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漢兒不為奴 作者:傲骨鐵心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3 10:45:3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83 59409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41

第1120章 太子人選

  南京眼下沒有“內廷”一說,不過卻設有司禮監。司禮監的掌印太監就是當年主動前往夔東遊說十三家攻打重慶的太監潘應龍。

  潘應龍原先就是永歷朝廷的司禮秉筆,早年曾在京中禦馬監當過差。算起來,崇禎朝的大太監高起潛還是他的義父。不過和義父高起潛比起來,潘應龍身上多了高所不具備的民族氣節,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定武帝于南京登基後,周士相才讓他擔任了司禮監掌印。

  不過潘應龍這個司禮掌印太監和他的前輩相比,卻是名不副實的很。

  明制,內閣票擬,司禮批紅,內外制衡,遂有內外廷之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內廷的權力甚至還重於外廷,由此產生了許多權傾一時的大太監。如劉瑾、馮保、魏忠賢等。

  崇禎帝登基之後,雖誅殺魏忠賢,大辦逆案,並且裁撤廠衛,使得內廷再也不能和外朝相抗衡,但直至崇禎帝吊死煤山,內廷都依舊存在,只不過權力不如從前那般大。其間王承恩和高起潛二人,也曾權重一時。

  兩世為人的周士相雖然對閹人並無歧視,但卻也不喜閹人干政,也不想再看到南京的皇城裡充斥大量太監,所以即便是不得不重設了幾個內廷衙門,也恢復了司禮監這個內廷二十四衙門之首,但是和從前相比,“內廷”這個說法已經再也無人提及了。

  定武朝廷的軍政大權一直是由周士相的齊王府掌控,現在則是由大都督府統一號令。內閣首輔郭之奇都沒有什麼大的權力,況潘應龍這個司禮掌印呢。單說權力的話,就是幾年前被殺的永歷朝司禮太監龐天壽都比潘的權力大得多。

  畢竟,那時候朝廷的大小事務永曆還能說上話,哪怕被孫可望視為傀儡那幾年,永曆帝在大多數明軍將士心中還是有一定地位的,這就使得永曆多少還有些威信,連帶著龐天壽這個司禮太監也能“狐假虎威”。

  然而到了定武帝這邊,除了南京城裡沒有權力,只會發牢騷的文官們,軍隊當中,這位天子的影響力少得可憐。若說有的話,也就王興、朱統、郭登第那幫早年作為“盟友”身份加入太平軍的將領。但叫這些人起兵反對周士相,只怕他們也有心無力。至於周士相的嫡系,想給他黃袍加身的可不單單是一個香山侯蔣和。

  十天前,周士相向朝廷上疏,奏請恢復大都督府。定武帝明知不批這道奏疏,周士相也依舊會恢復大都督府,但因為南都的事還是氣不過將這道奏疏壓了下來。奏疏被壓下來後,周士相倒好,也不再上疏為自己恢復大都督府、整軍北伐的目的辯解,更沒有發動周黨上疏支持,而是直接把事情給辦了。

  潘應龍聽說鎮江那邊已經掛起了大都督府的牌子,原先齊王府和太平軍軍部的人員都到大都督府辦公了。各地的公文現在也一律送到了鎮江大都督府,大都督府那邊看過之後,才會摘抄送到南都內閣。並且送來的這些公文下面,都注上了大都督府的處置意見。這把內閣首輔郭之奇氣得夠嗆,因為這種行徑和從前內閣的“票擬”權力有什麼區別?是不是說從今以後,內閣可以不要了,那大都督府直接就是內閣了?要這樣,內閣還要了做什麼?不如罷了了事。

  軍隊那邊,周士相的動作也大,聽說要新建五個軍,搞什麼五大都督各司一戰區。種種規劃,包括五大都督人選全是周士相一手操辦,南都這邊連問都不能問。再結合顧炎武搞出來的公揭風潮、錦衣衛到處抓捕這次風潮中出力的科道官員,潘應龍很擔心,周士相是不是北虜未滅就要篡明自代。

  若真那樣,潘應龍能做的也只是盡力爭取保住定武帝的性命。要是周士相要弑君,那潘應龍逼不得也只能再次聯絡忠貞營勤王了。他和洪部院談過此事,洪部院的意思是再觀望觀望,若周士相真的走上孫可望的老路,他們這些忠於大明的臣子也只能和他分道揚鑣了。

  首輔郭之奇兩天前親自去鎮江質問周士相究竟想幹什麼,這不但但是郭之奇自己的意思,也是定武帝的意思。

  自連城壁被迫離開南京前往安徽督辦軍務“病死”任上後,定武帝的身子骨也是一天不如一天。這幾個月,外界瘋傳天子借染病為由罷朝是對周士相的無聲反抗。可潘應龍卻很清楚,事情並不是如外界所想,而是天子真的病了。

  從上個月開始,定武帝的視力便越來越不好了。在文村時,定武帝雖然視力也不好,但多少還能視物,現在,卻是很難了。

  外朝最近發生的事,定武帝都知道,他曾想上朝,也曾想親自去鎮江問問周士相究竟要幹什麼,但都被郭之奇和潘應龍攔了下來。洪育鼇和兵部尚書張煌言也不想皇帝去鎮江,因為若是皇帝和周士相當面發生衝突,那事情就沒有挽回之地了。

  張煌言不相信周士相會篡位,但現在發生的事情,無一不在表明周士相在加強自身權力,把控軍隊和朝堂。江南三大案已經快把江南士紳掃蕩了一半,他還不停手,又借江南暴亂發起鎮反,並且鎮反現在向著朝堂蔓延,每天都有官員被抓入南鎮大牢中,生死不知。故而,饒是張煌言再怎麼相信周士相,現在也是有些動搖。自古以來將反對自己的力量從朝堂中清除出去,可是篡位者最擅長的手段。至於那些罪名,不過是把戲而矣。

  郭之奇去鎮江的結果是什麼,已然成了現在南都朝堂最關心的事。只是,現在誰也不得知。

  今兒上午,病中的定武帝突然召來潘應龍,讓他給永興王送去一盒江西進貢的珍果。

  潘應龍不知道皇帝此舉的意思,帶著疑惑將珍果親自送到了永興王處。原本潘應龍以為永興王會關心伯父的病情,不想這位王爺見著他後竟是問起皇帝何時晉他為親王的事。這讓潘應龍很是愕然,也很是失望,因為這位永興王實在不是一個做大事的人。

  回到監裡,潘應龍坐在那回想最近皇帝對永興王和永曆太子朱慈煊的態度,不禁猜測皇帝是不是準備立太子了,而太子人選就是這二人中的一位。

  從血緣上講,永興王無疑是最佳的太子人選,畢竟他是唐藩現在唯一的男性繼承人,並且定武帝是由周士相擁立,這意味著永曆之子朱慈煊不可能被周士相和他麾下的太平軍接受。有流言說,永曆帝朱由榔之死,可能和周士相有關。

  永興王今日的表現實在是讓潘應龍失望,這位王爺既不關心現在南京城發生了什麼,也不關心自己的伯父病體如何,反而只關心何時能晉親王的事。這樣的一個人,又怎麼能成為大明的君王呢,又怎麼能從周士相手中保住大明呢?

  潘應龍有些猶豫,是不是將永興王的表現告訴皇帝,但最終他沒有這樣做。皇帝究竟要立哪位為太子,不是他這內監能干涉的事,更何況現在這大明朝還能不能保得住也是兩說。成為太子,或許不是什麼好事。

  潘應龍在想,是不是請皇后娘娘勸一勸皇帝,還是趕緊將長公主嫁過去的好。有長公主在中緩衝,哪怕不能讓周士相回心轉意,至少也能為大明,為皇帝拖一段時間。

  最後,潘應龍歎了口氣,吩咐人將這兩月的宮中開支細帳取來。小太監將帳本取來時,潘應龍有些自嘲,因為恐怕有明一代會主動查宮中用度帳目的司禮掌印就他一人了吧。

  潘應龍正看著,就見秉筆太監宋朝欽魂不守舍的,不時朝外張望,不由有些奇怪,便叫了宋朝欽一聲,問他在看什麼。

  宋朝欽是原先隆武帝福州行在的尚寶太監,去年從福建鄉下來的南京。因為是大哥當年用過的人,所以定武帝將他引入司禮監,任為秉筆。

  聽到潘應龍的叫喚,宋朝欽一驚,忙搖頭說沒看什麼。

  “沒看什麼?”

  潘應龍有些奇怪,將帳本放下,朝外面瞅了一眼,發現一切如常,並沒有什麼不對。但越是如此,他心下卻更是不解。

  見狀,宋朝欽忙打個哈哈,上前說道:“公公,這帳薄可有問題?”

  “嗯,倒是沒有什麼問題。”

  潘應龍心中奇怪,但一時也沒想到什麼,便沒再多想,捧著帳薄又翻了幾頁。

  正翻著,就聽外面的小太監們紛紛叫了起來:“林公公!”,隨即便見御用監的少監林寶慌慌忙忙的進了屋。

  林寶和宋朝欽的關係頗好,所以見著他進來,宋朝欽打了招呼。林寶沖他點了點頭,然後一臉緊張的走到潘應龍身前,焦慮道:“潘公公可是聽到外面的動靜了?”

  “動靜?什麼動靜?”潘應龍一怔。

  林寶四周看了眼,壓低聲音道:“公公有所不知,剛剛我從宮外回來時,看到親軍把都察院和六部給圍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42

第1121章 造反了

  定武帝于廣州監國時,當時的戶部尚書是由武英殿大學士、次輔連城壁兼任的。連城壁病故後,原任都察院左都禦史的郭天敘調掌戶部,不過卻沒有入閣。

  這郭天敘是原崇禎朝的禮部主事,被周士相從鄉下撿出來時,已經年過五旬。當時太平軍中沒有原明朝官員主動來投,只有被俘的幾個滿清低級官員,沒有人懂明朝的禮制,周士相需要一個人來替他張羅這些事,所以郭天敘才老來發達,步步高升,最終成了大明六部之一的戶部堂官。

  雖說戶部沒有實權,就連郭天敘這個堂官的俸祿都得從齊王府那裡領,部中從上到下一點油花子都見不著,但不管怎麼說,品級上郭天敘已然是朝廷重臣,所以他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

  戶部的人都知道尚書大人是個信佛的人,家裡正堂便供著尊如來佛祖像,每日太陽下山前尚書大人必要燒上兩炷香,可謂虔誠無比,這一點倒和連城壁十分相像。連城壁在做廣東總督時,便是出了名的拜佛總督,只要清軍來攻,他首先做的不是召集部屬商議退敵的法子,而是先去拜佛,救佛祖保他平安。

  郭天敘拜佛,自也是虔誠,除了希望佛祖能保他平安之外,也想佛祖能夠保佑他再進一步,致仕後能頂著個內閣大學士的身份歸鄉,那樣,也不枉他這幾年跟著太平軍提心吊膽了。

  然而外人並不知道,郭天敘信的佛其實並非如來佛,他家那尊如來佛像不過是他用來掩飾自己真正信仰的道具。

  郭天敘是羅教徒,他心中拜的是無生老母。

  無生老母就是無為教的神,而無為教在嶺南被人稱為羅教,無生老母被稱為羅佛。

  太平軍中有羅教徒,大將鐵毅就是羅教信徒,軍中至少有80多個百戶以上的軍官都信羅教。他們大多是和鐵毅一樣的礦徒,集中在原太平軍精銳老四鎮之一的第二鎮,現在則隨著太平軍改制而分散在各軍中。

  周士相對羅教是扶持的,一來是羅教教義大量吸收佛教,導人向善,並非勸人作惡。二來羅教的組織機構很嚴密,和早期以造反為主業的道教很相似。第三點則是羅教有大量信眾是太平軍中的一員,並且這些教徒在鐵毅等高層將領的引導下,刻意宣傳周士相是岳武穆再世,是羅佛解救苦難漢人的化身。第四則是羅教極度排外,對異族十分抗拒,教義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觀點。

  這四點都很符合周士相和太平軍的利益,因此早在廣東時,周士相就秘密授意鐵毅壯大羅教,並且自成體系,和原先的羅教切割。隨著太平軍佔領區的不斷擴大,已經被軍方控制的新羅教便不斷滲透各地,利用官方的支持不斷吸收教徒,組建各地的羅教機構。

  不過,嚴格來說,周士相扶持的羅教已非從前的羅教,拜的也不再是什麼無生老母,而是軒轅黃帝。教義也在被不斷的修改,每隔一段時間,周士相都會將一些由他親手擬出的新教義增添到羅教的教典中,這部新教典名為《天地經》,比之原先羅教亂七八糟拼湊出來的教經要系統並且先進的多。原先所謂的無生教義,已然面目全非。

  羅教已非舊教,周士相準備北伐成功後,將羅教更名為漢教。當然,本身對於宗教十分排斥的周士相自然不可能將自己弄成教皇,將漢教弄成國教,干涉未來的世俗政權。他打造漢教的目的,只是希望未來中國的漢人能夠有一個可以對抗外來邪教的工具。

  在沒有官府支援,沒有宗族支援的情況下,有這麼一個宗教可以團結漢人,替他們出頭。哪怕,最終這個漢教和早期的道教一樣造了反,搞亂了國家,可只要對於漢族傳承有利,周士相認為都是值得的。

  世上從不缺少聖賢,今之聖賢,後之聖母。

  極度厭惡宗教的周士相卻一手打造宗教,不得不說,也是一個極大的諷刺。

  之所以如此,卻是周士相難以忘懷的前世記憶。前世,幾近滅亡的色目教竟然在短短兩三百年間擁眾千萬,並且釀成漢人死傷超過千萬的慘劇,這教訓不能不說慘痛。然而慘痛的教訓卻沒有引起統治者的警惕,反而養虎為患,致使主體民族倍受壓抑,稍有反抗,便會大棒擊頂。

  天可鑒,那些高高在上的所謂教民,其實統統都是漢人,然而他們卻誰也不再承認自己是漢人!

  前世,周士相無力為之,今生,他卻要努力嘗試,哪怕是錯的,他也要做。為的只是將來有一天,民間同樣有可以抗衡外來宗教的力量。

  ……

  羅教在嶺南信眾很多,郭天敘的老家就有大量的信徒,自小耳聞目染,便也信了無生老母。只是當時朝廷裡有不少官員認為這羅教就是白蓮教的分支,乃邪教,主張取締。

  萬曆年間又有無為教徒劉天緒在鳳陽有意舉事,自稱“無為教主”,說“皇極佛”將出世,聚眾講經說法,向教民募款,企圖劫掠官府,因教民自首而敗露被捕,其信眾包括官兵。

  這件事直接導致當時羅教被當時南京衙門下令取締,此後但凡逮到有人供奉無生老母的,都要視作反賊處理。如此一來,郭天敘做了官之後,便不敢在家裡供無生老母了,而是尋了尊如來佛祖像供著。成為太平軍的官員後,郭天敘也始終記著當年的事,加上太平軍殺人如麻,更是不敢將自己是羅教徒的身份公開。

  去年的時候,郭天敘突然聽說南京東城有羅教開壇講法,官府沒有禁止,他有些激動,於是偷偷跑去聽經,結果發現這些人講的教義和他自幼接觸的根本不同,哪裡還有半點羅教的影子。一氣之下,便偷偷派自己的老家人去嶺南尋找正宗羅教,再三叮囑老家人一定要找到教裡的上三位“空空”、“太空”、“清虛”三位尊者。

  作為虔誠教徒的郭天敘很希望教裡的三位尊者能夠站出來,告訴信眾們,外面那些人搞的都是假的,他們的神不是軒轅黃帝,嶽飛也不是黃帝的弟子,他們的神只有一個,那就是無生老母。

  因為發現“假教”的事,再加上戶部沒有實權,部裡根本沒什麼事,所以郭天敘最近都很閑。這陣子京裡發生的事,他都知道,卻懶得摻和。

  郭天敘可不想自己兩面不是人,因為在江南的官紳眼中,他郭尚書是粵人,而粵人天經地義就是周黨。所以郭天敘哪怕對周士相在江南搞的這些事持反對意見,對顧炎武那個胡說八道的傢伙更是恨不得他早點死,也不敢和黃宗羲他們一樣跳出來。

  不過這樣也好,至少郭天敘不用擔心錦衣衛的人會找到自己。他郭天敘別的做不到,但一個小心謹慎,安分守己還是做得到的。人啊,還是做好自己本份,也得識趣才行。哪有刀把子握在別人手裡,自家卻想著用三寸不爛之舌改天換地的。

  心裡沒鬼,自然就談不上擔心受怕,度日如年什麼。跟往常一樣,郭天敘在家早早淨了手,抹了臉,捏了三炷香供了佛祖後,便更衣沐浴去部裡辦公。

  閑歸閑,身為一部堂官,郭天敘還是要把本份做好的。剛進戶部,還沒來得及叫人泡壺熱茶,卻聽外面傳來一陣喧嘩聲,似有人在大聲吆喝什麼,還隱約聽到有人在怒駡什麼。

  部裡什麼時候這麼沒規矩了?

  郭天敘眉頭一皺,面露不悅,扭頭朝外面叫了聲:“什麼人在外面吵嚷?”

  聽到尚書大人叫,和同僚在外張望的郎中江一清忙快步奔了過來,恭聲道:“回大人話,好像是親軍的人。”

  “親軍的人!”

  郭天敘心“撲通”一跳,神情一慌,有些緊張起來,“他們來我戶部幹什麼?”

  江一清搖搖頭,道:“大人,親軍的人是奔禮部去的,不是沖咱們戶部來的。”

  “噢?……”

  一聽不是沖戶部來的,郭天敘呼了口氣,抬手一揮,吩咐江一清:“去看看,禮部那出什麼事了。”

  “是,大人!”

  江一清不迭答應一聲,忙往部外去打探,不想還沒出戶部的大門,人就被堵了回來。

  四周一瞧:我的個乖乖!

  原來衙門外這會滿是執刀持槍的錦衣衛,他們五步一人,十步一崗,竟是把六部衙門全圍了起來,不管是戶部還是禮部,又或是兵部、刑部,遠遠瞅著,好像都察院那裡也去了不少錦衣衛。

  造反了?

  江一清嚇得面無人色。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42

第1122章 君主,為天下公僕

  雖然對以江南士紳為主的文官很不滿意,但周士相卻沒有克扣他們的待遇。

  黃宗羲是都察院總憲,按規矩是可以在南都獲得一套房子的,但他卻沒有住到朝廷分給的房子,而是一直借住在其門生萬斯同早年在南京置辦的房子裡。此處位於成賢街,距離國子監不遠,距宮城也不過四裡多地。

  眼下南都的房子是有明以來最便宜的。太平軍入南都後血洗滿城三天,導致原先被滿州人佔據的好房子一夜之間全成了無主之屋。緊接著錦衣親軍又大辦通虜案,抓捕了不少降清勳貴,致使三山街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房產竟然無人過問了。所以黃宗羲就是不想要朝廷分給的居所,自己在城中買一間也不難。當初太傅錢謙益也曾勸過他在南都安家,不過黃宗羲卻沒有同意,仍是住在萬斯同的家裡。

  因為最近的煩心事,黃宗羲這段日子睡得很不踏實,也睡得很晚。昨夜,更是一宿未睡,連夜寫了一篇文章。

  東方拂曉後,萬斯同匆匆來到,見老師竟然一夜未睡,眼圈都有些發黑,不由心疼。他進屋之後,將窗戶打開,一陣清涼頓時讓黃宗羲精神為之一振。

  “老師,我剛得到消息,玉書的父親張九征也被捉進牢裡了。”

  萬斯同神情很是擔心,他所說的玉書便是前幾日在都察院中被親軍以“通虜”罪名抓走的年輕禦史張玉書。

  “張九征?”

  黃宗羲聽了有些驚訝,因為他知道這個張九征,此人是順治二年中舉,四年中進士的鎮江大才子,不過考中進士之後他便一直在清廷的吏部任職,十多年間都沒回過家鄉,乃至其子張玉書和他都沒見過幾次面。

  “他何時回來的,怎麼未聽玉書說起過?”黃宗羲眉頭微皺。

  “我也是剛知道的消息。”

  萬斯同不敢深想,因為若是張玉書早知其父回來卻沒有告訴他和恩師,那這“通虜”的罪名弄不好怕就是真的了。畢竟,張九征在清廷任職十多年,突然回來,誰知道他是真心棄清歸明,還是另有所謀。這要是事先有過招呼,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這陣子江南鎮反如火如荼,挖出了很多和清軍有勾結的士紳官員,很多原先並不為人知的消息都傳到了南都,以致現在南都不少官員都坐立難安。有些是的確沒有滿清勾結,但卻害怕自己的親友豬油蒙了心私通韃子。鎮反擴大下來,天知道會不會株連到自己。

  聽說那個主持江南鎮反的汪士榮已經放出狠話,說什麼寧殺錯一千,不放過一個。弄得現在不但是江南,連帶著南都,都籠罩在恐怖之中。

  “只是張家嗎?這件事還牽連到哪些人?你心中有沒有數,若是沒有,最好在院裡先查一查,免得咱們自己都被蒙在鼓子裡。俗話說的好,師出有名,身正不怕影子斜,可要是咱們的影子不正,又如何師出有名。”

  黃宗羲現在最關心的是都察院裡有可能涉及“通虜”的還有誰,要是連自家情況都弄不清楚,那真是怡笑大方了。他可不願被那個被他趕到城外牛首山的顧炎武趾高氣昂的在他面前,大罵他都察院都是漢奸小人。

  “曾國林、伍德傑兩人,怕也有問題。”萬斯同歎了口氣,“不過聽說他們夠義氣,番子用刑,他們堅不招認,番子便畫了像送去給徐大定看,徐大定說確實見過他們。”

  “番子”是從前官員們對東廠鷹犬的稱呼,如今卻成了南鎮那些錦衣內衛的代稱。在官員們看來,南鎮內衛所作所為和當年的東廠番子可沒有什麼不同,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曾國林、伍德傑二人是三天前被親軍帶走的,前者是黃宗羲從浙江帶來的門人,後者則是去年參加恩科,名列二甲的年輕有為之士。那徐大定卻是兵科的給事中,早在一個月前就被親軍抓走。

  聽說這徐大定被清廷的一等侍衛納蘭明珠重金收買,利用兵科給事中的身份偷偷向明珠傳遞軍情,並且在南京秘密拉攏了不少對太平軍有怨言的官員。這件事已經被兵部尚書張煌言證實,黃宗羲不信其他人,總是信得過張蒼水的。

  “這徐大定,真是有損陰騭,自己沒救何必還要害人。”黃宗羲喝了口茶,說道:“曾定老的兒子好不容易得到舉人,當初韃子大軍到福建,他提供了好些消息。如今他兒子牽涉通虜被抓,我真不知道怎麼和曾定老交待。”

  曾定老是浙江名士,黃宗羲早年得他資助甚多,受錢謙益之邀來南京時,黃宗羲特意將曾定老的兒子曾國林帶著,本是想提攜故人之子,不想這曾國林卻和徐大定搞到一起,真是害人又害己啊。

  萬斯同遲疑一下,小聲問道:“還能活嗎?”

  “難!”黃宗羲搖了搖頭,“齊王那邊對通虜查得狠,要是曾國林真的通虜,能落個流放安南就算是不錯的了。”

  流放安南和處死有什麼區別?

  萬斯同很是痛心和惋惜,猶豫道:“是否我親自去一趟南鎮?能疏通就疏通一下,爭取從輕處置?”

  “你去有什麼用?”黃宗羲憤憤地說道:“那幫番子,連陛下都不放在眼裡,還會在乎你,在乎我?再說這種事是能疏通的嗎?不要疏通不成,反把自己搭進去。”

  萬斯同聽後默然,知道老師說的不錯,他要是一時衝動去南鎮疏通,只怕不但救不了人,反而還會把自己,甚至老師也給搭進去。畢竟,現在周黨那邊都盯著都察院這裡,巴不得老師有什麼把柄被他們抓住呢。

  片刻之後,萬斯同將一封信遞給了老師。

  “何人的信?”黃宗羲接過信,打開一看,失聲道:“黃梧?!”

  萬斯同點了點頭,低聲道:“黃梧想請老師替他搭個線。”

  “怎麼,他大清的海澄公是嫌大清的船要沉了?”黃宗羲冷冷一笑:“當年可是他自己跳上大清這條船的,現在船要沉了,他以為能跳出來,求得平安不成?”

  萬斯同苦笑一聲,若不是黃梧當年在平和縣當差役時救過他一命,他才不會答應替他向老師轉交書信,請老師出面替他向朝廷擔保。

  “這人怎麼會想給我寫信,求我出面?”

  黃宗羲有些不解,據他所知黃悟當年背叛鄭森投降清廷,導致鄭森多年來投入無數人力、物力建造起來的海澄重堡落於清廷之手,更讓鄭軍損失數百萬計軍械糧餉,連帶著金廈也失去了週邊最重要的門戶據點。

  因為此功,清廷當年就封黃梧為“海澄公”,給予敕印,開府漳州。順治十四年時,清廷又追封黃梧祖上,並賜金在他家鄉霄嶺營造宗祠。對於清廷給予的“殊榮”,黃梧也是甚感新主之恩,一心替清廷賣命,屢建戰功。

  現在,這黃梧突然遞信給自己說要重新歸降大明,不能不令黃宗羲感到意外。因為按常理,黃梧應該直接向齊王周士相投遞降表,率眾來降,而不是找他這個有名無權的都察院總憲。

  “老師莫要忘了鄭家那邊,他們恐怕是不願意見到黃梧反正過來的。”

  經萬斯同提醒,黃宗羲總算明白了,黃梧當年讓鄭家遭了那麼大損失,現在鄭家的軍隊都被齊王收編,鄭森的弟弟鄭智又承襲了閩親王封,並且太平軍的水師力量八成是由鄭家水師改編而來。那定海國公鄭鳴俊叔侄二人更是帶領水師北上,黃梧想要投降還真是難。要是因為鄭家人的緣故,齊王不接納黃梧的投誠,那這人也只能和滿清這條船一起沉了。但要是南都這邊由皇帝下旨直接接受他的投誠,那縱是鄭家人再不滿,總不能和皇帝旨意對著來吧。

  “這件事,我會替他和陛下說明。”

  黃宗羲想了想,雖然對黃梧降清十分不恥,但想此人現在畢竟是清廷的山東巡撫,一方督撫重臣,要是能由他黃宗羲出面招降過來,于公於私都有極大好處。

  念及于此,黃宗羲便讓萬斯同寫一封回信給黃梧,表明他的態度。萬斯同就在老師房中磨墨,提筆要寫時,卻見書桌上放著一篇墨蹟尚未完全幹透的一篇文章。

  “《原君》?”

  萬斯同好奇之下,仔細看去,可這篇《原君》的開篇之語就讓他驚呆在那。

  “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

  萬斯同一臉不解的看向老師:“恩師,這《原君》?”

  “是我昨夜寫就的。”

  黃宗羲走到桌前,將《原君》捧起,輕輕吹了吹,然後說道:“我一直在想,古人設立君主是為了什麼。思來想去,古之設立君主乃是為了使天下受其利,使天下釋其害,而非為設君而設君。這為君主者,在為師看來要負擔起抑私利、興公利的責任。故,我意,君主為天下公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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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3章 不跟我走,就跟福臨走

  “君主為天下公僕?”

  萬斯同的手微微一抖,硯臺中的墨汁頓時濺了出來。恩師的突然驚人之語,讓他內心顫動不已。

  “不錯!”

  說起自己這熬夜寫就的《原君》說,黃宗羲很是自得,看著書稿如看自己孩子般,目光滿是柔和之情。

  “君主本就當是天下公僕,為天下謀利。然千年以來,曆世君主卻總以天下利於己,害於人,使得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大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這不妥,完全不妥。”

  聽著老師的暢談,萬斯同面色卻極其古怪,因為恩師的這原君說,怎麼聽著倒是和顧炎武的那篇《留都議國公揭》中提出的“虛君”十分相像的。不同的是,恩師沒有直接提出虛君而矣。但這君主乃是天下公僕一說,傳出去恐怕影響不比顧炎武的虛君低。畢竟華夏千年以來,還從未有人敢提出過君主只是人民公僕一說的。便是亞聖孟子也僅僅是提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一說,恩師現在卻說皇帝只是百姓的奴役僕人,這實在是有些聳人聽聞了。

  就在他困惑之時,耳畔傳來老師的擲地有聲辭:“依我之見,這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的君主,非為好君主。季野,家天下已然不公!”

  萬斯同一驚,家天下不公?

  自儒學興起,本朝又以程朱理學為科舉正道以來,“君為臣綱”便是萬千讀書人心目中的聖道。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便是這聖道的體現。現在黃宗羲突然提出家天下不對,那麼便是否定了“君為臣綱”,否定了封建傳承,這給萬斯同帶來了很大衝擊。

  黃宗羲沉浸在自己的新學說理論中,他頗是興奮道:“天下不能一人而治,這才設官以治之。所以這為官者,其實就是君主的分身。故而君也好,臣也好,名異實同,都是共同治理天下的人。既然如此,這君主就不應該高高在上,處於獨尊地位。相反,在為師看來,這君主應該盡自己應盡責任,何為君主之責?為天下興利除害便是其責!”

  萬斯同怔了片刻,問道:“若君主不盡責呢?”

  黃宗羲不假思索便道:“不盡責的君主,自然就當遜位讓賢,而不應鰓鰓然,唯恐後之有天下者不出於其子孫。至於為臣者,應該明確自己是君之師友,而不是其僕妾。”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子,緩緩說道:“為師來南都出仕也,是為天下,非為君也;是為萬民,非為一姓也。季野,可明白?”

  萬斯同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黃宗羲很是高興,又道:“若為臣者只認為自己是為君主而設,只以君主一身一姓起見,視天下人民為君主囊中私物,視自己為君主看門犬,置斯民於水火不顧,這樣的人,即便能輔君而興,從君而亡,其於臣道固未嘗不背也。所以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

  一番見解下來,黃宗羲有些口渴,端起茶喝了一口。只覺精神更好,抬眼看外面,已是陽光入院來。

  “恩師,恕學生直言,恩師這原君說和那顧炎武的公揭有何不同?若恩師贊成顧炎武,又何必出面駁斥於他?”

  萬斯同終是鼓氣勇氣將心中的疑惑給道了出來。黃宗羲聽後,將目光從院外收回,也不瞞他的弟子,沉聲道:“其實這番見解也是恩師從顧炎武那篇公揭感悟而來。”

  “那老師是贊同顧炎武了?”

  “是,也不是。”

  黃宗羲搖了搖頭,對萬斯同道:“季野,我等乃是為天下萬民出仕,所以不當為一君謀利。只要斯民好,我們便是改奉新君,也是合聖人大道的。”

  “老師的意思是莫非是?……”萬斯同心中更是驚駭。

  黃宗羲沒有直接回答弟子的疑問,而是說道:“顧炎武搞出那篇公揭,說天下要由有本事的人主持,君主無能便當退居一邊,垂拱之治。我等聖人子弟也當反思今日國難根本,這番話,對也不對,不對也對。且不問他對還是不對,為師的意思是,君主只一人,天下還是要由許許多多臣子來做事,所以只要我們的大道不偏,問心便可無愧。”

  大道不偏,問心無愧?

  萬斯同是越發琢磨不透恩師的主張到底是什麼了。

  黃宗羲沒有對最器重的弟子明言,他內心深處的真正想法是通過自己的門人大造君主為天下公僕、為君不賢者當遜位聲勢,如此一來,當真事不可為時,周士相篡位自立,他也可以通過這一理論來制衡周士相,使其不得不重視他黃宗羲。

  畢竟,黃宗羲所提出的新學說不但可以成為周士相篡位的法理依據,也能為其得到讀書人的支持,相比顧炎武那個虛君,天下事由有能者主持更能迎合周士相的自立之心。只要周士相採納了自己的學說,那周士相這個皇帝便得重用他黃宗羲和其門人。

  黃宗羲的算盤打得不錯,在沒有周士相的這個時代,他反清一輩子,臨到老了卻大肆讚美滿清,吹捧康熙,可見此人並非如顧炎武那般有大氣節,也是很知道靈活變通的。

  ……

  鎮江,周士相正在主持大都督府會議,重點是討論最近的鎮反運動。

  已經擴大化的鎮反運動進行以來,取得了很大的成效,但是,因為擴大化難免多殺人、多抓人,也帶來了一定的思想混亂問題。這個問題現在不但但是各級官府,還蔓延到了太平軍內。

  會上,周士相對部屬們說道:“現在有人覺得,和韃子勾結的士紳地主們也有好人,咱們不應該將他們統統殺了,而是要區別對待。汪士榮那裡呈上來好多案子,有些我看了,有些我沒看。我的理解是,這些人當中肯定有所謂的好人,而且不止一兩個,是有一批。

  他們在地方上修橋補路,建福濟院收養孤兒,還經常施粥舍米,說是大善人也不為過。我們太平軍辦事要實事求是,必須承認這些人是好人,不能顛倒黑白,將他們統統都當作壞人。

  但,這是不是說我們的鎮反運動做錯了?抓他們抓錯了?肯定不是!如果因為他們中的一部分人是所謂的好人,就不去追究他們和韃子勾結,禍亂地方,那就是縱容他們。就等於告訴這些人,只要他們施捨出一些錢糧來,哪怕他們帶人殺人放火,哪怕他們替韃子做嚮導,做內應,我們都可以寬恕,這怎麼行?……

  在江南,我周士相就幹了兩件大事。一是堅決打擊士紳特權,打破他們對輿論的壟斷,讓老百姓們能夠聽我們說,而不是聽他們說;二是堅決摧毀地方宗族勢力,讓國法完全取代族權、族規。這兩件事,直接關係我們太平軍能不能在江南立足,能不能建設好江南,所以,誰不肯認同這兩件事,就是不認同我周士相。

  鎮反絕對沒有錯,不管是軍內還是軍外,都要統一這個認知,各地駐軍要嚴格執行命令,各級官府也要嚴厲查辦通虜士紳,絕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更不能姑息養奸。總之,誰要不跟我周士相走,那我就請他跟福臨走!”

  說完,周士相起身離席,下面的事自有人會主持,該說的他已經說了,如果這樣都不能讓一些有猶豫的人明白過來,那他也沒辦法。反清大業任重道遠,跟不上腳步的自會被淘汰。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42

第1124章 帥父!

  四月鎮江,煙雨濛濛。

  從大都督府出來後,周士相來到了戴家山,這裡在去年就被軍部選中為江南陸軍大學校址所在。經過半年施工,本一片荒蕪的戴家山,已然面貌一新。一排排刷上了白石灰的校舍在煙雨中看著是那麼的白,也是那麼的清新。

  今日,是陸軍大學開校典禮,作為陸軍大學的校長,也是太平軍統帥的周士相,自是必須要出席。為此,他甚至推遲了和首輔郭之奇的會面。在知道周士相是去了陸軍大學後,郭之奇的神情有些複雜,最終,他苦澀的笑了笑,繼續翻看周士相送來的有關各地士紳的稟貼。

  “大帥到!”

  隨著一聲中氣十足的呐喊,在一眾文武簇擁下的周士相從馬上翻身躍下,來到江南陸軍大學大門口。

  見雨勢越來越大,貼身親衛許忠義忙打開油紙傘,要為大帥擋雨,周士相卻揮手讓他退到一邊。

  風大,雨大,固然會淋濕身子,但周士相寧可讓自己這樣淋著,也不需要頭頂上有一把油紙傘,因為他的部下們正在風雨中等侯自己。

  隨著一聲聲“大帥到”的傳遞,分成十個方陣的1200名陸軍大學學員的視線不約而同的匯向了一處。

  周士相在風雨中一步步向前邁進,從一列列方陣前邁過,最終來到了校方特意在廣場上搭建的高臺上。

  高臺下方,是一尊躍馬揚刀的將軍像。

  這尊將軍像的原形是誰,眾說紛紜,及至後世,也依然是陸軍大學的一個不解之迷。

  站在高臺上,望著廣場上一個個方陣,望著那一張張年輕的面龐,周士相自豪,也感慨。

  因為正是他,才有了今天的太平軍,有了今天這所江南陸軍大學,有了今天這些意氣風發的年輕人齊聚一處。

  他是一個開創者,也是一個領袖,更是這個年輕團隊的核心。

  周士相很驕傲,這所陸軍大學是他為中國,也是為漢族創造的第一所正規軍校。未來,這裡將走出大批的軍官,擔負民族保衛重任,也擔負引領族人走向世界的重任。而他,就如一個播種者,將種子埋進土裡,然後呵護著,等著破芽長成參天大樹的那一刻。

  現在太平軍有三所軍校,一所是在廣州的兵備講習所,一所是在南都的武備學堂,一所便是鎮江這所江南陸軍大學。

  廣州的兵備講習所是太平軍最早的軍校,因為當時太平軍時刻處於戰事之中,抽調入兵備講習所的學員僅僅能有三到六個月的時間進行培訓,所以兵備講習所的科目很少。主要課程就是操習馬隊、步隊、炮隊及行軍、佈陣、分合、攻守諸式。學員的層次也低,大多都是軍中的中低級軍官。

  隨著太平軍的政治中心轉向北方,廣州兵備講習所現在主要承擔的是兩廣和西南地區以及安南遠征軍百戶以下低級軍官的培訓任務,並且兩廣總督宋襄公有意將兵備講習所改成以培養水師軍官為主的學校。

  對於這個建議,周士相覺得不錯,因為南方現在的重點已經不是陸戰,而是海戰。所以他專門派人去廣州和宋襄公具體協商此事,若無意外,兵備講習所改為水師大學堂當在年底前落實。

  南都的武備學堂是太平軍收復南京後建立的,一開始主要是培訓浙軍、鄭軍及新降清軍中低級軍官的所在,另外還設有一個將官班,都是那些投降反正過來的清軍高級將領。這幫人當時既用得不順手,也用得不放心,所以都被送進這個將官班進行為期一年的學習。學成考核無誤後,方才陸續安置下去。

  武備學堂的課程和兵備講習所開設的大同小異,從性質上而言,武備學堂和兵備講習所一樣,都類似一個軍官速成班,沒有系統性的學習安排。

  現在武備學堂主要的學員則是軍中推薦和報名考試通過的士兵學員。這些學員具有一定的文化基礎(識千字,能讀步兵操典、軍紀軍令),他們在武備學堂學成之後,將會成為總旗、小旗銜的低級軍官。

  鑒於太平軍的正規化和未來戰爭需要,周士相創辦了這所江南陸軍大學。單從名字上看,陸軍大學就比兵備講習所和武備學堂要高大許多。

  事實上,陸軍大學的名字就是周士相起的,他建立這所陸軍大學的目的,也正是為太平軍培養中高級將領,使得各級將領能夠系統性的學習新的戰法和新的知識。

  陸軍大學除了傳統的步馬操練,行軍步陣等課程外,還開設了天文地理、格致科學、測繪算術、軍事指揮、參謀作業、情報分析等課程,除此之外,還有周士相親自編寫的步炮協同戰術列在課程之中。大學的教員除了從兵備講習所和武備學堂抽調一部分人外,原軍部的西方雇傭參謀有三分之一進入大學任職,並且新近招募了不少精通算術天文的教官,其中以南懷仁為首的江南傳教士就有九人。

  為了堅實陸軍大學的基礎,擴大教職人員,引進新的人材,加強和完善大學的教育體系,周士相已經通過南懷仁向天主教去信,希望天主教能夠往東方派來大量優秀教士,並且讓廣東方面繼續重金從澳門招募那些來東方的“冒險者”。一旦發現這些人中有優秀的人材,那麼不管花多少錢,都要將人弄來。

  西方,固然是周士相引進人材的一個管道,大明本國的人材更是他招攬重點。

  教授天文地理的教官孫蘭便是其中的翹楚者,此人順治初年在北京隨湯若望學習西洋天文、算學和曆法,編寫了兩本讓周士相都歎為觀止的地理書籍,一為《柳庭輿地隅說》,一為《大地山河圖說》,這兩本書周士相都看了,大體上和他所知道的地理知識並無不同。在稍加改進後,這兩本書都成了軍校的教材。

  和孫蘭一起被軍情司重金請來的還有無錫人顏祖禹、吳縣人劉獻亭、山東濟南人王德昌、陳盡謨、薛鳳祚、黃履莊、梅文鼎等人。這些人有的是天文地理學家,有的是數學家,也有的是醫學家,甚至還有為數眾多的工匠。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不被傳統官紳接納,因為他們鑽研的都是格物實用學,而非科舉八股,這自然成了傳統官紳眼中的“另類”。

  但這些“另類”現在都成了周士相的“寶貝”,凡經他考問合格後的,一律被委以教官一職,俸祿等同從五品官。他們在軍校內除了教授學員外,還可以領取額外一筆錢用於他們自身的研究。周士相鼓勵他們進行格物創研,要求陸軍大學必須無條件支持這些教官,哪怕耗費不少,都要支持。

  在這幫人中,江蘇吳江人王錫闡是最年輕的,不過33歲。當年清軍南下,弘光政權覆滅,江南各地紛起抗清,他以投河自盡表示盡忠明朝。遇救之後,他又絕食七日,後來雖因父母強迫,不得已而複食,但從此放棄科舉,隱居鄉間,以教書為業,誓不仕清。陸軍大學創辦之初,王錫闡就進入了軍部視線,是首批進入陸軍大學的教職人員,現在擔任測繪科的正講師教官。

  除了為陸軍大學廣羅人材外,周士相還親自題寫了校名,更將陸軍大學和國子監並立為大明最高學府。雖然這個提議被內閣首輔郭之奇否決,沒有在朝堂上正式通過,但陸軍大學現在無論是規模還是教職人員的待遇,都遠超國子監。

  從選址建校到如今校成,周士相都時刻關心著,先前已經抽空來過戴家山四次。就在四天前,周士相自任陸軍大學校長,同時將自己的字“滅胡”作為陸軍大學的創校理念和宗旨刻在了大門左邊的石壁上。

  望著那一雙年輕的臉龐,一雙雙火熱的眼睛,周士相長長的呼了一口氣,對著學員們發表他的談話。

  可以說,周士相現在已經是權傾天下了,他所說的每一句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對這個國家有著驚人的影響。但他做的一切是不是都是正確的,他想要幹的每一件事是不是都是可行的,答案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很清楚,不管是對還是錯,他都要走下去,只為將來眼前這些年輕的一代,能夠接過自己的旗幟。

  “……我漢家兒郎的軍刀永遠向北,天下,屬於漢家兒郎,屬於我們!……我希望你們每一位都能銘記,你們是漢人的守護者,也是我中國的守護者,你們的職責從今天起只有一個,那就是為了我們的民族,戰鬥!”

  話音一落,校場上頓時響起呼吼聲。

  “驅逐韃虜,恢復中華!”

  “為了我們的民族,戰鬥!”

  “向北,向北,向北!”

  “不滅韃虜不封刀!”

  “……”

  典禮結束後,周士相來到最東邊的一個方陣前。這個方陣和其餘各個方陣都是以年輕軍官組成不同,都是14歲至16歲的少年。

  “大帥,這些都是陣亡將士遺孤,先前都在少年兵大營學習過,現考試合格進入陸軍大學學習。”

  暫任陸軍大軍教務官的董常清為周士相介紹著這些少年。

  “這個孩子叫彭壯實,他爹給他取這個名字是希望他能像牛一樣壯實。”董常清拉過一個個頭明顯比其他人要高得多的少年來到周士相的身邊,又低聲道:“他爹就是彭大柱。”

  周士相聽後默然,彭大柱是大樵山的老弟兄,後來在潮惠戰死了。

  “你爹是好樣的,是英雄,你以後要和你爹一樣,做一個英雄。”周士相輕輕拍了拍彭壯實,柔和的目光中帶著鼓勵。

  “大帥放心,我一定會成為一個英雄!”

  年少的彭壯實將胸膛高高挺起,有些激動的看著父親生前常說的秀才叔。

  “這個孩子叫王林,他爹王老實是羅定參加咱們太平軍的,香山反三路進剿戰鬥中,王老實帶著手下十幾個弟兄為了掩護村民撤退,全員戰死。當時王林還在咱們的老營中……”

  “這個孩子叫羅義,他爹羅有福是潮州叫咱們收編的廣東綠營,江北大戰時肚子叫清軍給破開了,腸子都流了出來……”

  “這個孩子叫伍天宇,他爹是原贛州綠營的,打南京滿城時叫韃子給射死了……”

  “……”

  聽董常清說了十幾個孩子父親的英勇事蹟後,周士相揮手示意這些顯得有點拘束的少年圍到他身邊,然後對他們說道:“你們的父親都是英雄,是我太平軍的英雄,也是我大明的英雄!我周士相以他們為榮,也以你們為榮!”

  說到這裡,周士相頓了一頓,忽的又道:“不過你們放心,你們的父親沒有死,因為我就是你們的父親。如果你們願意,你們可以叫我為帥父!我會和你們的父親一樣,視你們為我最親的骨肉!……有我周士相在,我就不會讓你們餓著,讓你們沒衣服穿,讓你們被人欺負!我要讓你們讀書,讓你們識字,讓你們接過父輩的旗幟,成為大明的有用人材,成為頂天立地的英雄!……現在,你們告訴我,你們願不願意做我的孩子!”

  “願意!”

  彭壯實“撲通”一聲跪在了周士相面前,大聲喊道:“帥父!”

  “帥父!”

  更多的少年跪了下來,他們願意成為帥父的孩子。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42

第1125章 法西斯的幽靈

  周士相讓陣亡將士遺孤稱他為“帥父”的舉動讓在場的一眾文武不禁聯想到了當年的大西王張獻忠,因為這個舉動和收義子幾乎如出一撤。

  張獻忠生前在軍中設了少年營,收了其中不少出色的少年為義子,如孫可望、李定國、劉文秀、艾能奇這四位後來大西軍的傑出統領就是張的義子。

  除了這四位外,另外還有八人,被稱為大西軍的“十二太保”。“十二太保”在張獻忠死時,只剩孫可望四人,其餘八人或是與明軍戰鬥而亡,或是與清軍戰鬥而亡。

  現在周士相雖然沒有直接以義父自居,而是稱帥父,但二者的意義顯然沒有區別。自古以來,只要是加了父字的,不是幹兒也義子了。

  不過將領們沒有多想,只覺周士相讓這些孩子稱他為“帥父”,是體恤他們戰死的父親,是為了讓這些孩子將來都能出人頭地,是為了履行對陣亡將士的諾言,也是提升軍心士氣的一種手段。

  這種手段於這個時代太過常見,也很有效,讓人無可厚非。就是當初宮裡的太監們,不也喜歡收幹兒麼。那些朝廷的大學士們雖然沒有收幹兒義子的習俗,可那門生座師和這義父義子又區別在哪裡?

  將心比心,若自己將來有一天也在戰場陣亡了,那麼諸將顯然願意自己的兒子能夠拜周士相為義父。因為這是除了在戰場殺敵立功之外,更能晉身的一條捷徑,同時這也是對自己的肯定。無有報國在前,大帥又如何會看重於你。

  作為大帥的義子,還有什麼身份能比這個更值得大帥信任呢?可以肯定,將來這些少年們人人都會有一番屬於自己的造化,他們當中或許會湧現太平軍的最優秀人材,因為他們的康莊大道在這刻起,已經被他們的領袖親自鋪成。

  相對武將們的心思單純,文官們卻想的多了。一起來的江蘇巡撫蔣國柱就想到歷代開國皇帝可是多喜歡收義子的,如唐末的李克用就收了13個義子,被稱為“十三太保”;而大明的開國洪武皇帝早年也曾收過義子,其中朱文正、沐英、李文忠等人後來都成了開國功臣。張獻忠設少年營收義子,無疑是仿效前代帝王,事實也證明,張的一眾義子都被他委以重任。孫可望、李定國四人更是在張死後接過了整個大西軍的指揮之權。

  如今周士相以“帥父”自居,將這一干未來的太平軍中堅棟樑認為義子,居心又何在呢?

  蔣國柱不動聲色的看了眼邊上凝眉的張長庚,心裡猜測對方此時在想什麼,同時又有些羡慕對方,因為據都督府的小道消息,周士相有意讓張長庚出任雲貴總督,要是消息屬實的話,張長庚可就比自己又提前一步了。

  張長庚此時想的卻不是周士相收義子的事,而是在想這所陸軍大學未來會在大明朝堂佔據何等的份量。以周士相現在對陸軍大學的重視和資源投入,不難想像,陸軍大學的未來肯定比國子監還要光明,而這所大學走出來的每個軍官名義上都是周士相的學生,那麼是不是可以說,陸軍大學的學員有可能會成為天子門生呢?

  作為降官,張長庚也好,蔣國柱也好,無論他們是否甘心,他們已經天然的和周士相綁在了一條船上。無論是為了性命還是前途,他們都不可能倒戈投向那位不問政事的定武帝,所以他們只能一心一意的輔助周士相。最重要的是,蔣國柱和張長庚投降以後,就一直是替周士相衝鋒在前,清欠、三案、鎮反可都是由他們直接落實,這就註定他們已然不可能再合江南士紳合流。

  多爾袞當年的教訓可是瀝瀝在目,張長庚和蔣國柱可不想自己將來成為周黨餘孽,所以對於周士相稱帝這件事,他們是打心眼裡支持並且極為熱衷的。只是二人探過幾次口風,周士相卻滴水不露,這讓二人心下也是摸不到邊,不知道這位齊王殿下到底打的什麼算盤。

  要說沒有篡位自立之心吧,三大案、鎮反如火如荼,許多反對太平軍的士紳都在這一連串的動作中被拔根而起。並且大都督府也公然在鎮江設立,從權力而言,現在的周士相只差加九錫了。當年的孫可望恐怕也有所不如,因為孫可望在時,可沒有一統明軍,而周士相現在卻是把控著所有軍隊,根本不虞會出現第二個李定國。南京顧炎武搞出的風潮和隨後親軍抓人的舉動也表明,這些事的背後都有周士相的影子。

  種種跡象都在表明,周士相正在向著稱帝邁出腳步,因此說他沒有篡位之心,蔣國柱和張長庚那是打死也不信的。自古以來,哪個忠臣義士是跋扈到這種地步的?況且,如今稱帝已經不是周士相一人之事,而是關係太平軍這個集團。

  害怕將來被清洗的可不僅僅是蔣國柱和張長庚這些雙手染滿江南士紳鮮血的降官,更有那些從屍山血海中爬出的將領。旁人不說,在文村就嚷著大帥做天子的蔣和能安心的做他定武帝的忠臣?風聞太平軍中曾有若干大將密謀替周士相黃袍加身,這件事要是將來爆出來,這些大將們如何自處?

  周士相稱帝,簡直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帥父”的稱呼讓人遐想聯篇。

  檢閱過一眾陣亡將士遺孤後,董常清按事先的安排,又領來十位年輕學員接受周士相的“考問”。

  “考問”的題目自是事先都有過交待,周士相也無意臨時發揮,按步就班的提了幾個軍陣問題,學員們表現都不錯,在標準答案之餘,偶爾還能有些個人的獨特看法。其中一位叫羅倫的學員,讓周士相刮目相看,因為此人的題目是關於步炮協同的。

  “步炮協同”是周士相前世熱兵器成熟之後的戰法,始出現於一戰時。當時因為機槍的出現,步兵發起密集衝鋒付出的代價大的難以接受,往往每前進2,3公里要付出上萬人的代價,於是德國人想了一個辦法,挑選身強力壯,經驗豐富,技術過硬的老兵組成精悍的小分隊,在做好充分偵查的情況下,以班排為單位,在徐進彈幕的掩護下,踩著炸點,以跳彈坑的形式像敵方薄弱工事發起衝擊,很快德軍便打破了沉默了快一年的塹壕戰的僵局,打得英法聯軍節節敗退,而自身傷亡卻出奇的小,漸漸的這種戰術被各個國家軍隊接受採納。

  步炮協同的這種戰術對於現在的太平軍而言,實際有些過於異想天開,或者說過於超前了。因為不管是太平軍的對手還是自身,使用的火炮還是傳統的實心炮彈。雖然周士相已經將“開花炮彈”的思路寫出,並作為今年軍械局的重點研製課題,但即使是軍械局研製出了開花炮彈,在戰場上也不可能出現步炮協同這一戰術。原因就是,清軍也好,關寧軍也好,他們根本沒有強大到可以阻止太平軍發起集團衝鋒的熱兵器(機槍)。

  當開花炮彈應用到戰場上,只會出現一個結局,那就是太平軍會如收割稻草般,輕毫易舉的擊潰當面敵軍,不管對方有多少人馬,有多少騎兵。故而,步炮協同這個戰術現在完全是個“雞肋”,根本無用武之地,所以陸軍大學的教員對於是否教授這個戰術,都抱有懷疑。

  周士相卻是極力要求必須開設這門戰術課,因為這種戰術將來的敵人不是清軍,也不是關寧軍,而是西方人,是完全以火器為主的西方軍隊。

  羅倫讓周士相刮目相看之處,不是其理解了步炮協同戰術的理念,而是自己分析出了小分隊滲透陣線戰術。即以強大的炮火攻擊敵軍陣線一處,然後以隊伍為編制向前滲透,在炮火的掩護下縮短己方和敵軍陣線的距離,然後由這些尖兵奪占敵軍一點,爾後大部隊隨後跟進,一舉潰敵。

  周士相對羅倫的這個分析非常讚賞,很多時候,兩軍交戰並非雙方擺開架勢對沖,而是憑藉地利構織防線。小分隊炮火掩進滲透戰術是步炮協同在具體應用上的一個典範,可以規壁地形對己方的不利。

  “聽口音,你是川人?”

  周士相注意到這個叫羅倫的學員一口川話。

  羅倫道:“回大帥,屬下是四川成嘟府人。”

  董常清粗略簡紹了這個人。

  羅倫是明軍衛所世襲軍戶出身,其父是川西的一個世襲百戶,後來死於入川的大西軍之手。羅父死後,羅倫因為年幼被大西軍收留在營中,後來隨大西軍四王子之一的艾能奇轉戰雲貴。艾能奇死在雲南土司手中後,羅倫便轉入了李定國軍中,參與了攻打廣東的兩次戰役。戰敗之後流散在廣東,太平軍佔領廣州後,齊豪派人四下聯絡那些失散的大西軍,羅倫便這麼參加了太平軍。

  “羅倫來陸軍大學之前,是新一鎮的百戶,劉老莊之戰就是他帶人打的。”

  “噢?原來還是咱們的戰鬥英雄!”

  周士相笑了起來,對這個年輕人更是讚賞有加。劉老莊戰鬥是江北之役的一個小戰鬥,不過卻是全軍無人不知。皆因這場戰鬥,太平軍一個隊硬生生擋住了近千清軍六次衝鋒,最後,全隊只存9人。隊正總旗羅倫身負重傷,也因此戰晉升百戶,被鎮部特意推薦保送陸軍大學學習。

  周士相重一拍羅倫肩膀:“很好,在學校好生學,好生聽教官講,不懂不會的要問,千萬不能覺著自己是戰鬥英雄了,就老子天下第一,誰也不如你。”

  羅倫大聲道:“大帥放心,屬下一定以最優秀的成績通過考核!”

  “好,要的就是這股子勁!”

  周士相甚是滿意,就在準備離開時,卻見這羅倫突然道:“大帥,屬下可否再說一句!”

  “哈哈……”周士相笑了起來,抬手道:“無妨,但說無妨。”

  董常清身為教務官,不知羅倫要說什麼,害怕他會說些讓大帥不高興的話,所以有些不安。

  一眾文武也都是饒有興趣的看著這個年輕的百戶,想知道他要和大帥說什麼。

  羅倫深吸了口氣,目光和身邊的幾位學員接觸了下,得到他們的肯定答覆後,頓時膽氣上湧,突然“撲通”跪倒在地,疾聲道:“屬下懇請大帥早日稱帝!”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驚呆,董常清臉瞬間變得難得。張長庚和蔣國柱也是呆了呆。瞎子李則是眼睛一亮,看那羅倫越看越歡喜。

  “恭請大帥早日稱帝!”另外九位學員也不約而同跪倒在地。

  場中時間好像凝滯般,氣氛也頓時變得緊張起來,所有人都緊張的看著周士相。

  陸軍大學的典禮難道就要演變成周士相黃袍加身的大典?

  濛濛細雨中,所有人的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羅倫和那幾個學員此時心中更是萬分忐忑,他們做好了受罰的準備,但他們更害怕大帥不肯稱帝。

  許久,心弦繃到極點的羅倫方聽到耳畔傳來大帥的話。

  “你們為何要我稱帝?”周士相一臉肅容,看不出心中任何情緒的波動。

  羅倫毫不猶豫道:“只有大帥稱帝,咱們才能辦大事!”

  周士相喝道:“那你說,什麼是大事?”

  “殺韃子,複中華!”羅倫的聲音很是高亢。

  “我不稱帝的話,不也一樣帶著你們殺韃子?”周士相竭力使自己的聲音平靜,他不想給人誤判。

  羅倫猛的搖頭:“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周士相上前,冷冷的目光如刀劍般落在羅倫被雨水打濕的臉上。

  “在屬下眼裡,殺韃子、複中華,只有鐵與血才能辦到!”面對周士相凜厲的目光,羅倫沒有退縮,也沒有畏懼,而是將心底藏匿已久的聲音迸發出來。

  “大帥,我們需要的是只能發出一個聲音的大明,一個只能以大帥意志為主的大明,一個以鐵和血重新奮起的大明!而這,只有大帥為天子才能做到!”

  一個領袖,一個聲音,一個意志?

  鐵與血?

  周士相愣在那裡,他有些恍惚,自己莫不是眼花耳背了,17世紀的大明朝怎麼就出現法西斯的幽靈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42

第1126章 帝國

  鐵是什麼,是刀劍!

  血是什麼,是犧牲!

  一個領袖、一個聲音、一個意志再配以鐵與血,這不是法西斯主義是什麼?

  那麼一瞬間,周士相甚至懷疑這個羅倫是不是和他一樣,也是一個時空穿越者。

  這一次,周士相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他面無表情的看著羅倫等人,心裡卻在思索,是什麼導致眼前這些年輕的軍官竟然產生了法西斯主義的念頭,或者說是雛形。

  很快,他意識到,也許,這一切,是他一手造就。因為太平軍,本來就是完全以漢人為主導的軍事集團。這個集團從誕生之初就致力於推翻滿清暴政,恢復本民族的榮光,為此,不惜犧牲,這,不是民族主義又是什麼?

  滿清入關之後,以屠刀威迫包括漢人在內的所有民族臣服,太平軍,在反抗的同時,也同樣揮舞著屠刀。但顯然,周士相不是一個極端民族主義者,他從來不認為血緣才是漢族的唯一維繫和證明。

  太平軍中,有為數不少的非漢族將領和士兵,如滿州人蘇納、蒙古人鄂多等,整個軍中,滿蒙士兵數量不下萬人。除了滿蒙官兵外,以廣西僮人(壯)、湘西土人、苗人為主的三個狼兵鎮同樣存在,數量更是達到了兩萬餘人之多,其餘嶺南各族參加太平軍的士兵也有數千人之多。

  這些非漢族官兵從加入之初起,就被周士相一視同仁,從來不曾歧視過他們。在廣西時,更是提出了“僮漢一家”、“土漢一體”、“苗漢同源”等口號,對於當地的非漢族武裝,願意追隨太平軍抗清的,周士相一律歡迎,又命令各地官府將那些自願下山接受官府管治的少數民族視為新漢人,給予他們和漢人一樣的政策待遇,鼓勵他們參軍,並且設立學校對他們進行教化。

  識漢字、讀漢書、說漢話、過漢節、穿漢衣,改漢名,只要做到了這六個條件,周士相便承認他們是漢人,並將原各土司管轄地區改土歸流,大力宣傳炎黃子孫這一概念。對於歸化積極的新漢人更是給予褒獎,對於那些為太平軍出過力的原土司,也是不吝官爵封賞。

  只要願意接受漢化,那他就是漢人,子子孫孫都是漢人。反之,那就嚴厲鎮壓,徹底消滅,這就是周士相的民族觀。

  這個民族觀和過往以血緣劃分是否為漢族大大不同,但此舉的效果卻是十分明顯的,具體到軍中,那些無比忠誠,以漢人為傲的滿、蒙、苗、壯、土等原各族官兵就是最好的證據。

  漢族本來就是這個時代最優秀的民族,擁有這個時代最先進的文明。將那些被土司欺壓的各族百姓解放出來,吸收進漢族,是周士相對各地官府的基本要求。以先進融合落後,而非以落後取代先進。以漢族為主體,吸納各地百姓,不再區分民族,從此皆是漢人。

  而為了整合力量消滅滿清,周士相重用的是軍隊體系的將領,哪怕那些文官,也被軍隊所左右。從前的軍部、齊王府到現在的大都督府,無一不是以高度集權的方式代替從前的文官制度,軍隊的意志和發出的聲音儼然就是整個定武朝廷的聲音。這,顯然就是軍國主義。

  民族主義和軍國主義結合,不是法西斯是什麼?

  太平軍的利益就是整個大明朝的利益,那麼,一切以軍隊為先,必然會讓軍隊產生法西斯主義的萌芽。

  法西斯到底是對還是錯,周士相不好評價,因為他現在的所作所為就是這個主義的具體體現。

  一切為了本民族!

  但歷史告訴周士相,法西斯主義是一頭惡獸,它的出現會讓一個國家產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因此,如果他放任軍隊繼續籠罩在法西期幽靈之下,終有一日,這頭惡獸或許會反噬它的主人。

  但,不可否認的是,現在,法西斯主義的精神理念極其否合現在的中國,符合漢族這個遭受重創的民族。

  沒有人能比周士相更能體現異族入侵對於中國的危害,因此,如果自己的所作所為真的就是法西斯精神,自己的部下們過早覺醒了法西斯這頭巨獸,周士相依舊不會改變。因為,太平軍現在和在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都是漢族的先鋒隊,這支軍隊努力的一切,就是為了漢族,為了中國!

  退一萬步講,任何政體,任何主義的產生,都是因為有合適它成長的土壤。有需求,才會有供應。

  周士相很清楚,眼下他需要法西斯主義,或者軍國主義來幫助他消滅滿清,統一中國,進而為漢人在這個世界獲取更大的土地和利益。所以他不會干涉這些年輕軍官們心中隱藏的那頭巨獸,甚至,日後,他還要將那頭巨獸放出來。

  中國從來不缺少英傑,巨獸能被放出,也能被收回。周士相相信,後人不會比自己蠢。

  他能做的就是為後人留下一個帝國,一個重振漢人榮光的帝國。

  ……

  羅倫等十個學員依舊在風雨中跪著,只是他們的大帥卻在風雨中離去了。

  周士相沒有給羅倫他們任何答案,雖然他知道,陸軍大學發生的這件事很快就會傳遍整個江南,整個南方,乃至整個中國。但他依舊沒有就此做出任何讓部下們欣喜鼓舞的舉動。

  如同從前一樣,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大帥此刻心中到底在想什麼。隨行的文武只知道大帥在上馬之後,突然回首看了眼仍在風雨中跪著的羅倫等人。

  收回讚賞的視線後,周士相對身邊的瞎子李吩咐了一句:“那小子挺有種的,你給新一軍的馬鷂子說,讓他留個旅校的位子。”

  “哎!”

  瞎子李答應下來,大帥叫留個旅校的位子,顯然是留給那羅倫的,這小子看來入了大帥眼了。想到此處,瞎子李不禁心熱,莫不是大帥真的決定稱帝了,要不然怎麼對羅倫那小子這麼青眼有加。

  “大帥,那……”

  瞎子李想趁熱打鐵,別人不敢問,他卻敢問。可他剛開口就被周士相瞪了一眼,不由將後面的話硬生生的收進了肚中。

  “回去。”

  周士相一揚馬鞭,坐騎迎風而去。

  ……

  大都督府中,首輔郭之奇已然怒不可遏,因為周士相給他看的那些稟貼中所說的士紳惡跡,實在是天理不容。

  郭之奇手中拿著的是江淮經略使司衙門的奏報,稱宿州一帶的地主但凡下鄉,佃戶便要獻上自己的妻女供其淫樂。一些地主要是看中佃戶的妻女,便以服役為名,將人召至家中隨意糟蹋。

  淮安有個叫程萬友的地主,名下有良田一萬余畝,姬妾百人。此人好淫,遠近婦人受其汙者,莫點其數。曹縣大地主王凱臣擁有土地數千畝,他看中的佃戶女性均為其所糟蹋。

  除了地主士紳外,一些和尚也是目無王法。如蘇北有座和壽山寺齊名的寺廟,寺中的和尚往往有妻妾多人。揚州高郵聖壽寺的和尚更是個個尋花問柳。當地俚語:“廟前廟後十八家,都是和尚丈人家。”

  單是地主糟蹋佃戶妻女、和尚毀人清白還不足以讓首輔大學士震怒,讓他稱得上暴怒的是不但是江北的地主,江浙等地也有士紳竟然公然宣稱對佃戶的妻女擁有“初夜權”。他們名下的佃戶若是娶妻,首先要讓他們睡過,然後佃戶方能帶回家同房。

  一些無恥文人還說這是請老爺破瓜,是佃戶們上輩子修來的福氣。老爺破瓜後,他們就能走好運。要是不給老爺破瓜,他們就永遠惡運加身。

  一些佃戶因為無法反抗有地位、有金錢、有話語權,和官府勾結的地主士紳,不得不忍氣吞聲。為此,一些地方竟然和當年蒙元時期一樣有“摔頭胎”的習俗。

  “簡直是混帳!大明開國兩百多年未聞此惡事,今日,這惡事卻死灰復燃了!”

  郭之奇越想越氣,重重拍在案桌上,要是地方上的士紳人人都如這些地主一般,那大明的百姓豈不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閣老生這麼大火做什麼?”

  周士相推門進來,因為急著和郭之奇見面,身上淋濕的衣服尚未更換。

  “這些都是真的?”郭之奇指著桌上那一堆稟貼問道。

  “想來他們還不敢騙我。”

  周士相從地上撿起一份從桌上掉落的稟貼,“閣老是不是覺得奇怪,從前沒有這些事,現在卻有了?”

  “殿下坐下說話。”

  見周士相身上還穿著濕衣服,郭之奇忙要他去換了,免得生病。周士相說不妨事。

  “一開始我也不信,可後來卻不得不信,因為這是人之常情啊。”

  “何以這麼說?”

  “閣老可曾聽聞劣幣驅逐良幣說?”

  郭之奇一怔,讓周士相細說。周士相當下將劣幣驅逐良幣的道理簡單說了,還拿銅錢舉了例。郭之奇一聽就明白這其中道理,但這事和那些稟貼所說有什麼關係。

  周士相搖頭道:“好人死光了,自是壞人當道了。甲申以來,北方也好,南方也好,真正的賢明紳士,心懷家國天下、有良知不胡作非為的士紳大多抗清而亡,剩下的那些人,閣老說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呢?”

  郭之奇聞言不以為然道:“也不能一杆子將一船人都打翻吧。”

  周士相點了點頭,道:“閣老說的對,餘下之人自不全是壞人,可壞人在這些人中為數卻多了起來。我朝皇權不下鄉,只到知縣這一層,鄉村都是由這些地主士紳管治。天下太平,國法嚴明,吏治未崩壞時,縱有惡紳劣豪,也斷不敢如此胡作非為。可這天下一旦崩壞,閣老以為這些既無氣節,又無良知的惡紳劣豪會做什麼好事嗎?”

  說完,周士相將手中的稟貼扔到桌上,續道:“蘇北之地也是文風很盛的地方,按理怎麼也不會出現程萬友、王凱臣這等人,但事實卻是這種人現在占了多數。我可是聽說了,當地的佃戶如果討妻子,不在新婚第一夜將妻子送到地主老爺床上,可是大逆不道的事。更會被人指責為不道德,試問閣老,這種事如何就不道德了?淫妻女又怎生就成了道德之事?恐怕聖人不是這樣教誨世人的吧。”

  “這……”

  郭之奇只覺心中一團火無處可泄,這些士紳怎就如此厚顏無恥了!

  “浙江有個姓張的地主,崇禎年間的舉人,因為向清軍密報過蒼水公的行蹤,所以被我的兵捉了關在當地的祠堂中。因為左近尚有清軍散兵為禍,所以那些兵便讓這張姓地主的佃戶來看押他,他們去剿那些清軍散兵。不想,夜裡這佃戶卻用棍子把這張姓地主打死了,後來審問才知道,原來這佃戶的媳婦娶過來的頭夜就被這位地主睡了,後來生了一個男嬰,因為覺得長得不像,便活活摔死了。結果這地主把佃戶的兒子抓去,活生生打死。你說,這事慘還是不慘?”

  “該死!”

  郭之奇真是惱到極點了。

  周士相也是歎了口氣,續又撿出一份,道:“這張稟貼上說常州武進地主單某家的佃戶陳某,因為兒子大了要帶媳婦,因沒有錢便向單某商量。閣老可知,這單某是怎麼說的?”

  “如何說?九出十三歸不成?”

  郭之奇下意識以為這單某肯定趁機放高利貨,因為這是地主斂財的不二手段。可周士相卻搖頭道:“若是如此,倒也不無恥。那單某乃是對陳某說,讓他不要愁,娶媳婦的事他肯定幫忙,但這新兒媳帶進家來,頭一晚上卻要讓他去。單某說的明白,陳某要是應了這事,那便是陳家賺了大便宜,因為陳某就是不答應,他只要開口要他兒媳了,陳某還敢不給嗎?”

  “這是什麼道理?!”

  郭之奇也是怒極反笑了,這單某當真是無恥,憑什麼他開口要人家兒媳,人家就要給!

  “道理就是這麼簡單,因為這單某乃是地主士紳,對於佃戶而言,他們就是官,是天,誰敢不從!”

  周士相冷笑一聲,“要說起來,單某還是好的,總還是願意借錢給佃戶討媳婦,和安慶的宋舉人比起來,他算是大大的善人了。”

  “聽殿下的口氣,這宋舉人怕是大奸大惡之徒了。”

  “這宋舉人已然非大奸大惡可以形容了。他家佃戶王某娶妻,宋某當夜就闖進王某家中糟蹋了其妻,王母勸阻,被其命令家丁勒死。這宋舉人家中婦人雇工,老的也好,醜的也好,俊的也好,甚至於滿臉是疤和麻的,都被他糟蹋,美其名曰‘嘗新’。”

  “當真有這等無法無天之徒!”

  “我所說的樁樁都是真事,這裡的稟貼也件件為真,閣老若是不信,可使人去查。除了作惡地方的,更有勾結滿清,出賣我抗清義士的。”

  “為何從前沒有這些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42

第1127章 殿下須馬上成親

  為何從前沒有這些事?

  周士相的回答是話語權。他很明確的告訴郭之奇,正因為把持了話語權,這些士紳才敢肆無忌憚的胡作非為。

  “什麼是話語權?就是輿論,就是說話的權力,或者說控制別人說話的權力。只要掌握了話語權,就能決定誰能說話,誰不能說話,誰的說話能被人聽到,誰的說話又不被人聽到。有了話語權,哪怕為非作歹,民怨滔天,以致人神共憤,可只要能管他的人聽不見下面的話,那他自然就能繼續胡作非為。”

  周士相起身將濕了的袍子解下,“這些惡紳為何之前一直得不到懲治?便是因為他們在地方有話語權,他們能夠決定朝堂上的大人們聽到的和下面說的絕對不一樣,如此一來,他們自然能夠繼續漁肉鄉里。甭管是明還是清,只要誰承認他的地位,承認他的話語權,他便認誰。連帶著,剃髮易服甘做滿州走狗,為虎作倀,自也順理成章了。”

  “所謂民不舉,官不究。試問閣老,那些受害者一無地位,二無財力,三無語話權,如何和惡紳抗爭?……從上至下,官既是紳,紳亦是官,官紳一體,互相包庇,這等世道,是出幾個清官就能整頓得了,就能天下太平,百姓安居的嗎?”

  “殿下說的,我是聽明白了。但我以為,殿下有些偏頗了,畢竟這些劣紳只是少數,大多數士紳還是好的,否則,大明只怕早就亡了。”

  郭之奇承認周士相說的不錯,地方的士紳地主們是有著極大的權力,他們能夠左右地方吏治,甚至還能影響朝堂決策。正是有了地主階層的支持,太祖皇帝才能在江南立足,最終北伐大都,鼎立大明天下。及至現在,若非江南士紳早期對太平軍的擁護和支持,太平軍又哪裡會迅速安定江南,穩定局面,迎立定武還都。所以周士相在江南局勢穩定後,立即翻臉,頗是有過河拆橋之嫌,也難怪那些士人會將太平軍視作當年的闖賊流寇。

  郭之奇不是連城壁那等事到臨頭只會燒香拜菩薩的官員,也不是那些清兵來了嚇得躲在山裡做“遺民”的大儒,更不是平日貪贓枉法,城破之時一死報君王的所謂“忠臣”。對天啟以來的朝政積弊,對時局,他有著自己的認知。他更是一個懂得變通的官員,否則也不會主動站出來支持周士相擁立唐王,為天下抗清軍民再豎王旗。

  士紳不納糧、不交賦這一大明律並無明文,只是百年下來的“約定俗成”,郭之奇對其危害看得很透。滿清能讓江南的士紳交糧交稅,為何大明不能?沒有錢糧稅收,軍隊拿什麼打仗,朝廷拿什麼發俸,又拿什麼維持。若是士紳們仍如從前分文不出,國家事與他們無干,誰來降誰,那麼恢復南都又有什麼意義,難道只是為了等下一個甲申之變不成。所以,在周士相明言國庫空虛,要在江南發起清欠,郭之奇是支持的。

  只是郭之奇沒有想到,周士相清欠的力度會那麼大,打擊的對象會那麼廣,從原先的徵收欠賦演變成了打擊江南士紳階層,最後一發不可收拾,以致于人心盡失,連太傅錢謙益都辭官歸鄉,不肯再為定武朝廷效力。次輔連城壁也因強烈反對清欠而被迫督師安徽,病死任上。

  之後的三案和現在的鎮反,都完全超出了郭之奇對於“改革”的認知和底線,更讓他生出對周士相的警惕之心,所以他這次親自前來鎮江,就是想問問周士相究竟想幹什麼,何時才能收手。

  周士相卻將一堆各地報上來的劣紳事蹟拿來給他看,郭之奇不糊塗,他清楚周士相此舉的目的,這位元齊王顯然是想拿這些劣紳來指代全部士紳,從而證明他是對的,堵住那些反對官員的口。

  郭之奇肯定不能答應,也斷不會就這麼被周士相糊弄住,更不能容忍他再繼續下去。鎮反現在已經擴大到南都,各部官員天天都有人被抓進南鎮,要是他真的認同周士相的說法,地主士紳都是壞的,都要加以鎮壓清洗,那從此以後,這朝廷只怕再也不信朱,而是信周了。

  周士相是在動搖大明的國本!

  再開明,再有除舊立新、蓄意改革一掃弊端,重振大明之念,郭之奇總是這個時代的文官,所以他不可能贊同周士相的說法。

  地主士紳在大明存在了兩百多年,在整個華夏存在了兩千年,怎麼能說掃清就掃清了。哪朝哪代不是君主和士大夫共治天下,何人是士大夫,不就是地主士紳嗎!

  重用武夫,以武人治國,這不滑天下之大稽麼!

  周士相現在就是走在懸崖邊,稍不留神就會粉身碎骨!和士大夫為敵,古今從無好下場者!

  三大案、清欠以及所謂的鎮反給朝堂帶來的衝擊可是有明一代從未有過的,江南各地的士人對於太平軍儼然是失望透頂,否則,哪裡來那麼多士紳參與暴亂,勾結滿清呢。

  什麼是因,什麼是果,在首輔看來,他比周士相看得更明白。

  如果周士相不亂來,江南士紳如何會順而複叛?

  當然,首輔承認周士相的出發點是好的,都是為了大明,為了恢復北方,但手段卻是大大的欠妥。至少,他不應該將士紳階層全部打成朝廷的對立面。拉一派,打一派,從古至今的位高權重者玩熟了的把戲,這位齊王殿下難道就不會?

  是不會,還是不屑去為,或是刻意為之!

  若真不會,那是操之過急,好心辦壞事,郭之奇能夠原諒,並且願意幫助周士相補救。

  若是不屑去為,本意並非現在這種局面,郭之奇也可以苦口婆心加以勸說,亡羊補牢,猶時未晚矣。

  但若是刻意為之,郭之奇無話可說,但看他起高樓,看他宴賓客,看他何時樓塌客散了。

  郭之奇不會做馬吉翔,他希望周士相能夠迷途知返,收起他的野心,做一個真正的大明忠臣。他日收復北京,大明的千秋史冊上還有誰能比他更光彩,更耀人的呢!

  周士相知道郭之奇不可能被自己說服,轉而全力支援自己,所以口乾舌燥之後,他拋出了自己蓄謀已久的決定。

  “閣老便是不來,我也準備去南都。”周士相輕笑一聲。

  郭之奇目中精光一閃,沉吟片刻,注視周士相,緩緩說道:“殿下終於想到回京了,外面紛傳殿下有自立之心,莫非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哈哈……”周士相笑了起來,擺了擺手道:“謠言止於智者,閣老以為士相是那種人嗎?”

  “不為此,又為何?”

  郭之奇臉有譏諷,周士相知他不信自己,便坦言相告:“這次去南都,我意頒修《大明憲令》,更改舊制,從此君臣上下,各有職分,俱依《憲令》而行。”

  “《憲令》?何為憲令?”郭之奇詫異。

  周士相揮手朝外吩咐:“將《大明憲令》取來供首輔參閱。”

  很快,外面伺立的徐應元便將《大明憲令》取來,郭之奇打開一看,只見其首目曰:皇帝,代天統理兆民,乃萬世不易之君。君以諮政之權委樞密院、以施政之權委內閣,以征伐之權委大都督府。其下又有大小九卿衙門改制,或裁撤,或合併,或分立。種種事務,羅立近百條。

  其中最重要的改制就是設樞密院,武臣伯侯以上、文臣三孤以上,功著德芳者公議任之。入樞密院者120人,俱稱樞臣。其首曰攝政,副為輔政。凡易法、宣戰、款議(條約)、征賦諸大事,俱以樞密院公議而後奏聞天子。而內閣、大都督府、諸部司得失,樞密院俱可問之。君上有留中之權。

  內閣增學部,掌學校、會試諸事;分戶部為戶、庫兩部,戶部掌民事,庫部掌理財諸事;廢刑部裁判之權,改理巡捕之事;禮部合鴻臚寺職分,理諸外國入貢、會盟事。工部、吏部職事不變,兵部裁撤,歸隸大都督府。如此總共七部,分別為吏部、禮部、戶部、庫部、刑部、學部、工部。各部由內閣首輔總理其事,或稱總理大臣,而次輔稱協理大臣。

  原朝廷政務以都察院察之。然周士相認為禦史風聞奏事,未免流於輕浮。或以政自閣出,而以刑名、賦稅托之,有相掩之弊。故裁撤都察院,於樞密院下設審計院擔負監察朝廷之職,又設裁判院管審案之責。原大理寺審案職責裁撤,專疏解律令之責。

  原通政使司歸入樞密院管轄,職事由原向內廷遞進奏疏改為接收民間告狀文書,梳理分類後送呈內閣、裁判院、大理寺各部辦理,並行督促察明之責。

  原內廷二十四衙門全部裁撤,設宮務院。原太常寺(祭祀)、太僕寺(車駕)、光祿寺(宴壽)、翰林院(詞臣)、鴻臚寺(典禮)五個衙門一律併入宮務院,並設尚寶司(印璽)共六衙門。宮務院由樞密院管轄,專司內廷差遣職事。

  除大小衙門改制外,憲令又涉科舉事。規定自經史科外,增設算術、格致、兵備、理財、律令五學。會試易三年為二年。獨善經史而不善五科者,止授翰林詞臣之階,不授職事。中試者依五學評語,或授其官,或入官學。

  軍隊的改制周士相已經在進行,這份憲令便是他對朝堂改制的具體辦法。

  這份憲令涉及的衙門之多,職事改進之多,讓郭之奇看後,久久沒有說話。只反復翻看憲令涉及各事,不時皺眉凝思。

  見狀,周士相以為這位首輔大人不同意改制,便要開口敘說緣何改制,改制之後於朝堂、地方好處,不想,未待他開口,郭之奇卻突然合上憲令,說了一句:“殿下若想我贊成這份憲令所說,需做一事。”

  周士相道:“何事?”

  “殿下須馬上和長公主成親。”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43

第1128章 制度,繼承者

  周士相真是愣在那裡了,首輔的轉折有點大。

  他以為郭之奇會百般反對改制,因為改制之後,朝政大權基本被武臣壟斷,沒有文官什麼事了。

  如樞密院事,樞臣120人,武臣伯侯以上、文臣三孤以上才能入事。相較武臣而言,文臣入樞密院可謂難上加難,因為現在整個定武朝廷曾任三孤以上的文臣,唯歸鄉錢謙益一人。

  便是郭之奇這個首輔,都不曾得授三孤,而得授伯侯爵位的武臣卻是眾多。如此一來,樞密院成立之後和大都督府一樣,盡是武臣當道。僅靠一內閣,恐怕再也不能制衡武臣了。

  而武臣出自何方,一目了然,這樞密院分明就是周士相為掌控朝堂大權而設,且冠冕堂皇得很。

  身為文官首領的郭之奇,如何會支持這種徹底剝奪文臣權力的改制,他同意,南都的朝堂也不會同意,因此,周士相已然做好進京之後面對“朝堂一空”的局面。

  至於日後國家是不是就從此武臣獨大,成為軍國,周士相從不擔心。早在定武朝廷初立之時,他就曾公開對親信們說過,往後非軍功不得授爵,非爵位不得入閣。以此來更正明中期以來世人對“武夫”的偏見和歧視,使得文武真正成為一家,不再重演宋明文強武弱,以致國亡的教訓。

  為此,周士相大力推動軍中識字運動,開辦三所軍校培養合格軍官,使他們上馬能殺敵,下馬能治國。除了軍校和兵備學堂,周士相在廣東時就下令普及教育,省設大學堂,府設中學堂,縣設小學堂,鄉村設幼學堂。凡入學堂者,衣食住行都由官府提供,以減輕學生負擔。

  廣東現在在普及教育上做得很好,兩廣總督將此事當成一項百年大計在做,為此投入許多資源,所耗費的錢糧甚至占到了廣東自身賦稅收入的四成,安南等地海貿利潤的兩成。

  為了鼓勵百姓將子女送入學堂,宋襄公還制定了很多優惠政策。並結合科舉制,入幼學堂的學子等同蒙生,入小學堂的學子等同秀才,入中學堂的學子等同舉人,入大學堂的學子等同進士出身。

  大學堂畢業的學子學成之後,須在兵備講習所學習一年,爾後在軍中服役兩年。學子既可投身殺敵以軍功晉升朝堂,也可在服役期滿後入廣東各級官府提供的“聽政”職位實習,期滿考核合格者即可任事。

  作為周士相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宋襄公已然將周士相曾經提出的“義務教育”理解透徹,廣東方面現在正在努力讓所有的啟蒙兒童都能入學,使得之前一直被地主士紳所掌握的文字力量能夠被所有人掌握。

  周士相對廣東在教育上的投入和重視很滿意,但眼下卻不能在各省全面推廣,因為廣東現在總人口不過150余萬,學子和學齡兒童數量並不多,這才使得廣東方面能夠咬牙堅持教育投入。若在各省全面推廣廣東模式,人口基數大了,財政負擔極大,並且也沒有足夠的師資力量。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周士相現在能做的就是將朝堂和軍隊全面整頓,然後集中力量北伐,徹底消滅滿清這個大敵,統一中國。爾全再大舉開拓海外,以舉國財力和廣東及現在各省集中培養出的師資力量全面推廣教育。使得文字和知識不再是士紳特權,而是每一個漢人都應掌握的基本硬體。

  廣東的每級學堂都開設有相應的軍事訓練課程,並且大學學成之後必須服役,這樣出來的讀書人天然就是文武一身,將來任官之後,又如何再會有歧視自己“同學”的念頭。文武真正的不分家。

  某種程度上,廣東現在已經是周士相的“試驗田”,並且走在了各省前頭。甚至可以說,廣東正在源源不斷的為周士相提供人材,將來,這些人必然是維護周士相,維護太平軍利益的重要力量。使得日後的中國,不會人亡政息,使周士相後繼有人。

  不過,現在,廣東方面還遠不能提供周士相需要的龐大人材。十年樹人,百年樹木,周士相不急,他現在做的一切就是為將來的人材隊伍打下基礎,為他們掃清前路上的障礙。

  徹底提高武臣地位,在中央層面確立武臣權力,全面壓制舊官僚,進而徹底淘汰他們,就是這次周士相憲令改制的最終目的。只是,他不曾想到,郭之奇竟然不反對改制,但卻提出周士相須儘快與長公主完婚,看其樣子,若周士相不答應,他是絕對不會支持憲令改制的。

  郭之奇的態度很堅定,他知道,周士相需要他的支援。哪怕,這位手握大軍的齊王殿下就是想篡位,也要臉上有塊遮羞布,他不會直接弑君自立,那樣的話,不論他的功業有多大,史書上總有抹不去的污點。

  郭之奇當然清楚,一旦改制,那麼今後朝堂上將盡數都是太平軍出來的人,而這些人,顯然就是周士相篡位的最堅定支持者。但他無法反對,大都督府未經朝廷同意就成立這件事,讓他沒有選擇。便是他強烈反對,發動一切力量阻撓周士相,結果也不過是南鎮大牢中的囚犯更多而矣。

  郭之奇選擇避讓,選擇拖延,哪怕改制是一顆毒藥,他也得將它吞下,因為他需要時間聯絡在外諸王。

  讓周士相和長公主完婚無疑是郭之奇的拖延手段,也是保護定武帝的最後手段,也或許是保住大明朝的最後手段。

  “陛下那裡似乎有悔意。”

  周士相有些頭疼,他苦笑一聲。他不是不願意和淑儀成婚,只是自從連城壁死後,定武帝對他就越發不滿,不然也不會讓淑儀回去,更不會至此罷朝。而軍情司在宮中的眼線也屢次證實,皇帝陛下不止一次流露過悔婚的意思,要不是司禮監潘應龍和陳皇后那裡苦苦相勸,只怕性子頗是衝動的定武帝早就一道詔書送到鎮江來了。

  “只要殿下不負公主,陛下那裡殿下盡可放心。”

  郭之奇說這件事由他和皇帝說,只要周士相願意成婚就行。周士相不想自己的婚事成為政治的籌碼,雖然他很喜歡“小啞巴”,並且子嗣問題也始終是一個大問題。正如宋襄公所言,周士相如果沒有一個繼承者,對於太平軍而言,將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信號。

  哪怕再雄材大略,沒有一個繼承者,終究是一場空,甚至於死後都不得安寧。

  周士相如果不想自己現在努力的一切因為他的死,因為他沒有兒子,而瞬間崩塌,那他就必須馬上成婚,娶一個名正言順的“主母”回來,生下一個可以讓部下們放心的繼承者。

  郭之奇對改制的支持,無疑十分重要。周士相雖然有能力繞開他,以“武力”進行改制,但這樣做,很有可能會演變成一場擁立的大戲。

  江南陸軍大學校場上的那一幕,周士相不認為是一次偶然,而是必然。

  軍情司的調查表明羅倫等人並非受人指使,但這讓周士相更加意識到,“黃袍加身”恐怕已經不再是自己能夠阻止得了的。伴隨著鎮反擴大化和軍隊整編,軍中渴望自己稱帝的呼聲已經再難以強壓下去。

  如果稱帝有利於這個國家向前推進,周士相不會反對。這次朝堂改制,固然是為了擴大太平軍在朝堂影響力,定下這個國家未來的基礎,但不可否認,這也是周士相為後人留下的制度。

  他創造出了這個制度,也將親手將這個制度留給自己的繼承者。他不想讓自己的子孫有朝一日走上斷頭臺,限制君權,是他給後人留下的安全保障。只要這套制度在,他就不必擔心自己的子孫會頭腦發熱,想要大權在握。

  周士相答應了郭之奇,只要定武帝同意,他將在下月初進京和長公主完婚。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43

第1129章 元清非中國

  郭之奇回京之後,周士相原想渡江到揚州去視察江北方面收容流民的情況,不過卻接到了廣東巡撫廖瑞祥請辭廣東巡撫的奏疏。

  周士相甚是擔心,以為廖瑞祥染病,不能任事,這才請辭,因此想著是不是將廖瑞祥接到江南來養病,他記得這位當初因為“反詩”下獄待斬的老人家鄉就是浙江紹興。

  去年宋襄公就曾得過急病,著實讓周士相擔心了一陣。現在廖瑞祥再生病,亦讓他焦慮不安。

  周士相是念舊之人,宋襄公和廖瑞祥是他起兵之後一直依重的兩位文人,現在一為兩廣總督,一為廣東巡撫,替他打理著廣東這個大後方,任勞任怨,不可謂不盡心。不管二人中的哪一個出了事,周士相都心中難安。

  可是打開廖瑞祥的奏疏後,周士相卻愣了一下,旋即很是訝然。因為廖瑞祥請辭廣東巡撫,並非身體原因,而是他坦承自己追隨周士相數年,已然厭倦每日置身于大量政務之中,故而不想再當官,而是想做學問。

  廖瑞祥所言的做學問,乃是提出由他組織人手重修《元史》。

  這還真是一門大學問。

  不過周士相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因為《元史》早在明初就已編修完成,何必重修?這不是吃飽了撐的麼?而且修史可不是什麼清閒事,實是一件浩大無比的工程,廖瑞祥放著好好的巡撫不做,卻要以年邁之身投入這項大工程中,實在是叫人難以理解。相較修史,巡撫要處理的政務,那恐怕是輕鬆的不能再輕鬆了。

  周士相困惑無比,但當他仔細看過廖瑞祥的奏疏後,眉頭卻深深的皺了起來。

  許久,他放下廖的奏疏,但腦海中思考的仍是這份奏疏所提到的大問題,一個大明開國之初就被刻意淡忘或者說忽視的大問題——蒙元非中國,焉能為其修正史,視為中國正統王朝。

  廖瑞祥認為當年太祖洪武皇帝起兵之時乃是以“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為口號,將蒙元視為胡虜,檄文有言天道好還,中國有必伸之理。那麼建立在“驅逐韃虜”基礎上的大明朝便是繼承宋王朝的正統地位,而蒙元乃是外來政權,根本不能視為中國傳統王朝,因此明初所修《元史》存在重大失誤,必須重修,將元朝視為遼、金、西夏等異族政權,而非大一統的中國傳統王朝。

  為了佐證自己的觀點,廖瑞祥拿如今已是太平軍軍歌的《紅巾軍歌》舉例,歌中直言“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方罷手”,而明軍是紅巾軍的組成和繼承者,那麼顯然,在明軍眼中的蒙古人乃是胡兒,一個胡兒創立的王朝,卻被推翻他們的漢人王朝視為正統,並且還修史祭祀他們的帝王,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麼!

  廖瑞祥認為這絕非太祖皇帝本意,因為太祖皇帝在賜高麗國書中直言“元非我類,入主中國百有餘年,天厭其昏淫,亦用殞絕其命。華夏潑亂十有八年,當群雄初起時,朕為淮右布衣,暴兵忽起……北逐胡君,肅清華夏,複我中國之舊疆。”

  又在賜日本國書中言:“上帝好生,惡不仁者。向我中國自趙宋失馭,北夷入而據之,播胡俗以腥膻,中土華風不竟。凡百有年,孰不與憤?”

  賜占城國書言:“曩者我中國為胡人竊據百年,遂使夷狄佈滿四方,廢我中國之彝倫。”

  賜爪哇國書言:“中國正統,胡人竊據百有餘年,綱常既隳,冠履倒置,朕是以起兵討之。”

  洪武年間頒行天下的振興文教詔書更是言稱:“自胡元入主中國,夷狄腥膻,污染華夏,學校廢馳,人紀蕩然。加以兵亂以來,人習鬥爭,鮮知禮義。”

  在明軍大舉北伐時,太祖皇帝又在《諭中原檄》中稱“自古帝王臨禦天下,皆中國居內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國,未聞以夷狄居中國而制天下也。”

  廖列舉了很多洪武年間的詔書,向周士相證明太祖皇帝一直是將蒙元視為胡人,夷狄的。但為什麼明初還要修元史,承認元朝為中國正統王朝,祭祀從伏羲到忽必烈的16個中國帝王,又祭祀包括木華黎、博爾忽、博爾術、赤佬溫等蒙古將領。

  這個問題周士相也奇怪,堂堂正正推翻韃虜、恢復中華的大明朝,為何在立國之後反而會承認他們推翻的對象,將明興元亡視為正常的改朝換代,而不是一開始的種族反抗。

  兩者結果是一樣,但本質卻完全不同,改朝換代相較漢民族因為百年壓迫而奮起反抗,性質上可是天地之別,是嚴重淡化了漢族所受的苦難,是美化異族侵略者。

  廖瑞祥對此的理解,是文人的錯,儒教思想的錯。在他看來,主修《元史》的那幫文官,骨子裡和奮起反抗的明軍將領不一樣,他們對蒙元是親近的。在明朝討伐元軍的過程中,有大量漢人只尊元朝為正統,拒不承認明朝合法性。

  如元朝戶部尚書張昶,被太祖皇帝軟禁之後就接受了明朝官職,可此人卻身在曹營心在漢,一直與元朝暗中勾結,後來事情敗露,太祖皇帝派人審問,張昶竟然不慌不忙的寫了八個大字:“身在江南,心思塞北”。

  又如被朱元璋稱為“奇男子”的蒙元大將王保保,他帳下也有個名叫蔡子英的漢族官僚,此人對元朝忠心耿耿。蔡子英被明軍抓獲,然而卻誓死不降明朝,也不向朱元璋下跪,反而日夜大哭,思念元朝舊主。

  便是如李善長、劉基、宋濂等開國文臣,對蒙元也都是持肯定而非否定。整個朝廷的文臣集團都是這個態度,太祖皇帝又能如何。只有承認了元朝的正統地位,明初那一大批曾經出仕元朝的官員才能洗清從前污點,極度阿諛蒙元的儒家才能繼續在明朝售賣他們的思想,繼續過著人上人的好日子。

  廖瑞祥認為蒙元對漢人百姓極其殘忍,但對漢人的讀書人卻極其優容寬待,這也是導致為何元末有那麼多漢人讀書人誓死為元朝效力的原因。這一點,和滿清入關之初極其相象,正因為清軍入關之初全盤收納明朝的官員,承認明朝的士紳地位,這才迅速佔領大半個中國。甚至於,順治五年以後對南方明軍的征討,完全是由這些投降的漢族士紳在主持。

  所以,廖瑞祥在痛定思痛之後,深刻意識到甲申之後為何天下迅速淪陷于滿州異族之手,完全是因為明初對蒙元的不正確認識導致。

  如果明初堅定的對蒙元清算,就絕不會有今日之局面。承認元朝,就是承認異族對中國有合法佔領,就是承認那些為蒙元效力的漢族官僚不是漢奸,同時也是承認明興元亡是正常的改朝換代。那麼,儒家思想薰陶的漢族讀書人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再次接受另一個異族入侵,從而在心理上得到安定,理直氣壯的做漢奸。

  國可亡,教不可亡,便是儒教兩千年來立身之基,立身之論。

  廖瑞祥奏疏上說了很多,周士相從中看到了對於儒家思想的批判,雖然廖並沒有完全提出民族主義這一概念,但顯然,他已經摸到了門檻,但離內在還有很大差距,畢竟,廖仍是這個時代的傳統文人,並非如同周士相一般接受了民族國家觀點的後世人。

  但廖瑞祥作為這個時代的傳統文人,能夠看到這一點,已然是極其難得。有明一代,可從來沒有一個人敢於置疑《元史》的正統性,敢於否定蒙元。從這方面來說,廖是第一人。

  時代塑造一個人,也塑造人的思想。周士相相信,廖瑞祥敢於提出蒙元非中國論,要求重修《元史》,完全是甲申以來中國之亂對他的影響。

  為什麼會出現今天的局面,為什麼那些士紳蜂湧降清,爭先剃髮?原因還不是因為明朝承認了元朝,所以清朝這個異族同樣也可以是正統王朝。

  不過廖的觀點有著很大的時代局限性,諸如將明初修元史,承認元朝為中國正統王朝完全歸咎于那些親近蒙元,或在蒙元治下享受好處的文官們,而不是太祖皇帝。

  如果朱元璋不答應,憑開國之君和他那雷厲風行的手段,周士相不以為宋濂等主修《元史》的官員敢承認元朝,這件事,歸根結底還是權謀手段的體現,或者說是儒家思想的一種體現。

  這種儒家思想就是典型的駝鳥思想,沒有辦法反抗,就把頭埋起來,裝作什麼都沒有聽到,沒有看到。只要這個外來者承認儒教,繼續尊孔,那萬千儒教的讀書人就當它是自己人。

  等到了滿清入關,這個思想便再次有了用武之地。

  也許,朱元璋自己也沒有認識到官方修元史,祭祀忽必烈等蒙古人會有怎樣的遺毒,他也許是單純的想用這個手段拉攏北方的士紳,也可能是真的認為自己順應天命,也可能他真的是被那萬千讀書人迷惑住了。這就是時代的缺陷,身處儒家思想“繁盛”的時代,哪怕是開國之君都不能從儒家影響中掙脫出來,反而要拉攏、重用儒教。

  朱元璋,再雄武大略,也是封建統治者。

  他給各國的詔書,給臣民的詔書都稱蒙元是胡人,異族,很可能是秉性而為,照心裡想法直說。但官方卻承認蒙元,修《元史》,在周士相看來,卻更多的是這位草根皇帝沒有將修史當作一回事。《元史》331天修成,恐怕也正是這位開國皇帝內心真實想法的寫照。然而他不當一回事,儒教卻當一回事,那些誰強奉誰的士紳地主們當一回事。

  重修元史,是廖瑞祥理解的可以肅清思想的最好辦法,他簡單的將今日中國之局面和《元史》聯繫起來,他的觀點周士相總結了一下,就是蒙元非中國,或者說元清非中國。

  蒙元肯定不是中國,這一點無庸置疑。元朝是由蒙古這個野蠻民族所創立,從創立之初,元朝就不曾將漢人當過他們的子民,而是視漢人為亡國之人。他們肆意屠殺、掠奪,無惡不作,完全視自己為漢人的征服者。這種政權,也就是那些儒家讀書人能厚顏無恥的稱其為中國,換作那些被壓迫的老百姓,就純碎是去他娘個逼了。

  滿清和蒙元不是相象,而是一模一樣,都是壓迫奴役漢族百姓,拉攏漢族讀書人。而讀書人是漢族的天然精英,他們掌握著所有的資源,掌握著話語權,由著這些人去修史,後果自然是極盡讚美異族,否則,他們何以安身立命。

  然,對於百姓而言,卻是苦了。一小部分人有屠殺大部分人的特權,有奴役大部分人的特權,自家的讀書人卻美其名曰統一大王朝,百姓們何想,何做。

  元末,成千上萬的漢人聚集在黃河邊上,發出了華夏沉淪百年的最強音。現在,成千上萬的漢人聚集在周士相麾下,同樣發出了復仇的聲音。

  不論前者,還是後者,都不是讀書人,而是他們視之為螻蟻的百姓。

  周士相哪怕做皇帝,他也絕不會做封建時代的皇帝,所以他和朱元璋不同,他決定重修《元史》,徹底否認蒙元。不但重修《元史》,更要將忽必烈從帝王廟中遷出,將木華黎那幫蒙古人也從祭祀歷代名臣的廟中遷出。除此以外,他決定要大張旗鼓的宣傳蒙元非中國論、滿清非中國論,以此來否定儒教,否定滿州。

  只有讓天下人知道蒙元和滿清並非中國,那麼接下來的問題就簡單明瞭。那些繼續替滿清效命的漢族士紳,要麼回到中國懷抱,要麼頂著漢奸的名聲死去。

  至於前世所謂否定元清,就等於是將蒙古、東北、新疆、西藏等地分離出去,在周士相看來完全是個笑話。這些地方,在歷史上從來不屬於哪個民族,更不是哪個政權的私產。元、清固然統治過這些地方,可中國的漢、唐、明同樣也統治過這些地方。憑什麼認為元清非中國,就等於承認這些地方不是中國的呢?

  蒙元也好,滿清也好,都是漢人的亡國史。歷史已經發生,事實不容改變,那我們就當勇敢承認,而不是不敢面對,不以此為恥,反以此為榮。

  失敗不可怕,被征服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的文明被中斷,我們的傳承被打斷。可怕的是面對征服者的屠刀,我們的讀書人卻在那高聲讚頌。

  失去的,我們要自己奪回。

  周士相一時難忍心中情緒,提筆回復廖瑞祥,讓他即日進京,主持重修《元史》。隨後,他以大都督的名義,命揚州、江陰、福州、廣州、贛州、南昌、太倉等曾經被清軍屠城地方,調查死於清軍屠殺的遇難者姓名,統一成冊,立碑立館紀念。

  南都,親軍也接到命令,“組織”六部大小九卿衙門官員前往各地參觀清軍暴行。《揚州十日記》等記載清軍暴行的書籍、小冊也被大量從民間收集,由官方統一加印出版,成為各級學堂學子必讀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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