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鬼怪] 無心法師 作者:尼羅(全文完)

 
BloomCaVod 2017-12-6 19:17:0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9 84805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49
第七十章、疑局

  顧大人擦了臉漱了口洗了腳,自我感覺十分衛生。舒舒服服的鑽進被窩,他很愜意的伸直了雙腿,同時就聽隔壁傳來低低的說笑聲音,是無心和月牙還沒有睡。

  被窩微涼,顧大人打了個撕心裂肺的大哈欠,忽然認為月牙說的也是有理——應該討個正經八百的太太了,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不太美也可以,但是一定得要好人家的姑娘。自己在當家立計的方面已經是不高明,再弄個不靠譜的傻媳婦進家門,日子更過不得了。

  顧大人酒量不錯,雖然斷斷續續的喝了一晚上,但此刻只是微醺,迷迷糊糊的不鬧不吐。正是昏昏欲睡之際,房門忽然被人敲響了。

  顧大人剛把被窩焐熱了,絕沒有下地開門的意思,只不耐煩的問道:「誰啊?」

  門外響起了小姨太太的聲音,低低的帶著哭腔:「顧旅長,是我,你快開門哪,我院裡出事了。」

  顧大人一掀棉被坐了起來,心想莫非她是想色誘我?如果真是色誘,可別怪老子將計就計。披了上衣下了床,他走去開了房門:「小嫂子,有事你該去找大哥啊!」

  然後他看到了月色中的小姨太太。小姨太太披頭散髮,身上就繫了一件斗篷,一條白胳膊露在外面,皮膚上赫然顯出幾道紅痕。一把抓住顧大人的手臂,小姨太太急促的說道:「兄弟,救命啊,你大哥瘋了!」

  顧大人登時一愣:「瘋了?」

  小姨太太見神見鬼的放輕了聲音,自己伸了胳膊讓顧大人看:「不是說他摔了一跤嗎?我剛才回屋見了他,哪知道他就像鬼上身似的,對我又咬又撓。家裡上下就數我能降服住他,現在他連我都敢打了,還有誰能管他?兄弟你跟我走,我的丫頭已經去找太太了,到時候大家一起上,倒要看看他是怎麼回事?」

  小姨太太的眼睛被凌亂長發遮了住,瞧不清神情,就只能聽見她惶惑的聲音:「怎麼看也不像是醉了,嚇死我了!」

  顧大人見狀,不能把她推出去不管,只好轉身敲了敲隔壁窗戶:「師父,忙嗎?不忙就起來一趟,外面出了點事,你跟我過去瞧瞧!」

  無心剛和月牙「忙」過一場,此刻正竊竊私語的說話,對外面的動靜全沒留意。忽然聽到了顧大人的呼喚,無心「唉」了一聲,很不情願的告訴月牙:「你先睡,不知道顧大人又在鬧什麼。」

  月牙累極了,一動不動的答道:「去吧,把衣服穿好了,夜裡風涼。」

  無心對於鎮長沒什麼感情,所以穿得挺細緻。末了推開房門一步邁出去,他和顧大人打了個照面:「怎麼回事?」

  顧大人正要讓小姨太太說話,不料未等他開口,小姨太太忽然轉身跑向院門,迎頭正遇上了一名氣喘吁吁的僕人。僕人停了腳步,大聲說道:「哎喲,您怎麼跑這兒來了?大太太正找您呢!」

  小姨太太只做了一瞬間的停留,隨即繼續向外跑去。而顧大人叫住了僕人:「鎮長出什麼事了?」

  僕人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哭笑不得的答道:「回長官的話,我們老爺把衣裳全脫了,正在院子裡打滾罵人呢!」

  顧大人和無心對視一眼,知道鎮長可能是黑夜裡撞著髒東西了。

  顧大人讓僕人領路,帶著無心穿過幾重院落,末了到了小姨太太的院內。小姨太太的院子很精緻,靠邊擺著花花草草,中間是光溜溜的空地。一群僕人明火執仗的站成一圈,照出中間一個光屁股大胖子在胡叫亂罵。一個富富態態的婦人扶著小丫頭站在人前,打著哆嗦也在罵人,而所罵的對象,卻是不知何時擠進去的小姨太太。小姨太太依然是披頭散髮,顯然是被大太太罵老實了,縮在斗篷裡一聲不出。

  大太太沒了主意,讓僕人去拽老爺,可是僕人一旦靠近,必定會被老爺抓咬廝打。眼看丈夫丟人現眼至此,她又氣又怕,索性對著小姨太太發了火,滿嘴騷狐狸臭‧婊‧子的亂罵,一口咬定「就是你魘了老爺」。

  顧大人既然來了,自然不好袖手旁觀。束手無策的摸了摸腦袋,他問無心:「你看出問題了嗎?」

  無心一直站在他的身後,此刻輕聲答道:「鬼上身,不是大事。」

  顧大人側身給他讓出了路:「那你還不快去治一治?」

  無心遲疑著沒有邁步:「顧大人,我想不通。這鬼哪天不能上身,非要趕在今晚?照理來講,官兵所到之處陽氣殺氣都重,不是陰魂作祟的好時機啊!而且一般鬼魂是沒有力量上活人身的,既然能上,這鬼魂就必定有來歷,有所圖。可是你看,鎮長一味的只是發瘋,連小姨太太都能安全逃出去,可見他沒有殺機,倒像是……」

  顧大人抬眼望向了他,心中也是一凜:「倒像是什麼?」

  無心翕動嘴唇,聲音低得類似耳語:「倒像是在故意搗亂。」

  顧大人也隨之壓低了聲音:「可這搗亂的目的是什麼?」

  無心正要回答,哪知就在此刻,人群中的鎮長忽然直起了身,一頭撞向了顧大人。顧大人猝不及防,當場被他撞了個跟頭。

  無心知道顧大人身強力壯,和誰打架都吃不了虧,所以後退一步並不出手,只是留意週遭情形。正值此刻,小姨太太攏著斗篷跑了過來,彷彿是要和僕人一起合作營救顧大人。而顧大人被鎮長壓了個四腳朝天,氣運丹田一蹬腿,大喝一聲踹中了鎮長的胸膛。鎮長順著力道向後一仰,泰山壓頂似的拍向了地面。眾人慌亂散開,其中五姨太后退一步,踉蹌著正是靠住了無心。無心垂眼一瞧,忽然在五姨太的頭頂發現了一點銀光。

  一根粗長的鋼針,在絲絲縷縷的黑髮之中露出了尾端,反射了燈光。無心終於恍然大悟——原來鎮長真的只是一面擋箭牌!

  小姨太太鋼針入腦,如今已然是一具行尸走肉。無心來不及多說,正要反剪住她的雙手,可是就在他將要動作之際,一直驚恐的小姨太太忽然穩穩的回過了身。裹在身上的斗篷被風吹開了,藏在裡面的右手舉起一把匕首,一刀扎向了無心的眼睛!

  無心當即歪頭一躲,同時抬起右手,讓刀尖掠過了掌心。趁著小姨太太未收回手,他一掌拍上了對方的面孔。傷口迸出的點點鮮血盡數塗在了她的臉上,小姨太太一聲哀嚎,隨即倒在地上抽搐成了一團。圍觀的僕人嚇傻了,只見小姨太太仰臥在地,彷彿被澆了滾油一般痙攣不止,雙手十指狠狠抓著地面,似乎周身的關節都要斷裂錯位。

  片刻過後,小姨太太安靜了;鎮長方才倒在一旁,如今也安靜了。

  大太太最先神魂歸位。她顫巍巍的走上前來,首先去看鎮長。鎮長大睜著眼睛,氣息已無。

  伺候小姨太太的老媽子也湊上來了,心驚膽顫的想要拂開對方臉上的亂發。然而在看清亂發下的面孔之後,老媽子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姨太太也是死不瞑目,黑眼珠向上翻起,嘴角卻是微翹,居然還帶著笑意。

  院內奇異的安靜了,無心望著地上暴死的二人,心中越來越慌。控制鎮長和小姨太太的鬼魂到底是要幹什麼?只是為了害命嗎?可是人早已死了,何必還要借屍還魂的演一場鬧劇?想要借刀殺人?殺誰?殺顧大人?殺自己?

  無心忽然打了個冷戰,抬頭對顧大人喊道:「月牙!」

  隨即他扭頭就跑。而顧大人怔了一下,一言不發的立刻追了上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49
第七十一章、人間苦

  全宅子的人都跑去瞧鎮長了,其餘院落就變得寂寞空落。無心和顧大人一前一後衝向所住的小院。在進院的一瞬間,連殿後的顧大人都嗅到了隱隱的血腥氣。而無心猛然剎住腳步,俯身從地下撿起了一隻小荷包。

  荷包上的細帶子斷裂了,荷包口收得卻緊,是月牙永遠貼身掛在脖子上的小物件。隔著一層薄薄的布料,可以捏出裡面折好的黃符。細帶子是濕的,浸的不是鮮血,而是膿水,散發出腐臭味道。顧大人抽抽鼻子,知道是不好了!

  而在他開口之前,無心疾衝向了房門。

  房門是虛掩著的,推開門是迎面一片溫暖的漆黑。汩汩流淌的鮮血浸潤了微涼的春夜,棉被從床上拖到地下,而月牙被一柄鋼刀穿透胸口釘在床上,一身的單衣被血染紅了,紅的像她去年為自己縫紉出的嫁衣。

  她還清醒著,可是不呻吟。一口熱氣存在胸間,她要等著他回來。

  無心站在了床邊,俯身喚道:「月牙?」

  他的聲音輕而顫,是又驚又痛又絕望。伸手撫上她的面頰,觸及之處一片濕熱。刀子割了她的臉,她是受了酷刑。

  月牙忍著不死,等了又等,終於等回了他。本來前一個時辰兩人還親親熱熱的分享著一個被窩,沒想到只是一刻鐘的工夫,她一生一世的日子就化為了烏有。她知道自己是不成了,她甚至都感覺不出了疼。

  「是岳綺羅。」她開了口,聲音很輕,然而很穩:「她跑出來了,帶著個骨頭架子。」

  在迴光返照的平靜中,她定定的凝視著無心。要說的話太多了,約好了是過一生一世,現在提前沒了一個,另一個怎麼辦?

  所以她不能停,她得趁著氣息還足,把話說完:「我不求你給我報仇,你要是打不過她,就趕緊往遠了跑。」

  無心答道:「嗯,我記住了。」

  顧大人的腳步聲緩緩近了,黑暗中能聽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息聲音,是怒不可遏、欲哭無淚的光景。一隻大手伸到月牙胸前,他想拔刀,可是一旦拔刀,月牙必定立死。

  月牙聽出了他的動靜,於是又開了口:「顧大人……」

  顧大人悶聲悶氣的答道:「啊,月牙,你放心吧,我肯定給你風光大葬。禍害你的妖怪娘們兒,我也饒不了她。」

  月牙扯動嘴角微笑了:「顧大人……你對我倆一直挺好……」她的聲音越來越弱:「以後我沒了,你替我顧唸著他……他沒啥正經本事,將來要是窮了,你想著給他口飯吃……」

  顧大人的聲音又粗又啞:「月牙,我向你保證。有我一口稀的,就有他一口乾的。我還能養不起一個他嗎?我有兵有錢有地盤,養他就像玩似的!」

  月牙點了點頭,然後把目光又轉向了無心:「咋不點燈呢?點燈,我再看你一眼。」

  「嚓」的一聲,火苗竄起,是顧大人劃燃了火柴。燭台上的蠟燭一根一根的亮了,月牙的面孔漸漸顯現在了光明中,血痕交織,猙獰縱橫。眼睜睜的望著無心,她氣息一顫,一滴血淚順著眼角滑落。

  「咱倆才過了一年……」她的聲音越發輕了:「往後……你一個人……咋辦啊……」

  她只有一雙眼睛依然潔淨明亮,一眨不眨的盯著無心:「無心,我跟你……沒過夠……」

  無心一言不發的凝視著她,有透明的液體在他眼中匯聚成滴,懸在睫毛上,粘稠而又沉重,是他的淚。

  「月牙。」他輕聲說道:「我也沒過夠。」

  月牙笑了:「以後……我不伺候你啦……你自己好好活吧……」

  然後她緩緩的眨了一下眼睛,望著無心又看了半晌。

  最後,她慢慢閉了眼睛。口鼻逸出淺淺的一聲嘆息,帶著她短暫一生中所有的苦樂與留戀:「沒過夠啊……」

  無心仰起了頭,已然凝固的透明淚珠墜落下去。微弱的光芒在他眼前流動閃爍,是月牙的魂魄脫離軀殼,挽不回,留不住。

  顧大人的衛隊包圍了小院,不許閒雜人等靠近。無心端了熱水關了房門,要為月牙擦身;顧大人獨自靠牆站在門外,不歇氣的一根接一根抽菸。不敢歇,眼淚與哭泣就堵在他的喉嚨裡,他得用一口一口的煙霧把它們壓住。

  房內又加了一副燭台,燭光幾乎可以媲美電燈。無心擰了一把毛巾,去給月牙擦臉。兩人做了一年的夫妻,全是月牙照顧他,月牙把家裡的活全幹了。

  月牙死得慘,周身的關節竟然都被捏碎了,所以臨死前想要摸摸無心都不能夠。無心很細緻的為她擦去身上的血漬,沒過夠,兩個人,在一起,都沒過夠。

  無心經過了無數次的生離死別,可每次的主角對他來講,都是獨一無二。讓他徹底忘記一個人,也許只要一天,也許需要一百年。

  無心給月牙換了一身乾淨衣裳。顧大人命人套馬車,拉著月牙回了文縣。夜色深沉,他和無心並肩坐在車裡,顧大人問他:「你媳婦讓人給弄死了,你怎麼想的?」

  無心答道:「我想報仇。」

  顧大人又問:「有計畫了嗎?」

  無心搖了搖頭:「正在想。」

  顧大人抽了一夜的煙,此刻下意識的又要去摸煙盒:「想明白了就說話,我有人有槍!」

  無心「嗯」了一聲。

  月牙沒娘家沒兒女,天氣又熱,所以葬禮沒法辦得太複雜隆重,三天之後就出了殯。三天裡無心一直守在靈堂裡。搬了個小板凳坐在月牙身邊,他閉著眼睛歪著腦袋,用面頰去貼月牙的手背。月牙身上苫了一層白布單子,靜靜的躺在靈床上。家裡沒了她,立刻就不像家了。顧大人不知跑到了哪裡去,只有一個小勤務兵會一天三頓來送飯菜。廚房裡清鍋冷灶的,從早靜到晚。無心把月牙的針線笸籮端到面前,笸籮裡面扔著一隻未完工的大布鞋。月牙總不閒著,做不完的飯菜,做不完的針線;飯菜做得快,針線做得慢,說要給顧大人做一雙鞋,直到現在還沒做成。無心撿起布鞋看了看,知道自己又是一個人了。

  顧大人再好,不是月牙。顧大人有他自己的事業,將來還會有他自己的家庭,有他孫男娣女一大群熱熱鬧鬧的親人。而他無論在何處活久了,都會活成眾人眼中的謎團。顧大人對他再有感情,也沒法向親人們解釋他所有的謎。

  可月牙就不一樣了。

  他是月牙的唯一,月牙是他的唯一。月牙不必為他的存在辯白,反正他們只為對方負責。你們看不慣我們,我們就走。

  無心彎下腰,把笸籮裡的碎布頭一片一片的整理好。月牙從來不肯輕易扔掉任何破爛,彷彿預備攢出個千秋萬世的基業來。無心攥著一大把五顏六色的布條,忽然自言自語的開了口。

  他說:「我想你。」

  在月牙下葬的當天,顧大人風塵僕僕的回來了。

  他趕在蓋棺之前進了門,進門之後大喝一聲:「慢著!」

  然後他大步流星的擠到了棺材旁邊,從軍裝口袋裡掏出一隻金絲絨小盒子。盒子打開了遞給無心,他對著棺材裡的月牙一歪頭:「你給她戴上。」

  無心接過了小盒子。盒子裡墊著紫紅色的絨裡子,上面擺著一副鑽石耳墜。耳墜子亮晶晶的,像兩滴淚,也像兩抹閃爍的淚光。

  在棺材旁邊彎下了腰,無心伸手摘了月牙耳朵上的小金耳環,為她把鑽石墜子換了上。兩個人都知道月牙如果活著,一定不會讓顧大人花錢買鑽石。她有了金的,已經非常知足了。

  顧大人把月牙葬在了文縣城外。

  葬禮結束之後,顧大人和無心還停留著沒有走。顧大人問道:「你不是會唸經嗎?怎麼沒給月牙念上一段?」

  無心搖了搖頭:「因為我根本就不想讓她走。」

  顧大人又問:「接下來怎麼辦?」

  無心說道:「我要等岳綺羅。」

  顧大人沒聽明白:「等岳綺羅?她把你媳婦都殺了,還不得早早就逃了?」

  無心又對墓碑望了一眼,隨即邁步向前走去:「她不怕死,不會逃。」

  顧大人追上了他:「你要在哪兒等啊?不會是在家裡等吧?」

  無心低聲答道:「我要去豬頭山。」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49
第七十二章、三種心思

  無心坐在老樹高高的枝杈上,前方就是天邊火紅的晚霞。太紅了,像一場大火,摧枯拉朽的燒過了整條地平線。一隻烏鴉在空中留下了一個漆黑的剪影,「哇」的一聲興高采烈,大概是因為白晝結束了,它也要回家歇著去了。

  無心手裡捏著半個干饅頭,想月牙如果還活著,晚飯也該擺上桌了。開飯之前是最熱鬧的,月牙一趟一趟的往房裡搬運飯菜和碗筷,同時扯著嗓子呼喚他和顧大人。他和顧大人都餓了,但是偏在吃飯之前都有事做,非得讓月牙三催四請。月牙氣得嘮嘮叨叨,先罵無心:「把你那破書放下,大白天的不見你翻,天黑你倒用上功了!」然後再嚷顧大人:「你說你從下午就吵著餓,餓到現在飯菜都好了,你咋還鑽茅房裡不出來了?」

  他跟著湊趣:「可能是餓得厲害,已經在裡面吃上了!」

  月牙笑出了聲音,同時顧大人走出茅房,氣吞山河的發出了質問:「誰他媽又拿我開心呢?」

  無心想著想著,就忍不住笑了。

  家裡沒了月牙,就不成了家。前些天忙著辦喪事,亂七八糟的倒也把日子混了過去;及至喪事結束、日子清淨了,他和顧大人才發現他們沒有家了。

  勤務兵從館子裡買回飯菜送進上房,他和顧大人相對而座,沒滋沒味的填飽肚皮。太冷清了,太荒涼了,能讓人吃出嘆息,吃出眼淚。

  無心和顧大人都不說話,都知道為期一年的好日子,結束了。

  無心上了豬頭山,該去的遲早要去,該來的遲早要來。一年的光陰成了黃粱一夢,他獨自坐在老樹枝杈上,把餘下半個干饅頭塞進了嘴裡。舊日的空氣漸漸包圍了他,月牙的死,把他打回了原形。

  他的原形,就是永恆與孤獨。

  恐怖的永恆,永恆的孤獨。永生的人,也有自己的輪迴。

  嚥下饅頭又拍了拍手上的渣滓,無心向後依靠上了一根枝杈。暖屋子熱被窩都不再有了,他從懷裡摸出一張小小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和月牙歡天喜地,肩膀挨著肩膀,腦袋抵著腦袋。月牙說他比自己照得好,如果梳起小分頭,會像電影明星;月牙還說以後每年都去照一張合影,一張一張攢起來,倒要看看自己咋變成個老太太的。

  可是他們只有一年的光陰,他們的合影,也只有一張。照片上的月牙笑成了個圓圓滿滿的蘋果臉,以至於她看到照片後有些懊悔,忍不住問:「我是不是笑大了?」

  無心盯著月牙的眼睛看,又想起自己似人非人的時候,因為肚子餓,曾經把月牙的手指頭咬出了血。然而月牙還挺高興,因為他長出牙齒了,知道吃東西了。

  無心把照片揣回懷裡,心中沒有風也沒有雨,空空蕩蕩一望無際,什麼都沒有了。

  顧大人奉了無心的命令,把自己的心腹副官派去了火車站,讓他去天津尋找出塵子。出塵子或許不在天津,不過沒有關係,反正他是個有名的人物,只要想找,肯定能有法子找到。

  然後他搬到了窯子裡住。家裡沒了月牙,又跑了無心,如今簡直成了他的禁區。他沒法回去睡覺,因為觸目之處全刺眼睛。三個人在一起出生入死的混了一年,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生活中竟然處處都是月牙和無心。

  枕著雙臂躺在軟床高枕上,他沒有和身邊的妓女玩笑,而是沉沉的想起了心事。

  他在想無心和豬頭山。無心說要等岳綺羅來找他,所以要去豬頭山等待。顧大人起初以為他是怕給自己惹麻煩,所以故意想要遠離自己,然而三言五語的追問過後,他又感覺無心彷彿別有主意,只是不說。

  這讓他有點不痛快,認為無心和自己不親了,不過還是罵罵咧咧的發表了意見:「你不知道豬頭山上有鬼啊?到哪兒等不是等?這一帶別的沒有,山有的是!青雲山,小黑山,妃子嶺……你上哪座山不行,非得去豬頭山?我告訴你,我現在一提豬頭山就嚇得腿肚子轉筋,山上到底有什麼,當初咱們三個可是親眼見過的,我不信你一點也不怕!」

  然而無心不聽話,也不解釋。

  於是顧大人換了策略,又問:「那你打算在山上住多久?山上要什麼沒什麼,如今野菜都老了,也打不到正經動物,你在山上喝風屙屁?」

  無心對著他笑了笑,還是要去。

  顧大人氣得一揮手:「滾你的蛋!」

  等到無心當真滾蛋了,顧大人把這件事從頭到尾的回憶了一遍,怎麼咂摸怎麼不是味。豬頭山上除了有個鬼洞之外,其餘地方再無奇異,和週遭所有的山嶺一樣。無心死活非上豬頭山不可,也許就是為了那個鬼洞。自己當初帶他進過一次鬼洞,差點沒被鬼手拽進洞壁裡去,現在還是噩夢的源泉;逃上地面之後,無心鬧了脾氣,因為洞裡太危險,他也怕被鬼手纏住。聽無心的意思,似乎是凡人被鬼手抓住之後,無非就是一死;而他既死不成,又逃不出,豈不是陷進了活地獄裡?

  顧大人犯了疑心病:「他不會是要在鬼洞裡面做文章吧?」

  自從月牙死後,無心一直是悶悶的,未見得多悲傷,倒像是若有所思。顧大人看了他鬼氣森森的陰鬱樣子,幾乎有些怕。如果無心一夜之間變了妖或者吃了人,他都不會太驚訝。

  鬼洞裡能做出的文章,無非是把岳綺羅誘進去喂鬼。可是話說回來,岳綺羅前腳斷了氣,後腳就能轉世投胎。活上十來年,又是個新的岳綺羅。無心早就說過岳綺羅不能殺,殺了之後更麻煩;可見他是別有心腸。但到底是什麼用意,顧大人思來想去,可真是猜不透了。

  顧大人想親自去趟豬頭山,把無心拎回來拷問一番,不說就揍,打服了算。然而無心早在上山之前囑咐過他,萬萬不許他進山尋找自己。顧大人見識過了月牙的慘死,不能為了好奇心搭上性命,所以在去與不去之間,他長吁短嘆的猶豫不決,實在是拿不準主意。

  顧大人在妓院裡輾轉反側,不能入眠。與此同時,無心卻是在樹上入睡了。

  除了顧大人之外,岳綺羅也在失眠,陪著她的人,還是張顯宗。

  岳綺羅坐在豬頭山中的密林裡,仰起頭可以可見漫天星辰。張顯宗遠遠的躺在一叢荒草裡,因為自慚形穢。

  沒人知道他們是如何逃出千佛洞的,連他們自己都不能詳盡的描述。半邊身體上的腐肉都被怪物的尖爪利齒撕扯掉了,綠油油的草葉穿過了他的肋骨,肋骨不乾淨,上面還存留著絲絲縷縷的血肉。

  左臂也沒有了,原來肉體真是脆弱之極,能夠腐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前幾天他還能用左手扯下月牙頸上的荷包——荷包裡有黃符,會傷害岳綺羅,但是他不怕。

  可在接下來的幾天裡,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左臂的骨頭零落分解,最後竟是一節一節的自行脫落盡了。

  失了左臂,他也不心疼,因為他活夠了。

  忽然,岳綺羅開了口:「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

  她的聲音有點嘶啞,帶著怒氣:「當時為什麼要躲開?」

  今天下午,在他們進入豬頭山之前,岳綺羅給他找到了一具新的身體,是個十六七歲的半大孩子,挑著扁擔立在山路上,魂魄已經被岳綺羅勾了出去。類似的試驗,岳綺羅已經做過一次,然而失敗了,因為張顯宗的力量似乎越來越弱,已經不能控制完全陌生的身體。

  她不甘心,還要再試,然而張顯宗避開了。

  猛然扭頭望向張顯宗的方向,她提高了調門,惡狠狠的說道:「你到我面前來!」

  張顯宗緩緩坐起了身。明亮月光灑了他一頭一臉,把他曝露出來的頭骨鍍成銀白色。他的面孔已經近似骷髏,僅在腮部還存留著一點皮肉。行尸走肉是見不得天日的,只有他敢在大太陽下走,一方面是因為岳綺羅法術高明,能保護他;另一方面,則是他在拚命。

  他沒有命了,可是依然在拼。他的靈魂已經很虛弱,他心裡明白,他甚至能夠預感到自己終有一天會無可挽回的魂飛魄散。

  窸窸窣窣的起身爬到了岳綺羅面前,他讓她看,希望她看到噁心看到吐,看到永生不想再看。這樣他會走得更安心,不再留戀不再妄想。

  然而岳綺羅目光森冷的凝視著他,神情並無波瀾。

  她也快要支持不住了,右眼上的血點已經擴散成了紅斑。支持不住了會怎樣?她不知道,不過至多就是一死,而她並不怕死。

  把手伸向張顯宗的面孔,她從他空洞的左眼眶中捏出一條蠕動的蛆蟲。左眼珠是昨夜脫落的,他只是一低頭,它就無牽無掛的落在地上,潰敗的砸出一攤膿水。

  「你堅強一點好不好?」岳綺羅彈開蛆蟲,骯髒的小臉上沒有表情:「他們把我們害成了這個樣子,難道就算了嗎?月牙已經死了,接下來就是無心!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無心的身體是永遠不死的,我要想辦法把它搶過來給你!」

  張顯宗輕輕動了動右手,一截指骨脫離關節,靜靜的留在了草地上。他無法露出笑容了,心中只有無盡的疲憊與悲苦,以及一點意外的小幸福:「綺羅,謝謝你。可是……」

  未等他把話說完,一個白影飄然而至,是附了魂魄的紙人靠近了,雙手掐著一隻小小的灰兔。岳綺羅揚手接過半死不活的兔子,低頭一口咬上了兔子的咽喉。小灰兔在她手中微弱的抽搐著,而她捧著兔子仰起頭,像是捧著一隻水壺,閉上眼睛汩汩的吸血。

  她好餓。餓了,就壓制不住右眼中的毒。她不怕死,可生死畢竟是件大事情,如果能活,還是活著更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50
第七十三章、無依

  雖然張顯宗已經腐朽到了不大能動的程度,可是岳綺羅自能驅使身邊一切魂魄,並不缺少嘍囉。大白天的,她雙手捧起一隻肥田鼠,仰起頭幾口吸盡了鮮血。指尖捅進死鼠的傷口裡轉了轉,她轉身在張顯宗的身上畫起了符。

  張顯宗委頓在樹蔭下,情形類似一具最糟糕的腐屍。肉體潰敗著,魂魄的光芒也越來越弱,所以岳綺羅須得在他身上一道一道的加符,極力想要鎖住他的魂魄,不讓他在大太陽下魂飛魄散。

  張顯宗的喉嚨已經爛穿了,讓他不能再發出聲音。右眼的眼珠深深陷進眼窩,無法轉動了,可是還能依稀看到岳綺羅。岳綺羅越來越髒了,頭髮亂蓬蓬,臉上橫七豎八的抹著血痕,看起來正是一個最淒慘的小叫花子。

  可憐,真可憐。她殺人吃人,張顯宗認為不算什麼;她殺不到人吃不到人了,張顯宗悲哀的望著她,就感覺她太可憐。

  岳綺羅畫完最後一筆血符,然後摘下一片草葉擦了擦指尖。抱著膝蓋席地而坐,她忽然托著腮揉了揉,低聲咕噥道:「牙疼。」

  張顯宗無能為力的癱在陰影之中,心裡想:「她牙疼了。」

  岳綺羅漫無目的的坐了一天,傍晚時分她又餓了,於是砸爛了田鼠頭,吮吸到了有限的一點點腦髓。用沾染著紅白黏液的手指從懷裡摸出三張紙片,她漠然的向外一甩。還是沒有找到無心,可是據她所知,無心就在豬頭山中。

  夕陽將落未落,她的身邊幻化出了三個紙人,替她四處遊蕩,一邊尋找無心一邊打獵。摳出田鼠眼珠也塞進嘴裡,她的舌頭和眼珠打了架,滑溜溜的沒有立刻下嚥。百無聊賴的四處張望了一番,她最後彷彿痛下了決心似的,一口咬爆了口中的眼珠。

  與此同時,不遠處的草叢中騰起一團無根的火焰。她猛然抬頭,就見火光一閃即逝,瞬間照亮了無心的身形。月黑風高,無心站在隨風搖曳的野草之中,鬼魅一般無聲無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岳綺羅並沒有起身,雙手向下垂到地面,她現在和無心已經無話可說。其實根本就不曾有過什麼愛情,她想,自己只不過是對他好奇。幾輩子了,一切都在變,只有好奇心不變。如果不是因為好奇,她當初就不會把心血和生命全耗在道術上,後來更不會把自己修煉成了妖魔。

  指尖輕輕的動了,她不動聲色的開始畫符:「我知道你一定在山裡。」

  無心抬起右手,露出了一柄雪亮的短刀。左手掌心緩緩撫過刀刃,他在疼痛中驟然衝向了岳綺羅。而岳綺羅看清了滴血的短刀,登時勃然變色。放棄了手下尚未完成的符咒,她起身對著無心一甩衣袖。可是未等紙人出手,無心的刀已經逼近了她的眉心。可是就在寒光將要劈下之時,一道黑影斜刺裡衝出來,硬生生的替她擋了一刀。與此同時,白色紙人幻化成形,岳綺羅在一剎那的猶豫之後,扭頭就跑。

  紙人是不足畏懼的,一把火便能把它們化為灰燼。而地上的張顯宗抽搐成了一團骯髒的骨肉。刀刃上浸染了無心的鮮血,破了岳綺羅施加給他的所有符咒。黯淡的魂魄忽然明亮了,迴光返照之後,便是一場痛苦的魂飛魄散。

  無心低下頭,饒有耐性的等待張顯宗徹底死亡。他知道張顯宗會為岳綺羅擋刀,就像月牙會為自己開槍一樣;岳綺羅殺不得,張顯宗還殺不得嗎?

  一個一個來,誰也錯不過,誰也逃不脫。他什麼都沒有,唯有時間無限。

  無心燒掉了張顯宗的骸骨。火苗微弱,在夜風中微微的顫抖,像一顆垂死的星星墜落在地。岳綺羅藏在不遠處的一小片密林裡,左眼死死的盯著火光。右眼一脹一脹的劇痛了,痛到牽扯了她的心臟。

  火光熄滅之後,山林歸於漆黑寂靜。岳綺羅坐在一棵老樹下,無聲的翕動了嘴唇:「張顯宗。」

  她以手托腮,不帶感情的發出聲音:「張顯宗,我牙疼。」

  向後靠向老樹樹幹,她繼續自言自語:「這輩子沒活好,很糟糕。」

  無心沿著山路走,一直走到了鬼洞附近。隨便找了一棵樹爬上去,他察覺到週遭遊蕩著無數鬼魂,全是岳綺羅的耳目,自己可以守株待兔了。

  除了他和顧大人,恐怕再也沒有人會想到樹下竟然藏著一處洞口。從樹上向下看,是勻勻的一片綠草,地下本來還有一塊方方正正的石板,被他前幾天掘了出來,抬到了十米開外的一道土溝裡。石板太重了,記得當初他和顧大人合力才能掀動;可是如今他單槍匹馬,卻也搬運成功了。

  石板沒有了,改用細樹枝橫七豎八的搭出骨架,上面蓋一層蓆子,再蓋一層草皮,能禁得住一隻大號的野狗踩踏。

  無心像一條蟒蛇一樣,長長的趴在了枝幹上,怔怔的望向地面。

  「如果我在裡面陷了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他想:「那它算不算是我的墳墓?」

  然後他搖了頭。墳墓是安靜的所在,他充其量只算是墮進了地獄。

  可是,他隨即又想:「沒關係,我不急。」

  世間沒有了月牙,他永恆的流放就又開始了。

  凌晨時分,無心被一陣響動驚醒了。

  他依然趴在樹枝上,睜開眼睛望向下方,他看到了地上一片波浪起伏,不是野獸,是十幾名行尸走肉的脊背。它們四腳著地的往前走,大多都還保留著骯髒惡臭的衣裳,是軍裝,因為幾個月前剛剛開過戰,山下是條過兵的道路,炮火不斷,不會缺少屍首。

  行尸的目標,顯然就是他所棲息的大樹。而無心抬眼向前,看到了行尸後方的岳綺羅。藉著稀薄黯淡的晨光,他看到岳綺羅也在仰臉凝視自己。

  岳綺羅變樣子了。

  她曾經稚嫩白皙的小臉,現在已經在血痕下面呈現出了衰敗的青灰色。凌亂的齊眉劉海下,她的右眼不再黑白分明,而是通體轉成了血紅顏色。

  「知道我要幹什麼嗎?」她出了聲音。

  無心纏在樹枝上,一雙眼睛陷在了陰影裡:「殺我?」

  岳綺羅笑了一下:「非也,是讓你重生給我看。」

  無心把下巴抵上了粗糙的樹皮,眼中光芒一轉。天光越來越明亮了,可他的瞳孔依然黑得如夜:「一個意思,沒有區別。」

  岳綺羅把雙手揣進了袖子裡:「你我之間,談生談死都沒意義。」

  行尸緩緩靠近了大樹,顯然,它們異於同類,竟然已經不怕陽光。姿態僵硬的直立了身體,它們作勢開始爬樹。爬是不容易的,可是只要想爬,疊羅漢都上得來。

  無心知道自己落入行尸群中,必定會被撕咬成為碎片。對著岳綺羅又瞟一眼,他心裡有了數,順便緊了緊系在背上的短刀。

  岳綺羅仰著頭,等著看一場好戲。等到無心殺光這一批行尸,她會再召一批,讓他殺個夠。不是會殺嗎?不是會把張顯宗燒成灰燼嗎?很好,讓他殺,倒要看看他有多少鮮血,多少力量!

  果然,隨著行尸的逼近,樹枝上的無心爬起來了。

  他險伶伶的蹲在樹枝上,一隻手抬起來,握住了後方的刀柄。樹枝一顫一顫,快要禁不住他的重量,而一隻行尸已經上了枝杈,正在東倒西歪的向他爬行。可就在腐爛的手掌搭上樹枝的一瞬間,無心忽然縱身向外飛躍出去。藉著樹枝的彈力,他從天而降,直撲岳綺羅!

  岳綺羅當即後退一步,正要有所反應;不料無心下落之後就地一滾,隨即一躍而起,瞬間衝到了她的面前。張開雙臂抱起了她,無心向後一仰,合身砸向起伏草地。只聽「喀嚓」一聲,草地豁然開裂,兩個人已然相擁著墜入了深洞之中。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50
第七十四章、歸於黑暗

  落地之後向內一滾,無心和岳綺羅就一起沒入黑暗中了。

  岳綺羅掙紮著伸出雙手,想要扒住洞壁;然而一個小姑娘的身體根本敵不過無心的力量,她的指尖在地上留下一道一道的抓痕,指甲生生翻開了,她怒不可遏的大吼了一聲,鮮紅的右眼珠隨之爆裂,濃稠的血漿直迸濺到了無心的面孔上。

  無心不為所動,拖拽著她往深處走。她知道不好了,洞中一定是別有玄機。血淋淋的手指劃上無心的眉心,她不間斷的畫出一道道符咒,想要鎮住對方。

  可是,沒有用。

  右眼眶中汩汩的流出鮮血,洞中的血腥氣越來越濃了。情急之下,她起了同歸於盡的心思,一指摳向無心的眼睛。而無心仰頭一躲,卻是個很惜命的樣子。

  他不想讓岳綺羅被自己的血毒死,他要讓對方活。大踏步的連拐了幾個彎,一塊泥土從天而降,碎在了他的頭頂上。

  如他所料,這座地洞已經和洞中的女鬼化為了一體。一切進入其內的活物,都會把它驚動,被它吞噬。去年它吞下了幾十名年輕的士兵,如今岳綺羅的鮮血灑了一路,它又要開齋了!

  還未到達地洞盡頭,洞內如同發生了地震一般,洞壁已經開始簌簌的落下泥土。一條血肉模糊的手臂驟然突破泥土伸了出來,在無心的頸後抓了個空。岳綺羅萬沒料到洞內會是此情此景,驚恐之餘卻是大聲笑了:「無心,要和我一起死嗎?」

  她奶聲奶氣的大笑迴蕩在洞中,是一串尖利的嘰嘰咯咯。一條手臂橫伸出來抓住了她的細手腕,帶著千鈞之力向內縮入。她猝不及防的順著力道伸出了手。可在手指沒入洞壁的一剎那間,她驟然長聲慘叫起來。另一隻手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張紙符狠狠擲去,薄薄的紙符飛刀一般切斷了鬼手,而她強行把手抽回,手掌鮮血淋漓,從指尖到掌心如同浸過鏹水,皮膚肌肉全被蝕去,只剩鮮紅的掌骨帶著筋脈。單手握住傷手手腕,她似乎明白了,似乎又不明白——她是不怕死的,難道無心不知道她不怕死嗎?

  冷不丁的打了個激靈,她猛然扭頭怒視了無心。而與此同時,無心已經在黑暗中下了手。兩隻手掌搡了她的後背,她猝不及防的一個踉蹌,合身便栽向了洞壁。

  可是在向前撲倒的一剎那間,她回手用力扯住了無心的衣袖。未受傷的好手顯出了從未有過的靈活,手指順著衣袖攀上小臂,她把畢生的力量全用在了手上。在無心揚手拔刀之前,她銳聲叫道:「一起走吧!」

  在拉扯無心的同時,她的額頭已經觸到了泥土。泥土溫暖鬆軟,似乎每一粒土壤都帶著獠牙利齒,撕咬著送到口中的每一寸血肉骨皮。而無心站立不穩,在她發出哀嚎的下一秒,側身也撞向了洞壁。一隻鬼手已經掐向了他的脖子,他的肩膀陷入泥土,刺骨的疼痛讓他向後猛的一縱,然而還是晚了,肩膀上衣物皮肉全脫落了,幾乎沒有血,直接露出了白生生的骨頭。

  他被鬼手扼住了脖子,身邊又無處可以借力掙脫。一隻皮破肉爛的小手忽然伸到了他的面前,他發現岳綺羅正在一邊奮力後退,一邊高舉了一隻皮破肉爛的手,要在洞壁上畫出符咒。無心不知道她的符咒會有何等效應,他只知道不能讓她再反抗下去了,否則她失血過多,真的會死。不能讓她死在外面,死在外面就是前功盡棄!

  拔刀砍斷了糾纏自己的鬼手,無心走到岳綺羅身後,對著她的後背就是狠狠一推。岳綺羅本來就是垂死掙扎,如今受了偷襲,越發體力不支。在俯衝向前的一瞬間,她使出最後的力氣抬腳一蹬洞壁。仰面朝天的摔倒在地,她在被鬼手抓住雙腿的同時,回身也死死抱住了無心的大腿。鬼手拖著她往泥土中拽,而她牙關咬得咯咯直響,在自下而上的吞沒之中抬頭瞪視了無心。無心握著短刀,滿可以立刻砍下她的手臂,可是不能砍,因為怕她太早的死!

  對面的洞壁也伸出了鬼手,招招搖搖的一大片。無心握住一隻鬼手,想要借力蹬開岳綺羅,然而洞內狹窄,根本容不下他橫躺。岳綺羅的雙臂像鐵一樣箍住了他的大腿,他的雙腳隨著她的胸口一起陷入了泥土中。

  糾纏著岳綺羅的鬼手忽然瑟縮了一下,連帶著岳綺羅也發生了痙攣;他知道是自己的血流出來了,可是吞噬與吸收依然在進行,岳綺羅忽然抬起頭,對著無心恐慌的慘叫了一聲。

  一聲過後,她被一隻鬼手摀住嘴,徹底摁入泥土之中。

  而無心掄起了刀,一刀砍向了自己的大腿。

  他怕疼,一直怕。刀是普通的刀,不算很鋒利,也不算很結實。無心的臉上沒有表情,一刀接一刀的砍下去,直到砍斷了自己的大腿骨!

  刀刃捲了一處,然而他的酷刑還沒有完。另一條腿已經陷到了膝蓋,他一邊勉強固定了身體,一邊掄起鈍刀,繼續剁下。類似哭泣的哽咽在洞中迴蕩,骨頭太硬了,刀刃又太軟了。鬼手從四面八方逼近,他走投無路的低下了頭,雙手托起骨斷筋折的大腿,用牙齒去咬開最後相連的一點皮肉。

  他疼極了,疼到渾身哆嗦,疼到讓他想起了曾經受過的一場又一場非刑。握住短刀向前爬去,他扔下的兩條腿被鬼手迅速瓜分了,盡數消失在了洞壁泥土中。

  岳綺羅沒了,他的腿也沒了,他自己成了鬼手的下一個目標。洞穴深處傳出了隱隱的哭泣聲音,哀哀的帶著得意。無心沒回頭,發狂一般拚命的向前爬行。他很會爬,一隻手揮起鈍刀亂刺亂砍,他調動了一條手臂和兩條殘腿,在粗糙起伏的地面上摸爬滾打。眼看前方就是最後一道彎了,他一刀揮出去斬斷攔路的鬼手,可是在他收刀之前,洞壁忽然衝出一個皮肉斑斕的腦袋,定睛一看,竟然是岳綺羅!

  岳綺羅的臉皮頭髮全被蝕去了,一隻左眼卻是還在。獰笑著一口咬向無心,她淪為了洞內眾多鬼手中的一隻。無心無暇躲閃,索性用刀一擋,讓她正是咬在了刀身上。彷彿有股力量在後方控制著她,她身不由己的咬著短刀向後縮回了泥土中。而無心趁著空當繼續前行,拚死拚活的拐過了彎。

  拐過了彎,就安全了。

  無心手無寸鐵的繼續向前爬,爬著爬著,眼前微微的有了光亮。恍恍惚惚的抬起了頭,他想起上次自己和顧大人慌裡慌張的往外逃,逃到最後向前看,就看到月牙站在一束陽光下。

  緩緩的眨了眨眼睛,他看到陽光還在啊,月牙哪兒去了?

  在連綿的劇痛中,他停了動作趴伏下去,閉上眼睛集中了精神。洞裡真乾淨,什麼都沒有。活著的,死了的,全沒有。

  於是他繼續爬行。

  眼前越來越亮了,耳中甚至聽到了依稀的人聲。他怔了怔,以為自己是產生了幻覺。在洞的盡頭仰起了臉,他向上看到了一小塊碧藍的天。

  一塊帶著草根的泥土落下來,隨之探下的是一個大腦袋。背著萬丈陽光,顧大人和無心打了個毫無預兆的照面。

  顧大人愣了三秒鐘,然後粗聲大氣的罵出了兩個字:「我操!」

  隨即他的大腦袋消失了。無心就聽上方響起了他的號令:「全體向後轉!小馬你別轉,你把裝子彈的木箱子搬過來一個!」

  木箱子先顧大人一步落入洞中,準確的砸中了無心的腦袋。隨即顧大人也跳下來了,跳得顧前不顧後,兩隻穿著大皮靴的腳一起降落在了無心的後背上。

  木箱子不算小,顧大人把無心抱起來塞進箱子裡,又悄聲問道:「腿呢?」

  無心歪著腦袋,極力的蜷成一團:「不要了。」

  顧大人聽了「不要了」三字,「咣」的一聲就把箱蓋合上了。

  

  裝子彈的木箱子,做工自然不會細緻。無心透過一道縫隙向外張望,就見漫山遍野全是士兵,士兵之中又夾雜了一群服飾華麗的道士。顧大人費了大力氣把木箱運上地面,然後從土溝裡找到石板,依著原樣蓋好洞口,上面又鋪了一層土。

  木箱被人抬上一輛小馬車,也沒人敢問顧大人箱中內容。馬車順著山路往下走了,箱蓋重得像有千斤,因為有顧大人一屁股坐在了箱子上。

  在從縫隙透進的一線陽光中,無心疲憊不堪的閉上了眼睛。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50
第七十五章、一夢

  顧大人走進文縣家裡時,正遇上一名小道士站在東廂房外,和房內的無心一應一答。房門是鎖著的,因為他怕外人冒冒失失的闖了進去。

  小道士神色儼然,穿得也是格外體面。忙裡偷閒的對著顧大人一施禮,他同時就聽房內問道:「你師祖為什麼不回來?」

  小道士理直氣壯的答道:「師祖說了,他好害怕。」

  然後房內的聲音換了對象:「顧大人?」

  顧大人站在院子裡,摘了軍帽滿頭抹汗:「啊,是我。」

  無心說道:「顧大人,你進來。」

  顧大人開了門上的鎖,一閃身鑽進房內。片刻之後他溜出來了,向小道士遞出了一封信:「他給你師祖的信,一定得送到了。」

  小道士立刻接了信往懷裡揣:「好嘞,我下午趕火車回北京,晚上就能見到師祖。」

  打發走了小道士之後,顧大人又回了東廂房。無心光著屁股趴在被窩裡,一邊肩膀晾在外面,本來是露出了白骨的,然而經過一天一夜的休養,白骨上面已然生出了一層粉紅色的肉膜。顧大人忙得很,長安縣的軍頭決定投到老帥麾下,於是很有保留的投了降。而他作為老帥的全權代表,當然不能藏起來不管事。

  一屁股坐在床邊,他挺費勁的彎腰脫馬靴,床上擺著一張黃燦燦的大紙,上面用硃砂畫了個亂七八糟,是出塵子特地派徒孫從北京送過來的,說是無心一定用得上。結果他帶兵上山之後,才發現無心憑著一己之力,已然大功告成。

  天氣熱,顧大人穿著大馬靴奔波良久,如今大腳丫子見了涼空氣,愜意的無法言喻。很自覺的把兩隻腳伸遠了,他在無心身邊躺了下去。齜牙咧嘴的抻了個懶腰,他又打了個氣吞山河的大哈欠。

  「怎麼樣?」他開口問道:「還疼不疼了?」

  無心慢慢的把黃紙折好,塞進一隻大信封裡:「好多了,不妨事。」

  顧大人仰面朝天的枕著雙臂,扭頭對他笑了一下:「說說吧,怎麼回事?昨天把你弄回來之後,一直沒抽出時間和你說話。」

  無心側身躺好了,面對著顧大人說道:「我把岳綺羅拖進了鬼洞裡,我逃了出來,她留下了。」

  顧大人眨巴眨巴眼睛:「不對啊,你不是說不能殺她嗎?」

  無心問道:「顧大人,你記不記得我們去年冬天最後一次經過鬼洞?當時是有丁大頭的士兵來追殺我們,我們從豬嘴鎮一直逃進了豬頭山。」

  顧大人想了想,隨即一點頭:「記得,我和月牙在樹上蹲了半天,看著那幫小兵接二連三的下洞,下去的基本就都沒上來。不是還有個鬧詐屍的嗎?讓你抓住燒了,燒完之後你還跳進了洞,我和月牙在樹上來不及攔你,急得我倆一邊下樹一邊罵……」

  無心沒有順著顧大人的話頭追憶往昔,只又問:「你猜我當時為什麼進洞?」

  顧大人搖了搖頭:「有話直說!」

  無心翻了個身,也向上面對了天花板:「那一夜連著死了許多人,可是我發現洞裡洞外都很乾淨,屍首沒有,魂魄也沒有。可見……」

  顧大人略略的明白了:「那地方是有進無出,就算她有轉世的本領,不得自由也是白搭,對不對?」

  無心點了點頭:「沒錯。我雖然不知道其中的道理是什麼,但是洞裡的確吸收了許多冤魂,這很奇怪,也很可怕。所以,我給出塵子寫了一封信。」

  顧大人看著他:「給老道寫信幹什麼?」

  無心嘆息一聲:「讓老道來善後吧!或許可以把洞口永遠堵死,上面再修座塔壓住——他也不是完全的浪得虛名,應該總比我懂得多。讓他考量著做吧,以後的事情,我不再管了。」

  顧大人跟著嘆息:「對,不管了。倆腿都沒了,也夠賣力氣了。」

  話音落下,無心沒有回應。房內寂靜,院裡也寂靜。無心透過玻璃窗子向外望,能看到半開半掩的廚房門。

  顧大人今非昔比,沒有時間天天守著無心,可是又不能讓外人見了真相。命令衛兵牢牢的把守了院門,他每天早上都會把一天的飯菜端進房內,馬桶也擺在床邊。然後一把鎖頭扣住房門,屋子裡就剩下了無心一個人。無心坐在床上,怔怔的去看對面的西廂房,看夠了,再去看斜前方的廚房。廚房裡的灶台上還擺著一隻長柄鐵勺,是月牙常用的,去豬嘴鎮的前一晚擺在那裡,從此再也沒人動過。

  天黑之後,顧大人通常會帶著一份熱飯熱菜回來。無心在成長的階段裡總是胃口驚人,顧大人叼著菸捲靠牆站著,看他捧著海碗埋頭大嚼,就不由得想起了天津歲月。那時候他和月牙心驚膽顫的懷著希望,一天一天的把個怪物養成了人形。一顆心忽然不可思議的柔軟了,他不假思索的開了口:「別成天愁眉苦臉的了,等你長齊全了,我再給你找個媳婦。老子有錢有勢,別說你模樣還不賴,就算你長成狗頭蛤蟆眼了,我照樣能給你弄個黃花大姑娘!」

  無心對著海碗笑了一下:「萬一將來她發現我不對勁了,怎麼辦?」

  顧大人蠻橫的嗤之以鼻:「怎麼辦?繼續過唄,敢鬧事就往死了揍!嫁太監的還有呢,你不比太監強?沒事,你放心吧,真出亂子了,我替你做主!她敢不服,我燒了她的娘家!」

  無心聽到這裡,發現顧大人的壞勁又上來了。顧大人不出頭也就罷了,一旦出人頭地,將來必定不少作孽。無心素來不喜歡壞人,可是對於顧大人,他只感覺無可奈何。

  顧大人的主意,當然是餿主意,無心當個樂子聽,聽過也就算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姻緣生死,他不能因為失去了自己的月牙,就出手去搶別人的月牙。

  顧大人收拾了碗筷,因為懶,所以帶著一身汗臭上了床。馬桶還是擺在了床尾,他告訴無心:「夜裡要是想撒尿了,就推我。使勁推,我睡覺沉。」

  展開一床棉被躺下去,他關了電燈,在黑暗中又道:「師父,真的,人只要活著,就得向前看。月牙沒了,我心裡也難受,可是難受有什麼用?難受她也活不了啊!月牙臨走的時候囑咐過我,讓我照顧著你,這話我永遠記得,我騙誰也不能騙她。現在仇也報了,你也沒什麼牽掛了,往後就跟著我吧。你應該看得出來,憑我的本領和志氣,絕對不是平地臥的角色,養活一個你,肯定不成問題。」

  無心笑了笑,沒言語。他當然相信顧大人的諾言,可惜,顧大人再好,不是月牙。顧大人將來有妻有妾有兒有女,無須久,只要過上十年二十年,顧大人就無法向親人們解釋他的存在了。

  他身上的破綻太多,比如,他不會老。

  「顧大人。」他突然說了話:「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做正經營生,專在鬼神身上掙飯吃嗎?」

  顧大人立刻答道:「我看你就是個懶蛋,根本沒有上進的心思!」

  無心繼續說道:「我是想讓人怕我,遠離我。」

  顧大人在朦朦朧朧的夜色中看了他一眼:「別胡說八道了,趕緊睡吧。」

  無心又道:「自從玉兒死後,就再也沒有人善待過我。我沒想到會同時遇到月牙和你。這一百來年,我的運氣還真是不錯。」

  顧大人心中湧出了一股子悲涼,當即翻身背對了無心:「行了行了,聽你說話都瘆得慌。」

  無心不說話了,悄悄從懷裡取出他和月牙的合影。把照片擺在顧大人的後腦勺前,他們三個人,還是在一起。

  一個月後,無心恢復了人樣子。

  在一個花紅柳綠的五月清晨,他換了一身利利落落的單薄褲褂,說是要去青雲觀看望出塵子。出塵子新近從北京回來了,似乎是聽從了無心在信中的建議,當真要去豬頭山修塔。

  顧大人睡懶覺睡得睡眼朦朧,蓬著頭發光著膀子眯著眼睛,坐在床上一邊撓大腿一邊問道:「去青雲觀?行啊,讓小馬開汽車送你去吧!」

  然後他伸腳下床,想要去趟茅房。不料無心站在門口,攔住了他的去路。

  顧大人不撓大腿了,改摸下巴上的青鬍子茬。無心定定的看他,他莫名其妙,也看無心。無心的眼睛是特別的黑,黑而幽深,是要把他的影子印刻吸收。

  顧大人和他對了半天的眼,漸漸的醒透了,不由得抬手揉去眼角的眼屎:「看什麼呢?你不是要走嗎?」

  無心收回目光,忽然張開雙臂擁抱了他。手臂緊緊箍住他的赤裸上身,顧大人猝不及防,險些被他勒斷了氣,並且有點不好意思:「哎,哎,幹嘛呀?大早上的別擋道,我還憋著尿呢!」

  無心抬手拂亂了他油膩粗硬的短頭髮,隨即鬆手後退一步。

  看不夠似的看著顧大人,他微笑說道:「可能要在青雲觀住上幾天,你一個人在家,多保重。」

  顧大人不以為然的一揮手:「滾吧!住個三五天就回來,咱們下個禮拜可能就要回天津了。」

  在清涼的晨風中,無心對著顧大人點頭一笑,然後轉身走向了院門。

  五天之後,顧大人派小馬去青雲觀接無心,然而小馬開著空汽車回了來,站在他面前說道:「觀裡的出塵子道長說,無心師父只在觀裡住了一夜,四天前就下山走了。」

  顧大人聽聞此言,不知怎的,渾身汗毛豎起了一層。撒開人馬布下天羅地網,他開始四處尋找無心,然而人仰馬翻的找了大半個月後,卻是一無所獲。

  顧大人獨自坐在院子裡,頂著烈日驕陽發呆。忽然打了一個冷戰,他懷疑自己是做了一年的大夢,夢裡有個月牙,還有個無心。現在,夢醒了。

  顧大人再次和無心相遇,是在十年之後。

  那時他已經改名叫做顧慶宣,半俗半雅的,正好符合他越來越高的身份。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因為專權和貪婪,他終於在過完四十整壽之後,被他的敵人們聯合起來趕下台去了。

  顧大人想得開,不犯愁,下台之後住進了天津租界裡,領著一大家子繼續過闊日子。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他帶著兩個兒子去逛百貨公司,兩個兒子全很像他,是兒童的年紀,少年的身量,別彆扭扭的都不聽話,一路把他扯了個東倒西歪。他本來就是個高大的坯子,如今又發了福,站在街上像個巨大的不倒翁,一手一個的拽著兒子,嘴裡氣得罵罵咧咧。眼角餘光忽然彷彿瞥到了什麼,他猛的回頭,依稀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正要定睛細看,兩個兒子又鬧起來了:「爸爸你帶我們去吃冰激凌,要不然我們都不走了!」

  顧大人一頭大汗的轉向兩個兒子:「吃你媽了個×!再鬧就把你們兩個小子撕了喂鷹!」

  大兒子不怕他,繼續耍賴:「不吃也行,你給我十塊錢,我自己去吃!」

  顧大人又回了一次頭,心想:「我看見誰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看見了誰,於是在兩個兒子的脅迫下,像座大山似的繼續前進了。

  無心站在街角,隔著人潮去望顧大人的背影。

  顧大人老了,胖了,有了一點老太爺的意思。從報紙上讀到了顧大人的壞消息,他放心不下,所以特地趕來天津,想要偷偷看他一眼。

  還好,顧大人雖然在仕途上受了挫折,然而精氣神都足,並不是一蹶不振的頹喪模樣。顧大人的兒子也很好,看起來活蹦亂跳,也許長大之後會比顧大人更有出息。

  轉身背對了顧大人的方向,無心沿著馬路向前走去。陽光暖融融的灑了他一頭一臉,在金黃色的幻覺之中,他看到年輕的顧大人在小四合院裡抽菸望天,月牙則是繫著圍裙走出廚房,沒說話,只對他粲然一笑。

  面頰緋紅,眼神明亮。她笑得真美,是他記憶中一朵不凋零的花。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52
■ 第二部 ■

第七十六章、設法過冬

  一九四三年秋,上海。

  無心在一座無名荒山裡度過了整個夏季,因為荒山裡人少食多。在長達三個月的時間裡,他吃了很多田鼠與蝙蝠,唯一一次遇到不幸,是睡覺的時候被野豬啃了一口。

  夏季結束之後,山裡的天氣漸漸變得不適宜人居,於是他拎著一隻帆布旅行袋下了山。有車坐車,有船坐船,他糊裡糊塗的到了上海。抗日戰爭打了六年,戰況很不分明,到處都不太平,倒是大都會裡更安全。在一間小小的公寓裡面,無心找到了容身之處。

  一套公寓共有三間房屋,分別出租給了三位落魄的單身漢。一位是個小猶太,沒有國籍;一位是個老白俄,沒有祖國;無心作為第三位,沒有財產。

  去年他也曾經掙到過一大筆款子,可是他的人生無邊無際,簡直無法計畫經營,所以採取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活法。如今將僅有的一點餘錢交到房東手裡,他拿著鑰匙進了自己的小房間。一絲不苟的關上房門,他慢慢坐在吱嘎作響的鐵架子床上,終於是一無所有了。

  房裡有個小洋爐子,爐膛裡面挺乾淨,顯然是三季沒用過了,就等著入冬。無心雖然在山裡混了許久,但是並未和現實社會脫節。戰事日益激烈,煤炭一天一個價錢,憑著他的資本,連飯都吃不上,怎會有錢買煤?

  無心一想起自己的衣食住行,就恨不得鑽進地下,效仿蟒蛇冬眠。一動不動的坐在床上,他沒有呼吸也沒有表情,甚至心中都沒有心事。怔怔的望著前方白牆,他百無聊賴的消耗著無盡時光。

  木雕泥塑似的從下午坐到翌日晚上,最後還是難耐的飢餓催動了他。他懶洋洋的站起身,心想單是坐著也不成,還是得行動,還是得設法過冬。

  摸黑走過去打開電燈,他把一隻手舉到了小燈泡前。長久的忍饑挨餓讓他消瘦了,然而皮肉並未乾枯鬆懈,而是漸漸硬化,似乎要與骨骼融為一體。在燈光下,他單薄的手掌呈現出了蠟質的半透明。緩緩的把另一隻手也抬起來,他往牆壁上投了個手影。影子大鵬展翅,是只雄鷹。自得其樂的笑了一下,他又雙手合作,映出了一隻模模糊糊的狗頭。

  然後把手伸進懷中,他摸出了一張紙符。輕輕一拍電燈開關,他在驟然降臨的黑暗中捏住紙符兩端,「嚓」的一聲撕成兩半。一股子寒氣隨著破裂聲音竄上他的鼻端,他的小嘍囉在黑暗中幻化出了影子。

  小嘍囉看起來只有八九歲大,做著白襯衫背帶褲的小學生打扮,襯衫很白,所以顯得胸前一灘鮮血很紅,一側的耳朵脖子也是血肉模糊,永不癒合。

  他叫小健,放學的路上不聽話,跑到大馬路上跳舞給保姆看,結果一輛電車剎車不及,當場把他碾死。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他也算是一奇,死後竟成了個漂泊無依的小鬼,並且結結實實魂魄不散。作惡的本事他沒有;惡作劇的主意卻是層出不窮。一個禮拜之前,他竭盡全力的搬運了一點火苗,想要去嚇無心一跳,結果反被無心當成試驗品練了手。無心花了十年時間學畫符,成績相當之差,但還是把他封在了一張紙符裡。

  七天之中,無心忙著找房安身,只能忙裡偷閒的偶爾放他出來,當他是個小朋友。小健很不願意被他關押,可還是立刻就認他做了大哥,因為無心看得見他,能和他說話。自從他被電車輪子碾過之後,已經連著兩年沒人理睬他了。

  將一隻血跡斑斑的小手拍向無心的大腿,小健仰起頭笑嘻嘻:「大哥哥,你有房子住了?」

  小手只是一個淒慘的影子,還停留在橫死時的模樣。暢通無阻的掠過了無心的身體,只留下一抹似有似無的寒意。

  無心轉身走到了小窗戶前,推開窗扇探出腦袋。窗下是一條繁華的小街,油炸臭豆腐的味道一直向上衝到三樓,衝進了他的鼻端。

  小街對面矗立著一座巍峨的大廈,從無心的角度望出去,可以看到無數燈火通明的後陽台。大廈裡面也是公寓房子,不過價值極高,非得闊人才有資本入住。有女僕站在陽台裡面淘米擇菜,也有老爺少爺坐在陽台上讀報喝茶。無心嗅著空氣中似有似無的飯香,忽然起了劫富濟貧的心思。

  當然,憑著他的本領,去打劫肯定是不成。扭頭看了看飄在自己肩上的小健,他心中像開水冒泡似的,咕嘟咕嘟的起了壞主意。彎腰從牆角撿起前任租客留下的空酒瓶,他把酒瓶橫放在窗檯上一轉。酒瓶原地轉過幾圈之後,細長的瓶嘴向窗外定了方向。無心順著瓶嘴一瞧,正看到了一面緊挨著後陽台的大玻璃窗,窗子沒有拉攏窗簾,可見裡面燈光輝煌,正是一戶很富足的人家。

  無心點了點頭,心想:「就是它吧!」

  與此同時,對面樓中享受著輝煌燈光的馬家姐弟,莫名的一起打了個冷戰。

  馬家姐弟是一對龍鳳胎,當初他們的母親懷孕之時,有經驗的老媽媽看了她的形容舉止,都認定腹中該是一對雙生女。不料其中一位比較狡猾,居然在胎裡男扮女裝。馬老爺偶然靈感發作,提前為女兒們擬出了一對野心勃勃的名字。及至孩子出世,真相大白,他一時失落,索性將錯就錯;於是女嬰理直氣壯,大名叫做賽維,是要賽過英國女王維多利亞;男嬰含羞帶愧,大名叫做勝伊,是要勝過英國女王伊利莎白。

  馬家在北京城中也算大戶,成員十分複雜。賽維和勝伊因為是同胞的姐弟,所以在大家庭中分外親近。時光易逝,轉眼間他們進入了青春發育的時期,雖然生活優渥、營養充足,但是統一消瘦的如同野狗一般。賽維升入比利時女中,成績介於平凡與糟糕之間,唯一的事業是舞動著兩條細胳膊打排球,沒有男朋友,只有女朋友。而勝伊儘管體態幾乎類似豆芽,卻有一顆早熟又騷動的心靈,常年在各大女校門口徘徊。可惜憑著他小雞崽子似的風采,根本不能打動少女的芳心。以至於他在女校周邊踏破鐵鞋,不但一點羅曼司都不曾發生,反倒落下了個不甚光彩的外號,人稱馬浪蹄子。

  這樣一對無人問津的姐弟,渾渾噩噩的混到中學畢業。從此無所事事,越發游手好閒。在家裡混了一年半載,他們合謀向父親敲了一大筆錢,以探望姑母為名離開北京,跑來了上海。

  此刻坐在吊燈下的羊毛地毯上,賽維正在和勝伊算賬。兩人在上海肆無忌憚的揮霍了一陣子,如今鬧起了經濟危機。賽維自認為比勝伊更有頭腦,於是想要和他分家,從此各花各的,誰先空了手,誰就回北京去。反正公寓房子是租了半年整,足夠他們住了。

  賽維剪著齊耳的短髮,頭髮先前是燙過的,剪過之後還可以看到焦黃的發梢。穿著長褲盤腿而坐,當著自家兄弟,她大模大樣的低頭數錢。馬家的孩子說起來是成長在錦繡叢中,其實一個個見錢眼開,所受競爭的激烈程度,大概一般的孤兒院也望塵莫及。雙目炯炯有神的盯著鈔票,她嘴裡一五一十的唸唸有詞;勝伊伸著脖子,睜大眼睛去看她快速捻動的手指。

  一時數清了數目,賽維俯身拿起鉛筆,在白紙簿子上記下了一筆。記完之後她嘆了口氣:「娘在信裡說,爸爸上個月給老四買了一件銀狐斗篷。」

  老四是指馬家的四小姐,和他們不是一個娘,並且十年如一日的為敵。馬老爺給四女兒花大錢,賽維和勝伊都嫉妒得眼紅,並且全忘了自己也曾向父親要過巨款,否則怎麼可能如此舒適的跑來上海過生活?

  賽維把鈔票分成兩部分,想要繼續說話,不料在她開口之前,頭頂的吊燈忽然一閃。兩人一起抬了頭,就聽上方響起了嘶嘶啦啦的電流聲音。而燈光穩定了不過幾秒鐘,隨著聲音又開始閃爍了。

  賽維和勝伊全都沒有生活的常識,不知道吊燈是犯了什麼毛病,揚著腦袋就只是看。結果在短暫的黑暗之中,他們一起瞥到了屋角的小小人影!

  猛然扭頭望過去,隨著電燈恢復明亮,人影卻又消失無蹤。賽維攥著一沓子鈔票,張著嘴轉向了勝伊。勝伊伸長了他的細脖子,一雙黑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姐,我們是不是……看見了什麼?」

  賽維向角落中又看一眼,角落空空蕩蕩,乾乾淨淨。

  抬手揉了揉眼睛,她對勝伊問道:「我們眼花了?」

  然後兩人一起點頭,承認自己的確是眼花。賽維戀戀不捨的攥著鈔票,盤算著想要從勝伊的份裡剋扣一些。勝伊則是向她伸出了手:「姐,錢——」

  話音未落,吊燈驟然全滅!

  勝伊的手停在半路,同時就覺頭頂寒氣一閃。伴著電流的噪音,一圈燈泡此起彼伏的亮了又滅,滅了又亮。每當黑暗籠罩之時,就會有小孩子的身影在他們的視野邊緣掠過。賽維和勝伊驚聲尖叫抱作一團,一起趴倒在地。側過頭去面對了沙發四條短腿,他們猛的一抖,就見沙發下面影影綽綽的,現出了一個小孩子的下半張臉——尖尖的下巴,稚嫩的臉蛋,可惜一側面頰血肉模糊,甚至露出了蒼白的骨頭。柔軟的嘴角微微一翹,鬼臉向他們笑了。

  賽維和勝伊怔了一瞬,隨即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怪叫。一隻燈泡在叫聲中自動爆裂,「啪」的一聲,碎玻璃渣四散飛濺,全落在了兩個人的短頭髮上。

  午夜時分,小健穿過玻璃窗子飄回了家。無心沒有睡,正蹲在地上整理他的招牌幌子。小健圍著他轉了一圈,得意洋洋的開口笑道:「他們家裡有一個大哥哥,還有一個大姐姐,現在正哭著呢。」

  無心不置可否的一挑眉毛:「嗯。」

  小健又道:「他們家裡,滿地都是鈔票。」

  無心抬頭看著小健,笑了一下。

  小健落在了他的頭頂上:「大哥哥,我看你不大喜歡我。」

  無心終於出了聲音:「你要是個人,我就喜歡你了。」

  他把破舊的布幌子摺疊起來,繼續說道:「我很久都沒有和人交過朋友了,真想找個活人說說話;不說話,讓我摸一下也好。等我弄到了錢,我想養一條狗。小健,你要黑狗還是白狗?」

  小健聽了他的實話,心裡有一點難過,低聲說道:「花狗。」

  無心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好,等我買夠了糧食和煤,就養一條小花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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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陰謀詭計

  無心起了個大早,洗漱過後穿戴整齊。房內牆上粘著一面缺了角的玻璃鏡,他對著鏡子左照右照。陽光還沒有照進他的小房間,所以小健飄在鏡子前,也想跟著他一起照一照。然而他看了半天,鏡中就只有一個無心。

  他很親暱的抱住了無心的大腿,童言無忌:「大哥哥,你看起來像只妖怪。」

  無心如今餓得皮膚蠟白,雙目凹陷,的確是帶了一點陰森森的妖氣。咬著手指向下望著小健,他恨不能把自己吃掉。小健仰臉迎著無心的目光,隨著陽光的強烈,他的影子越來越淡——畢竟只是一個小鬼,雖然莫名其妙的有點力量,但是力量終歸有限。

  無心對他實在是沒什麼感情,所以不假思索的盡說實話:「唉,你要是活的該多好。如果你是活的,我可以做你的父親。」

  小健也不是自願去死的,所以聽了他的話,幼小心靈一陣悲涼。而無心很惋惜的俯視著他,兩道眉毛蹙起來,是真心實意的在遺憾。

  在把小健審視成一團灰撲撲的悲哀光團之後,無心夾起他那捲成一卷的布幌子,沒心沒肺的出門走了。

  他所居的公寓位於三樓,夾著幌子剛剛下到二樓,無心就覺得身上寒冷,幾乎有些不能忍耐。一轉身返了回去,他決定換身衣裳。身上的一件僧袍,穿過若干年了,飄飄然的薄如蟬翼,唯一的作用是遮羞。平日扮成和尚模樣,比較適宜他求生存;不過今天他目的明確,似乎暫且拋棄僧人身份也沒關係。

  掏出鑰匙開了房門,他在旅行袋裡掏出一身半新不舊的褲褂換了上,順便還在褂子口袋裡摸出了幾張零碎鈔票。再次邁步出了門,他一鼓作氣的跑下樓,在開始他的大事業之前,先在一處小攤子前買了一串臭豆腐乾。臭豆腐乾上面淋淋瀝瀝的塗了許多辣椒醬,無心一邊走一邊小心翼翼的吃,染得嘴唇舌頭都鮮紅。末了穿過小街繞過大廈,他在大廈前門所對的馬路邊上坐下了。蔑繩上面還穿著兩塊臭豆腐乾,他不忙著吃,先把自己那一面沒有骨頭的幌子攤在了身邊地上,表明自己是個算命運看風水兼降妖除魔的全才。

  然後他繼續吃臭豆腐乾,吃得路人掩鼻子過。而馬家姐弟忍著臭氣,不動聲色的圍著他轉了一圈,末了遠遠的停在了他的身後。

  賽維與勝伊都是一宿未睡,臉上統一的生出了幾個紅疙瘩,兩人本來就瘦,平日舉止瀟灑,還可算作弱柳扶風;如今一切風度全沒有了,他們端著肩膀抻著脖子,像一對營養不良的烏龜,惶惶然的盯著無心的背影瞧。無心穿著單衣單褲,也是瘦極了,隔著一層衣裳,可以看到線條清晰的肩胛骨,骨頭凸出來,像是一對翅膀的遺蹟。

  勝伊用胳膊肘一杵賽維,觸到了賽維的肋骨:「姐,你看見沒有?他說自己會捉鬼。」

  賽維潦草的裹了一件薄薄的皮夾克,抬手摸了摸臉上的痘子:「看是看見了,不過他怎麼一副慘相,像個要飯的花子?」

  勝伊輕聲說道:「高人都是深藏不露的。」

  賽維不以為然的搖頭,感覺對方太年輕了,就算深藏不露,也得有的藏才行。依著她的主意,她打算去向姑母求援。姑母是個老太太,必定能有主意;不過老太太又太熱心了,一旦招惹上,就不能輕易甩脫,他們十七八歲,耐不下性子和老太太打交道。

  勝伊又問:「姐,到底要不要他?不要就走吧,我快被臭豆腐熏死了。」

  賽維想走,可是在她邁步之前,遠方的無心忽然回頭望向了他們。他的面孔很白,眉眼很黑,嘴唇很紅,臉上還蹭了一抹辣椒醬。面無表情的嚥下最後一口臭豆腐乾,他背對著初升的朝陽與喧囂的大路,向馬家姐弟招了招手。

  勝伊是個有意見沒主意的人,一胳膊肘又杵向了賽維的肋下:「姐,你看,他叫我們過去呢!」

  賽維不能確定,迎著無心的目光,她抬手一指自己。無心點了點頭,隨即向她微笑了。

  無心今天收拾得挺乾淨,雖然臉上有辣椒醬,但依然可以歸到美男子一類。賽維見他的笑容頗為動人,兩隻腳便鬧了自治,自動的開始前進。勝伊連忙跟了上,口中一路嘀嘀咕咕:「我就說試試他,你還不聽。你看他就在樓下坐著,不試白不試。如果他是個混飯吃的騙子,隨便花兩個錢把他打發了就是,也不麻煩。對不對?你就非得去找姑母,姑母是能輕易找的嗎?老太太一來精神,誰能打發得了?」

  賽維根本沒理他。邁著細腿一路快走,像只急性子的鷺鷥,三步兩步就停在了無心面前。勝伊追逐而來,和賽維成夾攻之勢,把無心圍在了中間。無心坐井觀天似的抬起了頭,直接說道:「我有句話想對二位講,可又不知當講不當講。」

  賽維舔了舔乾燥的嘴唇,正在醞釀答案,不料勝伊開口就道:「講吧!我們聽著呢!」

  無心微笑說道:「我看二位印堂發黑、一臉晦氣,是個噩運當頭的表現。」

  勝伊一拍大腿:「哎呀,噩極了呀!」然後他抬頭去看賽維:「姐,姐,你聽見沒?我就說他靠譜,你還不信。」

  賽維平時難得能遇到美男子,即便美男子是個坐路邊吃臭豆腐乾的疑似叫花子,也讓她生出了一點小小的心思,極力想要顯出一點內秀。然而勝伊聒噪不止,讓她憋了滿腔的內涵不得釋放。心煩意亂的掃了勝伊一眼,她不置可否的繼續沉默。

  勝伊蹲到了無心的面前,興致勃勃的繼續問:「那你再瞧瞧,我們是走了什麼噩運?」

  無心幾乎從他們身上嗅到了小健的味道,所以胸有成竹的笑道:「大概是府上不乾淨吧?」

  勝伊幾乎大驚失色了,抬手去拍賽維的小腿:「姐,姐,真神了啊!」然後他又問無心:「你髒不髒?要是沒有蝨子跳蚤的話,我就帶你到我們家裡去一趟。你把鬼給我們除了,我們必定重謝你!」

  無心捲起布幌子夾到腋下,然後站起來對著馬家姐弟說道:「我不髒,絕對沒有蝨子跳蚤。」

  為了拉住兩位主顧,他還特地對著勝伊拉了拉衣袖扯了扯衣領,讓他看自己的手臂和脖子。勝伊當即詢問賽維:「姐,他算衛生吧?」

  賽維被勝伊吵得頭疼,所以不假思索的答道:「嗯,還挺白的。」

  話一出口,她後了悔,因為感覺自己格調太低。半晌沒說話,甫一開口,就是失言。

  無心隨著馬家姐弟走入大廈,乘坐電梯上了六層。公寓房子裡面有個女僕,每天早來早走,負責灑掃烹飪,只在後陽台和廚房徘徊,等閒不肯輕易露面。光天化日之下,自然不會鬧鬼;所以三言兩語的交談過後,無心應邀在客廳坐下,等待天黑。

  吊燈的碎燈泡被卸下來了,沙發上面的碎玻璃渣也被清掃乾淨了,羊毛地毯一時不好辦,索性撤了下去。勝伊把無心當成了救世主,手舞足蹈的向他講述自己的驚魂夜,無心喝著熱橘子水傾聽。不知道勝伊早起吃了什麼,口鼻中熱烘烘的呼出甜酸氣;賽維坐在一旁,每隔一分鐘就換一個姿勢,也是一刻都不安靜。無心處在包圍之中,感覺很快樂,於是就一直笑眯眯,自稱是個孤獨的和尚,因為寺廟毀於戰火,所以才一路流浪漂泊。

  賽維對於他的身份沒有興趣,因為無論他是僧人還是神棍,和她都不是一個階級,牽扯不到姻緣。不過畢竟他是個男子,自己是個姑娘;人總有個要好的心思,她自知不很美,所以格外想要利用智慧一鳴驚人,給對方留下個驚鴻一瞥的印象。問題是她的智慧也很有限,真是要了命了!

  無心在馬家公寓裡混過了大半天,其間吃了一頓午飯一頓晚飯,並且還有精緻的下午茶可以享用。天不黑,鬼不來,於是三個人在大玻璃窗前席地而坐,打起了小撲克。打著打著,賽維見無心總是輸,就耍了一點小心計,故意藏牌調牌,想要讓他贏上幾局,不料手法太差,剛一行動就敗露了,被勝伊捉了個正著。

  賽維登時惱羞成怒,學著馬老爺的口吻,老氣橫秋的罵道:「混賬東西,竟敢犯上!」

  勝伊把撲克牌往地上一扣:「你也無非是比我年長了一分多鐘而已,算什麼上!」

  賽維見他膽敢抵抗,登時露出本相:「好你個馬浪蹄子,還敢和我嘴硬!」

  勝伊一聽「馬浪蹄子」四個字,登時被她戳中了內心痛處,本是盤腿坐著的,此刻雙手撐地蹲了起來,躍躍欲試的想和賽維鬥毆一場。

  他們姐弟都不是省油的燈,從小又最親近,免不得相愛相殺,時常對打,但是打過就算,絕不結仇。無心不瞭解內情,沒想到偌大的人了還會動手,就想去勸解一番。而賽維沉默了將近一天,此刻也是憋得夠嗆。跪起來脫了身上的皮夾克,她露出了裡面的粉襯衫。有條不紊的解開袖扣向上挽起,她露出了細細的手腕子。

  兩張相似面孔對視了,虎視眈眈的全不肯退讓。無心正要擠上前去把他二人隔開,不料就在他將動未動之際,一陣寒風忽然掠過了三人的頭頂。原來太陽剛剛沉下了地平線,雖然天邊還有些許微光,但是陽氣退散陰氣上升,已經算是入了夜。

  吊燈自從爆掉一隻燈泡之後,就沒敢再開,客廳全憑著門旁一盞壁燈照亮。壁燈本是個裝飾品,亮度十分有限。無心順著寒風的方向扭過了頭,就見小健影影綽綽的附在燈旁,正在對著自己做鬼臉。

  在馬家姐弟互相對峙的空當裡,無心對著小健一擠眼睛。小健當即會意,搖頭擺尾的飄過了壁燈罩子。燈光驟然一閃,隨即徹底熄滅。

  客廳裡面安靜了一瞬。小健很歡喜的經過馬家姐弟,若隱若現的躲進了曳地窗簾後面。隨之而起的是兩聲嚎叫,馬家姐弟自動化干戈為玉帛,像兩頭暴烈的小馬似的,一起撲進了無心的懷裡。無心下意識的張開雙臂,猝不及防的擁抱了他們。

  兩人都是瘦,細條條的不夠他一抱。兩個腦袋拱在他的胸前,散發著隔夜的生發油味、淡香水味、雪花膏味。三合一的香味混合了肉體的汗氣和熱量,成分十分複雜,可因為是年輕人,別有一種潔淨新鮮,所以複雜歸複雜,並不讓無心感到污穢。很久沒有結結實實的抱過誰了,無心的雙臂微微加了力氣,感覺自己像是中了獎券。

  「不要怕!」他摟著懷裡一對魂飛魄散的姐弟:「我看到它了!」

  然後他適可而止的鬆了手,起身過去一抖窗簾。小健探究似的從上方垂下了一個腦袋。賽維與勝伊看得清清楚楚,登時又嚎一聲。與此同時,無心已經向上使了眼色。小健會意,一轉身就穿過玻璃窗,消失在了夜空中。

  無心轉向癱在地上的兩姐弟,背過雙手正色說道:「它逃了!」

  賽維打著結巴問道:「逃逃逃了?還還回來嗎?」

  無心搖了搖頭:「只要有我在,它就不敢回來!」

  勝伊也開了口:「要要要是你不不不在呢?」

  無心想了想,隨即答道:「要不然,你們搬家吧!」

  賽維和勝伊異口同聲的說道:「沒沒沒錢哪!」

  無心嘆息一聲:「哎呀,小鬼最是難纏,想要把它消滅,不好辦啊!」

  賽維和勝伊聽他口風活動,分明是個漫天要價的意思,反倒放下了心,預備和他認認真真的討價還價。不料未等他們開口,隔壁的電話忽然鈴聲大作,嚇得他們一起打了個激靈。

  鈴聲響得很急,接二連三的不停歇。賽維和勝伊爬了起來,想要去接電話,可是又沒膽子。面面相覷的僵持了片刻,最後還是賽維跑去隔壁,抄起聽筒「喂」了一聲。勝伊豎著耳朵,卻又並沒聽到下文。

  至多是過了一分鐘,賽維失魂落魄的走了出來。扶著牆壁站定了,她輕聲說道:「勝伊,是大哥從天津打來的長途電話。」

  勝伊莫名其妙:「他又有什麼事?」

  賽維答道:「娘沒了。」

  勝伊眨巴眨巴眼睛,彷彿是沒聽懂。於是賽維把話重複了一遍:「他說,娘生了急病,今早沒了。」

  她口中的「娘」,指的是他們的親生母親,馬家二姨太。作為一名母親,二姨太乏善可陳,並不能成為兒女眼中的榜樣;可母親畢竟是母親,所以勝伊一聽,也僵在了當地。

  「不可能。」他氣息微弱的說:「娘的身體一直都好,怎麼會忽然病死?不可能。」

  然後兩人抬起袖子一抹眼睛,一起嚶嚶的哭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52
第七十八章、遺信

  賽維和勝伊並肩跪坐在地板上,雙手捧著臉低頭啜泣。兩人上身都是襯衫打扮,顯出了相似的薄肩膀和細脖子,細脖子挑著個圓腦袋,挑不動了似的一顫一顫。

  無心盤腿坐在對面,不知道如何寬慰才好,身上也沒有手帕一類,只有兩隻巴掌,可是往誰的臉上抹拭都不合適。及至姐弟二人整齊劃一的吸著鼻子抬起頭了,他才抓住機會問道:「哪裡有毛巾?」

  賽維和勝伊一起伸手指了個方向。無心走過去推開門,就見內中四壁貼著白瓷磚,正是一間現代化的衛生間。走進去扯下兩條柔軟毛巾,小健忽然從門縫裡伸出了腦袋,對著無心一歪頭,他把血淋淋的半邊脖子露了出來:「他們怎麼了?」

  無心對他一揮手,把聲音壓到了最低:「今天夜裡不要鬧了,他們剛剛死了娘。」

  小健瞭然的一點頭,把腦袋縮回了門縫。

  賽維和勝伊都不說話,捧著毛巾靠著牆壁,四條細腿亂七八糟的伸長了,讓無心覺得身邊到處都是腿。

  他們哭一陣,歇一陣,後來還互相依偎著打了個盹兒。真正清醒之時,已是凌晨時分。賽維強撐著起身去了廚房,從冰箱裡找出一瓶濃濃的橘子汁。忽然回頭望向身後,她朦朦朧朧的看到了無心。

  無心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很認真的問她:「要幹什麼?我幫你。」

  賽維的各方面都是高不成低不就,又是一直在女校裡面讀書,異性的朋友幾乎沒有。無心對她有了一點好意,她立刻就感覺出了。把冰涼的玻璃瓶子放在菜台上,她極力想要把紅腫的眼睛睜大,鼻音濃重的答道:「我想兌一點熱橘子水喝。」

  無心把廚房翻了個底朝天,終於找到了暖水壺。兌了三玻璃杯熱氣騰騰的橘子水,他用托盤端著往客廳裡走。賽維哽嚥著跟在他的身邊,忽然把階級問題忘記了,只感覺他很好。

  三人還是圍坐在了地上,一人捧著一杯滾熱的橘子水。勝伊無聲的啜飲了幾口,元氣略略恢復了一些。望著窗外天邊泛出的魚肚白,他啞著嗓子問道:「姐,大哥還在天津嗎?」

  賽維點了點頭:「他說他馬上就回北京。爸爸上個月去了日本,家裡沒人主事。」

  勝伊眨巴著幹澀的眼睛:「等到天大亮了,我們直接去火車站吧!」

  然後他轉向無心:「謝謝你,陪了我們一夜。」

  無心搖頭笑了笑,知道自己的生財之路斷絕了,不過也沒什麼可抱怨的,和對方的喪母之痛相比,自己的飢寒雖然緊迫,但是也算不得太大的問題。

  賽維忽然開了口:「無心師父,你若是願意的話,我們買票的時候可以帶你一張。」

  勝伊驚訝的扭頭看她,而她自顧自的繼續說道:「反正你在上海也是漂泊無依,如果到了北京,興許更好找活路呢。」

  隨即她又轉向了勝伊:「現在南北都一樣。就算上海更好玩,可沒有錢不也是白搭?」

  勝伊沒見過賽維對哪個男人特別關懷過,如今可是破天荒頭一遭。但是腦筋轉了一圈,他又感覺不可能。雖然他們姐弟倆是互相的低看,但是他想賽維再怎麼沒人要,也不至於愛上一個窮困潦倒的和尚兼神棍。

  無心只是微笑,心中有些遲疑。要說走,當然容易,至多是浪費了兩個月的房租罷了;可是真去北方嗎?真去北方大概也不錯,上次到北京天津還是在十年前,後來一路向南,想再回去,然而炮火連天,就難了。

  外面的大世界漸漸甦醒,樓下的大街上開始有吃食擔子絡繹經過。賽維喝過橘子水後,打算去收拾行裝北上。不料她剛剛扶牆起身,就聽房門被人咚咚敲響了。

  一天來一趟的女僕是有鑰匙的,當然不必敲門。賽維和勝伊又對視一眼,隨即走去開了房門。原來敲門人是大廈裡的雜役,送來了一封剛剛到達的加急快信。賽維接信關門,一邊低頭看信封一邊轉過了身,走過幾步之後,忽然停了。

  蒼白著一張臉抬起頭,她目光散亂的小聲說道:「奇怪。」

  勝伊仰臉看她:「怎麼了?誰來的信?」

  賽維站在原地,手有點抖:「是……是娘。」

  勝伊一聽,也愣了。原來馬家二姨太的學問十分有限,大字認不了一籮筐,連唱本都看不明白,一輩子沒有正經提過筆,一百年和人通一次信,向來是勞駕賬房裡的老先生代筆。所以姑且不提信中內容,單說寫信行為的本身,便已是罕見之極。再看信封上的字跡,歪歪扭扭缺胳膊少腿,肯定不是老先生的作品,倒像是二姨太的親筆——馬家姐弟也曾偶然見過母親的賬本,上面一筆一筆記著的亂賬,就和信封上的字跡一模一樣,拙劣得可笑。

  賽維撕了封口,從裡面抽出一張信箋展開來,就見上面筆畫漆黑,不是用毛筆寫的,也不是用鋼筆寫的。用指尖蹭了一下,蹭出一抹子黑色,竟然是畫眉用的眉筆。二姨太沒有寫過親筆信,生平第一次寫,裡面全是前言不搭後語的白話。姐弟二人湊上去一起讀了一遍,末了面面相覷的抬起了頭,互相大眼瞪小眼。

  二姨太在信裡做了兩樁抱怨,一是大少爺和老爺吵得很凶,險些又動了槍;二是她最近鬧了奇異的心病,夜裡一閉眼就是噩夢連連。請了個明白人解瞭解夢,結果都是很不好的兆頭。最後她做了囑咐,讓一對兒女先不要急著回家,因為自己的心臟總是怦怦亂跳,想要靜養,可是家裡太不安靜,如果可能的話,她還想去上海和兒女一起過秋天呢。

  三件事情,讓二姨太寫了個顛三倒四;末尾她又強調了一句:「不要回家,錢不夠用,娘貼補給你們。」

  拿著信坐回地板,馬家姐弟全都心神不定的傻了眼——第一,二姨太居然親自給他們寫信;第二,二姨太居然會鬧睡眠問題;第三,二姨太居然沒有催促他們回家;第四,二姨太居然主動要給他們錢。

  末了,是勝伊先開了口:「大哥又回家了?」

  賽維看了看信,信上落款連個日期都沒有寫,只能從信封郵戳上推測發信日期:「大概是在爸爸出國前回去的。」

  勝伊咬牙罵道:「死瘸子,到了哪裡都是雞犬不寧!」

  賽維立刻伸手拍了他一下,似乎是怪他當著無心口無遮攔。及至把勝伊拍啞巴了,她想了想,反倒忍不住作瞭解釋:「我們的大哥,腿腳有些不方便。爸爸年輕的時候脾氣暴躁,有天喝醉了發酒瘋,開槍打傷了他。」

  無心瞭然的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賽維又道:「我們娘……身體素來都是很康健的。」

  此言非虛,二姨太基本可以算作心寬體胖,人生的唯一事業是取悅馬老爺,至高成就則是一舉產下了一對活潑潑的龍鳳胎。生下一雙兒女之後,她自覺地位有了保障,絕不會受到驅逐和冷遇了,便放心大膽的開始發福,終日唯一的運動就是打麻將牌。橫豎馬老爺也無意再臨幸她了,她索性玩完了吃,吃完了睡,由於胖,所以張著嘴打著酣,一旦入睡,雷打不動。兒女和私房錢是她的護身符,她很不讚成兩個孩子一起遠行,若是她說話算話而一雙兒女又肯聽話,她定然要把賽維和勝伊關在家裡。兩個孩子關不住,手裡的體己可是關得住的。二姨太很是有點小積蓄,永遠不動,因為在大家庭裡沒有安全感,一旦馬老爺完了,馬家散了,她還可以買所小房,繼續過她胖太太的好日子。

  勝伊拿過信箋又讀一遍,讀過之後低聲咕噥道:「是不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娘怎麼像轉了性似的?」

  賽維立刻瞪了他:「別胡說八道!難道娘是早知道自己要走嗎?娘是擔心我們——」

  勝伊止住了她後半句話:「我說的轉性,是指娘親筆給我們寫信。你看信裡的話,都是家裡確實發生的事情,沒什麼可瞞人的嘛!再說娘的性子你還不知道?連天津她都感覺是遠在天涯海角,她會無端的來上海?她捨得她的小房小院小牌桌?」

  賽維眨巴眨巴眼睛,聽了勝伊的話,她不知怎的,脊樑骨忽然要冒涼氣。小鬼神秘不可知,很可怕;信上疑點眾多,也透出了一點恐怖的意味。扭頭再去看勝伊手中的信箋,雪白紙上,筆畫黑到刺目。二姨太雖然是個半文盲,可是精通化妝,總不應該用一支眉筆寫信。除非……

  賽維看了無心一眼,見他靜靜的坐在一旁,像一尊磐石,心裡就安定了一點,彷彿他是自己姐弟的保護神。把玻璃杯裡餘下的一點橘子水喝了,她垂下腦袋思索良久,最後抬頭說道:「勝伊,娘是不是心裡有話,可是又不知道怎麼說,怎麼寫。於是……」

  勝伊鼓著兩隻腫眼泡看她:「什麼?」

  賽維垂下眼簾,慢慢的答道:「是不是娘有了什麼異常的感覺,但是她又沒有證據,所以只能在信上寫出當時發生的實事?她不讓我們回去,是不是因為發現家裡要出什麼事情?她偷偷的給我們寫信,是不是因為有人盯著她,不許她寫?眉筆很軟的,寫過幾個字,筆頭就磨平了,非得再削尖了才能用。娘就算一時找不到好筆,隨便用支描花樣子的鉛筆頭也比它強。娘又不傻,為什麼非要磨損眉筆寫信?」

  勝伊緩緩的點頭:「姐,你比我想得周全。」

  賽維和勝伊本來打算清早就出發的,可是接了信後,越想越是糊塗,便耽擱在了房內。至於無心,因為並沒有受到驅逐,所以厚著臉皮守在姐弟二人身邊,曬著太陽聽人說話。及至吃過了午飯,勝伊認為單是胡思亂想也沒有用,於是打起精神,還是想要去買火車票回家。然而未等他們出發,郵差又送來了今天的第二封信。

  信上字跡醜陋,依舊是二姨太的親筆。賽維撕開封口取出信箋,發現信箋上就只有三個黑字:別回家!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53
第七十九章、大家族

  二姨太是很明確的不讓兩個孩子回家,可是兩個孩子即便及時接到了兩封信,又怎能當真依言不回家奔喪?馬家從來就不是個祥和的大家庭,於是賽維坐在沙發上思索良久,最後抬頭對勝伊說道:「家是一定要回的,否則別說對不起娘,就從禮數上看,也不像話。不過娘雖然不管事,但是腦子一直不糊塗,絕不會無緣無故的寫信阻止我們回家。家裡興許是出了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事故,我們出來了幾個月,一直沒和家裡聯繫,當然也就一無所知。總而言之,回家之後我們找個藉口,全住到娘的院裡,一旦有了什麼變化,兩個人總強過一個人。」

  勝伊的思想素來沒有賽維細緻,不過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彷彿有所感應似的,一聽就點了頭。

  賽維又轉向了站在一旁的無心,嘴唇欲言又止的動了一下。說老實話,她此刻有點心驚肉跳,勝伊也不是個有主意的,她很需要一位幫手。可是和無心也不過剛認識了一天一夜而已,以交情論,似乎還不該和對方太親近。

  她猶猶豫豫的看著無心,勝伊有所知覺,也把目光移向了他。姐弟二人全都是微微的駝著背蹙著眉,一臉可憐相的注視著他。無心迎著二人的目光,同時遲疑著說道:「如果二位用得上我,儘管開口就是。」隨即他又笑了一下:「反正我是個無牽無掛的閒人。」

  此言一出,馬家姐弟一起鬆了口氣。他們是沒人可以指望依靠的,如今突然多了個伴,也好。

  此刻並不是交通繁忙的季節,不到傍晚,三個人已經進了火車包廂。包廂是大包廂,上下共有四張床。三張床用來睡人,一張床用來放行李。無心只有一個帆布旅行袋,輕飄飄的不算份量。馬甲姐弟卻是各有一隻碩大沉重的皮箱。賽維和勝伊換了素淨衣裳,並肩坐在小床上,仰頭看著無心爬上爬下安放行李。無心的動作很利落,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純粹只是在幹活。等到把行李全安置好了,他又拎起暖壺,走去車廂盡頭打熱水。

  入夜之後,三個人各就各位的躺好了,無心睡在勝伊上方的空床上。胸前微微的有點涼,是貼身藏著一張紙符,符裡封著小健。雖然他說話不大中聽,但小健還是不想離開他。寧願隨著他到處走。

  包廂裡很安靜,三個人都是無聲無息。賽維側身躺著,偷眼去看斜上方的無心。無心平平地仰臥在床上,胸膛一起一伏。賽維看慣了勝伊,如今見無心比勝伊處處都大一號,就很感好奇;喪母之痛漸漸淡化了,反正馬家就沒有過母慈子孝的情況,他們和二姨太已經算是親密,但是平日母親不管兒女不聽,感情也是深的有限。

  「憑著他的窮法,可真是不成。」賽維隨著火車的顛簸,一板一眼的思考:「除非學習五姑姑脫離家庭。不過五姑姑養了十年的五姑父,最後五姑父還不是攀上富貴人家跑了?聽說五姑姑現在活得很淒慘,所以我還不能學她。」

  夜色深重,她雙目炯炯的不能閉眼,念頭一會兒一變:「能不能託人給他找個小職位呢?五姑父是徹底的浪蕩子弟,他和五姑父還不一樣。五姑父在家橫草不拈豎草不動,他比五姑父勤勞多了。」

  隨著火車的顛簸和前進,她想得越來越遠:「他竟然窮到了穿破襪子的地步。等到了北京,我無論如何都要給他買一身新衣新鞋。」

  賽維浮想聯翩,忘了時間。對面的勝伊和衣而臥,卻是早就睡了。勝伊連著受了幾日幾夜的精神折磨,如今上方多了一位私人保鏢,讓他很有安全感,睡得格外踏實。

  無心靜靜的閉著眼睛,不睡裝睡。他知道賽維在偷看自己,不過並不動心,不是因為賽維不好,賽維作為一個乾乾淨淨順順溜溜的大姑娘,沒什麼不好的。但是,沒有可能和他配成一對。

  他享受不到做人的好處,卻又處處受著人的規矩。對於賽維的窺視,他只有斬截利落的四個字:高攀不起。

  旅途通暢,無心和馬家姐弟躲在包廂裡,似乎也沒有做出幾場討論,便進了北京地界。下了火車坐上洋車,他們一路走大街穿小巷,最後鑽進了一條大胡同裡。馬家雖然人多事多,但不是「詩書傳家久」的家族,馬老爺的父親在晚年發了家,家業傳給馬老爺,經過幾十年的經營,越發充實擴大。及至日本人來了,馬老爺見風使舵,依舊立於不敗之地。否則憑著當今世道的艱難,一般的漢奸都未必有資本供著兒女們吃喝玩樂。馬家的孩子們也知道父親有著大漢奸的名聲,不過看在錢的面子上,沒人敢向馬老爺提出異議。唯一敢和馬老爺對戰的是大少爺,但是大少爺常年住在天津,縱算父子雙方鬥志昂揚,可是掐架的機會也難找。

  賽維帶著勝伊領頭走,路上還是一派平靜。哪知剛一進家門,臉上就顯出了哭相。把行李全交給門房裡的僕人,他們先對無心使了個眼色,然後嚎啕一聲,一路哭天搶地的往後院跑。無心進了院門,正在瞻仰迎面一座洋樓,冷不防聽了他們大爆炸似的哭聲,幾乎嚇了一跳。隨著二人一路向前小跑,他經過了幾重大門,幾叢花木,最後進了一處很精緻的小院落裡。賽維和勝伊一邊哭一邊四面八方的亂看,口中「娘啊娘啊」的亂叫。一個老媽子從房裡迎出來,是二姨太使喚慣了的人,如今見姐弟二人回來了,就垂著淚請他們進房。

  賽維和勝伊對母親的屋子當然是最熟悉,此刻又是懷著心思,所以雖是抽抽搭搭,兩隻眼睛卻不閒著。可是未等他們進入裡間臥室,外面忽然有個丫頭叫道:「二小姐三少爺,大少爺來了。」

  賽維對勝伊一挑眉毛,然後獨自轉身走了出去。無心還沒來得及進房,如今站在門口,就見院角的月亮門外青袍一閃,轉出了一位面色蒼白的中年男子。

  賽維眼泛淚光,倚著門框哭道:「大哥,娘現在停在了哪裡?到底是生了什麼急病?」

  馬家大少爺拄著一根黑漆手杖,站穩之後喟嘆一聲,彷彿對妹妹弟弟也沒什麼親愛之情,只言簡意賅的答道:「醫生做了檢查,說是心肌梗死。」

  然後他把眼珠轉向了賽維身邊的無心。無心和他打了個照面,發現大少爺生得濃眉大眼,鼻樑挺拔,身姿也算瀟灑,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鼻尖略略有點鷹鉤,給他添了幾分陰鷙顏色。拋去年齡不論,單看面貌的話,他顯然是比賽維和勝伊都更能漂亮。

  「這位是——」大少爺開了口,話說半截就不說了,只對著無心微微一點頭。

  賽維搶著答道:「他是勝伊在上海結識的好朋友,這一路我們什麼都做不成了,全靠他來照顧我們。」

  話音落下,勝伊也哭天抹淚的走了出來,鼻音濃重的喚了一聲「大哥」,然後嗚嗚的又開始哭。大少爺似乎是生出了一點同情心,唉聲嘆氣的走上前來,對著無心又一點頭,然後伸手說道:「多謝關照,請問先生高姓大名?」

  無心和他握了握手,低聲答道:「我從小在寺廟里長大,法名是無心二字。」

  大少爺答道:「哦……無心師父目前還是出家人的身份嗎?」

  無心微一搖頭,笑而不語,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大少爺沒有得到明確回答,又不好追問,於是自我介紹道:「敝姓馬,馬英豪。」

  無心依舊是笑,笑得帶了一點傻氣。

  馬英豪鬆了手,讓賽維和勝伊去前面樓內的靈堂中去看二姨太,語氣溫和,不帶情緒。又說:「媽一直守在靈堂裡。」

  所謂「媽」者,乃是馬老爺前些年娶進門的正房太太。正房太太比姨太太們還年輕,今年不過三十多歲,當初如果不是娘家敗落,也不會嫁給馬老爺做填房。家裡的孩子沒有一個是她生的,可是按照規矩,都得喊她一聲媽。馬老爺對她不冷不熱,她自己活得也是不冷不熱。

  賽維和勝伊哭喪著臉,要跟馬英豪走了,兩人臨走前回頭看了無心一眼,然後又支使老媽子給無心倒茶。

  無心不動聲色的進了房。等到老媽子奉茶完畢退出去了,他從懷裡摸出紙符。扯住紙符一撕兩半,他對著虛空中淡淡的影子輕聲說道:「去,跟上他們!」

  小健親暱的在他頸間繞了一圈,然後一閃而逝。

  不過半晌的工夫,小健回來了,是一團寒冷的光,就附在他的肩膀上。他端著一杯熱茶慢慢喝,同時聽到小健在自己耳邊嘻嘻笑道:「屋子裡面好多人,大姐姐和大哥哥換了白袍子,哭得像狗叫一樣。床上的胖婆婆好醜喔,頭髮裡面還有根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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