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戴高樂
午後下了一場陣雨,給街道稍稍消去了一些暑氣,雲消雨歇之後,熾熱的陽光再次透過行道樹的林蔭照射在潮濕的人行道上,街頭停著一輛黑色的雷諾轎車,車邊站著兩名穿著筆挺黑色制服的警察,配著掛著槍套的武裝帶,長長的馬靴刷的鋥亮。
戴高樂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向著四周張望了一下,隨後合上了窗葉,他從窗邊的書桌上拿起一頁文件,轉身走向了客廳。
「貝當的走狗一直在監視著我,我只能請您親自過來,實在是因為此事非常緊急,您先看一下這份文件。」戴高樂走到客廳的沙發旁,把手裡的文件放到了茶几上,隨後坐了下來。
「貝當公然派人監視您,只能證明在他的心目中,您是一個巨大的威脅,您在法國陸軍裡的影響力讓他膽顫心驚,他只能用這種方式來掩蓋他的怯懦與無能。」英國外交特使斯皮爾斯安慰著戴高樂,他彎下腰從茶几上拿起了文件,從西服背心的插袋裡掏出一副眼鏡架在了鼻樑上,開始仔細的閱讀起來。
「這是我在貝當政府裡的內線搞出來的文件,為了拿到這份文件,他可是冒了非常巨大的危險。我覺得應該立即讓你知道這個,貝當欺騙了我們所有人,他早在幾週前就已經和德國人達成了秘密協議,現在我們看到的一切都是假象!貝當已經出賣了法蘭西,而且他還準備向敵人出賣我們的盟友。」。戴高樂翹起了二郎腿,一隻手放在膝蓋上,另一隻手叩擊著沙發扶手,一臉嚴肅的大聲說到。
「所以我認為倫敦應該立即知道這個消息,同時必須馬上做好準備,如果文件上的情況屬實,那麼英國將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機。而法國也將徹底淪為德國人的玩物和走狗。」戴高樂放下了腿,欠下身,手指點著茶几,雙眼緊盯著斯皮爾斯。
「情況是很嚴重,如果這份文件是真的話。」斯皮爾斯看著文件皺起了眉頭。確實,按照這份文件中顯示的,情況不只是嚴重,簡直是糟糕到了極點,當然是對於英國來說。
從巴黎撤出之後,法國政府連帶著一堆七零八碎的機構和團體。一窩蜂的往南部逃竄,一路還裹挾了大量地方行政官員、警察、軍隊、錢糧物資。在德國陸軍疾風驟雨般的攻擊之下,法國陸軍節節敗退,丟盔卸甲,潰不成軍。
雖然魏剛一再命令南部防禦部隊和撤退的部隊一起快速建立起一道防線,但是法軍此時已經失去了控制。一些南方守禦部隊被前方潰退下來的士兵和軍官們帶來的各種光怪陸離的謠言嚇壞了,德國的先頭部隊剛從地平線一段出現,這邊的法**隊就已經開始拋棄陣地往後逃跑,士兵們裹挾著軍官逃到下一道防線。開始在守軍中傳播更誇張的謠言。。。。
更多的法軍在對戰局完全無望的絕望中選擇放下武器,其中不乏早就有此打算的,甚至還有法國部隊在德軍佔領自己防區附近村鎮時,急不可耐的向村裡打電話。遠程向德軍投降的奇葩出現。
因為在一些法軍中層軍官的眼裡,這場戰爭已經沒有絲毫勝利的可能,失敗是必然的,法國投降只是時間問題。在這種時候要求士兵去犧牲是不人道且毫無意義的,投降對於這些飽受戰爭壓力與煎熬的人來講是一種解脫。
就在法國人充滿恐懼地看著德軍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之時,德軍卻突然停止了進攻。停留在原地與法國展開了對峙。雖然不清楚德國人在搞什麼花樣,但是惶惶不可終日的波爾多政府終於可以坐下來喘口氣了,而法國政客們也終於可以有時間內鬥了。
貝當就是在這種形勢下,團結起所有抱有失敗主義以及綏靖思想的官僚和議員,彈劾了依舊一心想要抗戰到底的雷諾,一舉獲得了法國的領導權。
雷諾的派系從頭至尾都在叫囂著法蘭西民族要與德國人死拼到最後一兵一卒,哪怕流亡到海外殖民地也要繼續打下去,這種論調在德軍突破運河區之前還是很有市場的,不過等到德軍全面進攻,左翼部隊沿著海岸線一路狂飆直下時,這種叫囂的聲音瞬時間就小了下去,隨即法國投降派開始在議會裡佔據了上風。
等到貝當佔據了絕對的領導地位之後,雷諾的死扛到底派遭受到了毫不留情的清洗,而一直游離在兩派之外,但是與雷諾持有相似論調的戴高樂,同樣也被劃入了打擊名單。他殘餘的部隊被瓜分,手下被調走,除了保有軍銜和軍服,這位陸軍少將成了一個光桿司令,他甚至沒地方去上班,只能躲在波爾多的花園飯店套房內整理自己的戰場日記和作戰記錄,至少在表面上看是如此。
戴高樂其實一直在與英國倫敦保持著秘密的聯繫,特別是丘吉爾的外交密使斯皮爾斯,由於理念與職業上的相似,兩個人建立起了牢固的私人友誼。每次斯皮爾斯到達波爾多,都會抽空來看望戴高樂,帶給他倫敦最新的消息,以及英國情報部門獲得的法國前線的德軍戰局情報,偶爾也會帶一些私人餽贈,比如食物和一些現金。而戴高樂也會給對方準備好貝當政府內部的機密情報,特別是絕對不能讓英國人知道的情報,要不就是一些法國海軍和空軍的內部文件,法國陸軍的情報是他的本行,搞到什麼給什麼,他已經使自己相信幫助英國就是在拯救法國。
作為法國少壯派軍官的代表人物,戴高樂在軍隊和政府裡依然隱藏著一些人脈,同時由於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很多之前並不對他感冒的政府人員出於同情也會在某些方面給其以幫助與方便。
於是這一回,一名在政府文件保管室當警衛的部下偷出了一份讓戴高樂大吃一驚的文件,雖然是一份由於打印錯誤而準備銷毀的殘篇,只是一份數十頁文件中的一頁,但是這一頁紙上透露出來的東西足夠讓人感到震驚了,正巧斯皮爾斯攜帶著丘吉爾的親筆信到達了波爾多,戴高樂隨即向斯皮爾斯發出了見面的請求。
「如果文件屬實,足以證明貝當確實已經與德國展開合作。德國人向阿爾卑斯防區的三個法國師輸送了軍械和補給,並且還釋放了兩萬名被俘的陸軍士兵和軍官,甚至發還了武器和裝備。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消息,貝當顯然已經和德國達成了某些交易,英國政府被貝當欺騙了,這條狡猾的老狗,倫敦必須馬上對此作出應對,我要立即帶著一份文件回倫敦。」斯皮爾斯拿過身邊的牛皮文件包,把那頁文件小心的插入夾層裡,扣好鎖鏈。
「我決定和你一起去倫敦。可以作個證人。我在法國的事業已經完了,如果貝當對外宣佈戰爭結束,法國將會淪為德國的獵物,我絕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我要去英國繼續戰鬥,我要呼籲所有和我一樣不願意屈服的法國人,站在英國盟友一邊,為了法蘭西的自由而戰。」戴高樂站起身來,雙手背在身後。堅定地望著斯皮爾斯。
英國特使抬頭看著面前這個倔強的法國將軍,稍微考慮了一下,隨後用力的點了點頭。「我的紅鸛就在機場待命,原本我就準備在下午返回倫敦。我已經和貝當告過別了,我們現在就可以立即出發,不過,這些監視你的警察。。。。」
「如果他們盤問,我就說去機場送你。等到飛機起飛時我直接登機,沒人會想到這個。」戴高樂走到門邊,從衣櫥裡取出他的軍服和軍帽。而後拿起衣櫥角落裡早就準備好的一個公文包。
「很好,我們立即出發,還有些問題我要問你,我們在路上談。」斯皮爾斯穿上外套,提起文件包,隨著戴高樂走出了套間。
二十分鐘後,當著波爾多機場守衛和兩名保安警察的面,戴高樂連滾帶爬的躥上了正在開始滑行的英國紅鸛運輸機,飛機緩緩加速,拔地而起,低空繞場一週後搖擺了一下機翼,掠過機場防風林的樹尖向著大西洋方向飛去。
「我們從這裡起飛,走比斯開灣,繞過佈雷斯特角,直飛普利茅斯,晚上就能到達倫敦了。」斯皮爾斯拍了拍還在氣喘吁吁的戴高樂的肩膀。
「我們要低空飛行,躲避德軍的巡邏機,你可以好好看看法國沿岸的風景,下一次想要再看到這些景色,不知道會需要多久了。」戴高樂聞言點了點頭,而後轉過臉貼在機艙窗口,神色複雜地看著窗外綠意盎然的法國大地。
布儒諾爾是個很普通的法國海濱小村,村裡的居民一半是漁民,另一半則是附近葡萄種植園的員工。村莊緊靠著大西洋,順著一道緩坡下去,海岸在村邊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海灣,村裡的碼頭就建立在海灣一角,村裡的十幾條漁船在翠綠海灣中的泊位上靜靜停泊著,下午的陽光映照在水面上,水波在船殼上反射出斑駁的光影。
現在是戰爭時期,據說有人看到過德國潛艇和飛機在附近出沒,另外還有可怕的水雷傳說,所以漁船不敢走遠,只在每天上午在周邊近海範圍內轉一兩圈,不管有沒有收穫,中午就回港。
讓.皮埃爾坐在海灣邊斷崖頂上的一塊岩石上,一臉鬱悶的看著自己的山羊吃草。
「該死的德國人,該死的飛機!」讓.皮埃爾拿起身邊一個大號的羊皮水壺,往嘴裡再灌了一大口酸甜的自釀葡萄酒,他在袖子背上擦了擦嘴,然後塞緊了壺塞。
距離上次被捕已經過去了不少時間,但是讓.皮埃爾一想起那件事,就會感覺血壓上升,鬚髮賁張。對於這個老實的法國農民來說,這簡直就是他人生中最可怕的遭遇,那次所遭受的羞辱是他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奇恥大辱,刻骨銘心,指天誓日,拍胸捶地,不敢忘懷。當然,報復是從沒有想過的,那可是武裝到牙齒的德軍。
那時候那隊德國裝甲部隊逮捕了他,把他交給了城內佔領軍的憲兵隊,一名德國憲兵少校對他進行了審訊,德國人態度不錯,法語也很順暢,讓.皮埃爾當時就把前後經過老老實實的供認了一遍。
「當著一隊德國坦克的面,用一把破獵槍對著一千米高空的德國飛機開槍?!!只是因為飛機的聲音吵了你睡午覺?!!」
那名德國憲兵少校指著讓.皮埃爾的鼻子狂笑了整整五分鐘,而後命令憲兵把這個嚇尿了褲子的蠢貨趕出去,這時候他還正在為監獄裡人滿為患而犯愁,怎麼可能再接受一個明顯有智力障礙的法國農夫。
結果讓.皮埃爾被德國人直接扔到了街上,屁股上多了一個鞋印,對了,他還損失了一支舊獵槍。
被德國人當成笑料了,讓.皮埃爾,法國陸軍前上等兵,勇士皮埃爾竟然被當成了白痴!當他穿著那條濕透了褲管和褲襠的褲子走在城裡的大街上,周圍人看過來的詭異目光,想到這裡皮埃爾就忍不住怒火萬丈。該死的德國人,該死的飛機!
原本的農莊是呆不下了,至少在鄰居們忘記這件事情之前是沒法住了。皮埃爾去了他老婆的娘家,結果德國人跟著他的屁股就到了,勒阿弗爾也沒法呆了,讓.皮埃爾現在看到德**裝就會想起那件糟心的事。於是再次拖家帶口,開始長征,終於在布儒諾爾他的遠方表哥家落下了腳。
皮埃爾的農莊產量不錯,所以還是有些積蓄的,他先租下了一件房子,而後帶著家人住了下來,平時上午幫表兄管理一下農地,下午就趕著家裡的十幾隻山羊到山上吃草,總算是過了幾天平靜安詳的日子。
讓.皮埃爾拿過靠在一邊的雙管獵槍,從口袋裡掏出了兩發子彈。這支獵槍是表兄的,也是有年頭的東西了,這年頭一個人上山不帶件傢伙可不行,近來附近常常有從北面下來的難民經過,山羊在現在可以很值錢的家畜。皮埃爾上好子彈,而後端著槍向著四周做瞄準射擊狀,武器在手,他覺得自己充滿了力量。
這時候,一種沉悶而熟悉的聲音從遠處傳來,讓.皮埃爾無數次在睡夢中聽見過這種聲音。飛機!是該死的飛機!讓.皮埃爾的屈辱回憶再一次在他腦海中顯現,讓他雙眼充血怒火中燒。
隨即,一架小小的雙引擎運輸機大模大樣的從山崖後的樹頂出現,筆直的衝著皮埃爾的頭頂飛來,飛機飛得是如此的低,皮埃爾覺得自己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到它的機翼。
法國農夫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絲毫沒有猶豫,直接端起獵槍就對著飛機轟去,雙發齊射。瞬息間,運輸機掠過皮埃爾的頭頂向著大西洋飛去。
皮埃爾回過身,對著逐漸飛遠的運輸機憤憤地吐出了一口唾沫,就在此時,遠處的飛機傳來一聲弱弱的爆鳴,接著就在法國農夫的注視下,一邊的機翼和發動機冒出了一股濃煙。小小的運輸機掙扎搖晃了一下之後,突然一歪頭向著海面斜斜的插了下去。
看著海面上還未散去的濃煙和那個巨大的漣漪,讓.皮埃爾回過神來,他原地轉了一圈,確定四下無人,於是再次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背上獵槍和水壺,匆匆忙忙地趕著羊群向著崖下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