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鬼怪] 無心法師 作者:尼羅(全文完)

 
BloomCaVod 2017-12-6 19:17:0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9 84795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57
第九十章、戀愛關係

  無心先是換了一身乾淨衣裳,然後躡手躡腳的穿過院子,推開了東廂房的房門。東廂房臥室是一間半的格局,電燈通亮。賽維還穿著白天的洋裝皮鞋,一頭烏黑短髮胡亂掖到耳後,臉倒是洗過了,不施脂粉,皮膚透著一點營養不足的黃色,倒是很光滑細膩,能夠反射燈光。獨自坐在羅漢床邊,她沉著臉低頭翻閱一本雜誌。身旁床上擺了一架紅木小炕桌,桌上是一壺咖啡,一碟子奶油蛋糕,大概就是她的夜宵了。

  勝伊從來不是姐姐的對手,所以乾脆上床睡覺,不來涉險。而無心見賽維冷著一張單薄的小黃臉,對自己視而不見,真是動了大氣的模樣,就陪了百分的小心,走到羅漢床前深深的彎下腰,輕聲說道:「我回來了。」

  賽維沒理會,神情硬得像雕塑,充耳不聞的翻過了一頁書。

  無心在女人面前、尤其是年輕可愛的女人面前,一貫沒有脾氣。賽維生氣,他不生氣。有心伸手碰賽維一下,可他又猶猶豫豫的不敢出手,畢竟人家是大姑娘,和自己又沒什麼親密關係,自己說碰就碰,有可能招來一個大嘴巴。

  繞到賽維另一邊,他把腰彎得越發深了:「你是在擔心我嗎?我只是去看一看,沒有冒險。」

  賽維面如鐵板,就恨他不聽自己的話。當然他沒有對她聽話的義務,但是賽維對他另有一番一廂情願的高要求,他不聽話,她就生氣。

  無心好些年沒和女人親近過了,此刻不禁有些手足無措。兩隻眼睛緊盯著賽維,他慢慢的蹲了下去,口中喃喃的又道:「勝伊說你剛才發了脾氣……」

  他蹲穩當了,仰著臉去看賽維:「別生氣了,我向你賠禮。」

  賽維又翻一頁雜誌,心裡有主意得很,就是不理他。

  無心靜靜的蹲在她的腿邊,緩緩的把頭垂下了,半晌不言語。屋內寂靜久了,賽維忍不住斜瞟了他一眼,不料他就像頭頂心長眼睛了似的,立刻抬頭迎了她的目光。欲言又止的抿了抿嘴,他淺淺的吸了一口氣,然後抓住時機微笑道:「我錯了,對不起。」

  賽維硬著心腸,把目光收回到了雜誌上,同時就瞥見無心站起了身,端起咖啡壺,輕手輕腳的往空杯子裡倒了大半杯溫咖啡。無聲的放下咖啡壺,他把杯子往賽維一邊推了推,又道:「夜深了,是不是該睡了?」

  賽維合上雜誌,用眼皮一撩無心:「知道我要睡了,還給我倒咖啡?」

  無心聽她總算開了腔,就知道她的怒氣至少是開始消散了。隔著一張小炕桌,他也靜靜的坐在了床沿上,只聽賽維繼續說道:「我知道,我也沒有什麼資格對你發火。」

  雖然她是氣話,但是話中蘊藏著的意味感情就複雜了。無心扭頭看了她一眼,然後笑著轉向前方,垂下眼簾對著地面說道:「你有。要說沒有,也是我沒有。」

  賽維心中一動,立刻轉向了他:「你沒有什麼?」

  無心給了她一個含羞帶愧的微笑側影:「我什麼都沒有,你是知道的。」

  賽維很不好惹的翻了個白眼:「隨便你有沒有,我又不要你什麼!」

  無心扭頭正視了她,看了片刻,最後卻是苦笑著低了頭,又嘆息了一聲。賽維的心意,說到此處,已經是極端的明了,可是他的秘密,又該如何出口呢?

  賽維看了他的行為,也摸不清他是願意還是不願意。難得今夜有了機會,她索性緊逼一步,把話挑明:「無心,你吞吞吐吐的,到底是什麼意思?男子漢大丈夫,有話就說。我並非心口不一的人,希望你也坦誠痛快一點。直說了吧,我和你很投脾氣,願意與你建立一份長遠的感情,你呢?」

  無心沒想到她忽然採取了單刀直入的方法,不由得有些懵:「我……」

  賽維伸手拍了拍身邊:「你過來坐,我們又不是開會談判,隔著桌子幹什麼?」

  無心站起來,乖乖的走到了她的身邊坐下。賽維的一隻手就搭在腿上,他微微歪著頭,伸手想要去握一下,可是手都伸到半路了,卻又遲疑著停頓了:「賽維,我對你是……高攀不起。」

  賽維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現在和你談的是感情問題,不是階級問題。」

  無心握著賽維的手,賽維的手瘦瘦的,皮膚很軟,骨頭很硬。兩人的手指相扣,是個糾纏不清的樣子。

  「賽維……」他凝望著兩人交握的手,同時輕聲開了口:「感情方面,我沒有任何問題。可是感情之外的方面,我們也不能完全不考慮。說句實話,你並不瞭解我。」

  然後他抬眼望向賽維:「你肯愛我,我真是受寵若驚。等到螞蟻社區首發大家平安度過眼下的風波之後,我會把我的故事講給你聽。聽過之後,你再做決定。」

  賽維的腦子裡忽然拉起了警鈴:「你有什麼故事?是遭了通緝?還是結過婚了?」

  無心立刻搖頭笑道:「不是不是,我沒犯法,也沒結婚。」

  賽維當即鬆了一口氣,心想他的故事,大概就是一個「窮」字。念頭忽然一轉,她又起了疑心:「你是在搪塞我嗎?你實話實說,如果你不喜歡我,我也不會強人所難!」

  無心揉搓著賽維的手,心中茫茫然的,不知道自己還能有幾次機會和她親近。抓起她的手貼上自己的面頰,他低聲說道:「賽維,我是你的。只要你肯要我,我就是你的。將來或許有一天,你會怕我躲我。賽維,不用怕也不用躲,你不要我,我就離開。」

  賽維歪著腦袋凝望了他,兩隻眼睛透出了光彩:「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你是誰的?」

  無心在淡淡的雪花膏香氣中,正視著她答道:「我是你的。」

  賽維聽清楚了,竟比聽到「我愛你」三個字還要滿足。心花怒放的粲然一笑,她像不知道怎樣才好了似的,單只是笑。無心也笑了,笑得不甚踏實,因為感覺賽維和自己根本沒有結合的希望。結合了,是長的美夢;不結合,是短的美夢;無心不敢多想,總之賽維此刻是愛他的——有一個女人,愛上他了。

  賽維在愛情上取得了階段性成功,十分狂喜,立刻感到了飢餓。在房間裡點起火酒爐子,她想要煮一點米粥吃。無心不勞她發號施令,直接就自動的點火倒水,出去取米。不過片刻的工夫,火酒爐子上的小鍋裡咕嘟出聲了,炕桌上也擺了四個小菜碟子。賽維盤腿坐在羅漢床上,心滿意足的笑道:「幹嘛呀?我是不要男朋友伺候的。」

  說到「男朋友」三字,她像飲了一口蜜一樣,滿嘴甘甜,一直美到了心裡去。無心也笑了,只盼將來真相大白,她不要恨自己是個騙子。

  賽維像只歡天喜地的鳥,嘰嘰喳喳的嚷著餓,可是啄了幾口熱粥就飽了。兩人再糾纏就算徹夜了,於情於理都該各自回屋休息。賽維遂了心願,打著哈欠回了臥室。無心橫穿小院進了西廂房,東西廂房格局相同,西廂房外面的半間屋子裡擺著沙發茶几。無心摸著黑進了屋,見沙發上光溜溜的沒放被縟,就決定進裡間去和勝伊擠一宿。

  他上床時驚動了勝伊,勝伊厭煩天下一切男性,唯獨對他不嫌,迷迷糊糊的問道:「她好了嗎?」

  無心小聲答道:「好了。」

  勝伊翻身背對了他,含含混混的又問:「沒打你吧?她打人可疼了。」

  無心夢遊似的躺下去,扯過半邊被子蓋住了身體:「沒打,睡吧!」

  勝伊打了個呼嚕,重新墜入夢鄉。無心輾轉反側,卻是難眠。他是喜歡女人,可是從來沒有打過賽維的主意。睜著眼睛發了許久的呆,最後他往被窩裡一縮,決定不想了。反正賽維肯喜歡他,哪怕只喜歡一天,也是他的幸運。

  無心睡得晚,醒得卻早。昨夜他心中惶恐,似乎根本談不上悲喜;大清早的回首往事,他回過了味,胸膛像是迎風敞開了,五臟六腑滿是光明清涼。外間有人出出入入,是老媽子送了熱水進房。他不管熟睡的勝伊,逕自下去洗漱穿戴。最後推門一步邁出去,他抬頭一怔,隨即就笑了。

  原來賽維和他心有靈犀,也是正推開了房門。她已然經過了一番修飾,頭髮不但一絲不亂,面孔上也施了脂粉。含著笑容向前走到院中,她把腰背挺得溜直,像朵小桃花似的抿嘴一笑:「早呀!」

  無心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在印象中,他總覺得她像是帶了一點病容,沒想到經過了香粉胭脂的武裝,她也是個白裡透紅的苗條大姑娘。忽然快步跑向了對面的東廂房,轉眼的工夫他出來了,手臂上搭著賽維的呢子大衣。把大衣展開披到賽維肩上,他又繞到了她的面前,伸手為她攏著大衣前襟:「冷。」

  賽維一直沒有男朋友,男朋友的愛護,自然就更沒享受過。清晨的秋風,涼如深水,可是她從心眼裡向外散發著熱量,想要說話,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於是失控似的就只是笑。笑著笑著,她眼珠一轉,忽然不笑了。

  彎腰從院子地上撿起一塊小石子,她揚手用力擲向西廂房的玻璃窗。窗子後面貼著一張蓬頭垢面的臉,正是驚訝的勝伊。隔著玻璃受到了一次震懾,勝伊當即後退一步,而賽維站在院內,揚著腦袋大聲道:「你姐我就站在外面,要看出來看,鬼頭鬼腦的幹什麼?」

  房內的勝伊亂竄了一圈,末了找到大衣裹到身上。趿拉著兔毛拖鞋跑去外間螞蟻社區首發,他推開房門伸出腦袋,繼續警惕的審視賽維和無心。賽維已經把大衣穿利落了,公然挽住無心的手臂,她對勝伊說道:「我們已經建立了戀愛的關係,一會兒要出去找家廣東館子吃早茶。你呢,最好就不要跟著我們了,我會給你帶芋頭糕回來,好不好?」

  勝伊聽聞此言,幾乎憤怒了:「憑什麼?我是你親弟弟,你要他不要我?等我十分鐘,我也要去!」

  賽維和勝伊從出生到如今,一直是不拆夥;如今忽然聽說賽維要和無心戀愛了,勝伊若有所失,同時恨起了無心。及至他們到了館子,勝伊冷眼旁觀,就見無心端起茶壺,自然而然的為賽維洗涮杯碗,還不時偷眼看她。賽維塗了個亮晶晶的紅嘴唇,一排白牙齒始終晾在外面笑嘻嘻。也不是濃情蜜意的模樣,倒像是剛剛得了大勝利,洋洋得意。

  勝伊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含著一點眼淚望向窗外,感覺自己是孤苦伶仃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58
第九十一章、敲山震虎

  勝伊別彆扭扭,雖然不敢和賽維正面抗衡,但是已經暗暗的把矛頭對準了無心。用牙齒啃了一丁點芋頭糕的邊角,他飽了,開始斜著眼睛去看無心。三人是圍成了一個「品」字形落座,無心正是坐在他的旁邊。察覺到了他的目光,無心一邊慢慢咀嚼,一邊疑惑的抬眼回望向他,又帶著上揚的調子,向他詢問似的「嗯?」了一聲。

  勝伊冷笑著轉向窗外,不言不語。無心看出了他的異樣,放下筷子輕輕一拍他的手臂,結果他像被熱水潑了一樣,猛然一擰肩頭,又對著外面風景說道:「姐,照理我該向你們道喜,可又怕我道了也是白道。你想爸爸能同意你嫁給個窮困潦倒的和尚嗎?他身上穿的戴的,還都是我們給他置辦的呢!你若是真跟了他,你的婚姻,就不是下嫁兩個字可以說完的了。你把五姑的教訓全忘記了?」

  他說話時,無心就怔怔的看著他,嘴裡還含著一點糕餅,面頰微微的鼓著。賽維兩隻耳朵對著勝伊,一雙眼睛瞄著無心,越看越愛。及至勝伊話音落下了,她露出了和弟弟一模一樣的冷笑:「你把我說成傻瓜了。難道我真能直通通的就跑到爸爸面前,說要嫁給無心嗎?我自然是有我的主意,你等著瞧吧!」

  勝伊無所謂似的一聳肩膀,從鼻子裡笑出一聲:「哼。」

  三人中的兩人吃飽喝足,出了館子。家裡的汽車一直等在門外,勝伊把雙手插在西裝口袋裡,站在後排車門前仰頭望天。車內的汽車伕躍躍欲試的回頭看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下車為他開門。

  及至無心和賽維也從後方趕上來了,勝伊還像根刺似的戳在地上,一動不動。無心伸手為他拉開了車門,沒說話,只笑了一下。

  勝伊翻了個白眼,隨即愛答不理的鑽進車裡。賽維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當即翻了個同樣的白眼,心想你沒人要,我可有人要。難道我見了可意的男人不找,天天照鏡子似的看你嗎?

  三人坐上汽車,無心居中。忽見賽維沒戴手套,一隻手縮在袖子裡,另一隻手就撂在大腿上。他下意識的握起了她的手,心中依舊是沒有生出天長地久的奢望,又想此刻自己每多關懷她一次,將來真相大白,恐怕自己就要多挨一個大嘴巴。大姑娘的手是能隨便握的嗎?不過有的握就是幸運,握一次算一次。將來算起總賬,她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自己在大問題上規矩一點,別耽誤她以後的婚姻,也就是了。

  無心盤算定了,便把賽維的手揣進自己的口袋。賽維狀似無意的望向前方,一顆心在暗地裡怦怦亂跳,同時聽見無心詢問勝伊:「你冷不冷?」

  勝伊像只受了驚的雞崽子一樣,急赤白臉的將兩隻膀子亂扇一通,滿車裡都是他來無影去無蹤的手:「哎呀別管我別管我,離我遠點,一邊兒呆著去!」

  賽維沒有動,心裡想著對弟政策:「我是揍他呢,還是不揍他?」

  勝伊半路下了汽車,說要找朋友玩去。賽維先還不理會,及至到了家,忽然發現勝伊居然隨身攜帶著支票本子,登時嚇得魂飛魄散,生怕勝伊被人誑去賭場,輸盡二人身家。

  她把無心留在家裡,慌裡慌張的獨自出去找弟弟。無心獨自留在賽維房中,這裡坐坐,那裡坐坐,忽然自己笑了,笑過之後翻出他的破旅行袋,找出了他僅有的一張小照片。眼看院內寂靜,他捏著照片坐在窗前,在陽光下面細看。

  二十年前得到照片時,感覺它真清楚,真奇妙,竟然能把兩個人的面貌收在一張小紙片上,並且是活靈活現。說好每年都要拍一張合影的,倒要看看一個小女人是怎樣一點一點的老去;而縱算是女人老了,照片上的影子也依舊年輕。

  可是,他們只有一年的光陰,月牙死在了十九歲的好年華,永遠不老。

  手中的照片已經漸漸變得模糊,彷彿他與照片之間,隔著二十年的歲月風塵。時間剝奪他的一切,他是永恆的一無所有。

  無心盯著照片看了許久,想起了許多熱氣騰騰的往事。對他來講,往事也是珍貴的。他的人生是無涯荒野,十年之中,未必會有一件事情值得記憶。

  旁邊窗檯上擺著一瓶蔻丹,是賽維用過的。蔻丹紅得熱烈,和照片形成了一個刺目的對比,陳舊的更陳舊,新鮮的更新鮮。

  無心看看蔻丹,看看照片,諸如此類的對比看得多了,所以他並不動容,只嘆了口氣。

  起身把照片收好,他坐回窗前,拿起蔻丹擺弄著玩。通紅的小玻璃瓶子帶著一點芬芳,無心擰開了上面的金屬瓶蓋,瓶蓋裡面伸出一根小刷子,浸染著淋漓粘稠的指甲油,油的氣味很刺鼻,幸而他此刻可以肆無忌憚的不呼吸。

  正在他自娛自樂的做研究時,院內忽然來了客人。他隔著玻璃窗向外望,就見來者裹著一件簇新的長披風,裊裊婷婷如入無人之境,正是馬家的四小姐。二小姐三少爺不在家,丫頭們樂得躲在屋子裡偷懶,院子裡空空蕩蕩,於是四小姐手裡捏著幾張花花綠綠的票子,站在院內嬌聲叫道:「三哥,在嗎?我來給你送幾張義務戲票。」

  然後不等人回答,她一扭頭,忽然發現了東廂房內的無心。馬家上下各自為政,如今敵對勢力範圍內忽然出現了新面孔,她就下死勁的盯著他看了好幾眼,隨即逕自轉彎,邁步上前推開了房門。

  抖著手裡的票子一挑裡間門簾,她是不怕男人的,站在門口直接問道:「喲,你是二姐三哥的朋友?」

  無心知道馬家的關係很複雜,所以不想和四小姐生出任何聯繫。遲鈍而又陰沉的掃了對方一眼,他垂下眼簾,默然無語的將一刷子蔻丹塗抹在了手背上。手很白,蔻丹很紅,看著有點觸目驚心。

  四小姐愣了一下,又問:「我三哥呢?」

  無心自顧自的擰好玻璃瓶子,然後開始對著手背上的指甲油吹氣。吹著吹著,他忽然笑了一聲,然而臉上又沒笑容。眼中光影一閃,他的黑眼珠在微微凹陷的眼窩裡骨碌碌的轉動了,是過分的明亮和靈活,一下子轉向四小姐,然後就定住了。

  指甲油在皮膚上乾結了,他一邊緩緩去摳,一邊對著四小姐又笑一聲,神情和舉止全都不帶人氣。四小姐捏著票子後退一步,感覺自己是見了妖魔鬼怪——至少也是個瘋子。

  退了一步,再退一步,四小姐驟然轉身跑出了東廂房。無心裝瘋賣傻嚇跑了四小姐,心裡暫時也沒有事,就饒有興味的繼續去摳手背上的蔻丹。哪知安靜了沒有幾分鐘,院子裡又起了腳步聲音。他轉向玻璃窗子,很意外的看到了馬英豪。

  馬英豪是西裝打扮,頭上歪戴著一頂禮帽,不是要賣俏,而是真戴歪了,騰不出手去扶正。拄著手杖站在院子中央,他先喘了一陣,然後才環顧四周喊道:「二妹,老三,我來了!」

  二妹老三都不在,他只喚出了一名平頭正臉的老媽子。老媽子當然不是他的目標,於是在一眼瞧見窗邊的無心之後,他對著玻璃窗一揮手,然後一邊整理禮帽,一邊點頭笑了一下。

  隔著一層玻璃,無心點頭一回禮,然後漠然低頭,繼續去摳手背上的蔻丹——蔻丹凝在了皮膚紋理中,除不去了。

  而馬英豪拖起右腿,自作主張的進了東廂房。一看房內的情形,他就知道一直是有人住的,而外間的羅漢床上扔著幾件女衣,可見所住之人,應該是賽維。賽維從來不是一盞省油的燈,無心卻可以公然在賽維的臥室內高坐。馬英豪一邊脫下手上的皮手套,一邊感覺其中有戲。

  搖搖晃晃的坐在了無心對面,他記得無心並不是個無禮的人。然而無心只對他又一點頭,顯然是無意和他攀談。

  馬英豪摘下禮帽,把皮手套放進了帽子裡:「許久不見,無心師父是舊貌換新顏了。」

  無心抬頭答道:「賽維和勝伊很可憐我,給我飯吃,給我衣穿。他們真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好人。」

  馬英豪微笑了:「是的,不過他們肯供養無心師父,可見師父你也是有過人之處。」

  無心很認真的盯著他看:「哦,我還沒有告訴過你。大少爺,我已經還俗了,以後你叫我無心就好。」

  馬英豪一挑眉毛:「還俗?為什麼?」

  無心答道:「我做和尚,無非是想到廟裡討生活。現在有活路了,何必還要守戒律當和尚?我決定從此就跟著二小姐三少爺了,他們正好少個跟班,我做別的不成,當跟班是絕對沒有問題。對不對?」

  然後他拉著椅子向前挪了挪,幾乎要把腦袋伸到大少爺的眼皮底下。非常誠懇的對著大少爺的眼睛,他正色又問:「大少爺,你的意見呢?」

  馬英豪想了一想,隨即答道:「二妹和老三也還是小孩子,家裡有僕人伺候也就是了,哪裡還需要跟班?我看你的新職業,並不是長久之計。」

  無心鄭重其事的對他搖頭:「沒有關係,混一天,算一天。」

  馬英豪沉吟著笑了:「也是。」

  無心又問:「大少爺要回來住幾天?」

  馬英豪心平氣和的答道:「關於二姨娘的喪事,我打算向二妹交待一下賬目明細,等到父親回來了,二妹也可以獨自去向他做匯報。另外聽說八姨娘失蹤了,有人在花園河裡撈上一具屍體,很像八姨娘。我打算去醫院瞧一瞧,另外也看看五弟。五弟年紀還小,沒了娘可真不行。」

  無心說道:「聽說府上大太太沒有子嗣,五少爺年紀小,可以讓大太太來撫養嘛!」

  馬英豪做了個啞然失笑的表情:「這個……總要雙方願意才行。」

  然後他頓了頓,笑容漸漸收斂了:「而且我在大太太面前畢竟是個晚輩,也沒有資格指手畫腳。」

  無心淡淡的答道:「沒錯。事不關己的話,指手畫腳是不大對勁。」

  馬英豪靜靜聽著,感覺他每一句話都來得別有用心。一個來歷不明的人,而又別有用心,並且表明了要追隨二妹三弟,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伸手貼在溫暖的窗玻璃上,馬英豪笑道:「大白天的,怎麼不出去走走?」

  無心全神貫注的搓著手上蔻丹:「府上人多,我是個外人,總不好跑到別人的院子裡叨擾。倒是聽說花園裡菊花開得很好,可我膽子小,不敢去。」

  馬英豪把目光轉向了他:「是因為八姨娘的緣故嗎?不過光天化日之下,想必不會有事。」

  無心搖了搖頭,閒閒的又道:「光天化日之下,鬼怪照樣橫行,只是你我看不到而已。」

  馬英豪饒有興味的問他:「哦?誰看得到?」

  無心往手背上啐了口唾沫,然後繼續搓:「鬼怪自己看得到。」

  馬英豪在無心面前,有點坐不住。

  他一團和氣的告辭走了,一出院門就變了顏色。而無心先是嚇跑了四小姐,又說走了大少爺。獨自把手背搓得通紅,他終於除去了皮膚上的紅色蔻丹。

  他也不知道作怪的人到底是誰,所以敲山震虎。隱患未除,持久的安逸就要不得。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58
第九十二章、殺蠱

    因為賽維總也不回來,所以無心只好坐在窗前自娛自樂。

    他發現蔻丹是很有趣的東西,可以用它在自己的手背上畫出一道一道鮮紅的符。他放心大膽的停止了呼吸,低下頭慢慢的描畫,畫完了再撅起嘴輕輕的將其吹乾。及至指甲油當真凝結了,他再很細緻的去把它一點一點摳下來搓下來,最後搞得手背通紅,像被人狠狠撓破了皮肉。

    到了下午,賽維把勝伊扯回了家。兩人已經言歸於好,賽維在脖子上添了一條新紗巾,勝伊的腦袋上也多了一頂新獵帽。帶著涼氣進入東廂房,他把一隻五顏六色的大紙盒子放到炕桌上,又對著裡間嚷道:「隔著窗戶就看到你啦!喏,給你帶了日本點心吃。哼,你還有功了!」

    無心搓著手,笑微微的走了出來,問他:「你不生我的氣了?」

    勝伊正要揚頭回答,忽然見他手背有異,連忙拉起他的手細看了一番,又伸了冰涼的鼻尖去嗅。賽維正好推門進了來,見狀便是笑道:「你可真是前倨後恭到了極點,上午還要欺負他呢,現在就改行吻手禮了?」

    勝伊把無心的手向下一摜:「呸,他玩你的蔻丹!」

    賽維看他把蔻丹往手背上亂塗亂畫,分明是在禍害東西,但是並不著惱,只和勝伊拌嘴:「你不是也用過我的雪花膏?」

    勝伊存著一腔求偶的熱情,極力修飾自己,從少年時代起就依賴上了生發油和雪花膏。一屁股坐在羅漢床上,他挑起兩條平淡的眉毛,預備轉移話題:「瘸子真是豁出去了,大白天的就往媽院裡進。怎麼著,他還要把爸爸頂下去不成?」

    賽維解下紗巾,一雙手隱隱的做癢,忍不住用冰冷紗巾一拂無心的脖子,同時口中說道:「閒事莫管,他倆愛怎樣就怎樣好了,橫豎鬧大發了,還有爸爸呢。我倒是沒想到,五姨娘居然不聲不響的搬去庵裡住了。老四一張破嘴,居然替她娘瞞了個緊。哼,養兒育女的姨娘已經沒了兩個,就剩五姨娘一人活得好好的,她逃到庵裡,就脫嫌疑了?等爸爸回家斷案吧!」

    勝伊從兜裡摸出兩張花花綠綠的票子:「老四剛才在大門口,還給了我幾張義務戲票。就是明天,在西單牌樓,戲碼可是夠硬的。姐,去不去看熱鬧?」

    賽維搖了搖頭:「我現在是越來越不愛拋頭露面了。上半年咱們去參加遊藝會,下汽車之後,學生們都不用好眼神看我們。反正現在我們家是……」

    她猶疑著措辭,感覺怎樣批評都不大合適:「我們家是……」

    後面的話始終是沒說出來,勝伊點了點頭,心中瞭然。他們姐弟雖是既不做官、也不作惡;但爸爸是大漢奸,他們也脫不了干係。他們儘管吃得好穿得好,有大把的錢花,可一生的名譽,已經是糟了。先前年紀小,還不在意;如今越來越大,他們偶爾被人狠狠的瞅上幾眼,心裡也知道彆扭。

    「再說吧。」勝伊把票子放在桌上:「反正大戲也不是今晚開演。」

    賽維站在地上,默然片刻,然後把外面的大衣也脫了:「真的,把嘴都閉上吧。大哥不說一會兒還要過來和我說話嗎?萬一我們說著說著,他忽然進來了,才叫可怕。」

    正當此時,院子裡忽然響起了馬英豪的聲音:「二妹,回來了嗎?」

    賽維和勝伊一起嚇了一跳,還是無心擺了擺手,輕聲說道:「別怕,我看著呢,他是剛來。」

    賽維和勝伊跑去上房,和馬英豪做了一番長談。無心獨自坐在東廂房,把馬家的事情翻來覆去思索一遍,越想越是糊塗,彷彿人人都有嫌疑。依著他的意思,就該讓賽維和勝伊離家出走,遠離是非之地。可是他也知道姐弟二人一定都不會走,當然是為了馬家的錢。馬老爺的手似乎是挺松,他們不去勒索,錢就讓別人要去了。他們縱算時時刻刻緊盯了,競爭也還是十分激烈。馬英豪是嫡長子,本來是必佔上風無疑,可他偏偏又和馬老爺是一對仇家。嫡長子一自立門戶,馬家留下一群庶出的孩子,孰勝孰負,委實難料。

    良久過後,馬英豪告辭走了。賽維一直送他到院門外,勝伊有一搭沒一搭跟在後方,跟著跟著拐了彎,一推門進了東廂房。把炕桌上的票子拿起來又看了看,他對著無心一笑:「其實我挺想去的,唱壓軸的我認識,我想去給人家捧捧場呢。我姐要是不去,你陪我去呀?」

    無心一口一個的吃小點心:「看戲還用人陪?什麼時候?」

    勝伊對他揚了揚戲票:「明天晚上。」

    無心答道:「明天晚上,你和賽維去看戲,我留下來看家。賽維要是不願意,我幫你勸她。」

    勝伊狐疑的看著他:「家有什麼可看的?再說看家有丫頭呢,也用不上你啊。你是不是……」

    無心一點頭:「是,我打算再去花園一趟。上次沒看出什麼來,我得再看一次。我勸賽維去看戲,你勸賽維別管我,我們合作,好不好?」

    勝伊立刻點了頭,又道:「合作是沒問題,但你一定得小心。」

    無心和勝伊串通好了,當晚無話。到了翌日白天,馬英豪出發返回天津,勝伊則是圍著賽維遊說不止,終於勸得她動了心。無心則是另找藉口,表示自己不愛看戲,寧願留在家裡睡覺。

    賽維沒有多想,只以為勝伊是好熱鬧,又想他剛剛拈酸吃醋生了一場悶氣,便溫柔了態度,天沒黑就張羅汽車,和他一起出門前往西單。

    無心吃飽喝足,及至天黑透了,他也悄悄溜出了院門。輕車熟路的走向花園,他半路經過了八姨娘的後院。八姨娘沒了,院內的主人就剩下了馬俊傑一個人。玻璃窗戶沒拉窗簾,無心遙遙的向內張望,就見屋內床上躺著馬俊傑,姿態是伸胳膊伸腿,顯然已經入睡。一個老媽子站在床前,為他牽扯棉被蓋住了手腳,然後轉身走到門口,關了電燈拉上房門。屋子裡面黑黢黢的沒了動靜,無心也不能長久的去看馬俊傑睡覺,於是躡手躡腳的要繼續走。

    可就在將走未走之時,他忽然感覺房內有了動靜。

    單憑兩隻眼睛看,是看不出什麼的。好在屋子裡外都是一樣的黑,無心人在窗外,總不會輕易暴露行跡。隔著窗子靜靜的望向屋內,他依稀感覺床上被子一掀,馬俊傑直挺挺的坐起身了!

    然後他很利落的穿戴整齊。走到窗前打開插銷,他緩緩推開窗扇踩上窗檯,一側身就跳出了房。落地之後挺直了腰,他一抬頭,正好和一叢玫瑰樹旁的無心打了個照面。

    無心不知道對方又在搞什麼鬼,所以遲疑著沒說話。而馬俊傑怔了一下,隨即卻是大踏步走上前去。在無心面前停住腳步,他仰頭又看了無心一眼,緊接著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他:「大哥哥。」

    他的腦袋正到無心的心口,隔著衣裳用臉蛋蹭了蹭無心的胸膛,他聲音很輕的說道:「大哥哥,我是小健,現在你喜歡我了吧?」

    無心大吃一驚,連忙握著他的肩膀俯下了身:「怎麼著?你把馬俊傑給弄死了?」

    小健用手指頭一點自己的腦袋,沾沾自喜的小聲說道:「我沒有害人。白天是他,夜裡是我。嘻嘻,他還不知道呢!」

    無心早就看小健是只異常的小鬼,沒想到他真有點鬼運,投胎不成,就借了一具活人軀殼,並且還借成功了。看他舉止靈活自如,一般有道行的鬼煞,都沒有他的本領。

    小健又道:「昨天夜裡,不知怎麼回事,我只是撲了他一下,結果就上了他的身。今夜我又試了一次,還是成功。你來得正好,你不來,我也要去找你。」然後他向無心伸出了一隻手:「大哥哥,你摸摸我,我是熱的。他比我大多了,可是我如果不死的話,長到今天,是不是也像他一樣大了?」

    無心握住了他的手,有點為難:「小健,我現在想去花園,明夜再來找你玩。」

    小健腳下沒根似的,習慣性的又向他一撲:「我也去!」

    無心對待小健,總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情緒。他對小健毫無興趣,可是小健很依戀他,他對小健理睬不是,不理睬也不是,所以只能糊塗著來。此刻他領著小健,糊裡糊塗的,真往花園去了。

    小健把身體控制得很好,輕輕巧巧的又跑又跳。兩人蹲在河邊一叢花木之後隱藏了,小健拱在無心的懷裡,極力的想要和他貼貼臉,又因為自己終於借來了一具身體,所以炫耀似的總讓無心摸摸自己。無心心不在焉的摟著他,從花木枝葉之間向遠眺望。亭子裡面一定是大有玄機,說是財寶或許未必準確,說是寶貝總該無誤。自家的寶貝,按理說不必藏成一團謎案,除非寶貝本身也有問題。

    忽然,他的手臂緊了一緊。原來河岸遠遠的走來了一個苗條黑影。上次只是一眼之緣,看不清楚,如今看清楚了,就見對方穿著一身合體的襖褲,正是個平常女人的身姿。女人沿著河邊快走,走著走著轉了方向,站上了岸邊一塊凸進水中的大石。一揚手將樣東西扔進河裡,東西不大,砸出一朵小水花。然後女人下了大石,轉身沿著來路返回去了。

    而就在她轉身的一剎那間,無心看得清楚,原來對方不是旁人,正是馬家的大太太!

    等到馬家大太太走得遠了,無心一拍小健的肩膀,輕聲說道:「你去給我把風,我要看看她到底扔了什麼。」

    小健一聲不吭,四腳著地的往前小跑,一路連滾帶爬的先到了河邊。左右望了一望,他縮在大石之旁,回身對著無心招了招手。無心趕了過去,眼看河面已經恢復平靜,他連忙脫了鞋襪衣褲。趟進水中走了幾步,他俯身向前一沖,無聲無息的沒入了水中。

    秋夜的河水,自然是很涼。無心不肯弄出大聲響,小心翼翼下潛到了河底。在大太太站過的大石附近,他看到了水中懸浮著一隻半開的紙包。

    紙包似乎是被膠封過了,如今浸了水,便一點一點的軟爛綻開。紙包的內容不知是什麼,沉甸甸的彷彿很軟,隨著和緩的水流緩緩下沉,一直落到了河底的砂石地上。

    無心沒看明白,想要游過去撿紙包。可還未等他作勢前進,砂石地下忽然起了變化。只見幾道黑影破土而出,閃電一般直奔紙包。無心見它們細條條的類似鰻魚或者水蛇,連忙向後退了一米,與此同時,紙包在怪魚的頭頂徹底破裂,裡面漏出一團鮮紅的蠕蟲。蠕蟲不過是手指的長度,頭尾糾纏不清,乍一看竟是一團毛茸茸的物事。隨著怪魚的衝擊吞噬,蠕蟲四散開來,雖然大部分都被怪魚東一口西一口的捕捉吃掉,可是總有幾條漏網之蟲,隨著暗流飄到了無心面前。無心一伸手抓住了它,觸感十分粗糙,送到眼前細看,他登時搖了搖頭——此蟲只有手指一半的粗細,不但麻麻癩癩柔軟不平,從頭至尾還生了無數短短的細足,方才所謂毛茸茸者,便是細足亂動的效果。無心捏著蟲子兩端,將其一扯兩半,蟲身中立刻湧出紅血。無心愣了一愣,隨即丟開蟲子,一轉身竄出老遠。而一條怪魚馬上補了他的缺,一口吃了兩段蟲子。可惜未等怪魚消化,一隻手從天而降抓住了它的腦袋。它的身體立刻如蛇般一卷,一圈一圈纏滿了無心的拳頭手臂。無心滿不在乎的調轉方向,直接游向了岸邊淺灘。

    無心上岸之後,光著屁股直奔花木叢。小健見狀也不猶豫,抱了他的衣服緊緊跟上。兩人找了個僻靜地方坐穩當了,小健見無心從右手到肘際,被一條黑亮亮的蛇纏住了,就伸手要碰。無心立刻側身一躲:「別碰,有毒!」

    小健嚇了一跳,隨即想起自己的身體屬於借用,一旦毀壞,就算造了一條人命的孽。他不動了,不但不動,甚至還向後挪了挪:「什麼東西?是蛇吧?」

    無心的確是按照抓蛇的法子來抓怪魚的,魚腦袋就被他攥在手裡。從他的虎口看,可以看到怪魚的正面——怪魚的腦袋還小,類似水蛇,生著一雙狹長的人眼,然而沒有白眼仁。對著無心極力長大了嘴,嘴是四方形的,口腔之中生滿了倒刺。

    無心心裡有了數,繼續攥著怪魚不松手。而怪魚用身體絞擰著他的手臂,松一陣緊一陣,不出三五分鐘的工夫,它忽然脫力一般徹底脫落,成了一條軟垂的黑繩子。

    無心鬆了手,自己抓起一把枯葉擦了擦手,口中自言自語道:「髒。」

    小健用一根樹枝去撥怪魚:「不是蛇?到底是什麼?」

    無心答道:「有人在河水裡放了蠱,偶爾會有小魚中毒,蠱蟲寄居在魚的體內,很快就會長出形狀。魚的大小有限,容不下它,它就鑽出魚身自找活路了。」

    小健吃驚的張大了嘴:「哇,如果讓它繼續長下去,會不會長得像河一樣大呀?」

    無心搖了搖頭:「不會的,有人在用誘餌殺它們。它們的作用只是夜裡成為路障,毒死一切過河的活人。沒人需要它們長大,它們長大了,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小健又問:「誰幹的?又有誰想夜裡過河?為什麼呢?」

    無心想了又想,沒有回答,只覺不可思議。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58
第九十三章、揣測

  賽維和勝伊到家之時,無心剛剛洗完了澡。姐弟二人湊了一晚的熱鬧,戲樓裡熱,兩人都是面頰緋紅,是個極端興奮的樣子。見了一身香皂芬芳的無心,勝伊抽著鼻子笑道:「你這衛生可是講得莫名其妙,大半夜的洗什麼澡?」

  無心托著毛巾,一邊歪著腦袋擦耳朵,一邊低聲答道:「別提了,今晚真是摸了兩樣髒東西。」

  勝伊脫了大衣,自己抬手捧著火熱的臉蛋,很活潑的一步蹦到了無心面前:「抓狗屎了?」

  無心搖了搖頭:「和狗屎還不是一路的髒。」

  然後他走到了賽維身邊,也沒別的事,單是想陪她站一站。賽維嗅著他身上暖烘烘的香氣,忽然很想和他行個擁抱禮。可這不是件先下手為強的事情,他不主動,自己當著勝伊,也不好強求。欲言又止的抬眼看著無心一笑,她沒說話,只下意識的咬了咬嘴唇。

  無心又道:「我有話對你們講,不過不著急,反正晚上有時間。」

  他既然說了這話,賽維和勝伊自然就要好奇。兩人匆匆忙忙的洗漱更衣了,然後一起進了東廂房裡間。三人圍坐在大床上,無心把今夜見聞原原本本講述了一遍,只把小健剔了出去。而勝伊聽到「大太太」三字之後,隔著棉被一拍大腿:「原來是她?!」

  賽維向他擺了擺手:「別吵,仔細讓人聽見!」

  隨即她轉向無心:「你繼續說,然後呢?」

  無心答道:「大太太投進河裡的蟲子,其實不能算是真正的蟲,因為它是人用邪術培養出的,培養出了它,也無非是要把它當成一味毒藥來使,把它放到自然中,它是活不成的。」

  賽維聽到這裡,也驚訝了:「蟲子……還能憑空造出來麼?」

  無心一皺眉頭:「所以說我今天是碰了髒東西。如果我沒記錯,那蟲子是在人身之中生長成形的。」

  賽維也跟著皺了眉頭:「寄生蟲嗎?」

  無心猶豫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該不該說:「是把一個人捆綁好了,將蟲卵送到他的耳道里,然後封住他周身的孔竅,只留鼻子呼吸。蟲子長得快,只要幾天的工夫,就會遍佈人的體內,自行咬破皮膚鑽出來了。」

  賽維審視著他:「你……你怎麼懂得這些事情?」

  無心睜大眼睛望著她,不假思索的答道:「我聽說的。我還知道很多,可是我絕對沒有幹過。」

  賽維盯著他道:「不用解釋,我相信你。」

  無心做了個深呼吸:「真正厲害的蠱,都是認主人的。大太太既然能治它,自然會和它有些淵源。」

  勝伊小聲說道:「媽——太太她平時挺老實的呀。別人不理她,她也不理別人。要說和她有關係的,也就是死瘸子了。瘸子和爸爸有仇,和我們娘沒仇哇,難道是……」

  賽維扭頭向窗外看了一眼,然後向前挪了挪,把聲音壓到了最低:「家裡有什麼秘密,誰都可能不知道,但是爸爸一定知道,沒錯吧?」

  無心和勝伊一起點了頭。

  賽維自己也跟著點了點頭:「秘密,應該就在花園亭子裡。到底是什麼,我們不知道,但是如今除了爸爸之外,娘也應該知道,否則她不會有預感似的給我們寫信,也不會在床底留下一張小畫片。」

  無心輕輕一拍賽維的手臂:「令堂頭中的鐵針,是一種攝魂的法術,能把人的魂魄鎮到一處,好的巫師能通靈,可以和魂魄交流。」

  賽維垂下眼簾,沉默片刻之後又道:「有人想要知道秘密,不能去問爸爸,只好去問我們的娘。既然是秘密,娘對我們都不說,當然更不會對外人講。所以對方不肯甘心,即便娘沒了,他還要拘住娘的魂魄繼續拷問。」隨即她轉向無心:「我推測的,有沒有理?」

  無心點了點頭:「繼續。」

  賽維聽了他這聲斬截利落的回答,感覺很對脾氣,於是接著說道:「這個人,不管他是誰,總之他應該是知道秘密的存在,但不知道秘密的內容。秘密在亭子裡,而他並不想讓別人靠近亭子,所以在河水裡下了蠱毒。對不對?」

  勝伊答道:「對!」

  賽維又道:「無心說河水裡的蠱,夜裡才會有效。而八姨娘中了蠱,說明什麼?」

  不等旁人回答,她自顧自的給了答案:「說明八姨娘夜裡去了花園,而且,是她獨身一人去的!所以她中了招,都沒人跑回來通風報信。可八姨娘夜裡去花園幹什麼?一是偷情,二是探秘。」

  勝伊搖頭答道:「不會是偷情。旅館飯店處處有地方,咱們家的人演不出夜會後花園的戲。」

  賽維的眼睛裡透出了亮光:「如果是探秘,可見八姨娘也知道秘密的存在,知不知道秘密的內容呢?就不好說了。但她絕不會是那個幕後黑手,因為放蠱和做法的,應該是同一個人,她不該著了自己的道呀!那麼我們想想,家裡還有誰像鬼似的,有知道秘密的可能?」

  勝伊當即答道:「俊傑?」

  賽維想起了馬俊傑所說過的一些怪話,不由得篤定說道:「俊傑雖然鬼頭鬼腦的,但不是胡說八道的孩子。你們想想八姨娘死後他的反應,哪裡是個兒子的態度?好像早就認定八姨娘是要死一樣。」

  勝伊沉吟著說道:「看來家裡除了我們,和這事有關係的,就是俊傑和大太太了。俊傑還小,可以不算嫌疑犯。那麼,就剩下大太太了。大太太到底是怎樣的人,我真拿不準。不過她如果要找外援,就只能去找大哥……」

  說到這裡,他不言語了。馬英豪和這個家,是不講感情的;如果這個家裡真藏了寶藏,他必定會毫不留情的搶奪搜刮。他和馬老爺之間的仇,多少年了,簡直說不完。

  「姐。」他忽然抬眼望向了賽維:「你敢不敢和我去找爸爸?我們把來龍去脈都告訴他。」

  賽維垂頭,瞄著無心的手:「爸爸那脾氣,陰晴不定的,誰知道他識不識好歹呀。萬一他當我們是搬弄是非,我們反倒有了罪過。」

  姐弟兩個暫時沒了主意,不過馬老爺不知何日歸國,所以倒也不急於讓他們拿出主意。三人統一的懷疑了馬英豪,可又沒有證據,連指控的話都說不出。再說馬英豪是什麼樣的人,家中上下都看在眼裡,如今平白無故的就說馬英豪施巫術害人性命,恐怕馬英豪安然無恙,倒是他們兩個要被強行送去醫院精神科。

  最後,還是賽維抬手在鼻端扇了扇:「行了行了,我們心裡有數就好。死瘸子有心眼,難道我們就是傻的?看他也未必比我們知道得多,大家見機行事,將來死的還不定是誰呢?他有壞招數又怎麼樣?我們有無心!」

  話音落下,她不等旁人附和,先在心裡暗暗的佩服了自己的勇敢堅決首發,並且惋惜自己不是男人,否則隨著爸爸入了仕途,必有大大的前程。

  伸手又去一拍勝伊的大腿,她盯著弟弟的眼睛說道:「明天你去衙門,去問機要秘書,爸爸到底什麼時候返回。我去找俊傑,看看那小崽子到底心裡藏了什麼事情。」

  轉頭望向無心,她認真的說道:「你還是看家。」

  話說到此,也就可以告一段落。無心跟著勝伊要回房休息,可是人都走到門口了,他忽然感覺自己一走了之也不大像話。回頭看了賽維一眼,他總記著自己的身份——她愛他,所以他已經把自己送給她了。

  賽維站在地上,到底要看他怎麼走。他回了頭,正中她的下懷。勝伊也回頭望瞭望,但是很識趣,一言不發的繼續走了。

  房內只剩了他們兩個人。無心對著賽維微笑,笑著笑著,他試試探探的張開了雙臂。胸膛瞬間受到了柔軟的衝擊,是賽維撲到了他的懷裡。合攏雙臂擁抱了賽維,賽維太瘦了,讓他的手臂不敢太用力。還是生分,還是有隔膜,他願意為賽維做任何事,但總感覺自己和賽維不會是一家人。瘦瘦的賽維硌在他的胸前,他低下頭去看她的睫毛鼻樑,她的睫毛在顫,氣息也亂。

  「我愛你。」賽維低聲的說,兩條蘆柴棒似的胳膊箍住了他的腰。

  無心喃喃說道:「我知道,我是你的。」

  然後他後退一步,不著痕跡的推開了賽維。不能讓賽維離他太近了,因為他胸中一片死寂,沒有心跳。

  賽維見他彷彿有些畏縮,便猜測他今晚不會有勇氣吻自己了。但是也沒關係,來日方長,反正他是她的。

  兩人就此分開,各自休息。到了第二天,賽維親自出馬,把馬俊傑強行拎到了自己房內。無心懷著鬼胎,在暗處偷窺馬俊傑的一舉一動,馬俊傑的精神很足,一如既往的沉著小臉,是個小陰謀家的模樣。

  賽維對他沒客氣,「咣」的一聲摔上房門,她擺出大姐的派頭,一屁股坐在沙發椅上,盯著馬俊傑的眼睛問道:「說吧,你心裡到底藏著什麼事?你沒本事給你娘報仇,我可有。」

  馬俊傑萬沒料到賽維會開門見山的如此說話,不禁怔了一下,但是把嘴閉緊了,站在她面前一言不發。

  賽維凝視著他,決定詐他一詐:「我告訴你,真相,我已經查出大部分了!殺人的不在家,在家的不殺人,對不對?別人我不管,反正我馬賽維不是好惹的,誰也別想在我手裡討了便宜去!大不了魚死網破,死了我也不做糊塗鬼。他有人,我沒人嗎?笑話!我要是沒人,也不能安然無恙的活到如今。馬俊傑,你放清醒點,你親娘都讓他弄死了,你還縮頭烏龜似的裝什麼孫子啊?別說你十二三歲,不是小孩子了,你就是二三歲,良心志氣總該有吧?」

  馬俊傑定定的望著她,良久過後,他終於出了聲音:「我可以說,但是你有了好處,不要忘記我。我沒了娘,爸爸又不喜歡我,以後我不知道自己會怎麼樣。」

  賽維當即點頭:「沒問題。二姐從來都不是小氣鬼!」

  馬俊傑自己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了賽維面前:「那時候,爸爸還沒有出發去日本……」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59
第九十四章、真相

  馬俊傑在賽維面前正襟危坐,繃著一張面孔說話。原來他平時的行蹤一貫類似遊魂,專愛亂鑽亂躲。一天他溜到了馬老爺所居洋樓的頂層閣樓裡,正在自得其樂的翻檢舊物,不料閣樓下面忽然來了人,他伏在樓板上聽聲音,聽出來人正是爸爸和二姨娘。

  他屏住呼吸,起了偷聽的興致。然而聽到最後,他的呼吸無聲,一顆心卻是將要跳出喉嚨。因為馬老爺向二姨太交待了一樁秘密:後花園的亭子下面有機關,機關後面,藏著寶貝。

  寶貝還是馬老爺的父親從關外發掘出來的,發掘之時,就賠上了幾十條人命;及至把寶貝分批運到京城,又是一路的鮮血。人命關天,賠了人命也要挖也要運,可見寶貝的價值。

  寶貝到了家之後,馬老爺的父親親自主持重修了後花園,河邊的小山是後堆出來的,山上的亭子就是暗門。

  二姨太是個很容易知足的人,驟然聽到這般驚天內幕,反倒嚇得手足無措,寧願自己沒有聽過。而馬老爺繼續解釋,說自己這一趟去日本,路上興許會有危險,平安歸來倒也罷了,一旦遇險,就把這樁秘密傳給家裡的龍鳳胎——老大已經是他的死敵了,老四是個小姑娘,老五是個小孩子,只有老二老三年紀大,心眼足。但是秘密傳歸傳,不能破,因為寶貝帶著邪性,一旦讓它見了天日,反倒要傷人。所以馬家其實是擁著火炭受凍,明知道小山肚子裡揣著巨大財富,卻只是知道而已,無路使用。二姨太是個老實頭,馬老爺對家裡人觀察了一輩子,最後就感覺她心寬體胖,是個可以信賴的,所以在臨行之前,就把心裡話對她說了。

  「等爸爸和二姨娘走後,我悄悄逃回了家裡。」馬俊傑低聲說道:「全家上下,頂數我們這一房最窮,所以我也想取一點財寶給娘。」

  賽維看著他:「你告訴八姨娘了?」

  馬俊傑猶豫了一下,最後一點頭:「是,我告訴娘了。娘聽了之後,就像瘋了似的,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但是我們勢單力孤,根本不可能去挖山運寶。所以,我就打算再找個幫手。」

  賽維立刻問道:「誰?」

  馬俊傑嘆了口氣:「我一開始想去找四姐,可是四姐她們和我們也差不多,都是沒本事的。於是,我就……我就找了大哥。」

  賽維,因為太緊張,所以反倒笑了一下:「大哥怎麼說?」

  馬俊傑小聲答道:「大哥願意和我們合作,還給了娘三條小黃魚。娘見了金子,就更瘋了。」

  賽維回想往事,不記得八姨娘有過異常的舉動,想必她也是忍得辛苦,暗暗的瘋。

  「後來……」馬俊傑開始吞吞吐吐了:「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二姨娘就發急病死了。我很害怕,讓娘不要再和大哥合作,娘也害怕,真的不再理睬大哥。可是她放不下山裡的寶貝,我早就看出她想要單獨干,又攔不住她,結果她也……」

  馬俊傑搖了搖頭,臉上一點孩童的稚氣都沒有,是位老氣橫秋的少年。

  賽維問他:「今天你說的這些話,敢不敢隨著我到爸爸面前,再說一遍?」

  馬俊傑答道:「不敢。」

  賽維一愣:「你不想給你娘報仇了?」

  馬俊傑神情冷漠的答道:「娘財迷心竅,死就死了,我也沒有辦法。在我心中,爸爸也和瘋子差不多,如果我說了實話,恐怕他第一個就要懲罰我;就算他放了我,大哥也饒不了我。總之我把實情全告訴你了,你們愛怎樣就怎樣吧,我什麼都不要了,只想活著。」

  賽維早就感覺五弟的性情偏於陰柔,如今一看,真是毫無剛性,心中就很鄙視。但在臉上做出和顏悅色,她壓低聲音說道:「你今天所講的,二姐會完全保密。你年紀小,怕事,也是正常。放心,二姐不會和個老弟弟玩心術,將來無論家裡怎樣,二姐都會儘量的維護你。二姐三哥是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齊心協力,未必就一定不是大哥的對手。你等著瞧吧!」

  馬俊傑垂頭沉吟片刻,忽然又道:「寶貝是爺爺在關外的什麼興安嶺裡發現的,說是當初為了搶寶貝,爺爺帶著人打了好多仗。當地的薩滿在寶貝上施了咒,也可能是下了毒……爸爸也說不清楚,總之寶貝不能見天日。見了天日,就要發生壞事。」

  賽維一聽,心想寶貝成了鬼了。

  賽維把馬俊傑打發走,臨走時又告訴他「有事就來找二姐」。馬俊傑一臉未老先衰的慘相,心不在焉的答應一聲,顯然是無論有事沒事,他都誰也不想找。

  馬俊傑前腳剛走,後腳勝伊就回來了。甫一進門,他便大聲疾呼:「爸爸後天就能回北京!」

  賽維踩著門檻,向他和無心招手:「你們過來,我有話說。」

  賽維把馬俊傑的話,原原本本複述了一遍,聽得勝伊瞠目結舌,又低聲笑道:「爺爺也是夠壞的,明知道家裡全是餓死鬼,還偏在大家眼前吊起一塊肥肉。不過話說回來,真不能取嗎?要是有毒,我們戴副手套,不碰它也就是了嘛!」

  賽維同樣愛財,若是大家都得不著也就罷了,一想到馬英豪對寶貝虎視眈眈,還害死了自己的娘,她就牙癢癢的想要咬誰一口。

  賽維姐弟懷恨在心,不能罷休。馬英豪人在天津,也有心事。這幾天,天津似乎比北京更冷似的,他披著一件沉重的軍大衣,在他的密室中一坐能坐小半天。

  對著前方的大玻璃缸,他看水蛇蜿蜒游動,形象靈活而又恐怖。新仇舊恨在他心中來回的翻騰,他緩緩摩挲著自己的右腿,天一冷,舊傷就犯了,整條腿都是又酸又痛,並且鬧起獨立,不聽他的調動。

  他討厭自己的傷腿,想要變成一條水蛇。

  密室中的空氣潮濕微咸,帶著一點海的腥味。探入水中的鐵管中忽然傳出呼嚕嚕的空響,彷彿一位巨人在咳嗽氣喘;隨即一團泥鰍從鐵管口湧動而出,是蛇們的晚餐。一名老僕人住在樓上的空屋裡,專門負責伺候他的蛇。換水,喂蛇,撈出死蛇,補充活蛇。老僕人問他:「為什麼不換幾條好魚來養呢?」

  他說:「蛇更漂亮。」

  馬英豪輕輕的咳了一聲,把身上的大衣緊了緊。他想父親將要回來了,回來了才好。一場戰爭,沒有硝煙也就罷了,居然連對手都在千里之外,真是讓人感覺乏味。他要為自己的右腿報仇,為自己的親娘報仇,還要為誰?是了,也加上佩華一個吧。佩華在他的冷宮中苦度時光,難道不該有仇恨嗎?

  佩華是他的繼母,他的愛人。他逼她為自己做事,不情願也得做。他想自己其實是為了救她,但她不知道。

  馬英豪凝視著他的寵物們爭奪泥鰍,寵物們很快就要被處死了,因為他的好朋友小柳治,為他新弄到了幾條更斑斕美麗的海蛇。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馬英豪戴上一副消過毒的口罩,像名戰地醫生似的,裹著軍大衣下到地下二層,去見白琉璃。

  站在惡臭的地下室裡,他依稀只能看到黑暗角落裡有個人影。忽然從大衣口袋裡掏出手電筒,他撥動開關照向了對方。一照之後,光芒立收,因為他只是想確定人影的身份。

  白琉璃看起來是臃腫的一大堆,亂發下面露出了清秀的尖下巴。臂彎裡躺著他的死兒子,他的右手鮮紅淋漓,是剛剛抓碎了一大把毒蟲——用來殺蠱的毒蟲。

  把毒蟲的汁液慢慢塗抹到嬰屍上,鈴鐺隨著他的動作微微作響。馬英豪冷眼旁觀,看他像個瘋女人;同時聽到他在用古怪語言低吟淺唱,又的確是男人的聲音。他的身邊黑黢黢的躺著一團物事,是具千瘡百孔的屍體。忽然「噗嗤」一聲低低響起,一股子鮮血竄起老高首發,正是一隻毒蟲搖頭擺尾,突破了屍體的皮膚。而白琉璃看也不看,直接把它抓住,揉碎在了懷中的嬰屍身上。

  馬英豪看了他一年,對他的一舉一動都看慣了,只是從未看清過他的面貌,甚至很少見他起立。他是個臭不可聞的妖魔,視污穢與陰寒為力量的源泉;馬英豪即便對他敬而遠之,可還是時常發起衝動,想要像刷馬一樣把他摁倒水裡,狠狠刷洗一通。

  「家裡來了個麻煩。」他躲在口罩後面,悶聲悶氣的說道:「不知道老二老三是從哪裡弄來的人,帶著三分鬼氣,而且彷彿無所不知。」

  白琉璃把赤紅的嬰屍藏進懷裡,然後輕聲說道:「是不是麻煩,我看一眼就知道了。」

  馬英豪搖頭嘆氣:「不能夠。他從來不離老二老三。即便我把你帶到北京家裡,你也未必有機會和他見面。」

  白琉璃不言語了,摸索著從身後翻出一隻鐵皮罐子,自顧自的從屍體身上挖出毒蟲,一條一條的往罐子裡扔。扔著扔著,他忽然一舔血肉淋漓的手指,開口說道:「我只做我能做的,不是萬能。如果沒有新的命令,你就走吧。」

  馬英豪用手杖輕輕敲打了地面:「我留下,又礙了你什麼事?」

  白琉璃輕言細語:「好,那你就留下。」

  然後他從屍體上慢吞吞的擰下一截小臂,撕了爛肉往嘴裡塞。

  馬英豪不為所動,繼續用手杖敲擊地面,暗想事成之後,自己會讓小柳治運來一架火焰噴射器,把眼前這個怪物燒成灰燼;然後再往地下室內注入水泥,讓他的灰燼永不見天。

  粘稠的血漿順著白琉璃的嘴角流下來,毫無預兆的,他抬起頭,對著馬英豪笑了一聲。馬英豪一哆嗦,臉上神情不變,只是敲地的節奏略微有些亂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59
第九十五章、馬老爺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馬老爺回家了。

  馬老爺大名叫做馬浩然,今年不過是五十多歲的年紀,對於一名政客來講,正是壯年,絕不算老。賽維和勝伊提前籌劃清楚了,如今做出歡天喜地的面孔前去迎接,同行的自然還有四小姐馬天嬌,五少爺馬俊傑。

  無心不著痕跡的混在人群裡,在遠處一閃而過。在看清馬老爺的面目之後,他理解了為什麼賽維和勝伊最受偏愛——馬老爺也是個瘦骨伶仃的身材,一腦袋緊貼頭皮的自然卷,五官周正而又平淡,和賽維勝伊站在一起,正是等高的三根大刺。他們之間的關係,無須介紹,一望便知是如假包換的一家人。

  賽維和勝伊先迎上去了,隨後四小姐也迎上去了,五少爺死死板板,卻是站在人群中不動步。其餘未生養的年輕姨太太們站在外圍,喜氣洋洋的連說帶笑。馬老爺像是落進了脂粉堆裡,在鶯鶯燕燕的包圍下向前緩緩移動。

  晚飯之後,勝伊獨自回了小院,進門之後滿世界的喊無心。把無心從東廂房裡喊出來了,他隨即又把對方推回了房內:「快快快,洗臉換衣服,你吃什麼吃了一嘴黑?趕緊把牙齒也刷一刷!我姐向爸爸提過你了,爸爸要瞧瞧你呢!」

  無心十分驚訝:「啊?」

  勝伊拚命的把他往浴室裡搡:「等到見了我爸爸,只說你做和尚的一段就夠了,可千萬別提你在上海當過神棍!還有啊,我和我姐是在街上遇到你的,大家閒聊幾句,就成了朋友。記住了嗎?」

  無心被他催得暈頭轉向,手忙腳亂的刷牙,又噴著滿嘴白沫,彎腰對著水池問道:「你又願意認我做姐夫了?」

  勝伊恨鐵不成鋼的嘆息:「嗐!女大不中留,她要是非嫁人不可,索性嫁給你算了。你再不怎麼樣,也比外人強呀!」

  無心刷了牙,洗了臉,還用梳子在頭上劃了幾下。對著勝伊站穩當了,他提褲子繫腰帶,勝伊則是微微仰頭,為他打了個飽滿的領帶結。兩人分工協作,不過幾分鐘的工夫,就西裝革履的一起奔出門去了。

  勝伊帶著無心走去馬宅前頭,進了馬老爺常住的洋樓。雖然還是秋天,但是樓內已經燒起了暖氣,進門便是暖風撲面。馬老爺換了一身藏藍緞子的長袍,揚著一張小干臉坐在長沙發上,倒是挺和氣,笑模笑樣的打量無心。賽維坐在他的身邊,儘管眉目和他類似,然而比他新鮮滋潤了好幾十年。

  四小姐五少爺以及姨太太們都退下了,大客廳裡面堪稱清靜。馬老爺讓無心在對面坐下了,慢條斯理的詢問他的來歷。他按照勝伊的吩咐,清清楚楚的作了回答,臉上始終帶著一點笑模樣。賽維遠看了他,越看越喜,等到馬老爺和他的對話告一段落了,她便接了話頭說道:「要說他有什麼,他什麼都沒有,孤身一人逃到外鄉,能保性命就是幸運了;可要問他沒什麼,他身體健康,性情溫和,要知識有知識,要思想有思想;一個人最重要的幾要素,他也是絲毫不缺少。爸爸,您瞧,我不是在胡鬧。如果只是為了一時的玩樂,我大可以找個浮華子弟作伴。但是人在年輕的時候,應該每一步都朝著正確的方向走,我想憑著我們家的家世,並不需要攀高枝嫁女兒;既然物質問題不是問題,我就要尋找一位精神上與我契合的好伴侶。」

  馬老爺笑了,一張乾巴巴的單薄面孔刮得溜光,一點鬚根都不顯,乍一看不像馬老爺,倒像馬老太太。讓女兒嫁個剛還俗的窮和尚,當然是很不像話;不過依著他的心思,他也真不想讓賽維外嫁。即便沒有無心,他也打算給二女兒招個上門女婿。家裡的孩子都不成器,他很想培養幾名得力幹將,幫助自己對抗天津的長子。

  他很後悔,當初應該一槍打死馬英豪。

  馬老爺抬手摸了摸自己短短的一頭捲毛,眼皮一撩,又看了無心一眼,末了又笑了,一邊笑一邊把眼珠轉向賽維,眼波流轉,很有一點徐娘半老的風致。無心因他是賽維和勝伊的父親,所以正襟危坐,萬萬不敢發笑。勝伊坐在一邊,垂著眼簾走了神,懷疑自己之所以對男人深惡痛絕,乃是受了父親的影響。父親作為一個男人,一舉一動全不對勁,他看在眼裡,厭在心裡,由此及彼,也就嫌惡了全體男人。

  「我知道你們年輕人,都是先戀愛,戀愛到了一定的程度,才肯結婚。」馬老爺摸著自己的捲毛開了口,微微有點公鴨嗓,還是很像馬老太太:「爸爸並不是老古董,當年也是摩登過的。我先摩登,你們後摩登。再說你也真是大姑娘了,哈哈!」他對著前方空氣又一點頭,用標準的倫敦音溫柔說道:「Women are meant to be loved。」

  勝伊,因為聽懂了,所以嚥了口唾沫,認為當爹的完全沒有必要和女兒談論愛情問題。賽維則是像隻鳥兒一樣,嘰喳笑道:「爸爸,不許你再說了!」

  馬老爺在婚姻之事上,沒有吐露半點口風,只用一句英文把話題岔開。賽維不讓他說了,他正好也不想說。他很明白賽維的心意,女人照樣可以色迷心竅,比如當初他的五妹,如今他的女兒。現在這個年頭,比較文明自由,老二要戀愛,就讓她去戀愛;真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自己自有辦法控制她。

  勝伊不知道父親接下來還會有什麼驚人之語,單是看馬老爺翹著蘭花指捏勺子攪咖啡,就已經有些承受不住。而賽維知道他不堪大用,於是三言兩語的,把他和無心全支走了。客廳裡徹底變得空蕩,她把臉一板,忽然低聲說道:「爸爸,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講。我知道你旅途辛苦,可是不講不行。我們到你書房裡去,好不好?」

  馬老爺對著女兒張了嘴,做了個天真表情,同時站起了身。

  在馬老爺的小書房裡,賽維把馬俊傑徹頭徹尾的出賣了。

  馬老爺坐在大寫字檯後面,一邊聽,一邊若有所思的給自己點了一根雪茄。等到賽維說完了前因後果,他夾著雪茄,歪著腦袋呼出一口煙霧,然後抬眼望著賽維說道:「二姑娘呀,你的話,爸爸全相信。」

  然後他咬著雪茄深吸了一口:「可是俊傑的話呢,爸爸就不很信了。」

  賽維側身靠著寫字檯的邊沿,忽然有些懵:「爸爸,你認為俊傑是在撒謊?」

  馬老爺沉吟片刻,末了垂下了頭,盯著雪茄的火頭突兀一笑:「賽維,爸爸是把你當成兒子看待的,不會想你長大了,嫁人了,就和我馬家無關了。馬家的秘密,你不問,我遲早也是要告訴你的。你們的娘,本質不錯,養出的兒女,也不錯。爸爸一直高看你和勝伊,你們體會到了嗎?」

  賽維立刻點了頭:「當然,娘都說我們只和爸爸親,不和她親呢!」

  馬老爺斜著身體,把左胳膊肘支在了沙發椅的扶手上。右手伸長了,將雪茄架在玻璃菸灰缸上。人老了,精神就漸漸有了軟弱的傾向,他發現自己永遠活成孤家寡人也不成;好的兒女,還是要拉攏到手下的。

  「我在臨去日本之前,的確是和你們的娘說了些私話。」他把右手搭在寫字檯上,小拇指蓄了半長的指甲,此刻就在檯面上輕輕的叩:「問題是,我只說家裡藏了寶貝,後面的話,我當時可沒有說呀!」

  賽維下意識的伸長了脖子,兩隻耳朵也有豎起來的趨勢。

  馬老爺微微皺起兩道平平的眉毛:「我當天晚上去了你們娘的屋子,又對她補充了後面的話。總而言之,話的內容,是沒有錯。可俊傑總不會兩次都藏在旁邊吧?」

  然後他對賽維豎起了一根手指,做了一個警示的手勢:「此乃問題之一。」

  賽維有些茫然了:「那……俊傑又是從哪裡聽來的消息呢?」

  馬老爺一聳肩膀:「知道秘密的人,馬家只有我和你們的娘,我不說,還有誰能說?」

  賽維難以置信的反問:「娘?」

  隨即她結結巴巴的想要為娘辯護:「也許是俊傑聽了片言隻語,出去學舌,結果壞人因此威脅了娘,娘不得已才說出了實情。爸爸,我忘記告訴你了,娘在臨去世前,曾經給我們寫了兩封信,全都寫得前言不搭後語,她還說在家無聊,想要到上海和我們一起住一陣子。」

  馬老爺並沒有和死人算賬的打算,所以只點了點頭:「不管內情如何,總而言之,我的秘密被你們的娘公開化了。俊傑那一房是知道的,還有誰也知道?不好說!」

  賽維默然無語,沒敢提自己三人曾經夜探花園,險些送命;也沒敢提大太太的殺蠱行徑,因為不想把無心拖下水。

  馬老爺繼續說道:「你們的娘又不傻,當然不會主動去說,所以肯定是俊傑那個東西壞了事。你們的娘,老實講,沒什麼城府和心術,是個厚道的人,怎麼是那幫人的對手?必定是著了人家的道,把一切都全盤交待了。那幫人會是誰?其中一個肯定是老八,俊傑是她兒子嘛!」

  馬老爺說到這裡,一拉身前抽屜,抽出了一張白紙和一支鋼筆。把白紙攤在寫字檯上,他擰開筆帽,在紙上寫了個「八」字,同時口中喃喃說道:「老八一個人不能成事,所以就得找幫手。找誰呢?有你們大哥一個。老五說是跑到庵裡去住了?很好,可能也有她。她們成年的謀劃著我的錢,有了機會,還能放過?」

  話音落下,馬老爺猛然抬頭,見神見鬼的壓低了聲音:「賽維,我告訴你,不要看她們和我過了一輩子,她們都是我的敵人哪!」

  賽維苦著一張臉,怎麼回答都不對,所以依然不出聲。

  馬老爺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捲毛,又道:「俊傑那孩子,本質有問題。以後無論他說了什麼,你都要打個折扣來聽。」

  賽維從鼻孔裡呼出涼氣:「我是一片好心待他,怕他受了傷害,沒想到他真話假話摻和著騙我。我想抽他大嘴巴呢!」

  馬老爺擺擺手:「改天再抽,不要急。」

  賽維又道:「爸爸,八姨娘怎麼看也不會是溺水而死,河裡肯定有古怪,或許藏著吃人的妖怪。你夜裡千萬不要去花園。」

  馬老爺點了點頭,伸手拿起雪茄,順便又掃了賽維一眼。家裡的老二的確是比一般的孩子強,但還是年輕幼稚。如果是個男孩子就好了,如果是個男孩子,便可以代替自己當家了。可女生外向,誰知道她將來和誰一條心?

  馬老爺的思想素來是天馬行空沒有軌跡,一邊思索家中疑案,一邊考慮給二女兒招個上門女婿,兩條思路齊頭並進,各想各的。末了他又吸一口雪茄,噴雲吐霧的說道:「俊傑的話,無論真假,全部推翻。所有的人都有嫌疑,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

  然後他站起來:「好了,你回去休息吧!」

  賽維攥著拳頭往後面院子裡走,半路好幾次想要拐彎,去把馬俊傑痛捶一頓。勉強控制自己走了直線,她走著走著,忽然想通了:「俊傑會騙我,孰知爸爸就不會騙我呢?有沒有寶貝我不管,反正壞事別找我,好事也別丟下我。只要不讓我吃虧,我管你們做什麼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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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傻子

   馬老爺並沒有去找小兒子的晦氣,因為已經不把小兒子當成兒子看待了。只是因為小兒子沒了娘,不好將他逐出家門;否則他會讓八姨娘帶著她的崽子一起滾蛋。

    「真有詛咒嗎?」他成夜的不睡覺,坐在書房裡沉沉的思索:「按照科學的觀點來看,父親的話當然是無稽之談。不過父親並不是胡言亂語的人——真有詛咒嗎?」

    馬老爺因為一直富有,所以從來沒打過家中寶貝的主意;可是此刻他心中活動了,不是為了錢,純粹只是好奇。但對於玄而又玄之事,他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讓他親自進入山內藏寶庫,他是絕不肯、也不敢的。

    馬老爺摸著自己光溜溜的下巴,想天想地,想到最後,想出了一聲冷笑。

    與此同時,遠在百里之外的天津,馬英豪裹著半新不舊的軍大衣坐在密室裡,對著他斑斕繽紛的新寵物也在冷笑。密室中冷腥的海水氣味越發凝重了,來自南太平洋的海蛇在水中扭絞成了一團。

    兩小時後,他接到了來自北京的長途電話。電話那邊的說話人是馬宅管家,語氣疲憊而又茫然,讓大少爺明天早早回家,因為老爺有重要的事情,要向晚輩們宣佈。

    馬英豪一團和氣的答應了,然後放下電話,開始出神。

    馬英豪凌晨出發,在中午之前就到了北京。他進入馬老爺的客廳時,下面的四個弟弟妹妹都已經到場了。對著馬老爺一點頭,他不冷不熱的喚道:「爸爸。」

    馬老爺端坐在沙發上,臉上似笑非笑,籠罩著一層不甚溫暖的假春風:「英豪。」

    然後兩人再無其它話可說,馬英豪在角落裡的沙發椅上坐下了,順便不動聲色的環顧了旁人面貌。賽維和勝伊照例是並肩落座,臉上沒有什麼表情;馬天嬌坐在側面的短沙發上,專心致志的低頭去望自己的漆皮鞋尖;馬俊傑彎著腰,幾乎就是委頓在了大沙發裡,看起來是特別的幼小。門外忽然由遠及近的響起了腳步聲音,濃妝豔抹的五姨太走了進來,表情有些怯,而馬天嬌立刻就向她招了手:「娘,你怎麼才到呀?」

    五姨太試試探探的笑了:「我剛回來嘛,到你七姨娘院裡說話去了。」

    然後她走到馬老爺身邊坐下,很慇勤的從煙筒裡抽出一根香菸,自己先叼在嘴上點燃了,深吸一口之後送到了馬老爺面前。馬老爺抿著薄嘴唇,老而俏皮的莞爾一笑。一手接過香菸,另一隻手摸著臉,馬老爺心事重重,同時感覺自己皮膚挺好。

    未等他自戀完畢,門外人影一現,卻是大太太佩華。佩華算是這家裡的黑人,常年不見天日的,此刻不施脂粉,打扮得不顯山不露水。她進門時,因為畢竟身份還在,所以孩子們無論情不情願,都要喊她一聲媽,只有馬英豪不言不動。佩華低著頭,微微的笑了笑,沒答出什麼,搭訕著也在角落坐下了。

    廳內眾人表面上雖然自然,其實內心七上八下,都是臨時被馬老爺召集來的。馬家素來是獨裁統治,從來沒開過家族會議。而與會成員一會兒增加一個,到底都有誰,也是令人難以預料。

    馬老爺知道所有人都在胡思亂想,所以慢慢的吸菸,由著大家想,等人們把心全想亂了,他才在菸灰缸裡摁熄菸頭,開口說道:「人到齊了,我們是一家人,當然不必講虛套,現在,我也就直入主題了。」

    聽聞此言,孩子們面面相覷,心裡登時有了計較——家裡有份量的人,可不都是到齊了?除了兒女們不提,佩華既然沒有被休,名義上就還是馬家的正房夫人;五姨太雖然是個姨太太,但是生了四小姐,是孩子的娘,當然也不同於一般姨娘。

    馬老爺扯著單調乾燥的公鴨嗓,自顧自的繼續說道:「本來,今天到場的人,還該有賽維勝伊的娘,和俊傑的娘。但是人各有命,她們先走一步,錯過了啊!」

    用手掌抹平了長袍上的皺紋,他慢悠悠的繼續說話:「我離家幾個月,回來之後,聽到許多流言。與其讓旁人胡說八道,不如我來戳破這一層紙,也免得你們裝神弄鬼,做出種種不堪的舉動,敗我家風,損我名譽。」

    話說到這裡,房內各人的神情就開始千變萬化了,但是萬變不離其宗,面部肌肉都在勉強繃緊,是個遮遮掩掩的緊張樣子。

    馬老爺手不閒著,一下一下的摸著自己的大腿,眼皮也垂下去,不肯正視兒女妻妾們的眼睛:「我們馬家,是有一點秘密。上一輩曾經在關外謀過生活,機緣巧合,就弄到了一批財寶。財寶是什麼?不好說,因為我沒有親眼見過,聽你們的爺爺講,無非也就是些古董金玉之類,值錢一定是值錢的,但也僅僅只是值錢而已。」

    輕輕一拍自己的大腿,他把搭在腿上的袍襟抹了個溜平:「為什麼我對這一批寶貝是從來不提也不動?因為我不缺錢,我不靠著祖宗吃飯!我想把上一輩的遺產存住了,將來留給你們這幫沒出息的混蛋,免得你們有朝一日吃不上飯,會流落街頭挨餓受凍!」

    兩道平淡眉毛跳了幾跳,馬老爺西洋化的一聳肩膀:「可是,似乎你們並不能理解我的苦心。也好,我索性開誠布公,遲早都是你們的,我又何必多做隱瞞,還惹得你們猜忌懷恨?」

    然後他一挺身站起來了,對著客廳大門一揮袖子:「走走走,我帶你們去花園!」

    馬老爺拎著一根手杖打前鋒,兒女妻妾緊隨其後,因為全是心懷鬼胎,所以一路走得目不斜視,互相連眼神都不肯交匯。及至到了花園河邊,眾人舉目遠眺,卻是一起傻了眼——對岸山上的涼亭,不知何時竟然被拆了頂,四周的雕鏤槅子也全沒了,原本很精緻的一處涼亭,如今就只剩了四根柱子,以及中間一張固定不動的石桌。

    馬天嬌忍不住「啊」了一聲,隨即被五姨娘狠狠拽了一把。一行人分乘三隻小船,三搖兩搖到了對岸山上。這回走到亭子近處,只見四周腳印凌亂,正是施工不久的跡象。另有一架梯子倒在地上,不知是丟棄不用,還是忘記帶走。

    馬老爺邁步進了亭子。背過雙手挺直腰身,他在寒涼的空氣中做了個深呼吸,然後用手杖一敲亭子地面:「我們家的寶藏,就在我的腳下!」

    此言一出,鴉雀無聲。

    馬老爺又道:「勝伊,把梯子扶起來。」

    勝伊答應一聲,與賽維合力扶起梯子。馬老爺不再多說,將手杖往地上一扔,緊接著親自動手,把梯子搭到了亭柱上。一撩袍子登上一步,他因為瘦,登高上遠的時候反倒佔了便宜。十分輕靈的爬到了頂,他把右手探進了柱子裡。

    賽維和勝伊在下面給他扶著梯子,見了他的舉動,登時一怔,賽維抬手敲了敲柱子,聲音沉悶,卻又不像中空。而上面的馬老爺只把右手向下伸了一尺,歪著腦袋翻著白眼,用力做了個上扳的動作。眾人只聽腳下「咯噔」一聲,而馬老爺明顯的鬆了口氣,自己點了點頭,似乎也是出於意外。

    下了梯子換位置,他從餘下三根柱子頂端伸進手,或推或扳。原來柱子上半截才是空的,裡面有套機關。機關一被觸動,水泥鋪就的地面下方,就有聲音作響。最後馬老爺下了梯子,對著中央石桌審視良久,末了開口說道:「來人,把它搬開。」

    話音落下,眾人面面相覷。原來石桌並不是精雕細刻的產物,看起來就是一塊頗有意趣的大頑石,只是上方磨出了鏡子一般的桌面,想要推動這麼一塊大石,非得力士不可。

    馬老爺並不是糊塗蟲,他讓人搬,自然就有道理。所以孩子們在短暫的沉默過後,一言不發的一起上陣,連馬俊傑都出了手。一大群人咬牙切齒去推大石,最後只聽「咕咚」一聲,竟然真把大石推倒了。

    接下來,又是一陣寂靜。因為先前石桌所佔之處暴露出來,竟是一處黑洞洞的入口。

    馬老爺撿起手杖,好整以暇的走了過來。十分好奇的彎腰對著洞口看了又看,他也是生平第一次開眼。洞口四四方方,在半人來深的地方鑿出斜坡,一路向下。斜坡盡頭的風光,自然是看不到;就連斜坡本身的情形,除非親自下去,否則也是不得而知。馬老爺想起了父親對自己的千叮萬囑,當即意猶未盡的直起了身。

    後退一步伸出手杖,他指著洞口說道:「我還不老,你們也沒有大到可以自立門戶,所以裡面的東西,在分家之前,不許你們隨意取用。可是,我做爸爸的,也沒有讓兒女看到好東西乾著急的道理,所以從今開始,每年我允許一房派一個人下去,拿一樣寶貝上來。」

    不動聲色的環顧了四周面孔,馬老爺輕聲問道:「誰想第一個下去,現在就可以了。」

    賽維和勝伊盯著洞口,心裡急得快要伸出手,真想入洞看個究竟;但是他們很懂「槍打出頭鳥」的道理,尤其是在自家,萬萬不能盲目出頭。況且寶貝能不能碰,還是一件未解的疑案。

    馬俊傑也直了眼睛,恨恨的瞪著洞口,同時又感覺可笑——自己的娘,死得可笑。

    佩華站在一旁,偷眼觀察著馬英豪的臉色。

    馬英豪不動聲色,想下去,但是不敢下去。

    五姨娘用皮鞋的細高跟輕輕磕著地面,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是個欲言又止的樣子。而馬天嬌沉吟片刻,忽然用輕快的聲音說道:「大哥年紀最大,大哥第一個下去吧!」

    馬英豪擺了擺手:「我是有職業有進項的人,經濟上很寬鬆,不急。」

    馬天嬌又轉向了賽維:「二姐三哥呢?大哥不下去,你們下去呀!」

    賽維搖了搖頭:「我們兩個都怕黑,不敢下。」

    馬天嬌猶猶豫豫的又看旁人,不料佩華忽然開了口:「如果我也有資格的話,我想第一個下去。」

    馬英豪飛快的橫了她一眼,眼神凌厲;馬天嬌則是著了急,沒想到還真有不客氣的。而佩華接收到了馬英豪的暗示,不由自主的後退一步:「要不然……還是請五姨太第一個下去吧。」

    五姨太心亂如麻的對著佩華一笑,又抬頭去看馬老爺。馬老爺依舊刮著滿臉的假春風,顯然是沒意見。

    「我下去?」五姨太有點不好意思了:「你們都不下,那我就做第一人。寶貝什麼的倒是其次……」她訕訕的笑:「我是想見見老太爺的大手筆……」

    她含羞帶笑的,躍躍欲試的就要往洞口走。而馬天嬌見她穿著一雙高跟皮鞋,走平地都是風擺荷葉似的不穩定,又覺得娘平時笨手笨腳,就一扯她的袖子:「還是我下去吧,我比你伶俐呢!」

    母女兩個是一家,誰下去都是一樣。於是五姨娘停了腳步,抱愧似的一邊點頭一邊笑,心想你們儘管裝模作樣去吧,我們娘兒倆可是要發點小財了!

    馬天嬌穿著一雙平底皮鞋,行動起來十分利落。洞口狹小,也非得她那種苗條的身材才出入靈活。一大步跳進半人來深的小洞裡,她也不聽五姨太的囑咐,弓腰縮背的佝僂了,逕自踏上了向下的斜坡。地上的人只聽她叫了一聲:「真黑啊!」

    馬老爺彎下了腰,大聲說道:「天嬌,如果感覺氣悶了,就馬上往回返!」

    馬天嬌沒理會。

    直過了十多分鐘,地下忽然傳出一聲金石撞擊之響。賽維站得略近,就見馬天嬌捧著個破鼎鑽出來了。直起腰露出頭,她辮髮散亂,面色蒼白,但是笑嘻嘻的,將手中破鼎往地面上一放,口中說道:「我可沒敢往裡走,太黑了,比夜還黑。」

    馬老爺臉上沒有笑模樣,並且後退了一大步:「裡面是什麼樣子?」

    馬天嬌拉住五姨太的手,連滾帶爬的上了地面:「爸爸,我看不清,反正隨手摸到一樣東西,就趕緊出來了。」

    然後她笑吟吟的把小鍋似的鼎抱在了懷裡:「爸爸,你不來瞧瞧?說好了,它可歸我嘍!」

    馬老爺遠遠一望,就見那鼎銅鏽斑斕,像個大銅疙瘩似的,憑著自己的學問,萬萬看不出價值。忽然又想起了父親的叮囑,他下意識的連連搖頭:「不必,我也不大會看。明天你和你娘去找個懂行的人鑑定鑑定吧,看它是不是件真正古物。」

    五姨太和馬天嬌雖然沒有大見識,但也知道古董的珍貴。五姨太像抱孩子似的抱著鼎,雖然感覺沉重之極,但是捨不得鬆手。馬天嬌又伸手託了它的底,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力量,絲毫不覺疲勞。

    餘下眾人竭盡全力,把石桌扶起來推回原位。馬老爺也上了梯子,在四根柱子裡面動了機關。居高臨下的俯視下方,他見四個孩子加上佩華,全在偷眼窺視馬天嬌母女,一個個神情複雜陰沉,絕非羨慕顏色。

    最後把目光轉向五姨太和馬天嬌,馬老爺不動聲色的想:「我當我家裡全是狐狸,沒想到還真有兩個傻子。」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00
第九十七章、各種下場

  五姨太和馬天嬌母女兩個捧著銅鼎,一路力大無窮的往花園外走。其餘眾人遠遠的跟在後方,心懷鬼胎,統一的不肯靠近她們。她們也不在乎,仰著白臉喜笑顏開,兩口白牙在外面晾了一路。

  及至出了花園,她們開始嘻嘻的笑出了聲,腿腳可是很有勁,輪流抱著大銅疙瘩前進,步伐一致的越走越快,誰也不等了,一溜煙的就沒了影。馬老爺也不吭聲,走著走著忽然拐了彎,直奔宅子前頭自己的洋樓。馬俊傑察覺出馬英豪在看自己,故作不知,撒腿就跑。賽維則是暗暗一扯勝伊的袖子,然後回頭笑道:「大哥,我們今天算是開了眼界。下次開眼就得等明年了。現在我們心滿意足,要回院裡去了。你什麼時候回天津?要是沒事的話,就在家裡多住幾天得了。」

  馬英豪皮笑肉不笑:「天津事多,我抽不開身。」

  賽維又道:「過幾天我們要是有錢有閒了,興許還去天津叨擾你呢。」然後她對著佩華也揮了揮手:「我和勝伊真走了,回頭見。」

  賽維和勝伊回了院裡,向無心原原本本的講述了今日見聞。三人合計一番,也沒得出結果。如此過了一夜,翌日清晨,勝伊出門去找朋友玩,不料沒走幾步,便看到了五姨太母女。

  兩人全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張臉是異常的白,彷彿是徹夜未眠,失了血色。她們自己也有所意識,為了補救,故意抹了一層鮮紅的胭脂,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待燒的紙人。見了勝伊,兩人一起微笑招呼,笑得很大,嘴角失控似的往兩邊咧。勝伊嚇了一跳,問道:「五姨娘,四妹,你們起大早幹什麼去?」

  馬天嬌呵呵笑道:「找個明白人,幫我們看看昨天運上來的古董呀!」

  勝伊停了腳步,給她們讓路:「哦,那請先走吧。」

  母女二人不再言語,笑模笑樣的走了。

  當天下午,勝伊回了來,無巧不成書,又遇到了五姨太母女。兩人還穿著早上那一身鮮豔服裝,臉上的胭脂粉有點褪色,顯出蒼白的皮膚本質。勝伊停了腳步,含笑問道:「五姨娘,四妹,找明白人看過古董了嗎?」

  母女二人依然一臉歡暢,面對勝伊的提問,卻是沒有答覆,笑微微的自顧自走過去了。

  勝伊莫名其妙進了院子,對賽維和無心說道:「我看老四和她娘快要美瘋了。」

  賽維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開口答道:「剛才我和無心在外面,也見了她們一次。」

  然後她抬眼望向勝伊,猶豫著問道:「你說,詛咒什麼的……難道真存在嗎?」

  勝伊立刻轉向無心:「真存在嗎?」

  無心靠著桌沿半站半坐,笑眯眯的不言語。賽維則是做了個深呼吸:「我已經問過他了,他說真存在。」

  無心點了點頭:「等著瞧吧。」

  隨即他笑了一下:「其實也沒什麼。詛咒而已,不犯它的忌諱不就得了?」

  無心的話說得輕飄飄,和沒說也差不多。賽維和勝伊懷揣著一顆蠢蠢欲動的驚恐心靈,數著鐘點熬過一夜。他們姐弟二人的特點,就是吃得少睡得少,深夜閉眼,天亮即醒。勝伊還是偎在無心身邊,因為貪戀著熱被窩,所以一時還不肯起。打著哈欠伸直了腿,他不慎蹬上了無心的赤腳。無心沒有反應,他心裡卻是一彆扭,因為無心畢竟是個男人。

  要是女人,他就不彆扭了,問題是又沒有正經女人肯和他睡覺。

  賽維是孤家寡人,早早的披著衣裳下床洗漱。然而未等她涂勻臉上的香粉,遙遠方向忽然傳來一聲尖叫,嚇得她一粉撲拍到了眼睛上。扔了粉撲猛然起身,她繃緊的神經忽然有了斷裂的趨勢,使性子似的做獅子吼:「大清早的,誰在外面鬼叫?嚇死人不償命嗎?」

  然後她氣沖沖的轉身出門,想要探個究竟。結果剛一出院門,迎面就見一個小丫頭踉蹌奔來,正是五姨太院裡的人。看到二小姐氣勢洶洶的站在路上,小丫頭當場哭叫道:「二小姐救命啊!死人啦,發瘋啦!全白啦!」

  賽維臉色一變,當即拔腿跑向了五姨太的小院。

  五姨太的院子,格局比較類似四合院,兩間廂房,是五姨太和四小姐的臥室。此刻院內站了幾個面無人色的老媽子,另有幾個小丫頭瑟瑟發抖的抱作一團。見賽維來了,一個略鎮定些的老媽子哆嗦著說道:「二小姐,了不得。我們四小姐夜裡死了!」

  賽維正要往馬天嬌所居的臥室裡走,可是剛邁了一步,她又遲疑著停頓了。她對於一切歪門邪道都不瞭解,寧願把詛咒解釋成某種傳染病。可如果真是傳染病的話,她此刻便應該立刻逃跑。隔著玻璃窗向房內望去,她看到床帳半掩,上面果然直挺挺的躺著馬天嬌。忽然下意識的上前一步,她駭然問道:「四妹怎麼變了樣子?」

  一個小丫頭銳聲哭叫道:「四小姐昨晚說今天要出門,讓我早早進房叫她起床。可我剛才一進屋子,就見四小姐躺在床上笑,不但臉皮煞白的,頭髮眉毛也白了……我叫她,她不應;我去推她,她、她已經冷硬了……」

  賽維回頭又問:「五姨娘呢?」

  一個老媽子顫巍巍的指向後方廂房:「五姨太還活著……可是不認人了。」

  賽維六神無主,心想自己可不往爛泥裡走,便打算找出藉口撤退,不料她剛一轉身,只聽身後的玻璃窗子「哐」的一聲。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她回頭一瞧,登時汗毛豎起——丫頭口中已經冷硬了的馬天嬌,此刻竟是直挺挺的貼在玻璃窗後,披散開來的白髮之中顯出面容,她還在笑!

  隔著窗子和院內眾人對峙了一瞬,她側了身,是個要出門的光景。院內驟然爆發出一波慘嚎,隨即在賽維的帶領下,老媽子小丫頭甩開大步,爭先恐後的全衝出了院門。哪知還沒跑出十米遠,前方有人快步走來,正是剛剛接到消息的馬老爺。賽維張著嘴,還要向父親匯報情況,不料馬老爺停了腳步定睛一瞧,隨即握刀似的握緊手杖,一轉身也跑了,且跑且喊:「來人哪!」

  賽維聽他把嗓子都喊破了,心中詫異,忍不住回頭又瞧一眼,只見在人後不遠處,馬天嬌一步一步踉蹌著走,居然走得很快。深吸一口寒冷空氣,她張大嘴巴,發出了比馬老爺還要雄渾的聲音:「來人哪!」

  話音落下,無心和勝伊全來了。無心一邊跑一邊揉眼睛,勝伊滿頭翹著亂發。對著前方一大隊狂飆的人馬愣了一瞬,無心隨即看清了後方獨行的馬天嬌。

  撥開人群擠到馬天嬌面前,他沒言語,腳下直接使了個絆子,讓馬天嬌當場摔了個仰面朝天。

  眾人以為他是個傻大膽,尤其沒想到他居然如此對待邪祟。而無心蹲下又試了試馬天嬌的鼻息,見是真沒氣了,就回頭大聲說道:「別怕,不是詐屍。」

  賽維帶著哭腔嚷道:「她還會動呢!」

  無心答道:「她只是沒死透,現在好了,徹底死了。」

  賽維遠遠站著,繼續高聲叫道:「真死了嗎?不會再詐屍吧?」

  無心很篤定的搖頭:「不會不會,絕對不會。至多是今天夜裡詐一回,現在還早著呢!」

  此言一出,馬老爺伸手一扯賽維的袖子,氣喘吁吁的低聲問道:「你的朋友,是不是腦子裡缺根弦?」

  賽維心亂如麻的做出辯護:「他……見多識廣,所以……鎮定!」

  馬老爺遙遙的伸手一指他:「他那叫鎮定?我怎麼聽他是在胡言亂語?」

  賽維實在不想揭露無心的身份,所以十分為難的看了父親一眼,隨即轉移話題道:「爸爸,你看,四妹真不動了!」

  馬老爺一甩袖子,突破了老媽子小丫頭的屏障,大踏步走上前去。在距離四女兒兩米遠處站住了,他伸長脖子看了一眼,看得心中一寒。而無心仰起了臉,忽然對他輕聲說道:「午時三刻生一把火,燒了她。她是凶死的人,恐怕夜裡要鬧。」

  馬老爺打了個冷戰,低頭正視了無心:「你到底是什麼人?」

  無心笑了一下:「我原來做過和尚走過江湖,見得多了,所以懂得一點。」

  馬老爺神氣不定的沉默了片刻,忽然又問:「死因到底是什麼?我知道絕對不是急病。」

  無心平靜的一搖頭。

  於是馬老爺立刻換了問法,聲音也低到了極致:「怎樣破解呢?」

  無心想了想,末了答道:「解鈴還須繫鈴人。」

  馬老爺緊盯著他:「可若是繫鈴人已經死了呢?」

  無心又搖了頭:「世上從來不缺無解的題目。繫鈴人活著,問題一定能解;繫鈴人死了,一切就都不確定了。」

  馬老爺說道:「如果,我想試一試呢?」

  無心站起了身:「我不是巫師,無能為力。」

  馬老爺剛要說話,五姨太悄無聲息的走出來了。她只穿著薄薄一層睡衣,手裡卻還捧著那隻銅鼎。馬老爺見她瘋頭瘋腦,不由得向她伸出了手,眼看指尖就要觸到銅鼎,無心驟然摁下他的手臂,同時低聲說道:「不要碰她!」

  聽聞此言,馬老爺當即橫起手杖,擺了個防禦的姿態:「怎麼著?她還能傷人嗎?」

  無心奪過他的手杖,一杖敲到了五姨太的後腦勺上。五姨太一聲不吭,當場暈倒在地,手中銅鼎骨碌碌滾出老遠。

  把手杖交還給了馬老爺,無心說道:「不祥的東西,還請盡快毀了吧!」

  馬老爺握著手杖,心中翻江倒海,念頭層出不窮。原來一切都是真的,他想,原來不可思議的恐怖,就埋伏在他的身邊,埋伏了幾十年。

  一雙眼睛死盯著無心,他認定對方不是凡人。可未等他說出下文,他的管家忽然帶著一群聽差狂奔而來,發瘋似的疾呼道:「老爺,不好了,外面來了一隊日本兵,封鎖了咱們的前後大門!」

  馬老爺難以置信的看著管家:「日本兵封鎖我的家?!」

  管家生生的又喘出了一句話:「還有大少爺!大少爺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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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半人

    馬老爺不能站在原地束手就擒,他無意再管死女兒和瘋姨太,一眼盯住前方的賽維,他拖著手杖開步走,在經過賽維身邊之時輕聲說道:「見機行事!」

    賽維低低的「嗯」了一聲,然後對著勝伊和無心使了個眼色,也不多說,拔腿就跑向了自住的小院。勝伊見狀,連忙要拉無心跟上,不料無心側身一躲,隨即揮手做了個驅趕的動作。勝伊怔了一下,可又來不及問,只好糊塗著先追賽維去了。

    待到勝伊走出一段距離了,無心才邁步趕了上去。他不敢讓旁人隨便觸碰自己,因為自己剛剛摸過了馬天嬌。如果馬天嬌凶死的原因是詛咒,那麼為何五姨太沒有下洞,卻也失了神志?難道詛咒還帶有傳染性不成?

    他不遠不近的追蹤著賽維和勝伊,跟著他們進了小院。賽維雖然一直自詡精明,可是此刻也失了措。在院子中央靜站了足有一分多鐘,她的頭腦漸漸恢復了清醒,一轉身便衝進了東廂房。勝伊也跟進去了,進門之後就見賽維打開靠牆的大立櫃,正將一隻皮箱往層層衣服下面隱藏。皮箱沉甸甸的挺有份量,裡面正是一扎一扎嶄新挺括的美鈔。不等賽維吩咐,勝伊福至心靈,直接奔向了梳妝台。翻出二姨太的首飾盒子,他迅速揀出最珍貴的幾樣小玩意兒,快手快腳的全揣進了貼身口袋裡。兩人的動作堪稱訓練有素,彷彿上輩子被抄過幾次家似的。

    將一枚大鑽戒套到手指上,勝伊終於騰出口舌說話了:「姐,怎麼回事?大哥帶日本兵包圍了家,難道還要和爸爸正式開戰不成?」

    賽維是無法把皮箱隨身攜帶的,所以索性把它藏到大立櫃裡,取個出其不意的巧:「只要別往家裡開炮,我管他呢!」忽然一眼看到了窗外的無心,賽維急得冒了火,高聲喝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閒心洗臉?」

    無心的確是把裸露在外的皮膚全用香皂痛洗了一遍,並且還換了一身乾淨衣服,算是消毒的意思。可惜房內二人不能體會他的好意,不但賽維氣得高聲大叫,勝伊也得了一個提醒:「呀!我還沒有刷牙洗臉梳頭呢!」

    可是未等他往浴室裡進,院子外面跑來了管家。管家平日養尊處優,今天一早上,把今年一年的路都跑滿了。喘著粗氣進了院,他敲著窗子說道:「二小姐,三少爺,請快到前頭樓裡去吧!」

    賽維「嘩啦」一聲,把整扇窗戶全打開了:「大哥到底是怎麼回事?日本人是來幹什麼的?」

    管家上氣不接下氣的擺擺手:「大少爺拿槍指了老爺的腦袋,老爺沒服軟,日本人不言語,現在前頭正僵持著呢!」

    賽維又問:「讓我們去幹什麼?當和事老嗎?」

    管家累得聲音都變了:「是大少爺讓找的,都得去,我先通知您,然後順路就去叫五少爺!」

    話音落下,管家撩起長袍,調頭便走。而賽維六神無主的回頭和勝伊對視一眼,勝伊問道:「姐,去不去呀?」

    賽維惶恐的反問:「不去行嗎?大哥都對爸爸動了槍……家裡今天是要出事啊!」

    無心的聲音忽然在窗外響了:「我陪你們去。」

    賽維憂慮的探頭向外看他,一剎那間,忽然生出了一個和眼前情形毫不相干的念頭:「他的頭髮怎麼不見長?」

    念頭像只小鳥,在她心上沒做停留,輕描淡寫的掠了過去。而勝伊抓緊時間漱了漱口,又用冷水洗了把臉。

    賽維像只領頭羊似的,帶著勝伊和無心往前頭走。不去是不行的,雖然平時大家都是一團和氣,但和氣是假和氣。馬英豪心裡沒有他們,正如他們心裡沒有馬英豪一樣。平日吃飽喝足到也罷了,一旦鬧起饑荒,馬家把大門一關,自家人就能互相嚼了。

    三人走到半路,迎面正看到前方一條斜路上走出了馬俊傑。賽維現在見了他就煩,冷著臉不理不睬。而他駐足扭頭,向二姐三哥望了一眼,然後默然無語的後退一步,等到他們走近了,便自動匯入了隊伍。

    四個人齊齊整整的走到了宅子前頭,就見馬老爺所居的洋樓門口,站了一大隊全副武裝的日本兵。本來他們都是不怕日本人的,因為父親就是在吃日本人的飯,而且吃到了很高的階級;可是此刻想到日本兵和日本兵也不都是一派,馬英豪帶來的日本兵,大概不會慣著馬家上下。腳步略頓了頓,賽維依舊是打前鋒,平靜著面孔昂首進樓了。

    四個人進客廳時,正好趕上馬老爺在咆哮:「我並沒有犯法,為什麼要被限制自由?八十川少將是我的學生,稻葉大將是我的同學。你也無非就是馬英豪的朋友罷了,難道我沒有朋友嗎?」

    一名戎裝打扮的日本軍官在馬老爺面前打了個立正,似笑非笑的緊閉著嘴,顯然是聽得懂一切中國話,但是不打算作答。而馬英豪拄著手杖站在軍官身邊,眼看弟弟妹妹們都來了,他緩緩的舉起了手槍,瞄準了賽維的眉心:「老爺子,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馬老爺回頭一瞧,登時把眉毛一擰——他是從不心疼人命的,可賽維總像是與眾不同。如果馬英豪此刻瞄準的是馬俊傑,他或許還可以繼續不在乎。

    忽然狠狠一跺腳,他咬牙切齒的銳聲叫道:「天嬌早上剛剛死了,難道你還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嗎?」

    馬英豪依舊瞄準著賽維,同時輕聲答道:「我已經收到了四妹的死訊,還聽說四妹死得離奇。很好,這讓我們對洞裡的寶貝更感興趣了。」

    然後,他意外的發現了站在人後的無心。無心正處在客廳角落裡,無聲無息的盯著賽維看。彷彿意識到了馬英豪的注視,他抬眼回望,隨即又垂下頭,緩慢的,公然的,走到了賽維身後。

    馬英豪收回了目光,心裡有點不舒服。怪人怪物他都見過許多,但是無心讓他感覺格外異樣。他說不出對方到底怪在哪裡,但是他和白琉璃都能相處,看無心卻能看得迷惘。

    馬老爺見馬英豪始終舉槍不放,心裡又怕他當真斃了賽維。在腦子裡把前因後果又梳理了一遍,他暗自點了點頭,隨即毫無預兆的改了口風:「好,好,你要寶貝,我就給你。但是我有條件!」

    話到此處,他轉向了日本軍官,改用日本話說道:「小柳先生,我的四女兒,因為接觸到了其中的一隻古鼎,已經在今天早上離奇的死掉了。我可以打開地道,但是我和我的兒女,絕不會親自進洞,你必須要保證我們的人身安全。」

    日本軍官——小柳治——當即一點頭:「我保證,沒有問題。」

    馬老爺長嘆一聲:「走吧!」

    馬老爺、小柳治、馬英豪三個人齊頭並進,後面跟著賽維等人。出樓門時,兩名日本兵已經把馬天嬌的屍首抬到了樓前。小柳治和馬英豪過去一瞧,只見馬天嬌喜笑顏開的翻著白眼望天,皮膚慘白,肌肉僵硬,兩邊嘴角扯開了,幾乎快要咧到耳根。

    兩名新觀眾登時勃然變色,抬頭互相對視了一眼。聽聞終歸是聽聞,非得親眼見了,才能受到震懾。可震懾又終歸只是震懾,比不得洞中寶貝的誘惑。尤其是在看到了後方一名士兵抱來的古鼎之後,震懾就更加不值一提了。小柳治僅憑直覺,就知道自己和馬英豪是要做出大事了。

    馬老爺很認命的走向花園,沿途無話可說。而他的管家趁機躲在樓內,想要向外打出電話求援,可是抄起聽筒之後,才發現公館電話線已經被切斷了。

    一行人等不要隨從,在日本兵的簇擁下到了花園。順順利利的渡過小河之後,馬老爺仿照前天的舉動,登高上遠,調動了四根柱子內的機關。而兩名粗粗壯壯的士兵領命上前,在馬英豪的指揮下推翻石桌。地面洞口見了天日,還是老樣子。

    馬老爺很自覺的站遠了,小柳治雖然左一眼右一眼的一路打量古鼎,可是心有提防,只是看,絕不摸。此刻他和馬英豪在距離洞口一米遠處站住了,心有靈犀的還是不敢靠近,只把脖子儘量伸長,看到洞口方方正正,四壁不知是石砌還是水泥,豎井似的垂直向下,能有個半人多深。而到了下方,又在洞壁上開了個矮矮的斜洞,看斜洞的尺寸,略微高大一點的身材,都鑽不進去。

    小柳治若有所思的抬起頭,審視了前方馬家的一群瘦子,感覺此洞簡直就是為他們量身定做。而馬家的瘦子們察覺到了他的目光,不禁一起悚然。

    馬英豪像有讀心術似的,專挑帶有刺激性的話來講:「洞子太小,一般的人也鑽不進去。俊傑,你試一試。」

    馬俊傑隨手抱住了一棵大樹,緊張的身體都硬了,從牙關中擠出回答:「不!」

    馬英豪隨即望向了賽維。家裡就剩下二妹還算是個清醒明白的人,但是他並不想讓馬老爺再有一個好繼承人。

    於是他笑了一下:「二妹三弟呢?俊傑太小,下去之後也不堪大用,你們倒是更合適一點。」

    賽維和勝伊全變了臉色:「下去就是個死,我們才不下去!」

    馬老爺也用手杖一杵地面:「不是說好要保證我們的人身安全嗎?」

    小柳治也改講了中國話:「不是你們,是你。」

    隨即他舉起一隻帶著白手套的手,輕輕巧巧的在半空中一揮。幾名日本兵立刻上前想要拉扯賽維。賽維剛要叫罵,卻聽身後的無心說了話:「我下去。」

    賽維猛然回頭:「不行!」

    無心沒理會,邁步繞過了她和勝伊,徑直走到了馬英豪面前:「不要為難賽維和勝伊,我替他們下洞。」

    馬英豪饒有興味的看著他:「你不怕死?」

    無心脫了西裝上衣,遙遙的扔向了勝伊,然後又問馬英豪:「有沒有手電筒?裡面一定很黑。」

    小柳治回頭吩咐了身後的士兵,很快就真有人送上了手電筒。無心接過手電筒,摁動開關試了試光,隨即轉身走向洞口。馬英豪上前一步,懷疑他根本就無法進洞,不料他跳入豎井之後四腳著地彎了腰,像條大蛇似的一拱,三扭兩扭的就消失在了斜洞之中。

    地面的賽維和勝伊全白了臉,因為懷疑無心會有去無回,所以一起喘得鼻孔翕動,又痛又恨。與此同時,無心已經沿著斜洞,向下爬出了老遠。

    斜坡堅固平整,起初空間逼仄,越往下深入越是寬敞。因為是傾斜向下,所以讓人感覺不出自己所在的深度。忽然前方豁然開朗,他發現自己已經到達了一間寬敞的石室裡。

    連滾帶爬的起了身,他用手電筒照耀四周,就見石室四四方方,四周靠牆擺了大小箱籠,箱籠上面又放著各種奇形怪狀的器皿。馬天嬌所抱的古鼎,顯然便是其中之一。

    無心來了興致,試圖從中找出幾樣熟悉物品。真是想不起自己的來歷了,連自己的年紀都算不出。他伸手拿起一隻小陶盆,心中忽然迷迷茫茫的想道:「現在的粗瓷大碗都比它強,可當初還拿它當好東西呢……」

    思緒到此就中斷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用沒用過類似的器物。至於器物的真假,他也還是不確定。隨手放下小陶盆,他席地而坐了,用手電筒的光柱掃射全室。箱籠整齊,倒也罷了,箱籠上面的各尊物品形態各異,卻是在牆壁上投出各種離奇的影子。

    無心出了一會兒神,莫名的生出了恐怖感。不是因為影子猙獰,而是因為孤獨。守著滿室的古老東西,他真怕時光倒流,自己要隨著它們重新再活一場。一躍而起站穩了,他向前走了幾步,忽然發現和洞口相對著的牆壁上,還有一扇小鐵門。鐵門沒有鎖,門軸甚至都沒大生鏽,推過幾下便開了。他晃著手電筒邁進一步,就見裡面還是一間石室。

    石室很平常,和外間相比並無不同,然而空空蕩蕩,只在角落裡擺了一口細長的棺材。對著棺材愣了愣,無心輕輕走上前去,發現棺材也不是嚴絲合縫,起碼棺蓋是鬆動的。

    他把手電筒咬在嘴裡,雙手用力去推棺蓋。在低沉的摩擦聲響之中,他垂頭一看,不禁吃了一驚。

    棺材裡的確是有人,人也的確是死人,並且死得不能再死,已經成了乾屍。

    問題是,屍體只有左側一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20:01
第九十九章、離散

  無心咬著手電筒,因為嘴巴張得太久了,所以口水順著嘴角往下流。藉著手電筒的光芒望向棺內乾屍,他一吸口水,同時心想:「好刀功!」

  的確是好刀功,從頭至腳切得齊齊整整,連中間的胸椎骨都被平均劈開。他明白了棺材為何造成細長——憑著外面狹窄的入口,正常的棺材是難以進入的,恐怕當初的人也只是拖進了木板,到達石室之後才把棺材拼裝成形。而半具乾屍又能需要多大的空間?大概用窄木板拼成棺材樣子,也就足以容納他了。

  思及至此,無心又特意摸了摸棺材板子——的確不是古老的木料,甚至料子都不算好,是最平常的板子。

  把棺材蓋徹底推開,他握著手電筒,將乾屍徹徹底底的照耀審視了一番。乾屍已經抽縮得快沒人樣,身上不著寸縷,從下身僅存的一隻睾丸來看,絕對是個男人。無心垂頭對他出了半天的神,忽然一笑。他的記憶力雖然壞,但還沒有壞到一塌糊塗的地步。棺材裡的陣勢,他在很久很久之前,曾經見識過。

  乾屍的半隻頭顱,不知是用什麼東西填充了,乍一看像是盛了一瓢乾泥。乾泥之中活躍著一點微弱的光,是干屍的魂魄,被鎮在了屍首上。當然,魂魄不全,因為還有另外半具屍體。另外半具屍體在哪裡?不好說。

  同時無心也放了心。原來馬天嬌真的只是死於詛咒。沒有毒,也沒有什麼傳染病。五姨太受了影響,大概是因為馬天嬌帶出的古鼎剛見天日,就被她捧到懷裡的緣故。

  室內的一切寶貝全受了詛咒,從它們見了天日開始,詛咒就發作了。

  無心完全沒把外間石室裡的東西當成寶貝看,一些老得看不出歲數的陶器,一些鏽跡斑斕的銅器,箱籠裡還有什麼?想必也都是老東西。在無心的眼中,它們加起來還抵不上一隻嶄新的鋁鍋。但是放在一般人的眼裡,它們是國寶,牽扯著諸如「人類歷史」之類的大題目。

  肚子裡咕嚕嚕的鳴叫出聲,無心想起自己還沒有吃早飯。

  在無心研究乾屍之時,地面上一片寂靜。小柳治站在一棵小柳樹下,兩隻眼睛各自為政,一邊盯著士兵手中的古鼎,一邊盯著洞口。馬老爺儘量的遠離了洞口,一張乾巴巴的臉上沒有表情。賽維和勝伊並肩而立,一動不動的望著洞口。馬俊傑神情漠然,還抱著大樹。

  眾人雖然形態各異,但是所思考的內容,卻是差不多統一。人人都在暗自計算著時間,無心可是在裡面停留太久了。

  馬英豪拄著手杖,無聲無息的緩緩走動。無心不出來,他心裡很焦急。事態已經夠複雜了,如果地洞還能要人性命,對於他和小柳治來講,就更是雪上加霜。圍著洞口轉了一圈,他向對岸遠眺了片刻,隨即無情無緒的輕嘆一聲,順便往洞中掃了一眼。

  一眼之間,他猝不及防的嚇了一跳。不知何時,無心竟然已經從斜洞中伸出了腦袋。此刻他正抱著肩膀仰臥在下,只把一張蒼白的面孔對了青天。一雙眼睛倏忽間轉向了上方的馬英豪,他開口說道:「裡面的情景,我看清楚了。」

  他一出聲,四周立時圍上了一圈腦袋。馬英豪開口問道:「裡面是什麼情景?」

  無心平靜的答道:「裡面一共有兩間屋子,第一間靠牆擺了一圈破爛,比如它——」

  話到這裡,他藏在斜洞裡的身體有了動作,右手向上送出了一隻綠瑩瑩的銅爵。

  馬英豪和小柳治的眼睛登時一亮,但是誰也不敢向下伸手去接。

  無心縮回了手,只聽隱隱的一聲響動,彷彿是他把銅爵扔回了暗道:「第二間是空屋,裡面只擺了一具棺材。棺材裡面的東西,倒是比外間的破爛更有意思,我也帶出來了。」

  話音落下,他扭開了頭,兩隻手似乎是在斜洞裡使勁拖拽著什麼。一叢乾焦的毛髮忽然衝出了洞口,隨即是半張扭曲的人臉,像方才的無心一樣仰面朝天,和上方眾人打了個照面。

  馬老爺眼神很好,看了個清清楚楚,當場一屁股坐倒在地。賽維和勝伊一起怪叫一聲,連著退了幾大步。小柳治幾乎把眼珠瞪出眼眶,連馬英豪都倒吸了一口冷氣:「什麼東西?」

  無心抬手搭上乾屍的一側肩膀,費力的把他又摁了下去:「應該是個薩滿。守護洞中寶物的薩滿!」

  馬英豪居高臨下的用手杖指了他,正色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無心仰面朝天的沒有動,是個事不關己的態度:「沒什麼,一種巫術而已。薩滿法師用自己的性命施下了毒咒,專為守護洞裡的老寶貝。」

  馬英豪早就看他可疑,如今看了他的反應,越發坐實了自己的猜測。飛快的瞟了賽維勝伊一眼,他對著洞中的無心低聲說道:「你給我出來!」

  無心歪著腦袋看他:「要不要順便給你帶出一兩樣?比如破陶盆鏽酒杯?」

  馬英豪冷笑一聲:「你想置我於死地嗎?」

  無心輕聲嘀咕:「你好聰明。」

  隨即他晃著肩膀,像條長蛇一樣從斜洞中一點一點游動向上。兩隻手扒上地面,他借力一縱,很靈活的跳回了人間。轉身對著賽維笑了一下,他開口說道:「我沒事。」

  賽維面無表情的呆望著他,懷疑他會像馬天嬌一樣,至多再有兩天的壽命。她的目光又貪婪又悲愴,一言不發,心中暗想:「我會給你報仇的!」

  無心向她走近了一步,微微彎腰去看她的眼睛:「賽維,我真的沒事。」

  賽維點了點頭,聲音哽在喉嚨裡,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在心中作出答覆:「你放心,我拼了性命也要給你報仇!」

  因為她始終是不出聲,所以無心只好轉向了勝伊,微笑說道:「我餓了。」

  勝伊慘白著一張臉,恨恨的轉向馬英豪說道:「你已經把人逼到死路了,現在讓他吃頓飽飯,總可以吧?」

  然後他對著無心又道:「無心,我們朋友一場,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

  無心越對姐弟兩個和藹可親,姐弟兩個越是苦大仇深如喪考妣。他餓得心慌意亂,簡直快要笑不下去。無計可施的嚥了口唾沫,他連氣都喘不動了。

  只有馬英豪若有所思的盯著無心,認為他可能真的「沒事」。

  地洞被一隊標槍似的日本兵圍住了,其餘人等暫時離了花園。

  他們回了馬老爺所居的洋樓。賽維本來就是單薄的小臉,此刻一張臉越發緊繃,彷彿已經不能流露表情。

  她都不敢再看無心,看一眼,心臟就被狠剜一刀。僕人從廚房運來了飲食,一樣一樣擺滿了長條餐桌。誰也吃不下,甚至連餐廳都不肯進,於是她讓無心坐了首席,自己和勝伊分別陪在兩邊。無心見自己面前擺著一屜熱氣騰騰的小包子,當即伸手抓了一個,抓完之後他左右看了賽維和勝伊:「你們怎麼不吃?」

  隨即他忽然有點怯:「是嫌我髒嗎?」

  他把一屜包子全端起來了:「要不然,我出去吃?」

  賽維一直繃著臉,繃到此刻她氣息一顫,抬手猛的一拍桌面,走腔變調的怒道:「屁話,誰嫌你了?吃你的吧!吃還堵不住你的嘴!」

  勝伊隔著桌子向她一揮手:「姐,你幹嘛啊?你別罵他!」

  賽維把臉一扭,「哇」的就哭了。

  無心先把包子塞進嘴裡,然後伸手一拍賽維的肩膀:「你以為我是在騙你嗎?我沒有說謊,我真沒事。」

  包子存在他的嘴裡,撐鼓了他的一邊面頰。見神見鬼的壓低聲音,他對著賽維和勝伊低聲說道:「我會法術,我不怕詛咒。」

  賽維咧著嘴轉向了他,淚眼朦朧的收了嚎啕:「真的?」

  無心一本正經的對他們說道:「你們記住,我是不會死的。」

  賽維和勝伊怔怔的看他,感覺他不像是在撒謊,但是他的話又不合道理和邏輯。而他捏起一隻包子又塞進嘴裡,開始在二人的注視下大嚼。

  無心憑著一己之力,吃了半張桌子的食物。馬英豪走進來時,賽維正在奪他手裡的大湯勺,生怕他活活撐死。而無心之所以能吃能喝,只是想要增長力氣,保護姐弟二人。

  馬英豪停在門口,沒有深入。頗為探究的盯著無心,他開口問道:「詛咒,如何破解?」

  無心站在桌邊,失控似的對他打了個飽嗝。

  馬英豪不動聲色:「再問一次,詛咒,如何破解?」

  無心搖了搖頭。

  馬英豪一笑:「就知道你不會老實。」

  隨即他用手杖一敲房門。立刻有幾名日本士兵一擁而入,反剪了無心的雙臂。賽維和勝伊同時起身怒道:「大哥,你到底想怎麼樣?」

  馬英豪平平淡淡的答道:「借用一下你的朋友,如果他好用,我就不再找你們的晦氣了。」

  話音落下,他率先轉身離開;而餐廳內的日本兵亮出手銬,咔嚓一聲鎖了無心的雙手,一路推搡著他往外走。無心在臨出門前,搶著又對姐弟二人說了一句:「記住,我不會死!」

  賽維追著日本兵出了餐廳,連跑帶跳的往樓上衝。樓上馬老爺的書房裡有槍,她今天一定要給馬英豪來一槍!

  勝伊沒了主意,茫茫然的跟著日本兵往外走,眼看他們把無心押進了樓下的一輛小汽車裡。馬老爺則是把賽維堵在了樓梯上,死活不讓她感情用事。而馬俊傑獨自蜷縮在角落裡,只覺身上一陣一陣的冷,像有一股子寒風把自己吹成了透心涼,簡直涼到了眩暈的程度。

  小健正在暗處反覆的撲向他。小健需要一具身體去救無心,非常需要。可是光天化日之下,他的力量微弱,搶不過馬俊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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