寫字檯前。一雙眼睛望向前方,她看到那個東西又在窗外出現了!  

  一張被黃紙遮去五官的面孔從下方緩緩升起貼上玻璃,革委會不必防賊,直接就是一層窗戶,沒有任何保護措施。那個東西抬起了手,一拳鑿碎了一塊玻璃。皮破肉爛的巴掌伸進房了,指甲縫裡嵌著血和泥。  

  朱建紅深吸了一口氣,扭頭就往門口跑。拔開插銷推了門,她在身後又一陣玻璃破碎和窗框斷裂的刺耳聲中,瘋狂的衝了出去:「大光!無心!來人哪!鬧鬼啦!」  

  她沒跑出幾步,窗外的東西就通過窗戶進了房,直通通的追上了她。她雖然喊得熱鬧,但是內心並不把陳大光或者無心當成救命星來指望。一拐彎換了方向,她開始向自己的辦公室疾奔——她的辦公室裡有手槍!然而未等她到達終點,一雙冰涼黏膩的手已經合上了她的脖子。腐臭的惡氣縈繞了她,她在極度的驚懼中,又從喉嚨裡擠出了一聲銳叫。  

  大門口有了動靜,是手電筒的光芒伴隨著無心的疑問:「怎麼了?有事嗎?」  

  朱建紅強撐著不肯倒,在夜色中張牙舞爪,要對無心做出回應。眼角餘光瞥到無心開始跑向自己了,她瞪圓了眼睛忍受窒息的痛苦,脖子上的筋肉全繃緊了,她使出餘力對抗那個東西鐵鉗一般的雙手。  

  無心晃著手電筒跑向辦公區,起初還以為是朱建紅在和人打架,跑出一半的路程了,他才意識到朱建紅的對手不是個人。一陣風似的衝到近前,他飛快的看清了形勢,然後沒有去拉扯雙方,而是猛然拍上不速之客的面孔,一把抓住了對方臉上的黃紙。與此同時,朱建紅只覺脖子一鬆。連忙掰開那兩隻手,她喘息著回了頭,對著眼前面孔當即又嚎了一聲!  

  黃紙彷彿是粘在了這人的臉皮上,無心剛才的一抓,只抓下了中央的一大片紙。沒了黃紙的遮擋,這人腐爛的眼眶和雪白的鼻樑骨一起曝露在了月光下。牙關格格的響了幾聲,他踉蹌著似乎還要動,然而無心手如閃電,接二連三的掠過他的面龐,將黃紙撕了個乾乾淨淨。當最後一片黃紙脫落之時,他委頓在地,徹底不動了。  

  朱建紅到底是經過大陣仗的,一顆心方才都要嚇炸了,現在卻又很快恢復了鎮定。無心擺弄著手裡的黃紙,黃紙又厚又韌,背面筆走龍蛇,還有圖案。蹲在地上拼好碎紙,他發現黃紙上畫著的是一道符。  

  朱建紅喘勻了氣,低頭也看:「這是什麼東西?」  

  無心抬頭答道:「不知道。不像畫也不像字。朱副主任,發生了什麼事?地上這位怎麼——怎麼——」  

  他打了結巴,是個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朱建紅沒開口,開了口也一樣要打結巴。神情凝重的出了半天的神,她感覺自己隨時可能失控發瘋。  

  「不能等天亮了。」她思索著答道:「可能是有階級敵人搞破壞,我們必須馬上通知陳主任,讓他來決定下一步的反擊策略。」

  無心站起來了:「行,我知道陳主任的住址,我這就去找。」  

  朱建紅一把拽住了他:「不行!你不能把我一個人留下!」  

  無心把蘇桃託付給了白琉璃,然後帶著蘇建紅去找陳大光。陳大光還沒有睡,正在家裡和縣評劇團的女演員談心。朱建紅無暇和他算賬,把他叫出來後,她說了實話:「大光,革委會鬧鬼了!」  

  陳大光知道朱建紅不是傻老娘們兒,所以十分詫異:「你扯什麼蛋呢?」  

  朱建紅帶著哭腔哀求道:「大光,我沒心思對你胡說八道。你看我這脖子,我告訴你要不是無心救了我一命,明天你就見不著我了。我不是吃醋捉姦來了,你快跟我走一趟吧!」  

  陳大光把女演員鎖在屋裡,然後披著上衣出了門,一路且行且問,聽了個一頭霧水。及至到了革委會大院裡,他看著癱在地上的屍首,也傻了眼。   

  拼好的黃紙擺在地上,微微的被風吹亂了,但還沒大走樣。陳大光先看人再看紙,末了說道:「這小子的確是聯指的人,可是……」  

  他轉向了朱建紅:「好幾天前就被我們給斃了啊!」  

  無心插了嘴:「主任,副主任,那張黃紙看著夠邪的,要是沒用的話,是不是燒了它更合適?朱副主任剛才也看見了,黃紙一碎,這人——這鬼就不動了。」  

  不等陳大光回答,朱建紅心有餘悸的點頭:「對,對,快燒了吧。」  

  無心見陳大光不反對,就劃根火柴點燃了黃紙。一把火燒過去,無心仰起臉,看到幾點光芒零落四散。  

  陳朱二人並未瞧出異狀。陳大光背著手,沉著臉對無心說道:「我告訴你,這就是敵人在故弄玄虛,想要擾亂我們的軍心。所以今晚的事情,你一定要保密,高度的保密。你敢出去嚼舌頭,我就撕了你喂狗!」   

  無心連連點頭:「我知道,你放心。」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44
第一百六十三章、局勢逼人

  陳大光從食堂後方的煤堆裡撿了一隻破筐,然後支使無心去把地上的屍首抱進筐裡。無心往後一躲:「陳主任,我不敢。」   

  陳大光現在沒時間大發淫威,無心既然不聽話,他就挽起袖子親自動手,連拖帶拽的把屍首弄進了筐裡。屍首是軟的,露出的皮膚已經偏於濕黏。朱建紅漸漸緩過了神,理智一佔上風,她在恐懼之餘開始作嘔。   

  陳大光雙手叉腰對著破筐,顯現出了革命領袖的超人智勇。革委會剛剛成立不久,城內的聯指分子也還沒有盡數落網,他像一尊威武凶神似的瞪著屍首,懷疑屍首的背後隱藏了大陰謀。革委會如今是紅總掌權,是紅總權力的象徵。他作為紅總的領袖,必須維護革委會的尊嚴。革委會大院就是文縣的聖地,誰家的聖地夜裡會鬧活鬼?   

  「鬼鬼神神的事情,我是不信的。」他低聲開了口:「但是……」   

  朱建紅直挺挺的站著,幼時從她姥姥嘴裡聽得的奇談怪論正在她腦子裡興風作浪。三個人中數她年紀最大,她以老大姐的身份,猶猶豫豫的開了口:「我姥姥說她年輕的時候,家裡有人撞了邪祟,她親眼……」  

  陳大光不耐煩的一揮手:「別扯你的陳穀子爛芝麻了,沒人聽你姥姥的鬼故事。咱們就說眼下——他媽的一個都入了土的人,死得透透的了,你看他前胸口上還有彈孔呢,怎麼就神不知鬼不覺的跑到了革委會?」  

  朱建紅受她姥姥的影響很深,此刻不由自主的又開了腔:「我姥姥說有些孤魂野鬼本事大,能夠附著死人作怪。」

  陳大光一咬牙:「姐姐,別提你姥姥了!媽的敵人就是敵人,槍斃都攔不住他繼續反革命。無心你過來,幫我把筐抬到房後去!老子不怕鬼,老子現在就把他燒成灰!」   

  無心抓著筐邊,和陳大光一起把屍首抬去了房後。陳大光拎了汽油澆進筐中,然後扔出一根火柴。火苗「騰」的就竄上了天,陳大光在身後牆壁上投下一個極其巨大的黑影,影子隨著火光動,他不動,是真正的堅如磐石。   

  屍首燒到一半,無心得了敕令,獨自回了收發室。擰把毛巾擦了擦手臉,他關了房門,對床上的蘇桃說道:「睡吧,沒事。」   

  蘇桃一直蹲在床上,不敢下地也不敢開門:「外面是有人打架了嗎?」   

  無心答道:「是,朱建紅和一個女人打起來了。兩人下手都狠,叫得驚天動地。」  

  蘇桃這才放心的躺下了:「哦,怪不得我看你和朱建紅出大門了呢,原來是找陳主任來勸架。」   

  無心怕自己身上煙燻火燎的有氣味,又懶得再打地鋪,便在床尾蜷縮著側臥成了一團:「不管他們的事,我可真得睡了。」

  蘇桃看他閉了眼睛,自己也跟著靠邊躺了,先是抱著膝蓋睡得老實。及至睡深沉了,她不知不覺的伸長了腿,兩隻赤腳全蹬進了無心的懷裡。無心迷迷糊糊的抱了她的小腿,很愜意的一直睡到了大天亮。   

  天明之後,一切如常。革委會的工作人員絡繹出現,幾名工人站在房後,為陳大光的辦公室安裝新窗戶。無心抱著新到的報紙,挨間辦公室發放一遍。末了兌了一盆溫水回到收發室,他把白琉璃泡進水中,決定親自幫他蛻皮。蘇桃則是拿了粉筆蹲到門外,替他往小黑板上抄寫今日的收信人姓名。  

  無心一邊往白琉璃的身上撩水,一邊壓低聲音說道:「昨夜我真是開了眼界,居然有人能用紙符封住魂魄,再通過紙符把魂魄過到死人身上。你見過嗎?」   

  白琉璃死氣活樣的盤在水裡,不理睬他。  

  無心自顧自的繼續說道:「甭管是死了多久的屍首,只要刨出來貼上紙符,自動就能借屍還魂,夠厲害吧?紙符一揭,魂魄隨著紙符走,屍首還是屍首,什麼破綻都沒有。」

  表層粗糙的蛇皮遇了溫熱的水,慢慢變得柔軟膨脹。眼看老皮要和身體分離開了,無心捏住蛇頭下方的一點硬皮,開始小心翼翼的揭。蘇桃掛好小黑板進了房,蹲在一邊旁觀:「無心,他疼不疼呀?」   

  無心抬頭對她一笑:「不疼,蛇都是要蛻皮的,蛻一次皮,就長大一點。可惜他是條笨蛇,自己不會蛻,非得讓人幫忙。」  

  無心輕輕的把皮退到白琉璃的尾巴尖,呈現給蘇桃的正是一條半透明的細長蛇蛻。白琉璃晶瑩剔透的盤在水中,一個腦袋搭上盆沿,很舒服的細了眼睛。蘇桃高興極了,小聲笑道:「哎呀,你看他白得像玉。」   

  無心也了卻了一樁心事,故意把蛇蛻提到白琉璃面前搖晃:「娘子,看看你的長筒絲襪。」   

  白琉璃氣得把腦袋轉向蘇桃一邊,依然不肯理他。   

  無心來了勁,擠到蘇桃身邊,俯身歪頭要和他對視:「你也辛苦了,我去給你弄點好吃的補一補,你乖乖等著我吧!」   

  無心說到做到,當天下午就去煤堆附近掏了一窩老鼠。從中挑了幾隻粉粉嫩嫩沒長毛的老鼠崽子,他回到收發室,一隻一隻的喂給白琉璃吃。白琉璃吃多了,脹得如同一根大搟麵杖,快要不能彎曲。千辛萬苦的爬到了蘇桃的枕頭下,他開始雷打不動的休息。蘇桃無所事事的坐在一旁看書,書是無心從廢紙堆裡撿出的一本魯迅文集,如今讀書也是帶有危險性的行為,無心在廢紙堆前選來選去,末了感覺還是讀魯迅最保險。   

  平安無事的到了晚上,眼看天黑了,蘇桃也躺上床了,無心便打算關門睡覺。不料陳大光飄然而至,鬼鬼祟祟的把無心叫出了門。無心脖子上搭著一條毛巾,一邊關門一邊問道:「陳主任,有事嗎?」   

  陳大光自然是有事,不過在開口之前,他先望著無心愣了一下——之前從來沒在夜裡正經觀察過對方,他此刻正眼一瞧,差點被無心嚇了一跳。收發室裡關了燈,只剩外面門上還亮著一盞照明的小燈泡。燈光斜斜的照在無心臉上,照出一張明暗錯落的面孔,微凹的黑眼窩裡,兩隻烏溜溜的大眼珠子彷彿在自行放光。陳大光萬沒料到他竟有如此之大的眼睛,而且靈動得過分,讓他聯想到了精怪鬼魅。   

  「你……」陳大光拉著長聲遲疑了:「睡了嗎?」   

  無心拽下脖子上的毛巾:「陳主任,我顯然是沒睡呀!」   

  陳大光知道自己是問了廢話,當即恢復理智改了口:「我知道你沒睡。進去穿衣服,出來跟我走。」 ! %X#;{  

  無心托著濕毛巾擦著後脖頸,上下審視單槍匹馬的陳大光:「去哪裡?」

  陳大光避而不答,只是一揚下巴:「快點,別讓我等你!」   

  無心讓蘇桃從裡插了房門插銷,自行睡覺;然後跟著陳大光走出了革委會大門。自從經過了前些時日的武鬥,文縣百姓自動執行了宵禁,夜里根本沒人上街。陳大光步伐矯健,一邊走一邊說出了自己的用意——他打算親自去趟城邊的行刑場,倒要看看是誰刨了聯指的亂墳。

  無心一聽,當即要打退堂鼓:「陳主任,這麼重要的任務,派給我不大合適吧?」   

  陳大光對他一瞪眼睛:「誰讓你已經知道了?難道放著知情人不用,反倒把消息擴散給旁人?我告訴你,這件事不簡單,絕對有陰毛!還有,兵貴精不貴多,憑著你我二人的身手,夠用了!」   

  無心緊趕慢趕的跟著他,心想陳大光「謀」「毛」不分,大學真是唸到狗肚子裡了。   

  陳大光走了兩條街,卻是到了他自己的住處。他如今一步登天,佔據了一套獨門獨戶的好房屋。從院子裡推出一輛漆黑鋥亮的自行車,他將一把工兵鏟交到無心手裡,然後飛身上車,回頭說道:「走!」

  等到無心在後座坐穩當了,陳大光踏下腳蹬,破空之箭一樣衝進黑暗。他是太有勁了,自行車被他騎出了汽車的速度。無心坐在後頭,就聽耳邊風聲呼呼直響。不過片刻的工夫,他們便到了一片漆黑的城邊。  

  文縣的城內城外很難界定,因為建設得太快,今天是城外,明天樓房一起,就是城內了。不過此刻的城邊真是名符其實,四面八方一片空曠,半分人氣都沒有。又由於紅總近來常在此處殺人,所以連野孩子們都不敢來玩了。陳大光藝高人膽大,把自行車往一個墳頭上一推,他拿著手電筒開始一邊照一邊走。

  地上坑坑窪窪的不平坦,高高低低的荒草在夜風中搖曳。無心忽然踉蹌了一下,低頭看時,地面伸出了一隻骯髒的小手,剛才絆住了他的腳。陳大光漠然的用手電筒一掃,嘴裡罵道:「誰幹的混蛋活?埋人都埋不明白。」   

  然後他停了腳步,晃著手電筒大範圍掃視。無心輕聲說道:「範圍太大,又沒個墳頭,不好找啊。」   

  陳大光沉吟不語,忽然向前舉起了手電筒,他大聲喝道:「誰?站住!」   

  光圈一顫,無心也看清楚了——草叢中有個人,一貓腰不見了蹤影!   

  陳大光拔出腰間手槍,對著前方連開三槍,隨即邁開大步就往前追。無心正要追隨,可是手握著工兵鏟頓了一頓,他原地一個轉身,一鏟子拍中了身後的突襲者。突襲者一身血衣,臉上蒙著黃紙,動作僵硬而又凶狠,直通通的撲向無心。無心無暇去撕對方的紙符,情急之下退無可退,索性舉起鏟子猛劈向下。工兵鏟是蘇聯貨,鋼口極好,宛如大刀。一聲悶響過後,行尸的頭顱被斜砍成了兩半。紙符順著傷口裂開了,行尸居然不倒,而且轉身有了要逃的意思。而陳大光一無所獲的折返回來,奪過無心手裡的兵工鏟高高舉起,只聽一聲大喝,他竟然用工兵鏟把行尸深深釘在了土地上。   

  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他居高臨下的瞪了眼睛:「我倒要看看你是個什麼東西!」

  無心幫他握住了鍬把:「好,看吧!」

  陳大光彎了腰,發現少了半個腦袋的屍首居然還在微微的掙扎顫抖。伸手剝下一片黃紙,他直起腰望向了無心,難以置信的開口問道:「難道……真是鬧鬼?」`  

  無心雖然是不想捲入任何一方的勢力,不過在陳大光的注視下,他必須作出回答:「可能……是吧!」   

  陳大光的面孔有些扭曲。忽然雙手拔起兵工鏟,他把腳下的行尸鏟了個稀爛。末了把兵工鏟向旁一丟,他咬牙切齒的說道:「有鬼老子也不怕!不是老子下命令,他們也做不成鬼!老子讓他們做人,他們是人;老子讓他們做鬼,他們就得乖乖當鬼!」  

  然後他伸手一指無心的鼻子尖:「保密!聽見沒有?」

  無心一點頭,轉而問道:「你追到什麼了嗎?」   

  陳大光雙手叉腰,吐出了一口氣:「沒追到,跑得太快。看背影好像是個女人。」

  無心思索著說道:「陳主任,我不懂什麼。我隨便說一說,你隨便聽一聽。地上的東西,我感覺很危險,因為我劈了它一鏟子之後,它知道跑。」

  陳大光皺著眉頭:「你是說……它有腦子?」   

  無心字斟句酌的答道:「可能是有,當然,遠遠比不上人。但它既不怕死也不怕疼,又有一點智慧,如果進城搗起亂,恐怕是不大好辦。」   

  陳大光走去扶起了自行車:「先回城,回去再說。媽的我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萬一上頭知道我和鬼幹上了,還不得懷疑我有精神病?就怪朱建紅一張破嘴天天說她姥姥,現在可好,她姥姥說的全成真了!無心,你行,你膽子不小,真敢和它對著干。算我沒看走眼,你是個人才。」   

  陳大光帶著無心回了城中。把無心放回革委會收發室,他自己回了家。關上房門倒了杯酒,他一邊咂摸著滋味,一邊活動心思。墳地裡的怪東西是他的敵人,聯指也是他的敵人,而且墳地裡的確是藏著活人,讓他不能不順勢想起了大牢裡的小丁貓;小丁貓是個禍患,自己應該想辦法儘早除了他。  

  陳大光略略想出了眉目,放下酒杯上床睡覺。他的人生至愛一是螳螂拳,二是女人。他可沒有耐性借酒消愁。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49
第一百六十四章、百思不得其解

  革委會的大門外有一棵老樹,樹上住著一窩不知品種的大灰雀。因為白琉璃始終是不肯理睬無心,所以無心爬到樹上,掏走了大灰雀小部分的鳥蛋。把鳥蛋拿進收發室裡一五一十的數清楚了,他將其分成兩半,一半給了蘇桃,另一半喂了白琉璃。白琉璃千辛萬苦的蛻了一次皮,十分需要進補。盤在床上仰起腦袋,他把大嘴張得像瓢似的,等著無心磕破鳥蛋,把蛋清蛋黃倒進他的嘴巴裡。  

  吃了三枚鳥蛋之後,他心滿意足的閉了嘴。而無心擦了擦手,抬頭去看蘇桃,心想給桃桃弄點什麼好東西補一補呢?平日的飲食以窩頭為主,連白面饅頭都少有,要說飽是能吃飽的,但也只是吃飽而已,想要根紅豆冰棒,都得算著日子買,買了一根不捨得咬,全是一口一口舔乾淨的。  

  無心儘管知道大家都窮,蘇桃不能算是受了委屈,但心裡還是不大舒服。和蘇桃認識幾個月了,她一直沒見長。無心懷疑她是虧欠了營養,因為畢竟年紀還小,不該到此為止就定型了。  

  到了夜裡要睡未睡的時候,無心問蘇桃:「桃桃,你說是原來的聯指好,還是現在的紅總好?」  

  蘇桃側身躺在床上,辮子散開了,滿肩滿背都是頭髮:「我看……是紅總好。」  

  無心和她頭腳顛倒著躺,鼻子尖正對著白琉璃的尾巴尖:「紅總好在哪裡?」  

  蘇桃怕自己踢了無心的腦袋,所以兩條腿伸得直直的:「紅總的人,好像更正經似的。」

  蘇桃此言非虛,因為革委會作為一縣的新政府,裡面除了造反派是主力之外,還有先前留下的老幹部以及軍方人員。整體氛圍是機關式的,和聯指指揮部的氣氛自然大不相同。  

  無心點了點頭:「要是聯指像紅總一樣,哪天又打了回來……」  

  蘇桃親眼見過聯指殺人,但是沒親眼見過紅總殺人,所以思想帶了一點偏向性:「聯指太壞了,裡面沒有好人,還是別回來了。」

  無心想起了小丁貓,想起了杜敢闖,想起了陳部長,想過一大串人物之後,他承認蘇桃說的不謬。其實陳大光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過凶惡得一目瞭然,讓他心裡比較踏實。此刻陳大光正在辦公室裡值夜班,革委會夜裡不留人,陳大光怕再鬧起鬼,惹出壞影響。近幾天他顯然是十分鬱悶,連女人和螳螂拳都不能使他開心顏,因為他無產階級的鐵拳,找不到實施專政的具體對象。  

  陳大光夜裡醒醒睡睡,時刻提防著有鬼來襲。無心也是醒醒睡睡,心裡盤算著自己的立場。從城邊到革委會,並不是一段短途,行尸哪兒都不去,專門走長路夜襲革委會,必定是背後有人操縱。目的是什麼?目的可以有很多,其中之一無心能夠確定,就是擾亂人心,讓革委會不能正常運作。革委會基本就是紅總的革委會,而聯指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能夠和紅總抗衡的,在文縣地界,也就只有它的殘餘力量了。  

  無心決定幫陳大光一把,畢竟陳大光在文縣已經殺過勁了,如果聯指捲土重來,必定又是一場腥風血雨。想起陰惻惻的小丁貓,他在夜色中一皺眉頭。  

  無心一覺醒來,照例是洗漱過後出門掃院子。陳大光正在院子裡練螳螂拳,面容堪稱憔悴。無心扶著大笤帚問答:「陳主任,夜裡沒事吧?」  

  陳大光黑著臉:「還行。」  

  無心又道:「附近有沒有還俗的老道?有的老道會畫符,興許能有點兒用。」

  陳大光保持著螳螂捕蟬的動作,扭頭看他:「胡說八道!要是讓人知道我找老道去了,我還有臉再混嗎?」說完之後他意猶未盡,又捏著指頭做了個螳螂爪,在無心肩頭勾了一下。  

  無心扛不住他的力量,當即一躲。上下又看了陳大光一眼,他慢悠悠的開了口:「朱副主任她姥姥呢?她姥姥好像也是位見多識廣的老人家,也許能給你出出主意。」  

  陳大光嗤之以鼻:「她姥姥十年前就入土了。」  

  無心抄起大笤帚,一邊走一邊又道:「其實……」  

  陳大光聽他還有話說,登時提起了精神,可是無心到此為止,不肯說了。陳大光一把扯住了他:「你等會兒!其實什麼?」  

  無心沉吟著答道:「其實……算了,我不說了。宣揚封建迷信也是有罪過的事情,我剛吃了幾天安穩飯,犯不上自找麻煩。陳主任,鬆手吧,你看人都來上班了,你我拉拉扯扯的也不像話。」  

  陳大光鬆了手:「別跟我裝模作樣,咱們有話晚上說!」  

  陳大光把無心的話放在了心上。熬到傍晚眾人下班,他把正鎖大門的無心又揪了住:「走,到我辦公室去!」 !

  無心乖乖的跟他去了。房門一關,辦公室裡沒了別人。陳大光坐在寫字檯上,大模大樣的問無心:「我說,你是不是有什麼法子?無心,你我萍水相逢,我對你不能算壞,你見死不救可不行!」  

  無心拽過一把椅子坐下了,平平淡淡的低聲答道:「要說大獲全勝,我不敢打包票,我只能說我有一點方法可以擋一擋或者治一治。」  

  陳大光知道他不是胡言亂語的人,所以立刻來了精神:「你真能?」  

  無心平時對他挺恭順,如今一反常態,神情反倒冷了:「不知道能不能,試試看吧。但是我有條件。」  

  陳大光一揚下巴:「說!」  

  無心抬眼看他:「按月給我工資。我的戶口本不在身邊,你還得負責我每個月的糧票。」  

  陳大光笑了:「我還以為是多高的條件,原來就是錢和糧票。無心,我告訴你,革委會裡我是說一不二,我想提拔誰就提拔誰。只要你真是個好樣的,我肯定不能總讓你看大門。你說你要試試看,好,馬上給我試。不過你打算怎麼試?」  

  無心一本正經的說道:「我打算夜裡自己去趟墳地,超度超度亡魂。」  

  陳大光看妖怪似的看著他,聽他說話都新鮮:「你從哪兒學來的本事?還超度亡魂?」  

  無心站起了身:「解放前我舅舅是和尚我叔叔是道士,我奶奶跳大神我爸爸當半仙。」  

  陳大光立刻揮了揮手:「真是書香門第,趕緊去吧!我不走,就在辦公室裡等著——你是今天夜裡上墳去吧?我借你個新手電筒?」

  無心沒要他的手電筒,而是借用了他的自行車。  

  天一黑,無心就出了門。一路順順利利的騎到城邊,他在距離墳地一裡地外就下了自行車。把自行車倚著路邊大樹放好,他步行前進,悄無聲息的抵達了墳地。  

  墳地下面,至少埋了上百條青春年少的人命。到了明年此時,土地必將肥得草都不長。螢火蟲和鬼火混成一隊,在起伏的地面上閃閃爍爍。無心成了一隻走獸,隱身似的鑽進了草叢裡。一條斑斕大蛇游過他的腳面,他低頭看了一眼,發現和此蛇相比,白琉璃真是美如天仙了。他不動,蛇也不當他是個活物,自顧自的爬向遠方。而無心雙掌合十低頭跪了,開始無聲的翕動嘴唇唸經。墳地上的怨氣太重了,底下的屍骸沒有一具是好死的。讓他把怨氣盡數化解,他做不到,只能是盡力而為。鬼魂時常像個委屈憤怒的孩子,不講理也不聽理,而好的法師要會哄會勸,讓它們心甘情願的不計較。不計較了,不愛不恨了,就入輪迴了。   

  無數成了形的鬼魂彷彿聽到了無心的佛經,覓聲而來圍住了他,做猙獰相,做惡鬼相。然而做鬼也不是容易的事情,魂魄不是好聚的,有些小鬼剛把鬼臉做到一半,就不由自主的魂飛魄散,化成了幾線黯淡的光芒。  

  無心不抬頭,不回應。直到遠方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響。不動聲色的伏下了身,他睜開眼睛望向前方黑暗。  

  暗中活動著一個黑影,看動作不是死鬼,是活人,背對著無心不知在幹什麼。無心四腳著地的出了荒草叢,隨即起身猛的衝去,縱身一躍撲到了對方。雙方抱著打了幾個滾,無心藉著月光向下一望,只見對方仰著一張青黃不接的長臉,正是馬秀紅!  

  無心對馬秀紅一直沒什麼印象,因為她不多言不多語,雖有如無。可是此刻馬秀紅長臉扭曲,對著身上的無心怒罵:「呸!叛徒!」

  無心看她如同瘋魔一般,滿嘴牙縫碧綠碧綠的,不知道是吃了多少天老野菜。雙臂用力箍住了她,他開口問道:「是小丁貓讓你來的?」  

  馬秀紅雙目赤紅:「別用你的臭嘴叫他的名字!你儘管押著我去見陳大光吧!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你跟著紅總走,遲早是自取滅亡!」  

  無心心中一動:「紙符是小丁貓給你的?」  

  馬秀紅恨透了小丁貓身邊的一切叛徒,若不是口乾舌燥,非迎面啐他個滿臉花不可:「怎麼?你們怕了?還是想徹底的治死他?我告訴你,你們的苦頭在後頭呢!將來有對你們清算的一天!」  

  無心知道老實人發起瘋,比瘋子更厲害。他決定先把馬秀紅帶走,可是未等他行動,他的胸膛忽然狠狠的一痛。低頭看時,他驚訝的發現馬秀紅不知何時騰出一隻手,竟然將一把鐵錐子扎進了自己的心口。  

  他愣了,伸手想要去拔。馬秀紅存了必死之心,咬緊牙關對他拚命一推,生生的把他從身上掀了下去。連滾帶爬的起身跑出幾步,她回頭獰笑了一下,暗想自己這一錐子扎得真是地方,不但殺人滅口,順便還除了組織中的一個叛徒。  

  無心眼看著馬秀紅逃了,沒有追,因為傷處實在是疼得厲害。自己低頭握住錐子向外一拔,錐子尖帶出了幾點血。坐在地上忍了片刻,他垂頭喪氣的爬起來,同時發現馬秀紅方才背對自己忙碌不已,原來是在挖屍首。如今城裡都是火化,想要找到囫圇屍首,除了去鄉下刨墳掘墓,就是來城邊的亂墳崗子。死了馬秀紅,還有後來人,所以把事情弄清楚就是了,不必非得抓她。  

  無心騎上自行車往城裡走,心裡想著小丁貓。小丁貓的手段,讓他想起了一位故人——岳綺羅。  

  雖然他和岳綺羅之間已經隔了四五十年的距離,不過偶一回想,還是感覺她十分萬惡。小丁貓的手段真像岳綺羅,但是性格又真不像岳綺羅。岳綺羅殘忍孤介,小丁貓和她著實不是一個路子。興許是岳綺羅逃出鬼洞投了胎又轉了性?無心想了一路,末了自己對自己搖頭,感覺就算轉性,也不該轉得這麼徹底。岳綺羅素來對人間沒興趣,而小丁貓對人間可是太有興趣了。人都進了監獄,還有閒心遙控部下,潛入文縣興風作浪。

  無心回到革委會之後,先去見了陳大光,如實的作了匯報。陳大光看他無精打采的,還挺關心:「你怎麼了?」

  無心和陳大光一樣,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支吾著回了收發室,他悄悄的上床躺好。自己把手伸進汗衫裡摸了摸,摸到了心口處一個清清楚楚的錐子眼。  

  從棉被的縫隙裡揪出一點棉花揉成團,他把錐子眼塞住,然後在漸漸淡化的疼痛中入睡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50
第一百六十五章、馬秀紅之死   

  陳大光說是天氣熱了,怕鬧瘟疫,故而派人去了一趟城邊亂墳崗子,把屍首一層層的胡亂刨出,放把大火燒成了灰。   

  他這行為合情合理,任誰也挑不出毛病。等到大火滅了,他心裡輕鬆了許多,同時撒開天羅地網,開始全力搜捕馬秀紅。馬秀紅活得像只老山羊似的,每天風餐露宿吃野菜,應該沒有力量遠遁。陳大光打算把她當成人證交給上頭,讓上頭加快速度,趕緊把小丁貓處理掉。   

  無心只管鬼事,不管人事。陳大光給了他幾張收據,讓他自己去財務組報銷。無心高高興興的領了錢,上街給蘇桃買了餅乾回來吃。蘇桃坐在床上,正在穿針引線的給他補汗衫。外衣和汗衫上面無緣無故的多了個洞眼,四周還綴了幾個深褐色的點子。她問無心這是怎麼弄的,無心一臉茫然,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她不會做針線活,費了牛勁才用針線把洞眼平平整整的縫合。眼看革委會到了下班時間,她拎著水盆站在陰影裡,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去水龍頭接了自來水,搬著小板凳坐在收發室外洗衣服。天氣熱,衣服換得勤,非得天天洗。盆裡架起搓衣板,她很來勁的搓著領圈袖口,白色的泡沫從指間噗嗤噗嗤的往外冒。無心不髒,領子袖子都沒有油泥,搓上幾把就足夠乾淨了。   

  陳大光晚了一步,大院都空曠了,他才帶著個評劇團裡的女演員走出辦公室。他不要名聲,在男女問題上是公開的胡搞,朱建紅根本制不住他。出門之前他留意的看了蘇桃一眼,看過就算,沒把她往心裡放。在他眼中,非得像朱建紅之流才算女人,蘇桃臉上還帶著一層細細的茸毛,身體縮在灰撲撲的衣褲裡,怎麼看都是個畏手畏腳的小丫頭。他甚至懷疑無心和蘇桃之間真是清清白白,否則的話,蘇桃不該總是一副生瓜蛋子似的青澀模樣。   

  蘇桃知道陳大光看自己了,但是低著頭沒出聲。身後嘩啷啷有了金屬聲音,是無心鎖了大門。   

  今天是端午節,革委會裡沒人值夜班,都回家過節去了。無心把大門鑰匙放回收發室,然後拿出了一瓶桃子罐頭。走到蘇桃身邊蹲下了,他用一把白銅鑰匙去撬罐頭瓶蓋:「大過節的,我們也沒粽子吃,爸爸給你開個罐頭吧!」   

  此言一出,蘇桃當即笑了:「不要臉,你才多大啊!」   

  無心也跟著笑:「反正比你大。」   

  蘇桃正要反駁,無心已經把打開了的桃子罐頭遞向了她:「擦擦手,別洗了。」   

  蘇桃手上加快了速度:「馬上就得,你先吃。」   

  三下五除二的洗淨衣服晾好了,蘇桃和無心坐在院內的水泥花壇上吃罐頭。留在房內的白琉璃也沒閒著,正在試圖吞下一隻生鴨蛋。如此到了天黑,外面的兩個人回了房,迎面就見鴨蛋被白琉璃用身體勒了個稀碎,蛋黃蛋清塗了滿床,白琉璃自己也粘了一嘴的鴨蛋皮。   

  「哎呀」一聲過後,連蘇桃都不維護白琉璃了。無心用一隻大勺子在白琉璃頭上連敲十下,然後把他拎到院裡的水龍頭下衝洗;又讓蘇桃撤下床單送過來,反正他已經濕了手,索性連床單一併洗了算了。   

  蘇桃趁著他洗洗涮涮,抓緊時間回了房,想要偷偷脫下緊貼身的小背心。仔仔細細的關了門窗,她一邊解紐扣一邊轉向床邊。身體剛剛轉到一半,她忽然回頭望向窗口,因為方才眼角余光中彷彿有黑影掠過。   

  窗外一片肅靜,院門也鎖得牢固,只有一隻烏鴉站在鐵柵欄大門上,扯著粗喉嚨叫了幾聲。蘇桃鬆了口氣,沒想到自己被烏鴉嚇了一跳。快手快腳的脫了外面衣褲和小背心,她換上一件舊到柔軟的汗衫,展開被子先上床了。耳邊隱隱響著水聲,一定是無心還在大洗床單。她靠牆閉了眼睛,不管無心上不上床睡,反正她給他留出了位置。   

  她貪睡,躺下不久就犯了迷糊。正是似睡非睡之際,她朦朦朧朧的感覺房門開了。腳步聲音越來越近,她向床裡又挪了挪。突然抽了抽鼻子,她嗅到了空氣中的土腥味道。莫名其妙的睜開眼睛,她以為無心又把什麼東西弄髒了,可就在睜眼的一剎那間,她忽見一道寒光從天而降。下意識的抓起被子向上一擋,只聽「噗」的一聲,銳利的刀尖刺透棉被,一直逼向了她的眉心。   

  驚惶失措的驚叫一聲,蘇桃發現刀尖正在作勢向上拔出。下意識的一個鯉魚打挺,她隨著刀尖的方向走,把棉被兜頭蒙在了來人的頭上。赤腳跳下床去,她披頭散髮的要往外跑。然而後方的人身體一晃甩掉棉被,一手持刀扎向了她的後背。門檻不平,蘇桃在出門時腳下踏了個空,不由自主的身體一歪靠上門框。刀鋒貼著她的半截衣袖刺出去,半路一轉方向又去抹她的脖子。蘇桃再也無處可逃了,情急之下伸手去抓對方的腕子。目光同時一斜,她看清了來人的面目:「馬——」   

  馬秀紅一言不發,眼看她雙手一起攥了自己的腕子,她揮起另一隻手,將一張黃色紙符拍向了蘇桃的臉。蘇桃扭頭一躲,只聽「啪」的一聲,紙符斜斜的貼上了她半邊面頰。半邊面頰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陰冷的寒氣直入骨髓,心中隨之氣血翻湧。正是危急之時,門外又是一陣冷風,腦海深處彷彿響起了一聲怒吼,震得她身體一顫,緊附皮膚的紙符居然一鬆,自行向下滑落了些許。看到紙符將要脫落,馬秀紅伸手想要去抓,可是眼前白光一閃,無心動作更快,已經一把扯下了紙符。飛起一腳把馬秀紅直踹到了房內,無心從門口拎起一條鎖大門的鐵鏈子,上前一鏈子抽飛了馬秀紅手中的尖刀。   

  馬秀紅躺在地上,絕望而又憤慨的瞪著他。無心知道她是喪心病狂的了,所以也不多問。直接用鐵鏈子反綁了她的雙手。   

  制服了馬秀紅之後,無心再看蘇桃,就見蘇桃嚇得臉色煞白,汗衫袖子也被刀刃割出一條口子,裡面傷了皮肉,幸而不深,只滲出了一點鮮血。   

  無心用一條手帕給她包了傷口,又不住的摩挲了她的頭髮。讓她重新穿了衣褲,無心對著懸在半空的白琉璃使了個眼色,然後把馬秀紅鎖在房內,領著蘇桃去找了陳大光——不敢再把蘇桃一個人留在房裡了,方才蘇桃是運氣好,如果運氣不好,被馬秀紅一刀捅死也不稀奇。   

  陳大光正在家裡和女演員過節,忽見無心來了,不禁大皺眉頭。可是聽了無心的一番報告之後,他臉色一沉,披了衣服就往外走。   

  大步流星的回了革委會,他看到了伏在地上喘息不止的馬秀紅。雙手叉腰犯了疑惑,他問無心:「你說她是怎麼進來的?要是爬後牆的話,從後院到收發室,她得經過大院,你不能沒看見;要是走大門的話,你這大門又是提前鎖了的。莫非我們這個革委會裡還有暗道?」   

  無心雙手抓住院門欄杆撼了撼,又仔細審視了馬秀紅,末了得出了答案:「沒有暗道,她就是鑽大門進來的!」   

  陳大光恍然大悟——院門欄杆之間存有距離,一般人當然是通不過,但馬秀紅天賦異稟,十分細長,卻是能鑽。從無心手中接過紙符又看了看,他點頭自語:「好,老子不怕你來,就怕你不來!」   

  然後他親自動手,抓雞似的把馬秀紅拎走了。馬秀紅死狗似的隨他拖拽,一聲不吭,一絲不動。   

  無心抱著蘇桃坐了一夜。蘇桃真是嚇著了,無論如何睡不著覺。無心輕輕拍著她的後背,白琉璃也盤在她的腿上。蘇桃仰頭問他:「馬秀紅為什麼不去找紅總的人?我們又沒有害過她。」   

  無心輕聲反問:「你看她是講道理的人嗎?」   

  然後他把蘇桃向上抱了抱,儘量不讓她往自己安靜的胸膛上靠。蘇桃枕著他的肩膀,又問:「她為什麼要往我臉上貼紙?」   

  無心歪著腦袋,用面頰去貼她微熱的額頭:「小丁貓下了大獄,總沒消息,她可能是急瘋了。」   

  蘇桃小聲說道:「小丁貓怪嚇人的,還有人喜歡他。」   

  一夜過後,陳大光號稱自己單槍匹馬捕捉到了小丁貓的機要秘書,這個細長的混賬秘書隱藏在城中,扇陰風點鬼火,或密謀於暗室,或行動於黑夜,上躥下跳,企圖變天,真是罪大惡極。   

  針對馬秀紅的專案組立刻成立了。陳大光摩拳擦掌,必要在她身上做些文章,置小丁貓於死地。不料未等審訊開始,保定忽然發來急電,說是小丁貓越獄了。   

  由於上頭遲遲的不肯給聯指定性,所以監獄裡的小丁貓始終是不見天日也不得結果。據說他在獄中表現十分之好,既不造反也不絕食。等到獄卒對他都放鬆警惕了,他一天夜裡平白無故的就沒了。   

  陳大光氣得直拍大腿,一腔怒火全發洩在了馬秀紅身上。然而馬秀紅不吃不喝不招供,死不承認小丁貓有罪。熬了三天的酷刑,第四天早上,她在牢房牆上寫下「紅色江山萬歲」六個血字,然後趁人不備,一頭撞死了。   

  當初和小丁貓一起加入聯指的時候,小丁貓曾經微笑著告訴她,說自己要打出一片紅色江山。她總記著,至死不忘,至死不渝。   

  短命的專案組隨著馬秀紅之死而解散,幕後黑手也沒能被揪出。聽說聯指的一號已經逃去了北京,二號則是潛入鄉村,三號又剛剛越了獄,陳大光心裡暗暗敲鼓,發現自己寶座不穩,戰爭根本就沒有結束。   

  所以在按照慣例下鄉視察之時,除了應有的隨行人員之外,他額外又帶上了無心。他能打人,無心能打鬼,兩人合力,正是天下無敵。無心出門,自然也得領著蘇桃和白琉璃。於是在一個陰雨靡靡的夏日清晨,眾人欣欣然的乘車出發,直奔最近的公社去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50
第一百一四六章、夜會

  平日在革委會大院裡,無心雖然時常見識陳大光的官威,可由於陳大光畢竟還是個年輕人物,私底下忍不住一派隨便,尤其對無心並不講究禮數,故而他還意識不到陳大光的權勢。及至出了縣城下了鄉,無心開了眼界,才發現原來陳大光真是有著土皇帝一般的高身份。陳大光乘坐一輛蘇聯嘎斯69吉普車,又輕又快的行駛在柏油路上,後方跟著幾輛大卡車,滿載著他的部下。出城之後沒過多久,他們便抵達了最近的豬嘴公社。豬嘴公社本名豬嘴鎮,緊挨著豬頭山。因為豬頭山早成了礦區,所以豬嘴公社受了恩惠,也很繁華。陳大光一下吉普車,就被公社幹部和先進社員們包圍了。一邊緩步前行,一邊享受著四面八方的熱情恭維,陳大光飄飄然的,認為文化大革命真是好,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他去年夏天畢了業,現在至多是在一中當體育老師。體育老師和縣革委會主任相比,地下天上,沒有可比性。   

  公社裡殺豬宰羊,款待縣裡來人。陳大光自知學問不濟,說不出漂亮話,所以謹言慎行,保持自己莫測高深的偉岸形象。旁人沒他的顧慮,一個個興致勃勃的東走西逛,欣賞鎮上不甚地道的田園風光。無心帶著蘇桃滿鎮裡轉了一圈,隨口說道:「變化真大,原來鎮上就只有一條正經大街。」   

  蘇桃好奇的看他:「你怎麼知道?」

  無心把兩隻手插進衣兜裡:「聽別人說的。」   

  白琉璃從書包縫隙中伸出圓腦袋,並沒有看到什麼好風光。飛快的一吐信子,他因為近來吃得太多,動彈不得,於是懶洋洋的縮回了書包。   

  無心帶著蘇桃踏上了歸途,心裡想起了月牙。月牙要是活到現在,也是個老太太了。歲月是能把一個人活活風乾的,彷彿有一隻乾枯蒼老的手撫摸了他的頭和臉,讓他在大太陽下恍惚了一下。   

  蘇桃抽了抽鼻子,扯著他的袖子問道:「你聞到香味了嗎?」   

  無心吸了一口氣:「聞到了,真香。」   

  公社的伙食太好了,陳大光和朱建紅等人,在公社幹部的陪同下吃小灶。小灶精美,大灶也不賴,成盆的燉肉往桌上端。在動筷子之前,眾人統一起立,手持紅寶書齊聲叫道:「敬祝偉大領袖的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隨著「萬壽無疆」四個字的重複,眾人手裡的紅寶書向斜上方揮舞三次。然後繼續喊道:「敬祝林副統帥身體健康!身體健康!身體健康!」   

  敬祝結束之後,滿食堂的人又高歌了一曲《東方紅》。唱完最後一句,食堂桌椅聲音響成一片,筷子也都箭簇一般直射豬肉。無心和蘇桃連主食都不要了,專挑五花肉大嚼,吃了個滿嘴流油。     

  飯後的節目,是革命群眾大聯歡。熱鬧了大半天之後,又是一頓豐盛晚飯。陳大光明天還要下到生產大隊裡視察,所以夜宿豬嘴公社。照理來講,縣裡的幹部們應該被分派到老百姓家居住,不過無心帶著個不離手的半大丫頭,住到哪家都不合適,於是陳大光善解人意,讓他和自己一起在公社大院裡居住。   

  無心和蘇桃得了一間寬敞屋子安身,屋子裡砌著半截火炕,兩人總算能夠寬寬展展的睡一夜。但是先前兩人湊合著擠,總像是不得已的對付,還算自然;如今舒舒服服的並肩躺了,小兩口似的,反倒要讓人往深了多想。  ^r ;}6   

  兩人洗漱過後,無心和蘇桃頭腳顛倒著躺了,各自蓋著一床新被。新被不大,蘇桃蓋著正合適,無心則是顧了上就顧不得下,不是露肩就是露腳。蘇桃一時睡不著,睜著眼睛往窗外看,視野邊緣翹著無心的腳趾頭。白琉璃在被子上爬來爬去,末了把腦袋往她頸窩裡一拱,乖乖的不動了。   

  無心無聲無息的躺在炕上,蘇桃都睡了,他還清醒著,心裡走馬燈似的閃現舊人舊事。正是出神之際,他下意識的猛一歪頭望向房門,就見緊閉著的房門前方,探頭探腦的飄進了一隻鬼。   

  此鬼形容淒慘,生前不知被誰把半邊腦袋敲了個稀爛,一隻眼珠被擠出眼眶,險伶伶的吊在臉上;一身工人裝更是遍佈鮮血,看不出本來顏色。無心立刻半閉了眼睛,想要看看對方意欲何為。而慘鬼試試探探的飄到炕邊,伸手想要推他,可惜力量微弱,一隻手純粹只是幻影,連陣風都扇不動。   

  慘鬼彷彿是急了,開始呼喚:「哎,醒醒,醒醒啊!我知道你是能看到我們的,你睜眼呀!」   

  無心裝聾作啞,一動不動。   

  慘鬼原地轉了個圈,飄飄蕩蕩的穿牆而出。不過片刻的工夫,他帶著四名同夥回來了。四名同夥全和他是相似的打扮,有的死相還算乾淨,有的則是沒個人樣。無心眯著眼睛,就聽他們在房內嘁嘁喳喳,正在商量如何把自己叫醒。一番談論過後,四鬼站成一排,慘鬼站在人前,抬起雙手打起拍子:「天大地大——預備——唱!」   

  四鬼一起發聲,開始小合唱:「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親,千好萬好不如社會主義好,河深海深不如階級友愛深……」   

  一曲終了,慘鬼回頭往炕上看:「他怎麼還沒醒?」   

  五隻鬼實在是能力有限,連根針都拈不起,站在炕前乾著急。無可奈何之下,他們在房內又跳了一陣忠字舞,唱了五遍國際歌。無心被他們吵得心亂如麻,不得不睜開眼睛望向了他們。而他們見無心總算醒了,立刻一起向房門指,彷彿是要讓他走。   

  無心不出聲,做了口型問道:「幹什麼?」   

  慘鬼答道:「有人找你。」

  無心又問:「誰?」   

  五鬼一起搖頭:「不知道。」   

  無心想了一想,伸手捏住白琉璃的尾巴尖晃了晃。白琉璃緩緩的蜷縮身體回了頭,無心沒言語,只對他使了個眼色,又把一邊眉毛向地下的五鬼一揚。白琉璃會意,慢吞吞的又趴下了。   

  無心穿了衣褲,系好鞋帶,隨著五鬼悄悄出門。大門口有民兵站崗,他怕受人盤問,故而翻牆而出。五鬼直接穿牆,鬼鬼祟祟的領著他往鎮外走。都走出老遠了,領頭的慘鬼才發現了問題:「怎麼少了兩個?」   

  眾鬼面面相覷,又一起去看無心。無心饒有興味的問道:「看什麼?不過是少了兩隻鬼而已,興許他們剛投胎去了呢!說實話,到底是誰讓你們來找我的?」

  餘下三鬼現出了一點可憐相:「同志,我們真不知道。他住在洞裡,我們沒有見過他的臉。」   

  無心嗤之以鼻:「胡說八道!難道你們想要見誰,還得走大門不成?」   

  三鬼當即保證:「我們可沒胡說。他呆的地方,我們進不去!」   

  無心看出它們三個無論做人做鬼,大概都是糊塗蛋一流,所以不再廢話,繼續前行。與此同時,留在房中的白琉璃吞了兩隻慢走一步的可憐鬼。脫出蛇身站在房內,他心曠神怡的看看炕上的小姑娘,再看看窗外的大月亮。   

  無心在夜色中疾行了一個小時,進入了緊挨鎮子的豬頭山礦區。礦裡上下全忙著鬧革命,生產早停止了。三隻鬼恪盡職守的領著他穿過一片荒涼廠區,末了停在一處小山包前,他們不動了。   

  小山包是座石頭山,下方黑洞洞的掩著兩扇大鐵門,門縫中隱隱透出微光,可見山體中應該是開闢出了一座倉庫,或者是一處防空洞。無心拋下三鬼,逕自向前走。及至走到鐵門前,鐵門卻是自動開了。   

  一名全副武裝的青年探出了頭,目光銳利的審視了無心。而無心向內一望,就見半空中吊著個昏黃的小燈泡。燈泡之下有限的一圈光明中,擺著一炕桌簡單酒菜。小丁貓在桌後席地而坐,一手夾著香菸,一手端著酒杯,笑吟吟的對著他一點頭。

  無心不等人讓,自動的繞過青年走到了桌前。小丁貓放下酒杯,歪著腦袋吸了一口煙,然後噴雲吐霧的抬手做了個下壓動作:「坐。」然後他端起酒杯,津津有味的又咂了一口。   

  無心看了他這個連抽帶喝的勁兒,忽然有點不知從何說起。彎腰在水泥地上盤腿坐了,無心思索著問道:「你……還好?」   

  小丁貓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長長的呼了出來:「我是還好。暮色蒼茫看勁松,亂雲飛渡仍從容。你看我從不從容?」   

  無心掃了桌面一眼:「從不從容我不知道,不過我看你飯量倒是見長。」   

  小丁貓笑了,從桌角煙盒裡抽出一根香菸續到嘴上:「聽說馬秀紅死了?」   

  無心點了點頭,隨即抬眼望向了他:「小丁貓,你到底是誰?」   

  小丁貓夾了一筷子涼菜送到嘴裡,邊嚼邊答:「我是小丁貓。」   

  無心手摁桌沿:「我問的是過去,不是現在。」

  小丁貓吱嘍一口酒,又抽了口煙:「過去我是小小丁貓。」   

  無心摁著桌子站起身,扭頭走向門口:「我回去睡覺了。」  

  小丁貓嘿嘿發笑:「回來回來,我們有話好說,你急什麼?莫非你和陳大光混出感情了,現在看我很鬧心?」   

  無心轉身又回來了:「你一句實話都沒有,我們怎麼談?」   

  小丁貓從身後拎出一隻白酒瓶子,對著無心晃了晃:「說來話長,給我坐下。茅台,要不要來幾杯?」

  無心皺起眉毛望著小丁貓,看他眉飛色舞滿嘴閒話,忽然很想揍他一頓。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51
第一百六十七章、原來是他

  小丁貓從桌子下面摸出一隻搪瓷杯子,倒了半杯酒送到無心面前。然後放下酒瓶抄起筷子,他端起了手邊的一隻小碟子。碟子裡摞著幾隻油汪汪的荷包蛋,他叼著香菸垂下眼簾,夾起一隻軟顫顫的荷包蛋送到了無心面前的菜盤子裡:「吃吧,是溏心的嗎?」  

  無心看了一眼:「好像是。」  

  小丁貓一聽,伸筷子把荷包蛋又夾回去了:「是的話給我,我愛吃溏心的。」   

  無心看他一張嘴同時抽菸說話吃菜,分明是很不夠用,就不耐煩的擺了擺手:「我不餓,你也別管我。我的本意不是陪你吃喝,你找我有話說,我對你也有話說。你我都別弄玄虛,有一說一吧!」  

  小丁貓用手指夾了煙,端著碟子先把溏心荷包蛋吃了,然後伸出舌頭一舔嘴唇上的蛋黃,對著門口青年說道:「小李,你迴避一下。」  

  青年答應一聲,開門出去。空洞洞的黑屋子關了門,只剩了燈下的無心和小丁貓。無心望著小丁貓,輕聲問道:「你在很久之前見過我,對不對?」

  小丁貓微笑點頭,抿了口酒:「對!」   

  無心聽他回答得痛快,心中反倒越發生疑:「你到底是誰?」   

  小丁貓抬手一扶眼鏡,對著無心噴出了一口煙霧:「猜!」   

  無心盯住了小丁貓的眼睛:「你不會是……岳綺羅吧?」   

  小丁貓一擺手:「錯!我要是老岳,早把你活吃了。」   

  無心徹底糊塗了:「你認識岳綺羅?」   

  小丁貓歪著腦袋,一本正經的反問:「不是你把她送給我的嗎?你應該看得出,我很領你的情啊!」

  無心眨巴眨巴眼睛:「你到底是誰?」  

  小丁貓往地上彈了彈菸灰:「你先告訴我,你是個什麼東西。我算著也有幾十年了,你怎麼一點都沒變樣?你說實話,別和我打馬虎眼。我的記性很好,絕不會認錯了人。」   

  無心一拍桌子,恍然大悟:「我知道你是誰了!你是鬼洞裡的——你出來了?」   

  小丁貓深深的一點頭:「聰明!」  

  無心難以置信的睜大了眼睛:「你……我記得你是個女的呀!」   

  小丁貓嘿嘿一笑:「何以見得?你檢查過?」   

  無心把一雙眼睛睜到了極致:「不可能!你絕對是個女人!別看我只見過你一面,我記得很清楚!」   

  小丁貓看了他碩大無匹的黑眼仁,當即抬手一擋眼睛:「你閉眼吧,太嚇人了。我是男是女,我自己還不知道?你憑什麼非說我是個女人?你看過我的×了?我人在罈子裡,難道你是透視眼?」   

  無心端起搪瓷杯子喝了口酒:「好,好,就算你是男人。」   

  小丁貓向他一舉酒杯:「美男子。」   

  無心一點頭:「好,好,就算你是美男子,然後呢?」   

  小丁貓嘆了口氣:「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高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具體的往事我記不清了,總而言之,我是不得好死,死後還不得安葬,被人斬斷手腳裝進了罈子。你不知道,土洞下面是有陣法的,若不是豬頭山被炸開了,我現在可能還在洞裡。」   

  無心微微向他探了頭:「然後呢?」   

  小丁貓深吸了一口煙:「然後?我生前是個熱心腸的好人,死後雖然身陷地獄,不得超生,但是我心一如生前,並不禍害山中生靈。」

  無心都聽了他的妙語,幾乎驚呆了:「好好的地洞讓你搞成了一個有進無出的鬼窟,你還說你是好人?」   

  小丁貓夾著菸捲一瞪眼睛:「客人來都來了,我身為主人,還能往外攆嗎?誰家的主人不留客?我和客人又沒有仇!」   

  無心聽得哭笑不得:「好,好,然後呢?」  

  小丁貓望著燈泡,悠然神往的噴雲吐霧:「然後,老岳就來了。老岳本事不小,脾氣也不小,在洞裡鬧了好幾年。不過我宅心仁厚,最後還是感化了她。她什麼都好,就是一根筋,唸唸不忘的想要殺了你。我覺得打打殺殺不大好,你認為呢?」  

  無心深以為然:「是不大好。尤其是打我殺我,就更不好了。然後呢?」   

  小丁貓一揚眉毛:「然後?然後豬頭山被人挖得四分五裂。我趕在炸山之前,把陪伴我多年的朋友們——包括老岳——全部吃掉了。老岳不甘心,總在我心裡折騰,搞得小時候家裡人以為我有精神分裂症,直到十年前,她才安靜了。」

  無心聽了小丁貓的話,感覺自己也要精神分裂:「哦,她還沒有魂飛魄散?」

  小丁貓歪著腦袋凝視無心,半晌沒言語,末了才答道:「說不清楚,我們好像已經合二為一了,否則不能解釋為什麼我有時候見了你會百感交集。」   

  無心的眼睛恢復了正常大小,同時向後略躲了躲:「你……是個男的吧?」  

  小丁貓用香菸向下一指自己的褲襠:「脫了給你看看?」   

  無心連忙搖頭:「不不不,我相信你。」   

  小丁貓慨嘆一聲:「老岳是個學富五車的人,在洞裡幾十年,教會了我很多知識。否則我現在至多做個孤魂野鬼,哪能轉世成人?話說回來,無心,你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記得當年你和老岳在我的洞裡一陣好打,你走的時候可都沒人樣了。」  

  無心被他戳中心事,想要自稱天人,又怕遭他嘲笑。端起酒杯又喝一口,他撩了對方一眼:「不知道。我一直不死,我自己也沒辦法。」   

  小丁貓抄起筷子翻翻撿撿,又挑了個溏心荷包蛋吃了。舔著嘴唇抬起頭,他回歸了現實:「我越獄了,你還跟不跟我干?」   

  房中寂靜片刻,無心忽然說道:「我記得你真是個女人。我見的人多了,不會分不清男女。」   

  小丁貓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本來我心裡藏著個老岳就夠難受了,你他媽的還總說我是女人。是不是非得等到我把你媽日了,你才承認老子是帶把兒的?

  無心聽了,毫不動氣:「你要是能找到我媽,我甘願叫你一聲爸。」

  此言一出,小丁貓被他堵得打了個飽嗝。  

  小丁貓對著無心抽了半盒香菸,並且不再正視他的眼睛。岳綺羅的靈魂埋伏在他的血液骨骼肌肉之中,無影無形、無處不在;而他沒有力量把岳綺羅徹底消化掉。和無心對視的時候,他會不由自主的替岳綺羅痛苦,雖然他本人對無心並無意見。他其實早已完全清楚無心的底細,所以格外希望他能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就算成不了膀臂,留他在身邊也是好的。為什麼好?他不知道。他轉生時幾乎是和岳綺羅分享了一具嬰兒身體,雖然後來他很快佔了上風,但是岳綺羅的影響,他永遠擺不脫。  

  然而無心告訴他:「我不想跟著你。你們的事業,我沒興趣。我不會去向陳大光告發你的行蹤,你是誰不是誰,和我也沒有關係。我走了,別找我。」   

  小丁貓笑著問他:「萬一我將來把紅總給滅了,你怎麼辦?」

  無心站起了身:「到時再說。」   

  小丁貓一挑眉毛:「好,我們到時候見。」   

  無心轉身向外走去,守門的青年聽到了腳步聲音,自動從外拉開鐵門。時到深夜,山裡空氣微涼,帶著一點新鮮的草木香。無心大踏步的向前走,同時感覺自己方才只是做了個荒謬的夢。   

  一路疾行回了鎮子,他翻牆進入公社大院之時,正見自己房內白光閃爍。躡手躡腳的推門進去一瞧,他先是大吃一驚,不知道是誰惹惱了白琉璃,氣得他手舞足蹈的發瘋;靜觀片刻之後,他轉而啼笑皆非,發現原來是白琉璃在學人跳忠字舞。 /  

  聽著蘇桃氣息均勻,睡得很熟,他輕輕的進房關門,一邊脫衣服一邊問道:「大半夜的,鬧什麼呢?」

  白琉璃停了動作,懸在半空中問道:「怎麼樣?是誰找你?」  

  無心上了炕:「是位故人——應該算一位還是算兩位,我說不清楚。」   

  白琉璃又問:「到底是誰?你告訴我。」   

  無心抬頭答道:「他們活著的時候還沒有你呢,說了你也不認識。算了,睡覺吧!」  

  話音落下,無心往下要躺。可在將躺未躺之際,他忽然又坐起了身:「白琉璃,問你句話,你還想不想轉世投胎了?」  

  白琉璃搖了搖頭:「不想。」  

  無心得了答案,徹底躺下。既然白琉璃願意做鬼,他就更沒有必要去和小丁貓合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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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夜宿黑水窪

  無心和蘇桃坐在台下,仰著臉看台上正在表演的群口相聲《絞索套住美國佬》。陳大光在豬嘴公社住了幾天,視察了公社大大小小的生產隊,如同新皇帝視察自己的領土,越看越美,處處都要親自走到。如今在他離開公社之前,公社特地又開了一場聯歡會,專為了讓縣裡幹部高興。  

  快板書一結束,報幕員昂首挺胸的上了台,高聲說道:「下面請聽快板《多米尼加人民想念毛主席》!」   

  台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無心和蘇桃趁機低頭,一起往嘴裡塞了一塊硬糖。  

  聯歡會以歡樂為主,一場快板結束之後,活報劇《美蔣特務無處逃》上演,其中女主角生得明眸皓齒,導致陳大光直了眼睛垂涎三尺。及至聯歡會落了幕,陳大光春情勃發的上了台,騷頭騷腦的發表講話:「看了同志們的表演,我很受感染,不由得獸性大發,要為豬嘴公社作一首詩!」   

  台下眾人聽他詩興變獸性,略有知識的都含笑低頭。而陳大光清了清喉嚨,高聲誦道:「豬頭山下大草原,豬嘴社員意志堅。主席思想照方向啊,敢叫荒山變良田!」

  四面八方立時掌聲雷動,雖然豬頭山下並沒有大草原。

  陳大光發散了詩興,又和活報劇女主角進行了親切的談話。末了受到時間的限制,他戀戀不捨的上了吉普車,前往妃子嶺公社。妃子嶺公社和豬嘴公社一樣,是個大社,轄著五個生產大隊。五個生產大隊全臥在山窩子裡,東一處西一處,相距甚遠。陳大光不出縣城,還不知道自己的領土面積。如今當真一步一步的走了,才發現自己是真了不起。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陳大光一行抵達了喇嘛山生產隊。無心和蘇桃坐久了馬車,顛得渾身骨頭疼。進村之後得了自由,兩人在井台旁的大樹蔭下坐了,無心從書包裡掏出一根早熟的水蘿蔔遞給蘇桃。水蘿蔔不過是巴掌長,紅皮白心又甜又辣,蘇桃咬了一口,嚼的嘴裡喀嚓喀嚓。無心低著頭,把另一根水蘿蔔從白琉璃的利齒上往下摘——白琉璃自作主張的趴在書包裡倣傚神農嘗百草,無論見了什麼食物,都要張嘴咬上一口。結果今天倒鉤牙扎進水蘿蔔裡,吞不下拔不出,他的大嘴張了小半天。

  無心知道白琉璃嘴裡乾淨,所以並不嫌棄。摘下水蘿蔔之後咬了一口,他在滿嘴新鮮汁水中傾斜身體,用肩膀輕輕一撞蘇桃。蘇桃一邊嚼水蘿蔔,一邊搖晃著撞了回去。

  「要是總能在外面逛……」蘇桃說道:「也挺好。」

  無心三口兩口吃光了水蘿蔔,側了身去解蘇桃的辮子。頭髮亂了,辮子毛刺刺的不像話。蘇桃小口小口的啃著水蘿蔔,任憑無心用手指為自己梳通頭髮。一條辮子利利落落的編好了,蘇桃轉了個身,把另一側亂發送到無心面前。無心距離她很近,她的眼角餘光可以瞥到他的眉目。指甲劃過頭皮,指頭穿過黑髮,嘴裡的水蘿蔔忽然失了滋味,她怔怔的望著前方,聽見自己的心在跳。   

  重新束好的辮梢垂到胸前,她慢慢的扭臉去看無心。其實她才真是「自絕於人民」。除了無心,她誰都不認。在人間,她與一切絕緣。   

  無心迎著她的目光微笑了:「看什麼?我可沒頭髮給你梳。」  

  蘇桃也跟著笑了,抬手輕輕去摸無心的腦袋:「你的頭髮怎麼總也不見長啊?」   

  無心答道:「不長還不好?省了去理髮店的錢。」

  蘇桃收回了手,小聲笑道:「一年能省好幾根冰棒。」  

  無心正要回答,不料忽有一名青年從遠方呼喊道:「無心,你倆也來吧!喇嘛山住不下,陳主任要帶咱們幾個先去黑水窪。」   

  無心拉著蘇桃站起了身:「去黑水窪?去黑水窪不是還得翻一座山嗎?」   

  青年且行且答,越走越遠:「現在出發,翻山也來得及!」  

  無心無可奈何,只得和蘇桃強打精神往大隊部走。大隊部裡已經預備好了一架大馬車,因為從喇嘛山生產隊到黑水窪生產隊,其間翻山越嶺,雖然也有一條柏油道路,但是入夏之後經了幾場大暴雨,路上幾段山體滑坡,早已不能通行。而不走公路走山路的話,再好的吉普車禁不住顛簸,所以無論是為了人還是為了吉普車,都是乘坐馬車更合適。

  縣裡幹部下了鄉,都是住在村民家裡。喇嘛山太窮了,村中以東倒西歪的土坯房為主,像樣的房屋沒幾間。縣裡幹部都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怎能把他們往半塌不塌的破房子裡安頓?陳大光一貫愛在小事上面發揚風格,橫豎早晚都得往黑水窪走,早走晚走都一樣,於是帶上幾名伶俐心腹,他先行出發了。  

  無心和蘇桃吃了兩根水蘿蔔,本以為可以舒舒展展的逛一下午,沒想到又被陳大光抓上了馬車。抱著膝蓋坐在車板子上,他們顛出了一路的蘿蔔屁。幸而革命群眾們一貫豪邁,不以放屁為恥。蘇桃深深的垂著頭,恨不能把腦袋縮進衣領子裡,無心俯身用雙手捧著腦袋,造型也是十分憂鬱。白琉璃盤在書包裡不明就裡,還以為是路況不好,馬車作響。   

  大馬車走了兩個多小時,暮色蒼茫之際,終於抵達了黑水窪。黑水窪生產隊的大隊長知道縣革委會主任要來,但是記憶中的時間是明天,如今驟然聽說陳大光下凡了,嚇得趿拉著鞋往外跑。及至聽說陳大光是來投宿的,大隊長立刻派人把自家房屋收拾出了兩間,自己則是帶著妻兒老小住到了大隊部裡。照理來講,兩間房屋也就夠一馬車的人居住了,可是一馬車的人中有個蘇桃,無心和蘇桃又是絕不拆伴。蘇桃大小是個女的,雖然已經是公認的不檢點,但是只對無心一個人不檢點,還不能算是騷狐狸精。陳大光一時發作愛心,又見鄰居也是磚瓦房子,就讓大隊長去了一趟隔壁,額外要了一間乾淨屋子給無心和蘇桃居住。

  無心很是感激陳大光的好意,及至吃過有酒有肉的晚飯過後,他讓蘇桃帶著白琉璃回房休息,自己陪著陳大光在村裡溜躂。村民們得知縣裡來人了,因為怯官,嚇得不敢出屋,村巷之中一片寂靜。大隊長帶著幾個大隊幹部尾隨了陳大光,察言觀色的說說笑笑。如此走了不久,前方一戶人家門戶大開,卻是傳出隱隱的哭聲。陳大光停了腳步,伸手向前一指,回頭問大隊長趙廣和:「老趙,怎麼回事?」

  趙廣和勃然變色,變色之後忽又笑了:「陳主任,他們家我知道,前天死了閨女,還沒出殯呢。」   

  陳大光聽了,心不在焉的又問:「他們家什麼成分?」

  趙廣和立刻答道:「地主。過去全村數他家是第一富,把咱們貧下中農都壓迫慘了。」  

  陳大光一揚眉毛:「一個地主後代,死就死了,還嚎什麼?現在大好形勢一片大好,他們至於為個丫頭往死裡嚎嗎?」  

  趙廣和摩拳擦掌:「陳主任說得對,他們一家子牛鬼蛇神,不知道是為誰嚎呢!」  

  陳大光點了點頭:「再說你聽他們嚎的驢叫一樣,影響也不好嘛!」   

  話音落下,他忽然感覺袖子一緊,轉臉一瞧,發現是無心扯了自己。莫名其妙的一挑眉毛,他當眾一揮手:「你們都往後去,我和他說兩句話。」   

  等到大隊長等人當真後退了,陳大光就聽無心說道:「院子裡的人,不是好死。」   

  陳大光一瞪眼睛:「莫非裡面有陰*毛?」   

  無心聽了他的言辭,當即想笑,但是強忍著沒敢笑:「沒有陰謀,我只是說死者不安,陰魂不散,你沒事最好不要再往前走了,萬一沖撞了什麼,對你不大好。」  

  陳大光想了想,低聲又問:「你的意思是……他們家的死人能復活?」

  無心緩緩的搖了頭:「不是……總之我感覺他們家裡陰氣太重,所以勸你一句。」   

  陳大光伸手一指他的鼻子尖:「你是越來越嚇人了。」  

  陳大光聽人勸,吃飽飯,果然背著手往回溜躂。將要走回住處了,他偶然回頭一瞧,忽然發現無心不見了。   

  不動聲色的抬手摸了摸藏在腰間的手槍,陳大光犯了嘀咕,心想難道自己又要見鬼了?   

  與此同時,無心已經悄悄的按照原路返回。覓著哭聲走到院門前,他邁步跨過門檻,停在了院中一對老夫婦的面前。老夫婦都是衣衫襤褸的模樣,身下也沒個板凳,東倒西歪的坐在地上。身後房門大開,可見屋內黑洞洞的家徒四壁,正中央擺著一扇用磚墊起的門板,門板上面直挺挺的躺著一具屍首。   

  老夫婦驟然見了生人,連忙互相扶持著站起了身。無心不等他們相問,直接開口說道:「死了幾天了?」   

  老太太蓬著一腦袋白頭髮,彷彿是被人欺負狠了,顫顫巍巍的有問必答:「兩、兩天了。」

  無心歪著腦袋又看了看房中屍首,發現屍首竟然穿了一件骯髒的紅襖,頭臉上面則是蓋了一塊四四方方的白布。 h  

  「沒給孩子換身衣裳?」無心問老太太:「沒有新衣裳,舊的也行。」   

  老太太狠狠的一閉眼睛,擠出了一串大眼淚珠子。無須回答,無心明白了——舊的也沒有。   

  無心嘆了口氣,又道:「趕在太陽落山之前,把她火化了吧。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我不多說。」   

  話音落下,他轉身要走。老頭子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你等等!」   

  無心停了腳步:「有些話你不用說,我也不用聽。火化屍首,應該不算反革命行為。」   

  老頭子長長的吸了一口氣,再開口就又帶了哭腔:「我家姑娘走得不甘心哪!沒有比她更冤枉的了。」   

  無心轉回了身,對著老頭子說道:「我不是縣裡的幹部,我也不能給你伸冤。」   

  老頭子大概是很久都沒有受過外人的好意了,聽了無心的話,他一臉眼淚順著溝壑縱橫的皺紋往下淌。氣喘吁吁的抬起手,他往東指又往西指,口中用氣流送出顫聲:「他們都知道……他們都知道……沒人說一句公道話……」   

  語無倫次的,老頭子訴說了自家姑娘的死因。原來姑娘名叫小翠,今年剛滿十七歲,生得有模有樣,正經是個漂亮姑娘——她要是不漂亮倒好了,就因為漂亮,才落進了大隊長趙廣和的眼裡。趙廣和作為黑水窪一霸,愛好與陳大光十分類似,專愛賞鑑婦女。小翠被他禍害了一年,村民們因為不敢評論趙廣和,不說話又憋得慌,於是柿子挑軟的捏,統一的認為小翠是只騷狐狸。年初小翠懷了身孕,由於沒結婚,開不出介紹信去醫院做流產手術,所以趙廣和把她堵在屋裡,直接用拳腳給她墮了胎。

  然後,小翠就瘋了。  

  穿上家裡壓箱底的小紅襖,她滿村裡哭哭笑笑的亂跑。爹娘忙著幹農活,沒時間看管她,結果她自己爬上高大山石,跌下來摔死了。   

  「我知道小翠不對勁……」老頭子見神見鬼的告訴無心:「她一直在七竅流血,流了兩天一夜。我去找了村裡的半仙,她用蠟封了小翠的七竅,封了七次都封不住。不對勁就不對勁吧,我和她娘都不怕她。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我們不怕,有人怕。」   

  無心本意是要勸老兩口毀滅屍首,然而聽了老頭子一席話之後,他決定不管閒事,回去睡覺。可就在他預備告辭之時,院內忽然掠過一陣涼風,屋內小翠臉上的白布帕子被風掀起一角,露出了半邊扭曲面孔。  

  無心回頭望向院門,想要看看風的來歷。耳邊驟然響起兩聲驚叫,他連忙望向面前兩位老人,就見老夫婦兩個一起伸手指向房內。而方才還停在門板上的屍首,居然在一瞬間不見了。   

  又一陣涼風穿屋而過,吹得兩扇破窗呱嗒呱嗒直響。無心心中一寒,只覺週遭陰氣陡然上升。正要轉身往院外走,他兩條手臂忽然一痛。抬眼望去,就見老兩口子分別拽住了自己的胳膊,兩雙渾濁老眼陷在鬆垮眼皮裡,方才黯淡的目光已經轉為銳利。眼看手臂被死死的禁錮住了,他猛的向下彎腰側身,把衣服前襟送到手邊。扯住一邊衣襟狠狠一拽,紐扣粒粒崩開,而他身體下蹲順勢一溜,雙臂從衣袖之中飛快的抽出。隨即一腳踹倒了最近的老頭子,他轉身幾步衝出院門,在昏暗的暮色中大聲喊道:「陳大光!出事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52
第一百六十九章、暗影重重

  無心且奔且喊,喊過兩三聲之後忽然閉了嘴,發現自己喊的內容不大對勁。回頭向後望了一眼,後方並沒有追兵,村巷依舊是空空蕩蕩,只有最近的一扇院門微微開了一道縫隙,一隻眼睛惶惑的湊在門縫後方,是個戰戰兢兢的偷窺者。  

  無心停了腳步移動目光,要和門縫中的眼睛對視。那隻眼睛立刻顫慄著閃開了,搖搖欲墜的柴門也立刻關了個嚴絲合縫。與此同時,在幾條巷子外的民兵小隊聞聲而來,因為認出無心是從縣裡來的幹部,所以格外的緊張:「同志,怎麼了?」  

  無心慢慢的抬手指向了巷子深處的小翠家:「那邊有敵人在搞破壞。」  

  民兵一聽,立刻來了精神:「他們幹什麼了?」  

  無心思索著答道:「我從她家門前經過,她家的人……搶了我的上衣!」

  民兵有點兒傻眼:「啊?他家還敢明搶?兩個老不死的真是嚎喪嚎迷了心。同志你不要怕,我們這就過去一趟!」   話音落下,幾名民兵雄糾糾氣昂昂的走向前方。及至到了小翠家門口,兩扇院門大開,為首的民兵大踏步的走進院子一瞧,登時發了傻:「不對啊,他家的小翠,不是明天埋嗎?」  

  其餘眾人緊隨而入,因為房屋只有兩間,所以一瞬間就搜查完畢了。小翠沒有了,老兩口子也不見了。暮色黯淡蒼茫,天邊卻是一片胭脂紅。民兵們面面相覷的站在院內,有人說道:「那兩個老×不會是埋人去了吧?」  

  聽眾之一打了個哈欠,把腦袋伸出院門向巷子口望:「縣幹部已經走了,咱們也回去歇著吧。要不然怎麼辦?到墳地裡找人去?」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旁人的附和:「對,明天再說吧。明天讓隊長拿主意。」  

  在民兵們意意思思的往外撤時,無心已經見到了陳大光。把今夜的見聞原原本本講述了一遍,他最後告訴陳大光:「夜裡睡覺驚醒一點,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陳大光差一點就想邀請無心與自己同眠了,不過轉念一想,又怕自己露怯丟人:「無心哪,如果有事的話——我是說如果,能有什麼事?像在縣裡似的,死人復活了找活人報仇?」  

  無心被他問住了:「我又不是鬼,不知道她的心思。大概……是吧!」  

  陳大光沉吟著點了點頭,不再多說,只在上床之前偷藏了一把柴刀。只要敵人是有形的,無論如何凶悍狠厲,他都有信心把對方剁成肉餡。

  無心對陳大光盡過了心,忙忙的出門進門,回了自己所住的小院。推門向內一瞧,他發現蘇桃剛剛洗了頭髮,此刻正坐在炕沿上滿頭滿臉的擦拭水珠。一手挽著沉甸甸濕漉漉的長發,一手托著條半乾的白毛巾,她含著胸脯,彷彿帶不動頭髮一樣,偏著臉兒去看無心。外面的的確良襯衫和裡面貼身的小背心都脫掉了,她身上就只剩了一層薄薄的汗衫,領口袖口都洗得失了形狀,鬆鬆垮垮的勾勒出了她的身體線條,前胸鼓著影影綽綽兩隻毛桃。  

  房內亮著一盞油燈,無心一邊關門,一邊吸了一口空氣中的水汽:「洗頭髮了?」  

  蘇桃彷彿時刻防備著外人竊聽似的,小聲答道:「嗯,可算洗成了。昨天我一解辮子,聞著頭髮都餿了。」  

  然後她放下毛巾一甩頭髮,粉白的面孔半隱在潮濕烏黑的長發之中。抬手把亂發掖到耳後,她抬腳往炕上縮:「我給你留了一盆水,在地上呢。」  

  無心走去拿了她的毛巾,而她就自動的轉身背對了炕下,自己垂頭用一綹頭髮去逗白琉璃。無心很潦草的洗漱一遍,又擰了毛巾渾身擦了擦汗。末了一口吹滅油燈,他關門上炕,拍了拍枕頭說道:「桃桃,今晚我們一頭睡。」  

  蘇桃愣了一下,但是也沒有多問。四腳著地的爬到無心身邊躺下了,她不假思索的枕上了無心的手臂。抬眼望向對面的無心,她忽然開口問道:「無心,多大年齡才能結婚呀?」

  無心抬起一隻手,張開五指和她合掌:「多大年齡?我不知道,不是十八就是二十,不是二十就是二十二,總之非得是大姑娘才行。」  

  合攏手指握住了蘇桃的手,他微微低頭去看她的眼睛:「怎麼?陳大光又催你和我扯證了?」  

  蘇桃晚上根本沒見陳大光的面,然而也沒有辯解,只在心中暗算。取個中間值吧,就算是二十。她離二十歲還有五年的光陰,對於十幾歲的孩子來講,五年真是漫長的幾乎嚇人。  

  試探著把額頭抵上無心的一邊鎖骨,她低聲又問:「無心,破房子裡的波斯菊,現在是不是已經開成片了?」  

  無心推著她的肩膀,把她翻成了背對自己的姿態。全神貫注留意著房屋內外的動靜,他心不在焉的隨口答道:「當然。」  

  蘇桃是個悲觀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五年後去扯那一張結婚證。回憶著暮春時節他們住過的廢墟和廢墟上要開未開的波斯菊,她滿心蒼涼的閉了眼睛。小腿上面有一點份量在動,是白琉璃搖頭擺尾的要湊上來了。一個溫涼的圓腦袋觸了觸她的手心,她輕輕動了手指,在白琉璃的脊背上摸了一下

  屋中越發黑暗寂靜了,可以聽到隔壁的房東夫婦在打呼嚕。炕是三面靠牆砌在了窗下,無心睜眼望著窗外,先前進村時不留意,倒也罷了;如今心裡起了提防,才發現此地的風水陰氣很重。黑水窪整個兒的坐落在群山之中,大山遮天蔽日的圍成一圈,讓黑水窪陽氣不通陰氣不動。當然,偏陽偏陰都不是大事,小問題而已,既不傷人也不害命;可是村裡新添了厲鬼,陰上加陰,就有點不好辦了。無心用一條手臂鬆鬆的環住了蘇桃的腰,同時看到外面漆黑一片,天幕之上無星無月。忽然一股子異常的氣息驚動了他,他狐疑的坐起了身,感覺門外似乎是來了妖精。

  妖精屬於陰邪一路,和人相比,它們倒是和鬼更親近。無心對著白琉璃使了個眼色,然後下炕穿鞋,悄無聲息的往外走。越是靠近門口,妖氣越重,但是此妖氣與眾不同,十分清新,不帶血氣。推開房門向外一瞧,他看到院牆頭上果然有活物,乃是一隻灰撲撲的大貓頭鷹。  

  貓頭鷹很常見,是種晝伏夜出的動物,美也不是很美,壞也不是很壞,等閒無人去招惹它。猛的發現有人出來了,它蹲在牆頭一動不動,只發出了一串淒厲瘖啞的叫聲。  

  一般來講,村民對它都是視而不見,因為嫌它不是個吉利東西。它一出聲,更是預示著要出人命,然而無心並不理會它的警告。躡手躡腳的一直走到院牆前,他昂首挺胸的和貓頭鷹對視了。貓頭鷹是大眼睛,他也是大眼睛。雙方大眼賊似的對視良久,末了貓頭鷹眼中的光芒忽然一收,又側了身抬起一隻翅膀,掩住自己凶惡的尖嘴。烏溜溜的大眼睛漾起一層亮晶晶的淚光,它換了一副楚楚可憐的嘴臉。

  無心彎腰把鞋脫了一隻,掄起手臂對著貓頭鷹就是一鞋底子:「少對我裝可愛,你給我往遠走!」  

  貓頭鷹被他拍得一晃,立刻拍著翅膀飛了。原來此貓頭鷹活了上百年,當真是帶有幾分妖氣。為妖作怪的東西,都愛往陰氣重的地方走,因為利於修行。如今它有所知覺,趁著夜色飛來黑水窪,想要吸取幾分鬼魅的精華。不料剛在一家牆頭上停穩了,便和無心對了眼。它雖然也有尖嘴利爪,但是膽子奇小,以和為貴。無端的挨了一鞋底子,它不敢戀戰,扇著大翅膀飛到別人家去了。  

  無心回了房,守著蘇桃熬了一夜,莫說是鬼,屁也沒有等來一個。翌日天明,朝霞如火。趙廣和聽說小翠家無端的沒了人,縣幹部還被小翠的爹娘搶走了一件上衣,便氣勢洶洶的帶著人殺了過去,把小翠家抄了個底朝天。  

  吃過早飯之後,陳大光打著哈欠,開始和趙廣和談工作。談了沒有幾句,小雨下起來了。  

  下小雨的時候,誰也沒當回事。不料小雨越下越來勁,居然很快轉為中雨,又轉為大雨。大雨一下,黑水窪向外的交通就算是徹底斷絕。陳大光出不去,原定中午從喇嘛山出發的其餘幹部也進不來。  

  無心和蘇桃百無聊賴的混到傍晚,倒是足足的休息了一整天。夜裡雨水停了,大隊部裡亮起了電燈,趙廣和召集了村裡的宣傳隊,要讓陳主任看看自己的宣傳水平。村民一天沒出工,吃過晚飯後聽說有節目看,三三兩兩的都湊來了大隊部。而宣傳隊裡的大姑娘小媳婦訓練有素,直接就把大隊部的一間空屋當成了後台。

  趙廣和先是陪著陳大光看樣板戲,看著看著他起了身,偷偷進了空屋。屋中留著個小媳婦,正在對著鏡子安裝假辮子。趙廣和和她親嘴摸乳的嬉鬧了一番,眼看就要成就好事了,小媳婦卻是推了他一把,說是憋著尿呢,得先去趟茅房。  

  趙廣和放她去了,自己掩了房門等待。屋子裡的氣味不算好聞,婦女和婦女也是不一樣的,未必人人都是香香肉,尤其到了夏天,更是有的一身汗香有的一身汗臭。不甚自在的抽了抽鼻子,他眼角忽有紅影閃過。猶猶豫豫的扭過頭,他睜了眼睛向後瞧。  

  在趙廣和等待之時,小媳婦匆匆忙忙的撒了尿。系好褲帶跑回空屋,她一推門,就見趙廣和正在扭頭向後瞧。  

  回身關了房門,小媳婦笑問:「看什麼呢?你再不動,台上的人可要唱完回來了。」  

  話音落下,趙廣和木雕泥塑一般,依舊一動不動。小媳婦看他固執的出奇,索性上前拽了他一把:「有什麼好的讓你看直了眼?」  

  趙廣和應聲而倒,向前僕上了小媳婦的胸腹。而小媳婦居高臨下的看清了,登時發出一聲慘叫——趙廣和滿臉是血,眼睛鼻口都被撕扯成了血窟窿,哪裡還有活氣?

  慘叫之聲穿透牆壁,直達前台。民兵隊長一個挺身先起來了,扛著一桿步槍就往大隊部裡猛衝。餘下觀眾面面相覷,未等有所反應,大隊部內響起了民兵隊長的吼聲。

  旁人不知所謂,陳大光卻是心裡隱隱的有一點數。扭頭和無心對視了一眼,他穩如磐石的坐著不動。不是什麼人都可以享受到他的保護,他的螳螂拳只為自己而出。  

  台上的歌聲停了,半空中起了幾聲貓頭鷹叫。觀眾們一起打了哆嗦,知道這叫聲有多麼不祥。民兵隊長拖著步槍跑出來了,變臉失色的叫道:「趙隊長死了!有人殺了趙隊長!」  

  大隊部院裡的電燈忽然熄滅了,不止一個人聯想起了無故失蹤的小翠一家。陳大光不能不發話了,命令民兵點起火把,他大包大攬的要親自去後台查看現場。

  無心被他點了名,必須跟隨,蘇桃則是和其餘幾名同行的縣裡幹部站在前院。及至見過了趙廣和的屍首,陳大光隨口說道:「階級敵人真是喪心病狂——」  

  話音未落,無心用力一扯他的後衣襟。他當即閉了嘴,懷疑自己是說錯了話。轉身正要往外走,他忽聽無心發出疑問:「誰把房門反鎖了?」  

  陳大光心中一驚,同時抽了抽鼻子:「無心,你聞沒聞到臭味?」  

  無心記得自己隨著陳大光進屋時,民兵隊長就站在門口,並且還為自己開了房門。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開口答道:「陳主任,我聞到了。」

  空氣中的確是夾雜了一股子腥臭。無心越想越是不對,一腳踹向門板,他高聲呼喊民兵隊長:「小李,開門!」

  陳大光扯開無心,正想飛出一腳。不料就在他運力之時,脖子上忽然森森的一涼,抬手摸時,他怪叫一聲,因為摸到了幾根黏膩纖細的手指。無心回過了頭,就見一個身穿紅襖的女人站在陳大光身後,雙手緊緊鎖住了他的脖子。女人的披頭散髮之中顯露出了面孔,面孔竟是一片模糊,整張臉都覆上了凹凸不平的白色蠟油!  

  「小翠!」無心大聲喊道:「我們是外來的人,沒有害過你,你快松手,入土為安吧!」  

  小翠紋絲不動,兩隻手緩緩合緊。而陳大光雖有一身的武藝,但如今被人扼住了喉嚨,自然也是施展不出。無心情急之下,不得不把手指送到牙關狠狠咬下。然而未等他咬出自己的血,陳大光掙紮著拔出了腰間手槍,對著身後就扣動了扳機。無心見勢不妙,當即向後一竄。而在槍聲響起的同時,小翠的頭顱徹底爆炸,紅的白的黃的從天而降,濺了陳大光一頭一臉。頸上的雙手立時鬆開了,陳大光一摸臉回了頭,只見無頭的屍首晃了一晃,隨即竟然一路後退著疾行,伶伶俐俐的越過了後窗戶。  

  陳大光不敢細想對自己頭臉上的液體,作嘔之下怒髮衝冠,拎著槍就跳窗戶追上去了,一路且追且罵:「操你個賊娘的!老子又沒日過你的騷×,你和老子做什麼對?」

  無心留在房內,反正手指上已經見了血,索性蹲下來先在趙廣和的額頭上畫了一道血符鎮住魂魄。然後他起了身,打算跳出窗戶去追陳大光。可是未等他動作,身後忽然起了輕輕的一聲「嗤啦」。  

  他向後轉過了身。空屋子有歲數了,門旁還有一扇老式的木格子窗,沒鑲玻璃,只糊了一層報紙。報紙剛剛被人捅了個窟窿,窟窿後面是民兵隊長的一隻眼睛。  

  眼睛和無心對視了一陣,隨即向後移開了。取代眼睛的,是一根漆黑的槍管。  

  未等槍口射出子彈,無心像個鬼影似的,一瞬間就竄出了後窗戶。  

  在黑水窪一片大亂之時,黑水窪附近的一座高山上,小丁貓席地而坐,正在擺弄一張白紙。顧基挎著手槍,頂天立地的站在一旁。他的親人,算起來都是死在了小丁貓手裡,而他自己無依無靠,只有小丁貓還肯要他。他一個人是活不下去的,他離不開小丁貓。

  對於小丁貓,他既然沒法去往死裡恨,只好走上另一個極端,往死裡愛。忠心耿耿的站在小丁貓身邊,他看小丁貓用手指在紙上畫了個陰陽魚。手指沒顏色,畫了等於沒畫。盤腿坐穩當了,他把白紙放在面前的草地上。雙手捧著腦袋彎下了腰,他閉上眼睛靜默許久。四野無風,白紙卻是自動的轉了個圈。

  一名青年輕輕走到了他的身後,彎腰說道:「丁同志,馬婆子來了。」  

  小丁貓直起腰睜開眼睛:「帶她過來。」

  一個衣衫襤褸的婆子,拄著一根木棍走到了小丁貓面前。小丁貓抬頭問她:「交待給你的事情,你做了嗎?」 )

  馬婆子擠著一臉的皺紋,彷彿是很惶恐:「做了,做了。我這幾天一直在大隊部食堂幫工,你給我的紙符,我燒成了透透的灰,全混到菜裡給他吃了。」  

  小丁貓又問:「那丫頭的爹娘呢?」  

  馬婆子答道:「他們兩個人都信我,解放前他們家老爺子中過邪,就是請我給他禳治的。昨晚他們就都跑了,他們自己也是願意,說姑娘沒了,他們活著也沒盼頭。要是能給姑娘報了仇,他們死後下地獄也心甘。」  

  小丁貓點了點頭:「好。如果我成功了,會讓你徹底的翻身。你回去吧,沒事不要露面。」  

  馬婆子千恩萬謝的走了。而小丁貓仰頭做了個深呼吸,看到一隻大貓頭鷹蹲在樹上,正在鬼頭鬼腦的四處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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