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鬼怪] 無心法師 作者:尼羅(全文完)

 
BloomCaVod 2017-12-6 19:17:0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9 84774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31
第一百四十章、鬼神纏身

  無心走在文縣繁華的大街上,街道兩邊的電線杆子上都架了高音喇叭,正在播放革命歌曲。遊行隊伍還沒有來,無心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聲中進了一家飯館,然而飯館只賣面條,沒有別的。無心身上連個飯盒都沒有,沒法把一碗連湯帶水的熱面條帶回學校,所以出了飯館繼續往前走,想要找個麵食鋪子。可是一條大街都走到頭了,硬是沒找到。   

  耳聽遠方人山人海的口號聲越來越近了,他當機立斷的進入百貨商店,買了一隻鋁飯盒。隨即就近進了一家飯館,他問了問服務員,得知想要買主食,必須附帶炒菜。於是他要了一個肉絲炒白菜。在飯館內的公用水龍頭前洗了洗新飯盒,他在等著菜熟之時,又要了十個燒餅。  

  肉絲炒白菜總也不好,無心把十個燒餅用紙包好了塞進書包裡,在飯館裡坐立不安。服務員是個又胖又大的姑娘,倚著牆壁橫了他一眼:「等就等唄,你亂晃什麼呀?」  

  無心騎在一條長板凳上,望著窗外答道:「我餓。」   

  胖姑娘當即一撇嘴,同時牆壁上的窗口裡響起了一聲吆喝,正是肉絲炒白菜出鍋了。出鍋之後也沒有服務員的事,無心作為食客,自己走去窗口端了菜,把一盤熱菜倒進了飯盒。  

  菜有了,主食也有了。無心挎著熱氣騰騰的書包,推開店門往外走。然而走出沒有幾步,就走不成了。前頭山呼海嘯,是一支千人遊行隊伍;後頭海嘯山呼,依然是一支千人遊行隊伍。兩支隊伍各喊各的口號,殺氣凜凜的走了個頂頭碰。無心根據近幾個月的所見所聞,懷疑兩支隊伍是對立的兩派,正憋著幹上一仗。緊靠街邊貼了牆,前後的道路都被帶著紅衛兵袖章的青年們堵死了。忽然身邊「咣」的一聲,他扭頭一看,發現胖服務員從裡面把飯館大門給鎖上了。裡面等菜的幾名食客惶惶然的把臉貼上玻璃窗,全是受了驚的模樣。  

  兩派人馬終於是面對面了。好像一對老冤家似的,一派高喊「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另一派立刻附和「毛主席萬歲」。在雙方達成共識的基礎上,其中一派驟然發起衝擊,隨即大混戰就開始了。  

  無心抱著他的書包,蜷縮著躲在了飯店的屋簷下。大混戰的兩派似乎是以學生為主,武器以拳腳和牙齒為主。一個半大男孩一手掄著一條車鏈子,一手揪著個小姑娘,正在往小姑娘的頭上猛抽。而小姑娘挨了幾下狠的之後,大喝一聲猛踢一腳,腳背正磕在半大男孩的胯下。無心擰著眉毛,清清楚楚的聽到了一聲帶有破碎嫌疑的悶響。半大男孩也沒有叫,翻著白眼就倒下去了。   

  滿街越打越是失控,正是人仰馬翻之際,一輛披紅掛綵的大卡車從街尾開來了,卡車後鬥上整整齊齊的站著一隊工人,手裡全拄著一人來高的木棒。卡車停在街尾開不動了,戴著安全帽的工人們絡繹跳下,一聲吶喊衝向前方。腦袋被車鏈子抽成花瓜的小姑娘見狀,銳聲叫道:「聯指的同志們,看哪!他們帶武器了!」  

  一個穿著褪色舊軍裝的大個子男學生踩上路邊的水泥花壇,握著拳頭吼道:「我們革命小將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殺了我一個,還有後來人!他們有援兵,我們也有援兵!」  

  話音落下,援兵果然來了。無心貼著牆邊正想慢慢溜,一邊溜一邊就見大街另一端開來三輛卡車,卡車上面也是滿載著青年工人。不過工人手中的武器甚為可怕,是一頭削尖了的鋼筋。帶著鋼筋的工人們,穿著灰色工作服;帶著木棒的工人們,穿著藍色工作服。無心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顏色,不由得嚇出了冷汗——自己正穿著一身藍布工人裝!  

  他知道憑著自己的裝束,很有可能被人扎個透明窟窿。抱著書包緊貼了牆,他學螃蟹橫著走。走出沒有一米遠,一個人高馬大的小子一把摟住了他:「我逮著一個活的!」   

  眾人都忙著打,沒人理他。無心向他當胸擊出一拳,小子硬挺著扛住了,死活就是不松手,同時扯著嗓子大喊大叫:「田小蕊,李萌萌,來幫一把啊!我活捉了一個紅總的!」  

  無心急了,拼了命的想要掙扎。然而對方粗胳膊長腿,箍著他死活不放。雙方正在糾纏,一隻雪亮的鋼筋尖反射陽光,在無心的眼前晃了個圈。   

  無心立刻就不動了。面前手持鋼筋的工人,是個黝黑黝黑的青年。皮膚黑,神情如果有顏色的話,應該也是陰沉沉的黑。上下打量了無心的模樣,黑臉青年點了點頭。而無心搶著喊道:「我是過路的!放了我吧,沒我的事!」  

  黑臉青年冷笑一聲,口中說道:「顧基,把他看住了!等到戰爭結束,我們再來處理俘虜!」   

  摟著無心的小子立刻答應一聲,然後摟的更緊了。  

  黑臉青年手持鋼筋改造的長矛,投身到了轟轟烈烈的戰鬥中去。無心背對著顧基面對著戰場,大聲問道:「紅總是誰啊?」   

  顧基甕聲甕氣的答道:「紅色造反總司令部。」答完之後他又一愣:「你明知故問,裝什麼裝?」  

  無心無可奈何:「顧同志,我真不是紅總的。不信我給你看介紹信,我是從東北來的!」  

  顧基對著他的後腦勺罵道:「滾一邊去吧!老子不信你的鬼話!」  

  無心再問:「你們又是哪個組織啊?」  

  顧基答道:「我們是聯指的!」  

  無心明白了,所謂「聯指」,就是無產階級革命派聯合指揮部。看來聯指和紅總是一對仇家,而自己要是光著屁股上街,興許還不會捲進兩派的大混戰裡。  

  和無心一起明白的,是紅總一派。紅總一派在十分鐘之內撤退了,留下了兩具血淋淋的小屍首。死的沒人管,活的可有人看。無心被人反剪雙手,一直押到了聯指在文縣的總部。總部佔據了一所小學校,無心因為老老實實,所以沒有挨打。末了抱著書包蹲在小學校的院裡,他抬頭望著顧基、被人稱為陳部長的黑臉青年、以及頭如花瓜、腳能碎蛋的紅衛兵小將李萌萌。  

  李萌萌用毛巾擦著滿頭滿臉的傷,人已經看不出模樣了,臉蛋被車鏈子抽破了好幾處皮。陳部長一身的鮮血,當然都是敵人的血。顧基的塊頭最大,人也最慫,是條茫茫然的尾巴,不是跟著李萌萌,就是跟著陳部長。陳部長換了一身乾淨衣裳,手裡拎著一條軍用皮帶走到無心面前。皮帶折成幾折握在手裡,他微微彎腰,用皮帶抬起了無心的下巴:「我問你,你是想坦白從寬呢,還是想抗拒從嚴?」  

  無心打開了書包:「我給你看我的介紹信,我真不是紅總的。」  

  他從燒餅和飯盒下面掏出了一張折好的紙,向上遞給陳部長。陳部長接過來展開,垂著眼皮看了一遍,沒看出真假來:「哦,你是哈爾濱三中的啊?」  

  無心連忙點頭:「是,是。你再看看我——我的衣服和紅總不一樣。乍一看挺像,其實不是一回事。」   

  陳部長居高臨下的又問:「有學生證嗎?」

  無心搖了搖頭:「學生證在火車上擠丟了,就剩一張介紹信。」  

  陳部長審視著他:「只有你一個人?」  

  無心略一思索,立刻答道:「不是,還有幾個初二初三的,在家是我的鄰居。我們一起上的火車,下車的時候擠散了,我正滿街找他們呢!」   

  陳部長剛要繼續說話,院外卻是氣喘吁吁的跑來了一個人,在陳部長耳邊說道:「趙健死在醫院裡了。姓蘇的槍法准,子彈打得太刁了,就貼著心臟,醫生都沒法給他做手術。」  

  陳部長黑著一張臉,忿忿然的嘆道:「黑幫分子真是罪大惡極,不但躲在資產階級的小洋樓裡負隅頑抗,臨死還要拉上革命群眾做墊背的!你們也是愚蠢至極,一百個人,逮不住一個,還搭了三條性命!我告訴你,省聯指的三號勤務員,馬上就要從保定過來指揮工作。三號代表的是一號,一號代表的是江青同志。你們把事情搞成一團糟,看看以後怎麼向三號作報告!」   

  陳部長揚著黑臉,在院子裡指點江山。而顧基吸了吸空氣中的面香,低頭瞄向了無心的書包。無心留意到了,只做不知。  

  陳部長單手叉腰做出偉人姿態,當著眾人辦起了公。無心眼看天色漸漸暗淡,心裡惦記著藏在中學校裡的蘇桃,自己又餓得難受。而陳部長說到了一定的程度,竟然忘記了無心的存在,帶著李萌萌出了門,院子裡只剩了一個顧基,還在認真的充當看守。  

  無心從書包裡拿了一個溫暖的燒餅,起身遞向了顧基。顧基警惕的瞥了他一眼,看他一臉的坦誠,便接過燒餅塞進嘴裡,一口把燒餅咬成了一個月牙。  

  無心看他吃得挺香,趁機問道:「什麼時候能放我走啊?」   

  顧基搖了頭:「得聽陳部長的。」  

  無心又問:「你說了不算?」  

  顧基顯然是有些羞愧:「我不行。我什麼都不是。」  

  無心望瞭望四周:「天都黑了,我還想找你們的紅衛兵接待站睡覺呢!」  

  顧基吃了一個燒餅之後,立刻和氣許多:「放心,有你睡覺的地方,在哪兒不能對付一宿?」  

  無心提了提褲子:「我想去趟廁所。放心,我不跑。反正誤會都解釋開了,我離了你們,也沒地方去不是?」  

  顧基指了指校園角落的廁所:「去吧,小心點兒,別掉坑裡。」  

  無心笑模笑樣的走向廁所,越走越快。及至進了臭氣熏天的廁所,他望著後牆,開始籌劃越獄。  

  在無心避開滿地屎尿想要爬牆之時,蘇桃在空教室裡坐了足足半天。因為膽子小,她唯一的運動就是伸了伸胳膊腿兒。她沒什麼主意了,無心讓她等,她就死心塌地的等。等到日落西山了,她又渴又餓,迷迷糊糊的入了睡。  

  不知睡了多久,她清醒了。醒後揉了揉眼睛,她忽然吃了一驚,發現白天還是空空蕩蕩的教學樓,此刻居然有了燈光——除了她所在的空教室。   

  她又驚又怕,抱著書包慢慢站起,繞過七扭八歪的桌椅走向了門口。走廊黑洞洞的長到無限,走廊兩邊的教室裡散發出了冷森森的光。停在一扇門前,她從門上的玻璃窗向內望,就見教室裡面桌椅井然,坐滿了十幾歲的學生。一位男老師站在講台上,正在黑板上書寫數學式子。  

  蘇桃懵了。現在全國都在停課鬧革命,怎麼還會有學生老師來上晚自習?老師在黑板上一直寫,學生低著頭,在下面也是一直寫。   

  她躡手躡腳的轉了身,又湊到對面一扇門前向內望。教室裡也是同樣的情景,她斜著眼睛瞟了黑板一眼,黑板上也是數學式子,以sin開頭,沒頭沒尾寫了半黑板。蘇桃心想看來他們是一個年級,正在學同樣的知識。  

  再把目光投向學生,她越看越不對勁。忽然扭頭又回了第一間教室門前,她在重新的觀察之後,腦子裡「嗡」的響了一聲——兩間教室的老師學生,竟然是同一批人!  

  她屏住呼吸繼續往前,在前方第三間教室門口停住,看到上面是同樣面目的老師在黑板上寫著同樣的式子,下面的學生,第一排坐著兩個小胖子,第二排靠牆是一對雙胞胎女生,最後一排坐著個穿籃球衣的高個子……三間教室像是複製品,呈現著完全相同的情景!  

  蘇桃怕了,轉身要往外跑,可是腳下一個踉蹌,她「咕咚」一聲,傾斜著身體撞開了房門。詭異的寧靜瞬間被打破了,書寫式子的老師停下粉筆,慢慢的轉身面對了她。她抬頭一看,立時顫慄著發出了一聲尖叫!   

  男老師有著一張蒼黑的臉,黑眼珠翻上去,露出了帶著血絲的眼白。鼻子顴骨全都扭曲的高聳著,他張著嘴,露出了一嘴黑黃的牙齒。除去臉上的傷痕之外,他的脖子上翻開一道深深的紅傷,甚至露出了白色的骨茬——如此的人,已經不應該是活人!  

  彷彿對蘇桃的打擾十分不滿,男老師一步一步走向了她,學生們起立了,面無表情的也逼向了她。蘇桃連滾帶爬的起了身,抱著書包要往前跑。然而走廊兩邊的教室門都打開了,無數個一模一樣的男老師開始向她圍攻。她跌坐在地,正是嚇得肝膽俱裂。然而眉心忽然重重的一痛,她狠狠一閉眼睛,再睜開時,發現週遭恢復了黑暗,而無心蹲在自己面前,正在關注的望著自己:「別怕,我回來了。」  

  蘇桃氣息一顫。張開雙臂摟住了無心的脖子,同時帶著哭腔說道:「你怎麼才回來?我剛做了個噩夢,嚇死我了!」

  無心拍著她的後背,沒有說話。而蘇桃眨了眨一雙淚眼,心中忽然一驚,發現自己竟然身在走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31
第一百四十一章、相依為命

  蘇桃傻了眼,一手拉著無心,一手指向走廊盡頭,干張嘴說不出話。忽然鬆手撲向走廊一旁的教室房門,她大睜著眼睛往裡瞧。教室裡面空空蕩蕩的,別說人了,連老鼠都沒一隻。  

  無心明知道她方才是被鬼魘住了,但是不肯說破,怕嚇著她,只問:「是不是夢遊了?」  

  蘇桃一聽「夢遊」二字,感覺方才的經歷起碼從科學上說得通了,才透過了一口氣,惶惶然的答道:「我沒有夢遊症呀!」  

  無心思索著說道:「白天受了一天的驚嚇和辛苦,難保晚上不會有些異常的反應。沒事了,我們還回空教室裡去吧!」  

  他拉著蘇桃的手往回走,蘇桃緊緊靠著他的手臂,看他像一座保護神。兩人進了教室,還是在角落處坐定了,也不敢開燈。無心掏出上層的飯盒,打開了蓋子放到蘇桃面前:「沒勺沒筷子,用手抓著吃吧!中午就買好了,哪知道剛一出飯館就遇上了兩派打仗。我讓聯指的人抓走了,關了一下午。」  

  然後他又拿出了燒餅。教室裡黑,蘇桃不留意,無心卻是眼尖,發現包著燒餅的油紙破了一大串窟窿,每個燒餅都被咬去了一點。從中間挑了個軟和的燒餅遞給蘇桃,他暗暗把手伸進書包摸到小白蛇,在蛇腦袋上連彈九指。  

  蘇桃接了燒餅,小聲問道:「他們打你了嗎?」   

  無心搖頭笑道:「沒打。他們以為我是什麼紅總的,解釋開了,也就完了。」  

  蘇桃撕了一塊燒餅往嘴裡送:「你別和他們硬碰硬,他們打死人不償命的。」  

  無心把飯盒向她推了推:「吃菜。別講究了,自己伸手。不乾不淨,吃了沒病。」  

  蘇桃捏了一片白菜吃了,隨即心事重重的望向無心:「明天……你去哪裡啊?」  

  無心想了想,然後笑了:「我有點拿不準。和你說實話吧,我是從聯指總部翻牆逃回來的。文縣打得有點兒太厲害了,要是能走,我想走。」  

  蘇桃垂下了頭:「我跟你一起走,行嗎?」  

  無心伸手摸了摸她的毛糙辮子:「行。我也是一個人,你跟我走,我們還能搭個伴兒。」  

  蘇桃吃了兩個燒餅,吃飽了。無心帶著她往外走。學校裡面必定會有自來水,他們穿過長長的走廊,在大樓另一端找到了水房。  

  水房是間大水泥屋子,屋子一角立著個燒熱水的鍋爐,三面牆上都伸著水龍頭。無心一個接一個的擰,總算擰出了一個有水的。任憑流水放了一會兒,他約莫著有水鏽也流光了,才刷了刷飯盒,又用飯盒接了小半盒水給了蘇桃。蘇桃咕咚咕咚喝了一氣,無心又問:「想上廁所嗎?」  

  蘇桃把飯盒還給了無心,喃喃的說:「不去了,怪害怕的,我能憋住。」  

  無心環視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水房,靈機一動:「要不然,你就在水房把問題解決了吧!我給你守門,你速戰速決。」  

  蘇桃在黑暗中夾著腿,千分的害羞,萬分的著急:「我……」  

  無心走到了門口,走廊裡還有一點微光,他給了蘇桃一個背影:「快點兒吧!」  

  蘇桃解了褲子,靠牆蹲了。天下事常是事與願違,她極力的想要做到斯文無聲,然而環境太安靜了,她心驚膽顫的支著耳朵,感覺自己嘩嘩嘩的尿出了一條大河。一條大河波浪寬,她面紅耳赤的挪了挪腳,不想弄髒了自己的鞋。

  提起褲子又洗了洗手,她走到無心身後,猶猶豫豫的把手塞到了他的手心裡。無心的手挺溫暖,比她的巴掌大了一圈。她有時候覺得無心是自己的同齡人,有時候又覺得無心是自己的叔叔輩。濕漉漉的握住了無心的手,她有了一點安全感。  

  兩人回了空教室,蘇桃坐在地上,問無心:「你家是什麼成分呀?」  

  無心緊挨著她坐了,輕聲答道:「無產階級,祖上是要飯的。」  

  蘇桃聽了「祖上」兩個字,憑空生出了一種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文縐縐的,不合時宜。很羨慕的低下了頭,她小聲說道:「你出身真好。」  

  無心聽了她的回答,忍不住嗤嗤的笑。蘇桃的話沒毛病,就因為沒毛病,才讓他發笑——在此朝代之前,怕是從來沒有人發過蘇桃的感慨。  

  蘇桃驚異的看了他一眼:「你笑什麼?」  

  無心沒有正面回答,轉而問道:「你不是文縣人吧?」  

  蘇桃搖了搖頭,慢吞吞的講起了自己的來歷。她是沒有故鄉的人,一直隨著母親南北輾轉。母親和父親是個若即若離的狀態,不在一起,但也不遠離,因為離得太遠,母親就享受不到父親的特權了。父親在南方,她們也在南方;父親北上了,她們也跟著北上。  

  無心忽然發現了一個關鍵點:「在文縣,沒有人見過你,對不對?」  

  蘇桃「嗯」了一聲:「我們夜裡來的,直接就躲進了小樓裡。」  

  無心又問:「你身上有什麼證件嗎?」  

  蘇桃打開自己的書包,書包裡裝著一套換洗衣裳,一本紅寶書,一點女孩子離不得的零碎東西,還有一本戶口簿。戶口簿子裡面還夾著一沓鈔票。把戶口簿打開了,他們藉著窗外的月光一起看。戶口簿上寫著蘇桃的學名,是蘇平平三個字。  

  「家裡人都叫我桃桃。」她告訴無心:「後來上了小學,媽媽說蘇桃聽著不正式,就改了蘇平平。」  

  無心拍了拍她的小腦袋:「桃桃。」  

  蘇桃笑了:「嗯。」

  無心緊接著又說:「我們得找個地方,把你的戶口本藏起來。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同學。你的學生證和介紹信在路上丟了,現在什麼都沒有。記住了嗎?」  

  然後他望著蘇桃的眼睛,正色說道:「還有一個問題——小樓裡有沒有留下你的照片?」

  蘇桃連忙搖頭:「我們都沒有照片了。照片早在家裡就被爸爸燒光了。」  

  無心和蘇桃嘁嘁喳喳的商量了小半夜,末了偎在一起睡到了天亮。太陽一出,光芒萬丈,蘇桃就不害怕了。兩人到了水房洗臉漱口,無心先洗完了,站在水房門口說道:「桃桃,早上吃剩燒餅吧,吃完了燒餅我們出去看看風聲。要是沒事的話,我們就想法子走。」   

  蘇桃用一把塑料梳子蘸了水,正在歪著腦袋用力梳頭髮。無心理直氣壯的喊她「桃桃」。她聽在耳中,心裡暖融融的,好像又有家了。把兩條辮子利利索索的編好了,她靦腆的出了聲:「無心同志,你把飯盒給我,我接點水喝。」  

  無心把飯盒遞給了她:「叫我無心就行。反正你我也差不幾歲。我可能是看著老相,其實年輕著呢。我剛上高三——」  

  話沒說完,他忽然感覺動靜不對。斜著眼睛向下一瞧,他發現白琉璃不知何時從書包縫隙裡伸出了腦袋。一個雪白的圓頭圓腦上,兩個黑豆眼睛正在若有所思的望著他。  

  無心正在裝嫩,冷不防的和白琉璃對視了,登時惱羞成怒。而蘇桃端著一飯盒涼水轉過了身,正好面對了無心:「呀,你書包裡的東西是什麼呀?」  

  無心攥著白琉璃的腦袋向外一抽,抽出了一條半米多長小白蛇:「它是我的寵物,養著玩的。你怕不怕?」  

  蘇桃雙手托著飯盒,對著白蛇左看右看:「不咬人啊?」  

  無心握著白蛇中段:「不咬人,也沒毒,還通人性呢。」說著他向左一指:「白琉璃,轉!」  

  蛇腦袋立刻轉向了右方。  

  無心連忙改往右指,可未等他開口,白琉璃把腦袋又擺向了左方。  

  無心對著蘇桃笑道:「看見沒有。我讓他往東,他不敢不往西。」  

  蘇桃也笑了:「哦……我還以為是它不聽話呢。我原來只在圖畫書上見過蛇。書上的蛇都可嚇人了,不像你的蛇好看。」  

  白琉璃聽蘇桃誇獎自己貌美,不禁滿意的一吐信子。蘇桃生得兩彎秀眉,一雙明眸,白白淨淨苗苗條條。他認為蘇桃也挺美,有心湊上前和她親近親近;然而因為附在了蛇身上,不大擅長指揮白蛇的細長身體。所以在無心的手裡扭了扭,他沒有前進的本領,也就作罷了。  

  無心把白琉璃纏成一團塞回書包,然後帶著蘇桃回教室吃剩燒餅。兩人幹乾淨淨的曬著朝陽,倒是舒服了,與此同時,在縣城的另一端,聯指所在的小學校裡,卻是一派緊張氣氛——昨天夜裡他們忽然收到保定急電,說是三號提前動身,今日上午就能乘汽車抵達文縣了!  

  陳部長一夜未眠,臉更黑了。他的得力幹將、十四歲的初一學生趙萌萌正處在鼻青臉腫的高潮時期,看著也不甚像人。指揮部裡最體面的人物是顧基,顧基個子最高,肩膀最寬,濃眉大眼的很周正,不過走不到人前去,因為父親雖然是工人階級,爺爺卻做過小軍閥,在天津過了幾十年紙醉金迷的腐朽生活,解放後還逃去了香港。如果不是和陳部長做了十年的同桌,顧基不但沒有資格出入指揮部,而且早就被一併打成狗崽子了。  

  顧基有一塊老羅馬錶,是爺爺傳給父親的,上個禮拜被他送給了陳部長。陳部長擼起袖子看了看時間,又回頭望瞭望,見指揮部的核心人員都到齊了,而且精神很飽滿。趙萌萌捂著紅腫開裂的嘴角,低聲問道:「部長,不用多找些人夾道歡迎嗎?光是咱們幾個,人太少了吧?」  

  陳部長輕聲答道:「三號的意思,不讓我們聲張。」  

  趙萌萌咂了咂嘴:「太靜了,顯不出我們的熱情啊!」  

  陳部長剛要回答,遠方路上忽然出現了大卡車的影子。小學校所在的一片地區,是縣聯指的地盤,絕對不會有紅總的人馬入侵。可陳部長認為三號沒有坐卡車來的道理,而且卡車一輛接一輛,居然連著來了五輛。五輛卡車全是滿載,只是後鬥上面苫了雨布,看不清楚滿載的內容。一輛軍用吉普車殿了後,在它距離指揮部大門還有幾十米遠時,陳部長率領手下蜂擁而上。及至吉普車停了,他們立刻熱情洋溢的喚道:「小丁貓同志,我們盼星星盼月亮,終於把你盼來了!」  

  吉普車後排車門一開,一位細條條的白面書生彎腰下了車。眾人見了,皆是一愣,萬沒想到省聯指的第三號人物,居然是個娃娃臉的大男孩子。而外號小丁貓的前高三學生丁小貓站在車旁,一手扶了扶鼻樑上的銀框眼鏡,另一隻手夾著半根香菸,搭在了大開的車門上。陽光照著他潔淨的白襯衫,他風度很好的對著陳部長一點頭:「我代表一號以及我個人,先向奮鬥在文縣第一線的革命戰友們問好。」  

  他是孩子的臉,聲音卻成熟,兩廂相加,反而有種意外的魅力。很隨便的和陳部長握了握手,他繼續說道:「文縣是個大縣,但是革命的溫度並不算高。」

  陳部長很惶恐:「昨天我們也和紅總打了一場硬仗……他們死了好幾個。」  

  小丁貓笑了一下:「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幾條人命不算什麼。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敵人的性命不算什麼,我們自己的性命,也不算什麼。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必要的時候,可以大殺!」

  陳部長等人一起激動了,而小丁貓用手裡的菸捲一指人後的顧基,微笑問道:「你傻看著我幹什麼?」  

  顧基高人一頭的站在後方,結結巴巴的紅了臉:「我、我……對你很、很崇拜。」

  小丁貓笑了,不再理他。抬手對著前方卡車一指,他輕描淡寫的又道:「我給你們帶了一點禮物,希望可以給你們的革命熱情加一加溫。」

  前方卡車的司機跳下了駕駛室。踮腳蹦跳著掀起後斗雨布一角。沒了雨布的遮掩,成捆的半自動步*槍曝露在了光天化日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31
第一百四十二章、小丁貓

  小丁貓一手插進褲兜裡,一手夾著半根菸,慢悠悠的往指揮部大門走。陳部長雖然面黑似鐵,且有一身不顯山不露水的腱子肉,但是在白皙的三號勤務員面前,平白無故的就矮了一截,素日鐵一般的剛硬氣質也軟化了。像個高級跟班似的垂下雙手,他微微彎著點腰,在小丁貓的身邊緊緊跟隨,又主動介紹道:「指揮部裡坐鎮的同志倒是不多,大家最近主要是下到工廠機關裡去,挖出隱藏在革命群眾中的反革命壞分子。」  

  小丁貓點了點頭:「很好,革命群眾一聲吼,能讓地球抖三抖。」然後他用手中的香菸向前一指:「指揮部有點不像樣。」  

  陳部長陪笑答道:「原來是鋼廠子弟小學,地方是不寬敞。」  

  小丁貓深吸了一口煙,然後扭頭呼了出去,言簡意賅的說道:「應該換一換。唯物主義者,物質決定意識。小門小戶的指揮所,產生不出高瞻遠矚的決策。」  

  陳部長連忙答應。此時從保定隨行而來的兩名女將下了吉普車,也大踏步的趕了上來。其中一位五短身材的女將處在花樣年華,生得頭如麥斗,眼似鋼鈴,地位卻高,乃是省聯指十常委之一,本來名叫杜文思,去年八月改名杜敢闖;另一位女將是細條條的身材,細條條的面龐,穿一身黃綠色舊軍裝,形象類似醃黃瓜,名叫馬秀紅,是小丁貓的機要秘書。杜敢闖和馬秀紅對小丁貓是忠心耿耿,而小丁貓終日面對著如此兩位戰友,不由得活成一朵傲雪寒梅,革命意志極其堅定,生活作風極其清白,亂七八糟的心思從來沒有。  

  眼珠斜向身邊兩位異性戰友,小丁貓暗暗的一咬口中菸捲,順勢瞟向了陳部長旁邊的李萌萌,他又是一皺眉頭。  

  穿過校園進了指揮部的大辦公室內,小丁貓直奔正題,讓陳部長拿出文縣地圖,在聯指地盤上做出標記。陳部長手握紅藍鉛筆,在地圖上大刀闊斧的畫了幾個大紅圈:「小丁貓同志,鋼廠、重一中、以及機械廠的東半部分,都被我們佔領了。」  

  小丁貓把菸頭向後交給馬秀紅:「縣委大院被紅總佔了?」  

  陳部長做汗顏狀,撓著頭羞澀的苦笑。  

  小丁貓搖了搖頭:「鬥爭總是有反覆性的,沒有關係。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直至滅亡——這是紅總的邏輯。鬥爭,失敗,再鬥爭,再失敗,直至勝利——這是我們的邏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語錄,應該成為你們鬥爭的指導思想。」  

  然後他扭頭對著顧基一點頭:「怎麼又看我?」  

  顧基軟綿綿的微笑:「你說話太、太有水平了。」  

  小丁貓伸手一指他:「你是什麼出身?」  

  顧基登時心虛了:「工、工人。」  

  陳部長橫了他一眼,見他居然敢越過自己,公然的對三號大拍馬屁,真是忘了他爺爺幹過的好事! pB|L%#.cW

  小丁貓不再理他,對著地圖審視良久,末了問道:「重一中的條件怎麼樣?」  

  陳部長不假思索的答道:「一中是大樓,三層,挺好的。」  

  小丁貓抬頭看他:「為什麼不把指揮部放到一中?」  

  陳部長立刻遲疑了:「一中……我聽說啊,我聽別人說的,說是一中鬧鬼。」  

  小丁貓向他探過了頭:「鬧鬼?」  

  陳部長下意識的又要撓頭:「他們說……一中夜裡,有人上課。」  

  小丁貓歪了腦袋:「上課?」  

  陳部長感覺自己有散佈封建迷信之嫌,十分出汗:「不是真上課。是有人晚上進了一中樓裡,可能是有幻覺吧,看見死了的老師,給學生上課——去年一中有幾個老師,死在批鬥大會上了。」  

  小丁貓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我馬上過去看看情況,如果一中能用,指揮部就立刻搬家。誰有自行車?吉普車就不開了,興師動眾也不大好。」他撥開人群望向顧基:「你有嗎?」  

  顧基深感榮幸,臉都紅了:「有!」

  小丁貓對著身邊的杜敢闖和馬秀紅說道:「你們留下來,讓小陳幫助你們迅速掌握文縣的鬥爭情況。我自己出去逛逛。」

   馬秀紅十分關愛他:「要不要帶幾個人跟著?」  

  小丁貓擺了擺手:「不必。我不往紅總的地盤走,紅總也根本不知道我來了文縣。」  

  顧基因為有個混蛋的爺爺,自從懂事起,精神上就一直很有壓力,總像是低人一等。如今小丁貓幾次三番的主動和他說話,他受寵若驚,幾乎要感激涕零。把自行車推到指揮部外,他很周到的詢問小丁貓:「你怎麼坐?騎著坐還是側著坐?」

  小丁貓一揮手:「你騎你的,我跳上去。」  

  顧基抬腿騎上了車,因為還是緊張,所以把車騎得搖搖晃晃。小丁貓跟在後邊跑了幾步,抓住時機側身向前一跳,屁股壓得自行車一歪。顧基光顧著保持平衡,忘了留意方向。只聽「咯噔」一聲,他正軋上了橫在路上的一塊扁條石。東倒西歪的一抖車把,他奮力的一踩腳蹬,在向前猛躥的同時,發現自己終於把車騎上正軌,輕巧多了。 Y +HVn0~qz

  一路迎風疾馳,他在二十分鐘之內抵達了荒涼的一中。一捏車閘腳踩了地,他回頭正要說話,可是眼角餘光一掃,他忽然愣住了。  

  小丁貓沒有了!  

  他立刻下了自行車,前後左右的亂看,就見來路上遠遠的出現一大隊自行車,其中領頭的人是陳部長,陳部長騎著一輛半新不舊的飛鴿自行車,車後面側身坐著的,正是小丁貓。  

  及至大隊人馬到了一中門口,顧基推著自行車張口結舌,陳部長則是開口便罵:「顧基你傻×啊!你知不知道你剛上路就把小丁貓同志給顛下去了?我們一大幫人在後面攆你都攆不上,你撅個屁股騎得還挺快!」  

  顧基都快嚇哭了。小丁貓也沒理他,跳下車逕自邁步往校園裡走。陳部長等人把自行車鎖好了,一路小跑跟上。大上午的,沒人害怕;小丁貓進了校門沒走幾步,忽然停下問道:「前邊的教室裡,是不是有人?」  

  陳部長舉目遠眺,隔著玻璃窗,影影綽綽的看見了空教室內的無心和蘇桃。  

  「好像就倆人,一男一女。」陳部長沉吟著回答:「是不是搞對象的?」  

  小丁貓抬手一指腳下:「一中距離紅總的勢力範圍很近,我們對待一切可疑人物,都不能輕心。大家分散包抄,抓住他們問一問!」

  陳部長常年和人鬥毆,很有作戰經驗。此刻對著身後的同學死黨們一下令,眾人立刻就分散開了。小丁貓回頭對著顧基一招手:「別哭,赦你無罪,跟我走吧。」  

  陳部長等人堵住教室門口時,無心和蘇桃正坐在課桌上翻花繩。清晨他們鬼鬼祟祟的出去了一趟,發現街上不時有紅衛兵小隊經過,空氣中的硝煙味道還很濃,容不得他們大搖大擺的走;於是只買了一點吃喝回來,想要再等時機。  

  兩人吃飽喝足了,無所事事。蘇桃從書包裡翻出小拇指粗的一卷紅毛線,抻開了正好可以用來翻花繩。翻花繩當然是小女孩的遊戲,不過無心也很願意陪著她玩。昨天看蘇桃垂著兩條毛刺刺的辮子,他把對方當成了黃毛丫頭看待;今天蘇桃打扮整齊了,原來是一頭黑亮亮厚實實的好頭髮,襯托著粉白的臉兒,美得不像尋常人家的姑娘。俗話說「人靠衣裳馬靠鞍」。本來人是靠著衣裳添彩的,但是一套沒型沒款的半舊軍裝穿在蘇桃身上,因為和她的面孔太不配套,對比之下,反倒讓她有了點落難公主的意思。  

  無心很喜歡她,不是垂涎她的肉體,也不是讚歎她的內涵,只是單純的喜歡。像小男孩喜歡小女孩,像大哥哥喜歡小妹妹。所以在陳部長等人驟然出現在門口時,他跳下課桌,一下子就把蘇桃扯到身後去了。  

  陳部長和他打了個照面,也是一怔,隨即抬手指著他叫道:「好啊,又是你!」  

  小丁貓四兩撥千斤的撥開了陳部長,慢悠悠的進了教室。望著無心一眨眼睛,一挑眉毛,他半晌沒說話,最後開了口:「躲在後面的,站出來!」

  蘇桃嚇得腿都硬了,很艱難的橫著挪了一步,她垂著頭哆嗦成了一團,白皙的手指上還纏著紅毛線。 8R-?x/:

  陳部長一雙眼睛盯著蘇桃,一張嘴搶著匯報導:「昨天我們在街上就見過他!他身份不明,很有可能是紅總的人!」

  無心也橫挪一步,把蘇桃又擋了住:「你查過我的身份,知道我不是。」  

  小丁貓獨自走到了他的面前:「你有什麼身份證明?拿出來給我看看。」  

  無心轉身從課桌上拿過自己的書包,打開了伸手往裡面掏。書包裡東西不少,以蠟紙包著的圓面包為主,還有幾根香腸。掏出介紹信遞給小丁貓,他規規矩矩的解釋道:「我們兩個是一起出來的,在火車上遭了賊,我們兩個的學生證都沒了,她的介紹信也丟了。昨天你們的人硬說我們是什麼紅總的,嚇得我們不敢上街。」

  小丁貓把介紹信看了一遍,然後雙手捏住,「嚓」的一聲撕成兩半,揉成一團。將紙團丟在地上,他對著無心一伸手:「身份證明,給我看看。」

  無心和他對視一眼,然後垂下眼簾答道:「沒證明了。」  

  小丁貓回頭對陳部長說道:「革命是真刀真槍的干,不是隔著幾張課桌動口不動手。」然後他一把抓住了蘇桃露出的一隻手。望著手指上的紅毛線,他笑了一下:「小資產階級的小情小調。」

  蘇桃拼了命的把手向後一抽,另一隻手暗暗揪住了無心的後衣襟,同時低著頭,堅決不看小丁貓。小丁貓也不勉強。轉身走向門口,他對著陳部長下了命令:「他們兩個身份不明,還在光天化日之下搞流氓活動。帶走!」

  陳部長一方人多勢眾,把無心和蘇桃一起押走。而小丁貓帶著顧基在樓上樓下巡視一番,又到樓頂天台向下俯視了整座校園。最後他問顧基:「我聽小陳說,你一直是他的同桌?」  

  顧基立刻點頭:「是,從小學開始就是了。」  

  小丁貓又問:「你是文縣人嗎?」  

  顧基繼續點頭:「是。」

  小丁貓居高臨下的轉向前方:「我也算是文縣人吧,我生在豬嘴鎮。十來歲了才遷去保定。豬嘴鎮你去過沒有?」

  顧基誠惶誠恐的答道:「原來我們總去,豬嘴鎮不是挨著豬頭山礦區嗎?我們經常上山裡玩。」

  小丁貓搖了搖頭:「豬頭山,沒什麼好玩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34
第一百四十三章、突發事件

  無心和蘇桃走了老遠的路,低著頭從一中慢慢的往指揮部蹭。陳部長一手推著自行車,一手握著一根半長的樹枝,擰著眉瞪著眼跟在後方,口中吆五喝六:「你們倒是快走哇!怎麼著,還打算賴在半路不動了?」  

  嘴裡一邊說,他一邊用樹枝去戳前方兩名俘虜。對著無心,他是混戳;對著蘇桃,他的下手點就比較有講究,專往後腰和屁股上使勁。蘇桃剛剛過了哆嗦的勁兒,此刻明知道對方不是好戳,但也不敢出聲,只能是背過一隻手,儘量擋著屁股。陳部長看她手掌白裡透紅,忍不住又用樹枝一杵她的手心:「擋什麼擋?」  

  話音落下,他忽覺手中一滑,隨即就發現自己的樹枝已經被無心抽了出去。「咔嚓」一聲把樹枝掰成兩截扔在地上,無心頭也不回的說道:「要文鬥,不要武鬥。」  

  然後他回頭看了陳部長一眼:「想武鬥,我也奉陪。」  

  陳部長看他眼神很凶惡,鬥爭意志不禁動搖了一下。有心踹他一腳,可是雙手推著自行車,行動不是很自如。目光從無心的後背移到蘇桃的屁股,蘇桃穿著面口袋似的軍褲,看著也沒什麼屁股。沿著屁股再往上瞧,陳部長盯著蘇桃的後脖頸出了神,兩隻腳一步不停的走,同時在心裡把她和田小蕊李萌萌等人做了對比。在春日溫暖的陽光下,陳部長想要是蘇桃能跟自己好,自己就不和李萌萌狗扯羊皮了。蘇桃要是不和自己好,自己也許可以對田小蕊再賣把子力氣,但田小蕊又有點兒喜歡顧基。田小蕊要是真喜歡顧基,自己就不好出手了,畢竟從小和顧基玩大的,兄弟情分不能不講。可顧基是個徒有其表的慫貨,拿顧基當兄弟,是不是拖了自己的後腿呢?  

  陳部長塞了滿腦子亂哄哄的愛恨情仇,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指揮部的。

  和清晨相比,指揮部的人氣旺多了。一排紅磚房坐落在小校園裡,靠左的兩間是宣傳隊的辦公室。兩間辦公室全開著門窗,裡面以女性為主。十七歲的田小蕊甩著齊耳短髮,正在其中的一間裡和同伴排練樣板戲;隔壁屋子裡人更多,卻也更安靜,因為全都低頭站在大辦公桌前,刷刷點點的寫大字報。寫好了的大字報被掛在窗上牆上晾乾,鋪天蓋地到處都是,五顏六色宛如萬國旗。  

  一隻小白蝶扇著翅膀,掠過了樹木碧綠的新葉和陳部長黝黑的面孔。陳部長的心情忽然極度舒暢了。彎腰鎖了自行車,他讓人把無心和蘇桃暫且關進右邊的空屋,自己則是投身到了婦女工作中去。一個箭步跳上窗檯,他笑嘻嘻的問屋裡的田小蕊:「排練著哪?」  

  田小蕊冷淡的對他一點頭,然後做出李鐵梅的姿態,咬牙切齒的銳聲唱道:「我家的表嗷嗷嗷叔,數嗚嗚嗚不清……」  

  無心和蘇桃進了空屋子。房門一鎖,他們算是入了獄。蘇桃靠牆站了,一隻手還牽著無心的後衣襟;無心看她滿身都是不打自招的嫌疑相,就扯開她的手,面對著她低聲安慰道:「別怕,只要你我把話咬准了,他們也沒證據斷我們的案。」  

  蘇桃小聲說道:「我害怕。」  

  無心俯身湊到她的耳邊,嘁嘁喳喳的說道:「反正我們今早把該藏的都藏好了,他們就算搜我們的身,也搜不出什麼來。你坦然點,得讓他們看不出我們的底細。」  

  此言一出,白琉璃先聽明白了,立刻從書包中伸出了頭,搖搖擺擺的要往外爬——他挺喜歡自己的白蛇身體,萬一無心過會兒被人揍了,他不心疼無心,只怕自己受到連累,會被無心壓扁,或者被人剝了皮清蒸紅燒。為了保證自己能夠長久的做一條貌美白蛇,他決定鑽到牆縫裡避避風頭。  

  無心常年和他氣急敗壞的作鬥爭,已經和他親近到了心有靈犀的地步。把他抻出來扔到地上慢慢爬,他轉向蘇桃,用輕快的語氣問道:「你的紅繩呢?我們接著玩。玩著玩著你就不怕了。」  

  蘇桃從口袋裡摸出一小團紅毛線,紅毛線結成了一個大疙瘩,解也解不開,於是換了遊戲——兩人雙掌合十,互相指尖抵著指尖,看誰動作最快,能夠率先拍到對方的手背。

  無心手快,所以故意控制著速度,想讓蘇桃也贏幾次。蘇桃很認真的驟然出擊,雙手「啪」的夾住了無心的雙手。微微笑著抬頭面對了無心,她小聲說道:「你有時候像大人,有時候像小孩。」  

  無心問她:「像小孩好不好?」  

  蘇桃點了點頭:「挺好的。」  

  無心又問:「怎麼個好?」  

  蘇桃慢慢鬆開了他的手:「能跟我一起玩唄。」

  無心笑了:「我也願意和你一起玩。等到度過了眼下的難關,我帶你多走幾個地方。」  

  蘇桃抬眼看他:「你家人不管你呀?」  

  無心搖頭:「不管。」

  蘇桃不大好意思的一抿嘴,聲音越來越低了:「我也沒人管。」

  無心向她一揚下巴:「我比你大,我管你吧!」

  蘇桃垂下了頭,看無心斜挎著的書包上支出了一截帆布帶子,就伸手拽住了緩緩揉搓:「行。」

  兩人正是竊竊私語之時,外面起了喧嘩,原來是顧基騎著自行車,把小丁貓帶回來了。緊接著房門一開,有人搬進了一張長課桌,又對著無心和蘇桃吆喝道:「站好了,等著接受審訊!」

  等到三把椅子也擺好了,小丁貓、陳部長以及李萌萌一起進了來。小丁貓當仁不讓的坐了中間,陳部長和李萌萌分坐兩邊。李萌萌打開本子擰開鋼筆,一隻眼睛腫的看不見人了,她歪著腦袋,用另一隻眼睛斜盯無心。而小丁貓一團和氣的對著陳部長一點頭:「小陳,你來問吧。我先聽一聽。」

  陳部長答應了,隨即正色面對前方,厲聲吼道:「姓名年齡籍貫出身自己報!」  

  無心開了口:「姓名無心,年齡……二十,籍貫黑龍江,出身……佃農。」

  此言一出,旁人沒言語,小丁貓盯著自己撂在桌面上的兩隻手,「撲哧」一聲樂了。笑完之後他對著蘇桃一點頭:「你繼續說。」

  蘇桃膽顫心驚的喃喃說道:「姓名蘇桃,年齡十五,籍貫黑龍江,出身……工人。」  

  小丁貓問道:「什麼工人?產業工人還是手工業工人?」

  蘇桃被他問愣了,不知道其中有什麼區別。無心替她答道:「產業工人。」

  無心一出聲,小丁貓就無聲的笑,並且不看他。陳部長斜著眼睛窺視本組織的第三號領袖,心裡直發毛:「小丁貓同志,他們的回答,是不是有問題啊?」

  小丁貓擺了擺手:「沒什麼,你問你的。」話音落下,他看了無心一眼,「撲哧」一聲又樂了。

  陳部長莫名其妙的清了清喉嚨,開始老調重彈。他們無憑無據,當然沒有讓人信任的理由。陳部長做出威脅,要派人去黑龍江瞭解情況。見無心和蘇桃一臉的麻木不仁,他轉而又究起了細節,問蘇桃的父母在哪家工廠,做什麼工作,一個月工資多少,住什麼房子,有幾個兄弟姐妹。正是問得蘇桃前言不搭後語之時,身後的房門忽然被人撞開了,顧基伸進了一個汗津津的腦袋,半興奮半驚駭的說道:「報告,紅總出現新動向了!」  

  小丁貓回頭看他:「怎麼了?」

  顧基本來是看著陳部長的,小丁貓一出聲,他就把陳部長拋棄了:「紅總把縣委的大印給丟了!」  

  小丁貓睜圓了眼睛:「公章丟了?」

  顧基樂呵呵的點頭:「丟了,今天剛鬧出來的!公章,還有一沓子空白介紹信,好像還有上百斤的全國糧票,都丟了。怎麼丟的我們不知道,反正紅總現在把矛頭指向了我們,說是我們派人偷的。」  

  如果把文縣比作一國,公章就相當於玉璽。縣委的原領導們早都被批倒批臭了,代表縣委權力的物件,就只有公章一樣。聽聞紅總丟了公章,小丁貓把桌子一拍,對著陳部長笑道:「好啊!戰鬥的機會來啦!如今擺在面前的就是兩件事,第一,對紅總迎戰;第二,發動全部人馬找公章!」

  未等陳部長回答,又一名青年氣喘吁吁的擠到了門口:「報告!機械廠裡幹起來了!紅總先動的手,他們全帶了砍刀!」

  陳部長立刻顯出了不屑一顧的神氣,而小丁貓命令道:「鋼廠不是你們的嗎?集合廠裡武裝部的全體人員,火速過來領槍!」

  陳部長站起了身:「我這就去——他倆怎麼辦?還審嗎?」

  小丁貓也跟著起立了:「先關著吧,有空再來處理他們。」

  一群人說走就走。門上大鎖一扣,無心和蘇桃就又失了自由。單手伸進書包裡,無心對蘇桃悄聲說道:「他們要的公章,好像在我手裡。」  

  蘇桃睜大了眼睛:「你怎麼會有的?我們要是把公章給了他們,算不算立功贖罪啊?」  

  無心在唇邊豎起一根手指,「噓」了一聲:「先不給,讓他們急一急,知道公章的份量。」

  蘇桃環顧四周:「你找個地方把公章藏好吧。我總怕他們搜身。」

  無心滿屋轉了一圈,沒找到好地方,靈機一動,他把蘇桃的書包要了過來。蘇桃的書包堪稱包羅萬象,他把白紙包好的公章塞進了一卷尼龍襪子裡,襪子上面又纏了兩條月經帶。蘇桃有點難為情的蹲在一邊旁觀,心中感覺無心無所不能。往後要是能被他「管」,自己倒是很願意的。

  因為機械廠爆發了戰爭,所以指揮部亂哄哄了一陣之後,大部分人馬都衝去了前線,只剩下幾個能力差的看家,其中就有顧基一個。小丁貓本來還想讓顧基跟著,可陳部長太瞭解他,不肯讓他隨行,並且告訴小丁貓:「別帶他,他可笨了,個頭還大,靶子似的。和他在一起,特別招打。」  

  顧基沒辦法,眼巴巴的看著人都走了。忽然想起空屋子裡還關著個挺漂亮的小姑娘,他來了精神,趴在玻璃窗上想要往裡看。然而他往裡看的時候,無心也正打算往外看。兩人隔著一層玻璃臉對了臉,都是一怔。顧基隨即歪了腦袋換位置,不料無心一巴掌拍上玻璃窗,截斷了他的視線。  

  接下來,蘇桃站在房內,就看無心雙掌翻飛,噼裡啪啦的在窗玻璃上亂拍一氣,掌掌都不落空,把外面顧基亂動的腦袋遮了個嚴密。顧基氣壞了,隔著玻璃窗向他一指,高聲罵道:「你媽×!」   

  無心當即作出回應:「你還吃了我一個燒餅呢!」

  顧基又罵:「你個反革命流氓分子!」

  無心巋然不動:「反正你吃了我一個燒餅!」

  顧基咣咣咣敲玻璃窗:「你是不是欠揍?」

  無心立刻敲了回去:「吃了我的燒餅還想打我?」  

  顧基也不是太饞的人,偶爾吃了他一個燒餅,被他嚷得天下皆知,不禁急紅了臉:「沒完啦?」

  蘇桃見無心佔了上風,又怕顧基真衝進來打人,就上前扯了扯無心的後衣襟:「不說了,我們不和他吵。」  

  無心本來也沒生氣,蘇桃一扯他,他就當真轉身撤了。而顧基因為在陳部長面前總受欺負,所以此刻頗想趁機也欺負欺負無心和蘇桃。嘰嘰咕咕的又罵幾句,他見房內總沒回應,才意猶未盡的走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35
第一百四十四章、立了一功

  大下午的,無心和蘇桃被關在空屋子裡,也沒人管理。門是鎖嚴實了,窗戶合頁可能是鏽住了,也推不動。蘇桃畏畏縮縮的在角落裡席地而坐,悄悄的解開了腳上鞋帶。發現無心站在一旁望向自己了,她難為情的小聲說道:「一直站著,腳都腫了。」   

  無心一屁股也坐下了,又把兩人的書包疊在一起放在地上:「把鞋脫了,兩隻腳架到書包上。反正也沒人來,能歇一會兒是一會兒。」   

  蘇桃似乎是感覺自己的兩隻腳拿不出手,很心虛的不肯伸腿。無心看她始終是抱著膝蓋,就親自出手抓了她的腳踝,不由分說的抻直了她的雙腿,並且扒掉了她腳上的解放鞋。蘇桃穿著一雙白底碎花的尼龍襪子,熱烘烘的散發瞭解放鞋的膠皮味。   

  無心看蘇桃坐舒服了,自己也跟著脫了鞋伸了腿。蘇桃順著他的腿往下看,就覺得他腿長,筆直筆直的伸出老遠。忽然「喲」了一聲,她問無心:「你怎麼沒穿襪子啊?」   

  無心一攤手,對著她笑道:「沒襪子可穿。」   

  蘇桃跪起身拽過自己的書包,打開了在裡面翻找。她帶了好幾雙新襪子,都是有彈性的,腳大腳小都能穿。翻出一雙尺碼最大的,她抬頭遞給無心:「你試一試,看看能不能對付著穿?」   

  無心擺了擺手:「不用,我穿不穿都行。」

  蘇桃踩在解放鞋上,蹲到無心腳邊抻長襪子,想要比量比量。襪子畢竟是女式的,大得有限。蘇桃把襪子抻了個細長,還是比無心的赤腳短了半截腳趾頭。悻悻的捲起襪子塞回書包,她坐回原位,本來以為自己能為無心做點什麼,結果還是未遂。   

  指揮部內的人越來越少,都跑去機械廠看熱鬧了,只有顧基身負重任,原地不動充當看守。晚飯前他跑到空屋窗外向內望了一眼,發現無心和蘇桃靠在牆上,兩人歪著腦袋偎在一起,居然是睡著了。   

  指揮部裡空空蕩蕩,連個和他鬥嘴的人都沒了。他百無聊賴的抱著肩膀,想一想自己的家庭,想一想自己的前途,越想越是茫然。能夠在指揮部裡佔據一席之地,乃是他的榮耀;其實他是沒資格加入縣聯指的,全是陳部長提拔保護了他。陳部長能把他吸收進來,也能把他驅逐出去。他頂天立地的晃著大個子,感覺自己像只孤獨的小鳥,無枝可依。   

  正在他傷感之時,小丁貓等人回來了。   

  小丁貓不高不矮的直鼻樑上,端端正正的架著銀絲眼鏡,鏡片一塵不染。白襯衫的第一個領扣沒有系,翻出的襯衫領子也是雪白。嘴裡叼著一根香菸,他從吉普車上彎腰跳下。忽見顧基孤零零的站在指揮部大門口,他淡淡的一笑,開口問道:「關著的那二位怎麼樣?」   

  顧基一看他的精神頭,就知道必是大勝而歸,連忙也跟著昂首挺胸:「他倆挺好,在屋裡晾腳丫子呢!」   

  陳部長隨後也下車了,一張黑臉像黑鐵蛋子似的,黑裡透著光。遙遙的對著顧基一招手,他高聲大氣的笑道:「顧基,我操!今天了不得,陣勢太大了。 紅總讓咱們打得撒丫子跑,咱們就是鐘山風雨起蒼黃,他媽百萬雄師過大江啊!」   

  顧基很瞭解陳部長的水平,如今聽他效仿小丁貓引經據典,心中暗暗的不以為然,並且轉移話題道:「田小蕊她們早走了,你們看見她們了嗎?」   

  陳部長氣吞山河的哈哈大笑:「看見啦,她們晚上到鋼廠大禮堂演節目。」   

  顧基本來是有點崇拜陳部長的,此刻在小丁貓雲淡風輕的襯托下,他忽然發現陳部長沒個人樣,簡直有點不堪入目。腦筋靈活的轉了一圈,他轉向小丁貓,嘻嘻一笑。   

  杜敢闖和馬秀紅也下車了,和陳部長一起簇擁著小丁貓往院內走。及至進了辦公室,小丁貓坐在辦公桌後,慢條斯理的從褲兜裡掏出煙盒,給自己續了一根香菸。而陳部長由於太興奮,所以還忍不住對著顧基大說大笑:「武衛國平時不是一貫的自成一派嗎?今天也被咱們小丁貓同志給震住了!他拳頭再硬,也沒有子彈厲害不是?」   

  武衛國是鋼廠造反派的頭領,名義上是歸了縣聯指,然而因為看不上縣聯指的學生班子,所以實際上是自立山頭,往日並不把陳部長等人放在眼裡。陳部長今天終於看到了武衛國服軟,不禁痛快淋漓,恨不能在辦公室內作獅子吼。而小丁貓慢慢吸了半根菸,然後對著陳部長揮了揮手:「你和顧基去準備一下晚飯。我和她們再對今天的戰鬥做一次總結。」   

  陳部長滿口答應,帶著顧基告辭而走。杜敢闖走過去關了房門,馬秀紅則是拎起暖壺倒了一杯熱水,靜靜的送到了小丁貓手邊。小丁貓察覺出身邊多了一根柔情似水的黃瓜,但是硬著頭皮不抬頭。   

  杜敢闖嚴厲的看了馬秀紅一眼,隨即搬了椅子坐在小丁貓對面,壓低聲音說道:「我認為,我們今天開了一個很好的頭。」   

  小丁貓向前撩了她一眼,看她身板橫寬,是條威武的女好漢。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氣,他往地上彈了彈菸灰,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搞的,革命的世界天大地大,閒花野草處處生,自己卻是弄來了這麼一對左膀右臂。他自認不是浮淺之徒,對於二位女將的內涵,他也是很欣賞的;不過話說回來,她們長得還是太困難了,屬於不可改造的對象。天天對著杜敢闖和馬秀紅,他時常感覺自己特別美麗,當男人都有點浪費。   

  杜敢闖看慣了小丁貓若有所思的模樣,於是自顧自的侃侃而談。最後她在半空中一揮拳頭,陰謀家似的小聲說道:「你的心思,我全明白。如果你真看好文縣了,我就立刻開始行動,把文縣打造成我們的新根據地!」   

  小丁貓點了點頭,輕聲答道:「文縣的全面鬥爭尚未展開,大有我們作為的空間。在保定,我永遠都只是三號,與其如此,不如另開一片天地。」  

  他抽菸抽得口苦。把半截香菸摁熄在了寫字檯的玻璃板上,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溫水:「文縣原有的組織,經過了大半年的發展,都已經基本固定成形。想要打破它們的銅牆鐵壁,就要吸收新的力量加入。武衛國的勢力還是很強大的,我們先不要動他。飯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我們聯合可聯合的,打擊可打擊的。至於紅總那邊……」   

  隔著一張大辦公桌,杜敢闖把一張面孔探向了他:「先對內,再對外。」   

  小丁貓正視了她,眼鏡片上流光一閃,算是回答。杜敢闖的黑黃臉膛、臉上的油光、以及太陽穴和額頭上暴出的紅痘子,都讓他很受刺激。於是他摘了眼鏡,心中發出一聲蒼涼的嘆息:「哎呀媽呀……」   

  與此同時,無心和蘇桃穿好了鞋,開始預備吃晚飯了。   

  無心從書包裡掏出圓面包。撕開外面的包裝紙,他把面包送到蘇桃面前:「吃吧,看來他們是不能管我們的飯了。」   

  蘇桃盤腿坐在地上,伸手拿了面包:「要是有個水壺就好了。沒水喝,怪干的。」   

  無心一指窗外:「看見剛才他們的陣勢了嗎?他們肯定是佔上風了。既然如此,我就乾脆把公章交給他們。一枚公章,總能換口水喝吧?」   

  蘇桃發現書包裡還剩了一根香腸,就把香腸夾到面包裡,遞還給了無心:「我吃一個面包就夠了。」

  無心接了面包,要掰香腸:「一人一半。」   

  蘇桃推他的手:「我不要,我吃不了。」   

  無心蹲在她的面前,看著她笑:「這麼一點玩意兒,會吃不了?」   

  蘇桃搖頭:「我不餓。」   

  無心抬手摸了摸她的頭髮:「撒謊是吧?」   

  蘇桃垂了頭,咕噥著說:「我沒撒謊,我飯量小。」   

  無心嘆了一聲,扭頭往窗外望,忽然看到小丁貓溜躂進了院子,他連忙把面包香腸往蘇桃手裡一塞,然後迅速從書包裡翻出了被月經帶和襪子包裹起來的公章。三下五除二的剝出公章,他抬手一敲窗戶,吸引了小丁貓的目光。   

  小丁貓本來正在沉思,幾乎忘了無心和蘇桃的存在。如今冷不防的見了他,不由得一愣。天色暗淡,空屋子裡又沒開電燈,他影影綽綽的只見無心在向自己招手,就好奇的走了過去。無心見他越來越近,便把公章送到嘴邊呵了一口熱氣,然後結結實實的印在了玻璃上。   

  正當此時,陳部長領著一群部下,帶著晚飯回來了。   

  小丁貓來不及吃晚飯,先讓人打開了空屋子的房門。電燈也亮了,無心向他伸出手,手掌托著一隻紅通通的木頭印章。   

  「我是在路上撿的。」他坦然的告訴小丁貓:「撿的時候我也不知道它有沒有用,反正當時周圍沒別人,我就把它揣起來了。我是過路的人,公章給你們也行,給紅總也行,對我來講沒區別。現在我給了你們,就是要表示我們不是壞人,對你們更是沒有惡意。」   

  小丁貓一把抓過公章,低下頭仔細看清了章上的字樣。要笑不笑的一翹嘴角,他隨即抬頭說道:「你這麼做就對了,我給你記上一功!」   

  無心把蘇桃拉到了自己的斜後方:「我不用你給我記功,只要你能放了我們,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小丁貓往無心身後望,能望到蘇桃低著的半張臉;半張臉像半朵桃花,眉眼都是墨畫的。   

  「你立了功,和我們就算是一條戰壕裡的戰友了。」小丁貓微微一笑,兩隻眼睛分別盯著無心和蘇桃:「現在紅總的牛鬼蛇神大隊還在蠢蠢欲動,伺機反撲。我不能讓我的戰友出去冒險,今晚你們就和我們一起去住招待所吧。」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35
第一百四十五章、招待所百態

    縣招待所距離指揮部所在的小學校,足有三條大街遠,乘公共汽車的話,正好是六站地。小丁貓等人在指揮部裡對付著吃了一頓晚飯,然後便張羅著要去縣招待所休息。吉普車發動起來,載著小丁貓和他的左膀右臂先出發了,其餘眾人推著自行車紛紛出了校園,其中陳部長目光如炬的盯住了蘇桃,氣沖沖的吆喝道:「你站住!我告訴你,你的問題還沒交代清楚,別想渾水摸魚半路逃跑!」  

    蘇桃嚇了一跳,垂著頭不敢言語。而陳部長不等旁人開口,搬起自行車向下一頓:「你上我車,我親自帶你走!」  

    蘇桃驚魂不定的看了無心一眼,見無心點了頭,便蹭著小步走向了陳部長。陳部長殺氣騰騰的黑著臉,越是細看蘇桃,越感覺她和自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不但不是一個世界,甚至不是一個品種。人皆有愛美之心,他真想和她親近親近,可因為明知道自己親近不上,所以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恨不能直接□了她。  

    車子後座向下一沉,是蘇桃側身坐上去了。陳部長踏上腳蹬,正要用力往下踩,不料李萌萌從後面趕了上來,尖錐錐的問道:「你帶她,誰帶我呀?」  

    陳部長不耐煩的答道:「讓顧基帶你!」  

    李萌萌一跺腳:「他帶那個男的先走啦!」  

    陳部長舉目一望,就見顧基人高馬大的蹬著自行車,果然已經馱著無心騎出老遠,便是氣得罵道:「這×真能愁死人!馱個男的也能跑那麼快。」  

    李萌萌扯了他的袖子,鼻青臉腫很不好惹:「那我呢?我怎麼走?」  

    陳部長被她纏得沒法,回頭看看其餘人等,每個人的自行車都不空閒;無可奈何之下,只好讓她坐上了自行車的前大梁。老牛似的向前伸了頭,他拼了命的一蹬一蹬,總算是把沉重的自行車給騎上了路。  

    文縣是個富庶先進的工業縣,縣裡的招待所是近些年新建的三層樓,堪稱縣內的豪華一景。招待所的所長早在去年秋天便被全縣人民批臭批倒,罪名卻是含糊,非招待所內部人員不能知曉。小丁貓的吉普車開進招待所大院時,這位前所長正在院子裡載歌載舞的進行勞動改造。眼看吉普車亮著大燈停在眼前了,前所長一手拄著大笤帚,一手翹著蘭花指平伸向前;雙腳腳尖一點地,他以一隻芭蕾小天鵝的姿勢亮了個相。  

    司機和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杜敢闖全愣了。小丁貓在後排出了聲:「這是什麼情況?」  

    未等旁人作答,前所長縱身幾個大跳,躥著箭步沒影了。  

    馬秀紅後知後覺的做了猜測:「精神病吧?」  

    小丁貓下了吉普車,一手叉腰,一手向前一招。站在門口的女服務員,本來是誰也不理的,但是看他來勢不凡,派頭更不凡,兩隻腳就自動的移向了他:「你們是吃啊還是住啊?」  

   小丁貓往大院深處一指:「剛才掃院子的那個人,是怎麼回事?」  

    服務員上下打量了他,神情隱隱的帶了熱度:「精神病,別理他。」  

    正當此時,後方的自行車大軍也到達了。小丁貓是有備而來,不但武器充足,資金也充足;眼看招待所燈火輝煌,是個體面的地方,他就起了豪興,要請縣聯指的小兄弟們吃頓像樣的晚飯。陳部長一聽,立刻悔恨不迭,因為方才在指揮部吃白食,已經吃了個十分飽。  

    招待所一樓便是飯店,小丁貓包下大廳,讓服務員擺了五桌宴席。陳部長幾個電話打出去,武衛國帶著演出完畢的田小蕊等人也趕來了。武衛國是條三十來歲的壯漢,經過了白天一場武鬥之後,現在已經很高看小丁貓。宴席剛一開始,他便端著一杯啤酒主動走到了小丁貓面前,敬酒過後又低聲說道:「你就放心的住,招待所外面,我給你派了二十名保鏢。」  

    小丁貓抬手一拍他的肩膀,沒言語,只點了點頭,是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模樣。  

    武衛國一回原位,陳部長也立刻端著酒杯上去了,不但敬了小丁貓,也敬了杜敢闖和馬秀紅。顧基高高大大的跟在他的身後,意意思思的總想插話,可是又找不到機會。小丁貓和陳部長先碰了杯,然後目光越過陳部長的肩頭,他對著顧基也一舉杯。  

    顧基嚇了一跳,剛要回應,然而小丁貓和陳部長已經痛飲完畢,開始打嗝了。

    兩大杯啤酒進了肚,小丁貓站在桌前,開始有點搖晃。馬秀紅見狀,立刻不著痕跡的起身攙扶了他。而小丁貓來了興致,遙遙的對著無心一揮手:「立功的那個,帶著你的小朋友一起過來,我也敬你們一杯。」  

    無心帶著蘇桃走到了小丁貓面前。手裡拿著一杯金黃的啤酒,他對著小丁貓說道:「蘇桃是個小孩,不會喝酒,我代她敬你了。其實我也談不上立功,無非是幫了個順手的忙。你我萍水相逢,誰也犯不上為難誰,是不是?」  

    小丁貓輕輕巧巧的和他一碰杯,眼睛盯著杯口流光笑道:「萍水相逢,即是緣分。有緣千里來相會,來日方長。我喝一杯,你喝兩杯,沒錯吧?」  

    無心笑了笑,感覺小丁貓是話裡有話,可惜沒聽懂。而小丁貓乾杯之後,當眾伸手揪住了蘇桃的一邊衣袖,把她一點一點的扯到了自己面前。蘇桃順著他的力道往前挪著碎步,同時偷偷握住了無心的手,手指冰涼的,幾乎快要痙攣。  

    無心知道蘇桃怕這些人,怕得要死。可是未等他出手,小丁貓已經鬆了手。笑眯眯的正視了蘇桃,小丁貓帶著一點醉意說道:「蘇桃同志,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他的語氣很溫和,然而蘇桃卻是情不自禁的一哆嗦,耳邊什麼聲音都來了——皮帶抽過皮膚,木棒敲打骨頭,母親在批鬥大會上發出的哀嚎,最後讓父親化為灰燼的爆炸……  

    蘇桃避開了小丁貓的目光,慢慢避回到了無心的身後,同時聽見無心對小丁貓說話:「小孩,不會說話,今天被你們關了一天,嚇得一直沒過勁。她真有個好歹的,我也負不了責,所以明天我就打算帶她回哈爾濱了。」  

    小丁貓慢條斯理的搖了搖頭:「走什麼呀?我不發話,你能出文縣嗎?」  

    無心笑了一下:「不走就不走,反正在哪裡都是一樣的干革命!」  

    小丁貓一點頭:「這麼想就對了。」  

    晚宴結束之後,眾人休息的休息,回家的回家。小丁貓是要住單間的,陳部長看出三號今天有點**的意思,就躍躍欲試的想佔個便宜,主動要求和無心住雙人間——三號總不會供不起他一張床位。  

    小丁貓立刻就答應了,又讓陳部長再找個人對蘇桃進行陪伴加看守。李萌萌一聽可以免費住招待所,立刻就活了心思——她家裡住著一小間黑洞洞的破房子,父親是個酒鬼,母親思想極其落後,見了她就讓她幹家務活,還把她的革命行為誣衊為「出去騷」,氣得她昨天當胸擊了母親一拳。她要不是無處棲身,早離家出走了。   

    陳部長認為李萌萌傷勢未癒,沒有必要留在招待所裡又吃又睡的獻醜。立場堅定的驅逐了李萌萌,他讓田小蕊留下來。  

    各人都有了著落,小丁貓便在杜敢闖和馬秀紅的陪伴下進了單間,掩人耳目的進行密謀。蘇桃也該和田小蕊回房間去了,眼巴巴的望著無心,她靠牆站著,一步都不想動:「我住三樓,你住哪兒啊?」   

    無心在她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我住二樓,離你不遠。你今天累著也嚇著了,我看你有點發燒,回房之後馬上睡覺,別光顧著玩,知道了嗎?」  

    說到「睡覺」二字之時,他在蘇桃肩上捏了一把。蘇桃立刻抬頭看他,心裡隱隱約約的明白了:「知道,我回去就睡。」

    然後她果然顯出病怏怏的模樣,隨著田小蕊回房去了。  

    無心和陳部長也下了樓。顧基茫茫然的跟在他們身後,等到陳部長進房間了,他伸著腦袋向內一瞧,見裡面窗明几淨,床上床單雪白,還鋪著彈簧墊子。頗為豔羨的擠進了門,他一扯陳部長:「明天要是還不走的話,換我來住一宿吧?」   

    陳部長揮了揮手:「明天再說,你現在該走就走!」  

    顧基看陳部長氣色不善,只好訕訕的轉了身。及至他走出房門了,陳部長在後面又小聲說道:「顧基,你明天早上早點兒來,招待所提供早飯,聽說是隨便吃,還挺好。」  

    顧基站沒站相,搖晃著「嗯」了一聲,悻悻的走了。陳部長正要關門,不料眼角人影一閃,他定睛細瞧,卻是發現無心從自己身邊擠了出去。  

    「哎?」他立刻就要追:「你幹什麼去?」  

    無心頭也不回的答道:「撒尿!」  

    站在公共衛生間的小便池上,無心痛快淋漓的尿了一場。很舒服的打了一個寒顫,他睜開眼,卻是一驚。  

   在幽暗的電燈光中,他看到面前貼著白瓷片的牆壁上,緩緩浮現出了白琉璃的上半身。潮濕的長發中分披散,髮梢似乎還帶著隱隱的水意,白琉璃的形象停留在了人生最末一次的沐浴後,兩道長眉下面,一雙藍眼睛透出肅殺的光。

    「你怎麼不管我了?」他惡狠狠的逼問無心。  

    無心環顧四周,見衛生間裡沒別人,這才小聲答道:「你又不怕我連累你了?」  

    白琉璃一揚下巴:「我告訴你,我卡在牆縫裡爬不出來了。你明天立刻回去救我。」  

    無心壓低聲音說道:「我哪知道明天能不能回去?以後我給你抓條小白狗,你做狗吧!」  

    白琉璃一甩袖子,很狂躁的怒道:「不!總之你明天務必要去把我弄出來,否則我就去上蘇桃的身!」  

    無心連忙擺手:「別,我去就是。你脾氣太大,全是我把你慣壞了。現在這裡人多眼雜,我不和你一般計較。等到將來有機會了,我跟你算一筆總賬。」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36
第一百四十六章、新工作

  大清早的,蘇桃早早的起了床。鄰床上的田小蕊還在晾著大腿酣睡,十七歲的姑娘了,已經發育的有型有款。蘇桃看了她一眼,看得心驚肉跳。田小蕊昨天晚上幾次三番的要和她說話,句句都是敲打她的老底。她記住了無心的囑咐,把嘴閉得死緊,硬著頭皮扛住了田小蕊陰一句陽一句的審問。   

  輕手輕腳的洗漱完畢,她挎著書包出了門,邁著大步跑到了二樓。抱著書包站在陰暗拐角處,她靜靜的等待無心。等了半天,無心沒來,小丁貓倒是帶著馬秀紅施施然的下樓了。一眼瞧見蘇桃,小丁貓停了腳步。夾著香菸的手指向她微微一抬:「幹什麼呢?走啊,下樓吃飯去!」

  蘇桃畏畏縮縮的退了一步,做蚊子哼:「我等無心呢。」   

  小丁貓意態瀟灑的笑道:「等他幹什麼?他也是一樣要下樓吃飯的嘛!走走走,一起走!」   

  蘇桃莫名的很怕他,眼看他把手伸到面前了,連忙向後退了一步:「我不。我……我還不餓呢。」   

  馬秀紅冷眼旁觀,看小丁貓笑嘻嘻的像個流氓,有損三號的身份和風采,就面無表情的咳嗽一聲。與此同時,二樓走廊中房門一開,無心和陳部長一前一後的走出來了。蘇桃算是看見了救命星,先是橫行躲開了面前的小丁貓,然後一路小跑,到了無心面前。無心很自然的拉住了她的手,又對小丁貓打了個招呼。

  小丁貓用手中的香菸一指蘇桃,一團和氣的笑道:「無心啊,蘇桃小同志還是缺乏革命小將的氣魄。女同志要颯爽英姿五尺槍,要不愛紅裝愛武裝;扭扭捏捏羞於見人是不行的。」

  無心抬手一拍蘇桃的後背:「小孩嘛,怕生。」

  小丁貓搖了搖頭:「小?不小啦!」  

  無心又摸了摸蘇桃的後腦勺:「不小,也不大。黃毛丫頭,什麼也不懂,由她去吧!」  

  一群人說到此處,還算談笑風生。眾人繼續下樓,到了一樓的大餐廳裡。早餐除了各色主食粥湯之外,還有涼拌的小菜和茶葉蛋。顧基果然如約而至,不是跟著陳部長,就是尾隨小丁貓。有了他打掩護,無心和蘇桃不聲不響的單獨佔據了一套桌椅。蘇桃和他緊挨著坐了,臉上終於露出了一點輕鬆顏色。一邊磕開一隻茶葉蛋,她一邊小聲告訴無心:「三樓有浴室,我昨晚洗了個熱水澡。今天晚上我們要是還在這兒住,你也上去洗一洗。牌子上面寫了,男的是五點到七點,女的是七點到九點。你早點去,能洗好久呢。」   

  把茶葉蛋剝乾淨了放到無心的碗裡,她嘀嘀咕咕的又說:「我還想起一件事兒,你可能都忘了,就是小白蛇——我們把小白蛇落在空屋子裡了。要是他們不管我們,我們想著去把它找回來吧!」   

  無心用筷子尖紮起茶葉蛋,咬了一口:「他們不能白養著我們,我有辦法帶你回去。」   

  無心和蘇桃吃飽喝足之後,跑到小丁貓面前毛遂自薦,說自己會寫毛筆字,抄大字報是把好手。小丁貓大清早的還喝啤酒。端著酒杯對陳部長一點頭,他說道:「他們兩個,可以一用。」   

  小丁貓一發話,陳部長立刻就心領神會了。而小丁貓接著方才的話題繼續說道:「今天開始,兩件大事。第一,把指揮部遷往一中;第二,嚴密防範紅總反撲。杜敢闖同志已經在凌晨出發回保定了,等她的人員一到,我們立刻動工,把一中改建為聯指的第一堡壘。另外,機械學院是怎麼回事?怎麼成了真空地帶?」  

  機械學院是機械廠的產物,本質上是一所無名的大學。照理來講,大學校園裡面應該最是風起雲湧,然而機械學院裡不知怎麼搞的,各系學生各立山頭,關起門來打了個亂七八糟。又因為他們戰鬥力有限,所以聯指和紅總都不屑與聯合他們。   

  「階級鬥爭一根弦,只能緊不能松。」小丁貓喝著啤酒,慢條斯理的吩咐陳部長:「你去組織人馬,預備召開萬人批鬥大會。把全縣死剩下的牛鬼蛇神做個集合,我再負責給你從北京弄回個大傢伙。我告訴你,聯指的聲音,必須蓋過紅總。」   

  陳部長一邊點頭,一邊不安的窺視小丁貓。小丁貓和他年齡相彷彿,可他總感覺小丁貓的靈魂至少得有四五十歲了。 0r@L 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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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心和蘇桃先人一步的出了招待所大樓,站在院子裡看風景。精神病前所長雙手各攥一條大抹布,正甩著水袖擦拭一樓的窗玻璃。擦了一陣之後,兩條抹布全烏黑了,他把頭一揚,踮著腳尖橫向移動,又舉起雙臂把兩條抹布甩成兩朵花。最後姿態輕盈的轉了個圈,他彎腰端起一盆髒水,一路扭扭搭搭的進樓去了。  

  蘇桃看他瘋得出奇,忍不住笑。正好有名偷懶的服務員站在門口嗑瓜子,無心和她攀談了三言兩語,卻是得知了前所長的詳細罪行。

  前所長姓鮑名光,基本可以算是個好人,生平唯一的愛好就是加夜班,並且熱情洋溢,時常邀請值更的年輕電工到自己房裡睡覺。文化大革命一發動,鮑光立刻就被曝光了,罪名是同性戀,並且被人從辦公室的抽屜裡搜出許多男子裸體畫片。鮑光的妻子兒女當天就和他劃清了界限,而鮑光本人成為反革命流氓分子,掛著牌子走遍全縣的大小批鬥會,被造反派們打得死去活來,不出一個月的工夫,他就瘋了。   

  鮑光一瘋,反倒佔了便宜,因為造反派們不能再押他批鬥了。批鬥大會是個嚴肅的場合,牛鬼蛇神們全都如喪考妣,唯有他站在一旁,像個鵪鶉似的雙手交握於下腹,對著革命群眾們亂拋媚眼。及至牛鬼蛇神們全都九十度向下彎腰接受批鬥了,他也夾著兩條腿一撅屁股,屁股翹得比頭還高。小將們剛一掄皮帶,他便捏著嗓子做雞叫,咕咕噠噠的像要下蛋,逗得牛鬼蛇神和革命群眾們一起大笑。小將們沒了轍,又不好平白無故的殺了他,只好把他送回招待所,讓他在所裡勞動改造。

  無心剛剛聽完了鮑光的故事,小丁貓等人就出來了。無心帶著蘇桃在前面走,蘇桃低聲問無心:「什麼是同性戀呀?」

  無心想了一下,隨即答道:「就是說這個鮑光啊,不愛女人,愛男人。」  

  蘇桃聽了,似懂非懂:「這不算病吧?我也不愛和男生玩,玩不到一起去。」   

  無心一挑眉毛,發現蘇桃一開口,就把自己堵得不知從何說起了。  

  眾人一窩蜂的回了指揮部。指揮部裡人來人往,已經很熱鬧。宣傳隊用來寫大字報的房間裡已經人滿為患,無心抓住機會,立刻將一張桌子搬進昨天關押過自己的空屋子裡。等到蘇桃把墨水瓶和毛筆也運過來了,他鋪開黃紙擺好架勢,筆走龍蛇的先抄一篇。抄完之後放了筆,他轉身在牆角前蹲下,用一隻眼睛往牆縫裡望。房子太老了,牆縫裂開又粗又深的一條,裡面正嵌著長長一條白蛇。白蛇大頭衝下,已然一動不動。   

  無心把毛筆桿插進牆縫,先從上方挑出了白蛇的細尾巴。一手捏住尾巴尖,他控制著力氣,慢慢的想把白蛇往外抽。蘇桃歪著腦袋蹲在下方,能從牆縫深處看到白蛇的圓腦袋。圓腦袋上的兩顆黑豆眼睛帶著光點,光點浮動,就像它正望著她似的。

  無心陪了無數的小心,費了許多的力氣,終於把白蛇拽出了牆縫。白蛇脫了節似的癱在地上,兩顆黑豆眼睛眯成了細長形狀,脊背上受了輕傷,一片鱗甲翹了起來。蘇桃很心疼的掏出手帕蘸了水,輕輕的為它擦淨傷口,又把翹起的鱗甲摁回原位。最後把手帕疊成一條,她給白蛇攔腰紮了個蝴蝶結,正好包住了它的傷口。  

  「它不能死吧?」蘇桃問無心:「怎麼都沒反應了?」

  無心雙手捧起了它:「死不了,你把我的書包打開。」   

  蘇桃看無心雙手捧得高,便把書包也托到了胸前。無心把白蛇緩緩的往書包裡送,不料白蛇忽然昂頭一探,把個腦袋一直伸到了蘇桃耳畔,隨即彷彿力不能支似的,圓腦袋「啪嗒」一聲,就落在了蘇桃的領口裡。蘇桃沒害怕,用一根手指撫摸白蛇的脊樑:「無心,它一定是累壞了。」   

  無心一手托著蛇身,一手把白蛇的腦袋抻了回來。把白蛇扔進書包裡,他探頭向內一瞧,就見白琉璃把兩隻眼睛眯得細細長長,雪白的蛇頭上居然隱隱顯出了人的表情,是個色迷迷的得意樣子。  

  蘇桃想了想,又紅著臉低聲笑道:「白蛇長得真好看,一點兒都不凶惡。我們好好的養它,興許將來它成了精,就變成白娘子了。」

  無心起身把書包放到桌子上,低頭繼續往裡瞧:「娘子,聽見沒有?桃桃等著你變成大美人呢!」  

  白蛇本來是細著眼睛翹著嘴角,像個人似的在笑;忽然聽了無心的話,它立刻恢復了兩隻圓圓的黑豆眼睛,嘴角也當即下垂。一個腦袋往書包深處一鑽,白琉璃不理他了。

  無心和蘇桃躲在屋子裡,抄了整整一天的大字報。屋子裡只要沒人來,蘇桃就很放鬆。高高挽起兩隻軍裝袖子,她把五顏六色的大字報晾得滿屋都是。無心在後面看她上躥下跳的真賣力氣,就放下毛筆,把她從窗戶前面拽向後方:「你悠著幹,橫豎是沒個完,我們索性磨洋工混日子,混一天算一天吧!」   

  蘇桃歪著腦袋對他笑:「要是我們天天都能在屋裡抄大字報,沒人管我們,就好了。」   

  無心對她一笑,知道她是嚇破了膽,有個遮風擋雨的窩供她藏身,她就心滿意足。   

  蘇桃用濕毛巾擦淨了手上的漿糊,拎起無心的書包說道:「我和白娘子玩一會兒,你抄完了就叫我。」   

  無心沒回頭,一邊在水杯裡洗毛筆,一邊說道:「別讓它往你身上爬。」

  蘇桃把手伸到書包裡了:「沒事,它又不咬人。」

  無心背對著蘇桃一咧嘴,好像都聽到了白琉璃的奸笑聲。

  在指揮部混過一天之後,無心帶上蘇桃,隨著大隊人馬又回了招待所。陳部長一整天都在一中校園裡,揮汗如雨的要收拾出一個新指揮部。招待所裡都開晚飯了,他還幹勁十足的不露面。   

  他不露面,小丁貓也沒露面。無心吃飽之後,照例是挎著書包去二樓衛生間撒尿。蘇桃像只驚弓之鳥似的,在外面靠牆站著等他。

  衛生間開著窗戶,傍晚時分,光線還不算很暗。無心登上小便池,閉著眼睛腆著肚子,正是要尿不尿之時,忽然感覺後脊樑不大舒服。莫名其妙的回過了頭,他很意外的看見了小丁貓。   

  小丁貓手裡拿著樹幹粗的一卷衛生紙,正在蹲坑。坑位之間砌著半人多高的矮牆,前邊沒門。小丁貓抱著衛生紙,像是蹲進了暗沉沉的洞裡。對著無心一點頭,他淡定的問道:「吃完了嗎?」  

  無心聽了他的提問,真有心不搭理他:「嗯……吃完了。你吃了嗎?」   

  小丁貓把下巴抵在衛生紙捲上,垂著眼皮答道:「還沒有。」

  無心轉向前方,很勉強的擠出了幾滴尿。系好褲子剛要走,小丁貓又發了話:「有火嗎?」   

  無心從褲兜裡掏出了火柴:「有。」

  小丁貓從襯衫胸前的口袋裡抽出一支香菸叼在嘴上,含糊說道:「好極了。」   

  無心沒法子,劃燃了一根火柴走上前去,給小丁貓點燃了香菸。小丁貓很銷魂的深吸了一口,然後一邊從鼻孔嘴角裡往外噴煙,一邊慢吞吞的扯下了長長一條衛生紙,向前塞到了無心懷裡:「無以為報,給你點紙,拿去擦屁股吧!」   

  無心接了一大團衛生紙,哭笑不得,同時又很不自在。因怕小丁貓再說出什麼驚人之語,他轉身便往外走。結果剛一出門,就見陳部長帶著個人,從遠處走過來了。_  

  陳部長素日生龍活虎、殺氣騰騰,此刻卻是單手扶了牆壁,一段路讓他走得搖搖晃晃疲憊不堪。蘇桃怕他,低著頭裝看不見;而無心一邊疊著手中的衛生紙,一邊迎著陳部長走上前去。手指點上衛生紙,他不動聲色的低了頭,發現陳部長身邊跟著的,不是人。

  不是人,是個鬼,而且是個面熟的鬼。鬼臉猙獰,曾在一中嚇過蘇桃。傍晚時分,陽氣弱陰氣盛,有些力量的陰魂,可以四處遊蕩了。   

  蘇桃看不見鬼,正扭頭等著無心走近。而無心收回手指,遲疑著沒有畫出符咒。回頭盯住了陳部長的背影,他看見鬼影已然貼上陳部長的後背,而陳部長無精打采的半路拐彎,推門進了衛生間。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36
第一百四十七章、長相守

  蘇桃因為先前一直是活的乾乾淨淨,家變之後又一直活的不乾不淨,所以如今就把洗熱水澡看成了一樁大事。她自己昨晚洗了,洗的舒服,今天就非要讓無心也去洗。無心帶著她往三樓走,一邊走一邊扭頭往二樓走廊裡看。走廊裡很安靜,陳部長進了衛生間後,再也沒有發出動靜。  

  田小蕊還沒有上樓,於是蘇桃趁機關門,換了一身單薄的藍布衣裳。招待所的公用盥洗室裡有水盆和肥皂,在無心洗澡的空當裡,她埋頭洗淨了自己一身髒衣。雪白的泡沫從指間溢出,她拼了命的揉搓,不敢閒著。一個人閒著,她害怕。  

  走廊中由遠及近的響起了腳步聲,蘇桃嚇得停了手,大睜著眼睛往門口望。有人晃著大個子來了,臉上嘴上全都油光光的,正是顧基。顧基見了蘇桃,也是一愣,隨即就大踏步的走了進來:「洗衣服哪?」  

  蘇桃一點頭,點完了頭才想起自己忘了微笑。未等她補個笑,顧基擰開旁邊的水龍頭,已經彎腰接水洗起了臉。三把兩把洗乾淨了,他水淋淋的抬起頭,自覺清爽了許多,自信心也增長了十分。側身靠在水池邊沿,他留戀著不走,笑模笑樣的問蘇桃:「好洗嗎?」

  蘇桃聽他滿嘴廢話,彷彿是不帶目的,心中倒是輕鬆了一點,喃喃的答道:「好洗。」  

  顧基站沒站相,人高馬大的亂晃:「你是十五歲吧?」  

  蘇桃點了點頭:「嗯。」  

  顧基剛要繼續說話,不料肩膀上溫暖的一沉,扭頭一瞧,他看到了一隻雪白雪白的手。隨即無心的聲音響起來了,帶著一點驚訝語氣:「你看見陳部長了嗎?」  

  顧基回頭看他:「沒看見」  

  無心熱氣騰騰的站在他面前,面孔被熱水蒸成粉紅色,看著過於鮮嫩了,幾乎有些可怕:「陳部長一直在找你,剛才在二樓還向我問起過你呢!你快去看看他吧,他好像還挺著急。」

  顧基不情不願的嘆了口氣,轉身往外走去。等他走遠了,蘇桃轉向無心,小聲問道:「你又去二樓了?」  

  無心搖頭笑道:「騙他的。」  

  蘇桃也笑了:「汗衫呢?」  

  無心把脫下的汗衫遞給了蘇桃,蘇桃接過來摁進肥皂水裡。無心一出現,她的心緒就安寧了。  

  等到蘇桃把衣服全晾上了,兩人便一起下樓進了院子,坐在水泥砌成的花壇邊沿看夕陽。無心把兩隻手搭在了大腿上,蘇桃很自然的拉過了他的一隻手,自己伸巴掌和他比了比大小。無心的巴掌當然是比他大了一號,手指修長,掌心的皮膚也比她硬。她其實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想和父親比一比巴掌,但是父親一年出現一次,太陌生了,她不好意思主動去拉父親的手。後來長大了,十幾歲的姑娘了,就更羞於和父親親近了。  

  家裡只有母親和她,空氣中瀰漫著的都是女人的氣味。在純粹女性化的世界裡生活慣了,她對於男人有些本能的怕,唯有無心讓她感覺溫暖。從兩人第一次相遇起,無心就表現得像個大哥哥和小爸爸——是她理想中的哥哥和爸爸,不和任何人分享,是她一個人的。  

  兩人很平靜的坐了許久,末了看夕陽徹底沉到地平線下了,精神病鮑所長也手舞足蹈的把院子掃完了,才一起回了樓內。  

  無心進了二樓的房間,迎面就見陳部長在床上半躺半坐,正捧著個搪瓷缸子吃飯菜。無心一邊關門,一邊說道:「陳部長,你臉色不好。」  

  陳部長呻吟一聲:「你也看我臉色不好?方才在廁所裡遇見小丁貓同志了,他也問我是不是生了病。我倒是沒怎麼的,就是累。你風不吹日不曬的抄一天大字報,哪知道我們是怎麼幹活的?媽的從早到晚,一分鐘都沒歇過。」  

  無心發現陳部長的身邊左右很乾淨,孤魂野鬼全沒有了。脫了鞋躺在床上,他把書包擺上了自己的肚皮。書包裡的白琉璃帶著一點份量,一動不動的壓迫著他,讓他想起蘇桃的手,軟綿綿熱烘烘的,也帶著一點份量。  

  陳部長用勺子刮著搪瓷缸子,一邊刮一邊嘟嘟囔囔:「你是不是耍顧基了?怎麼告訴他我要找他?我什麼時候說要找他了?你再敢耍他我饒不了你!你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沒定論呢,就敢拿別人開涮了?」  

  無心不言語,心思又轉移到了鬼上。鬼魂一路追隨著陳部長,必是有所圖謀,沒有平白無故消失的道理。  

  無心豎著耳朵躺了一夜,捕捉房內房外的一切動靜,然而一夜平安無事。翌日天亮,陳部長跑去餐廳大嚼一頓,又恢復了往昔的雄風。無心和蘇桃則是前往指揮部,繼續抄大字報。

  如此過了五天,到了第六天中午,陳部長帶著大隊人馬,終於把一中佈置出了眉目。在小丁貓的指示下,他把一中的教學樓按照樓層分成三個區域。頂層的三樓是宿舍區,二樓是辦公區,一樓是活動區。單獨趴在校園一角的一趟平房,本來是學校裡的食堂,如今也恢復了功能,繼續開伙。教室內的桌椅被清了出去,在校園一角堆成一座枝枝杈杈的木頭山。陳部長自己做了主,要把它充當柴禾,留給食堂燒火。  

  指揮部搬了家,全體人員一起離開了牆壁裂縫窗戶透風的小學校。招待所的好日子也結束了,小丁貓為了安全起見,決定住到三樓的宿舍區裡。  

  無心和蘇桃在文縣沒落腳處,別無選擇,也得住校。三樓的一整條長走廊,從樓梯開始分成了男女兩區。田小蕊和李萌萌立刻宣佈不回家了,按理來講,蘇桃就應該和她們一起住。然而想到自己以後每天早晚都要心驚膽顫的裝啞巴,夜裡連句夢話都不敢說,蘇桃當即痛苦的有些不能忍受。與此同時,無心也開了口:「我看走廊最裡頭有間小屋,頂多能放下一張床一張桌子。那屋給我吧,再給我弄張上下鋪,我和蘇桃一起住。」  

  此言一出,聽眾們一起愣了愣。小丁貓抬手撫額,低頭嘆道:「哎呀媽呀……」  

  陳部長則是義憤填膺:「你倆還要不要一點臉了?我們這是革命的地方,不是腐化墮落的場所!」  

  李萌萌也一撇嘴:「流氓!」  

  蘇桃紅著臉,腦子裡面嗡嗡響。一眨眼,她眨出了一滴很大的眼淚:「我們不分開。」  

  小丁貓一攤雙手:「這叫什麼事?你們又沒有結婚,再說年齡也沒到嘛!」  

  無心滿不在乎的答道:「我們兩個都不在乎,你們跟著害臊什麼?反正我就和蘇桃一起住了。你們要是不同意,我倆就去校園裡打地鋪。」  

  小丁貓擺了擺手:「不要衝動,打了地鋪更丟人。」然後他回頭問陳部長:「小陳,你有什麼意見?」   

  陳部長被無心驚人的無恥要求震住了,一張嘴直打結巴:「這這這這算是搞、搞破鞋吧?」  

  小丁貓對於搞破鞋沒有研究,所以也有點含糊:「他倆男未娶女未嫁,也算是搞破鞋嗎?」  

  陳部長繼續口吃:「反正就、就是不要臉唄!」

  小丁貓把雙臂環抱在胸前,對著無心和蘇桃吸了一口氣,又咂了一下嘴。馬秀紅在一旁見了,有點看不下去,低聲提醒他道:「不要在小事上浪費精力。」  

  小丁貓深以為然的一點頭:「那行,給他們弄張上下鋪吧!看出來了,這兩位是非好不可。紅總要是能給他們一張床,他們能頭也不回的跑到紅總那邊去!」  

  小丁貓一發話,陳部長也就無話可說,只得擰眉瞪眼的派出人手,將一張上下鋪雙層床搬進了走廊盡頭的小屋。小屋裡原本有一張課桌,此刻靠牆放了,倒也騰出了一小片空地。等到床擺好了,人也走了,無心關了房門,低聲說道:「桃桃,我不是故意要壞你名譽,我是不放心你和她們在一起生活。」  

  蘇桃剛才被「流氓」和「破鞋」兩個詞激出了眼淚,但是現在眼淚乾了,情緒也就平定了:「我本來也不想和她們住,我更不怕壞了名譽。我是黑幫分子的女兒,爸爸媽媽都是自殺,我早就沒名譽了。」然後她把書包摘下來放在課桌上,低聲又道:「我的身份多瞞一天,我就多活一天,哪天暴露了,死活就由不得我了。造反派都把我爸爸媽媽逼死了,我還管他們怎麼想怎麼說?我才不管,我才不在乎。」  

  無心不知道怎麼寬慰她,沒法寬慰,她說的都是實話。轉身撼了撼鐵架子床,他問道:「我們怎麼住?你選上鋪還是下鋪?」

  蘇桃扭頭看了看,見床邊焊著一道細細窄窄的小鐵梯,無心是高挑身材,上下一定不便,於是答道:「我睡上鋪。」  

  無心舉手又搖了搖上鋪的護欄:「夜裡可別掉下來。」  

  蘇桃推開窗戶,向外望瞭望。校園裡沒了學生,但是花木還在,深深淺淺綠成一片。在無邊無際的大恐怖中,她忽然小小的快樂了。  

  到了下午,無心找到了負責後勤的李萌萌,頂著對方的冷言冷語要來了兩套被縟和一隻半舊的鐵盆。蘇桃爬到上鋪,鋪好被縟,又把無心的書包拎到身邊,從裡面放出了白琉璃。白琉璃還繫著大蝴蝶結,黑豆眼睛上的光點轉了一圈,他認清現實,很自然的把腦袋搭在了蘇桃的大腿上。無心一抬頭看見了,不禁一皺眉頭:「桃桃,別讓他總纏著你。他挺通人性,你越對他好,他越訕臉。」  

  蘇桃用手輕輕去握白琉璃的蛇身:「白娘子長得真可愛。」  

  誇完一句,她小心翼翼的把小白蛇推到一旁,下了床出門去上廁所。她剛一走,無心就扯著尾巴把白琉璃拽下來了。  

  白琉璃被他扔到下鋪床裡,當即笨拙的盤起了身體。無心伸手一指他的蛇頭:「我說,你活著的時候挺正經的,怎麼死了之後反倒變成色鬼了?當初嚥氣的時候和我裝高雅,又要看花又要看雪,結果現在可好,改看小姑娘大腿根了。」  

  下鋪暗處驟然顯出了白琉璃的身影:「我看膩了,不行嗎?你個來歷不明的老妖怪,老騙子!」  

  無心俯身對著他一聳肩膀:「老妖怪又怎麼樣?我承認我是老妖怪,可我很英俊啊,我有胳膊有腿啊!你呢?你現在不過是條白蛇,盤成一堆像牛糞似的。哪天我不高興了,剝了你的皮想清蒸就清蒸,想紅燒就紅燒。到時候我把你盛在碗裡,看你還怎麼騷!」  

  白琉璃徹底現形了,雖然還是幻影,然而看起來是特別的真切。因為罵不過無心,他氣得在床上翻江倒海亂飄亂竄,又對無心變出猙獰的鬼相。無心針鋒相對的做了個鬼臉,且把軟塌塌的白蛇拎起來,在蛇頭上嘣嘣嘣鑿了好幾個爆栗。  

  兩人正在大戰,房門忽然開了。蘇桃慌裡慌張的說道:「無心,你聽到走廊裡有人喊話了嗎?說是今晚要到機械學院裡開批鬥會,樓裡不留人,全都得去!」  

  白琉璃立刻附回白蛇的身,和無心一起扭頭去看蘇桃。無心很驚訝的望瞭望天色:「都快吃晚飯了,還開批鬥大會?」  

  蘇桃關了房門,小聲說道:「有個女生,本來是和小丁貓在一起的,後來回了保定,剛才又回來了。好像是帶了個什麼反動學術權威,必須今天晚上就開會批判。還有啊,他們下午又派人出去打架了——不,不是打架,是抄家,就是為了晚上的大會做準備。」  

  無心看蘇桃臉色煞白,便攥了她的手臂,把她拽到身前,抬手拍了拍她的後背:「別怕別怕,和我們沒關係,我們去了也是做觀眾。」  

  話音落下,大開的窗口忽然吹進了一股子涼風。無心擋在蘇桃面前,就感覺風涼得怪,不是春風該有的溫度。走到窗邊向外一望,他看到校園裡剛剛停下兩輛卡車,卡車後鬥上滿載著全副武裝的青年工人。武衛國推開車門跳下來了,大踏步的上前和小丁貓握手。而消失了將近一個禮拜的杜敢闖站在小丁貓身邊,派頭很足的把雙手背在了身後。  

  無心嗅到了空氣中的殺氣和鬼氣,殺氣是武衛國等人帶來的,十分之重,正在緩緩壓下瀰漫在陰暗處的鬼氣。  

  房門又被敲響了,無心轉身走去開了門,來者卻是顧基。顧基一邊好奇的打量著房內情況,一邊說道:「你倆趕緊下樓集合,我們要去學院了!」  

  無心裝傻:「什麼時候開晚飯啊?」  

  顧基很羨慕的縮回了腦袋:「先出發,到了學院有人給你們發麵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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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批判大會   

  無心和蘇桃一人得了一個印著「聯指」字樣的紅袖章。蘇桃挎著無心的書包,書包裡面趴著白琉璃。無心本來不讓她帶,可她扭扭捏捏的不聽話。白琉璃已經是她的寵物了,她捨不得把對方獨自留在宿舍裡。  

  兩人一進校園,就成了眾人眼中的怪物。人人都知道他倆公然的住一個屋了,堪稱天下第一不要臉。蘇桃在人前從來不抬頭,永遠跟在無心的斜後方,要麼拉著無心的手,要麼扯著無心的後衣襟。無心把雙臂環抱到胸前,帶了一點兒滿不在乎的痞氣,頂著四面八方的注目望天。

  校園裡亂過一陣之後,手握鋼槍的工人們跳下卡車,把位置騰給了聯指的人員。無心帶著蘇桃爬上其中一輛卡車,在角落裡站穩當了。和他們擠在一起的是顧基——顧基紅著臉很興奮,同時又很自傲——和他同樣出身的小子們,現在都成了過街的老鼠,唯有他攀著高枝左一躥右一跳,還能坦坦然然的坐著卡車看熱鬧。  

  人們儘量的往卡車後鬥上擠,擠滿一輛走一輛。李萌萌帶著一幫半大丫頭,拎著漿糊桶站在地上等下一輛,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抱著滿懷的彩色標語。標語捲成了卷子,有些褪色,染了她半臉花,然而小姑娘不在乎,鬥志昂揚的又說又笑。

  打頭的卡車開出校園一上大街,無心和蘇桃就都吃驚了。中午來時,街上還是一副常態,不料只過半天的工夫,大街就變成了紅海洋。不知道是誰張羅出的大場面,滿街都是半大不小的青年少年,有的舉著紅寶書,有的舉著小紅旗,已經熙熙攘攘的排好了長隊,粗略一看人數,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隊伍兩邊有聯指的糾察隊,吆五喝六的維護秩序,另有一支樂隊排在一旁,正在拉著手風琴吹著小銅號,演奏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整條隊伍隨著音樂齊聲合唱。大卡車靠著街邊向前緩緩開動,無心居高臨下的望著遊行隊伍,發現隊伍中的人們仰頭望著卡車,彷彿是十分羨慕。

  樂隊且行且奏,演奏一陣之後偃旗息鼓,路邊電線杆子上懸掛的大喇叭出了聲,取代樂隊繼續歌唱。遊行隊伍的行進速度略微緩慢了,因為前方打頭的先鋒小隊停了腳步,隨著音樂跳起了忠字舞。前頭跳,前頭跳完了後頭跟著跳,隊伍越匯越長,最後竟是一眼望不盡頭尾,一路載歌載舞的往機械學院移動。  

  機械學院坐落在文縣的一端,當初建造校園的時候,位置算得上是偏僻;然而隨著文縣人口越來越多,機械學院建成之後,反倒是落在了人窩子裡。卡車開不動,隨著隊伍慢慢的前行,十里路走了將近兩個小時。此時天光已經偏於黯淡,機械學院內提前開了路燈;被佈置為批鬥大會現場的體育場上,更是拉了電線加了探照燈,把前方的大主席台照了個雪亮。主席台下的空地被分成了幾片區域,學院學生人數不多,已經整整齊齊的在一側站成了方陣。無心等人排了隊伍剛進會場,方陣就爆發出了呼聲:「熱烈歡迎聯指的同志!」  

  小丁貓走在隊伍外面,沒有吭聲,只對著杜敢闖一點頭。杜敢闖當即揮著紅寶書高聲答道:「向學院的革命小將們致敬!」  

  她話音一落,後方眾人立刻在李萌萌的指揮下齊聲高呼:「致敬!致敬!」  

  學院裡造反派的第一號領袖,顛顛的跑上前去和小丁貓握手,又和杜敢闖握手,再和陳部長武衛國等人握手。其餘人等則是被安排著站好了,一抬頭就能看清主席台。

  會場之內歌聲此起彼伏,等到遊行隊伍絡繹進場了。全場在糾察隊的指揮下漸漸肅靜,有人上了主席台,將一排桌子上的麥克風挨個試了試聲音。見麥克風全都出聲,會場喇叭裡立刻又響了音樂。在激昂澎湃的樂曲聲中,小丁貓穿著一身整潔利落的襯衫長褲,在杜敢闖武衛國等人的簇擁下,一邊鼓掌一邊上了主席台。  

  陳部長帶著一幫兄弟站在台下,像條黝黑的大狼狗,握著短棒巡視全場。樂曲聲音驟然一停,小丁貓等人分主次落了座。照向主席台的電燈彷彿又提了亮度,主席台後貼著白紙黑字頂天立地的大標語,筆畫分明的如同刀劍。兵分兩路的大標語擁著前方一排造反領袖,領袖們全彷彿是從鬼門關裡齊步並肩殺出來的。  

  小丁貓佔據中央位子,電燈自下而上的射出光芒,烘托出了他一張陰森森的娃娃臉。而陳部長端著手臂小步跑到主席台下,面對著會場舉起電池喇叭,高聲喊道:「全體起立!」  

  「嘩」的一聲,場中成千上萬的人,毫不猶豫的全打了立正。先前蹲著坐著的,當即向上一個鯉魚打挺;先前站著的,則是把腰挺得更直、頭抬得更高。主席台上的小丁貓等人也起了身,轉向了主席台背景板貼著的毛主席像。所有人都把紅寶書舉到了胸前,杜敢闖高聲喊道:「首先,讓我們懷著對毛主席無限熱愛、無限信仰、無限崇拜、無限忠誠的心情,敬祝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

  下面無數隻手舉起紅寶書,揮成無邊無際的紅色波浪:「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呼聲結束,杜敢闖繼續喊道:「敬祝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副主席身體永遠健康!」   

  紅色波浪在吶喊聲中洶湧了:「永遠健康!永遠健康!」   

  杜敢闖轉向場下:「下面,我們同唱革命歌曲《東方紅》。預備——唱!」  

  革命群眾們虎嘯似的唱完一曲《東方紅》,杜敢闖又主持學習了一段毛主席語錄。一切結束之後,台上眾人各歸各位。小丁貓單手扶著麥克風,輕描淡寫的講了一段路線政策。然後把麥克風向旁一推,他率先起立。  

  他一起身,杜敢闖等人隨即也跟著起了身。幾名糾察隊員上台把桌椅搬走。而小丁貓又一揮手,蹲在陰暗角落裡的牛鬼蛇神們就被革命小將押上了台,其中打頭陣的是個禿腦袋的老頭子,一臉的松皮和老人斑,是杜敢闖特地從北京抓回來的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此權威罪惡滔天,居然敢在舊社會和魯迅打筆仗;不但打筆仗,還老而不死,活得比魯迅長;真是不思悔改、反動到家。權威在北京各大學遊走了小半年,已經被批的只剩了悠悠一口熱氣,但是杜敢闖需要他為革命發揮餘熱,所以帶著親信直入北京,抓野狗似的把權威塞進麻袋裡,用吉普車一路運來了文縣。  

  緊隨權威上場的,是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子,名叫陳蓋世。陳家本是文縣第一大族,富貴的無法言喻,陳蓋世年輕的時候,還在鄰縣買過一任縣長當。日本人一來,陳縣長寧死不屈,被打成半瘋,瘋了好幾年才認識了人。剛清醒了沒幾年,他又倒了黴,差點沒讓政府當成土豪給鎮壓了。顛顛倒倒的活到如今,陳蓋世的兒女家人被打死了十之八九,他沒死,又瘋了。  

  從陳蓋世往後,是長長的一大串牛鬼蛇神,各有罪名,全掛著二三十斤重的大鐵牌子。鐵牌子是用細鐵絲掛在脖子上的,細鐵絲受了鐵牌子的墜,刀刃似的往肉裡勒。百十來人全上了台,權威卻又出了狀況,一個腦袋抬不起來,扣在頭上的紙帽子不住的滑落到地。紙帽子是馬糞紙糊的,是個一米多高的圓錐,正經戴都戴不穩,何況權威的一口熱氣已經撐不住了禿腦袋。小丁貓見糾察隊員一直在給權威戴帽子,沒完沒了,破壞了大會的氣氛,就對著杜敢闖一抬手,低聲說道:「找幾個釘子去!」   

  杜敢闖恍然大悟,立刻要來一盒摁釘。大踏步的走到權威面前,她用摁釘把紙帽子釘在了權威的頭上。釘子刺破馬糞紙,深深的扎進頭皮。權威一動不動,彷彿是胸中的熱氣快要散盡了。   

  她好容易釘牢了權威的紙帽子,權威身邊的陳蓋世又瘋叫上了,一嘴的牙沒剩幾個,透氣漏風的胡喊:「小鬼子,我不怕你們。要打要殺——」   

  沒等他胡言亂語完畢,杜敢闖從身邊的糾察隊員手中接過皮帶。一皮帶抽向了陳蓋世的癟嘴。皮帶的銅頭足有半斤來重,結結實實的鑿上了陳蓋世的牙床。老瘋子立刻就不叫了,他被自己滿嘴的鮮血給嗆著了。   

  等到全體牛鬼蛇神都彎腰撅成九十度了,批判大會正式開始。小丁貓一直站在主席台一側,他偶爾的一點頭一微笑,一舉手一投足,都表明他才是幕後的主持人,但是他始終沒有親自動手。杜敢闖活躍在了批鬥大會第一線,一條武裝帶捆住了她的虎背熊腰,她一邊疾呼批判,一邊留意著小丁貓的反應。論長相,她自認不如馬秀紅,只能外表缺乏內裡補,憑著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在小丁貓身邊佔據一席之地。虎虎生風的掄起皮帶抽向牛鬼蛇神老傢伙們,容貌和身材忽然都不算什麼了,她是颯爽英姿五尺槍,她是天翻地覆慨而慷。  

  權威和陳蓋世,不知是什麼時候咽的氣;彷彿在革命群眾湧上主席台前,他們兩個就被杜敢闖抽得不再動了。台上最後演變成了單方面的大混戰,上百名牛鬼蛇神被小將們打得滿台亂滾,鮮血順著主席台往下滴滴答答的流。  

  蘇桃站在隊伍的邊緣,從頭到腳都冰涼的僵硬了。忽然意識到了左手的溫暖,她艱難的低下頭,發現自己的小拳頭,被無心的大拳頭包住了。  

  無心的熱度融化了她,讓她失控似的打了冷戰。她把聲音壓到最低:「無心,我受不了,我們走吧。」  

  無心環顧四周,向她微微的歪過了頭耳語道:「走不了,糾察隊看著呢。別怕,沒你的事。」  

  蘇桃沒敢說自己嚇得憋了尿。低頭閉眼咬緊牙關,她什麼都不想了,只是希望時間快點過。  

  午夜時分,無心等人被大卡車運回了一中指揮部。食堂已經開了伙,預備了不要錢的晚飯。無心取出自己前一陣子買的大飯盒,帶著蘇桃去食堂打了滿滿一飯盒飯菜,又拿了兩雙筷子兩隻勺子。兩人上樓回了小屋,無心對蘇桃說:「吃吧,吃完就睡。再不睡天都要亮了。」

  蘇桃吃不下,眼前總晃著一片血紅顏色。悶頭喝了幾口熱水,她出門到公用的水房裡洗漱了,然後回房爬到了上鋪。屋裡亮著電燈,上鋪比下鋪還亮。無心捧著飯盒背對著床,一邊吃一邊說道:「我不看你,你快脫了睡吧。」   

  蘇桃知道他是好人,所以放心大膽的脫了外面衣褲。展開棉被蓋住雙腿,她縮進被窩裡,又想方設法的脫下了汗衫裡面緊貼身的半截小背心。小背心掖在枕頭下,她重新套好汗衫,胸膛登時就鬆快多了。側身躺在枕頭上,她開口說道:「我脫完了。」  

  無心把飯盒放到桌子上,轉身一拍她搭在護欄上的手背:「睡吧,別多想。世界不會永遠都是一個模樣,你還小,只要活著,就一定能等到轉機。」   

  蘇桃點了點頭:「我知道,我能忍。」   

  無心嘆了口氣,端著飯盒出去倒剩飯。而白琉璃費了天大的力氣,攀著床欄爬去了上鋪。一頭鑽進被窩裡,他百般曲折的一直向上,最後在蘇桃眼前探出了頭。  

  蘇桃看著他的黑豆眼睛,又探頭嗅了嗅他的腦袋,沒有嗅到臭味。白琉璃一抬圓腦袋,在蘇桃的嘴唇上蹭了一下,又慢慢的向前游動,一直游到了蘇桃的頸窩下。蘇桃不嫌他,拉了棉被蓋到下巴,閉上眼睛睡了。  

  無心洗漱歸來,早把白琉璃忘到了腦後。鎖上房門關了電燈,他把衣褲一脫,滾上床也睡了。  

  無心和蘇桃是真累,說睡就睡。到了萬籟俱寂的黎明前夕,房內的空氣忽然一顫,一個人形的黑影破牆而入,出現在了床前。  

  黑影腳下無根,緩緩飄向了上鋪的蘇桃。正在此時,白琉璃不聲不響的出現在了黑影后方。黑影忽然混亂的閃爍了,彷彿是要向上升騰,然而影子越來越淡,最後生生的消散在了半空中。  

  白琉璃吞噬了一隻怨氣衝天的惡鬼,感覺十分滿足。飄到上鋪趴在蘇桃身上,他瞬間消失。棉被邊沿略微一動,他重新變回了小白蛇。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37
第一百四十九章、革命生活

  凌晨時分,無心半睡半醒的把眼睛睜開一線,就聽上鋪起了窸窸窣窣的響動。蘇桃總是比他早起一刻,因為要脫了汗衫穿小背心。在被窩裡脫,束手束腳的太不容易,只好是趁著無心沒醒,她做賊似的坐起來先脫後穿。  

  她一醒,白琉璃也跟著活動了,盤在枕頭上昂起腦袋,兩隻黑豆眼睛一起往前使勁,直盯著前方一對毛桃似的小乳房。看著看著,他東倒西歪的游了過去,把腦袋搭在了蘇桃的大腿上。蘇桃濃厚的長發中分披下,烏雲似的堆了滿肩滿背。黑髮之間露出粉白的臉兒,白琉璃仰頭看她,看她生得秀眉明眸,小嘴唇紅通通的。

  無心在宿舍裡已經睡了一個禮拜,始終沒有留意過白琉璃的行蹤。上鋪的動靜越發大了,是蘇桃起身穿了長褲。眼看一隻赤腳伸下來踩住了床角的鐵梯,無心閉上眼睛繼續裝睡,想讓蘇桃自自在在的把上衣穿好。而在他目不能視的空當裡,白琉璃偷偷溜下床去,爬到床底藏起來了。  

  蘇桃的鄰居們都是男生,所以她須得趕在所有人的前頭洗漱完畢。男生們都知道走廊盡頭的小屋裡住著個蘇桃,浮想聯翩之餘,男生們的形象不由得走上兩個極端,要麼羞澀的嚴裝密裹,要麼奔放的赤身露體。陳部長天天殺氣騰騰的光著膀子,在走廊裡來回的溜躂,已經凍出了感冒,並且還被無心起了個外號,叫做黑背。又因為他的確是通體黝黑,所以外號立刻傳開,被外界公認為是名副其實。  

  陳部長聽說自己成了狼狗,怒不可遏,立刻和無心打了一架。兩人是在三樓水房裡打的,陳部長提前把門鎖上了,不許旁人進來勸架,想要一拳把無心打死;不料無心動作極快,總是在他出手之前出手。聽眾們聚在門外,就聽水房裡面噼裡啪啦聲震雲霄,也不知道是誰在打誰。末了房門一開,陳部長氣沖沖的出現在了門口,滿身都是巴掌紅印。虎目圓睜怒視了面前的嘍囉,他衝開人群怒道:「不打了!」  

  顧基穿著大褲衩,端著水盆追上了他:「怎麼不打了?」  

  陳部長頭也不回的罵道:「他像個老娘們兒似的,老他媽扇我。」  

  顧基緊趕慢趕:「你揍他啊!」  

  陳部長降低了一個調門:「他亂竄,我打不著!」  

  水房一役結束之後,陳部長把衣服又穿上了,同時越發的想要強姦蘇桃。蘇桃也從空氣中嗅到了危險味道,所以一出房門就是東躲西藏,基本不會單獨活動。東張西望的刷了牙洗了臉,她一分鐘都不耽擱,該走就走。回房之後把門一關,眼裡再有了無心,她披頭散髮的鬆了口氣,一顆心算是跳平穩了。  

  無心已經穿戴整齊了,接了她的水盆往外走。屋裡騰出了空地,她先開了窗戶透氣,然後坐上無心的床上,對著前方課桌上的一面圓鏡梳頭髮編辮子。烏黑的頭髮在她指間一股一股的扭絞著,帶著光澤和彈性。及至辮子梳利落了,她把鬢角碎髮往耳後一掖,起身彎腰給無心疊了棉被,順手抄起笤帚,把有限的一小塊地面也掃了。  

  早飯照例是在去樓下的食堂吃。春日清晨的風,帶著微寒的清新氣。無心帶著蘇桃走在校園裡,看到花木叢中已經有了鵝黃粉紅的花影。扭頭對著身邊的蘇桃一笑,他看蘇桃也是一朵花;蘇桃亦步亦趨的跟著他,不說話,花開在心裡。  

  食堂的伙食很不錯,起碼比平常人家的飯菜要好。無心和蘇桃坐在角落裡,一個饅頭還沒吃完,顧基卻是蓬著一頭亂發來了。無心和他搭了話:「沒洗臉吧?」  

  顧基睡眼惺忪的告訴他:「我是來給小丁貓同志打飯的。」  

  無心抬頭看了看牆壁上掛著的大鐘:「他自己怎麼不來?」  

  顧基打了個哈欠:「他蹲廁所呢!」  

  無心又問:「最近有活動嗎?」  

  顧基從大師傅手裡接過裝著饅頭和鹹菜絲的飯盒,嗤之以鼻:「你天天給他抄大字報,還用問我?」  

  無心笑著咬了一口饅頭,是真不知道。小丁貓的一切言行都是莫測高深,他看在眼裡,看不明白。  

  顧基把飯盒送到了小丁貓的宿舍裡。小丁貓住單間,能擺四張雙層床睡八個人的寢室裡,空空蕩蕩的只放了一張單人床和一套桌椅。顧基進門時,馬秀紅正在掃地。小丁貓面無表情的對他揮揮手,於是他很識相的放下飯盒就退下了。  

  雙手捧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苦丁茶,小丁貓一口接一口的啜飲著。房門一開,杜敢闖虎虎生風的走進來了。對著馬秀紅嚴肅的一點頭,她停到桌前開了口,聲音卻是出乎意料的柔軟:「吃不吃早飯去?」  

  小丁貓一指桌上敞開的飯盒,同時又搖了搖頭:「吃不下。」  

  清晨是杜敢闖形象最佳的時刻,因為剛剛洗去臉上油光,能顯出幾分清潔相:「吃不下?」  

  小丁貓點了點頭:「光吃不拉,不是長久之計。」  

  杜敢闖想了想,問道:「給你弄點番瀉葉泡水喝?」  

  小丁貓張嘴嘆了口氣:「再說吧,馬秀紅給我沏了一杯苦丁茶。如果苦丁茶沒有效果,再試你的辦法。」  

  此言一出,杜敢闖臉上一暗,額頭和太陽穴上的粉刺則是鮮豔了許多。憑著她獷悍無匹的內秀,終究還是敵不過醃黃瓜似的馬秀紅。  

  馬秀紅慢吞吞的掃著地,神情和心情都很淡定,並且沒有要走的打算。  

  小丁貓放下茶杯,先讓杜敢闖在自己身邊坐下,然後問道:「紅總最近有什麼新動向嗎?」  

  杜敢闖略微來了一點精神:「他們的頭目,前天去了長安縣。」  

  小丁貓放下茶杯,拉開抽屜找出煙盒:「長安縣?」

  杜敢闖壓低聲音又道:「據可靠消息說,他們是找軍火去了。」  

  小丁貓抬眼看她:「他們有辦法?」  

  馬秀紅像一縷香魂一樣飄到小丁貓身邊,劃燃火柴給他點了煙。杜敢闖自動的將她從自己的視野中刪除,開口答道:「長安縣,有個軍械庫。」  

  小丁貓當即一拍大腿:「他媽的!李作誠怎麼還不到?」   

  杜敢闖瞟到馬秀紅又去掃地了,心裡略微舒服了些許,感覺到了自己的價值:「李作誠昨天發來了電報,說他已經搶到了兩架重機槍。如無意外的話,他在三天內必到。」  

  小丁貓用手中的香菸在空中畫了個圈:「他們一到文縣,立刻封鎖火車站,不許紅總利用鐵路運送武器。保定那邊有新情況嗎?」  

  杜敢闖答道:「一號要組織隊伍,衝擊軍區。」  

  小丁貓在菸灰缸裡摁熄了香菸,抬手揉了揉肚子:「李作誠一到,我們立刻往長安縣去,趕在紅總之前佔領軍械庫。在此期間宣傳工作不能停,不要讓我在文縣聽到紅總的聲音。」  

  話音落下,他從抽屜裡掏出一大卷衛生紙,轉身就往外走。杜敢闖意猶未盡的站在原地,留戀著不肯走,直到馬秀紅把笤帚掃到了她的腳下。  

  到了上午時分,指揮部裡人氣旺盛了。無心挽著袖子蹲在校園地上,露天抄寫大字報。一張大紙一個字,一行標題能貼滿半面牆。田小蕊帶著一幫十七八歲的姑娘圍站一圈,都說他是一筆好字,不像李萌萌抄的大字報,亂七八糟,像狗爪子蘸了墨水撓出來的。田小蕊看夠了毛筆字,又居高臨下的笑道:「蘇桃,你別給他拌漿糊了。讓我聽聽你的嗓子怎麼樣,要是好,我就吸收你進我們宣傳隊。」  

  蘇桃蹲在一旁守著個漿糊桶,抬頭對著田小蕊笑了笑:「我不會唱,就會幹活。」

  田小蕊扭頭對著女伴使了個眼色,女孩子們心照不宣、哄堂大笑。蘇桃知道她們是在嘲笑自己離不得無心,火燒火燎的紅了臉,她垂下頭,在寫好的大字報背後刷漿糊。  

  無心把毛筆伸進墨水瓶裡攪了攪,一邊審視著大字報,一邊說道:「散了吧散了吧,讓你們看個熱鬧,你們還看起沒完了。從現在起,願意給我刷漿糊的可以留下,不願意刷的馬上滾蛋。好好的大姑娘頂著太陽傻站著,不怕曬黑了你們的臉?」  

  田小蕊正要反駁,可是未等開口,身邊女伴忽然一扯她的手臂。她轉臉望去,就見小丁貓帶著馬秀紅和顧基,一路慢悠悠的走了過來。  

  未等宣傳隊員作鳥獸散,小丁貓已經停在了無心面前。背著雙手彎下了腰,他仔細看了看無心的字,隨即起身說道:「明天我要下鄉去,你倆跟著我一起走,記得晚上去二樓領筆墨彩紙,明天都給我帶齊全了。」  

  顧基低著頭,依稀感覺到了田小蕊射向自己的目光。理智上講,他知道田小蕊挺好看,配得過自己;可是田小蕊牙尖嘴利,自己又實在是怕她。而田小蕊瞪了他半天,見他佝僂著寬肩闊背裝死狗,就氣得把頭一扭,恨他是個徒有其表的窩囊廢。  

  小丁貓吩咐完了,邁步要走。然而杜敢闖帶著兩名青年從樓裡匆匆跑出,湊到他耳邊耳語了幾句。小丁貓聽後,扭頭望向了顧基:「顧明堂是你父親?」

  顧基嚇了一跳:「他……是。」

  小丁貓對他一笑:「顧明堂今天凌晨逃出鋼廠保衛處,投奔紅總了。」  

  顧基當即退了一步,一張臉褪了血色,變成煞白:「我不知道……他可能是被人打急了……不關我的事,我不知道。」  

  小丁貓看著他,不說話。

  顧基在大恐慌中帶了哭腔:「我真不知道……我早就和他劃清界限了,他是他我是我,我都連著一個多禮拜沒回家了……」

  小丁貓輕描淡寫的說道:「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基本如此。」  

  然後他一抬手:「把顧基關起來,等我閒了,再處理他。」  

  杜敢闖身後的兩名青年一擁而上,反剪了顧基的雙臂。顧基比在場的所有人都高大,都魁梧,可是在小丁貓面前彎了腰低了頭,他只會嗚嗚的哭,兩條長腿亂晃,嚇得沒了骨頭。  

  小丁貓又道:「派人去趟顧家,看看顧明堂的老婆還在不在。如果在的話,一併逮捕。」  

  顧基被押走了,宣傳隊也識相的散了。無心蹲在大太陽下,抄好一張大字報放到一旁晾著。蘇桃怕大字報被風吹走,撿了兩塊石頭壓在紙上。不料杜敢闖忽然質問道:「你為什麼用石頭壓迫革命的大字報?」  

  蘇桃嚇得立刻就把石頭挪開了,改用雙手壓住大字報的兩邊。  

  杜敢闖大踏步的走過蘇桃身邊,一腳踩上了她的手背。小丁貓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跟著也走了。無心放下毛筆,抓過蘇桃的手揉了揉,出聲問道:「疼不疼?」

  蘇桃意意思思的又想往他身後藏:「不疼。」  

  無心小聲說道:「你等著,晚上我給你報仇去。」 本帖最後由 其夏微涼 於 2017-12-6 20:3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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