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鬼怪] 無心法師 作者:尼羅(全文完)

 
BloomCaVod 2017-12-6 19:17:0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9 84759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45
第二百三十章、追尋

  白大千和史丹鳳左右夾攻的牽著史高飛,在市中心的商業區內整整走了一夜。清晨時分他們回了家,身體不但累透了,而且也凍透了。  

  白大千提議報警,然而史高飛立刻又有了發瘋的徵兆:「不行!他們會把寶寶搶走的!」

  白大千已經大概掌握了史高飛的思維方式,所以順著他的話頭勸:「你不報警,無心也已經被人搶走了。你知道我最怕什麼?我怕是有壞人綁了他去販賣人體器官!要不然誰會平白無故的拐個大小伙子?丹鳳你說呢?」  

  史丹鳳的腦子裡似乎結了冰,寒冷沉重的不能運轉。她不肯把無心的來歷告訴給白大千,抬眼去看史高飛,她希望弟弟也不要說。

  史高飛抱著膝蓋坐在自己的床墊上,閉目垂頭一言不發。

  屋子裡忽然寂靜了,靜得讓人要窒息。白大千走去打開了電視機,想要增添幾分人聲人氣。電視裡面正在播放早間新聞,某地警察破獲了一個人販團夥。史丹鳳無意中撩了電視一眼,正看到一群丟了孩子的父母在撕心裂肺的哭。盯著屏幕愣了神,她一抽鼻子,也跟著落了淚。原先也知道丟了孩子的父母苦,可是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了苦有多苦,才明白了怎麼會有爹娘砸鍋賣鐵找孩子,一找一輩子。  

  床墊上面亂七八糟,史高飛和無心的衣服混作一團,和從來不疊的被縟攪在一起。史丹鳳用右手摸了摸左手中指上的鑽戒,觸感遲鈍,進屋這麼久了,手指還是麻木著的。天太冷了,這麼冷的天,他跑到哪兒去了?

  身體一栽,她坐在了史高飛身邊。長長的深吸了一口氣,她對著史高飛狠狠捶出一拳:「我打死你得了!」  

  史高飛被她捶得一晃。彎腰把額頭抵在自己的膝蓋上,他悶聲悶氣的說道:「我一定要找到他。」

  史丹鳳恨死他了。平時他再怎麼混蛋,因為他有病,他不是故意的,所以她從來不怪他。但是今天,此刻,她恨死他了。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她不屑於再和他說話。

  白大千沉重的嘆了一口氣,嘴上不肯承認,但心裡也知道無心丟的不對勁。

  「報警吧!」他單問史丹鳳:「讓警察再去搜搜那家夜店也是好的,萬一能查出點兒蛛絲馬跡呢?我早就聽說那一片夜店都挺亂,經常出事。」

  史丹鳳別無選擇的點了頭。手扶膝蓋慢慢的起了身,她聽見自己凍僵了的關節在吱嘎作響。第一次感覺自己老了,老胳膊老腿的,一壓就垮,什麼都承受不住了。  

  在史高飛魂遊天外之際,史丹鳳和白大千去了公安局。江口市是個大城市,人員流動性太大了,丟失個把人不算稀奇事。警察平平淡淡的給他們備了案,又平平淡淡的去了一趟夜色撩人Club,最後是平平淡淡的一無所獲。

  史丹鳳沒過過幾天豔陽高照的好日子,但是也沒經過大風大浪。離開公安局之後,她又去了一趟市中心。坐在步行街邊的長椅上,她看面前往來的年輕小夥子,看著看著,便是淚眼婆娑。和無心朝夕相處的時候,沒覺出他多重要,如今他驟然沒了,她才想起了他所有的好處。不是一對爹娘生的,又不是一起長大的,他沒了,她卻能難受的沒法活。於是她明白了:她愛他。

  再不可思議,再莫名其妙,她也是愛他。哪怕他品種不明,還沒有一條狗的歲數大。

  史丹鳳歇夠了,起身繼續沿著大街小巷走。一邊走,她一邊盤算著如何找人。或許可以在市電視台發一條尋人啟事,賞格定的高一點,白大千如果不肯出錢,自己出也可以,也出得起。

  她有錢。   

  史丹鳳和白大千搭了伴,開始著手去登尋人啟事。而史高飛獨自在家,慢吞吞的收拾了床鋪。把無心穿過的衣服一件一件疊好放在枕頭上,他找出了自己的粉紅色小書包。  

  將一件被無心穿薄了的汗衫放進書包底層,他又往書包裡放了一瓶水,一包餅乾,一隻從家裡帶出來的數碼相機。嚴絲合縫的拉好了書包拉鏈,他把佳琪給他繡的錢包揣進懷裡,然後拎著書包走進了客廳。dC

  穿上羽絨服,戴上鴨舌帽,他背起小書包,正要往門外走。然而在他伸手推門的一剎那間,他眼前忽然金光一現,一尊金身羅漢從天而降,不高不低的飄在了他的正前方。

  史高飛不感興趣的看了對方一眼,然後低了頭繼續去推門。骨神萬沒想到他會如此淡定,不禁大叫出聲:「嗨!你去哪裡?」

  史高飛頭也不回的答道:「我去找寶寶。」

  骨神連忙後退,想要阻住史高飛的腳步:「慢!你到哪裡去找?」

  史高飛扶著門把手,紅腫著眼睛扭頭望向了他:「不知道。我沒辦法離開地球,要找也只能是在地球上找。」  

  骨神聽了他的回答,有些傻眼:「地球……很大的。」

  史高飛伸手在他頭上一揮,手臂穿過幻影,他明白了對方的身份:「你是鬼嗎?」  

  骨神沉吟了:「我……」

  他有點不甘心承認自己是鬼,總認為自己如此金光萬丈的現了身,史高飛雖然焦頭爛額,但也至少應該小小的對自己頂禮膜拜一下。不料史高飛一臉肅殺,彷彿是根本懶得理他。

  史高飛沒有得到答案,對於答案也沒有興趣。垂下眼簾望著地面,他自顧自的繼續說道:「我一個人在地球上生活了二十五年,我知道孤獨的滋味,不能讓我的兒子再嘗一遍。現在我要出發了,我一定要把他找回來。鬼,再見。」

  話音落下,他開了門就往外走。骨神萬沒想到他性子這麼急,連忙一路飄著追到了走廊:「無心往南去了!」  

  史高飛本來正在鎖門,聽聞此言,驟然抬了頭:「往南去了?」

  骨神抬手往北一指:「昨夜他在酒吧裡亂走,被人綁架了。綁匪是什麼人我不知道,總之他們把他纏得好像木乃伊一樣,裝進皮箱裡塞進了汽車。汽車開到城北的配貨站,他們又把皮箱送上了一輛大貨車。」'

  史高飛當即立起眉毛:「你怎麼不早來告訴我?」

  骨神也一拍大腿:「我沒去過城北,我在城北迷路了!」

  史高飛無暇再問,拔了鑰匙撒腿就往樓下跑。骨神被丁思漢傷了元氣,至今也沒恢復力量。短暫的現形已經讓他感覺出了疲憊。慢慢收攏金光消失在了半空中,他快馬加鞭的追著史高飛下樓去了。

  史高飛的腦筋雖然路數奇異,但是有著自成一派的體系。聽聞骨神說無心是被人從配貨站往南運走的,他在樓下路口的報刊亭裡買了一張全市地圖,一張全省地圖,一張全國地圖,以及一張世界地圖。先是攤開全市地圖和全省地圖看了一分鐘,隨即他攔下了一輛出租車,坐進去後說道:「去配貨站!」

  司機回頭問道:「哪個配貨站?」

  史高飛答道:「城北的。」

  司機發動了出租車:「喲,那可遠了。」

  市區白天總是堵車,在史高飛的出租車一點一點向前蹭時,無心已經在皮箱裡蜷縮了一夜半天。回想起昨夜往事,他腸子都悔青了。可他其實也沒有錯,他只是在史高飛上廁所的時候,好奇的溜到了舞池旁邊看了看熱鬧。震耳欲聾的樂曲聲中,頻閃燈光把人的動作分解成了不連貫的畫面。旁邊忽然有一隻手狠拽了他一把,他猝不及防的一歪身,直直的跌進了兩名大漢的手裡。  

  他下意識的叫了一聲——也許是叫了,也許是沒叫,因為他的耳中除了音樂的巨響之外,再無其它聲音。然後彷彿只在一瞬間,他被人捂著口鼻拖進了黑暗處的一扇小門。  

  未等他掙扎看清周圍環境,氣味刺鼻的厚膠布已經狠狠的壓到了他的眼睛上。與此同時,一隻大手將紗布塞進了他的鼻腔與口腔,動作是訓練有素的快,一直把紗布推進了他的喉嚨裡。厚膠布一圈一圈的纏下去了,密不透風的封住了他的七竅。一雙手纏膠布,另一雙手扒他的衣服。除了這兩雙手之外,還有手。七手八腳來自四面八方,摁著他拗著他,簡直快要捏碎了他的骨頭。  

  他知道不好了,發了瘋的又踢又打,直到雙臂被厚膠布纏在了身體兩側,直到雙腿也被纏成了一條長長的魚尾巴。  

  膠布纏了不止一層,最外面又捆了幾道繩子。最後那些大手把他抬進了箱子裡。他蜷縮得好像回了娘胎。皮箱合攏上了暗鎖。「咯噔」一聲,他被那貼在層層厚膠布下面的耳朵動了一下,聽得清清楚楚。

  後面的事情,他就糊塗了。大蝦米似的被禁錮在黑暗之中,他難受得像是落進了煉獄裡。敢於這樣炮製他的人,必定是知道他的底細。否則想要殺人直接殺就是了,何必還要活活的把人悶死——思及至此,無心心中忽然一亮:也許是自己無意中惹了人間的仇家,對方真的只是想悶死了自己再拋屍呢!

  但他隨即又暗暗的搖了頭。自己剛回人間不久,哪裡會有仇家?

  知道他的秘密的人,再加上鬼,一個巴掌就能數清。白琉璃沒有嫌疑,貓頭鷹就算有嫌疑也沒本事。只有丁思漢最值得懷疑,可真正的丁思漢和自己並沒有深仇大恨,不至於要出手綁架自己,除非是……  

  無心不願再往深裡想了。

  身下一陣一陣的有顛簸,除了顛簸之外,他再感覺不到其它。人被封在厚膠布里,起初只是難受,後來竟是痛苦到了生不如死的程度。他是不怕黑暗的,即便是在地下深處也能生存,他怕的是束縛與憋悶。頭頂抵住箱子一側,他一動都不能動。想要大喊大叫,也是根本不可能。只有睡眠能讓他得到暫時的輕鬆,然而處在與世隔絕的黑暗中,他的睡眠很快變成了斷斷續續的片段。扭曲著的四肢不會麻木,只是恆久的痠痛疲憊。不知道多久沒有吃喝過了,他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血液在減少。  

  身體受苦,心裡更苦。他想史高飛和史丹鳳一定為自己急死了。史丹鳳頭腦清醒,倒還好些,可史高飛在太平歲月裡還要瘋頭瘋腦,如今自己突然沒了,他會不會鬧到天翻地覆?他要是發起了瘋,可沒人能治得了他。

  漸漸的,無心連思考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凍得通體冰涼,緊貼箱壁的皮肉已經從外向內結了冰。顛簸時斷時續,停的時候越來越長。死心塌地的放鬆了身體,他此刻的感覺只有冷與痛。這一秒彷彿已經是難熬到了極點,哪知下一秒來勢洶洶,鋪天蓋地的讓他無處躲無處藏。在山裡也沒受過這樣的罪,偏偏在受罪之前,老天特地讓他過了一段蜜裡調油的好日子,先把他養了個身嬌肉貴。  

  在一個寒冷的白晝——他感覺應該是白晝,因為冷歸冷,但是陽氣旺盛,源源不斷的從下向上升騰,骨神追上了他。  

  他的感官遲鈍了,依稀感覺到了身邊是有鬼魂縈繞,然而到底是誰,他分辨不出,只能依稀聽到對方的聲音:「無心,我是骨神,你還活著嗎?」  

  無心想動一下給他看,可是胳膊腿兒全被纏了綁了,動彈不得。奮力的向上一抬頭,他並沒能真把頭抬起來,但的確是微微的動了。  

  骨神看了他的反應,當即繼續說道:「你現在是在一輛大貨車上的集裝箱裡,你的周圍全都是……」他特地向上環顧了四周:「凍硬了的大鮭魚。」

  然後他向下沉入了裝著無心的硬殼大皮箱:「我一直在追你,可惜方向感不大好,總是追丟。今天運氣好,高速公路堵了車,我一共找了十里地長的大貨車,終於找到了你。可惜我現在沒有力量救你了,不過你不要怕,我馬上就回去給你那個神頭神腦的爸爸報信。」  

  話音落下,他調頭便走。飄出老遠之後他停在半空,發現自己又把方向搞錯了,當即來了個向右轉。

  與此同時,史高飛抱著他的粉紅小書包站在火車站售票大廳裡,正在很不耐煩的和史丹鳳通話:「姐,我昨天手機沒電忘記充了,你找我又有什麼事?」

  史丹鳳五天前得知弟弟離家出走,險些當場昏死,哆哆嗦嗦的撥通了弟弟的手機,然而話沒說了三兩句,電話便是自動斷了。再重新撥號,那邊已經自動關了機。如今她人在江口市郊的出租屋裡,感覺自己真有要瘋的可能性:「你跑到哪裡去了?」

  史高飛答道:「我在山東呢!」  

  史丹鳳扯起了潑婦的調門:「山東哪裡?!」

  史高飛直接答道:「不知道!」  

  史丹鳳在五天之內愁出了一嘴的火泡:「你趕緊給我回來!憑著你那個沒頭蒼蠅的找法,你能找到個屁!」  

  史高飛對於他姐的一切意見都是不屑一顧:「姐你少管我!本來現在春運不好買票,我就夠鬧心了,你還跟著添亂!好了,不說了,拜拜!」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45
第二百三十一章、百年情仇

  史高飛在骨神的指引下,走了無數冤枉路,同時花了無數冤枉錢去黃牛黨手中買火車票。後來隨著春節的臨近,他實在是連黃牛黨都抓不到了,只好換了交通工具,有什麼車坐什麼車。抱著他的小書包蜷在一輛黑大巴的行李艙裡,他滿面塵灰煙火色,從髒兮兮的羽絨服的領口裡挑出細脖子,又瘦成了一隻大刀螂。

  骨神也很著急,並且第一次發現自己是個路盲。滿載鮭魚的集裝箱大卡車的確是往南走的,然而往南的道路太多了,道路上的大貨車也太多了。骨神終日飄來飄去,做鬼做了幾十年,第一次比活著的時候還要忙。後來他疲憊至極,簡直不想再管這檔子破事,但是無心從丁思漢手中救過他一次,骨神捫心自問,感覺自己還是不能半路開溜。

  在除夕這一天的上午,無心身下時有時無的顛簸終於徹底停止了。  

  他還清醒著,感覺自己是平地懸了空,耳朵也依稀聽到了人的話語聲,口音濃重,依稀是在抱怨天冷路滑。聲音此起彼伏的,可見護送皮箱的人並非少數。

  他還是冷,骨神很久沒有出現過了,讓他懷疑對方是跟丟了。跟丟了倒也罷了,橫豎他只是一隻無牽無掛的鬼,和無心沒有太深的關係。無心惦念的是史高飛,因為骨神幾次三番的告訴他史高飛到了這裡、史高飛到了那裡——史高飛越走越遠,距離江口市已經有了千里之遙。  

  憑著史高飛對他的種種好處,他現在寧願讓史高飛無情的呆在家裡。  

  身體時而向上升,時而向下沉,可見外界不是個平坦的地勢。人聲漸漸的停止了,忽然聽到鏗鏗鏘鏘的幾聲響,緊接著他朦朦朧朧的感覺到了光明。上方有人含糊說道:「鎖眼裡面都結了霜。」

  回應他的是個一團和氣的男子聲音:「今年凍雨下得太厲害了。」

  無心的耳朵動不得了,甚至腦漿都已經結了冰。然而尚存的意識告訴他:回答的人是丁思漢!

  丁思漢的小別墅,位於雲貴交界處的山林中。說是別墅,其實不甚恰當,因為週遭儘是窮山惡水,距離最近的村莊也有幾里地的路程。由於環境條件都不好,故而他只有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才會前來居住幾日,譬如此刻。

  坐在空蕩蕩的小客廳裡,他把帶著毛線手套的雙手撂在了大腿上。南方的冬天越來越冷了,他此刻的衣著並不比在江口市時單薄。命令保鏢抬起了大皮箱,他抬手向下一翻,跟了他好幾年的保鏢們心領神會,當即將大皮箱也向下一翻。箱中的白色人形「咕咚」一聲砸在了地面瓷磚上,聲音很響,堪稱清越,因為人形是凍硬了的,重量與硬度都和一塊石頭差不多。

  最外層的尼龍繩子是可以解開的,厚膠布層層的凍在一起,則是需要暖一陣子。丁思漢很有耐性的盯著地上人形,看他的表面漸漸凝出了一層薄霜。薄霜緩緩融化了,一名保鏢開始試著去揭厚膠布。膠布纏得很整齊,一圈一圈的由下往上揭。揭完一層還有一層。一層一層的揭到最後,裡面終於露出了皮膚顏色。  

  無心依然是一大塊從裡凍到外的冰砣,動是不能動了,感覺卻是依然敏銳。厚膠布和他的頭髮眉毛粘成了一體,隨著保鏢的撕扯,他的腦袋在劇痛中變成了光溜溜的模樣,甚至連睫毛都沒能倖免。他疼極了,凍硬了的眼皮似睜非睜,眼珠滯澀的轉來轉去。未等他熬過頭頂的疼,厚膠布揭到下身,他又狠狠的疼了一下。  

  最後,他終於徹底的見了天日,從頭到腳覆著一層黏黏的不干膠。一隻眼睛的上下眼皮被粘住了,他睜大了另一隻眼睛向上看,正遇到了丁思漢居高臨下的俯視目光。

  在雙方相視的同時,保鏢扯出了他口中鼻中的紗布。紗布凍在了咽喉鼻腔裡面,保鏢沒輕沒重的用力一扯,扯出的紗布表面粘了絲絲縷縷的粉色黏膜。無心疼極了,眼珠隨著保鏢的拉扯向外一努,隨即「啊」的叫出了聲。  

  丁思漢沒言語,手扶著膝蓋對他微微一笑。

  無心不叫了,張著嘴巴直著眼睛往前看。看著看著,他慢慢的閉了嘴。喉結艱難的上下滑動了幾下,他又張開嘴,用舌頭推出了一塊粉紅色的血冰。

  保鏢顯然是特別的尊敬丁思漢,不但恭恭敬敬的一口一個「先生」,而且言談舉止都是輕輕巧巧靜悄悄的,彷彿是怕嚇到先生。在丁思漢的命令下,他們用酒精擦淨了無心身上的不干膠。天氣再冷,溫度也在零度之上。無心體內的冰一點一點融化了,而在他的身體徹底軟化之前,小丁貓起了身,命令保鏢把他拖進了地下室。  

  地下室像個水泥盒子,天花板吊著日光燈。進門之後迎面的牆壁前立了一根鋼筋焊成的十字架。十字架上面長長短短的纏了鐵鏈。無心被保鏢摁倒十字架上綁好了,不但手腳被鎖了銬子,甚至連脖子都被鐵環箍在了十字架的上端。無心的另一隻眼睛也睜開了,定定的望著丁思漢。丁思漢一手環在胸前,一手托著下巴。花白頭髮梳得很整齊,眼鏡片後的眼睛也很亮。及至保鏢把無心五花大綁的固定在十字架上了,他先是向外一揮手,隨即對著無心一歪腦袋一揚眉毛,又笑了一下。

  保鏢退出去了,房門也關上了。丁思漢微微一點頭,短短一嘆息:「時光荏苒,無心。」  

  蒼老的聲音迴蕩在空空蕩蕩的地下室裡,帶著一點不懷好意的笑意。一切恐怖的預想都成了現實,無心垂死掙扎似的問他:「你是誰?」

  丁思漢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然後他攤開了一隻手,垂下眼皮望著掌心,語氣幽幽的很溫柔:「他中有我,我中有他。我們都不是純粹的靈魂了,我不是我,他不是他。」  

  合攏五指抬眼向前,他清清楚楚的說道:「無心,你殺了真正的我。」  

  無心又疼又冷又渴又餓,各種痛苦一起發展到了極致。伸出舌頭舔了舔枯萎的嘴唇,他的舌頭剛剛脫了一層皮,一舔之下,給他的蒼白嘴唇染了一層粉紅顏色。

  「我不是無緣無故的殺你。」他幾乎癱在了鐵鏈的束縛之中,聲音也是有氣無力:「我從不濫殺無辜。」

  丁思漢對著無心搖了頭:「不,我認為我很無辜。你當年竟然為了一個最平凡不過的女人殺我,你多麼荒謬,我多麼無辜。」

  無心呼出了一口帶著血腥味的涼氣,靜靜的思索回憶了片刻。片刻之後他開了口:「不對,當初你殺了我愛的人。你看她平凡不過,我看她卻是天下第一。你殺了我的天下第一,我找你報仇,沒有錯。」

  丁思漢留意到了他方才的遲疑,於是忽然改換了話題:「無心,我是誰?」  

  無心抬起了頭,頭髮眉毛睫毛全沒有了,本應覆著毛髮的皮膚呈現出了清晰的青色。虛弱的目光掃過了對方的面孔,他低聲答道:「算你是丁思漢吧!」

  丁思漢凝視著他:「你一定是忘了我的名字。百年光陰,天大地大,你有自由,我沒有。我很寂寞,只能想你。和你相逢真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情,幸好我還沒有太老,還有力氣和你談一談上輩子的往事。」

  話音落下,他抬起了自己的一隻手,真正的丁思漢一生不干重活,所以一雙手糙得有限,老得也有限。胸膛裡活動著一股子不安分的力量,是真正的丁思漢要伺機造反。他活動了手指,一邊體會著自己身體的靈活,一邊在心中說道:「安分一點吧,老兄。你已經痛痛快快的活了幾十年,現在也該輪到我了。」  

  「上輩子很糟糕。」他盯著自己的手指說道:「我只真正做了十四年的人,然後就是一百年的封禁。清清醒醒的一百年,難熬極了。一百年後我見了天日,不知變成了個什麼邪祟,反正已經不能算人。所以我怕你,怕你的血。很喜歡你,可是不敢靠近你,就因為你流著一身可怕的血。」

  話說到這裡,他從褲兜裡摸出了一把瑞士軍刀。亮出刀鋒走向無心,他抬起刀尖點上對方的眉心,虛虛的一路向下劃。刀尖在咽喉處橫著拐了彎,忽然斜斜的切進了皮膚。無心猛的一閉眼睛,頸部的血管已經被丁思漢割開了。

  丁思漢一手依舊握著刀,另一隻手則是狠狠擠壓了他的傷口。血液都在路上熬幹了,丁思漢只從翻開的傷口中擠出了幾滴淡淡的涼血。把淌著鮮血的手背伸到無心眼前,他忽然神情歡愉的露齒一笑:「看看,現在我是人,我不怕它了。」

  然後收回手送到嘴邊,他伸出舌頭舔了一口。舔過之後咂了咂嘴,他搖了搖頭,依然是笑:「不好,不好,又甜又腥又澀。」扭頭對著地面啐了一口唾沫,他雙手扶著膝蓋彎下腰,毫無預兆的笑出了聲音。

  無心看著他樂不可支的模樣,知道自己是落到了任人宰割的境地。天下太平的日子過得太久了,他只記得自己曾經在很久很久之前被人當成妖怪放火燒過。火燒畢竟是場短暫的酷刑,雖然痛苦,但總能忍受;可是如今落入了老仇家的手裡,恐怕自己的刑期就不只是「一陣子」那麼簡單了。  

  「你想怎麼報復我?」他問丁思漢:「我死不了,不可能償你上輩子的命。」

  丁思漢沒理會他,單是抬手撫摸了自己的臉,同時喃喃自語道:「奇妙,我還從來沒有這樣衰老過。我老人家,哈哈,我老人家。」

  他調門很高的笑了幾聲,笑過之後抬起雙手向後一攏頭髮,他對無心露出了整張面孔:「上輩子我是個小姑娘,對你有愛,也有恨。沒辦法,小姑娘嘛,免不了要喜歡男人。不過如今我是個老頭子了,對你也沒什麼愛了,恨倒還是蠻恨。把你從北運到南,花了我很多的心思和工夫。現在應該怎麼炮製你呢?你可以給我一點建議。」

  無心始終是平靜的,平靜到了冷淡的程度:「把我剁碎了喂狗吧。」

  丁思漢抬起腿,對他當胸踹出一腳:「去你的!我正計畫要吃掉你呢,你是不是故意想要罵我?」

  無心被他踹得一晃,臉上卻是沒什麼表情:「老伯,你年紀大了,還是莊重一點為好。」

  丁思漢愣了一下,隨即陰陽怪氣的又笑了:「無心,你是一句接一句的罵我啊!我恨死你了。」

  正當此時,地下室的房門被人敲響了,有人隔著門板說道:「先生,小丁先生來了電話。」

  丁思漢開門走了出去,從保鏢手中接過衛星電話。電話中丁丁的聲音怯生生的,試試探探的問道:「阿爸,你最近身體好些了嗎?」

  丁思漢沉了沉聲音:「阿爸還好,你不必擔心。」  

  電話那邊的丁丁又小聲說道:「阿爸,上次你突然對我發脾氣,嚇死我了。」  

  丁思漢仰起頭,望著通往地面的狹窄樓梯:「阿爸心情不好,以後你要懂事。」  

  丁丁立刻答道:「我知道了。阿爸啊,你什麼時候回昆明呢?我……我一個人過新年,錢不大夠用了。」

  丁思漢冷淡的答道:「再等等吧,阿爸還有點事要做,最近大概都在山裡。」  

  然後他掛斷了電話。他對丁丁的關懷,完全是出於一種慣性,丁丁是自己另一半靈魂的寵兒,被寵了足足三十年。儘管現在的丁思漢並沒有什麼耐心拿他當大寶貝哄,不過若是突然鐵面無情的翻了臉,似乎也不大合適。

  把沉重的衛星電話扔給了保鏢,他讓保鏢鎖好地下室房門,隨即自行踏上了樓梯。保鏢鎖了門後轉過身,看到丁先生一步一步上得蹦蹦跳跳,要到樓梯盡頭了,他忽然縱身一躍,「咚」的一聲蹦上了地面,顛得花白頭髮一顫。

  無心很絕望的委頓在十字架前,全憑雙臂吊著身體。正是木然之際,地面向上悠悠的飄出了一張骨感大臉,卻女鬼瑪麗蓮。

  無心和瑪麗蓮打了個照面,瑪麗蓮開了口:「不要客氣,你忙你的。我前些日子聽主人說你是個妖怪,十分好奇,今天特來瞻仰一番。」  

  無心半死不活的歪著腦袋,翻開了脖頸一側的新鮮傷口。盯著女鬼看了一眼,他突然問道:「瑪麗蓮,你喜歡骨——米奇嗎?」

  瑪麗蓮爽朗的答道:「我對他一直是以暗戀為主。他那華麗的造型和不羈的性格,都深深的吸引了我。要不是他脾氣過於火爆總想殺了主人,我非向他告白不可。」  

  無心沒有力氣點頭了,只能閉了閉光禿禿的眼皮:「那我求你一件事,如果你在這附近看到了米奇的話,告訴他快帶著我爸回家,千萬不要過來救我。丁思漢出了問題,恐怕再見了米奇,會直接把他打散。」

  瑪麗蓮一口答應,又對無心說道:「我們有過幾面之緣,相處的也算愉快,能幫的忙我一定幫;況且我也不想讓米奇散在主人手裡。不過正如你所說,主人自打從北方回來之後,不知道為什麼,脾氣忽然變大了,嗓門也變高了,從早到晚總沉著臉,但也別有一番魅力,如果把頭髮染一染的話,倒是不失為一名魅惑狂狷的帥大叔。」

  無心聽她說話聽得頭疼,不想理會。然而瑪麗蓮談興正濃,將無心上下打量了,她又有了新話題:「哇,帥哥,你夠瘦的!」伸手向著下方一指:「也夠細的。」 ,

  無心枕著自己一側肩膀,對著瑪麗蓮苦笑了一下:「我是餓的,我很久都沒有吃過東西了。」

  瑪麗蓮正要繼續評價他的形象,可是話未出口,她驟然向下一沉,消失了個無影無蹤。與此同時,丁思漢夾著一隻大鋁盒子,叮叮噹噹的走回來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46
第二百三十二章、酷刑  

    丁思漢蹲在無心身前,用一把銀色的長柄小刀子輕輕蹭著他的小腿。無心的皮膚呈現出一種乾燥的蠟白色,彷彿將要自行脫水風乾,刀背摩擦著他的皮膚,感覺皮膚已經類似皮革。

    用刀尖戳了戳關節清晰的膝蓋骨,丁思漢抬頭向上仰視了無心一眼,握著刀子的右手隨即猛一用力,讓刀鋒斜斜的割開了小腿皮膚。瘦骨嶙峋的兩條腿果然一起顫抖了,帶出了一串腳踝鐵鏈的鏗鏘聲響。他不為所動的繼續向下切割,艱難的滯澀的,像是切割一塊堅韌的樹皮,右手費了偌大的力氣,也只用小刀子切下了薄薄的一小片。

    一小片皮肉到了他的手裡,半透明的帶著弧度。而無心的小腿創面上只呈現出了淡淡的粉色,連一顆血珠子都沒能滲出。   

    丁思漢捏著那一片皮肉起了身,在日光燈的光芒下反覆的看。看到最後他「嗤」的一笑,轉向無心問道:「感覺如何?」

    無心仰靠在十字架上,一言不發的緊閉了雙眼。丁思漢沒有等待答案,於是隨手把刀子丟進地上的大鋁盒子裡,然後伸手一捏無心的下巴,把手中的皮肉塞進了他的嘴裡。

    無心含著自己的皮肉,先是不動,後來他緩緩的活動牙關開始咀嚼,面無表情的自己吞嚥了自己。

    在此期間,丁思漢一直默默的凝視著他,花白頭髮凌亂的垂在額前,遮住了他的眼睛。

    丁思漢很想吃了無心。

    他認為自己早已超凡脫俗的不算了人,所以一貫認為吃活人不算什麼。「食其肉寢其皮」之類惡狠狠的古話,對他來講,也完全可以做到。對於不死的無心,他想不出哪種刑罰足夠殘酷。當然,殺人不成,可以誅心,問題是如今無心的心中好像空空蕩蕩,並沒有什麼牽腸掛肚的「天下第一」可以讓他去殺去誅。

    丁思漢沒了辦法。對於無心,無論是一百年前的「她」,還是此時此刻的「他」,都時常是無計可施。

    夾著他的大鋁盒子出了地下室,他站在別墅門口,去看遠方疊嶂的山。凍雨連綿許久了,濃綠的草木全掛了水滴冰珠。畏寒似的把手揣進棉衣口袋裡,他又掀起了棉衣後面的帽子戴好。帽子邊緣鑲著一圈人造毛,黑白混雜,像他的頭髮。一名保鏢拿著一把兵工鏟,正在專心致志的清除門前地面的冰。冰是半融化的,更像堅固的水,帶著黏性,非常的滑。保鏢是個黑黝黝的小個子,幹活的動作十分利落。丁思漢望著身體前任主人給自己留下的家業和人馬,不由得生出了一種坐享其成的得意。

    幾十年來他作為丁思漢的影子,一直只能做一名旁觀者。旁觀者有旁觀者的好處,比如一旦有了機會,他可以即刻走馬上任,毫無破綻的取代真正的丁思漢。

    轉身走回客廳,他讓保鏢去弄一些熱糖水,喂給無心。

    一名人高馬大的保鏢用大號的可樂瓶子裝了滿滿一瓶糖水,進入地下室去喂無心。跟隨老丁先生許多年了,保鏢也修煉出了一臉不陰不陽的鬼氣。舉著可樂瓶子站在無心面前,保鏢看無心像個餓極了的嬰兒,眼睛都沒有睜,完全是憑著直覺和本能一口叨住了瓶嘴。又因為無需換氣,所以他咕咚咕咚的一味只是痛飲。糖水越來越少,瓶底越舉越高。無心追著瓶嘴向下歪了腦袋,一瓶糖水喝光了,他還不肯鬆口。

    保鏢強行從他口中拔出了瓶嘴,塑料瓶嘴變了形,上下帶著清清楚楚的兩道牙印。向下一瞟無心的身體,他看到了無心微微隆起的圓肚皮。

    無心的嘴唇受了糖水的滋潤,隱隱透出了一層血色:「我還要。」

    保鏢沒言語,拿著變了形的可樂瓶子上去見了丁思漢:「先生,他說他還要。」

    丁思漢一點頭:「給他,要多少給多少。」

    保鏢不肯輕易解開無心手腳的鐐銬,於是只用麵粉調成了麵糊,填鴨似的一次次灌飽他。而在無心飢不擇食的大喝特喝之時,史高飛已經夢遊似的到了昆明。坐在一家小飯店裡,他一邊吃著滾燙的豆花米線,一邊看著一份雲南省地圖。及至把米線吃光了,他起身出發去了長途汽車站。粉紅色的小書包已經髒的不見了本來面目,印著的美羊羊圖案也脫落成了花臉羊妖怪。抬手摁了摁頭頂的厚絨棒球帽,棒球帽是他在路上為自己添置的,左右兩邊各支著一隻三角貓耳朵,其中一隻耳朵邊緣綻了線,露出了一縷白色太空棉。風餐露宿的在外面跑了一個多月,他曬黑了,上嘴唇長出了一抹小鬍子的雛形。警惕而仇恨的注視著面前來來往往的行人,他隨時預備著和邪惡的地球人決一死戰。

    然而地球人見了他與眾不同的形象,都紛紛繞著他走,連車站外面招攬旅館生意的大媽和伺機行竊的小賊們都不敢招惹他。手裡拿著幾塊剛出鍋不久的夾沙蕎糕,他坐上一輛長途汽車,一路吃得滿手滿臉全是豆沙。車上乘客幾乎滿員,唯獨他身邊空著一個座位。售票員喊破了嗓子,硬是沒人敢和他並肩而坐。

    幾番輾轉之後,在骨神的引領下,他到達了雲貴交界處的昭通市。

    骨神忙死了,忙得感覺自己簡直不像了鬼。他的記憶力是好的,只是永遠不辯東西南北,走了前路迷了後路。他忙昏了頭,有時候對著史高飛長篇大論了許久之後,才發現自己沒有現形,史高飛根本聽不到自己的鬼話;又有時候他急匆匆的飄在路上,忽然把迎面行人嚇得高叫一聲昏死過去,原來是他忘記自己剛剛現了形,竟然光芒萬丈的在大馬路上公然飄了老遠。

    把史高飛引出昭通市區之後,他懸在一棵冷颼颼的老樹下,又迷路了。

    史高飛抱著熱水袋站在一座小山包上,眯著眼睛眺望遠方的蒼翠群山。骨神遠遠的瞥了他一眼,發現他的目光和神情都很滄桑。

    史高飛的身後,是一座小小的村落,村中的居民以漢人為主,餘下的少數民族也早被漢化。骨神希望史高飛先回村中落腳,等到前途方向有眉目了再繼續上路。然而史高飛抱著一隻半熱不冷的大水袋,很固執的向前走去了。

    骨神別無選擇,只好硬著頭皮跟上了他。可是還未等他們走下小山包,路邊樹木的枝葉之中忽然吊下了一個女人頭:「咦?米奇?你真的來了?」

    骨神暫停在了半空中,因為一直看不上瑪麗蓮,所以很嚴肅的沒有回應。

    瑪麗蓮無論生死,永遠不知道愁。骨神不理她歸不理她,不影響她個人的熱情。歡歡喜喜的移到了骨神近前,她快樂的笑道:「米奇,你是來找妖怪的嗎?不要急著走,妖怪托我給你帶句話。」

    骨神很懷疑的審視著她,始終感覺她不是個正經鬼。

    在瑪麗蓮和骨神交談之時,丁思漢帶著他的大鋁盒子,又出現在了無心面前。

    在狂飲了無數湯湯水水之後,無心的肌膚漸漸恢復了充盈飽滿,被厚膠布撕扯掉的毛髮也開始重新生長。丁思漢認為自己等待得夠久了,如果再繼續喂養無心的話,未免過於仁慈了。

    把鋁盒打開擺在水泥地上,盒子裡放著七長八短的雪亮刀子。先前的丁思漢只害人,不吃人;所以他如今也只好避人耳目的開齋。當然,吃不是目的,他並不是饞嘴的人,讓無心疼一疼,怕一怕,才是目的。

    果然,無心真怕了。

    他新生的兩道眉毛非常黑,黑得幾乎帶了潮濕的水意。隨著丁思漢的逼近,他的眉毛微微顫抖,微微凹陷的眼窩中,兩隻烏溜溜的大黑眼珠也是光芒閃爍。丁思漢注視著他的眼睛,忽然滿心歡喜,興奮得要叫要笑。甩手一刀扎進無心的面頰,他手腕一轉,剜下了一塊血淋淋的肉。無心疼得周身一起抽搐了,噴湧而出的血液卻是稀薄淡紅的顏色。刀尖紮著肉收到面前,丁思漢伸出舌頭舔了一下,隨即笑著一皺眉一扭頭:「味道還是很不好。」

    用固體酒精燒開了一小鍋山泉水,丁思漢蹲下了身,將刀尖上的肉放到水中涮了涮。滾水之中浮出了薄薄一層血沫。肉卻是粉紅的沒有變色。丁思漢對它吹了一口涼氣,然後起身面對了無心,緩緩的張大嘴巴,用牙齒銜住了肉。  

    緊接著向後一仰頭,他把肉從刀尖上咬了下去。上下牙關結結實實的合攏了,他盯著無心慢慢咀嚼。最後「咕嚕」一聲把肉嚥了,他笑微微的告訴無心:「應該把你煮了吃,煮過之後,你是甜的。」

    無心的一側面頰陷下去了個血坑,隱隱露出了雪白的牙齒。定定的瞪著丁思漢,他的黑眼珠彷彿正在渙散洇染,染得白眼珠泛了藍。忽然猛的向前一咬,他沒能咬到丁思漢的手,但是咬住了丁思漢手中的刀。丁思漢很識相的立刻一鬆手。他鬆了手,無心也鬆了口。刀子掉落在水泥地上,刀身已經變了形。

    丁思漢暗暗的心驚了,如果不是他躲得及時,也許他會被無心活活咬掉半隻手掌。但是心驚之餘,他又生出了一種別樣的痛快。無心一定是疼極了,像他當年一樣疼。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的滋味真好,他一腳踢開廢刀,彎腰掂起了一把新刀。挑選著無心身上的乾淨皮肉,他一邊防備著無心的牙齒,一邊好整以暇的下刀子。滾水除去了肉中的腥與澀,丁思漢慢條斯理的向無心描述著他的口感,同時看他的眼珠子越來越黑,看他被自己割成紅白相間的身體抖得好像一片風中的葉子。

    最後,他心滿意足的剖開了無心的胸膛。用刀子向內撥弄著看了又看,他輕飄飄的說道:「你的裡面,和人還是很不一樣。」

    無心緊閉雙眼,擠出了一滴黏稠的眼淚。他疼極了,在刀尖的翻戳之下,他終於忍無可忍,顫慄著發出了一聲慘叫。  

    丁思漢的動作在他的慘叫聲中停了一下。抬眼望向他,丁思漢冷靜的說道:「我還以為你轉了性,要在我面前充硬漢。叫,早該叫了。上輩子我死前也叫過,撕心裂肺,不是假的。」

    話音落下,無心卻是安靜了。

    無心一直安靜,一言不發,於是丁思漢收拾了器具,轉身離去。

    無心站在自己的血泊中,不麻木不昏迷,周身始終是在針扎火燎的疼。地下室裡的空氣溫暖甜腥,是他的餘味。

    一場酷刑過後,他極力的想要給自己一點安慰,想要用一點美好的回憶來哄自己開心,可在劇痛之中回首往事,他所珍惜所渴望的塵世間的一切,忽然和他有了十萬八千里的距離,甚至在他的腦海中,連史高飛的面孔都模糊了。  

    他的手臂在鐵鏈之中微微的動,全身的骨骼一起作痛做癢,他想狂奔,他想殺生。

    一夜過後,他周身斑斕的傷口分別覆了一層粉紅薄膜。薄膜一生,痛楚隨之減了些許。可丁思漢又出現了,先用刀子在他臉上縱橫交錯的亂畫了一氣,然後笑眯眯的閹了他。

    無心成了丁思漢最愛的玩具,橫豎不會死,正好可以由著他隨便玩。一天傍晚他進了地下室,迎面幾乎被無心嚇了一跳。無心的臉上生滿了七長八短的白毛,每一根都出自正在癒合中的粉紅傷口。抬眼望著丁思漢,他詭異的面孔上沒有表情,眼珠卻是特別的大和亮。

    丁思漢忽然嗅到了一絲危險氣息,並且感覺他變得不大像人了。沒敢貿然的再折磨他,丁思漢只是命令保鏢給他的手腳加了一道鐵銬。

    及至丁思漢離去之後,無心側過了臉,開始去咬纏在臂膀上的鐵鏈。在一盞日光燈的照耀下,他瞎了似的大睜著眼睛,無知無覺的單只是咬。

    不知過了多久,丁思漢又來了,手裡端著一大碗晾涼了的湯圓。

    他帶著很厚的手套,把大碗一直送到了無心面前:「今天是正月十五,過節了。」

    無心一頭紮進了大碗裡,連湯帶水的狼吞虎嚥。而丁思漢望著鐵鏈上的斑斑牙印,知道他還是不服,自己沒把他吃光,反倒吃出了他的獸性。

    正月十五也算是大節日。史高飛人在一處小小的縣城裡,也應景吃了幾隻大湯圓。真正連個景都沒應上的,卻是史丹鳳。   

    史丹鳳找不到無心,怎麼找也找不到,並且還丟了弟弟。新年前夕她接到了家裡的電話,她不敢實話實說,只講自己要和弟弟在外面過年。她媽趙秀芬不敢和兒子論理,於是牢牢的抓住了女兒,在電話中嗷嗷的叫罵咣咣的打嗝,中氣十足的號稱自己已經被女兒氣出了病,不但生病了,而且要死了。

    史丹鳳被母親罵得面紅耳赤,忍氣吞聲的剛剛掛了電話,鈴聲忽然又響,一看手機屏幕,卻是史一彪的號碼。

    史一彪雖然在金錢上從不虧待兒女,但是性情偏於粗暴,電話甫一接通,他立刻開始咆哮,讓姐弟二人趕緊回家。史丹鳳走投無路,隨口扯了謊,說弟弟去外地旅遊了。此言一出,史一彪又將她臭罵了一頓,因為她身為姐姐,居然沒有對弟弟寸步不離。

    史丹鳳感覺自己是沒活路了。

    大年初一她關了手機,自己拎著一隻小旅行包去了火車站。最近的一班火車是往北京去的,她漫無目的的買了票,直接奔了北京。

    到北京幹什麼?沒什麼可干的,她只是感覺天下沒了自己的容身之處。無心硬是沒了,弟弟也聯絡不上。正月十五的晚上,她獨自坐在賓館下的一家肯德基裡,要了一堆雜七雜八的食物。扭頭面對著落地玻璃窗外的車水馬龍,她心裡茫茫然的,長久的端詳自己投在玻璃窗上的影子。她瘦了,本來也不胖,如今越發瘦得四肢細長,眼下時有時無的細紋也徹底永駐了。一身的好衣服,當初是為了要配手上的鑽戒,現在配了,可是又配給誰看?

    史丹鳳收回了目光,感覺自己是投胎投得有問題,往後再掙也掙不過命去。百無聊賴的正打算吃自己面前的一桌子零碎食物,她無意中一抬眼皮,卻是驟然一怔。

    在空蕩的餐廳裡,她看到前方角落處站著一個小男孩。小男孩穿著一身偏大的棉衣,白白的臉黑黑的眼,簡直和無心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史丹鳳愣愣的看著小男孩,看的眼睛都直了,氣都不喘了。而小男孩留意到了她的目光,當即咬著手指對她一笑,然後遲遲疑疑的走向了她。

    他走得越近,史丹鳳看他看得越清,一顆心像被捏住了似的,一陣一陣揉搓著疼。和顏悅色的對著小男孩一笑,她含著一點眼淚問道:「小朋友,你的爸爸媽媽呢?」

    小男孩開了口,小模樣生得如此乖巧,卻有個堪稱難聽的啞嗓子:「我沒有爸爸媽媽,我是孤兒。」

    史丹鳳一聽,熱浪一波接一波的往腦子裡沖。拿起一張餐巾紙按了按眼角,她低頭又一擤鼻子。而小男孩垂下眼簾望著桌面的飲食,小聲說道:「姐姐,我餓了。」

    史丹鳳平素連條野狗都不捨得喂的,可是此刻聽了小男孩的啞嗓子,卻是立刻把托盤向前一推:「喏,姐姐給你東西吃。你叫什麼名字,告訴姐姐好不好?」

    小男孩坐上對面的椅子,從長袖子裡伸出了兩隻小手。仰起臉睜圓了一雙楚楚可憐的大眼睛,他不假思索的答道:「我叫小貓。」

    然後他張大嘴巴,將一整隻雞翅塞進了口中。

    史丹鳳見了他的神情舉止,活脫就是個小無心。搭在桌面上的手抬了一抬,她差一點就要撲上前去抓住對方——如果小貓真沒有父母的話,那她願意收養小貓。

    小貓低頭吐出兩根細細的雞骨頭,緊接著抬頭對史丹鳳一笑,伸手又去拿東西吃。史丹鳳正是百感交集,手邊皮包裡的手機忽然響了。

    手機屏幕上顯示了一個陌生號碼,她接通了一聽,對方竟然是史高飛。不知是哪一方的信號不好,史高飛的聲音斷斷續續不清晰。史丹鳳左聽右聽,始終是聽不清他要說什麼,正是著急之時,電話徹底斷了。

    作者有話要說:諸位,我明天很忙,停更一天,週一繼續更新。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46
第二百三十三章、懊惱的小貓

  史丹鳳難得的和弟弟又有了聯繫,自然不能因為信號問題輕易中斷。一雙眼睛盯著對面正在大嚼的小貓,她一邊摁鍵撥號,一邊把手邊的冰可樂推到了小貓面前。小貓吃得上氣不接下氣,腮幫子鼓得圓圓的。探頭銜住吸管深吸了一口可樂,他打開漢堡盒子,手和嘴全都忙到了極點。史丹鳳看著狼吞虎嚥的小貓,越看越感覺他像無心,像得不得了。  

  電話連著撥了三次,第四次終於又接通了。她無暇寒暄,劈頭問道:「你在哪兒呢?」

  史高飛的聲音中夾雜著嗤啦啦的雜聲:「我在昭通。」

  史丹鳳沒聽明白:「什麼交通?你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千里之外的史高飛果然是一如既往的不耐煩了:「昭通!雲南昭通!」  

  史丹鳳聽到此處,差點從椅子上溜到了桌子底:「你到雲南了?」

  史高飛自顧自的繼續嚷道:「姐,我錢不夠用了。上個月公司的賬目沒有算,白大千手裡至少還有我上萬塊錢。你替我向他把錢要了,立刻全打到我的銀行卡里!」

  史丹鳳恨不能在北京給他跪下了:「小飛,人是在北邊丟的,你去南邊找什麼呀?你有力氣也不能亂用啊!姐求你了,你快回家吧!」

  史高飛像頭驢似的,開始在電話裡咆哮:「你們懂什麼?寶寶是被人當成鮭魚搶走的!總之快把錢打給我,否則我要挨餓啦!」

  然後他氣沖沖的掛斷了電話,不屑於和凡人多言多語。而史丹鳳直眉瞪眼的攥著手機,忽然發現自己也是蠢到了家,居然企圖和弟弟講道理。

  小貓吃得很快,史丹鳳走了片刻的神,再清醒時發現自己面前的食物全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七長八短的雞骨頭。小貓用油漬麻花的小手捧著一大杯可樂,垂著眼簾咬著吸管,吸出一片呼嚕嚕的空響。

  史丹鳳不捨得放了他,於是正色問道:「小朋友,你真的沒有爸爸媽媽了嗎?」  

  小貓抬起頭,一本正經的搖了搖頭:「沒有。」

  史丹鳳又問:「那……你有監護人嗎?」  

  小貓怔怔的睜著大眼睛看她,滿臉都是茫然。史丹鳳立刻思索了一下,重新問道:「平時都是誰來照顧你的衣食住行呢?」

  此言一出,小貓的臉上現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我自己照顧自己。」

  史丹鳳感覺小貓可能還是沒聽懂自己的話:「誰給你錢買東西吃、買衣服穿呀?」

  小貓不假思索的答道:「衣服是撿的。」

  史丹鳳上下打量了他,發現他的衣服的確是全不合身,統一的偏大:「那吃和住怎麼辦?吃什麼?住在哪裡?」

  小貓開始在座位上搖來晃去,是個小孩子無聊皮癢的模樣:「沒有地方住。」

  史丹鳳不問了,知道這孩子應該是個小流浪兒。給小貓又買了一盒蛋撻,她在小貓大吃之時,偷偷去找了正在打掃廁所的保潔員。從保潔員的嘴裡,她得知小貓彷彿的確是個無主的孩子,起碼在近半個月裡,他每天都會跑來餐廳一兩趟,默然無語笑眯眯的行乞。又因為他實在是個漂亮的小男孩,所以保安和服務員都不忍心攆他,食客也像對待可愛的流浪貓狗一樣,心甘情願的勻出些許食物給他吃。

  史丹鳳總怕小貓會突然消失,一邊和保潔員交談,一邊用眼睛瞄著他。小貓吃蛋撻吃得興致勃勃,忽然仰臉對著前方一呲小白牙,他似乎是在對著空氣樂不可支的炫耀。  

  向保潔員儘可能的打聽清楚了小貓的來歷,史丹鳳回到座位,對小貓說道:「小朋友,你今天晚上在哪裡睡覺?」

  小貓咬著半個蛋撻抬了頭,顯然是又有點發傻:「唔?」

  史丹鳳微笑著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如果沒有好地方的話,姐姐可以幫你的忙。我就住在樓上的賓館裡,賓館房間很暖和,加一個你也夠住了。」

  小貓遲疑著開了口:「姐姐……」  

  史丹鳳攔住了他的話頭:「你多大了?」

  小貓飛快的想了一下:「十歲!」

  史丹鳳對他柔聲說道:「那你應該叫我阿姨。」

  小貓很靦腆的笑了,抿著嘴搖搖頭又點點頭。而史丹鳳等了一會兒,不見他回答,以為他是不相信自己,便又和聲細語的補充道:「你如果害怕阿姨是壞人,阿姨也不會勉強你。」

  小貓的耳朵微微一動,隨即可憐兮兮的對著史丹鳳開了口:「姐姐,我知道你是好人。」

  隔著一張亂七八糟的桌子,他怯生生的向史丹鳳伸出了一隻手。小手伸到半路,他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麼,把手卻又收了回去。抓起一張餐巾紙仔細擦淨了手指上的油,他羞澀的忽閃著上下兩圈黑睫毛,將小手再次伸向了史丹鳳。

  史丹鳳簡直要被他的舉動融化了心靈。輕輕接住了小貓的小手,她小心翼翼的握住了,心想世上竟然有個無主的小男孩,會像透了她的無心。

  小貓也回握了她的手。史丹鳳的手薄而軟,細長的手指上戴著一枚熠熠生輝的鑽戒。小貓用稚嫩的拇指蹭過戒指上的鑽石,大眼睛隨之亮了一下。  

  史丹鳳帶著小貓去了附近的自助銀行,往史高飛的賬戶裡轉了幾千塊錢。

  然後他們出了銀行大門,手拉手的在大街上走。正月十五的夜裡,有些大街喧囂至極,有些小街寂靜至極。史丹鳳握著小貓的手,遙遙的望著天際盛開一朵繽紛禮花。無心依舊是沒有音信,沒的像是死了。她領著小貓走在路燈黯淡的小街上,只感覺無比的寂寥淒涼,彷彿小貓是無心的遺腹子。爸爸沒了,媽媽和孩子怎麼辦?

  史丹鳳把小貓帶進了賓館。賓館是家快捷酒店,環境不好不壞,倒是不辜負它的價格。史丹鳳一貫省儉,如今心中沒了精氣神,她不省了。

  房間是大床房,史丹鳳看小貓是個小不點,所以不但沒把他當男人,甚至根本沒把他當人。走去衛生間調好了水溫,她讓小貓脫了衣服去洗澡。小貓不情願,磨磨蹭蹭的脫了鞋蹲在床沿,雙腳沒穿襪子,小小的腳趾頭向下抓著被縟。史丹鳳催不動他,只好親自動了手。「嗤啦」一聲拉開他的棉衣拉鏈,她三下五除二的把他扒了個精光,然後拎小猴兒似的把他送進了衛生間:「好好洗,一定要打香皂。如果自己不會搓背的話,你叫阿姨,阿姨給你搓。」

  小貓撅著嘴,在史丹鳳的指導下撥弄冷熱水龍頭。花灑之中忽然噴出了暖而急的水流,劈頭蓋臉的正澆中了他。史丹鳳向後一退,同時只聽他驚慌的怪叫了一聲:「嗥!」  

  此聲一出,史丹鳳沒怎麼樣,小貓自己卻是一哆嗦,如同犯了彌天大錯一般,惶惶然的站在水流之中閉了眼睛。史丹鳳笑了,安慰他道:「洗澡怕什麼的?乖乖的快洗,洗乾淨了好睡覺。」

  安慰完畢了,她轉身想要往外走,然而一股子冷而沉重的風由外向內和她擦肩而過,竟然把她衝撞得向旁一歪。手扶門框站穩了,她狐疑的回頭向內看,衛生間裡一如往常,只是多了個小貓而已。

  繼續向外邁了步子,她感覺方才的風太重太硬了,簡直不像了風。抬頭向上望瞭望天花板,天花板上並沒有換氣口,史丹鳳莫名其妙的進了房內,不知道屋裡的風從何而來。

  一手摁了電視機的電源鍵,史丹鳳一手掏出手機,打算再和弟弟通一次話。撥通號碼之後靜候片刻,史高飛的大嗓門驟然震痛了她的耳膜:「姐!什麼事?!」

  史丹鳳抓緊時間,趕著搶著告訴他:「我剛往你的賬戶裡打了錢,你——」

  如她所料,史高飛果然不肯給她把話說完的機會:「姐,我知道了!現在我要進山了,不和你講了,拜拜。」  

  史丹鳳心中一驚:「進山?大半夜的你進什麼山?」

  史高飛沒頭沒腦的告訴他:「寶寶在山裡,但是還不能確定具體位置。我手裡只有一個指南針,早知道應該提前預備個GPS導航儀。」  

  史丹鳳徹底聽傻了:「你說無心在山裡?誰說的?他怎麼可能在山裡?」  

  史高飛答道:「鬼說的!」

  史丹鳳的聲音失了控,尖銳的像是鳥叫:「鬼?」  

  史高飛又不耐煩了:「不說了!反正是鴨子他爸要害我的寶寶!我現在先去救寶寶,等寶寶安全了,我馬上去殺了鴨子和鴨子他爸!」

  電話掛斷,史丹鳳站在原地愣了神。先前她以為弟弟純粹只是瘋,可是聽了方才的一席話,她隱隱約約的感覺不對勁。被史高飛明確稱為「鴨子」的人,只有丁丁一個。至於丁丁的阿爸,自己也是見過的,一個花紅柳綠的小老頭。叫什麼名字來著?一時想不起了。

  史丹鳳越是思索,越感覺弟弟話裡有話,並非完全的瘋。心中忽然一凜,她狠狠的一攥手機,心想莫非真是丁老頭綁走了無心?丁老頭據說是個有邪本事的,難道他看出了無心的來歷?利令智昏,有人敢偷獵東北虎,有人敢偷獵大熊貓,自然也會有人敢偷獵無心——和東北虎大熊貓相比,無心顯然是更為奇妙稀罕的存在。  

  史丹鳳越想越真,心慌意亂的穩不住了。慢慢的坐到床邊,她閉上眼睛做了幾個深呼吸,隨即把眼一睜,她很意外的看到了水淋淋的小貓。

  小貓聳著肩膀,細細的小胳膊緊縮著貼在身體兩側。大睜著眼睛望向史丹鳳,他小聲問道:「姐姐,無心是誰?」  

  史丹鳳頂著一頭冷汗,語無倫次的答道:「他……他和你一樣,你是小男孩,他是大男孩。」

  小貓穿著一雙塑料大拖鞋,十個腳趾頭一起蜷著:「和我一樣?」

  史丹鳳皺著眉毛翹了嘴角,又像哭又像笑:「和你一模一樣的,可是他上個月丟了……阿姨剛剛得到了一點新消息,明天要去雲南找他,你……阿姨帶你一起走,好不好? 」  

  小貓變成了一隻六神無主的小白條雞,微微張著小嘴,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冷不丁的向前踉蹌了一步,他緊接著做了回答:「好,我和阿姨一起走,去雲南。」

  史丹鳳看他踉蹌得奇怪,像是被一隻手從背後推了一把似的,是猝不及防的向前一僕。起身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她嗅了嗅他熱氣騰騰的小腦袋,嗅過之後說道:「頭髮怎麼不用洗髮水好好洗一洗?快回去,外面冷。」  

  她在房內穿得簡單,對著小貓深深一彎腰,她專心致志的檢查衛生,沒有留意自己領口大開,隱隱約約的走了光。扶著小貓的肩膀正要直起腰,她忽覺胸前一涼,像是被什麼東西蹭了一下似的,猛然低頭去瞧,小貓的雙手乖乖垂著,一雙大眼睛根本就沒往自己胸前瞟。

  把小貓送回了水汽蒸騰的衛生間後,史丹鳳自己掩著大圓領口,心想今天算是奇了怪,怎麼房間裡總像是多了個隱形人?

  趁著小貓在洗澡,史丹鳳打開電視,急急忙忙的換了一身睡衣。而在嘩啦啦的水聲掩護之中,光溜溜的小貓抬了頭,雙手合什向上拜了拜,壓低聲音做著口型哀求道:「琉璃哥哥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啊!我們說好了只是出來玩的,你不想繼續玩了嗎?再說是他先丟下我們的,我們現在為什麼還要去找他?雲南很遠的,路上一定很辛苦,你辛苦了我的心也會苦的。」他蹙起眉頭撅起小嘴,很猴急的搓著雙手:「如果真的找到了他,他狼心狗肺不識好歹的,一定也不會領你的情,興許還會以為你離不得他。哎呀想一想我都要氣死了。」  

  一具修長的人形影子懸在了他的面前,燈光透過人形,地面居然顯出了幾不可見的淡淡陰影。人形的一切都太清晰太真切了,最銳利的陰陽眼也不能立刻分辨出他是真實還是虛幻。居高臨下的俯視了小貓,白琉璃眨了眨藍眼睛,認認真真的一搖頭:「不,他已經離開我們半年多了,我很想見到他。」

  小貓逃出了熱水流,先是快速的晃去了頭上身上的水珠,隨即伸手向上去摸白琉璃:「我陪你玩不是一樣的?他天天惹你生氣,我天天哄你開心。你不要我要他?琉璃哥哥,求你了,不要去找他了。外面的姐姐有一枚很值錢的大戒指,等我夜裡把它偷走賣掉。你不是喜歡看人間的熱鬧嗎?我有了錢,就可以在外面多生活一陣子了,讓你看個夠!」

  手指穿透了白琉璃的鬼影,居然隱隱的會有觸覺,像是觸到了風,像是觸到了水,陰涼的一下子,稍縱即逝,無法言喻。總而言之,白琉璃不再是虛無的了。憑著他的力量,也許在不久的將來,他會為自己修煉出一副不得見光的新皮囊。

  小貓作為一隻兩百來歲的貓頭鷹精,在山林之中勤修苦練,終於在二十年前開了陰陽眼,得以見了白琉璃的真面目。他對白琉璃是死心塌地的又愛戴又崇拜,然而白琉璃不領他的好情好意,一根筋的只和無心糾纏。貓頭鷹本來是個沒脾氣的妖精,起初作為一名旁觀者,還不敢多言多語;及至在山中住得久了,他漸漸的大了膽子,再聽到無心對白琉璃出言不遜,便義憤填膺的想要拔刀相助。在無心和白琉璃之間堅持不懈的挑撥離間了二十年,他終於在去年取得了一點小成績——無心揪著他的羽毛將他毒打了一頓之後,氣沖沖的自己下山了。

  對於無心這根眼中釘,貓頭鷹拔得委實不易,所以萬萬不想讓白琉璃輕輕巧巧的再把釘子扎回原位。眨巴著一雙淚光晶瑩的大眼睛,他尿急似的夾著兩條細腿扭來扭去,自認為已經可愛到爆,白琉璃只要稍有人性,就必定敗在自己這一雙勾魂攝魄的大眼睛前。

  然而白琉璃只是靜靜的看著他扭,看到最後回頭穿透了衛生間的薄牆,他向房內一瞟,隨即一邊轉向小貓,一邊歪著腦袋一垂眼簾,自言自語似的微笑說道:「很奇怪,總是會有漂亮女人喜歡他,不知道他這次會不會給我談一場比較好看的戀愛。」

  小貓快要哭了:「白琉璃,你聽我的話嘛!」  

  白琉璃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聽一隻妖精的話。  

  因為小貓彷彿是陷在了衛生間裡,所以史丹鳳只好親自出馬,把他揪回了房內。他太像無心了,史丹鳳憐愛的用棉被裹住了他,生怕他受了凍。他小小的躺在大床正中央,成了個沮喪而又茫然的棉被捲子。

  史丹鳳洗漱過後,另展開一床棉被躺在了小貓身邊。她對小貓本是十分好奇的,然而此刻心中存著明日遠行之事,亂紛紛的沒有頭緒,讓她也就無暇再去詢問小貓的出身來歷。她不說話,小貓恨透了自己,也不肯說話——早知如此,他餓死也不會去向史丹鳳討東西吃!

  史丹鳳沉默良久,末了大概盤算出行程眉目了,這才轉身去給小貓掖了掖被子,又情不自禁的嘆了一口氣:「大男孩子失蹤一個月了,失蹤得很蹊蹺,怎麼想都像是遭了綁架。阿姨一看到你,就想起了他。別的我也不奢望了,只盼著他在受苦遭罪的時候,也能有人可憐可憐他。」  

  小貓瞄著她手上的鑽戒,想偷,又不大敢。真希望史丹鳳口中的無心不是他的眼中釘無心,可是對方名叫無心,又和他相貌相似,並且是個大男孩子——這不是他的眼中釘又能是誰?

  如此過了一夜,到了翌日上午,史丹鳳先到附近的火車票售票點訂了兩張去昆明的火車票,然後領著小貓出了門,給小貓買了一身合體的新衣褲。得把小貓帶著,她想,小貓跟了自己,至少在吃住兩方面是有了著落。再說她也舍不得離開小貓,如果當真是找不回無心了,她自己暗暗思忖著,收養了小貓做兒子也不錯。

  下午她帶著小貓上了火車,惶惶然的一路南下。與此同時,史高飛一無所獲的退出荒山野林,正坐在一處集市的小攤子上連吃帶喝。在骨神的引領下,他昨夜在山中漫無目的的轉了整整一夜,幾次三番的險些墜崖。本來他就覺得骨神這隻鬼有點不靠譜,經過了昨夜的探險,他越發的不想再理睬對方了。  

  吃飽喝足之後,他搖晃著大個子給自己找了一家小旅店安身。再不睡覺就要支撐不住了,他躺在一張滿是臭蟲的硬板床上,一閉眼便沉入了睡眠之中。

  第二天他沒能起床,一身的骨骼像是全脫了節,兩隻大腳丫子高高的架在床頭上,腳底遍佈著幹癟癟的血泡,還是前一夜徹夜奔波的惡果。掙紮著出門買了竹筒飯填飽了肚皮,他坐在床上長吁短嘆。從書包裡掏出無心的舊汗衫,他把汗衫鋪在了枕頭上。枕著枕頭閉了眼睛,他想兒子,都快要想死了。

  旅店老闆生了一大串泥猴似的小兒女,小動物似的在旅店外面摸爬滾打。史高飛聽著小崽子們的嬉笑怒罵,聽得他二十五歲的年紀驟然老成了五十二。抬起髒兮兮的粗糙手背一抹眼睛,他想老闆的兒女要是丟了,老闆還可以和老闆娘再生養,反正天下全是他們的同類;自己卻是不一樣,在整個地球上,自己只有一個寶寶。  

  他仰面朝天的癱在床上,開始流著眼淚抽抽搭搭。他想自己已經很久都沒有給寶寶買過東西吃,買過衣服穿了。

  第三天,史高飛下了床,感覺胳膊腿兒又歸自己所有了,便籌劃著再次進山。據骨神說,關押兒子的監獄其實並不算十分偏遠,只是位置刁鑽,讓人不能輕易找到。

  然而在他出發之前,他接到了史丹鳳的電話。史丹鳳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拽著小貓,肩膀上挎著旅行包,腕子上吊著個塑料袋,袋子裡還裝著兩盒方便麵以及小貓喝剩下的半瓶雪碧。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高聲大嗓的叫道:「小飛!我到昆明了,馬上去昭通。你現在人在昭通的哪裡?千萬別走,乖乖等著姐!」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47
第二百三十四章、非人

  丁思漢站在陰霾的天空下,掛斷了手中的衛星電話。先前的丁思漢一直是個大忙人,在東南亞一帶頗有名氣,周遊列國似的四處弄錢。弄了錢去養昆明的敗家子,好個敗家子,怎麼養都像是要養不起,於是丁思漢快忙死了。

  先前的丁思漢,如今已經成了他心底的一抹陰影。新的丁思漢並不見錢眼開,更不會為了個敗家子無原則的賣命。將找上門來的生意一一推掉,他向後一抬手,把衛星電話準確無誤的扔進了保鏢手中。

  雙手十指貼著頭皮,緩緩向後梳通了茂密的短髮。十幾歲的靈魂,幾十歲的身體,他時常有些接受不了自己的老態。房內驟然傳出一聲驚叫,是保鏢的大嗓門。片刻之後,人高馬大的保鏢跑出來了,用遊戲的口吻小聲笑道:「差一點被咬到了手。」  

  丁思漢沒有回頭,自語似的喃喃說道:「下次讓岩納去喂,岩納的身手好。」  

  彪形大漢甩著手,嘿嘿的笑著答應了。丁老先生總是善解人意的,笑眯眯的永遠是有話好說。雖然最近他老人家最近轉了性,忽然變成了個陰森森的暴脾氣,不過保鏢們跟他許多年了,全能像體諒老爹似的不和他一般計較。

  丁思漢在山中住了小一個月,越住越是痛苦,先前從復仇中所得的快感也淡化到無。獨自坐在客廳中的一把硬木椅子上,他自己檢討內心,發現問題還是出在無心身上。  

  他忽然很想讓無心死,無心死了,他便能了無牽掛了,便能在老死之前也出去見一見天日和世面了。可無心不死!

  他不知道怎樣處置無心才好了,酷刑已經施到了極致,凌遲日夜都在進行。日復一日的飽啖著無心的血肉,他簡直吃到了將要嘔吐的地步。

  留著無心,無法處置;放了無心,他又不甘。右手下意識的從衣兜裡摸出一隻煙斗,他沒有菸癮,可他的身體卻是一具上了年紀的老菸槍。往煙斗中填了返潮的煙絲,他吧嗒吧嗒的吸了一下午煙。吸到最後熄了煙斗,他端著一杯滾燙的普洱茶站在客廳中,對著牆壁上的鏡子慢慢喝。鏡子中的老臉讓他有了物是人非之感,該變的不該變的全都變了,唯有他的痛苦不變。眼鏡滑稽的向下滑落到了鼻尖,視野中的一切全變成了朦朦朧朧。不男不女,不老不少,超凡脫俗的優越感消失了,他低頭喝了一口熱茶,隨即端著肩膀一笑,想自己是受虐者,也是施虐者。

  喝光一杯熱茶之後,他下樓去了地下室。地下室的房門大開著,岩納正提著一隻破竹筐往上走。無心的吃喝拉撒都在地下室中進行,隔三差五的就得派人進去打掃一次衛生。岩納是個沒有國籍的擺夷小子,生在邊境,長在邊境,起初是在僱傭軍裡賣命混飯吃,後來軍隊散了,他流浪到了丁思漢手裡。手裡攥著一根一米多長的鐵棍,他每次在進入地下室幹活之前,都會站在門口先發制人,三下五除二的把無心打到一動不動。

  對著丁思漢打了招呼,岩納拎著破竹筐上樓去了。地下室內已經被打掃乾淨,前方十字架下蜷縮著一隻紅白相間的怪物,正是無心。  

  無心的一隻手被上方垂下的鐵銬鎖著,另一隻手卻是自由,正托著一隻煮熟了的土豆。土豆騰騰的冒著熱氣,然而他不怕燙,低著頭慌慌的連咬帶吞。吃光了一個之後,他從雙腳之間又拿起一個,整個兒的全填進了嘴裡。  

  丁思漢不敢貿然靠近無心,向內邁了一步,他站住了:「無心。

  無心舔了舔掌心的土豆泥,然後拿起了最後一個土豆。土豆太大了,沒有熟透,嚼得他滿嘴作響。耳朵雖然聽到了門口的聲音,但他神情漠然,眼裡心裡裝著的只有土豆。

  丁思漢把他折磨成了一隻麻木不仁的野獸。痛苦越深,回憶越淺。他所愛的人,爸爸,姐姐,已經全部淡化成了模糊的影子。堅固鋒利的牙齒把土豆咔嚓咔嚓嚼成了碎泥,他低垂的眼簾隨著他的咀嚼微顫。  

  土豆的汁水浸染了他半邊面孔,半邊面孔上面蒙著一層粉紅薄膜,薄膜中鑽出了參差不長的白毛。吞嚥下了最後一口土豆,他緩緩的轉向了門口。  

  丁思漢站穩了,一動不動的和他對視。他一直很喜歡無心的黑眼睛,天下蒼生的靈氣全匯聚在無心的黑眼珠裡了,在最憤怒最痛苦的時候也是流光溢彩。然而自從他幾天前對無心下了一次狠手之後,無心眼中的光彩便驟然消失了。

  他用一把刀子,把無心的半張臉刮成了骷髏。當時無心疼到了極致,幾乎快要掙斷鐵鏈的束縛。待他停了刀子之後,無心身後的鋼鐵十字架已經微微變形。鐵鏈嵌入他血肉模糊的身體之中,丁思漢以為他一定要哀號了,可他張開嘴,只長長的籲出了一口氣。  

  從那以後,他就徹底的一言不發了。

  丁思漢默默的凝視著無心,看不夠似的看。該報的仇已經報了——能報的,他全報了。還有一些報不了的,無法挽回的,他沒辦法,只好罷了。

  地下室裡空氣污濁,然而以甜腥為主,並非惡臭。丁思漢開了口:「吃飽了嗎?」

  無心仰臉望著他,看他是個人,可怕的人。下意識的咬了咬牙,他的腦海中存了兩個印象,一是可怕,二是人——人的可怕,可怕的人。  

  丁思漢轉身上樓,取了兩塊麵餅,又讓岩納去把無心重新綁回十字架。岩納帶著個幫手進了地下室,丁思漢站在門外,只聽室內鏗鏗鏘鏘的亂了一陣,末了兩名保鏢一前一後的跑出來了,岩納舔著手背上的一道淺淺擦傷:「先生,人綁好了。」

  丁思漢進入地下室,一直走到了無心面前。用帶著手套的手把麵餅送到無心嘴邊,丁思漢在他狼吞虎嚥之時,用另一隻手輕輕撫摸他的身體。指尖蹭過腰側的一片新生嫩肉,他雖然極力加著小心,然而可能還是力氣大了,因為無心含著滿口的麵餅猛一探頭,一口咬住了他的手套。他疼得叫了一聲,立刻抽出了手後退一步。  

  他的叫聲讓無心眼中閃過了一線光芒。隨即無心慢慢的張開了嘴,手套先落了地,嚼爛了的麵餅後落在了手套上。

  丁思漢捂著掌側痛處,不但沒有憤慨,反而還有了一點隱隱的興奮。他想自己的人生處處都是不可思議,他和無心互相折磨到了如此地步,自己對他竟然還是愛恨交織。

  漸漸的,丁思漢也不大敢親手給無心喂食了。手套連著被咬破了好幾副,他老了,手腳已經不夠靈活,而無心的動作又總是疾如閃電。  

  今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晚,陰雨靡靡的一直是冷。保鏢們偶爾下山去採購食物和日用品,中午出門,先向下走一段崎嶇山路,然後拐入一處密林,林中停著一輛破舊的小皮卡車。有皮卡車做代步工具,他們到了傍晚便能滿載而歸了。  

  滿載而過之後,是照例的一頓好吃好喝。本來丁思漢也時常和保鏢們同樂,然而如今他轉了性,天黑之後早早上樓去睡了覺。於是保鏢們鳩佔鵲巢的坐在客廳裡,喝著本地產的白酒低聲談笑。  

  岩納很貪酒,滷菜沒吃一盤,白酒已經灌了一瓶。醉醺醺的起了身,他走到門口抄起了靠牆立著的鐵棍,然後嘟嘟囔囔的一邊訴苦,一邊走去廚房,從大鍋裡挖了一小盆白米飯。端著米飯拄著鐵棍,他下樓去了地下室。在頭頂小燈泡的照耀下,他打開暗鎖,然後在進門之前先揚起鐵棍,一邊向內深入一邊又准又狠的敲打了無心的腦袋。  

  無心蹲在地上,依舊被銬鐐高高吊了一隻手。一聲不吭的單手抱了腦袋,他照例是被鐵棍打成了一團。而岩納正是喝得周身溫暖舒適,這時便很不耐煩的走到了無心面前,一手用鐵棍橫壓了他的腦袋,一手將盆裡的米飯倒在了地上。將盆沿在水泥地面磕了磕,他急歸急,可是不敢大意,面對著無心一步一步的後退了,他的鐵棍尖端懸在無心頭頂,隨時預備著狠敲下去。

  就在鐵棍將要遠離無心之際,變故陡然發生了!

  無心猛的抽出了那條被鐐銬緊纏著的手臂,一躍而起撲向了岩納。而岩納一生中最後的記憶,便是一段附著些許淡紅筋肉的臂骨。

  為了能夠從鐐銬中得到自由,無心用牙齒啃去了自己半隻手掌,以及整條小臂的皮肉。雙手捧住岩納的腦袋,他一口咬上了對方柔軟的咽喉。纖細的骨骼和滑韌的筋脈在他口中吱吱咯咯的斷裂開了,緊咬牙關猛一甩頭,他隨即用手指扒住了對方的傷口狠狠一撕!

  岩納的腦袋和身體立刻成了個藕斷絲連的狀態。無心鬆了手,一雙手染透了滾燙的鮮血。伸長舌頭一舔血手,他邁開大步衝向了門外的樓梯。

  赤腳踏過冰冷的水泥台階,他在倏忽間上了地面,和前方客廳中的保鏢們正打了個照面。保鏢們端著酒杯酒瓶,捏著雞翅雞腿,冷不防的見了他,統一的一起靜了一瞬。  

  下一秒,在保鏢們的驚呼聲中,無心對著半開的大門一閃身,瞬間沒了影子。  

  丁思漢被保鏢從被窩裡掏了出來,保鏢們都是經過風浪的,所以一邊掏著先生,一邊急而不亂的告訴先生妖怪逃了,岩納的腦袋也被妖怪撕掉了。丁思漢睡得正酣,此刻光著他的老胳膊老腿坐在床上,他朦朧著一雙近視眼面對周圍一圈大漢,先是本能似的羞澀了一下,隨即猛的睜圓了近視眼:「無心逃了?」

  不等保鏢回答,他摸索著找到眼鏡戴了上:「別圍著我,快出去找!見到了用槍打,他死不了!」

  保鏢訓練有素的立刻出門去了,而丁思漢潦草的穿好衣褲。站在黑暗中嚥了口唾沫,他彎腰繫好短靴鞋帶,咚咚咚的也跑出去了。

  在丁思漢漫山遍野的尋找無心之時,史家姐弟也出了發。

  史丹鳳的思維到底是比史高飛縝密許多。跑去縣城買了一頂小小的野營帳篷,她感覺此地雖然不是預想中的溫暖如春,但是再冷也絕凍不死人,夜裡在外露宿還是不成問題。她力氣小,只背著野營帳篷;史高飛力氣大,負責背負食物。小貓也跟上了他們,跟的時候態度很好,姐姐長姐姐短的嘴甜如蜜,及至離開縣城真上了路,他約摸著史丹鳳沒有時間再把自己送回縣城賓館了,便露出本來面目,開始別彆扭扭的沒事找事,一會兒渴了,一會兒餓了,上一步崴了腳,下一步扭了腰,總之是困得史家姐弟寸步難行。史丹鳳先前看他處處像無心,偶爾露出一點小小的賤相,也很有無心的風格,然而此刻再瞧,她換了觀點,發現這個崽子有時候真是太煩人了。  

  她不能半路扔了他,所以只好捏著鼻子牽著他走。經過了一處村莊之時,兩名青年圍上了他們,一團和氣的問他們是不是遊客——本地很有幾處好風景區,每年到了旅遊旺季,前來觀光的旅遊團一貫十分密集。不過旅行團都是成群結隊走大路,敢於單槍匹馬往山林裡走的,一般都是探險家一流,不是探險家,也是資深驢友,以及少數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大膽。

  兩名青年一高一矮,講一口好普通話,似乎並非本地人。左右夾攻的圍住了史家姐弟,他們表示自己是剛剛從山中護送出了幾名外國遊客。其中一人緊跟著史丹鳳,熱情洋溢的搭訕道:「小姐,你們是想看石刻還是看懸棺?豆沙關的懸棺看過了嗎?這邊山裡也有,一般人絕找不到也看不到,比豆沙關的更古老。」  

  史丹鳳先是擺手拒絕,擺著擺著,她心中一動,轉而問道:「請問,前邊山裡還有人家嗎?」

  青年略一猶豫,隨即答道:「差不多是……沒有。」  

  史丹鳳把史高飛扯到一旁,低聲說道:「要是他們真認識路,我們不如雇他們做一段嚮導。你不是說那房子離山下不很遠嗎?」

  史高飛背著沉甸甸的新旅行包,腦子轉了一圈,沒有得出新主意,於是一點頭:「行!」

  史丹鳳又小聲問他:「你看那兩個人像不像壞人?說老實話,我有點兒不敢用他們。」

  史高飛看了看旁邊的二位,依舊是沒看出什麼:「不知道。」  

  史丹鳳抬手一指他的鼻尖:「你打起精神,萬一他們是強盜,姐可指望你救命了。」  

  史高飛急著往山裡走,聽聞此言,他很不耐煩的一扭肩膀。

  史丹鳳不敢多說,怕惹惱了弟弟。和兩名青年又講了講價,雙方談妥了,便一起踏著山路進了密林。史丹鳳一邊拽著小貓,一邊提防著身邊的野導。小貓哼哼唧唧的又想偷懶,結果被史高飛兜頭扇了一巴掌:「再鬧就滾蛋!」

  小貓被他打得向前一栽,史丹鳳心疼了,把小貓往自己身前一扯:「小飛!他才多大一點兒,禁得住你打嗎?」

  史高飛很不忿的答道:「姐,我看你是老糊塗了,沒事撿個野孩子養。你還說他像寶寶——寶寶是大的,他是小的,這麼明顯的區別你都看不出來?真是一雙老花眼!」  

  史丹鳳如今扯著青春的尾巴,最恨旁人說自己老,聽聞此言,她伸手摀住了小貓的一隻耳朵,同時翕動嘴唇,無聲的罵了一句。

  姐弟二人嘀嘀咕咕的鬥起了嘴,小貓垂頭喪氣的跟著史丹鳳走。倒是一高一矮兩名青年互相眉來眼去,一路走得東張西望。天色黑暗,史丹鳳打開了一隻小手電筒,向前照一步走一步,光芒微弱的可以忽略不計。史高飛跟著她走了一陣,走得磕磕絆絆十分氣悶。背過一隻手拉開了背包拉鏈,他摸黑亂掏了一陣,隨即身前驟然大放光明,他雙手握著一隻炮筒粗的老式手電筒,一回身轉向了旁邊的野導,想要讓他們走到前方指引方向。不料在他轉身之時,兩名野導正在互相耳語,冷不防的被他照了個正著。握著不知從哪裡買來的超級大手電筒,史高飛暴躁的怒道:「你們敬業一點好不好?我們走出這麼遠了,你們屁也不放一個,由著我們往前摸黑!我雇你們是干什麼的?你看你們兩個的賊樣子,有話不明說,非得咬耳朵,信不信老子棒打鴛鴦,在你倆中間挑一個宰了?」  

  史丹鳳聽他說話不著調,連忙出言阻攔:「小飛你別胡說八道。」又對著兩名野導說道:「他不會說話,你們別往心裡去。我們還是按照剛才說好的路線走——前頭是不是該有平地了?」  

  兩名青年臉上微笑,口中一邊答應著,一邊雙手插兜走到了前方。彈簧刀的刀柄已經被他們攥熱了,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回手一刀,今夜的財就算發了。

  然而沒有走出多遠,他們忽然聽到身後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響。下意識的回頭一瞧,他們只見史高飛把大手電筒夾在腋下,一手握著一隻小小的青蘋果,另一隻手從後方背包中緩緩抽出一把半米長的砍刀。  

  雪亮的刀身反射了月光,史高飛一邊削著蘋果皮,一邊抬眼望向他們,一字一句的冷冷說道:「吃個蘋果,補充維他命C。」

  兩名青年張了嘴,嚇得尿都要出來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47
第二百三十五章、本能   

  史丹鳳絕沒有阻攔弟弟補充維他命C的意願,只是弟弟削皮的規模過於大了,她螃蟹似的橫避到山路一側,生怕無心沒有找到,自己先被弟弟誤殺。小貓邁著兩條小腿緊跟慢趕,本來還思謀著再鬧點事情來攔住史家姐弟的腳步,然而在見識了史高飛的大砍刀之後,他把小嘴一閉,老老實實的徹底規矩了。   

  和小貓一起老實的,是前方兩名野導。他們在衣兜中鬆開了彈簧刀,手心潮膩膩的全是冷汗。一對落難鴛鴦似的互相攙扶了,他們淚眼朦朧,在身後手電筒的光芒之中向前走。好在雖然他們動機不純,但認路的本事是真有。按照史丹鳳事前的描述,他們顫巍巍的夾著尿,心慌意亂的把人領到了一片平地上。說是平地,其實並非真平,不過是相對周圍的起伏山勢而言。平地上的草木十分茂盛,史丹鳳為了緩和弟弟散發出的恐怖空氣,故作輕鬆的沒話找話:「這一帶的土地多平坦,距離山下又不遠,怎麼沒有人家?」   

  前方的矮青年含淚答道:「山下有泉眼,用水方便。」   

  史丹鳳很不自在的扭了扭脖子晃了晃肩膀,總感覺自己背上的小帳篷似乎是增加了份量:「山裡有野獸嗎?」   

  高青年出了聲:「有是肯定有,去年還有人在山裡被野豬撞了一下哩!」

  史丹鳳回頭看了一眼,沒看到什麼,抬手摸了摸後脖頸,也沒摸到什麼。而小貓扭了臉向她的方向仰望,就見白琉璃盤腿坐在史丹鳳後背的帳篷包上。史丹鳳把長頭髮挽了個圓髻,圓髻下面散落了幾縷彎曲長發。白琉璃拈起一縷頭髮,一圈一圈的往手指上纏,當然是纏不住,然而他自得其樂,玩得很來勁。  

  小貓嘆了口氣,感覺自己永遠摸不清白琉璃的心思。打起精神轉向前方,他拉著史丹鳳的手正要加快速度,冷不防視野之中忽然金光大作,一個火流星似的鬼影從遠方瞬間衝到近前。可在即將抵達史高飛面前之時,鬼影一個急剎車,對著白琉璃「哇」的驚吼了一聲,緊接著貼著史高飛的鼻尖一個急轉彎,倏忽間又消失在了路旁密林之中。

  小貓以為對方不過是小鬼見了大鬼,自慚形穢的逃走了而已。哪知不出片刻的工夫,一個金光燦爛的大腦袋從前頭樹林中探出老長,探頭縮腦的又開始窺視起了白琉璃。   

  然後,小貓聽到了白琉璃的聲音:「扎西貢布,不必看了,我是白琉璃。」   

  金色腦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一顫:「白琉璃,沒想到你還記得我。」  

  白琉璃抬起頭,面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嗯,記得。」  

  金色腦袋試試探探的向他飄進了一點:「白琉璃,你怎麼來了?」   

  白琉璃清楚而又冷淡的告訴他:「我找無心。」  

  金色腦袋立刻睜圓了一雙大眼睛:「無心逃走了!他被一個——一個比你還要邪惡的巫師扒了幾層皮,現在巫師派出了保鏢,正在漫山遍野的捕捉他。」   

  白琉璃一點頭,同時鬆開了史丹鳳的頭髮:「扎西貢布,你帶我去找他。」   

  金色腦袋也跟著他一點頭:「白琉璃,以後不要再叫我扎西貢布。西康的往事我已經忘記了,現在你可以叫我的英文名米奇,或者中文名骨神——不,骨神是我隨口胡謅的。你叫我米奇好了。」   

  白琉璃在凌亂的長發之中垂下眼簾:「好的,扎西貢布。」   

  骨神又對著白琉璃一擺手,隨即在史高飛面前現了形。金身羅漢似的懸浮在半空中,他扯著低沉動人的大嗓門叫道:「我終於找到了巫師的家!」

  史高飛剛把砍刀收回背包。此刻捏著一隻細細的蘋果核,他對於骨神的言語嗤之以鼻:「用不著你找,一邊呆著去!」

  骨神知道史高飛對自己意見不小,但是自己的話不說不行:「無心剛剛逃進了山裡,你們得趕在丁思漢的頭裡找到他!」

  史高飛很懷疑的盯著他:「真的假的?」  

  骨神急得一拍大腿:「愛信不信!」   

  話音落下,他的影子漸漸淡化在了夜色之中。前方的高矮二青年停在半路,愣了良久之後緩緩回過了頭,顫著聲音問道:「先生,剛才說話的大仙,是何方神聖啊?」   

  史高飛不耐煩的答道:「一隻鬼。」   

  此言一出,兩名青年怪叫一聲,張牙舞爪的統一開始向後狂奔。不過片刻的工夫,他們已經沒了影子,而史丹鳳站在路邊,一手拽著小貓,一手叉腰,張著嘴犯迷糊,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當場嚇暈——按理來講,自己作為一名年輕女子,該暈一暈;不過憑著弟弟的狼心狗肺,自己若是真暈了,很有被他拋在路上喂野豬的可能。  

  乾巴巴的閉了嘴,史丹鳳決定還是不暈為妙。低頭看看小貓,小貓咬著一根手指頭,興許是年紀小不懂事的緣故,倒是堪稱淡定。 `  

  居心叵測的野導半路逃了,史家姐弟面面相覷,有了點暈頭轉向的意思。忽然小貓出了聲,細著嗓子的唧唧說道:「姐姐,我害怕。」   

  史丹鳳沒看他,自己摸著陡然輕鬆的後脖頸答道:「別怕,有阿姨呢。」  

  小貓的迷魂術沒有施行成功。眼看白琉璃真是追著骨神遠去了,他眨巴眨巴大眼睛,一轉身又拉扯了史高飛的衣襟:「哥哥。」

  史高飛低了頭,氣勢洶洶的問道:「又幹什麼?」  

  一聲問話出了口,他盯著小貓的眼睛不動了。而小貓對他悠悠的一轉眼珠,一個小腦袋又仰向了史丹鳳:「姐姐,你看我。」

  史丹鳳心不在焉的望向了他,本來只想掃他一眼,可是雙方目光一觸,她身不由己的出了神,陷在對方的黑色瞳孔中不能自拔了。

  把史家姐弟全迷住了,小貓從鼻子孔裡出了涼氣,撅著嘴又關了他們手中的手電筒——想找無心嗎?等巫師夜裡把無心重新抓住了,你們再找吧!   

  然後退到一旁脫了衣褲,他拍拍雙臂向上縱身一躍。身體騰空而起,他化為一隻大貓頭鷹,雙目如炬的追白琉璃去了。   

  小貓越是飛得遠,越感覺林中空氣不對。居高臨下的掃視地面,他看到了許多鬼魂。   

  鬼魂的力量有強有弱,統一像要趕集似的飄了個漫山遍野。他的大眼睛放出賊光,一路東張西望的尋找白琉璃。正是入神之際,他「咣」的一聲,一頭撞在了前方的山石峭壁上。伴隨著一聲嗥叫,他和他的羽毛一起落到了下方的樹木枝葉之中。

  在小貓收攏翅膀忍痛之時,白琉璃和骨神一前一後的拉開了距離。骨神還是畏懼丁思漢,面對著丁思漢手下的鬼奴隸,他生怕其中會有多事的壞鬼跑去給丁思漢通風報信。而白琉璃停在前方回了頭,一臉天真無邪的大無畏:「扎西貢布?你不走了?」

  骨神有點怕他,所以在回答之前先瑟縮了一下:「我怕丁思漢。今夜的情況很異常,他好像是放出了他手裡全部的小鬼。  

  白琉璃若有所思的又問:「丁思漢在哪裡?讓我去看看他。」  

  骨神被他問住了——收到了瑪麗蓮的警告之後,他現在真是不大敢靠近丁思漢。   

  白琉璃本來對骨神也沒感情,骨神又是吞吞吐吐的一問三不知,於是他打算甩了骨神自己走。可是未等他真正前行,一個女鬼忽然出現在了他和骨神之間,正是瑪麗蓮。瑪麗蓮本是有話要說,然而此刻看了看骨神,又看了看白琉璃,她抬手一捂胸口:「哇!你倆放在一起真是帥得剛柔並濟呀!」  

  骨神對她是一貫的不客氣:「我問你,丁思漢在哪裡?」  

  瑪麗蓮笑嘻嘻的:「主人還在家裡,你可不要去冒險哦!」然後她轉向了白琉璃:「敢問這位小哥高姓大名?鬼齡幾何?看你也不像個淹死鬼,可是一身濕淋淋的宛如出水芙蓉,莫非死前還特地洗了個澡?」  

  白琉璃正在望著天想心事,並沒有回答的意思。於是瑪麗蓮興致勃勃的又面對了骨神:「米奇,我知道你為什麼一直不近女色了,原來是你的性取向有問題。剛才我看你像哈巴狗一樣苦追這位中性風小哥,可惜人家一直不肯理你。」

  骨神聽到這裡,當場崩潰:「瑪麗蓮,你少來噁心我!我雖然不是丁思漢的對手,但是收拾一個你還不在話下!」   

  瑪麗蓮見勢不妙,立刻逃跑。而骨神在追殺她之前一轉眼珠,發現白琉璃已然自顧自的離去了。  

  白琉璃像一朵沉重的雲,慢慢的飄向了樹木環繞之中的二層小樓。小樓是座粗糙的建築,水泥外牆上生著髒兮兮的青苔。一樓的窗口亮了電燈,從外向內望,可以看到室內擺著稀稀落落的桌子椅子,一名背著獵槍的大漢正在桌椅之間來回踱步。   

  於是白琉璃追著一抹鬼氣,向上升到了二樓。隔著二樓緊閉著的玻璃窗,他沒敢貿然的穿牆而入,因為室內窄窄的窗檯上左右各立著一支巴掌長的小黃旗子。房內不該有風,然而旗子各自向著左右獵獵的飄動,倒像是一股疾風在窗檯正中兵分兩路了一般。盤起雙腿懸在窗外,他將雙手搭上膝蓋,閉著眼睛垂下了頭。   

  窗內的風似乎越發急了,並且亂了方向,小黃旗子盤旋亂轉,撲啦啦直打窗玻璃。忽然起了「砰」的一聲爆響,兩扇玻璃窗猛的大敞四開,兩支小黃旗子則是被房內鼓出的疾風吹飛了。   

  通過黑洞洞的窗口,白琉璃看到屋內的小老頭。小老頭穿著一件毛茸茸的連帽衫,在房間正中央席地而坐。抬手一推滑到鼻尖上的半框眼鏡,小老頭閉著眼睛一笑:「不得了,來了個大傢伙。」  

  白琉璃進入了房內,在小老頭面前也坐下了:「丁思漢?」  

  丁思安微微一點頭。

  白琉璃又問:「能看到我嗎?」   

  丁思漢搖了搖頭:「看不到,也不必看。」   

  白琉璃力不能支似的向前俯下了身,輕聲說道:「把無心給我。」   

  丁思漢笑了一下:「他剛逃了,逃得無影無蹤。」

  白琉璃緩緩的偏過了臉,在黑暗中向上翻起一雙藍眼睛:「去找到他,然後給我。」   

  丁思漢終於睜開了眼睛,他沒有修煉過陰陽眼。看陽界,他用眼;看陰界,他用心。自從以著丁思漢的身份重新復活之後,他用心的時間,遠遠多過用眼。準確無誤的對準了白琉璃,他不把人放在眼裡,同樣也不把鬼放在眼裡。

  「口氣不小啊。」他閒閒的說道:「你和無心是什麼關係?好朋友?有交情?」   

  白琉璃緩緩的一眨眼睛:「好朋友,有交情。」

  丁思漢抬起了一隻手,當著他的面凌空畫了一道符。示威似的橫了白琉璃一眼,他隨即猛一揮手,半空中竟是驟然爆出了一道火光。火光直奔了白琉璃的面門,一道雷似的要把他劈成魂飛魄散。然而白琉璃紋絲不動,火光掠過他的鬼影,竟是無聲無息的熄滅了。

  小丁貓頗為意外的一挑眉毛,隨即感覺膝蓋一涼,低頭看時,他預感到了不妙。   

  白琉璃的手介於虛實之間,是幻影,卻又帶著隱約的重量和溫度,無聲無息的搭上了丁思漢的膝蓋。他緩緩的直起了腰,他的手也一路後退。手指戀戀的離開了丁思漢,他垂下頭,聲音輕不可聞的又道:「給我。」   

  然後不等丁思漢回答,他一路後退,穿牆而出。  

  丁思漢慌忙捲起了自己的褲腿,藉著窗外的月光,他看到自己膝蓋上黑了掌心大的一片。急忙用小刀子挑破烏黑的皮膚,他忍痛狠擠,竟然擠出了一股子濃稠的黑色油膏。心神不定的喘了口氣,他知道自己是遇上對頭了!   

  白琉璃決定自己去找無心。然而無心沒找到,他先找到了小貓。  

  小貓縮著翅膀蹲在一根低低的樹枝上,正在很警惕的四處張望。忽然見了白琉璃,他歡喜的一張翅膀:「琉璃哥哥,無心像只野猴子一樣,沒有人能找到他的!你找也找了,是不是找完了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白琉璃莫名其妙的答道:「我正在找。」

  小貓在樹枝上搔首弄姿,連著換了好幾個姿勢:「我替你找過了,整座大山我也都飛過一遍了,沒有無心,什麼都沒有!」

  白琉璃聽了這話,感覺貓頭鷹滿嘴謊言,也是個騙子。心中忽然一動,他換了個話題問道:「無心的女人和女人的弟弟去哪裡了?」   

  小貓張開了尖嘴,露出一條尖舌頭:「他們——走了另一條路。」   

  白琉璃不再多問,也不理睬小貓,逕自飄遠了。而與此同時,史高飛掄著他的砍刀,正在山路上和一隻紙人搏鬥。原來他和史丹鳳中了迷魂術,怔怔的在路上呆站了許久,直到兩雙手掐上了他們的脖子。他們被掐得如夢方醒,掙紮著回頭一看,卻是和兩張描眉畫眼的紙臉打了照面!   

  史丹鳳尖叫了半聲,另半聲被紙人的手扼在了喉嚨裡。史高飛不知道害怕,此時反倒佔了臨危不亂的便宜,向後便是一胳膊肘,當即把紙人的白臉杵了個大窟窿。紙人全靠著一股子陰魂控制支撐,身體受了損,並不耽誤它們行兇。史高飛又去用力撕扯了它的雙手——一雙手合在脖子上時,涼陰陰的很像人手。史高飛沒能立刻扯開它的手,正是窒息之時,身邊卻是騰起了火光。原來史丹鳳做好了露營的準備,隨身攜帶著一塊錢一個的打火機。此刻她手無寸鐵,情急之下掏出打火機,噼裡啪啦的亂摁一通,想要放火嚇唬身後的東西。不料一點火星落到頸部的手上,騰空一團光焰過後,紙人竟是沒了。   

  史丹鳳嚇了一跳,自己抬手摸摸臉,臉上不疼,五官也都還在。自知找到了克敵制勝的法寶,她一把火燎了弟弟身上的紙人,然後張皇失措的去叫小貓。   

  未等她找到小貓,紙人又來了,而且一起來了三個。

  一塊錢的打火機十分不做臉,無端的開始摁不出火。眼看紙人越來越近了,史丹鳳帶著哭腔問道:「這是什麼東西?這是怎麼回事?」  

  史高飛抽出砍刀,略一思索,隨即有了答案:「姐,不要怕,它們應該還是鬼。一般的鬼都是3D的,但是我們面前的鬼是4D的,更先進而已。姐,這就是科技的力量。」   

  史丹鳳帶著哭腔做了回應:「科技你奶奶個腿兒呀!這下可好,咱倆全交待在山裡了,我也不用伺候你一輩子了。」  

  史高飛聽了他姐姐的牢騷,心中暗罵:「這個粗俗的地球婦女!」   

  罵過之後,他吶喊一聲,掄著砍刀衝向了最近的一個紙人,一刀削下了對方的一條手臂。然而紙人滿不在乎,仰著一張喜眉笑眼的白臉,飄飄忽忽的包抄向了他們。史高飛並不是練家子,左一刀右一刀的亂砍一氣,差點把他姐也給剁了。史丹鳳被一隻紙人抓住了頭髮,自己掙脫不開,眼前又是刀光閃爍,不禁嚇得吱哇亂叫。正是要命之時,路邊樹上忽然騰空躍下一個人影,緊接著三團火光升了空,紙人已經灰飛煙滅。  

  史高飛和史丹鳳氣喘吁吁的站穩了,大睜著眼睛去看來人。在一輪慘白的大月亮下,他們想自己是看到了無心。

  夜色之中,看不清無心的面目,但他們對無心是太熟悉了,一看身形便能認出。無心赤裸著身體,胳膊和腿都是極端的細瘦,身體依稀是個斑斕的顏色。史高飛沒有耐心端詳他了,大叫一聲沖上前去,他歡天喜地的喊道:「寶寶!」

  然而無心逆著月光,卻是退了一步。   

  史丹鳳越過了弟弟,連哭帶笑的伸出了手:「無心,傻小子,過來啊!」   

  無心微微的側了臉,半張面孔上的白毛在夜風中微微的抖。靜靜的凝視著面前的史高飛和史丹鳳,他感覺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方才是憑著本能才下樹救他們的,其實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出手相助。   

  史丹鳳史高飛一起向他邁了步,他們距離他越來越近了。周身皮肉忽然針扎似的劇痛起來,無心猛的一驚,一個轉身衝入了路邊密林之中。   

  無心一直跑,一直跑。四腳著地的跑,攀爬跳躍的跑。跑到最後他停在了一棵老樹上。茫茫然的嚼了一嘴樹葉,他瑟縮著轉動了腦袋。   

  動物性壓過了一切,支配了他的身心。他一邊大把的捋下樹葉往嘴裡填,一邊警惕的環顧四周。「咔嚓」一聲咬碎了混在樹葉中的一隻硬殼大甲蟲,樹葉的綠汁順著他的嘴角往下淌。   

  當樹葉填飽了他的肚皮時,他溜下樹,繼續瘋狂的向前跑。一直跑到無路可跑了,他在一片石壁前仰起頭,壁立千仞,草木不生,只稀稀疏疏的點綴了幾個黑影,是千百年前留下的懸棺。   

  抬起尚且完整的左手撫上石壁,無心問自己:「他們是誰?」  

  「他們」已經成了個模糊的大概念,他只知道「他們」全是人。有壞的,也有好的,好的是誰?想不清楚了。  

  抱著肩膀坐在了石壁下,他在寒冷的夜風中瑟瑟發抖。他真希望有一個好人肯來抱他一下,不抱他,摸他一下也好。他太恐懼太孤獨了,再次抬頭看清了石壁上的一處小小洞口,他顫抖著站起了身,殘缺的右手舉起來扳住一塊凸出的尖石,他開始向洞口攀爬。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47
第二百三十六章、中招

  無心蹲在石洞的邊沿,右臂新生的一層粉紅肉膜在方才的攀爬之中磨破了,淡紅色的血水順著胳膊肘向下滴答。他伸長了被草汁染綠的舌頭,輕輕去舔自己的傷口。夜色之中有不知名的大鳥掠過,當空的大月亮已經有了西沉的趨勢。   

  他舔了良久,直到疼痛的感覺漸漸鈍化了,他才放下手臂,四腳著地的爬向了洞內深處。洞子的入口堪稱乾淨,內中則是黑沉沉的深不可測。他抽了抽鼻子,忽然隱隱的嗅到了一股子惡臭。  

  於是他不動了,靠著石壁蜷縮成了一團。洞子不算寬敞,大概是一人來高一人來寬,不知是自然形成的,還是人工開鑿的。無心閉了眼睛,有氣無力的摸索著週遭——他想藏到地下去,先避一陣子再說。然而他現在虛弱之極,沒有立刻上天入地的力量了。  

  他不敢回到地面上去,只想找個隱蔽地方,能容許自己慢慢的往土壤裡鑽。可是洞中石壁堅硬,連滴水都不能輕易滲入。

  夜風從洞口灌了進來,正吹在了他的後背上。他覺出了冷,於是瑟瑟發抖的繼續往洞裡爬。洞子起初一段是筆直的,地面也平坦,然而越往裡越崎嶇曲折,冰冷潮濕的空氣也漸漸升了溫度。無心小心翼翼的貼著一側石壁向內行進,忽然半路停了動作,他那殘缺不全的右手猛然在空中晃了一下。一瞬間的工夫,他已經從石壁上方摘下了一隻大蝙蝠。

  不假思索的,他把大蝙蝠填進了嘴裡。「咯吱」一聲牙關緊咬,溫暖的鮮血立刻溢滿了他的口腔。他大口咀嚼著蝙蝠細脆的骨頭和柔軟的皮肉,舌頭嘗不出味道來,完全是出於本能在吃。在成長期間,他總是瘋狂的索求著營養。

  吃掉了大蝙蝠之後,他繼續前進,從靠近石壁的地面上蹭了一身的蝙蝠糞。不知拐了幾個彎,他開始聽到了隱隱的水聲。嶙峋的洞壁滑溜溜的,也凝結著一層水珠。無心的精神當即一振——他需要水。

  進了肚的大蝙蝠給他增添了一點體力。他覓著水聲又爬又跑又跳,末了在一面傾斜的石坡上打了滑,「咕咚」一聲跌落進了一處水潭之中。水潭的水並不很涼,他一邊下沉一邊咕咚咕咚的痛飲,一直漲出了個大肚皮。水潭底部也是石頭起伏,他在漆黑的深水中長長的伸展了身體,腦袋忽然甩出一道暗流,他用牙齒咬住了一條擦肩而過的水蛇。

  雙手抓住扭曲盤捲的蛇身,他仰面朝天的把自己陷在了一處石窩子裡。石窩子向上開口,宛如人的臂彎,穩穩當當的託了他的後背和大腿。他專心致志的吮吸著蛇血,吮著吮著,忽然感覺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在不久之前,或者很久之前,也曾有人這樣托抱著他,給飢餓的他喂食。

  蛇血從他的嘴角散逸開來,混於水中。無心正是放鬆愜意之時,心中無端的一凜,卻是生出了不祥的預感。他此刻已然喪失了思考的能力,下意識的縱身一躍鳧上水面,他嘴裡叼著死蛇,手腳並用的爬上了岸。結果未等他在岸上蹲穩,水聲由遠及近的激烈了,面前的水潭中驟然崩出了一朵巨大水花,不知是什麼東西正在水下翻江倒海。

  無心連連的後退,一直退到了角落裡,嘴裡還叼著死蛇。原來水潭也不是他的安身之處,他可不是水中那大傢伙的對手。至於大傢伙到底是什麼,那他還不能確定,希望是魚,因為魚不能上岸。   

  無心有些怕,沿著原路往外退。退著退著,他抱著腦袋躲到了一塊突出的大石後面。與此同時,洞外起了鋪天蓋地的異響,正是無數大蝙蝠趕在黎明之前回洞了。

  蝙蝠密密匝匝的往洞子深處鑽,洞內直亂了一個多小時才恢復了太平。無心不敢和蝙蝠大軍抗衡,只能被蝙蝠擠到了洞口去。天還是黑,月亮也落了,簡直黑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無心倚靠著石壁坐好了,茫茫然的用牙齒撕扯蛇肉。想要做人,至少得有個人模樣,人模樣連著他的人心。如今他不是很有人模樣,連著的人心就也不知丟去了哪裡。現在他的腦子裡只有兩件事,第一是吃,第二是躲。

  天邊顯出了一線魚肚白,把群山與叢林映襯成了起伏的剪影。無心小心翼翼的從洞口伸出了一張紅白相間的花臉子,眨巴著大眼睛往遠方眺望。他吃飽了,肚子舒服了,然而心中依舊難過,彷彿是在思唸著誰,可到底是在思念誰呢?不清楚了,不知道了。抬手輕輕撓了撓生著白毛的半邊面頰,他感覺新生的嫩肉有一點癢。歪著腦袋在肩膀上又蹭了蹭臉蛋,他垂下眼簾,看向了自己搭在大石頭上的雙手。手很瘦也很髒,指甲縫裡凝結著幹涸了的蛇血。右手的一半是塊粉紅畸形的肉,手指的骨骼藏在肉裡,還未生長成形。

  他呆呆的直了目光,右眼的睫毛挑著一縷灰塵。末了向著前方一抬頭,他迎著地平線上噴薄而出的漫天朝霞,微微的張開了嘴。  

  他是想呼喚,呼喚一個名字。名字是什麼,名字是誰的,他全不知道。他只是覺得自己不應該這樣孤單,他想在這個世界上,一定還有另一個人認識自己,關懷自己。  

  否則,自己怎麼會在最痛苦的時候,感到委屈?  

  無心躲在洞口橫生的一塊石頭後面,靜靜的回想著那個名字。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了,於是最後他垂下眼簾,默默的向後縮,一直縮進了洞中黑暗處。清晨的風在洞口盤旋而過,帶著冰霜的涼和草木的香。無心冷了,有意往深處躲,可深處住著蝙蝠的大家族,上面黑壓壓,下面臭烘烘,讓人不能輕易安身。腦子裡一片空白,那個名字依然是想不起來。忽然咧嘴笑了一下,是給自己笑的,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吧,他安慰自己,哄著自己,極力想要壓下自身的野性,既然無論如何都死不了,那就還得好好的活。   

  洞口暗了一下,是一隻大貓頭鷹斜斜的滑翔而過。險伶伶的在石壁前方做了個急轉彎,小貓緊緊的閉了尖嘴,強忍著沒有叫出聲音——他看到無心了,並且被無心的模樣嚇壞了。  

  在遮天蔽日的山林裡,他收攏翅膀落在了一棵矮樹上。樹下坐著白琉璃,垂頭髮話問他:「有線索了嗎?」

  小貓的小腦筋轉了又轉,隨即扯著啞嗓子答道:「沒有。」

  白琉璃喃喃的又說:「你找不到,我也找不到。算了,讓丁思漢去找。」   

  然後他嘆了口氣:「可惜我死了,很多法術,我沒有辦法再用。」   

  把胳膊肘架在兩邊大腿上,他俯身閉了眼睛,一動不動的沒了聲息。他在巫術方面本來堪稱全才,可惜如今沒了身體和法器,他滿心的花骨朵,硬是開放不出幾朵來。以他為中心,週遭幾米之內的花草樹木全靜止了,連小蟲子都停了鳴叫。

  與此同時,遠在幾里地外的丁思漢,面孔忽然黑了一下。  

  他在家裡實在是坐得心煩意亂,寧願辛苦了老胳膊老腿親自出馬。一張紙符燒成灰敷上了膝蓋傷處,倒也壓制住了那一片烏黑。他和鬼打了幾輩子交道,還沒遇見過這麼厲害的鬼爪子,算他一時大意,老馬失蹄。   

  他提起了精神,決定從此開始謹慎行事。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臉,他又低頭看了看掌心,人老手不老,他感覺自己的雙手一直還算嫩,然而此刻粉白的掌心上卻是籠罩了一層依稀的青氣。用泛了青的手再摸摸臉,他明顯覺出了異常——自己的皮膚在硬化!

  他嚇了一跳,當即從懷中摸出一張紙符點了火。紙符陰燃出了淡淡的煙霧,被他拿著滿臉滿身的熏了一遍。這一遍是用來祛陰氣的,如果體內體外附了蠱蟲一類,蠱蟲大多屬陰,經了這麼一熏,必定也該有所反應了。   

  可是直到紙符緩緩的化為了灰燼,他的周身還是不痛不癢。仰起臉承接了茂密枝葉之中透下的細碎光斑,他慢吞吞的抬起手,很輕巧的打了個響指。

  瑪麗蓮應聲出現在了他的身邊,受寵若驚的喚道:「主人,有什麼吩咐?」  

  丁思漢低聲答道:「附近藏了一位鬼巫師,去找到他。」

  瑪麗蓮也看出他臉色有異了,不禁回想起了昨夜的奇遇。沒敢當著主人的面提起米奇,她管住了自己的嘴,一路飄遠找鬼巫師去了。

  丁思漢帶著兩名背著獵槍的保鏢繼續走,一股子涼氣如影隨形的糾纏了他,一波接一波的衝擊骨縫關節。丁思漢頂了片刻,感覺自己有些支持不住,便咬緊牙關脫了外衣,又用刀尖刺破手指,龍飛鳳舞的在外衣背後畫了一道淡淡的血符。雙臂打著顫重新穿好外套,涼氣的勢頭果然立刻減弱了許多。  

  「這是什麼招數?」他一邊走一邊開動了腦筋。鬼上身不是這個感覺,況且也不會有鬼敢上他的身;可若不是鬼上身,又是什麼?他玩了幾輩子鬼,玩得自己都成了人不人鬼不鬼,不過話說回來,術業有專攻,他也只會擺弄小鬼。

  血符是用來驅邪祟保平安的,符的圖案很常見,符的力量卻是取決於畫符人的本事。點了一根香菸叼在嘴上,他探頭做了個側耳傾聽的姿態,原來是瑪麗蓮回來了——她沒有找到鬼巫師,但是在附近一條河邊見到了史家姐弟。  

  史家姐弟對於丁思漢來講,堪稱一文不值。於是他一揮手趕走了瑪麗蓮,雙手插兜繼續走。  

  沿途不住的有小鬼給他通風報信,所以他也並非是亂走。末了停在一面峭壁之前,他仰望向上,口中輕聲問道:「是在這裡?」   

  一個聲音在他耳邊嘁嘁喳喳:「主人,我在洞口看到了他。」   

  丁思漢又問:「為什麼不進去?」  

  那個聲音含羞帶愧的說道:「我……不敢。」   

  丁思漢盯著上方那開在一具腐爛懸棺旁的洞口,洞口距離地面足有二三十米高,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黑洞洞的莫測高深。很不最自在的聳了聳肩膀,他問身邊的保鏢:「我們能上去嗎?」   

  保鏢摸著下巴仰著頭,很慎重的考慮了一分多鐘,末了才答道:「能!」   

  丁思漢點了點頭:「我們回去準備一下,設法進洞。」  

  丁思漢帶著保鏢回了家。上樓進了他的臥室,他急急的從床下箱子裡翻出一沓紙符。紙符是前任丁思漢的存貨,前任丁思漢倒是個樂觀的過日子人,攢鈔票,攢房產,甚至連鬼都攢。關閉門窗坐在了地面中央,他急急的將八張紙符在自己面前擺成了八卦形狀。另取一張黃紙點燃了,他咬牙切齒的輕聲念道:「九丑之鬼,知汝姓名,急速逮去,不得久停,急急如律令!」  

  話音落下,他手腕一轉,八張紙符一起經了他手中之火,瞬間噴出一圈光焰。封在紙符中的凶鬼惡靈被他打成魂飛魄散,陰邪之氣隨之爆發向了四面八方。而一直追隨著他的、說不清道不明的一股子寒意驟然受了零碎魂魄的衝擊,及至陰氣散盡了,寒意果然也跟著消失了。   

  丁思漢緊緊的一閉眼睛,又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他想自己真得盡快找到那名鬼巫師了,治標之法不能持久,自己須得把那巫師打成灰飛煙滅才行,否則,怕是要出大麻煩。  

  這時,保鏢已經準備好了登山的設備。丁思漢起身出去一看,發現他們居然只帶了一卷尼龍繩子和幾隻髒兮兮的登山鎬。一個黝黑的小子笑道:「我們先爬上去,進了洞再用繩子拽先生。」   

  丁思漢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想起無心,心中一陣悸動,可是想過之後他的思維分了叉,把才纔瑪麗蓮提供的消息又撿了起來:史家姐弟來幹什麼?來找無心?他們怎麼知道無心會在這裡?莫非白大千當真是有些神通?白大千來了沒有?   

  丁思漢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結結實實的吃了幾大塊巧克力。最後對著保鏢們一揚手,他率先走出樓門,且走且伸了舌頭,很費力的舔著粘在牙齒上的巧克力。   

  樓內除了死了的岩納之外,一共還有八名保鏢,跟著他的是四名,餘下四名留下看家。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他們抵達了峭壁之下。

  在丁家的保鏢向上攀爬之時,幾十米之外的大樹上,史高飛眯著眼睛,將他們的行蹤看了個一清二楚。自從昨夜眼睜睜的看著無心逃走之後,他和史丹鳳先是沮喪了一場,隨即重新振奮了精神——原來還是試探摸索著想來碰運氣,沒想到一切都是真的,無心也的確是在這一片山林裡,既然如此,他們找人的決心反倒更堅定了。   

  回頭望向樹下,他小聲喚道:「姐,我看見鴨子他爸了!在那邊的石頭山底下,正往上爬呢!」緊接著他對史丹鳳居高臨下的又招了招手:「你那邊看不見,你到我這邊往前看!」

  史丹鳳擰著眉瞪著眼,蓬頭垢面的站在三米開外:「你沒拉完,我能過去嗎?」   

  史高飛雙腳叉開,蹲在兩根平行伸出的粗樹枝上,一個光屁股撅出老遠:「我也是迫不得已,地上的蟲子咬我的蛋!」  

  史丹鳳沒有好氣:「別廢話了,你快點兒!蟲子怎麼不咬我呢?」   

  史高飛答道:「因為你是女的,沒有蛋。」   

  史丹鳳聽到這裡,又頗想掐死他了。  

  三分鐘後,史高飛提著褲子下了樹。因為肚子裡鬆快了許多,所以他立刻又向他姐要了一包乾脆面。史丹鳳動作緩步伐慢,但是更有韌勁。在他咔嚓咔嚓大嚼之際,她含了塊水果硬糖,決定依從弟弟方才的指示,前去看看丁思漢到底在搞什麼鬼。   

  丁思漢的保鏢們,無論年齡大小,全是野小子一流,登高上遠他們是行家。洞口既然不是封閉著的,想必裡面也不會存著有害的氣體。兩個輕巧的小個子先爬進了洞口,沒敢貿然往裡走,而是把粗糙的尼龍繩子垂了下去,讓下面的兄弟用繩子把丁老先生纏綁幾圈。丁思漢生怕自己體力不足,路上又吃了不少甜食,被奧利奧糊出了一張黑嘴。這時他一邊由著保鏢給自己五花大綁,一邊專心致志的舔牙齒舔嘴唇,越舔越黑。

  然後像要上吊似的,上面的保鏢開始把丁思漢往上拽。繩子綁得不妥當,丁思漢剛一離地就感覺不對勁——身體快被繩子勒斷了!   

  於是他落了地,讓保鏢給自己重新綁,怎麼綁都不舒服。及至他終於舒服了時,已經到了傍晚時分,天光從明亮轉為了黯淡。   

  心驚膽顫的上了洞子,丁思漢因為恐高,所以嚇得雙腿軟成了面條,坐在洞口喘息不止。保鏢為他解了繩子,把一端繩頭順手綁在了洞邊突出的一塊大石頭上——丁老先生是值得他們費一費力氣的,而下面兩位大個子兄弟,就無須他們親自去拽了。

  兩位大個子並沒有全上來,留下了一個殿後。丁思漢見自己一方的人員已經齊了,便扶著石壁站起身,一邊從褲兜裡摸出一支小手電筒打開了,一邊囑咐保鏢道:「都給我打起精神來,想一想岩納是怎麼死的!」

  保鏢一起答應了,知道無心是個厲害的傢伙。同樣拿出小手電筒打開,三個人各自抽出短刀,一步一步的試著往裡走。   

  丁思漢加了十分的小心,小心翼翼的抬腳落步。如此走了沒有多遠,他和保鏢一起停了腳步,只感覺洞子深處起了可怕的騷動,並且由內向外鼓出了一股子惡臭。   

  他疑惑了,回頭去問保鏢:「怎麼回事?是不是洞裡有野獸?」   

  保鏢側耳傾聽,一臉的糊塗相:「先生,聽著不像大野獸,倒像是……」   

  話音未落,洞子深處驟然刮出一陣黑風。丁思漢大叫一聲臥倒在地,後方的三名保鏢也驚呼哀嚎著滾作了一團——傍晚時分,洞中的大蝙蝠傾巢而出,成群結隊的覓食去了。   

  一個小時之後,大蝙蝠散盡。丁思漢以及他的保鏢們覆著一身的蝙蝠糞,東倒西歪的站起了身。眾人抬手摸了摸臉,保鏢們全受了皮肉傷,齜牙咧嘴的倒也罷了。丁思漢抬手一抹眼鏡片上的蝙蝠糞,卻是把腰一彎,哇哇的大吐了一場。  

  吐過之後抬起了頭,他抬袖子一抹嘴,細著嗓子呻吟了一聲。保鏢陪著小心問道:「先生,還往裡走嗎?要不然,您今晚回家休息一夜,明天再來吧!」   

  丁思漢幽幽的嘆了一聲,花白頭髮散了滿額:「走走吧,能走多遠算多遠。否則白天蝙蝠回了洞,裡面的路更難走。」

  保鏢們相視一笑,認為先生這句話說得嬌聲嫩氣的,像個挺小的小姑娘。而丁思漢下意識的對著前方擠眉弄眼了一下,又抬手摸了摸臉——臉不舒服,皮膚發硬髮緊,四肢百骸也像是灌進了涼風,冷颼颼的難受。太陽落山了,陰氣隨之濃重了,他硬撐著向內又走了兩步,末了停在半路,他感覺自己又有了要中招的意思。  

  「不行!」他突然說道:「我們下去回家,明天天亮再來!」

  在遠方史高飛和史丹鳳的注視下,保鏢們齊心協力,把一臉黑氣的丁思漢從洞口吊向了地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48
第二百三十七章、洞中相聚  

  丁思漢派出了無數小鬼,漫山遍野的尋找白琉璃,然而大半夜過去了,遊魂們一無所獲,他所承受的痛苦卻是越發劇烈了。獨自坐在潮濕冰冷的臥室地面上,他咬緊牙關盯著前方的一點光明。房內沒開電燈,全靠著一根蠟燭照明。火光如豆,在他的眼鏡片上一分為二,跳躍騰挪。

  一線細細的黑血流出了他的鼻孔,他一動不動,額頭皮下的毛細血管烏黑的腫脹硬化了,自上而下形成了一張越來越淡的網,正在以著極慢的速度籠罩他。他隱約明白了,自己是受了詛咒。  

  對於咒術,他一直是知之甚少。此刻束手無策的坐在地面上,他所能做的只有放了自己的鮮血,在四面八方一道疊一道的畫下血符。為了抵擋外來的邪氣,他把自己當成了鬼來處理,用層層符咒把自己給封住了。  

  凌晨時分,他額頭上的黑網慢慢消退了,乾硬的皮膚也漸漸恢復了柔軟。抬手堵住一側鼻孔,他彎腰向地面用力的呼出了一團黑色血塊。今夜是熬過去了,明天怎麼辦?白天倒也罷了,夜裡鬼巫師的力量明顯強了許多。白天可以對付,夜裡可是將要對付不過去了。  

  丁思漢左右為難,不知道自己是應該先去解決掉鬼巫師,還是先去捕捉無心。讓保鏢燒了一壺熱水,他又洗頭髮又擦身。頭髮洗到一半,衛星電話在外面響了。保鏢開了門給他遞電話:「先生,小丁先生打來的。」   

  丁思漢光著膀子頂著滿頭滿臉的雪白泡沫,因為被個壯漢見了自己的半裸體,故而羞得老臉通紅。伸著濕手接過電話,他怒不可遏的發出一聲尖叫:「幹什麼?」  

  電話那邊的丁丁被他這一嗓子嚇成了結巴:「阿爸,我、我想問你什麼時候回、回家?」

  丁思漢聽了他這一分錢不值的問候,當即把電話遙遙的擲向了保鏢:「拿走,出去!」   

  保鏢連忙接住電話退出臥室。丁思漢則是環抱雙臂擋住胸口,始終是不習慣自己這老頭子的外形與身份。

  丁思漢左思右想,末了理智敗給感情,還是決定再次攀岩進洞,去找無心。一旦無心到了手,他滿可以帶著人立刻離開此地,把鬼巫師遠遠的甩開。鬼巫師的詛咒畢竟不是精確制導武器,只要自己跑得夠遠夠快,對方的咒術再厲害也是無用。

  思及至此,他帶領保鏢們做了一番準備。留下兩個最不頂用的小子看了家,他帶著餘下六人出了門。翻山越嶺的走了許久,他們遙遙的望到了遠方峭壁。一名保鏢忽然大叫一聲,伸手向前一指:「看!有人在往上爬!」   

  丁思漢舉目遠眺,果然看到光禿禿的峭壁上活動著兩個人形黑點。小影子一上一下的拽著自己昨夜留下的長尼龍繩,其中上方一個已經用雙手扒住了洞口邊沿,正在扭動著身軀往裡爬。下方的人影似乎是偏於笨手笨腳,雙手抓著繩子雙腳蹬著石頭,蛤蟆似的向上連躥帶蹦。及至上頭的人爬進洞中了,下面的蛤蟆向上伸出手,被跪在洞口的前鋒軍一把拽了上去。  

  丁思漢先不忙亂,從保鏢手中要過望遠鏡,他通過望遠鏡凝神細看。遠方情景瞬間近到了眼前,他一皺眉毛,發現進洞的二人竟是史家姐弟!  

  史丹鳳他是見過的,雖然當時這具身體還不屬於他,但他也有意識,也有記憶。史高飛給他的印象更深刻了,這個瘋瘋癲癲的東西居然自稱是無心的父親!想起來就要讓人感到憤慨,因為他丁思漢都沒有想過要給無心當爹!

  丁思漢總覺得憑著他們姐弟的智商與本領,沒有千里迢迢找到此處的可能。幕後的指使者也許就是白大千——白大千時而像個人物,時而像個白痴,讓人始終是摸不清他的底細。也許真是真人不露相?丁思漢越想越細,越細越糊塗。這麼多人都在找無心,簡直要讓他酸溜溜的生氣了。  

  丁思漢不把史家姐弟往眼裡放,帶著保鏢繼續趕路。而史高飛和史丹鳳一前一後的在洞中站穩了,史高飛依舊背著大旅行包,史丹鳳也依舊背著小帳篷包。昨夜他們在林子裡商量了一宿,實在是很想爬到洞裡看一看,然而洞子快有十層樓高,又豈是能讓人輕易爬上去的?  

  到了凌晨時分,大蝙蝠們亂哄哄的回了洞。史高飛和史丹鳳縮在小帳篷裡打了個盹兒。再次清醒過來之後,兩人做了決定,打算先過去攀爬一次試試看。  

  兩人從來沒做過極限運動,全都沒有信心。然而扯著繩子踩上了石頭,他們一點一點的往上蹭,卻發現這一片岩壁是出乎意料的好爬,總有凸起的大小石塊讓他們踩著借力。兩人險伶伶的越爬越高,末了出乎他們意料的,竟然真上去了。  

  史高飛有點懶驢上磨屎尿多的意思,越是要緊的關頭,越是能吃能拉。轉身背對了史丹鳳,他開口說道:「姐,我又餓了,你給我拿點兒吃的。」

  史丹鳳不但沒能找到無心,還弄丟了小貓,上火上得心都滿了,愁得食慾全無。從背包裡掏出一小包餅乾遞給史高飛,她開口說道:「那些泡椒豆幹你就別吃了,給無心留著吧,他最愛吃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史高飛乖乖點頭,深以為然。一邊咔嚓咔嚓嚼著餅乾,他一邊領頭向裡走。地上薄薄的一層蝙蝠糞經了一夜的風吹,已經沒了氣味。史丹鳳掏出兩隻口罩,自己戴一隻,給了弟弟一隻,權當防毒面具。口罩是史丹鳳在一家小學校門口的地攤上買來的,通體黑色,只在嘴巴的位置畫了上下兩排白色大獠牙。史高飛戴了口罩,又打開了手電筒,興致勃勃的往洞中走:「姐,等我們找到了寶寶,就馬上回家給他去辦週歲宴。不過這個週歲應該怎麼算呢?是從他落到地球開始,還是從他出土開始?」

  史丹鳳經過了兩日兩夜的野人生活,一身的好衣服已經全沒了好。伸著脖子彎著腰,她一邊試探著往裡走,一邊不耐煩的說道:「閉嘴吧,怪臭的。」

  史高飛十分驚詫:「我只不過是兩天沒刷牙而已,你隔著口罩都聞到我口臭了?」

  史丹鳳很無奈的轉向了他:「我是說洞裡臭,你看這牆根底下,全是屎。」  

  史高飛正想回答,可是話未出口,他忽然停了腳步,驚聲嘆道:「姐,看哪,好多蝙蝠在睡覺!」  

  史丹鳳順著晃動的手電筒光向前望,只見穹頂似的洞子上方密密匝匝掛滿了大蝙蝠。身上驟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和弟弟一起齜牙咧嘴了:「哎呀,好噁心哪!」

  史家姐弟難得的達成了一次共識,然而光是喊噁心也沒有用,該走的路還是得走。照例還是史高飛打了前鋒,兩人拱肩縮背彎著腰,挑著中間的道路穿過蝙蝠陣。史高飛皺著鼻子,暗想地球真是讓人呆不下去了,居然藏污納垢的養了這許多醜蝙蝠。史丹鳳緊隨其後,挑著地勢較高的石頭尖落腳。拖著兩腳沉重的蝙蝠糞,她對地球倒是沒意見,只在心中暗暗痛惜:「我這鞋啊……」

  石洞有個好處,便是沒有岔路,只要膽子壯,便能心無旁騖的一條道走到黑。兩人小心翼翼的經過了無數正在酣睡的大蝙蝠,竟是沒有惹出什麼亂子。連著拐了幾個彎,史高飛握著手電筒,頭也不回的小聲說道:「姐,我都被臭味熏得麻木了。」  

  史丹鳳縮脖端腔高抬腿,嘁嘁喳喳的回應道:「唉,別提了,我剛才差點兒陷進了大糞裡。」  

  史高飛一晃手電筒:「前邊的蝙蝠越來越少了,姐,我們要不要試著喊一喊寶寶?」

  史丹鳳活了這麼大,第一次冒這般的險。伸手扯住了弟弟背包的帶子,她惴惴的不敢鬆手:「我早就想喊了,又怕他聽了我們的聲音會跑。小飛,你說他跑什麼呢?」

  史高飛以一種很科學的態度,東張西望的答道:「孩子有孩子的心事,家長不要過分干涉。姐,你看那邊有個倒吊著的石頭尖,是叫鐘乳石吧?哈哈,還挺好看的,真是桂林山水甲天下啊!」

  史丹鳳聽他說話東一句西一句的全不挨著,不禁感到十分煩惱:「桂個屁啊,別扯淡了。」

  史高飛和史丹鳳小心避開了大大小小的石筍,一路走得東倒西歪,雖然是時常在滑膩的地面上摔跤,但跌倒之後一翻身爬起來,並不耽誤他們前進的速度。一口氣不知走了多久,史高飛停了腳步:「姐,前邊有個湖。」

  史丹鳳藉著他的手電筒向前觀望,手電筒不老實,光柱總是亂晃,於是她摸出了自己的小LED手電筒。手指撥動開關,一道細細的白光登時直照到了對面洞壁上。而在他們和洞壁之間,果然蓄著一大池水。  

  史丹鳳比史高飛更有學問,此刻便忖度著說道:「這個……叫做地下暗河吧?」  

  史高飛轉動了手電筒的方向,想要看清暗河的全貌。原來他面前的這一片水,比池大比湖小,應該算是個中等尺寸的水潭。水潭的三面全是石壁,其中對面和左側的石壁直上直下,而他們腳下的一面卻是個斜坡。圓圓的水潭在右側收了口,縮成了一條細長的水路繼續向深處流淌,倒是一條名副其實的小河了。小河一側還有窄窄的岸,高高低低的全是石頭,只適合身懷輕功的高人行走。

  史高飛試探著伸出了腿,想要沿著斜坡往水邊走。史丹鳳伸著手電筒往地下看,忽然發出一聲驚呼,她一把揪住了史高飛的背包:「小飛,你低頭看!」

  史高飛不但低頭,而且彎腰。昏黃的大光圈投在滑溜溜的石坡上,他看到了一大條子黑色痕跡,是有東西從岸邊一直滑進水中,蹭掉了一路的青苔。

  與此同時,史丹鳳轉身照向了來路——一路光顧著走了,竟然沒想到看看地面有沒有活物留下的痕跡。洞裡黑漆漆的,單單薄薄的一道光線根本照不清遠方的面貌。小心翼翼的橫著挪了一步,她腳下忽然一滑。站穩之後向下一看,她看到了半截沒了腦袋的死蛇。

  驚叫被她咽進了喉嚨裡,只擠出「嘎」的一聲餘音。一轉身面向了史高飛,她懷疑水裡有吃肉的猛獸,正要把弟弟從斜坡拉扯上來。不料抬頭一看,她發現史高飛不知何時又向下走了好幾步,此刻竟然已經險伶伶的蹲在了水邊。伸長一隻手去撩了撩水,史高飛回頭說道:「姐,這水好像挺乾淨。」  

  史丹鳳對著他瘋狂的招手:「你快上來,水裡好像有蛇!」

  史高飛把手電筒夾到腋下,想要摘了臉上的口罩喘口氣,可是剛剛抬手摸到耳朵,他卻是歪著腦袋驟然愣住了。  

  手電筒的光芒斜斜射入水面,在波光粼粼的清澈水中,他看到了無心的眼睛!

  無心懸浮在水潭的一角,面無表情的仰臉凝視著他,不知已經看了多久。史高飛怔怔的和他對視了一瞬,隨即大叫出聲,張牙舞爪的就撲向了水中。史丹鳳嚇了一跳,蹭下斜坡想要揪住他。然而她追不上史高飛,史高飛也追不上無心。一隻腳踩進水中,他眼看著水下白影一閃,無心的黑眼睛不見了。

  史高飛發了瘋。

  他在水中亂踢亂打,亂撈亂抓,又把口罩摘下來狠狠摜到水中:「姐,全怪你,非得讓我帶這個破口罩!寶寶肯定是被我們嚇跑了!」

  史丹鳳沒有親眼見到無心,所以不知道他瘋得有沒有理。手足無措的站在岸邊,她被愁緒和弟弟內外交攻,恨不能一頭紮進水裡淹死。手忙腳亂的下了石坡,她試圖拽住想要下水的弟弟,可是未等她拽著弟弟的背包帶子發力,身後忽然起了聲音:「史小姐,史先生,你們發現他了?」

  史丹鳳和史高飛登時統一的做了個向後轉。黑暗之中活躍著七長八短的光束,其中一道光自上而下的直射洞頂,中間正是托出了丁思漢的面孔。目光銳利的盯著史家姐弟,他點頭一笑:「好久不見了。」

  史高飛本來打算對著他姐發瘋,如今見了丁思漢,他立刻換了對象。抬手對著丁思漢一指,他高聲咆哮道:「你這老不死的鴨子精!」  

  然後他把身後的背包往下一甩,拉開拉鏈抽出砍刀。史丹鳳一把從後摟住了他的腰:「別去,人家有槍!」  

  丁思漢壓下了身後保鏢抬起來的散彈槍槍管,倒是保持了良好的風度:「白大師來了嗎?」  

  史高飛雖然滿心狂怒,但是見了對方的槍口,他很識相的放下了砍刀,心中暗想:「我不能和這幫地球人硬碰硬,我要是死了,寶寶就變成孤兒了。等我以後佔了上風,再剁掉老鴨子的雜毛腦袋!」  

  「他來個屁!」史高飛對丁思漢嚷道:「寶寶又不是他的兒子!」   

  丁思漢點了點頭,顯而易見的事實反倒容易讓人心生疑慮,史高飛如此明目張膽的胡言亂語,讓他懷疑對方也是個高人。手裡拄著一根充作登山杖的粗木棍,他打算再醞釀幾句話敲打敲打對方的底細,可是在他開口之前,水潭裡忽然咕嘟嘟的冒了泡開了鍋。史丹鳳之所以一直沒言語,就是因為感覺水潭裡安靜得不對勁。如今終於生了變化,她如同吞了彈簧一般,條件反射似的猛然一竄,力大無窮的推著弟弟往上跑。丁思漢等人也下意識的跟著後退了幾步,可是站定之後再看,一潭的水嘩啦啦的打了漩渦,可是並沒有繼續捲出大浪。  

  「怎麼回事?」丁思漢喃喃自語:「難道水裡有東西?」  

  史高飛拎著砍刀站穩當了,眼看黑沉沉的水面上,一個漩渦眼越轉越淺,最後消失在了那條通往洞內深處的暗河之中。忽然把丁思漢拋到了腦後,他一咬牙下了決心。彎腰放下砍刀和手電筒,他解開鞋帶倒了倒水,然後重新穿好直起了腰。

  「姐,我們沿著河走。」他抬手指向暗河:「寶寶一定是被我們嚇得逃跑了。」  

  史丹鳳感覺他這話完全沒有准,不過因為走投無路,所以願意試試弟弟的瘋主意。丁思漢站在遠處聽得清楚,知道他們肯定是已經捕捉到了無心的影蹤——既然無心的確是在這座洞中,那就一切都好辦了。  

  在手電筒的光線邊緣,他的耳朵聳了一下。通風報信的小鬼正在嘰嘰喳喳的向他說話,在洞子的極深處,在暗河盡頭的石頭岸上,小鬼發現了陌生的鬼魂。鬼魂已經快要修煉成煞,也許正是主人所要尋找的鬼巫師。  

  丁思漢蹲了下去,在四面八方的手電筒照耀下,他打開了隨身攜帶的背包。雖然隔行如隔山,但是鬼巫師再厲害也只是個鬼。對於詛咒,他只有招架的份,可對於鬼,他素來很有手段。

  史家姐弟側身踏上了暗河邊的尖銳石頭,丁思漢也在手電筒下襬開了道場。與此同時,暗河遠方的水面上水花一閃,是水中的無心探出了頭。

  仰起臉面向了前方拐角處的石壁,他靜靜的望著懸浮於半空中的白色鬼魂。他是水淋淋的,那鬼魂也是水淋淋的,帶著生機勃勃的邪氣。閉著眼睛抱住了肩膀,他在刺骨的寒意打了個冷戰。

  那鬼魂很美,像是一輪溫柔的明月化成了人形。可是他已經看不出美醜,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只想逃只想躲。

  宛如墮入了餓鬼道,他如今最清晰的感覺便是飢渴與恐慌。在水中無聲的退卻了,閉上眼睛的時候,他倒是感覺對方的氣息彷彿存有幾絲親切和熟悉。瘦削的脊樑骨劃開水面,他向後一直退到了暗河一邊的石壁上。  

  他想離開,想要沉入水中,魚一樣的迅速溜走,鑽進更深更遠更黑暗的地方去。可是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留戀讓他留在了原地。肩胛骨輕輕磕打磨蹭著粗糙的石頭,他怕到了渾身顫抖的地步。鼻尖掠過隱隱的陰風,是那鬼魂向下靠近了他。

  他再次睜開了眼睛,看到鬼魂盤腿降落到了水面。將右胳膊肘架在了膝蓋上,鬼魂傾斜身體歪著腦袋,從凌亂披散的潮濕長發中向他一笑,然後抬起左手,作勢摸他:「無心,你的臉怎麼了?你被人扒了皮嗎?」  

  無心姿態僵硬的微微一扭頭,彷彿是想要避開對方的觸碰。於是那鬼魂又說話了:「無心,你還在記恨我?」

  話音落下,他收回右手一拍膝蓋,毫無預兆的笑出了聲音:「扎西貢布在天亮之前告訴我你在洞裡,我從凌晨找到現在,終於找到了你。不要生氣啦,無心,你當然比貓頭鷹重要。真是有趣,你竟然和一隻鳥賭氣。哈哈。」

  無心終於開了口,聲音很輕很啞:「我忘記了你是誰。」

  鬼魂收斂了笑容,用藍眼睛很認真的看了他半晌,末了答道:「我是白琉璃,我來救你,我還會給你報仇。」

  無心垂下眼簾,偏過臉面對著墨汁一樣漆黑深沉的水面,口中輕聲自語:「白琉璃……」

  白琉璃又對他伸出了手,他抖得厲害,彷彿是在害冷。白琉璃想給他一點溫暖,可惜自己也沒有熱度,只是一團陰冷的鬼影。蒼白的手徒勞的穿過了無心的頭臉,他無能為力的嘆了口氣:「再過幾個月,或者幾年,等我有了身體,就抱你一下,再吃頓重慶火鍋。」

  無心定定的看著他,不是很信他,也不是很怕他。身體緩緩沉入水下,他不置可否的藏在了一道石縫之中。

  白琉璃很孤獨的懸在水上,聲音很低的自言自語:「龜兒子,竟然不理老子。」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48
第二百三十八章、吸血鬼  

  白琉璃言而有信,說要給無心報仇,就一定不會半路收兵。無心沉在水中,不理他,不離開,也不露面。他不知道對方這是在鬧哪一出,也懶得問,更懶得哄。幾十年相處下來,白琉璃發現無心彷彿是有點賤性,如果過分的善待他了,他很可能會得寸進尺的討人厭。   

  他順著水流的方向飄遠了,想要找個清淨地方,專心致志的作法唸咒。把一個活人從有到無的活活咒死,實在不是一件容易事情,尤其對方也不是無能的善類。洞子裡黑漆漆的永遠不見天日,即便是在正午時分,陰氣也重得如同午夜。白琉璃很喜歡這種環境,只是遺憾自己沒有身體,好些本事都不能施展。如果他有身體——哪怕只有一隻手呢,也能多出好幾種方法來替無心報仇。   

  但是現在想不得那許多了,他只有念力可以運用。唸咒實在是件耗精力的事情,當年在西康和扎西貢布鬥法,因為雙方都是有備而戰無懈可擊,他無計可施,只好硬著頭皮足足念了十天的咒。等到扎西貢布通體烏黑的死去時,他累得氣息奄奄,也算是丟了大半條命。如果當時他丟了整條性命,也不稀奇,也無話可說。橫豎是個願賭服輸的事情,所以如今扎西貢布再見了他,也是一樣的沒怨氣。   

  暗河的河床越來越高,河水越流越淺,最後斷在了一片斜斜的石灘上。沿著石灘往裡走,還有著深不可測的空間。白琉璃不肯再在路途上面浪費時間了,向上一直升到了洞頂,他停留在了幾根尖銳的鐘乳石間。擺好了架勢正要開工,身下的暗河卻是有了動靜。白琉璃垂下頭,看到一道烏黑的脊背在水面上一閃而逝,不像蛇,也不像魚,體積彷彿是非常的大,然而很靈動輕巧,只讓暗河漲潮似的漾了幾波。  

  白琉璃望著水面出了一會兒神。一隻小鬼在遠方探頭縮腦的窺視著他,看他始終是一動不動,便奓著膽子靠近又靠近。及至近到了相當的程度,白琉璃身形一閃,隨即小鬼消失無蹤,正是被他吞了。  

  然而小鬼是死不絕的,在他閉目凝神之時,又來了幾隻小鬼,遠遠的懸在洞頂,一聲不響的靜盯著他。  

  白琉璃開始唸咒,唸得前仰後合如痴如醉,如此只過了幾分鐘,遙遠處的丁思漢便有感覺了。頭臉的粗細血管一起腫脹硬化成了一張網,冷森森的束縛著他的血肉。於是他加快了速度。把剛剛畫好的一沓血符擺在正前方,他又拿起最後一張黃紙摁在了地面上。刺破了的中指指尖往紙上一點,他隨即「噝」的吸了一口涼氣,同時像被燙著了似的,猛然高高的抬起了手。  

  他畫符是畫得太熟了,饒是手抬得快,可在方才的一瞬間裡,他還是在紙上彎彎曲曲的抹了一下子,留下的痕跡不是紅色,而是黑色。立刻掏出打火機把紙燒了,他心中一陣亂跳——血符借的就是鮮血中的一股子陽氣,鮮血加上念力,算是雙保險。可如今鮮血變成了毒血,誰知道會畫出一張什麼邪符?  

  讓個牛似的大個子保鏢割破了中指,丁思漢又抽出一張黃紙,蘸著他的鮮血把餘下的血符畫完。外人的血到底是外人的血,比不得自己的鮮血純粹,堪稱美中不足,但是無可奈何,只得如此。拿著厚厚一沓血符站起了身,他雖然沒有照鏡子,但是很有自知之名的避開了保鏢的手電筒。征途剛剛開始,戰場尚未到達,他不想提前嚇走了自己的軍隊。   

  領著六個生龍活虎的小夥子,他人在前方,頭也不回的說道:「走,我們去追他們。」   

  然後低著一張黑網密佈的恐怖面孔,他返老還童一般,大踏步的率先前進了。保鏢們當即不假思索的追上——跟著丁老先生混久了,他們什麼沒見過?   

  沿著斜坡向右走,直接能走到暗河右側的石岸。石岸太窄了,大模大樣的走肯定是不行,側身背靠著岸邊石壁橫著走,也有困難。六名保鏢加上丁思漢,一起效仿了螃蟹。手電筒的白色光束滿洞裡亂晃,沒有一支是能照到點子上的。丁思漢從褲兜裡掏出一支神火手電筒——他這一支是真貨,保鏢手裡的全是山寨貨。   

  手電筒的光芒直射前方,他想尋找史家姐弟的蹤跡,然而前方影影綽綽的是一堵石牆,原來暗河在前頭來了個急拐彎,史家姐弟如果沒有掉進河裡淹死的話,想必就是已然拐彎走遠了。   

  丁思漢一挑眉毛,心想這兩個資質平庸的貨都能走得太平,可見前途道路崎嶇得有限,只要小心一點,還是有路可走。心中燃起了一股子希望的小火苗,他來了精神。抽出一張血符平鋪在左掌心中,他唸唸有詞的用右手拇指重新描了血符一遍,隨即猛一甩手。血符平平的飛過暗河,無聲的粘在了對面的嶙峋石壁上。  

  丁思漢長吁了一口氣,然後繼續橫著往前挪。一隻鬼魂敢把自己逼到這般地步,顯然是採取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戰術。自己先挺著熬著,等到真把他找到了,再和他當面鑼對面鼓的打一場。到時候,他不逃,沒有生路;他逃,生路卻又被自己布了陣,逃命等於自投羅網。在無邊無際的大石山中,鬼們穿牆遁地的本領全都等於了零。牆才多厚?山又有多厚?反正憑他幾世的經歷來看,他還沒有見過能穿山的鬼魂。  

  險伶伶的走到了前方拐角,丁思漢往洞頂又甩出一張血符。面前水流平穩,腳下可以用來借力的石塊石筍也多不勝數。他平平安安的拐了彎,這時用手電筒再往前一照,他看到了史家姐弟的背影。   

  史家姐弟距離他們太遠了,不過也是同樣的做螃蟹狀,並且把背包全反背到了胸前,以便讓後背貼住石壁,站得更穩當。丁思漢把他們當成了自己的先遣軍,他們走得越快越遠,說明自己的路途越平坦。  

  他因為年老體衰了,所以格外的小心,一步一步都是看清了才落。旁邊的保鏢們由於太靈活,反倒吃了粗心大意的虧。一名大個子一腳絆在了凸起的石筍上,搖晃著向前一栽,膝蓋和頭臉全都拍進了河水裡。同伴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一把揪住了他的腰帶,把他硬生生的拽回了原位。大個子方才剛被先生選中割破了手指,如今又差點落了水,自己也覺著怪倒霉的,不由得一邊擠著浸了河水的手指傷口,一邊訕訕的苦笑。正當此時,河面忽然起了一溜波動,像是水底射過了一隻長箭。丁思漢停了腳步想要看個分明,不料前方的水面上猛的爆發出了一朵大浪,浪花之中一隻通體烏黑的活物昂然而起,七隻手電筒的光芒匯聚到了一處,白光之中只見那活物長條條的足有水缸粗細,然而非蛇非魚,周身軟膩膩的烏黑髮亮,一圈一圈有著無數的環節。高昂的頭上無眼無口,籠統的只是一隻邊緣外翻的吸盤,吸盤中央活動著三瓣軟顎。軟顎本是圍成一圈,可是居高臨下的對準了岸邊活人,那軟顎驟然擴大到了極致,居然足有大臉盆大。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怪物目標明確的直撲而下,軟皮管子似的直接套住了大個子。大個子攥著自己受了傷的手指頭,呆呆的連叫都沒有叫出一聲,便被怪物吞進了肚子裡去,只留下一雙穿著運動鞋的腳伸在外面。而怪物的口顎立刻收縮,讓那一雙腳也迅速下沉入了它的腹中。在三瓣顎片合攏之時,口顎之中彷彿包不住了似的,噴出了一線細細的鮮血。鮮血從天而降,正好灑到了大個子的救命恩人身上。救命恩人的年紀也不大,頂著滿頭滿臉的甜腥鮮血仰著頭,他崩潰似的嚎叫了一聲,隨即舉起手中的散彈槍扣動了扳機。彈丸打在柔軟的怪物身軀上,竟是毫無殺傷力。而怪物再次昂首撲向下方,一口吞了這半身鮮血的新獵物。

  在這天下大亂的時候,丁思漢忽然壓低聲音喝道:「不要動,不要叫!」  

  他說話還是有份量的,保鏢們立刻全噤了聲。而那怪物沉入水中,也不知道是走沒走,總之水面緩緩恢復了平靜,彷彿先前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丁思漢雙腿打顫,繼續橫著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咬牙說道:「你們說,它像什麼?」   

  保鏢們沉默了片刻,殿後的一個人伸著脖子作了回答:「像螞蝗。」   

  中間也有人說了話:「螞蝗不可能長這麼大,也許是蟒蛇吧?」  

  沒人搭茬了,於是丁思漢輕聲說道:「我看……也是螞蝗。」   

  後面的話他不說了——螞蝗嗜血,而死掉的兩個小子,無一例外的全都沾了血。當然自己身上也有傷,也會有血腥氣,可是鬼巫師的詛咒讓自己的血液變了質,也許自己因禍得福,反而撿了一條老命。   

  史高飛和史丹鳳依稀聽到了身後的狂呼亂叫,但丁思漢看得清他們,他們憑著手裡一大一小兩隻粗製濫造的手電筒,卻是看不清丁思漢等人。兩人一前一後的橫著走,走得還挺穩當,只是身後的石壁越發不平了,移動之時不是前仰就是後合。史高飛彎了腰,撅著屁股從一塊凌空突出的大石頭下蹭過。史丹鳳瞟了他一眼,當即開始嘮叨:「腿不能再往下彎著點兒嗎?大屁股撅那麼高,怕石頭尖刮不破你的褲子?」   

  史高飛是副大骨架子,方才已經是極力的蜷縮了,聽了史丹鳳的話,他下降成了半蹲之勢,同時不耐煩的作出答覆:「姐你真煩人。」   

  兩人全是個要吵架的語氣,其實並沒有要吵架的打算。史丹鳳對弟弟是一貫的不肯客氣,史高飛對於姐姐也從來不知尊敬。前方又出現了一根斜刺向上的大石筍,史高飛縱身一躍跳了過去,跳過之後自己納罕,沒想到自己輕功蓋世。史丹鳳沒有他的本領,對著石筍做出種種姿勢,怎麼著都是過不去。史高飛正要伸手拉她一把,可是藉著手電筒的光芒,他忽然發現水中又閃過了白色影子。一大步跳入水中,他伸展雙臂做了個自由泳的姿態,想要乘風破浪直追上前。不料雙腳結結實實的落了地,他低頭一看,發現河水竟然只沒過了自己的腰。眼看白影蜿蜒著要游遠了,他雙腿運力向前一蹦,直挺挺的拍向了前方。手指下意識的猛一合攏,他緊緊抓住了無心的腳踝。一隻腳卡在河底的石頭縫裡,他動彈不得,反倒佔了便宜。運足力氣大喝一聲,他拚命的往回一收手。水面起了一線雪白的浪,他把無心摟到了懷裡:「哈!寶寶!」  

  無心的上半身被他摟住了,實在動彈不得,只能活動下面兩條赤裸長腿。雙腳驚恐的蹬住岸邊石頭,他在史高飛的懷裡搖頭擺尾。史高飛的力量和溫度都讓他感到了無比的怕。水淋淋的雙手推開了對方興高采烈的笑臉,他怒不可遏的睜大了雙眼,緊接著扭頭一口咬上了史高飛的手臂。  

  史高飛穿著一件薄薄的棉服,如今挨了他這狠狠的一口,雖然隔著幾層布棉,不至於受傷,但還像是被人掐了一把似的,疼得他扯著嗓子嚎叫了一聲。無心仰起腦袋使勁一晃,從口中吐出一片碎布和幾縷棉花。身體依舊被對方的手臂緊箍著,他困獸一般的再次抬頭,這回一口咬上了史高飛的面頰。   

  史高飛方才被咬破了衣服,叫得聲震雲霄;如今被咬到了肉,反倒沉默了。緊鎖眉頭忍住臉上劇痛,他死死的抱著無心,就是不松手。溫暖的鮮血順著傷口流入了無心的口中,帶著熱度。無心吮了一下,然後緩緩的鬆了口,忽然感覺這個懷抱似曾相識。   

  他歪著腦袋去看史高飛的臉,史高飛的老式手電筒落進水中,已然熄滅。藉著史丹鳳的手電筒光芒,史高飛看不清他,他卻能看清史高飛。怔怔的端詳了對方的面孔,他沒看出什麼來,只見那張臉上印著一圈血紅的牙印。鮮血慢慢的又滲出來了,順著面頰往下淌。於是他下意識的湊上去,噙住傷口又吮了一口。   

  史高飛騰出一隻手,去摩挲了他的臉:「寶寶,我是爸爸啊!你不要怕,爸爸來救你了。」   

  深深的低下頭,史高飛親了親他的額頭和眉毛:「爸爸來了,姐姐也來了。我們帶你回家去。」   

  無心睜大眼睛瞪著他,忽然左右為難的痛苦了。對方是個人,而他不知道自己還應不應該繼續和人在一起。本能似的顫慄了,他還是想遠離。  

  他抬手推了推史高飛的胸膛,推不動,胸膛濕淋淋的寬硬成了一堵牆。史高飛開始一步一步的向後退,一直退到了岸邊。一屁股坐在了一塊大石頭上,他把無心的雙腿也托上了岸。  

  史丹鳳已然越過了石筍。小心翼翼的在弟弟身邊蹲下了,她試探著抬手摸了摸無心的濕頭髮,然而她剛一摸,無心便在史高飛懷中猛然一掙。黑眼珠子向上翻去,他懵懂惶惑的去看史丹鳳。   

  史丹鳳看清了他的臉,驚訝的「喲」了一聲。史高飛也看清了,雙腳在水中有一搭沒一搭的踢著水花,他柔聲問道:「寶寶,你怎麼不認識爸爸了?」  

  無心不回答,單是警惕的看著他們。史丹鳳忍不住,又去摸了他的頭髮:「小飛,你看他的臉,肯定是被那個老不死的欺負狠了。」   

  史高飛用手背輕輕去蹭無心的臉:「寶寶,你不要怕。雖然你現在看起來像遭了核輻射似的,不過在爸爸眼中,你永遠都像剛出土的那晚一樣可愛。」然後他用手指一點無心的半邊白臉:「牛奶。」再一點無心的半邊粉臉:「草莓。」   

  話音落下,他自己嘿嘿的笑了,向史丹鳳尋求共鳴:「攪一攪就是草莓奶昔了。」   

  史丹鳳嘆了口氣,一瞬間把往事全想起來了。望著無心撫今思昔,她心裡一陣難受:「原來都長得好好的了,現在被人禍害成了這樣子,連我們都不認識了。」話音落下她忽然史一彪附體,粗豪的罵道:「就應該剁了姓丁那個老東西!做大孽的,不得好死!」   

  拉過無心推在史高飛胸膛上的右手,史丹鳳細細的瞧,瞧到最後又送到了史高飛眼前:「你看,你看,手沒了一半,氣死我了!」   

  史高飛忽然明白了事理,一本正經的教訓他姐:「你不要吵了,我們得先把寶寶送到安全地方去。他現在被嚇壞了,萬一一會兒又跑了怎麼辦?真是的,難道我不知道應該剁了丁思漢?事情總得一樣一樣的辦啊,我先走後剁行不行?」  

  史丹鳳被他說得啞口無言,於是只好迂迴的進行反擊:「你總撥我的手幹什麼?我不能碰他了?」  

  史高飛抱著無心一側身:「我的!」  

  史丹鳳嘴上不說,心中暗罵:「你的?他給你買結婚戒指了嗎?」

  無心仰臥在史高飛的臂彎裡,只感覺這個姿勢很熟悉,頭頂上方的女人散發著似有似無的甜香氣味,這也很熟悉。於是他瑟縮著躺住了,並沒有再掙扎。   

  史高飛把背包給了史丹鳳,自己則是把無心背了起來。姐弟二人既然找到了無心,便打算沿著原路返回。然而想到半路上的丁思漢,他們又犯了難——對方人多勢眾,自己實在不是對手。  

  無心忽然開了口,他輕聲說道:「白琉璃。」   

  史高飛沒聽清楚,側過臉發出疑問:「嗯?」  

  無心趴在史高飛的後背上,茫然之中只感覺自己不能停留,應該順著河流的方嚮往前走。暗河的盡頭有個白琉璃,他隱約感覺自己和白琉璃之間有著很長久的交情,所以不能把白琉璃獨自留在那裡。   

  按照無心的指示,史高飛和史丹鳳決定繼續往前走。萬一前方有好地方可以藏身,他們也可以等丁思漢等人走過去了,再偷偷的踏上歸途。史丹鳳依舊是背對著石壁,手裡拎著弟弟的旅行包,胸前掛著自己的帳篷包。史高飛則是轉換姿勢面對了石壁,因為背後多了個無心。扭頭面對著前方,一束光線從史丹鳳舉起的手電筒中射出來,遙遙的給他照亮了腳下地勢。

  無心轉過了臉,默默的去看史丹鳳。其實在最初的時候,史丹鳳根本沒把他當個東西看,可是不知怎的,他從個吃貨怪物變成了寶貝。他每遭一次難,她就要忍不住多疼他幾分。此刻歪著腦袋面對著無心,她生怕對方真的再也不認識了自己,所以拚命的向他微笑,笑得齜牙咧嘴。再美的女人也禁不住這麼自我醜化,於是無心收緊了環在史高飛脖子上的雙臂,感覺史丹鳳是要吃人。   

  史高飛一伸舌頭,險些被他勒斷了氣。把背後的無心又往上託了托,他一步一步橫挪得十分來勁。鮮血還在順著面頰往下淌,他光顧著高興了,也覺不出疼。無心嗅著淡淡的血腥氣,忽然說道:「快走!」   

  話音落下,他伸長舌頭,在史高飛的臉上又舔了一口。史高飛不介意,一邊邁大步,一邊問道:「寶寶,你像個小吸血鬼似的,是不是餓了?」   

  無心啞著嗓子,扭過臉望向了史丹鳳:「吸血鬼在水下,快走!」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7 12:49
第二百三十九章、攻擊

  史高飛很聽兒子的話,兒子讓他「快走」,他橫著調動了兩條長腿,當真是把速度加快到了極致,因為方才在暗河中灌了兩鞋的水,所以他踩得一步一咕唧,走得還挺熱鬧。史丹鳳的身材比他小了一號,也比他更柔軟苗條,走起險路反倒佔了便宜。高抬腿輕落步的邁過一根根石筍,她份量輕,無論大石頭小石頭,全能禁得住她。   

  史高飛側著臉往前頭看,臉蛋癢癢的,是無心伸長了脖子和舌頭在舔他的傷口。冰涼的舌頭濕漉漉的拖過痛處,他忍不住想要笑,感覺兒子像只小狗。空氣中瀰漫開了隱隱的甜腥氣味,是無心咬破了舌尖,要用自己的鮮血蓋住史高飛散發出的人血腥氣。   

  險伶伶的又拐了一個急彎,史高飛的立足之地細成了窄窄一道,雙手托著無心的大腿,他極力的保持平衡往直了站,然而鼻尖還是將要蹭到粗糙石壁。正是搖晃著要落水之時,他忽然感覺手中一滑背上一輕,抬頭看時,竟是無心摁著他的肩頭向上一竄,猴子似的攀到了斜上方的石壁上。  

  史高飛和史丹鳳一起驚呼了,史丹鳳一舉手電筒,高聲叫道:「又要跑?」   

  史高飛同時也開了口:「不要跑!」   

  無心靈活的換了個大頭朝下的姿勢,壁虎似的貼在了石壁上。居高臨下的望著他們,他的嘴唇動了動,最終卻是沒能說出話。手指腳趾一起抓著凹凸石塊,他猛的轉身向前爬了一米多遠,隨即回頭去看史家姐弟。   

  史高飛還在發怔,史丹鳳出於女性的直覺,卻是立時明白了:「走,小飛,他給咱們帶路呢!也可能是怕你累著!」  

  史高飛立時感激涕零:「真是大孝子!」  

  經過了一段特別崎嶇的石頭路,史丹鳳眼看河水似乎是越來越淺了,心頭不由得一陣輕鬆。而史高飛一直眼睜睜的盯著上方的無心,生怕兒子再逃了。末了石頭路實在是窄得走不成,史高飛試探著下了水,發現水面剛剛沒過小腿。很痛快的踢出一溜水花,他出聲喚道:「姐,下來走!」   

  史丹鳳寧可踩蝙蝠糞也不願意淌水:「你快給我上岸,水裡也許有蛇呢!」   

  史高飛背對著史丹鳳答道:「就不上就不上!」緊接著抬頭對石壁上的無心張開了雙臂:「寶寶,來,爸爸背你走!」   

  聽了史高飛的呼喚,史丹鳳也把手電筒轉向了無心。無心雪白的纏在一根樹幹粗的鐘乳石上,迎著手電筒的光芒,他的黑眼睛驟然一亮,隨即低聲吼道:「走!」   

  史丹鳳看他像條蛇似的,正在擔心他會掉下來摔出個好歹,冷不防聽了他惡狠狠的催促,雖然心裡沒能領會意思,但是一雙腳比腦子更有主意,自作主張的先加了緊。史高飛也噼裡啪啦的由走變跑,然而沒等他跑出幾步,身後驟然起了一陣狂風暴雨,大浪劈頭蓋臉的把他澆了個透心涼。在史丹鳳的驚呼聲中轉過身,他抹著臉上的水仰臉一瞧,當即叫道:「真他媽丑啊!」   

  類似螞蝗的大水怪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潛隨而來,居然始終無聲無息。此刻它毫無預兆的亮了相,故技重施的張開三瓣口顎,居高臨下的俯衝向了史高飛。史丹鳳看在眼裡,眼都紅了,不假思索的就要往水裡跑,可是在她動作之前,無心忽然挾著疾風從天而降,把手伸向了她拎著的大旅行包。旅行包裡還存著大半包的零食,拉鏈沒有拉嚴,一處開口中露出了砍刀的刀柄。無心握住刀柄縱身向上一躍。雙腳蹬著石壁狠狠的借了力,他直接橫竄出去,直奔了水怪張開的巨口。在落入巨口的同時,他將砍刀橫架在了巨口兩端,雙手死死扳住刀背,他由著刀鋒切上了堅韌滑膩的水怪口顎。身體陷入怪物的體腔,他只覺體腔內壁的軟肉分泌了黏液,正在一點一點的把自己往深處吸。如同陷入了沼澤中一般,他把全部力氣都運用到了雙手上。趁著一個腦袋還露在口顎之外,他大聲喊道:「走啊!」   

  史丹鳳嚇得面無人色,腦筋已經停了轉,完全是依靠著本能跳入水中。一把抓住了史高飛的手臂,她尖錐錐的抬頭高叫道:「無心,跳出來!快!」   

  無心手扳著刀背,極力想要把身體往上撐,因為將要力不能支了,所以他發出了一聲怒吼:「走!」   

  史丹鳳被他這一嗓子震得一哆嗦,隨即像條聽話的好獵犬似的,拽著史高飛扭頭就往前跑。無心在水怪口中越陷越深,眼看刀尖已經斜斜的滑過口顎邊緣要和自己一起落肚了,他正是無計可施,然而腳下忽然有了著力點,不知是什麼東西堵在了水怪的體腔裡,又冷又滑軟中帶硬。無心的兩隻腳有了著落,站穩之後拉長了身體,他把砍刀向上舉了舉,讓它重新橫架上了口顎兩端。及至砍刀穩當了,他重新把力氣全運上了雙手,扳著刀背緩緩向上,拼了命的對抗水怪體內蠕蠕的吸力。  

  他赤身露體長條條的,類似一條水蛇,在水怪的體腔之中上下都容易。滑溜溜的從水怪的口顎中探出了上半身,他俯身趴在水怪的吸盤之上向下一溜。帶著滿身粘稠的液體,他「撲通」一聲向下落入水中。一個鯉魚打挺爬起身,他並不直接狂奔,而是斜斜的衝向了一側石壁。後方水怪再昂著吸盤大口去追他時,他已經竄上石壁高處,隱沒在了無數倒垂著的鐘乳石中。  

  水怪似乎是毫無智慧,一味只是昂首去追,對著無心藏身的方向發出猛衝。尖銳的鐘乳石以剛克柔的迎接了它的大口。水怪很快撞碎了幾根奇長的鐘乳石,而鋒利的石頭渣滓顯然也沒饒了水怪。水怪畢竟是肉做的,幾個回合之後它趴伏回了水中,環節密佈的後背忽然起了湧動,它張開大口,卻是緩緩的吐出了兩具結了繭一般的屍首。渾圓的身體漸漸的扁了,它像一片柔軟的葉子一樣,波浪起伏的向後退去,很快和漆黑的暗河融為了一體。   

  無心靜候了片刻,見水中是真安靜了,便跳躍著落了地。低頭看了看躺在淺水中的屍首,他見屍首從頭到尾亮晶晶的蒙了一層透明的黏膠,皮膚則是干枯的緊貼著骨骼,面部表情尤其猙獰,全是死不瞑目的樣子。   

  無心看清之後不再停留,轉而一路狂奔向前。在暗河盡頭的石岸上,他和史家姐弟會了面。  

  史丹鳳還在發傻,方才跑著跑著忽然不跑了,因為感覺自己跑得不對。史高飛糊裡糊塗的被她扯出老遠,如今她驟然剎了閘,史高飛也跟著停了步子。忽見無心鬼影似的追上來了,史丹鳳像是服了一劑活血化瘀的猛藥一般,周身經脈立刻暢通了,腦子裡也有了思想。史高飛則是「呼」的長出了一口氣。   

  兩個人一起往前迎,都想第一個拉住無心。然而無心半路拐了彎,一邊拐彎,一邊又向他們招了招手。他不想讓他們死,可若是由著他們自由行動,又會必死無疑,所以他打算找個好地方安置他們。石岸邊的石壁上開了個離地兩米高的孔洞,洞前有鐘乳石垂下,堪稱是天然的掩護。無心讓史丹鳳先上,史丹鳳懵裡懵懂的,一腳踩著石頭,一腳沒地方蹬,正是上得為難,冷不防一雙手推了她的屁股。她回頭一瞧,見無心半蹲著身體,正要咬著牙齒向上托舉自己。   

  史丹鳳笨手笨腳的爬上去了,心裡特別的舒服,暗想:「別看他沒和我說話,其實他還是和我好。」   

  隨後史高飛也進了孔洞。兩人在裡面抱著膝蓋蜷成一團,正要極力的給無心勻出空間,不料無心站在下方,將一根手指豎到唇邊,向他們「噓」了一聲。

  史高飛會意,壓低聲音說道:「寶寶,上來呀。」   

  無心搖了搖頭,隨即答道:「危險,不要出聲,等我來找你們。」  

  然後他一轉身,鬼影似的瞬間一閃。史丹鳳再拿手電筒去照耀,洞外地面上已經空無一物。   

  謹記著無心的囑咐,史丹鳳關了手電筒,拚命的讓弟弟往裡縮。孔洞實在是小,稍不留神就要露出胳膊腿兒。史丹鳳輕聲說道:「小飛,你把腿再往裡收一收。咱們不能給無心幫忙,也不能給無心添亂。剛才多危險哪,你說那東西什麼?是不是蛇?」

  史高飛答道:「姐你別說話,寶寶不讓我們出聲。」   

  史丹鳳果然閉了嘴——剛才受的刺激太大,她居然麻木不仁的沒有很怕。恐怖情景存在她的腦子裡,此刻正好讓她慢慢的消化消化。   

  知道史家姐弟會乖乖的窩在洞內了,無心彷彿放下了一樁大心事似的,從頭到腳一陣輕鬆。理智已經失去了,他只好憑著直覺行事。直覺告訴他史家姐弟是好的,那麼他就相信他們是真的好。   

  一個人走在黑暗中,他遙遙的望見了一抹白光。心中無端的快樂了,他連跑帶跳的到了白光近前,仰起頭小聲叫道:「白琉璃。」

  白琉璃忙著唸咒,和他也沒有什麼話說,於是閉著眼睛垂著腦袋,沒有理睬他。  

  無心雖然還是一腦子亂麻,但是感覺對方是個很親切的鬼魂。他不理睬自己,自己彷彿習以為常了似的,也並不生氣:「我……我剛才遇到了我爸,我爸對我很好。」   

  白琉璃用一根食指輕輕一敲膝蓋,算作回答。   

  無心抬手攥住一根倒垂下來的鐘乳石,自顧自的又道:「我也想吃火鍋了——我什麼都想吃,我要餓死了。」   

  他很認真的向白琉璃徵求意見:「你說,如果我去向我爸要東西吃,他會不會給我?」  

  白琉璃睜開了一隻眼睛看他:「吵死了,走開。」   

  無心不走,執著的又問:「你在幹什麼?」  

  白琉璃把睜開的眼睛重新閉了上:「我在給你報仇。」   

  無心歪著腦袋想了又想,最後自己點了點頭。一雙眼睛忽然黑出了賊光,已經緩緩消退了的獸性重新復燃,他餓極了,不但想要生吞活剝,而且還要敲骨吸髓——只是不知道他的仇人兼獵物應該是誰。   

  無心喃喃的和白琉璃說話,因為自己的思路太亂,所以想要請白琉璃讓自己清醒清醒。可白琉璃並沒有愛心和他撫今思昔嚼舌頭。對著嗡嗡亂叫的無心猛一揮手,他很不耐煩的蹙起了兩道長眉。而無心身不由己的向後直飛,結結實實的撞到了一塊大石頭上。

  滾落在地伸長了兩條腿,無心六神無主的坐起身,望著前方又道:「白琉璃,你知道嗎?水裡有一條大螞蝗,那麼大。那麼大的螞蝗還是螞蝗嗎?不是螞蝗了吧?」  

  一句話讓他說的顛顛倒倒囉囉嗦嗦,但是他自得其樂,說得甚至忘記了飢餓。白琉璃不肯分心,有一搭沒一搭的告訴他:「是螞蝗。」   

  無心搖了搖頭:「太大了,還是螞蝗?」   

  白琉璃第無數次的發現無心是真煩人,恨不能找塊大石頭一舉將他砸暈:「不是普通的螞蝗……是蠱中之精……此地屬陰適宜養蠱……別和我說話。」

  無心聽到這裡,腦子忽然靈了:「蠱?既然是蠱,就必定有養蠱的人。養蠱的人在哪裡?」   

  白琉璃被他問得愁容滿面,簡直快要發火:「不知道,如果活著,一定不會遠;如果死了,就不一定了。」

  無心和白琉璃有問有答的說了半天話,感覺自己似乎是越來越聰明了,甚至已經能夠開始思考:「不會遠……對,養蠱不容易,養成了的蠱蟲,誰會捨得隨便拋棄?不會遠……」他扭頭望向了漆黑的洞中深處:「你說這座洞子會通到哪裡去?裡面會不會還有活物?一直走下去的話,能不能找到養蠱的人?我去走著試試看,如果能夠走出一條新路,我就不必去殺螞蝗了。」  

  說到這裡,他一翻身爬起來,當真是攀援跳躍著衝入了黑暗。白琉璃面無表情的撩了他一眼,心想:「終於滾了。」

  然後將手指搭上膝蓋,他集中了全部精力繼續唸咒。一團幽幽的寒氣籠罩了他的全身,先前藏在附近窺視他的小鬼已經全不見了,有些是被他嚇跑了,有些則是被他吃掉了。   

  他身上的光芒越盛,石岸上的丁思漢越痛苦。抬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面孔,他已經可以摸到一絲絲堅硬的毛細血管——血管已經枝枝杈杈的在他臉上顯出了形狀。  

  他的外套後面連著帽子,抬手掀起帽子扣在了頭上,他不想讓保鏢們看到自己的異象。保鏢們自從見識了大螞蝗的胃口之後,先前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銳氣全散盡了,變成了一小隊肌肉發達的小綿羊,雙腿打著晃橫行。   

  小心翼翼的轉過最後一道彎,丁思漢閉著眼睛停頓了一下,隨即將手中的血符貼到了身後石壁上。前方的史家姐弟是徹底失蹤了,他現在只能自己摸索著走。貼過血符之後,他在褲子一側用力的蹭了蹭手指,生怕自己染了血腥氣,會再招惹來大螞蝗,雖然血符上的鮮血早已經乾透了。   

  漸漸的,他感覺自己距離鬼巫師越來越近了。  

  他和鬼打了幾輩子交道,完全的不怕鬼。鬼的氣息他很熟悉,然而鬼巫師和一般的鬼不一樣。一般的鬼都是陰氣重,而鬼巫師則是邪氣重。在偶爾的疏忽之時,他甚至會搞不清鬼巫師到底是生是死。說不清,與其揣測他是人是鬼,莫不如說他更像妖魔。

  丁思漢每每想到這裡,都很慶幸,因為鬼巫師的確是鬼。幸虧他是鬼,否則自己就全無還手之力了。試探著將一隻腳邁下石岸,河水只沒過了他的鞋面。還是通達大路走著舒服,他趟起了水,一路嘩啦嘩啦的往前走。走到水與岸的交界處,他停下腳步,向後方的保鏢伸出了手。   

  從保鏢為他撐開的背包裡,他拿出了兩隻小黃旗子。雙手執旗單膝跪地,他把旗子立在潮濕的石坡上,口中低聲念道:「天清地靈,兵隨將令,兵隨印轉,將隨令行,速速領令啟程奉行,神兵火急如律令!」   

  話音落下,他鬆開雙手一拍地面,兩隻小黃旗子竟是自行立住,絲毫不動。一股子涼風瞬間從後方吹過來了,無形刀劍一般穿過了兩隻黃旗之間。周圍的邪氣太重了,嚇得他的小鬼不敢靠前,於是他充當開路將軍施了一道陰兵咒,在瀰漫著的邪氣之中開了一道小門,讓小鬼們能夠通過小門繼續前行。   

  涼風穿過雙旗之後,立刻就弱化成了似有似無。這一段洞窟已經被白琉璃的念力鎮得密不透風,小鬼們即便有了通道,也無法長驅直入。

  丁思漢另有一番主意。拔了小旗向前走了幾步,他故技重施,重新立旗唸咒,引著小鬼們又向前行進了一段路途。感覺自己距離白琉璃實在是很近了,他收起小旗,從袋子裡又掏出一隻小盒子。盒子打開來,裡面是滿滿一盒腥紅油脂,乍一看彷彿印泥,其實是經過了炮製的屍油。挑了一指頭抹在地上,他慢條斯理的描出弧線,最後正是畫成了一個極大的圓圈。屍油是純陰之物,這一個圓圈也就是他為小鬼們暫時劃出的安身之處。有了屍油的安慰,也許小鬼們不會立刻急著逃跑。

  把小鬼們暫且圈禁住了,丁思漢面對著白琉璃所在的方向盤腿坐下,身邊正挨著他的烏合之鬼們。保鏢們則是遠遠的立在了一旁——在岸邊一塊大石頭下,他們剛剛看到了兩名同伴的屍體。

  把大敞四開的背包擺在一旁,他抬頭對著前方冷笑了一下,隨即把手伸入背包之中,摸出了一沓符。一招鮮,吃遍天,單憑著一手好符,他便可以在陰陽兩界暢行無阻。手裡的符乾燥而又柔韌,是半透明的人皮,用烙鐵在活人背上燙出咒文,燙到人死,符便成了。人皮主人的魂魄全被封在人皮符裡,封得越久,怨氣越重,一旦釋放,必成凶靈。

  丁思漢此刻並不需要凶靈作祟,所以一手托著人皮符,另一隻手從背包裡抓了一把硃砂。將硃砂抹在人皮符上,符中的鬼是陰的,硃砂卻是鬼的剋星。將一張人皮符細細的抹勻了,他拿起第二張接著塗抹。一張一張的塗抹過了,他緊閉雙眼定了定神——頭臉的皮膚像是要被硬化的血管勒碎了,他的時間已經很有限。   

  最後在自己面前點起半截蠟燭頭,他拈起一張人皮符在火苗上一燎,隨即猛的揮向了前方。人皮符沾火即燃,在脫手而出的瞬間已經燒成了一團火流星。滴溜溜的直飛到了洞窟高處,人皮符在白琉璃面前徹底化灰,符中的魂魄受了硃砂與烈火的衝擊,在自由的同時魂飛魄散。而在魂魄分崩離析的一剎那間,爆發出的兇殺之氣直衝向了白琉璃。

  白琉璃本是不怕鬼的,可萬沒想到丁思漢會把鬼當成高射炮彈轟擊自己。他穩住心神正想還擊,然而第二張人皮符又到了。   

  他被第二張人皮符狠狠的「震」了一下。慌忙向後退卻了,他無論生死,一直是個幕後的人物,從來沒有明刀明槍的上過真戰場。他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咒死活人,卻抵擋不住一個小孩子的拳腳。先前他打了丁思漢的軟肋,如今丁思漢也打了他的軟肋。人皮符接二連三的對他緊追不放,他彷彿陷在了開花炮陣裡,但是他沒有慌。一甩袖子退入洞中深處,他想找個僻靜地方重起爐灶另開張。

  火流星隨著他換了方向。他集中了念力預備對抗,可在火流星穿越身體的一瞬間,他的影子忽然閃爍了一下。

  不是人皮符了,他想,丁思漢換了招數!   

  丁思漢的確是換了招數。白琉璃畢竟是個鬼,而他沒有必要用鬼打鬼。將他的先遣隊盡數祭出之後,他進入正題,一挺身起了立。對著白琉璃的方向邁上一步,他一邊結著手印,一邊口中誦道:「臨兵斗者皆列陣前行!」  

  話音落下,他向前一甩手,發出的卻是一張最普通不過的紙符。紙符是常見的鎮邪祟符,但因畫符人是他丁思漢,所以紙符擁有了名副其實的力量,當真是把白琉璃鎮了一下——一下而已,並沒鎮住。   

  丁思漢是要窮追猛打,白琉璃自然也不會坐以待斃。接連又挨了幾張鎮邪祟符,他有心立刻退卻,可很快發現一味的退也不是長久之計,丁思漢明顯是有備而戰,懷裡彷彿藏著無窮無盡的紙符。想到對方先是傷害無心,如今又要傷害自己,白琉璃忽然怒不可遏的高高舉起了雙手,大吼一聲狠狠拍下。洞窟之中的空氣驟然激盪了,一根尖銳的鐘乳石錐斷裂脫落,直刺向了丁思漢的頭頂心。丁思漢側身一躲,讓石錐緊貼自己碎在了地面。與此同時,他從懷中掏出了最後一張符。口中低聲唸誦了咒語,他目中精光大盛——白琉璃已經亂了方寸,正好讓他發動最後一擊!   

  紙符平平的穿過了白琉璃的身體,白琉璃的影子隨之一閃,緊接著憑空消失。紙符緩緩的落下,在它即將著地之時,洞中起了「啪」的一聲爆響,紙符碎成無數細屑,白琉璃則是緩緩升回空中,鬼影已經變得忽明忽暗。

  丁思漢萬沒想到他如此難纏,憑著自己連珠炮似的打法,他居然既不就範,也沒有魂飛魄散。正想對他再補一招,暗中卻是無聲的衝出了一個白影,炮彈似的合身衝撞向他。未等保鏢趕來救援,他已經被撞了個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一歪腦袋,他又驚又喜的睜大了眼睛:「無心!」   

  不等無心回應,他一翻身撲向前方,兩條腿還未站直,雙臂卻是先他一步的抱住了無心的腰。無心低頭一看,正是面對了他恐怖的面孔。短暫的怔了一下,無心抬手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又垂下頭,一口咬上了他的額頭。   

  丁思漢慘叫一聲,在窒息的痛苦中斷斷續續的說道:「又來了……又來了……又來殺我了……」   

  無心合攏牙關一甩頭,從他額頭上撕下了一片黑血淋漓的皮肉。遠方暗中燈光閃爍,是保鏢們搖晃著手電筒趕來救主了。無心見到了「人」,不禁一陣心悸。鬆開雙手轉身狂奔向了洞穴深處。   

  丁思漢捂著喉嚨站起了身——無心逃了,鬼巫師,本來將要成為自己的囊中之物了,如今趁亂也逃了。額頭顯出了黑糊糊的血洞,雖然慘不忍睹,但是反倒比他先前的模樣更正常,因為是個受了傷的人模樣,不再像妖魔鬼怪。

  宛如中了毒一般,他的神經有些麻木,覺不出劇痛。轉身向後走了幾步,他放出了屍油圈中的小鬼們。小鬼們是沒有價值的,但是可以給他通風報信,還可以沖淡鬼巫師留在此處的邪氣。

  用紙符燒成灰糊住傷口,他不顧保鏢們的關懷,只自顧自的悠然想道:「我剛才又抱了他。」  

  他想了又想,想得十分細緻,並且還自作主張的橫生出了許多枝節。及至他想過癮了,一彎腰拎起他的背包,他握著手電筒,一步一頓的走向了洞穴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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