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鬼怪] 無心法師 作者:尼羅(全文完)

 
BloomCaVod 2017-12-6 19:17:0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9 84794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02
第一百章、寵物

  馬英豪和小柳治在汽車裡達成了共識——無論真相如何,他們都要把事情向上報告給軍部了。

  汽車隊伍疾馳在通往天津的大路上,上午出發,晚上才到。汽車隊伍分成兩撥,小柳治一派不作停留,直接趕往稻葉大將官邸;馬英豪一派則是直奔自家。

  汽車絡繹開進天津馬公館的院子裡,日本兵把無心從車裡押進樓內。馬英豪奔波一天,右腿隱隱作痛。進門之後先吃了一片止痛藥,他端著一杯熱茶走到了無心面前,一邊慢慢的喝,一邊上下的打量對方。

  無心的雙手依舊是被手銬鎖在背後,兩名日本兵虎視眈眈的站在兩旁,分別握住了他一條臂膀,兩人靜靜的對視片刻,馬英豪仰頭喝盡杯中殘茶,緩緩咀嚼著口中的茶葉渣子,他發現無心的眼睛很特別——黑眼珠太大了,微微陷在眼眶裡,倏忽一轉,快如閃電。

  「請你到我家來。」他開了口:「談一談詛咒的事情。」

  無心輕聲答道:「我有要求。」

  馬英豪一挑眉毛:「說。」

  無心說道:「我要撒尿。」

  馬英豪的臉上顯出失望神情。對著兩名日本兵說了一句日本話,他端著茶杯轉身走到桌邊,拎起茶壺又倒一杯。

  兩名日本兵沒有為無心卸下手銬,而是一路跟他進了馬公館內的衛生間。無心毫不客氣的連拉帶尿,一切都由日本兵伺候著。而日本兵雖然屬於戰爭機器,但也具有人的情緒。二人站在抽水馬桶兩側,統一的皺著眉頭,是有苦說不出的模樣。

  良久之後,無心回到了馬英豪面前。馬英豪看他臉上隱隱的帶著點笑意,顯然是很舒服,就忍不住好奇,又問一句:「還有要求嗎?」

  無心點了點頭:「我……餓了。」

  馬英豪一笑:「如果你我是萍水相逢,我此刻一定好好招待你。」

  無心搖了搖頭:「不必,家常便飯就可以。」

  馬英豪再次挑起眉毛,發現對方不傻裝傻,把話全擰著說。既然如此,他只好單獨直入的挑明正題:「如果你肯和我合作,榮華富貴還不是唾手可得嗎?」

  無心認真的正視了他:「大少爺,我無能為力。」

  馬英豪垂下眼簾,望著手中半杯熱茶笑了:「無能為力?無能為力,就意味著沒有價值。無心,你既沒有價值,我又留你何用?」



  馬英豪不喜歡打持久戰。他活了三十來年,一直處於備戰狀態,如今終於正式開戰,他真想痛痛快快的速戰速決。對於不聽話的無心,他自有一套刑罰。當然不是深牢大獄裡的老一套,他可沒有耐性去做行刑人。

  他把無心帶進了他的密室裡。讓人扒下了無心的衣褲,他用手杖輕輕一杵半面牆大的玻璃缸,缸中新換了水,水位高出了他的頭頂。幾條海蛇在其中穿梭游曳,在電燈的照耀下,它們顯得分外絢麗。

  扭頭望向無心,他輕描淡寫的說道:「你現在唯一的用處,就是充當食物。」

  隨即他微微一笑:「不合作的代價。」

  下一秒,無心腕子上的手銬被解開了,他被人高高舉起,直接扔進了玻璃缸中。

  撲通一聲落了水,他在水中仰起頭,就見一面鐵絲網從天而降,罩在了玻璃缸上。而玻璃缸的邊緣鑲著一圈鐵箍,鐵箍每隔一段便有鐵環突出,幾把鎖頭掛上去,便能把鐵絲網固定在玻璃缸上了。

  馬英豪等著無心服軟求饒,所以並沒有即刻上鎖。然而隔著一層厚厚的有機玻璃,他只見無心緩緩下沉,沒有恐慌,沒有掙扎,只有幾串銀亮亮的細碎氣泡,從他的耳孔鼻孔中逸出。

  蒼白修長的身體落到缸底,劇毒的海蛇們似乎沒有當他是個活物,紛紛在他的腋下與腿彎之間穿梭,姿態是一如既往的靈動。

  馬英豪徹底愣住了,幾乎以為自己是出現了幻覺。而無心在水中把臉轉向了他,抬手拍上了玻璃缸壁。歪著腦袋繼續探頭,他的鼻尖在玻璃上貼出一個小平面。

  海蛇的尾巴在他頭頂盤旋扭絞,他向上一轉眼珠,做了個天真好奇的表情,然後繼續向前凝視了馬英豪。

  馬英豪與他對視片刻,忽然爆發似的大吼一聲:「上鎖!快,上鎖!」

  無心雙手全貼在了玻璃上,仰頭去看幾名半老僕人踮腳伸手,很費力的把鐵絲網鎖在了玻璃缸頂。玻璃缸太高了,僕人們雖然都算是高個子,但還是有人需要踩著小板凳借力。如果他猛竄上去,或許還能突破鐵絲網逃脫,可是日本兵站在門口,他們全副武裝,舉槍就能把他也打成一張網。

  於是無心就沒有動。他自己倒是不怕什麼,只是有點惦念北京的賽維和勝伊,並且真餓。



  馬英豪的手有一點抖,連帶著手杖都軟了,點在地上虛虛直晃,不能完全取代他的右腿。東倒西歪的出了密室,他心中狂亂的想:「怎麼回事?」

  隨即他告訴自己:「水性好,一定是他水性好。老二老三是從哪裡弄來的他?他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馬英豪讓僕人給自己擰了一把熱毛巾,滿頭滿臉的狠擦。擦過之後眨巴眨巴眼睛,他認定自己是太疲憊了,累糊塗了。於是他飯也不吃,一頭倒在沙發上,閉了眼睛就想睡。身體沉重到了極致,反倒是輕飄了,他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只感覺自己虛弱至極,竟然一動都不能動。

  僕人都消失了,客廳黑暗如同深水。忽然外面走廊響起了腳步聲,有人來了。

  他依舊是不能動,只能極力睜大一雙眼睛。潮濕微鹹的海水氣味瀰漫開,毫無預兆的,一隻冰涼的手落在了他的咽喉間。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顯現在了他的眼前,是無心的眼睛。眼睛大極了,黑到不見了眼白,在暗中骨碌碌的亂轉,像鳥,像蛇。

  「我餓了。」他清楚的聽到了這三個字,是無心說出的,看不見嘴,但是聽得到話。

  沒有呼吸,沒有熱氣,只有血腥味道直衝他的鼻端,讓他很篤定的預感到了一口利齒的逼近。驚恐萬狀的大叫一聲,他一挺身坐起來,眼前放了光明,原來方才只是一個夢。而搭在脖子上的冷毛巾落到腿上,是噩夢的始作俑者。

  客廳裡面的確是早沒有人了,牆角的座鐘倒是盡忠職守,在靜夜中敲響了十二點整。馬英豪摸過手杖,冷汗涔涔的起了身。單身漢的日子是不好過,他想,等到將來事情徹底完結了,自己應該把佩華接過來。兩個都是苦命人,應該互相憐惜,況且她性情柔和,應該不會幹涉自己的嗜好,比如養蛇。自己不抽大煙不嫖女人,養幾條蛇,實在不算過分。

  他一邊想,一邊出門進了走廊。慢條斯理的走向盡頭密室,他且行且嗅,下意識的害怕夢境成真。最後摸出白銅鑰匙,他打開房門,房內自然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於是他蹲下來,在下方隱秘處摁了電燈開關。

  玻璃缸旁亮起了一串小小的電燈泡,不足以照亮整間屋子,但是烘托出了一缸流光溢彩的水。玻璃缸正中豎起了一叢鋼管,上面盤滿了海蛇,水中就顯得空蕩了,只懸浮著一個無心。

  驟然而來的光芒驚動了無心,他在水中靈活的轉了個身,直勾勾的向外盯著馬英豪。而馬英豪看了他方才的動作,感覺他既像人又像蛇,在水中的樣子,也很美。

  玻璃缸再大,也大得有限,尤其無心生得長胳膊長腿,在裡面就不能自如的游。馬英豪仔細尋找著他的鰓,沒有找到。而無心把一隻手拍上玻璃,對著他張嘴說了一句話。

  馬英豪聽不見他的聲音,但是很好奇的抬起左手。隔著一層玻璃,他印向了無心的手掌,同時忍不住微笑了——即便無心當真再沒有利用價值了,他也不打算要了對方的性命。他會製造一隻更大的玻璃缸來容納他,他看起來不是比任何海蛇都更有趣麼?

  無心收回了手,抬起雙腳蹬上了玻璃缸壁。雙手捂上腹部,他在水中做了個口型,正是一個「餓」字。

  馬英豪搖了搖頭,無心是個不聽話的,所以他準備殺一殺他的性子。他要餓出他的順從與實話,如果飢餓都不能馴服他,馬英豪想,自己只好行不得已之事,從賽維和勝伊中挑出一個帶到此處,放點血給他看。

  無心沒有如願,一挺身在水中做了個後翻。腦袋從水底向上鑽出,他把鼻尖又貼上了玻璃。

  馬英豪越是細緻的觀察他,越感覺他不是人。隔著玻璃,他用手指輕輕一點無心的鼻尖,心態很奇妙的發生了變化,把無心和他的海蛇們歸於一類了。

  但還是不肯給他食物。海蛇們是美麗無邪的,而他並不無邪。馬英豪知道他一定藏著一肚子秘密,只是不肯說。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02
第一百零一章、好奇

  馬英豪無端生出了一種「神魂顛倒」的感覺。於是他及時離開密室,上樓睡覺去了。他是憑著腦力做事業的,需要充足的睡眠和清醒的頭腦。天亮之後小柳治一定會帶來稻葉大將的指示,而憑著他對稻葉大將的瞭解,大將對於寶藏和詛咒,必會抱有天大的興趣。

  他脫了衣服,泡了個短暫的熱水澡,然後上床蓋好羽絨被子。一切準備都做齊全了,可他還是只睡了幾個小時。天還未亮,他就又睜了眼睛。

  魔怔了似的,他不由自主的下了床,想要再去觀察無心。

  他一板一眼的穿戴整齊了,然後像遊魂似的推了門往樓下走,沒有開電燈,因為是自己的家,住了好些年了,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一步。腳下一深一淺的走著,他的腦筋也在轉動。眼看距離密室越來越近,他不由自主的生出了興奮感覺,像小孩子將要拆開一份禮物,或是吃到一份美食。

  將白銅鑰匙插進鎖眼,他在開門的時候,快樂的幾乎要顫慄。房門開了,咸腥空氣撲面而來,潮濕寒冷的帶了重量。他不捨得去開上方電燈,因為燈光自上而下的籠統傾瀉,顯示不出缸中海水的清澈剔透。他時常只打開玻璃缸下的一串小電燈泡。有限的一點點光明被水吸收,他的大玻璃缸暖洋洋的發了光,會變成一塊巨大的黃水晶。

  此刻,他彎下腰摁動了開關。大玻璃缸果然瞬間明亮了,可是並沒有黃水晶!

  他看到了一大缸血水,淡紅的微透明,水中懸浮著絲絲縷縷的雜質。血腥味道越發重了,血水之中,是蒼白的無心在半躺半坐。雙手握住一條黑藍相間的海蛇,他銜住了海蛇的頭,正在專心致志的吮吸。濃重的紅色從他的嘴角向外蔓延流動,是血。

  扭頭望向外面的馬英豪,他赤條條的沉在血水之中,像母體中一具奇異的胎,非常平靜,非常自然;張開嘴吐出海蛇的頭,海蛇其實已經沒有了頭,頭被他用牙齒咬掉了。

  他咬死了缸中所有的海蛇,自給自足的喝飽了蛇血。殘缺不全的死蛇們長條條的脫了節,胡亂繞在他的小腿和腳踝上。

  馬英豪的寵物們在幾小時內滅絕,後來者居上,他現在只剩下了一個無心。而無心扔下手中的死蛇,忽然一躍而起,竟然向上一直竄出了水面。頭頂隨即撞上了鐵絲網,他彷彿是猝不及防,當即四腳朝天的又沉了下來。抱住腦袋蜷起雙腿,他吃痛的在水中翻滾了幾圈,順手抓起了一條死蛇。伸長雙腿一蹬缸底,他舉起雙臂再次向上浮去。

  手指穿透網眼吊住了身體,他仰起頭,一個腦袋露出了水面。另一隻手把死蛇也貼上鐵絲網,他對著下方的馬英豪說道:「給你。」

  鐵絲網的網眼太細密了,蛇身根本無法通過。所以馬英豪可以好整以暇的反問:「為什麼要給我一條死蛇?」

  無心舔了舔嘴唇,嘴唇很紅:「你把它蒸熟了給我吃。」

  馬英豪啞然失笑,隨即輕聲說道:「人到底是比蛇有趣。」

  無心常年不會大喜大悲,即便是被馬英豪鎖在一缸冰冷的血水裡了,他也並不恐慌憤怒,只是腸胃不舒服,想要吃點溫熱的飲食。他知道馬英豪不會善罷甘休,其實他不說,是為了所有人好,但是自作孽不可活,眼看著有人偏要往死路里走,他也沒辦法。

  馬英豪沒有接受他的死蛇,拄著手杖自顧自的離去了。他索然無味的鬆手向下沉去,不能總在水裡泡著了,他想,他得設法逃生。

  可還沒等他想出眉目,房門一開,馬英豪拎著一串小鑰匙又回來了。伸手開了房內電燈,他用手杖從角落中撥出一隻小板凳,然後站在玻璃缸前,饒有興味的審視著他。

  無心和他對視片刻,忽然撈起一條死蛇,作勢又要向上浮出水面。馬英豪微笑著搖頭擺手:「不必不必,如果你肯和我合作,難道還怕我沒有東西給你吃嗎?」

  無心依稀能夠聽到他的聲音,但是不肯回答。

  馬英豪知道小柳治在天亮之後一定會來,而他並不想和任何人分享無心。小柳治如果知道了真相,也許就會把無心送去軍部的秘密研究所裡,而他又怎能和軍部抗衡?

  所以趕在小柳治到來之前,他得放出無心。橫豎是放,不如順便講講條件。很可惜,他想,老二老三先撿到了他,他就成了老二老三的人;如果當初在上海遇到他的是自己,自己現在就無需使用種種招數逼供了。他真的只是個無廟可歸的落魄和尚嗎?顯然不是,要麼是老二老三聯合起來欺騙自己;要麼就是老二老三也受了他的騙。

  無心站在了水中,一手向前扶著玻璃缸壁,一手攥著半條斑斕死蛇,表情有點茫然,彷彿隨時預備著向上竄。忽然掄起死蛇輕輕一抽玻璃,他垂下頭做了個深吸氣的動作。當然沒有空氣讓他吸,但他的腹部的確是凹陷了,蒼白皮膚下顯露出根根肋骨的形狀,可見他肚子裡真是沒了食。

  抬手拍拍自己的癟肚皮,他歪著腦袋望向馬英豪,一切盡在不言中,還是要吃要喝。

  馬英豪笑了,一邊笑一邊踩上小板凳,很費勁的去開鎖。

  當最後一枚小鎖頭也被除下後,不用馬英豪再出手,無心自己向上一頭頂起鐵絲網,雙手扒住了玻璃缸沿。身體貼上滑溜溜的缸壁,他蜿蜒蠕動著向上攀爬。皮膚摩擦玻璃,發出刺耳聲音,馬英豪眼看他越爬越高,末了將一條水淋淋的長腿從缸內甩出來,他已經趴在了窄窄的缸沿上。

  不動聲色的斜出一眼,無心見馬英豪正在下方眼睜睜的注視自己。馬英豪讓他在海水中吃了一夜苦頭,他不由自主的生出了壞主意。

  他打算從天而降,把馬英豪砸個七葷八素,不是為了逃跑,而是為了報復。再次把眼珠瞟向對方,他驟然做了個失手的勢子,張牙舞爪的從缸沿翻落而下,一屁股拍向了馬英豪的頭臉。馬英豪當他無所不能,正在欣賞他的靈動體態,不料他竟然也會失誤。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馬英豪連叫都沒有叫出一聲,只覺眼前一黑,已然被他砸了個仰面朝天。

  在熬過後腦勺的劇痛之後,馬英豪睜開眼睛愣了一下,隨即揚起雙手,惡狠狠的把騎在自己臉上的無心推出老遠。無心軟綿綿的不反抗,緊閉雙眼蜷縮成了一團。而馬英豪爬起來站穩了,一邊用袖子抹臉,一邊怒問:「你是怎麼回事?」

  無心哼哼的不說話,因為馬英豪的鷹鉤鼻子硌了他的蛋。他弄巧成拙,此刻疼得發昏。

  馬英豪隨即拉開房門,伸手向外一指:「自己出去!只要你肯乖乖的聽話,我自然不會虧待了你!」

  無心長長的呻吟了一聲,感覺自己的蛋都要碎了。哭喪著臉爬起來,他扶著牆慢慢的往外走,心中很想要一點溫柔的關懷,可惜他如今僅有的好朋友,賽維和勝伊,都遠在百里之外的北京;而且即便他們全在身邊,恐怕也不會做出關懷的舉動。

  馬英豪不給他衣服穿,怕他打扮的有人樣了,會動心作怪,伺機逃竄。把他帶到一樓的小餐廳裡,他先讓無心光著屁股坐在椅子上,然後自己靠著桌子站穩了,居高臨下的問道:「說吧,有什麼說什麼。說清楚了,就讓你吃飯。」

  無心望著桌上的飯菜,飯是白米粥和熱燒餅,菜只有一盤香腸,顯然,此地的伙食比不上北京馬宅。

  伸手抓向燒餅,他心不在焉的打太極:「說什麼?」

  手伸到半路,被馬英豪握住手腕又送了回去:「如果再明知故問的話,我就把你送給日本人。讓日本人好好的研究你,看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無心翻了他一眼,彷彿不甚情願似的,低聲說道:「我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懂,說就說,反正我對府上的寶藏毫無興趣,只希望我說過之後,你可以放我走。」

  馬英豪盯著他細看,始終懷疑他生了鰓:「不要討價還價,我和你沒有仇,對賽維和勝伊也沒意見。只要你們肯如我的意,我自然不會傷害你們。」

  無心點了點頭,對著熱燒餅開了口:「詛咒是可以破解的。」

  然後趁著馬英豪不防備,他一把抓過了燒餅:「只要能找到另一半乾屍。」

  馬英豪緊盯著他:「什麼意思?」

  無心咬了一大口熱燒餅,三嚼兩嚼的嚥了:「一種巫術,薩滿法師發出詛咒之後,讓人把自己活劈成兩半,炮製成乾屍。法師慘死時的痛苦和怨氣,可以讓詛咒永存。」

  馬英豪微微皺起了眉頭:「另一半乾屍在哪裡?」

  無心搖頭答道:「另一半乾屍,應該就在薩滿法師的慘死之地。」

  然後他把手中的燒餅撕成兩半,對著馬英豪重新一拼:「薩滿法師的三魂七魄分別附在兩半乾屍上。只要把兩半乾屍拼成一具,薩滿法師的靈魂就復活了。」

  馬英豪不以為然的一點頭:「聽起來是很恐怖。」

  無心將一半燒餅填進嘴裡,同時搖頭:「不恐怖。等到法師的靈魂復活,你們找個有道行的高人,讓法師魂飛魄散就可以了。法師一旦魂飛魄散,他所施加的詛咒自然也就失效。到時候洞裡的破銅爛鐵,你們想怎麼運,就怎麼運,絕對不會再出人命。」

  馬英豪舔了舔嘴唇,因為是受過科學教育的,所以總感覺自己一本正經的和無心談論神鬼之事,有些荒唐:「你的話是真是假,我會找人幫我判斷。」

  無心沒理他,捧著瓷碗喝大米粥,又把盤子端起來,用筷子將切好的香腸往嘴裡撥。而馬英豪若有所思的上下打量著他,看著看著,忽然說道:「你真像人,簡直和人一模一樣。」

  無心聽了,很不高興,感覺自己是被馬英豪揭了短。

  正當此時,僕人在門口稟告道:「大少爺,小柳先生來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02
第一百零二章、舊相識

  僕人剛剛稟告完畢,小柳治已經自作主張的走進了餐廳。一眼看清餐桌後面赤條條的無心,他把目光轉向馬英豪,頗為詫異的「哦?」了一聲。

  馬英豪轉身面對了他,用日本話低聲說道:「我剛剛問出了一點眉目,你呢?」

  小柳治答道:「古鼎已經被秘密送去了滿洲,稻葉大將對此抱有極大興趣,幾天之內便會作出指示。」

  馬英豪一點頭。他是時常會和小柳治分享秘密的,幾乎從少年時代起,他們便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可是此刻他的舌頭在嘴裡打了幾個轉,有些話,可說可不說的,就還是強忍著沒有說。

  小柳治對著無心一揚下巴,又問馬英豪:「他……怎麼回事?」

  馬英豪思索著答道:「他不老實,我使用了一點手段。」

  無心聽不懂日本話,所以索性收了心,一味的只是連吃帶喝。雙手端起人頭大的白瓷盆,他把盆裡的殘粥全倒進了嘴裡。馬英豪一不留神,見他竟然狼吞虎嚥的吃光整桌飲食。不由自主的回頭看了一眼,他就見無心那白亮亮的肚皮已經鼓起來了。

  疑惑的心思又生出來了,他盯著無心的肚皮,聯想起了蛙和蜥蜴。是蛙和蜥蜴成了精?他抬眼又端詳了無心的面孔,看來看去,沒有找到一絲動物的痕跡,除了黑眼珠太大。忍不住側身向他伸出一隻手,馬英豪用手背蹭了蹭他緊繃的肚皮,又用手指捅了捅他的肚臍眼。

  捅完之後,他忽然回過了神,發現無心正在仰頭看他,小柳治也是對著他目瞪口呆。若無其事的冷著臉,他知道自己方才是失態了,好在沒有臉紅的習慣,可以厚著臉皮混過去。

  收回手清了清喉嚨,他對著小柳治正色說道:「無心的話,我信不過。現在我們帶他去見白琉璃。他的話有沒有准,白琉璃應該會有判斷。」

  小柳治不置可否的先出了餐廳,而他對著無心一使眼色:「走。」

  無心扶著桌子站起了身:「我還光著?」

  馬英豪沒理他,只向著門口一揮手。



  馬英豪像趕羊似的,用手杖戳著無心往前走。小柳治跟在一旁,先是默然無語,後來將要到密室門口之時,才突然說道:「馬君,我認為佩華女士是很好的,你應該把她接到天津來和你一起生活。否則一個人孤獨久了,難免會生出一些古怪的念頭。」

  馬英豪莫名其妙的看他:「什麼意思?」

  小柳治不言語了,低著頭繼續往前走。馬英豪心裡有事,也無意追問。把目光又射向了前方的無心,馬英豪從他的後脖頸開始,沿著脊樑骨往下看,越看越糊塗,因為對方實實在在是個人樣。而小柳治瞥了他一眼,看他盯著無心一眼不眨,就暗暗嘆息一聲,感覺老友有些變態了。



  三人進入密室之後,小柳治對著一缸血水死蛇,又是很不讚成的一皺眉頭;同時看見馬英豪把扔在屋角的一件軍大衣遞給了無心。軍大衣是小柳治偶然落在馬公館的,落下之後就被馬英豪據為己有,他來要也不給他了。

  地下室十分陰寒,馬英豪怕無心這個活寶貝受涼,所以特地把軍大衣奉獻給他。彎腰打開地面第一道鐵門,一股子成分複雜的潮濕空氣登時衝了上來。馬英豪還算平靜,無心不呼吸,也能忍耐,唯有小柳治當年是充分接觸過白琉璃的,如今就抬手緊緊摀住口鼻,苦不堪言的想要逃。

  三個人絡繹下去,把上下所有電燈全部打開。及至腳踏實地了,馬英豪用手杖敲了敲第二道鐵門。彷彿應和似的,地下傳出了一陣低微的鈴鐺聲音。

  馬英豪蹲下來繼續開鎖。小柳治翻著白眼,快要被熏得背過氣去。無心攏著軍大衣的前襟,饒有興味的旁觀。忽然淺淺的呼吸了一次,他懷疑自己是掉到糞坑或者屍堆裡了。

  第二道鐵門也被掀開了,三個人神態各異的踩著鐵梯向下走去。越往下走,燈光越弱,邁下最後一級鐵梯,他們幾乎是陷入了黑暗之中。

  角落中響起了微顫的鈴聲,一大堆黑黢黢的物事動了動,正是白琉璃。默然無語的注視著前方三人,他忽然輕輕的「呵」了一聲。

  馬英豪和小柳治看不清白琉璃的面目,正想花一點時間來適應眼前的黑暗,不料旁邊的無心卻是毫無預兆的開了口:「人生何處不相逢,是你嗎?」

  角落中的亂七八糟的一大堆有了動靜,是白琉璃連滾帶爬的開始移動。鈴鐺聲音越來越近,以至於小柳治忍不住後退了一步。一個蓬亂污穢的腦袋由下向上探到了無心面前,白琉璃偏著臉,露出了尚且完好的蔚藍眼睛。死死盯住了無心,他硬著舌頭啞著嗓子,咬牙切齒的說道:「騙子!」

  氣流自作主張的鑽入了無心的鼻孔,混合著白琉璃身上的惡臭。無心一張嘴,「哇」的一聲,吐了他一頭一臉的大米粥。而白琉璃滿不在乎的抬袖子一抹臉,低低的又說一聲:「騙子!」

  馬英豪在一旁開了口:「白琉璃,你認識他?」

  白琉璃彷彿已經不能站久。脫力似的委頓下去,他趴在了上方射下的一束光中:「五年前,在西康,他騙我。」

  馬英豪對著地上的白琉璃眨巴眨巴眼睛,真沒看出他有什麼可騙的,於是轉向無心問道:「你騙了他?騙了什麼?」

  無心睜著兩隻大黑眼睛,像是落了網的動物。而不等他回答,白琉璃搶先答道:「他騙了我全部的身家性命……」

  無心立刻搖頭:「你也不要太過分,我承認我是偷了你三百英鎊。」

  馬英豪略一心算,暗想三百英鎊不是小數目,可也不至於要了白琉璃的命。哪知白琉璃喘息著繼續說道:「是三百二十四英鎊,還有六十八塊法幣。若不是你說要和我結交,我怎麼會把錢給你看?若不是你帶著我所有的錢逃之夭夭,我又怎麼會去對麥基土司的兒子下蠱?麥基土司又怎麼會去拉薩請大喇嘛來對付我?我如果不受傷,又怎麼會被自己的蠱蟲反噬?如果我沒有被反噬,又何至於犧牲掉我兒子的性命?」

  無心一屁股坐在了骯髒地面上,盤著腿對白琉璃苦笑道:「全算在我的頭上了?」

  然後他抬手撓了撓頭,感覺頗為羞愧。五年前他流浪到了西康,偶遇白琉璃之後,的確是瞄上了人家的錢。他沒錢,窮得快要吸風飲露,不由得就動了劫富濟貧的心思。當時的白琉璃已經臭名昭著,是當地一尊人見人怕的邪神。無心不怕,每天笑眯眯的跟著他,跟著跟著跟熟了,就帶著他的錢逃跑了。白琉璃的三百多英鎊,讓他很舒服的過了兩年好日子。

  他沒想到白琉璃會倒霉在三百英鎊上——白琉璃手中的每一張鈔票,都是來歷不明。他像一朵烏雲似的飄飄蕩蕩,隨心所欲的勒索土司。沒有土司敢拒絕他的索求,因為他真能讓人神不知鬼不覺的中蠱。無心偷了他的錢,自認為是盜亦有道。但是再怎麼有道,也還是盜。盜總是個不光彩的行為。而白琉璃素來精明惡毒,沒想到自己會糊裡糊塗的栽在一個陌生小子的手裡,並且還引發了連鎖反應,從丟錢到死了兒子,時間都沒有超過一年。

  無心見白琉璃伏在地上,一個披頭散髮的腦袋一直哆嗦,就試探著伸手去拍了拍他的頭:「我想辦法去弄錢,還給你六百英鎊,好不好?」

  然後他縮回了手,從食指肚上拔下一根銳利的黑刺。白琉璃是個不能碰的人,從頭到腳都是殺人的機關。

  白琉璃聽到了他的話,但是無法回答,因為真動了氣,一顆心就在腔子裡怦怦的跳,亂了他的呼吸。而馬英豪旁聽至此,心想無心偷錢當然不對,但是白琉璃也有訛人之嫌。從小柳治手中接過一隻白手套堵住鼻孔,他在惡臭的空氣中說道:「你們的私人恩怨先放在一邊,反正將來總有機會解決。現在談一談眼下的正事。」

  他把無心方才對他說過的一套話,一字不差的重複了一遍。話音落下,他和小柳治對視一眼,隨即問白琉璃道:「怎麼樣?他的辦法可行嗎?」

  白琉璃緩緩的抬起了頭,鈴鐺隨著他的動作輕輕的響:「我不知道。咒術,我不大通。但是我奉勸你們,不要輕易聽信他的話。他是個騙子!」

  無心專心致志的轉動著大衣紐扣,因為不能否認又不願承認,所以只好裝聾作啞。

  白琉璃開始慢慢的向後退,一邊退,一邊喃喃的又罵:「騙子。」

  無心把紐扣扯脫了,抻出了長長的線頭。

  馬英豪萬沒想到會是如此的結果,和小柳治面面相覷,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在馬英豪和小柳治無所適從之時,百里之外的北京馬宅,也是一片愁雲慘淡。

  馬宅的生活照常繼續著,但是馬老爺的自由受了限制,換言之,他被軟禁在家了。

  馬老爺在認清現實之後,開始坐在書房裡痛罵自己的爹——老不死的積點什麼不好,非要千里迢迢的運些古董回來;古董也罷了,他媽的還來歷不明,帶著殺氣。

  如果馬宅花園裡埋著一大坑金銀財寶,事情絕不會發展到如今的地步,因為如果單只是有錢,還不至於礙了日本人的眼。可花園地下的古董,已經有了國寶的嫌疑——馬老爺的爹,把題目開得太大了!

  馬老爺氣瘋了,發瘋之餘又很悲哀,因為他的日本朋友們全噤了聲,連電話都不肯給他多打一個。於是他為了發洩怒火,開始打姨太太,打得馬宅哀鴻遍野。

  賽維和勝伊雖然沒有挨揍的危險,但是一想到無心生死未卜,兩人的心口就被堵瓷實了,連口茶水都嚥不下,臉上也生出了好幾個紅疙瘩。到了夜裡,兩人也不睡覺,坐在廂房的羅漢床上大眼瞪小眼。

  互瞪了良久,因為全沒主意,所以他們打著哈欠,想要各就各位的去休息。可是還未等他們下床,玻璃窗子忽然被人「咚」的敲了一下。他們一起扭頭望去,隔著一層窗簾,就聽窗外響起了馬俊傑的聲音:「二哥三姐,開門哪!」

  賽維和勝伊一愣,心想哪裡來的二哥三姐?不是二姐三哥嗎?老五年紀小小的,也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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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未遂

  賽維對馬俊傑一點好感情也沒有,可他既然來了,屋內又亮著電燈,二姐三哥也沒有硬著頭皮裝聾作啞的道理。勝伊見賽維沒有動的意思,只好伸腿下床,懶洋洋的走去打開了房門插銷,向外伸出腦袋問道:「大半夜的不睡覺,你來幹什麼?」

  馬俊傑沒回答,直接像條大魚似的從他腋下鑽進了房。勝伊一怔,從來沒見五弟如此靈動過。而馬俊傑進門之後站在了賽維面前,未語先笑,笑得兩道眉毛揚起來,是個興高采烈的狡黠模樣。

  賽維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因為是看著他長大的,所以懷疑他此刻是得了失心瘋。勝伊關了房門轉過身,也不言語,倒要看看自己的混賬小弟能鬧出什麼幺蛾子。而馬俊傑笑了片刻,見沒人搭理他,就悻悻的收了笑容。鬼頭鬼腦的回頭溜了勝伊一眼,他又開口喚道:「二哥三姐,你們也沒睡呀?」

  勝伊張了張嘴,正要糾正他的錯誤,可是忽然接收到了賽維遞出的眼色,便清了清喉嚨,自顧自的走回羅漢床前,和賽維並肩坐下了。

  賽維知道馬俊傑雖然性情孤介,但是並不糊塗,不該在輩分大小上犯錯誤。不動聲色的盯著他的眼睛,她心中凜凜然的,只感覺此刻馬俊傑十分不像馬俊傑。

  「我們不睡,是因為我們有事情要談。」她不冷不熱的開了口:「你怎麼也跟著當夜貓子?你現在夜裡不睡覺,白天不上學,個頭剛比桌子高,就想丟開書本鬼混了?」

  馬俊傑背過了手,幼童似的站在原地扭了扭,隨即向前一探頭,壓低聲音問道:「你們是在擔心大哥哥嗎?」

  賽維緩和了語氣,拿出了一點大姐的溫柔問道:「你是說無心嗎?我們當然擔心他。」

  馬俊傑上前一步,彎腰用手扶住了羅漢床的床沿,歪著腦袋去看賽維的眼睛:「那我們想辦法去救他好不好?」

  這時別說賽維,就連勝伊都看出他的不對勁了。勝伊強忍著不發抖,只下意識的掏出一條紫色的大手帕,輕輕一拭額角的冷汗。賽維的心也打了哆嗦,可因知道無心不在身邊,勝伊又比自己更柔弱,所以沒有指望,反倒堅強。

  「你說得對。」她正色答道:「我們也在考慮這件事情。既然你願意加入,我們正好多了個幫手。地上涼,你脫鞋上床,我們好好的商量商量。」

  馬俊傑答應一聲,一轉身坐在床沿,彎腰去解皮鞋的鞋帶。賽維虎視眈眈的盯著他,等他解開鞋帶剛一直腰,便猛撲上去,把他壓在床上反剪了雙手:「你不是俊傑!說,你到底是誰?」

  馬俊傑在她身下掙了掙,絲毫沒有轉圜的餘地,同時兩隻腕子被她攥得生疼,彷彿骨頭都要斷裂。帶著哭腔哼唧一聲,他立刻投降:「我不是壞蛋,我是大哥哥的好朋友!」

  賽維把一顆心都提到了喉嚨口,雙手像鐵鉗似的又緊又硬:「你說你是他的好朋友,我怎麼先前沒見過你?你又為什麼會和我家老五一模一樣?你方才冒充我家老五,到底是何居心?」

  馬俊傑顯然是真疼了,兩條腿在床上一蹬一蹬:「嗚……我叫小健,我的身體被大汽車撞壞了,所以才借了馬俊傑的身體用……」

  此言一出,賽維和勝伊全都豎起了一層寒毛——今晚真見鬼了!

  十分鐘後,賽維鬆了手,小健得了自由。抱著膝蓋躲出老遠,他自己揉搓著腕上痛處,真是怕了賽維。

  賽維和勝伊統一的跪坐在他對面,中間隔著一張小炕桌。賽維問道:「也就是說……你是一隻小鬼,上了俊傑的身?」

  小健委委屈屈的答道:「天亮我就會把身體還給他的。」

  賽維和勝伊對視一眼,然後繼續問道:「既然你只能在夜裡上他的身,又怎能和我們一起去救無心?白天你是俊傑,不會聽我們的話;夜裡你倒是和我們一條心了,可是一夜的工夫,不夠用啊!」

  說到這裡,她頓了一下:「除非……」

  除非之後的內容,有點缺德,不是一個做姐姐的人應該想的。但賽維自從受過俊傑的欺騙之後,滿心都是痛揍小弟的念頭,馬俊傑是死是活,都不能讓再她動心。所以在短暫的沉吟之後,她壓低聲音說道:「除非我們趕夜裡的火車出發,天亮之前在天津找家飯店落腳,把你綁起來堵住嘴。等到天黑你上了他的身,再放你和我們一起去救人。」

  小健立刻點頭:「我願意。什麼時候出發?」

  賽維轉向了勝伊:「我敢去,你去不去?你不想去也沒關係,正好留下來看家。」

  勝伊看看賽維,又看看小健,開口答道:「我也去。冒險就冒險,反正我不要落單。可是在出發之前,我們也得先籌劃好了才行。首先出大門就不容易,你忘了我們家現在是實行宵禁的嗎?」

  勝伊所言非虛,馬宅如今的確是處在一個非常的時期,前後宅門全被便衣特務把守了,閒雜人等白天可以隨便出入,但是一到天黑就要關門上鎖。賽維和勝伊盡可以大白天的公然走出馬宅,可人人都知道他們是馬家的小姐少爺,無論他們走去何處,身後都有眼睛緊盯著。

  賽維思索片刻,沒有想出高明主意,倒是小健怯生生的開了口:「你家還有一道沒人站崗的小門,你們不知道嗎?」

  賽維和勝伊立刻一起望向了他:「在哪裡?」

  小健輕聲答道:「花園裡呀!」

  勝伊還沒明白,賽維不由自主的一拍大腿:「可不是,花園裡還有一道門。」

  勝伊恍然大悟——後花園的確是開著一道鐵柵欄門,但是早在他的童年時代,就被馬老爺下令封鎖住了,原因是當年有個姨太太上演夜奔,想要從後花園的小門和汽車伕私逃,結果被鬼魅似的馬老爺捉了個正著。姨太太和汽車伕是怎麼死的,現在只有馬宅的老媽媽們才記得了,僅存的遺蹟,便是一道被鐵鏈子胡亂纏繞起來的小柵欄門。

  用胳膊肘一杵賽維的肋下,他猶猶豫豫的問道:「我們……夜裡走花園嗎?」

  賽維向他一瞪眼睛:「你不敢啊?」

  賽維的氣焰越高,勝伊的火苗越低。茫茫然的看了姐姐一眼,他搖了搖頭:「我敢。大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再說他也算是我的准姐夫了,我去救他,也是應當。」

  賽維不再理他,伸手拉開了炕桌下面的小抽屜,從裡面摸出一本列車時刻表。對照時間查了幾趟車次,她心裡有了數,低聲說道:「要走就快走,留在家裡只怕夜長夢多。明天怎麼樣?就坐夜裡十點鐘的特快列車。」

  小健四腳著地的爬到了桌邊,連連點頭:「好,好,你們一定要帶上我呀,我很機靈的,什麼都能做!」

  賽維聽了他的話,不禁若有所思的嘆了一聲,感覺小鬼的一言一行,都比五弟可愛得多。

  小健得了答覆,心滿意足的告辭離去。而賽維和勝伊各自安歇。到了翌日,他們若無其事的混過一天。到了入夜時分,兩人勉力加餐,各自突破極限,居然分別吃了一整碗米飯。待到老媽子丫頭都散去睡了,勝伊挑了一件帶有厚絨裡子的外套穿上,自覺很溫暖了,便穿過院子去東廂房見賽維。

  賽維坐在羅漢床上,正在抬腿往腳上套長筒靴子。勝伊見了,悄聲問道:「姐,怎麼著?你要騎馬去火車站?」

  賽維沒理他,穿好皮靴之後站起身,她拎起一件短短的皮夾克,預備著像個摩登女英雄似的,到天津飛簷走壁去救無心。

  把貼身的錢包又摁了摁,姐弟二人躡手躡腳的出了門。在院外的陰影處,他們看到了同樣全副武裝的小健。小健彷彿是很珍惜馬俊傑的身體,生怕凍壞了他,不但頭戴獵帽,頸繫圍巾,還加了一副兔子毛的耳朵帽,是個要過冬的打扮。不知他在外面等了多久,見賽維和勝伊出來了,他笑出了一口小白牙:「姐姐,哥哥,走哇!」

  然後他一馬當先的做了領頭人,因為先前已經在馬宅遊蕩了許久,熟知所有道路。

  三人鬼鬼祟祟的向宅子後方走,馬宅近來一直是個愁雲慘淡的氣氛,時節又進入了深秋,寒氣逼人,所以一旦入夜,宅子裡的人便各歸各位,不肯出屋。三人一路走得順順利利,眼看前方就是花園,可領路的小健忽然剎住腳步,把臉轉向了左側的花木叢。

  在恐慌之前,賽維下意識的也跟著他扭了頭。身後的勝伊則是抬起了手,強行摀住了口中一聲驚叫。

  花木之後,月影朦朧。一個花紅柳綠的身影靜靜佇立在夜風中,花白長發隨風飄動,長發之下,正是五姨太的面孔。

  五姨太自從發瘋之後,就被馬老爺鎖在了她平日所居的院落裡。她倒還是個文瘋子,在接下來的時日中不吵不鬧,所以馬宅人心惶惶,眾人竟是一起淡忘了她。

  小健認得五姨太,所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勝伊看五姨太人不人鬼不鬼的,則是嚇得兩條腿一起沒了骨頭;唯有賽維定定的凝視著她,兩隻薄薄手掌垂在身體兩邊,細瘦手指緩緩握成了拳頭。

  「誰敢擋我們的路……」她毫無顧忌的開了口,說給在場所有的活物聽:「我就掐死誰!」

  然後她向前一拍小健的肩膀:「走!」

  小健畢竟是個小孩子,看出了賽維的權威,便心甘情願的把她當成了主心骨。她讓走,他就大踏步的繼續前進。三人像一隊臨時拼湊出的大號童子軍,齊步走著開進花園,沒有人再回頭。

  花園裡面,和先前相比,又換了風光。小河對岸的山頂涼亭,已經被日本兵用一座大帳篷徹底扣住,晝夜都有士兵看守。於是小健不敢靠近河邊,只在花木叢中小心穿行。沿著河流的方向一直走,走到盡頭便是花園的小門。

  然而走了不久,小健忽然又停了腳步。三人抬頭望向前方,再次看到了一叢玫瑰樹後的五姨太。

  沒人知道她是怎麼追上來的,甚至沒人能確定她此刻是人是鬼。直挺挺的面對著三人,五姨太開了口,聲音嘶啞而冷:「血。」

  賽維心算著時間,不肯和個瘋子多費口舌。把小健拉到自己身後,她邁開大步,對五姨太視而不見。

  而五姨太輕聲又道:「血,好多血。」

  然後她抬手抱住肩膀,身體驟然開始劇烈顫慄。雙手漸漸下滑,她低頭望著自己身體,開口發出怪異的哀鳴,看她的舉動,竟彷彿是她的身體將要一分為二,而她正在用手臂極力箍住自己。

  賽維不怕她瘋,怕的是她發出動靜,引來小河對岸的日本兵。暗暗的把牙一咬,她預備使用武力打暈五姨太。可是未等她出手,五姨太忽然猛一挺身,好像痛苦到了不堪的地步,張開雙臂就往她身上撲。而賽維冷不防的見了她張牙舞爪的模樣,嚇得當胸踢出一腳。她雖然瘦,但是很有一股子爆發力氣,滿擬著一腳能把對方踢飛。不料五姨太順勢抱住了她的小腿,低頭就咬,正咬在了她的靴尖上。隔著一層軟牛皮,她很清楚的感覺到了五姨太的好牙口。拚命把腿往回一收,她隨即暗叫不好——靴子被五姨太叼住留下了!

  她光了一隻腳,顯然沒了長途跋涉的資本。而五姨太把靴子向後一扔,十指芊芊扒住胸前袍襟,就像有人要挖她的心肺一樣,齜牙咧嘴的仰起了頭,身體一陣一陣的劇烈顫抖。忽然聽得一聲古怪輕響,勝伊大叫一聲,發現五姨太竟然把手指插進了胸膛!

  雙手用力扒向兩邊,夜色之中,五姨太的胸襟是一片暗黑淋漓。神情猙獰的向前踉蹌一步,她啞著嗓子說道:「血……好多血……」

  無須號令,賽維一手扯起勝伊,一手扯起小健,沿著來路轉身就逃。一鼓作氣衝出花園地界,他們不敢停留,生怕五姨太和日本兵追隨而來。正是氣喘吁吁一路狂奔之時,他們迎面被管家堵住了。

  管家看了他們的模樣,十分驚奇,可是來不及多問,只急急的說道:「二小姐三少爺五少爺,稻葉大將剛剛來了,如今正在前頭樓裡和老爺說話。老爺偷著讓我來向您幾位報信,說是情況吉凶未卜,讓大家都清醒著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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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兩處閒愁

  賽維、勝伊以及小健,剛剛回房緩過了一口氣,就接到家中的內線電話,被馬老爺叫去了前頭的小洋樓。

  賽維換了一身家常衣服,做女英雄的豪情壯志全沒有了;勝伊跟在一旁,一顆心就在腔子裡怦怦直跳;馬俊傑依舊是不受待見,不得召喚,於是小健正好如願,獨自留在房內等待消息。

  賽維和勝伊出現在馬老爺面前時,稻葉大將已然離去了。大將如風,倏忽來倏忽去,但已足以刮得馬老爺面無人色。裹著一件紅底白花的絲綢睡袍,馬老爺因為也是出乎意料,所以一時忘形,腦袋上還頂著壓發的小帽墊——他老人家天生一頭捲髮,須得時時鎮壓,否則一個腦袋能熱鬧成一顆大爆米花。

  對著一對酷似自己的龍鳳胎,馬老爺頂著帽墊點了點頭,咬牙切齒的從鼻孔中往外呼氣:「你們的朋友在天津都說了些什麼?稻葉把事情搞大了!」

  賽維狐疑的正視了父親:「爸爸,怎麼了?稻葉來找你幹什麼?」

  馬老爺苗苗條條的站在樓梯上,微微的有一點搖晃,看起來絢麗而又婀娜,然而一張保養良好的乾巴臉上,神情卻是惶恐凶惡:「他……他要派遣秘密小隊,前往滿洲尋找乾屍!」

  隨即他目光如電的掃視了賽維和勝伊:「老大是站在他們一邊的,一定是吹了什麼妖風,讓稻葉指名要我隨行!我一把年紀了,一身的老骨頭,跟著他們去滿洲?」

  話到此處,他惡狠狠的一咬下嘴唇:「除了我之外,還有你們!」

  不等兒女回答,他失落的長嘆一聲:「我很後悔,當初不應該從政,我若是做學問,一定成績也很好。如果我是個學者,大概早在戰爭爆發時就逃去重慶了,也不會為了名利,壞了名譽。至於後花園裡的古董,我從未享受到它的任何好處,反倒要為它押上一條老命,思及至此,真是讓我恨到肝膽俱裂。如果時間允許的話,我都想刨了你們爺爺的墳鞭屍!媽的!」

  賽維和勝伊看了他的猙獰面貌,全嚇得不敢言語。

  馬老爺又看了他們一眼,一雙眼睛裡燃燒著憤怒的火焰:「事到如今,我們已經走投無路,只好見機行事。從此刻開始,你們都給我老老實實的呆在家裡待命。我可禁不住再出什麼亂子了!想我為了政務嘔心瀝血,本以為明年可以高昇一步,怎料到會有如今的一幕鬧劇?高昇一步可以不必想了,我現在只求能夠從滿洲平安返回。只要逃過此劫,我……我寧可……」

  馬老爺欲言又止,不肯再說,一雙眼睛發著電,目光特別的有勁,似乎快要迸出火花。賽維和勝伊塌著肩膀垂著腦袋,全成了落網的鳥。其中賽維還算存有一點勇氣,能夠囁嚅著說道:「爸爸,剛才我們在……在外面見到了五姨娘。五姨娘胡言亂語的,還用手抓胸膛。天黑,看不清楚,好像都抓出血了……」

  馬老爺不耐煩的一揮袖子:「讓她去死!」

  賽維立刻就閉了嘴。

  翌日上午,一個日本兵在花園裡發現了五姨太的屍首。管家去看了,回來硬說花園裡有大野獸,因為五姨太是個開了膛的死狀,開的不大,從心口撕扒往下,腸子還揣在肚子裡,但是肺葉子可全晾在外頭了。

  馬老爺根本不理會——他現在很鬧心,天下人死絕了,也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又過了一天,一輛全副武裝的小汽車停在馬宅門前,把馬老爺和塞維姐弟全接走了。

  馬家三人踏上前往天津的旅途,一路心中惴惴,惶惶不可名狀。與此同時,馬英豪倒是把日子過得心曠神怡,心情類似幼童得到了一件新玩具,不但愛不釋手,並且恨不能把玩具拆開,從裡到外看個透徹。

  伸手捏著無心的下巴,他像個牙科醫生似的,握著手電筒往對方嗓子眼裡瞧。嘴的確是人的嘴,嗓子眼柔嫩粉紅的吞嚥著口水。放下手電筒,他親自上了手。手指肚試了試無心的牙齒,無心並沒有生出獠牙,但是牙齒也夠厲害,帶著一種新生的鋒利。

  無心坐在椅子上,仰著頭張大嘴巴,同時垂下眼簾看他。馬英豪把嘴唇抿成了一條線,是個很緊張很專注的神情。拇指食指捏住他的門牙搖撼了幾下,馬英豪問道:「你是雜食動物吧?」

  無心一聽,簡直氣死了。奮力的一晃腦袋甩開了馬英豪的雙手,他開口答道:「我和你是一樣的!」

  馬英豪沒生氣,手指輕輕撫過他的耳後和脖子:「你說實話,你的鰓在哪裡?」

  無心把臉扭開:「我不是魚,我沒有鰓。」

  馬英豪忽然捏住了他的鼻子,同時直勾勾的盯著他看。無心懶得再正視他,索性閉了眼睛。

  良久之後,馬英豪鬆了手,喃喃自語道:「不對啊……不合乎道理……」

  然後他忽然問道:「賽維和勝伊知道你的本來面目嗎?」

  無心答道:「我們之間的事情,和你沒有關係。」

  馬英豪後退了一步,把雙臂環抱在胸前,換了個角度宏觀的審視他:「真是奇怪……你活了多少年了?」

  無心發現馬英豪簡直堪稱人間奇葩,自己連滄海桑田都見識過了,唯獨看他稀奇:「大少爺,格物致知也該有個限度。我不知道我活了多少年了,我不識數,也請你不要再問了,現在是個文明的年頭,個人都該保留一點隱私,對不對?」

  馬英豪站不穩,所以還是重新拄起了手杖:「有意思,你還會說『格物致知』,還知道『文明』與『隱私』。看來你是很有智慧的,不可思議。」

  然後他歪著腦袋,又去端詳無心:「你交配過嗎?」

  無心愣了一下,隨即起身向後轉,背對著馬英豪騎在了椅子上。雙臂橫撂在椅子背上,他俯身低頭,把臉埋到了手臂之中。不能再理睬馬英豪了,他已經和馬英豪連續交談了十幾個小時,馬英豪沒有一句話是讓他舒服的。

  腳步聲音由遠及近,最後繞到了他的面前。一隻手搭上了他的後腦勺,緩緩撫摸他細密的短頭髮:「為什麼要接近賽維?我看你也是喜歡女人的吧?」

  無心直起了腰,可是依舊低著頭。抬手摸上頭頂,他把馬英豪的手拽到了面前。手很乾淨,手指修長,骨節微微凸出,正是一隻規規矩矩的男人手。無心最後翻了馬英豪一眼,發現馬英豪居高臨下,正在望著自己微笑。

  因為實在是厭煩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所以毫無預兆的,無心探頭一口咬住了馬英豪的手,咬出「咯吱」一聲,彷彿筋肉骨骼都錯了位。馬英豪發出慘叫,正要掄起手杖去打無心,然而無心已經鬆了口。

  虎口上出現了一排牙印,鮮血順著牙印往外滲,很快就聚成了大血滴子。無心伸出舌頭一舔血滴,然後抬頭告訴馬英豪:「不要問了,再問我就吃了你。」

  馬英豪握著手杖中段,用手柄輕輕一敲自己的太陽穴:「是我失誤。我又把你當成人了,忘記了你比海蛇更厲害。」

  然後他笑著把傷手送到無心嘴邊:「還有血,要不要喝?」

  無心打開了他的手,然後抬頭望著他苦笑:「大少爺,你比白琉璃還要人命。」

  十幾個小時前,馬英豪再次帶他去見了白琉璃。白琉璃看起來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伏在地上只是喘氣。從頭至尾,他只和馬英豪講了幾句話,完全不理睬無心。及至馬英豪要帶著無心離開了,他才像一條泥塗中的病蛇一樣,將一隻藍眼睛轉向了無心。

  無心在他面前是個好性子,察覺到他的目光了,便情真意切的告訴他:「你多保重,有朝一日我發了財,一定還給你六百英鎊外加兩百法幣。」

  白琉璃縮在一大堆骯髒污穢的獸皮之中,氣息奄奄的答道:「在我離開西康的時候,法幣已經開始貶值了。」

  無心略一思索,隨即答道:「那我就不給你法幣了,直接還你六百英鎊。」

  白琉璃的藍眼睛在角落中黯淡了,往獸皮裡又縮了縮,他忽然換了四川話,啞著嗓子含混罵道:「狗*日*的賊娃子。」

  無心身在天津馬公館,除了沒有自由之外,所見所聞也沒有一樣能令他快樂。他雖然喜歡和人親近,但馬英豪與白琉璃顯然算是例外。

  所以當他忽然見到賽維和勝伊之時,心情幾乎就是狂喜了。

  賽維和勝伊是在下午到達馬公館的,進門時身後還跟著幾名便衣青年。馬英豪當時剛剛打完一個長長的電話。放下電話帶著無心走進客廳,他風度很好的對著二妹三弟點頭:「路上辛苦了。」

  賽維都存了殺他的心,可是因為殺不得,所以有說有笑,反倒比平時更友好:「大哥,我們下車之後已經休息了一陣子,並不辛苦,就是惦唸著無心,想看他一眼。」

  馬英豪微微側身,給身後的無心讓了路。無心正越過他的肩頭,向勝伊使眼色。勝伊接收到了他的無線電,也是擠眉弄眼的想要作出回答。忽然正式面對了賽維,無心收回目光,沒好意思和她行擁抱禮,所以就只是望著她笑。

  賽維經了大半天的奔波,臉上的胭脂粉全脫落了,顯出了一點病容,可是一雙眼睛相當的亮,是個人精的模樣。無心笑,她上下打量了他,看他伸伸展展的安然無恙,不由得也笑了。

  「反正大家都是合作的關係了。」她笑微微的對馬英豪說:「大哥倒也大方一點呀!早知道他沒有像樣的衣服穿,我就從北京給他帶一兩套了。」

  無心的確是穿的不對勁,身上是一套馬英豪的舊睡衣,沒有鞋襪,光著腳滿樓跑。馬英豪打了個哈哈,英俊的面孔皮笑肉不笑:「你們的朋友,和我不是一條心,我還不是怕他逃了?」

  賽維聽他公然的把無心當成囚徒看待,臉上肌肉抽搐,簡直快要笑不下去:「以後我們替你看守他,看他往哪裡逃。可是我們儘管願意做獄卒了,監獄到底在哪裡,大哥能否提前告訴我們呢?」

  馬英豪搖了搖頭:「不急,等到出發的時候,你們自然就知道了。」

  勝伊忽然說道:「我們只知道是去滿洲,滿洲可就大了,知道等於不知道。大哥,我們又不可能出去擴散消息,你私下告訴我們一點內幕,又有什麼關係?」

  無心不動聲色的拉起了賽維的手,又回頭問道:「我也去嗎?」

  馬英豪一點頭:「沒錯,你也去。」

  無心問道:「去哪裡?」

  馬英豪忽然笑了,看他和人一模一樣。短暫的遲疑過後,他開口答道:「齊齊哈爾。」

  無心感覺到賽維正在用力攥著自己的手,於是也回握了過去。一點隱秘的小喜悅在胸中緩緩生出,幾日的分離之後,他們之間漸漸釀出了愛情的味道。賽維沒有看他,他也沒看賽維,兩人只通過一點你來我往的小力氣打著招呼。

  賽維和勝伊儘管一團和氣,恪守了作為妹妹弟弟的本分,但在半個小時之後,還是被更為和氣的馬英豪送走了。

  賽維和勝伊都很識相,讓走就走,因為馬公館門外站著荷槍實彈的衛兵,不是個尋常地方。

  馬公館恢復了寧靜。馬英豪打開了一部留聲機,放了一張日本唱片進去。演歌的調子顫巍巍的出來了,他問無心:「好不好聽?」

  無心赤腳蹲在一把椅子上,搖頭答道:「不好聽。」

  馬英豪饒有耐性的換了一張片子。唱針搭上唱片,大喇叭裡響起了一段洪荒遼遠的吟唱,他扭頭去看無心:「蒙古調子,喜不喜歡?」

  無心繼續搖頭:「不喜歡。」

  馬英豪伸手拍了拍他的腦袋:「你只喜歡吃。」

  無心知道他始終是不把自己當人看,所以無話可說。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03
第一百零五章、半路折翼

  在一個霧濛濛的清晨,馬英豪推開一扇木格子玻璃門,探頭進去問道:「你在幹什麼?」

  無心坐在抽水馬桶上,「唰啦」一抖手中報紙,氣急敗壞的抬頭答道:「明知故問,我在大便!」

  馬英豪用手杖輕輕一敲玻璃門:「抓緊時間。」

  無心翻了個淋漓盡致的白眼。

  馬英豪又道:「衣服在浴室裡,希望尺寸合適。」

  無心歪著腦袋皺眉看他,同時輕聲吐出一句話:「滾出去!」

  馬英豪一挑眉毛,後退一步,為他帶上了玻璃門。

  今天既然是啟程出發的大日子,無心猜想自己一定有機會和賽維姐弟見面了。

  他很高興,雖然前途未卜,不能預料自己是踏上了一條什麼道路。仔仔細細的洗了個澡,他穿上一身嶄新的長袍馬褂。挽起袖子坐到餐桌前,他對馬英豪視而不見,眼裡只有一大盤子熱燒餅。

  馬英豪親自給他盛了一碗米粥,口中說道:「打扮好了也不像少東家。」

  無心強迫自己心平氣和,不和他一般見識。忽然斜斜的瞟了他一眼,無心低下頭開始吹著熱氣喝粥。而馬英豪察覺到了他的一眼,心中不由得彆扭了一下,因為有一絲悲憫的光閃過了無心的瞳孔。為什麼是悲憫呢?他在對誰悲憫?又是為何悲憫?

  馬英豪沒有多問。安安靜靜的吃過一頓早飯,他帶著無心向外走去。無心好一陣子沒出過門了,終於見了天日,卻又是白霧瀰漫,無天無日。一輛軍用卡車停在馬公館的大門外,車上放著一隻大木箱。無心若有所感,向馬英豪問道:「還要帶上白琉璃嗎?」

  馬英豪點了點頭,又說:「他不會和你結成同盟的,你還是乖乖的跟著我走吧!」

  話音落下,一輛小汽車開到了門口。一名日本軍官下了汽車,用日本話對馬英豪打了一聲招呼。馬英豪一邊回應,一邊拉著無心的手往外走。碰觸無心的感覺很刺激,因為他得時刻提防著無心咬人。他的左手直到現在還包著一層薄薄的紗布,紗布下面,是個結了血痂的牙印。

  汽車發動,領著軍用卡車駛上大街,直奔東局子機場。良久之後,汽車抵達機場,停在了一片開闊空地上。馬英豪帶著無心下了汽車,就見前方站了一大群便裝人士,為首一人乃是西裝革履的小柳治,旁邊三位等高的老少瘦子,正是馬老爺以及賽維勝伊;而勝伊身邊站著個半大孩子,卻是馬俊傑。

  雙方會了面,無心見賽維和勝伊還是往昔的小姐少爺模樣,馬老爺也一如既往的很體面;而馬英豪對著馬俊傑笑了笑,開口問道:「俊傑也要去嗎?」

  小柳治用日本話低聲說道:「很奇怪,他竟然藏在了汽車後備箱裡,偷偷的跟來了天津。你的家人全沒有發現,我們的人,也沒有發現。」

  馬英豪又問了馬俊傑一遍:「你想去?」

  馬俊傑的表情有些痴傻,茫茫然的張了張嘴,他小聲答道:「我不知道……」

  他的確是不知道,他已經連著許多天都像是處在夢遊之中,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進入汽車後備箱的——那麼遠的路,那麼冷的天,他居然抗下來了。

  和小柳治對視一眼,馬英豪不再理會他,只問:「現在登機?」

  小柳治一點頭,然後側身向遠方一揮手。一架灰頭土臉的軍用飛機靜靜的停在霧中,艙門大開,正在等候他們進入。

  一行人等邁開步子,心事重重的登上飛機。機艙裡已經有了幾名乘客,也都是便裝打扮,其中有一名富態的光頭,一位精壯的青年,還有一個低眉順眼的小女人。無心垂著雙手,自作主張的就要去和賽維同座。賽維心中暗喜,不假思索的攆開勝伊,讓無心快坐。勝伊十分不滿,又見馬英豪也是落單,嚇得連忙一屁股坐到了馬俊傑身邊。未等他坐穩,同樣落單的馬老爺拉警鈴似的清了清喉嚨,勝伊略一尋思,強忍嫌惡,起身又挪到了父親身邊。幾名士兵抬著一隻大木箱也上了飛機,把木箱很妥當的安置到了機艙後部。

  馬英豪望著無心,見他坐得十分踏實,並且已經系好了安全帶,就自找空座坐了,又對小柳治說道:「今天不是個好天氣。」

  小柳治神情不定的對他一笑,隨即忽然雙掌合十,閉目垂頭拜了拜。

  正當此時,飛機在跑道上開始緩緩滑行,他們的旅途,拉開了序幕。

  無心生平第一次坐飛機,好奇的把腦袋一直探到舷窗前向外張望。賽維靠著窗子坐著,鼻尖可以蹭到他的鬢角。無心顯然也有所知覺,忽然偏過臉對著賽維一笑,他摸索著又握住了對方的手。

  賽維也抿嘴笑了,看無心的側影很好看。她承認以貌取人是膚淺的行為,她自己也不是美人,然而野心勃勃,敢於為自己找一名美男子夫君。鼻尖在無心的短頭髮上蹭了蹭,她嗅到了一股子淡淡的香皂氣味。眼珠在眼眶裡四面八方的轉了一週,她趁人不備,忽然一撅嘴,在無心的太陽穴上親了一下。

  無心把腦袋緩緩的向她歪了過去,最後竟是快要靠在了她的胸前。賽維低下頭,正好可以看到他烏濃的眉毛與筆直的鼻樑。他的肩膀擠在她的胸前,沒有肉感,只有肋骨。賽維也知道自己的缺憾,但是不大往心裡去,只暗暗的對自己說:「他是我的。」

  無心的身體越來越柔軟沉重,像是被人抽去了骨頭,懶洋洋的往她懷裡依偎,眼皮也半垂了,是個很慵懶的舒服樣子。忽然一攥賽維的手,他一歪頭,把腦袋直送到了賽維的眼前,彷彿是想讓賽維再親一下。賽維騰出一隻手,在他頭上彈了一指頭,又在馬達轟鳴聲中低低說道:「別鬧。」

  無心緩緩轉過了臉,去看賽維的眼睛。賽維的相貌不大穩定,本質是帶著病容的,可「十八無醜女」,搽點脂粉便是一朵桃花的顏色,當然,是朵貧瘠土地中生長出的瘦桃花,一不小心就是青黃不接。

  無心和賽維含情脈脈的大眼瞪小眼,正是將要情不自禁之時,身下忽然起了震動。後方的馬老爺和勝伊一起驚叫了一聲,一直默然無語的胖子和青年卻是面不改色。而小女人則是解開安全帶起了身,邁著內八字步一路顛向前方駕駛艙,也是個八風不動的鎮定模樣。

  馬英豪先前一直在和小柳治討論天氣問題,此刻回頭向後看了一眼,隨即對著距離自己最近的無心和賽維說道:「不要怕,即便遇到最壞的情況,飛機也可以就地降落。」

  小柳治聽他說話很不吉利,故而轉身擺了擺手,用中國話說道:「哪裡,總不至於迫降。最近的天氣不大好,飛機大概只是遇到了強氣流。」

  話音落下,飛機毫無預兆的在高空中翻了個身。無心本來正在賽維身邊癱軟,此刻猛然挺身,一把將她摟到了懷裡。馬英豪勃然變色,極力的起身去看艙後大木箱。而小柳治一把將他拽著坐下,同時用日本話向前方高聲吼道:「怎麼回事?」

  小女人從駕駛艙中踉踉蹌蹌的跑了出來,忙而不亂的坐回原位。未等她系好安全帶,飛機接連著又打了幾個滾。賽維死死的抱住了無心的腰,緊閉雙眼嚥下驚叫。馬老爺咬緊牙關,還算鎮定的抓住了勝伊的手。勝伊哀鳴一聲,不是怕空難,而是因為被父親結結實實的觸碰了。馬俊傑獨自縮在最後方,雙臂環抱著肩膀,面無表情,還是感覺自己在做噩夢。

  一名飛行員從駕駛艙中衝了出來,對著全機艙人用日本話長篇大論。待他話音落下,坐在小女人身邊的光頭開了口,聲若洪鐘的做出反問,氣息絲毫不亂。三言兩語的交談過後,光頭用對小柳治一揮手。小柳治當即高聲說道:「飛機遭遇到了強氣流,即將緊急降落,請諸位打起精神,保重自己!」

  馬老爺登時大聲問道:「我們現在到了哪裡?」

  小柳治無暇多想,望著白茫茫的窗外,他支支吾吾的答道:「也許是黑龍江?」

  艙後忽然起了巨大的響動,眾人回頭一望,發現巨大木箱雖然被一層帆布網固定在了機艙地面上,但是經過幾次大顛簸之後,帆布網有所鬆動,大木箱已經有了移位的趨勢。木箱十分結實,四角包了鐵皮,真能砸死活人。與此同時,飛機機頭驟然翹起,在空中做了個鯉魚打挺,隨即傾斜著一頭向下扎去。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大木箱子終於掙破帆布網的束縛,隨著慣性橫撞向了艙壁。一聲巨響過後,機艙之內天翻地覆。勝伊又嚎叫了一聲,因為馬老爺拉起他的手,把他的手背貼上了自己的額頭:「噢!我的上帝啊!」

  飛機像是發了瘧疾,打著擺子向下降落,彷彿隨時可能失控。千辛萬苦在崎嶇山路上著了陸,飛機東倒西歪的向前疾衝,一路掃斷無數草木,末了撞上一截斷崖,算是強行止住了滑行。艙內的乘客們被嚇得頭暈目眩,所幸全未受傷。一個個連滾帶爬的下了飛機,馬英豪一手拄著手杖,一手扶著小柳治,在冷風中打了個寒戰,無話可說。

  馬老爺背負雙手,也不吭聲,賽維和無心手拉著手,一起站在遠處。倒是滿面放光的光頭最有主意,對著小柳治嘀嘀咕咕低語一番。小柳治隨即做了翻譯,原來光頭認為當下的要務,乃是尋找援兵救助。尋找援兵,也不是為難的事情,到最近的村子裡應該就能找到日軍小隊。此刻他們的隊伍中有老有小,大部分人可以留下看守飛機,派出小部分人出去聯絡便可以了。

  隨即光頭又插了嘴,建議無心和小柳治同去,又把自己身後的青年也推上前方:「還有金子純。」

  金子純看起來是位結結實實的日本青年,無甚特別之處。而賽維一見無心要走,立刻表示自己也想隨行。光頭見她是個很利落的姑娘,並沒有嬌滴滴的態度,就點頭表示了同意。

  一行四人組成小隊,仰頭看了看白濛濛的天光,然後認定方向向林外走去。深秋時節,華北還有一點暖意,東北卻是已經冷得有了冬天氣息。四個人一路跑跑跳跳,不出片刻便走出老遠。沿著山路一拐彎,小柳治和金子純還在興致勃勃的齊步走,無心卻是停了腳步,感覺週遭氣氛有些不大對勁。

  果然,路邊的荒草叢中窸窸窣窣有了響動,幾隻黑洞洞的槍口無聲伸出,幾個粗喉嚨也一起開了腔:「站住!」

  隨著吆喝,幾名虎背熊腰的大漢端著長短槍,彎腰從草叢中站起身走到了路上,將四個人團團圍住。小柳治嚥了口唾沫,極力說出最標準的中國話:「你們是什麼人?」

  遠方來了一隻小毛驢,驢背上坐著個穿花襖的小媳婦。待到小毛驢走近了,小媳婦拔出腰間的盒子炮,嬌聲嫩氣的笑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你說我們是什麼人?」

  小柳治暗叫不好,知道自己是遇上了土匪;而無心卻是盯著女匪看直了眼——小媳婦生得明眉大眼蘋果臉,太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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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耳光響亮

  除了賽維之外,其餘三人都知道自己是遇上土匪了。

  小柳治走上前去,坦然而又恭敬的開始討價還價,金子純站在一旁,則是不動聲色的做好了拔槍準備。無心站在後方,因為看女匪看的太痴迷,竟然不由自主的張了嘴,是個要流口水的架勢——女匪真美,粉撲撲的臉蛋,黑鴉鴉的頭髮,一身水靈靈的興旺新鮮勁兒,看年紀,正介於大姑娘和小媳婦之間。一手拎著盒子炮,一手攥著根細鞭子,女匪是一把柔韌的小細腰,把小花襖上的碎花都要穿活了。腰細,胸脯可是鼓鼓囊囊的很飽滿,彷彿裡面揣了兩隻不安分的白兔子。

  賽維是在幾分鐘後才反應過來的。她第一次看見土匪,還是個女的,就上一眼下一眼的細瞧不止。及至瞧夠了,她斜過眼珠,忽然發現無心一臉痴相,看女匪都看直了眼睛。依著她的審美觀,她也覺得女匪長得挺好,可遠遠沒到驚豔的地步。換句話說,她再怎麼好,不也就是個村姑麼?

  她靜靜的盯著無心,倒要看他能夠色迷心竅到什麼地步;而驢背上的女匪也留意到了無心的目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她隔著小柳治抬頭問道:「哎,那小子,你可瞅我半天了,是不是等我給你一鞭子呢?」

  無心連忙低了頭,低頭之後還忍不住抿嘴一笑,因為心目中的大美人搭理他了。

  賽維雙手插兜,歪著腦袋看他,倒要看他能不要臉到什麼地步。

  在滿洲國的地界上,日本人是很常見的,所以小柳治在確定女匪不是游擊隊之後,便半真半假的自報了家門——他說自己是個商人,因為有幾位當官的朋友,所以搭乘軍用飛機要往哈爾濱去。結果飛機半路出了故障,降落在了山上,他就帶了幾個年輕的夥伴,想要下山找人幫忙。如果女英雄肯高抬貴手放一條生路的話,他們必會重謝。

  女匪雖然厲害,但畢竟只是個匪,並且還不是大匪。她方才也瞧見一架飛機低低的扎進了山後,但是不該管的她不敢管,只想劫幾個錢過年。女匪既然識相,小柳治又一團和氣的不討人嫌,所以雙方立刻達成了合作的關係。小柳治把身上僅有的鈔票大洋全給了女匪,而女匪調轉方向,要帶著他們往山下走。

  一路上,小柳治和女匪就沒停過嘴。女匪有個頗不好聽的名字,叫做趙半瓢,因為當初是山下老趙家用半瓢大米換回來的童養媳。賤名好養活,所以她就成了半瓢。二十歲那年,半瓢的男人被山上的土匪殺了,趙家老兩口又急又痛,也跟著去了。趙半瓢成了孤身一人,竟然很有作為,不但給丈夫報了仇,還佔住一座山頭,也成了當地的一霸。

  趙半瓢騎著毛驢,不緊不慢的往前走,該說就說該笑就笑,氣概和男人也差不多。忽然向後回了頭,她問無心:「咋的?你看上我啦?」

  無心的確是看上她了,但是動眼睛,不動心思,只是「看」而已。

  趙半瓢見他是個挺好看的小白臉子,就又逗了他一句:「看上姑奶奶了就直說,姑奶奶一高興,招你當個小女婿!」

  此言一出,眾人都笑,無心低了頭,也是笑,只有賽維不笑。賽維沉著一張臉,一邊走一邊緊盯著他。

  走過幾條山路之後,趙半瓢就勒住驢子不肯走了。居高臨下的一指前方,她指著遠處窪地中的一片房屋說道:「那邊兒住的全是你們日本人。地方我給你帶到了,說吧,你咋謝我?」

  小柳治向她一鞠躬,身上一絲軍人的獷悍氣都沒有,笑嘻嘻的只是溫和。他把餘下三人留在原地,自己一個人往山下跑。而趙半瓢處在等待的期間,無所事事,就回頭對著無心一揮鞭子:「你過來。」

  無心乖乖的走過去了。

  趙半瓢穩穩當當的坐在驢背上,笑模笑樣的問他:「你多大了?」

  無心有點結巴:「二、二十多了。」

  趙半瓢又問:「有媳婦了嗎?」

  無心這回在近處看清了她,發現她說笑之時,眼角已經有了隱隱的細紋,不過瑕不掩瑜,她將來便是真老了,大概也會風韻猶存:「沒有。」

  趙半瓢輕輕抽了他一鞭子,分明只是在拿他開心:「沒媳婦就盯著我看啊?不怕我挖了你的狗眼?小白臉子,沒好心眼子,你給我滾一邊去!」

  無心挨了罵,但是絲毫不生氣。美滋滋的轉身向後走,他偶然一抬頭,忽然正對了賽維箭簇一般的目光。臉上的笑容登時僵住了,他竟然忘記了身邊還跟著個賽維!

  賽維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同時點了點頭,是心如死灰而又恍然大悟的模樣。

  無心一步一步的向她靠近,彷彿是被嚇著了,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她。

  正當此時,小柳治回來了。

  小柳治肩負重任,不想去惹一條沒名沒姓的小地頭蛇。他把沉甸甸的一口袋現大洋獻給趙半瓢,算是和女匪結下情誼。趙半瓢得了錢,別無所求,便要抄小路回山裡去。小柳治也帶著自己這支小隊踏上了歸程。

  四人一路無話,回到飛機迫降之處。眾人全站在飛機下面,而小柳治報告道:「我們所在的地方,是吉林省境內。山下有我們的村莊,村長已經派人去了最近的縣城,不會等待很久,就能有人過來接應我們。」

  眾人鬆了口氣,開始嚶嚶嗡嗡的互相交談。而無心見賽維直挺挺的站在寒風中,就湊到她的面前,微微彎腰喚了一聲:「賽維?」

  話音落下,他就覺眼前一花,同時耳邊響起一聲炸雷。順著力道一歪,他猝不及防的跌坐在地。屁股都結結實實的硌疼了,他才意識到自己剛被賽維抽了個大嘴巴!

  他捂著臉,半邊面頰火辣辣的麻木著,一時覺不出疼。週遭立時寂靜,全被賽維的一巴掌震了住。勝伊快步走去攙起了無心,又對賽維嚷道:「姐,你幹什麼呀?」

  賽維上前一步,一把推開了勝伊,然後質問無心:「知不知道我為什麼生氣?」

  無心放下了手,半張臉通紅的,顯出五指痕跡:「你放心,我不是見異思遷的人。」

  賽維本想一揮手,瀟灑的將他臭罵一頓,並且讓他滾蛋。可是話到嘴邊,她忽然又不大敢,怕無心會真的滾——她才不允許無心滾去找女土匪,無心是她的!她不放手,誰敢來搶?

  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她收斂了殺氣,決定以柔克剛:「我不強求你,你隨便。反正我們之間也還沒有什麼約定,法律上面更是完全沒有關係。你是自由的。」

  無心拉著她的手,走到僻靜處停住。頗為慚愧的笑了笑,他低聲說道:「你相信我。我對你說過的話,我都記得,也都算數。方才我看趙半瓢,只是因為她好看,我沒有別的心思。」

  賽維仰臉凝視著他:「看也不行。」

  無心微笑著答道:「那我以後再也不看了。」

  他的話全是至真至誠。以後的確是不打算再看了,要看,也等賽維老死之後再看,如果賽維願意和他共度一生的話。美人代代都有,而賽維只能活幾十年,他不想讓賽維在有限的生命裡憤怒傷心。

  賽維鼓舞著鬥志,本打算和無心大戰一場,不料他不戰而降,直接豎了白旗。無心的承諾來的太容易了,讓她不能徹底相信。但一味的鬧也不是辦法,賽維擰著兩道眉毛看他,忽然感覺無所適從。

  賽維和無心一前一後的進了機艙,找了座位並肩坐下。無心又去握賽維的手,賽維躲了一下,沒躲開,也就不躲了。

  無心攥著她的手,皮膚軟,骨頭硬,瘦得像個爪子。她不是無心心目中的美人,怎麼看都不是,哪怕她搽了滿臉的脂粉。但是無心決定好好的愛她,就像自己別無選擇一樣,去愛她。

  賽維忽然開了口:「疼不疼?」

  無心老老實實的答道:「疼。」

  賽維不看他,望著窗外低聲說道:「氣瘋我了。」

  無心抬手去攬她的肩膀,沒敢再說話。

  傍晚時分,一隊日本兵開進山裡,用翻斗摩託運走了飛機裡的所有人和物。臨行之前,小柳治對帶頭的隊長說道:「山裡面有土匪。」

  無心聽了,心中一動,知道趙半瓢要遭殃了。但知道歸知道,他沒法子去給她通風報信。

  長長一隊翻斗摩托把他們從山中送進了縣城。一夜的休整過後,他們把飛機和飛行員留到當地,然後改乘火車繼續前行。不出一天的工夫,他們便當真到達了哈爾濱。而從哈爾濱再去齊齊哈爾,之間不過幾百里地,自然十分容易。

  抵達齊齊哈爾之後,隊伍中的眾人才正式做了自我介紹。富態的光頭名叫香川武夫,一直無聲無息的小女人名叫小橋惠。除了姓名之外,香川武夫再不肯多說自己的來歷,所以眾人各懷心事,很明顯的分成了中日兩派。

  馬老爺一路上都是不多言不多語,直到此刻才開了口,向小柳治問道:「接下來,我們往哪裡去?」

  小柳治沒有回答,香川武夫說道:「我們在這裡住上幾天,等一等消息。」

  馬老爺立刻又問:「等什麼消息?」

  香川武夫沉吟了一下:「事關機密,現在還不是發表的時候。」

  馬老爺一晃捲毛腦袋,似笑非笑的答道:「香川先生,你和我講機密,很可笑。顯然你們認為在我和我的兒女的頭腦裡,還隱藏著不為人知的信息,所以才把我們強行帶了來。」

  香川武夫彷彿是很感興趣,點頭笑道:「那麼馬先生,我們的想法是否正確呢?」

  馬老爺滿不在乎的答道:「抱歉,既然你們不肯坦誠,我也只好弄一點玄虛了。還好我家裡有一位好姑爺——想必你已經聽小柳先生提過了,我的姑爺,並不害怕寶藏的詛咒。」

  然後他扭頭對著身邊的無心微微一笑,隨即對著香川武夫繼續說道:「到了非常之地,當然就要用非常之人。你說我的姑爺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香川武夫摸了摸自己的光頭,緊接著一挑眉毛,壓低聲音答道:「自從對古鼎做過了初步的鑑定之後,軍部就派人進入了興安嶺地區。經過了這些天的考察,我們已經對當地有了一定的瞭解,甚至也聽說了曾經有一批漢人軍隊闖入密林,從地下挖出了受詛咒的寶藏。但是傳說中的密林究竟在什麼地方,我們就無法確定了。」

  馬老爺想了想,又問:「大概的範圍呢?」

  香川武夫答道:「從呼倫貝爾草原額爾古納河流域到大興安嶺。」

  馬老爺頹然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懷疑自己是有來無回了。忽然抬頭瞄向香川武夫,他又問道:「古鼎……是真貨?」

  香川武夫點頭答道:「商代的銅鼎。」

  馬老爺略一思索,卻是緊跟著又問:「你們到底是對古董有興趣,還是對詛咒有興趣?」

  香川武夫很意外的一揚眉毛,不回答了。

  馬老爺滿嘴日本話,賽維等人聽不大懂,事後再去詢問,馬老爺卻閉緊了嘴,不肯多說,只在背地裡對賽維囑咐道:「你看緊了無心,他是我們的救命星。」

  賽維糊塗著,還想寬慰父親:「爸爸,真要是出了事情,我們找機會逃就是了。反正你不是很老,我們也不是很小,憑著兩條腿,哪裡走不到?」

  馬老爺揉搓著衣角,向窗子外面張望:「你看外面的衛兵,我們連這道房門,都走不出去啊!」

  馬老爺這話說出不過一天,這一支東拼西湊的小隊伍就又啟了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04
第一百零七章、地堡

  在一個寒風呼號的傍晚,小小的隊伍逆風而上,一頭衝進了極北的冬天。

  他們依舊是打扮成閒人模樣,身後又增添了一支日軍小隊作為保鏢。從齊齊哈爾到了海拉爾,又從海拉爾進入了茫茫的草原山林,一直不顯山不露水的金子純驟然成了全隊的嚮導,帶著隊伍穿林海過雪原,最後竟是進入了一處秘密的要塞之中。馬家幾人看在眼裡,這才知道原來隊伍裡面臥虎藏龍,大概連一直不聲不響的小橋惠,都是不能小覷的。

  要塞所在之處,並沒有一個明確的地名。金子純依靠指南針行進在林子裡,最後在山腰一叢荒草中找到一扇鐵門。香川武夫手裡拿著一份潦草地圖,緊緊跟在後方。小柳治一手攙著馬英豪,一手按在腰間槍上。馬家的一群瘦子們倒是伶俐了,裹著大皮襖走得汗涔涔。

  金子純彎腰打開鎖頭掀開鐵門,門下是一眼寬敞的豎井。回頭望了眾人一眼,他用中國話說道:「這個要塞是空的,進去之後跟緊了我,否則會迷路。」

  然後他率先跳下豎井,井壁上開著一人多高的大洞,直通地下。他下去的痛快,旁人見狀,自然也就不再猶豫,接二連三的全進了洞,無心照例是跟在賽維和勝伊身邊。香川武夫和金子純打開了隨身攜帶的手電筒,光柱在洞內晃了一瞬,無心看得清楚,就見這洞高過兩米,寬也過兩米,十分的開闊。洞壁全由大石砌成,上方還嵌著電線電燈,只是此刻沒有通電,燈是黑的。石壁上面用大箭頭做了種種記號,又用油漆大大小小的刷出數字,不知是何用意。

  馬老爺,因為此刻人單勢孤,所以生平第一次的愛起了兒女。一手領著馬俊傑,他環顧四周,越是看得詳細,臉色越是慘白。馬俊傑半睜著眼睛跟他走,像是病了,然而又沒有病,只是精神不振。十幾歲的半大孩子,心裡也都是有數的,他在馬家其實本來只想自保——保住自己,再保住娘。可是娘如今停在醫院裡冷凍著,自己也莫名其妙的進了深山老林。

  彷彿是為了讓賽維姐弟也能聽懂似的,馬老爺難得的說了中國話:「這洞子裡的設施也很齊備了,為什麼空置著不用?」

  小柳治自從下了飛機之後,似乎就失去了發言權。香川武夫答道:「據我們瞭解,這一片地區,對於本地原住民來講,屬於禁地。」

  馬老爺是懂得一點軍事學的,所以在前方一處方方正正的炮座前停了腳步:「對於原住民來講,這裡是禁地;對於日本軍隊來講,這裡也是禁地嗎?」

  話音落下,他認為自己問住了香川武夫,所以回過了頭,倒要看他如何作答。哪知香川武夫坦然的點頭答道:「誠然,對於軍隊來講,這裡也是禁地。」

  馬老爺又轉向了炮座,炮座前方是個方方正正的洞口,四周用水泥抹平加固,因為角度巧妙,所以從炮座望出去,視野極其開闊,能看到山下遼遠的荒原。

  賽維和勝伊也擠上去看,都很驚嘆,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四方口,竟然囊括了大大的風景。馬英豪的右腿不得力,一邊扶著小柳治靠牆休息,一邊抬眼去看無心。無心和所有人一樣,都裹著一件過分厚重的大皮襖。臃腫的站在黑暗處,他像個無聲的影子,正在專注的往地道深處凝望。

  馬英豪甩開了小柳治的手,拄著手杖慢慢的走向了黑暗:「無心,看什麼呢?」

  無心看了他一眼,然後轉向前方,輕聲答道:「看鬼。」

  馬英豪盯著他的臉,認為他是在胡說八道:「好看嗎?」

  無心搖了搖頭,隨即對著虛空一招手:「小健,過來,你不知道鬼能吃鬼?」

  賽維和勝伊聽在耳中,不為所動,因為和小健也算是相識;馬老爺沒聽懂,但是強忍著不問也不動,只有馬俊傑打了個冷戰,似乎是嗅到了一絲熟悉的陰寒氣息。

  小健笑眯眯的飄到了無心的後脖頸,大白天的,他有點感覺力不從心。

  無心繼續向前看,看見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站在遙不可及之處。

  香川武夫顯然很重視無心的話,特地轉向他問道:「你有驅鬼的辦法嗎?」

  無心搖了搖頭,只答:「去找白琉璃,他有辦法。」

  可是白琉璃此刻還在後方——他始終是不能見光,所以一直呆在大木箱裡,需要用馬車把他拉進山裡。

  香川武夫掃視了眾人的面孔,開誠布公的說道:「是的,偶爾會有人在這裡看到鬼魂,為了穩定軍心,軍部讓士兵撤離了這座要塞。但是對於我們來講,這裡是最完美的大本營。」

  金子純隨即說道:「我們今晚將在指揮所休息,指揮所緊靠糧庫,糧庫裡面的食物很充裕,我們即使留下過冬,都沒有問題。」

  此言一出,彷彿一句不祥的讖語一般,讓在場所有人都變了臉色。沒有人想留在這裡,和幽靈一起過冬。

  即便和他們相比,幽靈只是少數派。



  沿著通道繼續向前,一拐彎就上了主幹道長廊。主幹道更為高大寬闊了,兩邊是平坦的水泥牆壁,上方修成半圓形的拱頂。可是由於沒有直通向外的槍眼,光線不足,反而比方才走過的岔道更為幽暗。金子純在牆上摸到開關摁了一下,一聲輕響過後,洞中漆黑依舊,可見電線全被掐斷了。

  一行人緊跟著金子純,在幾隻手電筒的照耀下向前走。最後金子純率先停住腳步,轉身面對了一扇大鐵門。掏出鑰匙打開鐵門,他一馬當先的走了進去。只聽「嗤」的一聲,他劃燃火柴,點亮了室內一盞煤油燈。

  燈光一亮,眾人立時就感覺出了輕鬆。指揮所是一間空空蕩蕩的大屋子,靠著角落擺了兩張行軍床,除此之外,再無其它。

  眾人經過了長途的跋涉,如今到了落腳處,就不由自主的全部席地而坐。無心又躲進了角落裡,賽維和勝伊分別偎在他的兩側。小柳治則是和馬英豪坐在了小床上。

  香川武夫沒有坐。對著手中的地圖又看了看,他用中國話低聲道:「山中的通古斯人說,自古以來所有邪惡的巫師,都會選擇死在這座山上。他們認為這片山林蘊藏著一種不為人知的力量,可以讓巫師的靈魂永生。」

  然後他一挑眉毛:「聽起來像是講給小孩子聽的故事,是不是?希望它是真的,否則軍部在此之前的所有調查,就都成了無用功。」

  馬老爺抬手捂嘴咳嗽了一聲,反問道:「難道是憑著我們幾個人的力量,把整座山挖一遍?直到挖出另一半乾屍為止?」

  香川武夫的光頭在高懸著的煤油燈下閃閃發光:「當然不是,明天我們還會有後續隊伍趕來幫忙。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設法過夜,等待天亮。」



  指揮所隔壁就是糧庫,糧庫裡面不但有大米,還有各種罐頭以及乾菜。小橋惠一言不發的點起一隻煤油爐,用罐頭和大米煮了一鍋肉粥。嶄新的鋁製飯盒成了他們的飯碗,呼呼嚕嚕的喝了一氣,晚飯也就算是對付過去了。

  賽維放下飯盒,輕輕一扯無心的袖子,低聲說道:「你和我出去一趟,我……我內急。」

  勝伊聽見了,也湊近了說道:「我也是,都憋了半天了。別人不出去,我也不敢出去,外面多黑啊!」

  無心一挺身站起來,要護送二人出去方便。地堡之內的水電都被切斷了,所以想要方便倒也容易,無須特地去找衛生間,隨便尋覓個僻靜地方就可以。

  三人出了指揮所,在一處角落裡停下了。無心背對了他們,就聽姐弟二人互相隔了兩三米遠,各自都在窸窸窣窣的寬衣解帶。溫暖的尿騷味隱隱的瀰漫開了,勝伊忽然「哎喲」一聲:「真糟糕,尿到鞋上了,好噁心呀!」

  賽維沒言語,只感覺屁股凍得冰涼。尿淨了之後站起身,她一邊飛快的繫腰帶,一邊橫挪了一步,想要避開自己的尿。末了把皮襖下襬往下一放,她正要邁步向前,不料一條腿抬起來,卻是腳踝一緊,拖拖拽拽的有了份量。

  她一哆嗦,連忙低頭去看。藉著遠方指揮所門口散發出的燈光,她清晰的看到了一隻手——枯瘦的手,手指蜷曲,鬆鬆的合在了她的小腿上!

  她氣息一顫,沒有尖叫,只帶著哭腔低聲喚道:「無心,無心,有手抓我!」

  無心連忙轉身彎腰去看,隨即上前一腳踩住枯手的腕子,同時急道:「你走,快走!」

  賽維奮力拔腿,因為腳上是一雙長筒皮靴,所以倒還沒有掉鞋的危險。強行掙脫了枯手的束縛,她扶著勝伊回身一瞧,登時嚇白了臉——原來她的屁股後頭,居然躺著一具日本兵的屍首!

  屍首不知是因為乾燥脫水,還是生前就很消瘦,此刻看起來宛如枝枝杈杈的一捆乾柴。賽維方才一腳踩進了他的手中,倒不是他蓄意的嚇人。屍首完整,身上的衣服也不算壞,甚至能有七八成新。

  「無心……」賽維用耳語般的輕聲說道:「要不然……我們到洞外去露營吧。」

  無心退到了他們身邊:「外面太冷,而且夜裡也許會有大野獸。和野獸相比,還是鬼比較容易對付。」

  正當此時,洞中遠處響起了一串腳步聲音,是整整齊齊的開步走。三人都沒想到荒廢的地堡中竟然會有軍隊走來,不禁一起覓聲瞪大了眼睛張望。結果指揮所門前閃現出了臃腫人影,還真是小小的一隊日本兵——傍晚護送他們進山的,自從他們入洞之後,日本兵就留在洞外,一直沒有動靜。

  領頭的一名士兵進了指揮所,片刻之後又出來了,帶著一隊日本兵返回岔道,並沒有再出洞的意思,顯然是打算在距離地面最近的地方過夜。而無心對著賽維和勝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帶著他們回了指揮所。

  他們進門之時,香川武夫手中又多了一張新地圖。抬頭看了無心一眼,他接著方才的話頭繼續說道:「本地的人,死後全是採取風葬,而死在此地的巫師,因為不願升天,所以會在風葬之處,把自己埋進土裡。風葬,需要四棵大樹作為支柱,上面用樹枝架出平面,放置屍體。巫師死於地下,可是地上的工作,他不會省略的。很好,我們的小隊剛才在附近搜索過了,類似風葬的痕跡,找到了三處。等到天亮,我們就逐一的去看一看。」

  馬老爺不陰不陽的說了一句:「我家裡那具屍首,可是幾十年前死的,就算有人為他餘下的半具屍首舉行了風葬,難道如今還看得出痕跡嗎?」

  香川武夫針鋒相對的答道:「看不出,所以需要尋找!」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04
第一百零八章、徵兆

  無心告訴香川武夫,說是外面不遠處的拐角裡躺著一具士兵乾屍,看他一身單薄軍裝,應該死於溫暖季節。

  然後他就回到角落坐下,左擁右抱的摟住賽維和勝伊,半閉了眼睛想要睡覺。馬老爺因為年紀大,所以佔據了一張小床,聽說外面有屍體,他紋絲不動的向下一躺,是個心如死灰的模樣。

  小橋惠蹲在牆邊,點起了一隻小小的洋爐子,鐵皮煙囪貼著牆角向上走,一直通入換氣孔。馬英豪和小柳治也自找地方蜷縮著坐了,香川武夫則是佔據了另一張床。

  金子純握著手電筒出去走了一圈,片刻過後回來了,用日本話咕噥了一句。不等香川武夫回答,躺在床上的馬老爺忽然開了口:「什麼?屍體的血液被抽乾了?」

  指揮所內的大部分人都通日本話,馬老爺的反問,顯然是問給賽維等人聽的。無心剛剛解開了皮襖中間的幾個紐扣,讓賽維和勝伊把手伸到自己懷裡取暖,聽了馬老爺的話,他沒有回應,只往大皮襖裡又縮了縮。

  香川武夫被馬老爺的尖銳嗓門嚇了一跳,無言的回頭看了他一眼,香川武夫點了點頭,沒再多說。而金子純很仔細的鎖好鐵門,然後便也在洋爐子旁躺下了。



  室內一片安靜,連飄在屋角的小健都是一動不動。賽維和勝伊的手好像兩片薄薄的葉子,隔著一層襯衫貼在無心的胸腹之間。賽維心安理得的閉上眼睛,想要摸摸他,可是又不好意思;勝伊窩在他的腋下,也感覺他很溫暖潔淨。

  勝伊和賽維是在娘胎裡擠著抱著長成人形的,他們分享一切,是天生的聯盟,活到十八九了,兩人之間還連著一條無形的臍帶,互通有無。勝伊知道自己是弱一點,所以格外依賴強一點的賽維。不是他看得上通得過的人,他不會允許賽維去愛的。即便賽維用瘦削堅硬的拳頭敲他捶他,他也不妥協。

  他討厭男人,喜愛女人,可女人們又都不喜愛他,所以他的伴侶只有賽維。無心是個男人中的例外,他和無心在一張床上睡覺,偶爾手臂碰了手臂,赤腳碰了赤腳,居然並不感到噁心。除此之外,他認為無心的確是長得挺俊,眼睛黑得像夜,眼中的光亮得像星。他的好相貌和好脾氣,都讓勝伊像愛賽維一樣的愛他。

  勝伊抬眼看了看無心,又在無心的皮襖中去捉賽維的手。姐弟二人的手一模一樣,連尺寸都完全相同。賽維也仰臉看了看無心,然後彷彿很開心似的,像個頑童一樣在勝伊指尖彈了一下。

  無心依靠在牆壁上,已經閉了眼睛。煤油燈的光芒有限,並且偶爾跳動。他的一雙眼睛陷在陰影之中,陰影很黑,他乍一看好像沒了眼珠,只剩輪廓分明的兩隻眼窩。



  一夜過後,小橋惠像只活鬧鐘,把室內眾人全部叫醒,並且提前用大米和罐頭煮了一鍋飯。米飯比昨晚要干,結結實實的盛進大飯盒裡。賽維和勝伊都很想刷刷牙齒,可是條件不大允許,所以他們只漱了漱口,又把牙刷伸到嘴裡亂掏了掏。

  香川武夫和馬老爺談起了當年舊事。馬老爺翹著小手指捏著大勺子,慢條斯理的把自己的爹臭罵了一頓,最後做了總結陳詞:「香川先生,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老挨刀的當初只說花園山下埋著寶貝,應該是價值連城,然而動不得,是有毒的肥肉燙手的山芋。扔了,可惜;不扔,又是瞪眼干看。」

  他尖著嘴巴,吃了一口熱氣騰騰的米飯:「寶貝到底是從哪裡挖出來的,老挨刀的自己都說不清楚。反正就是好一頓打仗,幾乎殺光了一個部落,才把寶貝搶到手的。」

  勝伊不敢往小床的方向去看,因為感覺馬老爺吃相猥瑣,馬俊傑神情痴呆,馬英豪更是不堪入目,並且有個陰險的鷹鉤鼻子。至於幾個日本男人,統一的全是馬馬虎虎,完全不值一提。蹲在地上對著賽維,姐弟二人悶頭大嚼。粗糙的食物和濃烈的香氣很富有刺激性,他們生平第一次狼吞虎嚥,不假思索的吃了大半飯盒的肉和飯。



  吃飽喝足之後,門外起了響動。金子純打開房門向外張望,就見一群士兵拖拽著一隻大木箱走出了岔道。回頭對小柳治做了個手勢,小柳治連忙帶著馬英豪走出去,指揮士兵把木箱往遠處送。無心側耳傾聽,能夠聽到鎖頭拍打木箱的聲音。鑰匙插進鎖眼中轉動了,轉動之後又轉動了,箱蓋開啟了,最後是一陣微不可聞的鈴鐺聲。

  無心很不理解為什麼馬英豪如此信任白琉璃。白琉璃是不通人情世故的,很容易受騙,也很容易騙人,像一個赤誠無邪的魔鬼。



  白琉璃並沒有出現在人前,馬英豪像放生一樣打開了木箱,隨他自由行動。反正地堡永遠都是黑暗,正適合他瀕臨失明的藍眼睛。

  指揮所內的眾人又喝了一些熱水,感覺精神都很振奮了,便絡繹返回最近的岔道。攀著鐵梯向上爬出豎井,他們見了天日。雖然目前還算秋季,但是山林中的空氣已經完全是冬天式的乾冷。一大群人分散開來又拉又尿,提起褲子之後都是齜牙咧嘴,因為屁股全被凍成冰涼。金子純經驗豐富的談笑風生,講述一名日本士兵去年冬天在山裡撒過尿後忘系褲扣,結果凍得雞‧巴壞死。香川武夫立刻擺了擺手,一派溫和的笑道:「當著馬小姐的面,不要胡說。」

  賽維冷著臉,裝沒聽見;不過隊伍的氣氛的確是升了溫度,香川武夫拄著一根手杖向前走,口中說道:「我們還是來得太匆忙了,應該再帶一兩條好獵犬才對!」

  小柳治毫不掩飾的說道:「可以去最近的據點借幾條狼狗嘛!」

  金子純連連搖頭:「不行,地下暗堡的道路已經被封鎖了,想要到下一個據點,就得翻山路,太辛苦。」

  香川武夫用牙齒咬住手套一晃腦袋,拽下手套光了右手。摸出地圖又看了看,他向前一指,興高采烈的說道:「哈!很近嘛,已經到了。」

  眾人望向前方,就見疏疏落落的樹木之中,有四棵筆直的白樺特別醒目。如果把它們看成是四個點,那麼畫出線條就是個規規矩矩的正方形。四棵白樺樹間橫豎搭了幾根枯枝敗葉,正是一處風葬的遺蹟。

  香川武夫帶上手套一揮手,身後的士兵立刻握著鐵鏟上前,先把上方橫七豎八的枝葉撥開了,然後便彎了腰開始挖地。天雖然冷,但是土壤還沒有真正上凍;士兵們訓練有素的挖了一陣,挖出一坑新鮮潮濕的黑土。

  因為坑中除了土再無其它,所以士兵不停,繼續深挖。金子純忽然叫了一聲,向前跳進坑裡,彎腰向坑底細瞧,隨即直起身說道:「看,怎麼會有個洞?」

  他不說,旁人沒有留意,包括士兵;他說了,所有人仔細一瞧,發現土中果然有個細小的洞眼。金子純隨手撿了一根樹枝,往洞內插,插進兩寸就插不進了,不知是到了底,還是拐了彎。

  金子純從士兵手中奪過鐵鏟,親自去挖。幾鏟子下去,他停了動作,抬頭去看香川武夫——洞眼是拐了彎!

  香川武夫沉吟著答道:「也許是蛇鑽洞冬眠。」

  馬家眾人都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所以認為香川武夫的話有道理,只有金子純做出了反駁:「可現在還沒到冬眠的季節。」

  香川武夫話一出口,也感覺不合科學。不過此地偏北,時令早於其它地方,即便有蛇秋眠,也不稀奇。

  金子純見香川武夫不能回答,便跳上地面,命令士兵繼續挖。如此又向下挖了半米多深,一名士兵發出驚呼,是鏟子從土中掘出了一隻蠟黃的人腳。

  順著人腳清理泥土,士兵們從土中刨出了一具不著寸縷的乾屍。泥土濕潤,先前又不寒冷,屍體不腐爛已經是罕見,無論如何不該脫水。幾把鏟子把乾屍抬上地面,士兵正要往上爬,香川武夫卻是大喝一聲,嚇得所有人都一抖。

  原來在屍體身下的地面上,赫然又點綴了幾隻小小洞眼。洞眼還沒有鏟子的木柄粗,清清楚楚的不知在乾屍身下藏了多久。

  香川武夫望著洞眼愣了一陣,隨後轉向無心問道:「你……知道它的由來嗎?」

  無心實話實說:「我不知道。」

  然後他後退了一步,向一名士兵伸手要了鏟子。鏟子是好鋼鏟,鋒利如刀。他走到乾屍之前,雙手攥了鏟子向下狠狠一斬。第一鏟子鏟掉了乾屍的下巴,第二鏟子,他直接鏟斷了乾屍的脖子。殘缺不全的頭顱在地上滾了一圈,旁人看得清楚,頭顱裡面是空的!

  空,但又不是完全的空,因為還存留著絲絲縷縷的筋脈,乾屍失去的純粹只是腦漿和鮮血。無心幾鏟子又斬開了他的身體,五臟六腑也都在,只是已經乾結堅硬。

  香川武夫搖了頭:「不對……」

  的確是不對,本地的原住民,沒有把屍體處理成乾屍的習俗,即便死者是個罪大惡極的壞巫師,也沒有。

  對著士兵一揮手,香川武夫下了令:「繼續挖!」



  繼續挖掘的結果,就是沒有結果。

  細小的洞眼彎彎曲曲,挖著挖著就失了蹤跡,但是人人都看出細洞深不可測。深不可測有多深?再往下可就是地堡了!

  望著地上分成幾段的乾屍,馬老爺開了腔:「昨夜不是說地堡裡也出現了一具乾屍?彼乾屍與此乾屍,可有相似之處?」

  馬英豪聽了父親的言談,厭惡到了頭皮發麻的地步,同時又有些痛快,因為自己正在報仇。

  香川武夫知道山中地堡從動工到完成,一直很不太平,及至軍隊進駐了,又隔三差五發生離奇事件,並且時常有人失蹤,所以最後隊伍才做了撤退。但要問彼乾屍與此乾屍有何關係,可是真沒人知道,而且最好沒關係,有關係才叫糟糕。

  不置可否的沉默片刻,他把地圖又展開看了一遍,然後一揮手:「走,我們去下一處!」

  下一處,是個錯誤,因為地下要什麼沒什麼,是士兵看走了眼。

  趕在中午之前,他們抵達了第三處,然後又挖出了一具空殼子乾屍。

  悻悻的轉向地堡方向,他們一無所獲的想要返回。馬老爺趁人不備落了後,一把將賽維拽到了身邊,壓低聲音說道:「找機會就逃!」

  賽維向馬老爺歪了腦袋:「爸爸,你騙了他們?」

  馬老爺輕聲耳語:「地堡的位置屬於軍事機密,不是我們應該知道的。他們之所以不防備我們,是因為……我們是必死的人了。」

  賽維的腦筋一轉,恍然大悟,於是微微的一點頭。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05
第一百零九章、吮吸

  賽維聽了馬老爺的話之後,心裡什麼都明白了。日本人,包括馬英豪,並不相信馬老爺對詛咒一無所知,所以要把他、以及和他最親近的兒女一併帶來塞北,事到臨頭了,不信馬老爺不吐真相。

  但是賽維自己考量著,感覺父親好像真的是再無保留。馬家祖輩既沒出過神棍,也沒出過聖人。指望著爺爺全知全能,實在不大現實。

  一行人回到地堡入口處,金子純下洞運了炊具和食品上來。小橋惠一言不發,又開始嫻熟的生火煮飯。眾人各自喝了一些燒開的雪水,在等待飯熟的空當裡,賽維忽然說道:「無心,你陪我和勝伊去一下。」

  去哪裡,去幹什麼,她都沒有明說。勝伊一怔,隨即放下飯盒站起了身。無心則是完全的默然。三個人走向附近的一處小山坳,正是個要找地方解手的樣子,於是其餘幾人不再關注,自顧自的繼續喝熱水。

  在一棵老樹後面,賽維悄聲轉述了馬老爺方才說過的話。說過之後又命令無心背過身去,當真和勝伊在老樹兩邊分別撒了一泡尿。無心望著山腰處的眾人,開口說道:「白天想逃,大概是不容易。夜裡地堡太黑,一旦有光又會驚動人,也不好走。今天你們先不要急,天黑之後我出去探一探路。地堡絕對不會只有一處入口,一旦找到新路了,我們就找機會逃。」

  賽維蹲在老樹的斜後方,仰著頭去看他的後腦勺。山上的風又乾又冷,觸目之處都是衰草枯楊,對比之下,他雪白的皮膚和漆黑的頭髮就顯得異常鮮嫩,然而又不是陽光雨露滋養出的鮮嫩,而是長久不見天日,在暗處漚出來的鮮嫩。

  她飛快的提了褲子站起來,一邊笨拙的摟起皮襖繫腰帶,一邊心想:「他的頭髮還是不見長。」

  隨即另一個疑問也生了出來:「怎麼沒見他剪過指甲?」

  賽維走上前去,拉起他的手看了看,懷疑他暗藏了很不衛生的生活習慣。然而他的指甲看起來整潔規矩,並沒有被牙齒啃過的痕跡。

  下午,香川武夫親自帶兵出發,其餘人等則是回到地堡,烤著火爐養精蓄銳。馬老爺能吃能喝,吃飽喝足之後就挺屍似的往床上一躺,不言不動。馬俊傑席地而坐靠著床腿,迷迷糊糊的也是睡。馬英豪和小柳治坐在火爐旁邊,用日本話低低的交談,談著談著,忽然哈哈的笑了,一邊笑一邊又看了無心一眼。小柳治留意到了他的目光,當即一拍他的右腿:「為什麼總是看他?」

  馬英豪收回目光,垂下眼簾笑道:「他多有趣。」

  小柳治一皺眉頭,出於對好朋友的關心,決定回到天津之後,立刻逼著他和佩華同居。不甚自在的清了清喉嚨,他換了話題說道:「白琉璃不見了。」

  話音落下,房內忽然靜了一瞬,遙遠處依稀響起了似有似無的鈴鐺聲音。馬英豪向半開的門口張望一眼,門外人影一閃,他懷疑自己看到了一個血跡斑斑的小影子。

  然後,他發現在一轉眼的工夫裡,無心竟然也消失了。而賽維和勝伊很安然的互相依偎,並不驚訝。

  「勝伊!」他開口喚道:「無心呢?」

  勝伊懶洋洋的答道:「撒尿去了。」

  無心走在主幹道走廊中。走廊一片黑暗,是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小健飄在他的肩膀上,輕聲說話:「大哥哥,我有點怕。」

  無心閉著眼睛,走得很快:「要不要我把你封住?」

  小健想了想:「封住我也可以,不過你要把紙符貼到胸口。你說過我是涼的,我涼著你,你將來就不會忘記放我出來了。」

  無心從懷裡摸出一張裁好的小紙條,以及一根短短的鉛筆頭。扭頭看了小健一眼,他鄭重其事的說道:「放心,我忘不了你。」

  然後他跪在地上,撅著屁股開始畫符,同時聽到小健囑咐自己:「別讓馬俊傑死,他死了,我就找不到新身體了。」

  無心猛一揮手,讓紙符像刀一樣平平的掠過了小健的咽喉。小健的幻象瞬間消失了,無心站起身,一邊把紙符往懷裡揣,一邊視而不見的經過了兩名日本兵。士兵也只是幻象,他們早已死在了地堡之中,因為不是好死,所以靈魂不散,總不甘心。虎視眈眈的盯著無心,他們卻是沒有動。

  無心繼續往前走,知道日本鬼畏縮的原因。地堡之中鬼比人多,而人能吃人,鬼也能吃鬼。小健都怕了,何況凡鬼?

  他繼續往前走,耳朵毫無預兆的一動,他聽到了極其細微的摩擦聲音,類似一條小蛇游過堅硬地面。

  緩緩的俯下身去,他認為小蛇並沒有遠離。走獸一樣四腳著地了,他正要靜靜尋覓小蛇的行蹤,不料空中忽然響起了沉悶的鼓聲——「砰」的一下,類似心跳。

  一聲鼓響之後,小蛇的行蹤憑空消失。無心抬頭怒道:「白琉璃,別搗亂!」

  主幹道上並沒有白琉璃的影子,可不知他在何處長出了一口氣,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嘆息:「我是救你。」

  無心依然趴伏在地上,語氣稍微和緩了些:「多此一舉。我只想知道剛才經過的是什麼東西。」

  再沒有回應了,白琉璃比鬼魂更像鬼魂。在無心的眼中,鬼魂還有行跡;但白琉璃神出鬼沒,黑暗洞窟成了他的樂園,無心是真的找不到他。

  無心走到了主幹道的盡頭,摸到了兩扇緊鎖著的高大鐵門。鐵門之後必定還有通道,也許是通往其它據點。此地的山底已經被日本軍隊挖空了,所有要塞的槍炮都在提防著蘇聯軍隊的進攻。

  無心無可奈何,轉身踏上返程,順便又走了幾條岔道。走著走著他不敢走了,因為地堡道路十分複雜,如果沒有地圖的話,必定迷路。

  一無所獲的返回了指揮所,他發現香川武夫還未回來。而金子純脫了大皮襖,挽著袖子要去隔壁糧庫找些零食打發時光。手裡端著一隻大飯盒,他對著室內眾人笑道:「庫裡至少會有松子和榛子,如果牙齒夠結實的話,就有的吃了!」

  然後他推門向外走去,一步邁進走廊,他忽然低頭「咦?」了一聲,然後彎腰去看:「什麼?蛇?」

  小柳治聽說外面有蛇,便起身要找件趁手的兵器去打蛇。然而還未等他抄起馬老爺的手杖,外面「咣啷」一聲飯盒落地,同時響起了金子純的慘叫。通過大開著的房門,眾人看得清清楚楚,只見一條一尺多長的黑色小蛇猛竄向上,一口咬住了金子純的手腕。蛇身隨即捲住獵物的小臂,一環一環的勒緊收縮。而金子純的手臂僵直在了半空,原本是筋肉虯結的,此刻卻迅速枯萎,彷彿皮肉鮮血化為一體,全被黑蛇吮吸了去,空餘一層皮膚貼上骨骼。

  小柳治愣在當地,握著手杖忘記上前。金子純側臉緊盯著自己左臂上的黑蛇,也像被魘住了似的,瞪著眼睛一動不動。眼看他粗壯的手臂從腕子開始一直枯萎向上,門口忽然閃過一道寒光,卻是小橋惠拔出一把長刀,狠狠劈下了金子純整條胳膊!

  黑蛇吸了足夠的血肉,身體飽滿的腫脹了。「啪嗒」一聲隨著手臂落地,它在第二刀落下之前,倏忽間消失在了黑暗中。刀鋒的寒氣掠過金子純的鼻端,讓他如夢初醒似的回過了神。難以置信的張大了嘴,他從喉嚨中發出顫抖淒慘的尖叫。斷掉的手臂還在地上一抽一抽,一剎那間,他的半邊身體已被洶湧的鮮血浸透。

  所有人都傻了眼,只有小橋惠不慌不亂的打開隨身攜帶的行軍背包,往金子純的創口上潑撒止痛藥粉。金子純左肩被劈下了小半,黃白色的藥粉落在鮮紅淋漓的血肉上,瞬間融化消失。傷勢嚴重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靜靜的側躺在地上,不再叫了,因為已經疼得失去了知覺。

  無心看著金子純的慘狀,心中悚然,忽然又聯想起了乾屍身下的細洞,他也明白了乾屍的由來。

  問題是,山上到底有多少黑蛇?如果只是零星幾條,或許不足為懼;如果是成千上萬——不,不會成千上萬,如果真的很多,不會從來沒有人提及它。

  無心並不清楚黑蛇的習性,所以在小橋惠和小柳治把金子純拽進室內之後,便出去清理了門前的粘稠血泊,免得血腥氣會引來更多活物。

  指揮所內,小柳治注視著奄奄一息的金子純。片刻過後,他開口說道:「金子是我們的嚮導,如果沒有了他,我們也許真的會在山裡過冬——除非趕在第一場大雪之前,立刻出山!」

  然後他轉向了馬英豪:「白琉璃在哪裡?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們可不是帶他來玩的!」

  馬英豪沒說話,因為不知道白琉璃到底在哪裡。對於白琉璃,他只能確定對方不會傷害自己,僅此而已。

  無心蹲在門口,心無旁騖的用草紙擦血。擦著擦著,他抬起了頭。

  他看到在前方的岔路口拐角處,一條大蛇緩緩游過,蛇身足有水缸粗細,滑膩膩的反射了微弱燈光。

  一把丟下手中草紙,他先用力關閉了指揮所房門,然後大踏步的走進了黑暗。

  他也不是黑蛇的對手,他得去找白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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