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漢兒不為奴 作者:傲骨鐵心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3 10:45:3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83 59404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43

第1130章 等著南京大亂嗎?

  南都。

  首輔郭之奇尚未回京,眼下朝堂形勢不明,黃宗羲有意出城去牛首山拜訪顧炎武,但想來想去還是沒去。

  南都這幾日倒是安靜了許多,局勢不再是先前那般劍拔弩張,親軍不再大舉抓人,但卻是將原先各衙門的衛兵都給換了。

  黃宗羲琢磨著這或許是鎮江那邊的意思,想來那位齊王殿下也有緩和的意思。但這事,終究還是要等郭之奇回來才能確定,眼下,也只能按下心思等待。

  萬斯同奉師命去翰林院找了冒襄,希望後者能夠將他老師所作的《原君》轉交給錢謙益,以換得這位江南文壇領袖能夠支持他老師所提出的公僕說。

  如果能夠得到錢謙益的支持,黃宗羲有很大的把握鼓動起士林,使士子們都能接受他的新觀點。這樣,一來能夠徹底壓過顧炎武的虛君說,二來也能獲得周士相的好感,三來則是能為越來越被冷落的江南士紳換取一塊進門磚,從而保住士紳傳承。

  冒襄剛從宮裡給長公主講課回來,夫人董小宛正在給他沏茶。聽了萬斯同所說,冒襄答應明天親自去一趟蘇州。萬斯同自是高興,和他多聊了幾句,冒襄無意中說起今日王太后來找過長公主。

  王太后就是原先永曆帝的王皇后,如今永曆帝身死,她被定武帝接入宮中,尊為太后。但按實際輩份算的話,這位王皇后卻是定武帝的侄媳,所以尊為太后並不符禮制倫法。不過因為當初尊奉永曆為太上皇是定武帝和齊王周士相一致同意的,故而現在也只能將錯就錯。

  甲申以來,宗室禮法這一塊,早已是蕩然無存。

  王太后找長公主是為了她松江的娘家。雖然離家二十年,王太后的父母也早已去世,但不管怎麼說,王太后總歸是松江王家出來的,因此得知娘家因為捲入暴亂而被滿門抓入大牢,她心中自是難安。

  焦慮之下,王太后也不便去找定武帝,便想請長公主出面幫他和齊王說情,畢竟,長公主當初是由她丈夫下旨許配給周士相的。

  長公主安慰了王太后,答應這件事她會修書一封給周士相。

  松江王家的事,萬斯同也聽說過了,不過並不認為長公主出面就能保全王家,畢竟王家犯的是叛國罪。

  冒襄也是這個看法,倒是他的夫人董小宛卻說松江王家能逃過此劫。

  冒襄不解,詢問夫人為何有此看法。

  董小宛笑了笑,言道:“不看佛面看僧面,齊王殿下再如何無情,總不能連未過門的妻子面子都不給吧。”

  冒襄不這麼看,他告訴董小宛和萬斯同,陛下好像有悔婚之意。萬斯同歎了口氣,說這件事他也聽說了,那位齊王殿下這兩年的做所作為有些過份了,也難怪陛下會生出這般想法。結合最近局面,三人都有些默然,沒有再就這個事說下去。

  萬斯同起身告辭,回到府上,老師黃宗羲卻讓他陪著到城中走一走。

  萬斯同知道恩師這幾天心事重重,所以很是高興的陪同恩師在城中游走。二人皆是穿的便衣,兩個萬斯同府上的家人陪著他們。

  南京城和二十年前比,肯定是大大不如的,但畢竟是留都,現在更是天子駐蹕所在,因此城中人口這兩年陸續增加不少,市井買賣也恢復了不少。

  只是秦淮河兩岸的花酒生意卻有些蕭條,不知內情的只道那些姐兒都從了良,知道內情的則是明白,那是因為齊王殿下對青樓收重稅並且嚴打的緣故。

  據說齊王殿下對青樓收重稅,嚴打逼良為娼,是因為有家不開眼的青樓得罪了齊王手下的大將,所以才惹來這大禍。但這消息是否屬實,也沒人敢探究到底。有一點卻很明確,那就是從前被各家青樓養著的大批打手,如今都被抓去做了修路的苦力。

  在城中游走了一個時辰後,黃宗羲和萬斯同來到了江南貢院外面,此地和文廟、孔廟相連,從前是一處很是熱鬧所在。只不過,現在貢院這一帶卻是冷清,孔廟和文廟那也沒什麼士子進出。

  之所以如此,卻是現在風聞朝廷要罷經史,增五學六科,導致原先那些熟悉八股的讀書人措手不及,現在都不知如何是好。

  再加上江南清欠和鎮反,被抓被殺的大半都是士紳,這就更加讓讀書人心慌。這般境地了,文廟和孔廟哪還有人有心思去拜,弄得不好,別又跟蘇州一樣,出個“哭廟案”。貢院這裡也只鄉試時人山人海,現在不是考試季節,自然也沒什麼人。

  看著這般冷清所在,黃宗羲心生感慨,搖了搖頭,示意萬斯同隨他到東城逛逛。

  東城那裡住的都是平民百姓,商業很是繁榮。街上人來人往,比之貢院那裡要熱鬧得多。黃宗羲在集市上看到不少新鮮物,都是從前沒有看過的,甚至還看到從嶺南各地運來的貨物。有幾家商鋪更是專門出售海外物品,問了之後,說是從安南運來的。

  黃宗羲很是驚訝,不由和掌櫃打探起來。

  “這位老爺有所不知,安南如今被我大明占著,其地物產頗豐,尤其稻米頗香,現在兩廣那邊吃的大多都是安南的稻米。我這家鋪子主營的也是安南稻米,不過價格卻是比本地貴了許多,主要是運輸代價太大。”

  聽了掌櫃所說,黃宗羲點了點頭,這家鋪子一看就是專門面對南都有錢人家的,不是一般米鋪。

  有關太平軍佔據安南之事,黃宗羲也有所耳聞,但知道太平軍不是佔據安南全境,只是占了安南沿海兩處港口。但就這兩處港口,就能將大量的安量物產運到中國,若是多占幾處地方,豈不運來的東西更多?

  想到這裡,黃宗羲卻又暗自搖頭,因為當初大明可是占過安南的,但最終卻丟了那裡,可見安南不好占,否則太平軍也不可能只占了安南兩處港口。

  再不知兵,黃宗羲也知道大明水師比安南要強,太平軍能占安南兩處港口和水師過於強大有關。若真和永樂年間一樣全面佔領安南,只怕也是勞師無果的下場。

  掌櫃的見黃宗羲等人不像買東西的,也不為意,笑道:“不過過幾年恐怕這安南稻米就便宜得多了,海路一通,這路上的耗費就比現在要小得多。”

  “怎麼,現在海路未通?那你們這貨是怎麼運來的?”萬斯同有些奇怪。

  掌櫃的解釋說海路通是通了,不過卻有風險,海上盜寇頗多,有本國的,還有西洋的,更有倭人,在水師未能全面肅清海上盜寇前,他們這些商人也不敢大規模從海上運貨。眼下江南的貨物只少數是走海路過來的,大半還是走的陸路,而且這陸路很多地方都荒廢了,十分難走,這樣一來,把貨物千里迢迢從廣東運到南都來,代價自然大了。

  聽了掌櫃這番話,師生二人便都明白了。從這家鋪子出來後,看著不時來去的人群,黃宗羲沒有說話。

  萬斯同見狀,猜測道:“恩師來此,莫不是為了察訪民情,瞭解民心?”

  黃宗羲看了眼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搖頭道:“這裡你或許能看到民情,但你是瞭解不到民心的。”

  “為何?”萬斯同不解,“這裡人員如此集中,不正是瞭解民心最好的地方嗎?”

  黃宗羲道:“人多,不意味著就能知民心。”

  “弟子不知,還請恩師道明。”萬斯同有些糊塗。

  “市井之中,百姓都忙於爭利謀生,其心思都用到一個利字上面去,你如何知道他們心中如何想?”

  “老師莫不成是想知道百姓對國事如何看?”萬斯同恍然大悟,明白恩師為何要出來了。

  黃宗羲沒有回答弟子,而是指著不遠處一條小巷,說道:“我們去那裡轉轉。”

  “好!”

  萬斯同當下隨著黃宗羲往小巷裡鑽。吩咐隨行的兩個家人留在這裡等侯。

  這是條僅容一輛馬車能過的小巷,巷裡空空蕩蕩的,沒有人活動,因此非常寧靜。一走進小巷,萬斯同就覺有一種與外面熱鬧截然不同的安寧之感,仿佛自己的靈魂也找到了一個休息的地方一般。

  師生二人就在這巷中慢慢走著,過了片刻就走到巷中,前面卻有一輛馬車過來,頓時,師生二人站在那裡不知所措,因為他們與馬車無法同時過去。

  見趕車的是一位老人,車上滿載著日用雜物,黃宗羲便示意萬斯同往回走。

  二人剛走了一會,車上的人卻喊住他們道:“二位若是要過去,何必回頭。”

  聞言,萬斯同停下腳步,轉身對那趕車人道:“這裡只有那麼寬,我們不回頭,難道要你回頭麼?”

  黃宗羲笑而不語。

  車夫聽後,在車上笑道:“我自然不好回頭,不過俗話說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們從我車上過去,不就都過去了麼?”

  這個法子倒是不錯,萬斯同剛想答應,卻想到老師年紀大了,如何能爬上那馬車,正要回絕,卻見老師上前問那車夫,問他為何搬家。

  車夫從馬車上跳下,也不避諱什麼,直言道:“不搬家,等著這南京大亂嗎?”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43

第1131章 與虎謀皮

  萬斯同皺眉道:“南京怎麼會大亂?你不要胡說。”

  “怎麼就不會亂了?”

  車夫也是個膽大之人,明知面前這兩位不是常人,卻仍道:“鎮江那位太平軍的大帥要當皇帝,這可是路人皆知的事。可這南京城偏還有個朱家的皇帝,你說,這兩位要是爭起來,南京城裡會不會亂?”

  萬斯同一滯,看了眼沉默在那的恩師,問那車夫:“齊王殿下乃我大明重臣,你怎能胡說他要做皇帝,傳出去可是要掉腦袋的。”

  車夫卻沒被嚇住,反而“嘿嘿”一笑,道:“那位若不想做皇帝,抓那麼多當官的和讀書人做什麼?”

  說完,又搖了搖頭,“二位想來也不是一般人,個中道理恐怕比我這小民要懂得多。我說對也好,說錯也好,這事總不關我的事,你們就當我是胡說八道……”

  嘴裡說著就當他胡說八道,可這車夫卻一點也沒有收口的意思,反而談興很濃,像是天下大事盡在他掌握之中一般。

  “……兩位,城裡真要是亂了,倒楣的是誰?除了那些當官的,還不是我們這些平頭百姓。甭管哪朝哪代,這篡位奪權的所在,都要死不少人吧?”

  萬斯同無言以對,既無法說這車夫是對的,也沒法說他是錯的。

  “反正啊,我覺得這南京城怕是要出大事,二位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是沒那個資格摻和這種大事,可總能躲開吧,這不,我連家都搬了,等風頭過了再搬回來。”

  車夫這話說的粗淺,可說的卻是那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道理。

  萬斯同愣在那裡,黃宗羲默然片刻,示意他隨自己回頭,讓那車夫過去。

  堂堂大儒,又是總憲,黃宗羲實在是丟不下架子爬那滿是物品的馬車。

  見他二人不肯爬車過去,車夫也不再勸,趕車出了巷子。

  黃宗羲沒有再回那巷子,而是若有所思:城門如果一定失火,如何才能不殃及池魚?單憑一篇《原君》,單憑一個君主乃天下第一公僕說,就真能換取那位接受儒教,接受他們這些儒家弟子?如果對方不肯接受,執意壓制儒學,打壓江南士紳,他又當如何做?……

  萬斯同不敢打擾老師,小心翼翼的領著家人跟在後面。先前那車夫似乎是個預兆般,一路過來,他發現這來往的馬車似乎有好多就是在搬家的。先前,他們也曾見到,可不曾注意,現在卻很是留神。

  出城的車輛多了,師生二人漸漸的,神色都很凝重。

  春江水暖鴨先知。

  如果連市井草民都知道鎮江那位要當皇帝了,提前做好“避險”的準備,這朝堂上的官員還能自欺欺人?如果真到了逼宮那天,又有誰敢不畏刀劍鋌身而出?

  萬斯同越想越怕,但也有些慶倖,恩師那篇《原君》出世正是時候,若是晚了,恐怕前番壓制顧炎武公揭風潮的“功績”就成了催命符了。他想著,是不是自請去鎮江,替老師說明態度,免得那位齊王殿下看不懂老師的文章。

  黃宗羲年紀畢竟大了,萬斯同讓家人把馬車趕來,請老師于車上坐,並問老師是否回去。

  黃宗羲在車上四下看了看,見到了玄武湖畔。一想到昔日的美景如今卻埋著三萬多具滿州人的屍體,黃宗羲有些心驚,也有些頭皮發麻,更產生“與虎謀皮”的念頭。

  萬斯同以為老師想去見識一下“鎮虜夕照”,於是示意家人將馬車駛往玄武湖畔。黃宗羲卻讓車夫將馬車駛到不遠處的一個涼亭處。

  從車上下來後,萬斯同看到涼亭裡有三五個百姓圍在那裡。近前看後,發現亭中有一老頭正在地上下棋。但讓人奇怪的是,這老頭沒有對手,而是自己跟自己在下。

  沒有對手怎麼下棋?

  黃宗羲和萬斯同都是好奇,萬斯同小聲詢問邊上一人,問這是下什麼棋。

  那人笑道:“二位有所不知,這位陳夫子下棋,就喜歡自己與自己下。旁人若要和他下,他反而不樂意呢。”

  “噢?”

  黃宗羲心下詫異,世上還有這等怪人?

  萬斯同湊上前去,見那老夫子正聚精會神下棋,不理會外人,便低聲對身邊人道:“自己與自己下,這棋下的一點棋味也沒有,如何斷輸贏?”

  話音剛落,就見那陳夫子抬起頭,看了萬斯同一言,然後搖頭道:“非也非也,自己與自己下,可比與對手下棋更有棋味。”

  萬斯同不解,拱手道:“老人家,此話怎講?”

  陳夫子將手中棋子落下,爾後起身道:“與對手下棋,勢必講究輸贏。這人啊,一講究輸贏,就會不擇手段,這樣一來落子可就殺氣太重,失去了下棋的味道。所以,不如自己與自己下,輸了也是自己贏,贏了也是自己輸,輸輸贏贏,贏贏輸輸,自己總是不虧,一來定了心境,二來也多了樂趣,怎的是沒有棋味呢?”

  這也算是有棋味?

  萬斯同真的是無言以對了。眼面前這位陳夫子,一看就是屢試不中的秀才,世間也唯有這等人,才能說出這種無味且窮酸的話出來安慰自己。

  見萬斯同神情似乎對自己所言頗是不以為然,陳夫子有些惱火,不快的哼了一聲,指著地上棋盤又道:“你看,這棋盤中的棋子,我要它進,它便退不得;我要它退,它便進不得。生死都在我手中捏著,勝敗卻與它們無關,這等操控生死的力量,卻由我隨心所欲,你說身在其中,有無味道?”

  萬斯同聽了這番話,只覺想笑,可見自己的恩師身子卻微顫了一下,不由一怔。

  黃宗羲的確顫抖了一下,因為這陳夫子的話讓他想到,他和一眾江南士紳現在不就是這棋盤中的棋子,生死都被鎮江那位在手中捏著麼?

  連生死都不能決定,還要與人家相爭,與虎謀皮,想著從人家手中換來支持,這件事,怎麼看,都有些不現實。

  讀書人與武人碰撞,自古以來,還沒有成功的。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44

第1132章 雲南易幟,洪首傳邊

  南都人心惶惶之時,數千裡外的雲南卻發生了一場驚變。

  得知雲南巡撫林天擎竟然背著自己將李定國的部下勒統武送到貴陽後,提督張大元感到了威脅,一種前所未有過的威脅。

  雖然林天擎並沒有就此易幟歸降太平軍,但張大元的部下密報,林天擎暗中往滇緬邊境運去了一批糧食和藥材,並且和貴陽方面頻頻接觸。

  由此看來,林天擎的倒戈只是時間問題,一旦他降了,便將成為偏沅巡撫繼袁廓宇之後,又一個投降周士相的洪承疇門生。

  自己的兒子被周士相所殺,自己的門生弟子卻相繼投降周士相,洪承疇若泉下有知,只怕會氣得吐血三升,死不瞑目。

  張大元很清楚,林天擎的選擇是對的,雲南已是絕地,哪怕吳三桂在北方大獲全勝佔領北京,雲南仍就是一孤立無援絕地。吳三桂縱是甲兵再利,也斷不可能救得了雲南。

  所以,擺在雲南吳軍文武面前的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投降。但何時投降,以什麼樣的方式投降,內中門道卻多了。死守雲南,在貴陽失陷那刻,已然是癡人說夢。

  林天擎之所以還沒有立即宣佈易幟,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投降的條件還沒有談攏。又或許,此人還想再觀望觀望,畢竟自從將勒統武送到貴陽,並且向貴陽方面表達了“善意”後,滇黔邊境上雲南方面面臨的軍事壓力已經大大減少。

  沒有了迫在眉睫的危險,林天擎的脖子就如少了一根繩子,他還可以自由的呼吸一會新鮮空氣。

  沒了壓力,林天擎現在有點待價而沽的感覺了。畢竟,他是雲南巡撫,若是周士相不能給予合適的安排,就讓他交出一省之地,也有點為難他了。

  林天擎越是待價而沽,就越讓張大元很是不爽,也不甘心,因為雲南吳軍精銳掌握在他手中。林天擎手裡不過是原先的綠營兵和各地土司武裝,占著昆明城而矣。如果林不是洪承疇的門生,他甚至連雲南巡撫都當不上。而名義上的雲南第一人也不是他林天擎,而是宣撫使王宣,所以憑什麼林天擎敢以雲南主人的身份和太平軍談判!

  原先張大元的打算就是想辦法架空掉林天擎,由他拉著王宣一起和貴陽方面談判,這樣好處就不會叫林天擎得去。哪曾想林天擎竟然先下手為強,不但搭上了太平軍,還和邊外的李定國接上了線,這讓張大元無比焦慮,覺得自己不但是被背叛出賣了,更是被冷落了。

  馬鷂子王輔臣的來信,讓張大元的焦慮達到了極點。

  王輔臣和張大元都是順治派去保護洪承疇的侍衛,可現在,王輔臣卻以昔年同僚、今日定武朝廷伯爵、太平軍大將的身份勸降張大元,這自然讓張大元很不是滋味。

  一步錯,步步錯。

  張大元現在很後悔,後悔沒有在洪承疇死後立即投奔太平軍,以致落到現在這個地步。

  包括林天擎在內的很多人都以為洪承疇的遺言可能是讓張大元將他秘密埋葬,以免將來萬一吳三桂戰敗,賊秀才會將他從地下挖出挫骨揚灰。

  事實上洪承疇的棺材也的確是張大元帶人秘密安葬的,可是洪承疇的遺言卻並非這個,而是讓張大元在必要時候以雲南一省換取其子洪士銘的安全。

  張大元沒想到老經略臨死前會讓自己投降太平軍,保其兒子一命,但想想也是釋然。洪承疇也是人,是人就不可能真的無情無義,無所牽掛。

  洪承疇所說的“必要時候”顯然是指吳三桂處境堪憂之時,而當時吳三桂已經率主力北上,奪取了陝甘,局面十分有利。自然,張大元不可能選擇在那時候投降太平軍。

  但死了的洪承疇沒想到,張大元更沒想到,洪承疇的死訊剛傳到江南,周士相就讓人絞死了洪士銘。

  動作太快,也太狠毒。

  要知道,當時洪士銘不僅僅是洪承疇的兒子,還是定武朝廷的禮部侍郎,更是定武監國詔書和北伐檄文的起草人。

  這麼一個十分重要的人,周士相就這麼說殺就殺了,一點猶豫也沒有,也一點餘地沒有留。

  張大元聽到洪士銘死訊時,驚的半天沒有說話。

  眼看著林天擎和貴陽、邊外打得火熱,暗中還收買自己的部下,張大元真是急眼了,終於,他做出了決定。

  四月初二,張大元帶著親衛秘密離開駐地,從小道避開林天擎耳目直奔太平軍控制的普安州。

  張大元沒和王宣通氣,因為王宣現在就是泥菩薩,一沒權,二沒兵,心灰意冷之下,竟將自己鎖在了府裡不出門。這樣也好,至少不管是林天擎還是張大元,都不會將他視為潛在威脅,無論最後勝出的是誰,王宣的性命總能保住,到時跟著一塊投降太平軍,總能繼續做他的官。

  四天後,張大元抵達普安州,一刻也不敢耽擱,向對面的太平軍說出身份,請求進城。

  城內太平軍得知張大元的身份後,立即將他迎了進去,隨即駐守在普安州的副將張月親自與張大元見面。和張月一同的還有剛被任命為貴州右布政的李治亭,此人現在就是負責招降雲南方面的主持者。

  張大元親自來普安州,本身已經說明一切,所以張月根本不用猜測其來意,直接問他何時能反正。

  張大元卻有些猶豫,因為對方還沒有給出了投降後的待遇安排。就在他遲疑時,李治亭輕笑一聲,命人取來一個箱子,箱子裡竟然全是雲南吳軍文武寫的投誠信,裡面不少還是張大元一直信重的部下。

  張大元吃了一驚,不敢相信,接過這些信,連看幾封,面色如死灰般,顫抖的放下這些信,歎口氣道:“看來我就是不降,這雲南也是貴軍的了。”

  “便是沒有這些人做內應,拿下雲南對我太平軍而言,根本不是什麼費力的事。”

  張月說這話時,臉色很是自豪,他已經得到消息,用不了多久,他手下的兵馬就會被編入五大主力的新五軍,這可是個威風無比,也是大有前途的好事。

  張大元聽了這話,心裡可不是滋味,有點被輕視的感覺,這讓一向心高氣傲的他很是受不了,若不是實在無路可走,他恐怕就拍拍屁股走人,然後和太平軍真刀真槍幹一場,看看誰更厲害了。

  張月朝李治亭使了個眼色,後者說道:“其實我們早給雲南算了一筆賬。”

  “算帳?”

  張大元不解,算什麼賬?心下一突,不會是算當初他們攻入雲南殺人放火的賬吧。真要算這賬,還投什麼降,戰死拉倒得了。

  “提督大人不要緊張。”李治亭察言觀色,拿捏到位,緩緩說道:“如果我們沒有算錯的話,貴軍的糧草恐怕也支撐不了多久。也就是說我們就是什麼也不做,再過半年,只怕你們也沒什麼力氣和我們打仗了。”

  “未必,我軍糧草還是很充足的,你們若不信,大可放馬過來!”

  張大元自是矢口否認,張月冷笑一聲:“明人不說暗話,事實是否如此,張提督心中有數,何必強撐。提督大人能夠親身來此,已經說明問題,既然如此,咱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這樣也省得雙方有什麼誤會。”

  張大元聽後不語,心裡卻在嘀咕這二人說到現在,句句帶有威脅之意,哪有半點招降態度,難不成林天擎那邊和他們已經談妥,這才如此冷落於我?

  然而,李治亭接下來的話卻讓他重燃希望。

  “我家大帥說了,只要吳軍將領願附,一應人等生命皆可保證,將官一律保留軍職,如張將軍這般更可得重用。”

  張大元心中一動,正要開口,李治亭話鋒一轉,卻又道:“只不過林巡撫那邊也在和我們接洽,因此我們到底要和誰談雲南的歸附,倒是個麻煩的事。要是到時候林撫台降了,張提督卻不降,那算怎麼一回事?同理,張提督降了,林撫台不降,我們豈不是還要大費周章。”

  “林巡撫和張提督到底誰能做主,我們也是摸不透,所以,我們得確認雲南到底誰說了算!”張月起身道。

  張大元一凜,脫口便道:“我是雲南提督,手握精銳兵馬,雲南當然我說了算!”

  李治亭搖了搖頭,道:“據我們所知,雲南精銳雖在提督大人手中,可昆明城內的兵馬卻好像是林巡撫的人。所以就算提督大人願降,昆明城不降,事情就有些棘手了。”

  “相較林撫台,我們更願意相信提督大人你,只不過,我們不想看到昆明有任何變故發生。”

  張月話音一落,李治亭就接著道:“只要張提督能夠解決掉昆明的麻煩,我們便認提督大人你。”

  “昆明雖經大火,但城牆還算完整。林天擎這人也頗得人心,在軍中很是有些威信,對我也有防備……怕是不好解決。”

  張大元說的不是假話,而是實話,他雖自恃兵馬比林天擎精銳,可對方卻占著昆明城,因此他也沒辦法武力解決昆明。不然的話,他早就動手除掉林天擎了。

  “是不好解決,還是不願解決?”李治亭一臉微笑的看著張大元。

  張月很是好心的提醒張大元道:“莫怪我沒有提醒提督大人,林撫台那邊隨時都會和我們談妥,到時提督大人這邊有什麼條件的話,只怕我們能答應,大帥那裡也不答應。”

  張月和李治亭步步緊逼,張大元終是鬆口,表示自己回去後會想辦法解決掉林天擎。

  聞言,張月和李治亭對視一眼,眼神之中掩藏不住的歡喜。林天擎雖然向貴陽表明了“善意”,可遠遠不夠,其所開的條件也是無法接受的。齊王的意思很明確,就是雲南必須由太平軍接管,境內吳軍和土司武裝也必須被改編,這和林天擎提出的雲南“自治”出入太大,導致雙方遲遲不能談妥。

  因為遲遲不能解決雲南之事,周士相很是不滿,給貴州的訓令語氣很是嚴厲,坐鎮指揮的邵九公和盧光祖已經開始部署入滇之戰。但現在若能通過張大元解決林天擎,不費一兵一卒接管雲南,自然是件大好事。

  張月和李治亭設宴款待了張大元,席間,張月突然開口詢問張大元洪承疇葬在何處。

  “你們問這個做什麼?洪老經略已然身死……”

  張大元端著酒杯,一臉為難,最終,還是說出了洪承疇的墓地所在。

  張大元立即叫來親衛,吩咐他幾句,後者當即應命。

  九天後,一個消息傳到南都,洪承疇的首級正在快馬加鞭送來。齊王周士相有令,著將洪承疇首級傳首各地。同日,雲南提督張大元趁雲南巡撫林天擎出城之際,突領精兵追殺,將其殺害于昆明東郊。

  隨後,張大元和宣撫使王宣率領雲南文武200余人,官兵36500余宣佈易幟,加入太平軍。

  貴陽方面太平軍當即入滇,第三戰區都督邵九公率領新五軍軍長王有喜、總鎮盧光祖親往滇緬邊境的木棉州迎接晉王李定國歸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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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44

第1133章 陝西的漢子

  勒統武帶回了太平軍攻陷貴陽的好消息,也帶回了雲南巡撫林天擎有意投降的情報,並且明軍還從邊境的打洛得到了林天擎接濟的一批糧草和藥材。雖然數目並不多,但對於缺醫少藥的明軍而言,無疑是雪中送炭。

  一時之間,雲南即將光復,晉王可以率領大家歸國的好消息傳遍了孟馬、孟養一帶的明軍營地,邊外的明軍連同他們的家眷為這一好消息激動、歡呼。

  晉王李定國和鞏昌王白文選他們也是驚喜交加,已經下令各營收拾好物品,隨時準備拔營北返。然而大半月過去,明軍卻發現駐守在邊境的吳軍仍是沒有撤走,除了使者可以入邊,其餘人等仍舊被擋在邊外。

  晉王派去的使者從邊內吳軍那裡,得到的也是含糊其辭的答覆。一天天過去,雲南那邊卻依舊沒有一點動靜,這讓包括晉王在內的明軍上下都感到困惑,同時焦慮不安,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勒統武再次帶著晉王寫給雲南巡撫林天擎和貴州太平軍指揮邵九公的親筆信離開孟馬,經打洛進入雲南,這一次他除了跟雲南方面請求一些糧草外,更重要的是督促雲南巡撫林天擎馬上易幟,迎晉王回國。

  勒統武一路被林天擎的部下熱情接待,並被送到昆明。可是到了昆明後,勒統武卻沒能見到林天擎,因為後者去了滇西聯絡各地土司準備易幟,暫時沒法趕回昆明。至於勒統武請求給予接濟的糧草,昆明方面也以自身也缺糧加以婉拒。

  勒統武雖然著急,但也知道雲南易幟事大,那些土司的態度十分重要,所以並沒有多想,讓人回去轉告晉王后,他就在昆明等著林天擎回來,同時又派人去貴陽,詢問太平軍和林天擎的談判進展。並且呈上晉王的親筆信,信中,晉王明確表明自己對國內的態度,那就是奉南都的定武帝為正朔。

  這個態度也是晉王當初決定向齊王周士相求援的條件。承認定武帝為正朔,意味晉王正式成為定武臣子,不會再擁立永曆太子,使他的回國成為國內一些人另立新君的依仗。

  勒統武傳回的消息讓晉王和鞏昌王他們暫時按下了急迫回國之心,事有輕急緩重,雲南易幟事大,身為主事之人的林天擎肯定要方方面面做到,才能確保萬無一失。但是軍中的情況卻是一天天惡化下去,這讓晉王他們十分擔憂。

  隨著天氣一天天炎熱起來,瘴役再次肆虐明軍。不到六天,病死將士就多達150餘人,家口更是多達400餘人,染役的更是多達千人,就連軍中的官員和晉王的親衛也有多人染役。

  面對這種局面,晉王李定國除了心痛焦急,什麼也做不了。軍中藥材極其有限,實在是沒辦法挽救這麼多染役之人。最終,晉王只能忍痛下令將染役將士隔離,死去的就地火化,以免役情蔓延開。

  一時之間,本來因為國內局面好轉而士氣振發的明軍,再次陷入低迷。林天擎接濟的糧草和藥材也快耗盡,明軍再次陷入缺醫少食,在死亡線上掙扎的境地。

  發現明軍染役之後,緬甸人以為有機可乘,派兵洗劫了一處明軍家屬營地,導致五百多明軍家口被殺害。事件發生後,晉王怒不可遏,親自帶領精兵1200人和戰象三隻夜襲緬軍五瓜口河大營,斬敵兩千多。只可惜緬軍在撤走之時縱火焚營,使得明軍繳獲很少,甚至都無法補充損耗。

  此戰之後,緬甸方面再也不敢和明軍接觸,緬王深深意識到,無論他的兵馬多少倍於明軍,都無法將他們消滅,反而不斷損兵折將,再這樣下去,他的威信就會蕩然無存,畢竟他是靠著弑兄登上王位。因此,緬王下令,毀掉所有通往王城的橋樑,並且將境內所有漢人都處決掉,以此永絕後患。他是鐵了心的讓明軍在緬甸得不到一粒米,得不到一棵藥,活活餓死、病死在邊境。

  ……

  五瓜口河之戰的勝利沒能解決明軍的內憂外患,每天病死的人越來越多,營地不管是白天還是深夜,都在焚燒屍體。

  當初明軍初至孟馬時,晉王手下有五千多兵,鞏昌王白文選有三千多兵,後來趕來會合的吳三省也有兩千多兵,另外還有一千多追隨晉王的雲南土司兵,加上其他流散的明軍散兵,一度多達一萬五千余人,隨軍的家口也有七千多。

  可現在,整個明軍只剩不到五千人,餘下的要麼戰死,要麼病死,要麼就離營向吳軍投降。隨軍家口也只剩四千多人,她們的丈夫或兒子多是大西軍出身的陝西子弟,追隨晉王將近二十年,早已是和晉王融為一體,根本不可能離開晉王。

  面對軍中這個危局,吳三省和趙得勝等將領認為不能再等下去,應當馬上和貴州太平軍聯繫,兩家從南北兩面共同打進雲南。要不然再這樣乾等下去,只怕病死的人會越來越多。

  鞏昌王白文選不同意吳三省他們的意見,因為軍中現在能動的將士太少,並且缺少武器和糧草。若是現在主動向雲南發起進攻,只會和從前幾次一樣,被關隘所阻,那樣損失更大。

  晉王也不贊成出兵,他認為林天擎肯定會投降,大夥再咬牙堅持,肯定能有回國的一天。

  “等,等到什麼時候!難道要等到弟兄們都死光不成!”

  總兵張國用跪在晉王李定國面前,請求他能帶著他們打回雲南。晉王很痛苦,他知道將士們的苦,他也苦,可雲南的吳軍不是緬甸人,倘若真好打的話,他何以還在這邊外流落,讓兒郎們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

  “再等三天,三天之後,如果邊門還不開,那就打吧。”

  鞏昌王歎了口氣,張國用和趙得勝他們雖是自己的部下,可當初就曾拋棄過他想要降清,因此他很擔心這些人會不會脫離晉王和他。與其如此,不如帶著他們碰碰運氣。再這樣下去,真是人心崩散了。

  諸將都要豁出去,晉王無奈,只能答應下來。他知道白文選已經幫自己爭取,也是幫大傢伙爭取了這三天時間。如果三天後,邊門還是未開的話,他也只能孤注一擲了。眼下,貴州的太平軍遠水救不了近火,他們想要自救,也只能咬牙強攻邊門了。

  諸將散去後,晉王心裡難過,自從磨盤山之役領著將士們出邊後,他心中就一直有愧疚之情。看著那麼多子弟跟著自己死在異國他鄉,縱是再鐵石心腸的漢子,總會肝腸寸斷。也正因為這愧疚之情和對國事的絕望,晉王才在壯年之際,病倒在這異域。如今,強撐著他的就是要帶著這些子弟回國的信念。

  白文選知道晉王心中的苦,他拉著晉王出營散心。一路上,想說什麼,卻是什麼也說不出。

  密林中,見不到星空,四野永遠都是黑漆漆的一片,能夠聽到的除了營中小聲的哭泣,就是那如鬼叫般的鳥聲。

  晉王和鞏昌王就那麼站在一塊高坡上,看著這茫茫四野。二人心中說不出的壓抑。

  坡下,突然有聲音傳來,卻是幾個將士抬著一具用樹皮裹著的屍體正緩慢、吃力的向前挪動著。

  晉王知道樹皮裡裹著的肯定是剛剛病死的士卒,他心中一陣酸苦,一行眼淚順眶而下。

  “殿下……”

  白文選喉嚨咽了一咽,眼睛被淚水蒙住。

  坡下,那幾個將士仍在使勁的拖拽戰友的屍體,他們長期營養不良,瘦得不成人形,平常非不得已都不願多走動。可現在,他們卻不顧一切的用力拖拽著。他們想送自己的好弟兄最後一程。

  焚屍的空地上滿是草木灰,整整一大塊泥土都是黑的,和周圍的草地形成了鮮明對比。

  頭頂上空,好像在一片黑布上開了一個洞般,露出點點星空。

  將戰友的屍體平放在地上後,幾個將士不顧疲憊,喘著粗氣去撿拾乾柴。一根根的撿過來,然後一根根的架起來。半個時辰後,累得幾乎脫力的他們,才將戰友的屍體放在了木柴上面。

  “二牛,俺們要燒了啊!”

  一個將士顫抖的點起火把,望著木堆上一動不動的二牛,紅著眼睛點了火。

  火焰從最下面的乾草開始燃燒,一點點的蔓延開,最終整個空地都是火光。

  火光中,是被焚燒的二牛;火光旁,是已經哭不出淚水的兄弟。

  “二牛,你放心,俺們會將你的骨撿起來,帶回榆林老家的!”

  “我們一定會帶你回家的!”

  幾個二牛生前最好的兄弟已然是中年人,他們不再年輕,歲月磨去了他們的青春和年少,卻磨不去他們對兄弟的情誼。

  他們一起為了求活而反抗,他們一起為了殺韃而血戰,他們一起為了歸鄉而掙扎。現在,他們一起送最好的兄弟離開這個吃人的世間。

  坡上,晉王和鞏昌王聽到了熟悉的鄉音,那是陝西漢子最滄桑的聲音。無論他們痛快還是痛苦,他們最愛唱的鄉音。

  “喝完酒來撒泡尿,老陝的漢子愛美嬌。我的小呀金蓮兒啊,愛美嬌,哎,愛美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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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45

第1134章 你我父子戰個痛快

  三天,對於邊外明軍所有人,都是一種煎熬。

  晉王雖然不贊成攻打雲南,因為這樣做最大的可能是一如從前敗北。晉王是真的怕了,但他怕的不是失敗,而是怕跟隨自己多年的弟兄一個個倒在國門,一個個倒在他的眼前。

  然而,晉王無法阻止部下們強烈的回國欲望,他能做的只能是盡自己的主帥之責,盡力部署好也許是他這一生最後一次親自指揮的攻事。

  三天後,沒有好消息傳來。

  望著聚集在帳外的諸將,晉王仰天長歎,下達了進軍命令。

  吳三省和張國用他們已經將各自人馬聚集到了打洛,所有還能動的男人,哪怕是家屬中的老人和小孩,都被動員起來。

  這是一次絕死的衝擊,上萬人從邊外的各處密林中走出,沿著一條條羊腸小徑向著北方——故國所在前進。

  男人們走在前面,拿著武器,女人孩子們跟在後面,沒有什麼輜重,因為他們本來就什麼都沒有。

  明軍的戰馬大多被宰食,餘下的也是瘦弱不堪。人都沒有吃的了,又哪裡有東西給馬吃。每天光靠喂草料,再好的戰馬也會瘦得不成樣。這些戰馬現在只能被用來駝負明軍不多的糧食,以及被作為糧食。

  整支隊伍唯一看著還算“威風”的就是那三頭戰象了,這也是碩果僅存的三隻戰象了。衡州大戰,這些戰象立下了赫赫功勞,如今,卻只剩下最後的三隻。

  如果不是隊伍中那一面面軍旗,和士兵手中的刀劍火銃,整支明軍看起來更像是逃難的流民,而不是一支軍隊。

  那些因為染疫而不能隨晉王北上的士卒們,默默的或躺、或倚靠在茅草屋邊。他們定定的看著一個個熟悉的身影從眼前消失,看到隊伍中無數回眸的眼睛。

  晉王出發前不顧鞏昌王等人的勸阻,執意來到了這些被隔離的染疫將士面前,他有很多話想對他們說,但最終,他什麼也沒說,默默轉身一步步的向前。突然,他回過頭,對著這些垂死的將士喊道:“孤若不死,一定會回來帶你們回家!”

  回家!

  這是所有人的信念,也是支撐他們活著的力量。

  他們要回家,哪怕死,他們也要死在故國的土地上。

  很多士兵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卻沒有人當他們瘋了,因為他們的身上背著戰友的骨灰。

  他們不僅自己要回家,也要帶戰友回家。

  隊伍的最後是幾面長長的招魂幡,活著的人相信,有了這些招魂幡的指引,死去的親人和戰友的魂魄才會跟著他們走,不致在這異國他鄉迷路,成為孤魂野鬼。

  回家的路註定不是坦途,回家的希望又是那麼的渺茫。

  縱是做好了以死相搏的準備,縱是做好了犧牲自己的準備,將士們卻和他們的主帥一樣壓抑。

  沒有人樂觀,兩年多了,這邊境的一道道關卡就如銅牆鐵臂般,隔絕了他們歸國的道路。

  可是,也沒人消極,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只要晉王在他們身邊,他們就會毅無反顧的向前沖去。

  晉王在做著最後的努力,進軍邊境途中,一撥又一撥的信使穿梭在茫茫密林之中。他們帶去了晉王寫給邊境吳軍守將的信,也帶去了寫給雲南巡撫林天擎的信。可是一無結果。

  煎熬之後,明軍終於抵達了距離打洛最近的木棉州,那裡有一條通往昆明的官道。

  一年前,晉王曾經率兵至此欲打進雲南救回朱由榔,可是收到的卻是朱由榔命他退兵的旨意,同時還有朱由榔對各地土司們的宣告,他李定國不是忠臣,而是逆賊!

  那一次,晉王真正絕望,也再一次病倒。若不是後來知道南都已經被太平軍光復的消息,恐怕,這位元英雄已經隕落在異國他鄉。

  在決定發起強攻前,晉王讓吳三省派人最後一次進城,勸降也好,哀求也好。晉王希望這些吳軍能看在同是漢人的份上,放他們歸國。

  駐守的吳軍將領是雲南巡撫林天擎的親信,對於李定國入邊的請求,他有過動搖,但最終還是拒絕了,因為他沒有接到林天擎的命令。

  “殿下,打吧!”

  吳三省咬牙請戰,沒有退路了,他要親自帶人沖關。哪怕戰死,他也要死在衝鋒的道路上。

  “殿下,下令吧!”

  張國用、趙得勝、劉進忠、許大川等將領也一起請戰。

  數千明軍將士都在注視著晉王殿下的王旗,等侯著殿下的命令。

  鞏昌王白文選走到晉王身邊,低聲道:“殿下,沒有奇跡了。”

  “是啊,沒有奇跡。”

  晉王微微閉目,睜眼之後,全軍得到了進攻的命令。

  “殺!”

  為了激勵士氣,吳三省竟然沖在最前面。堂堂大將,此時竟是要做敢死隊一員。

  “殺!回國!”

  數千明軍將士一起發出呼吼,向著高大的城牆沖去。城上的吳軍在慌亂之後,擺開了迎戰的架勢。

  一張張弓弩、一杆杆火銃、一門門火炮對準了衝鋒過來的明軍,只待一聲令下,便將收割一條條人命。

  “嗣興,替我披甲!”

  在世子李嗣興的幫助下,晉王披上了當年陣斬尼堪時所穿的鐵甲。

  “父親,兒子與您一起!”

  李嗣興持刀站在了父親的面前,他是世子,但更是明軍的一員,也是一員優秀的將領。

  “好,你我父子今日戰個痛快!”

  晉王哈哈一笑,手中的長刀出鞘,對著親衛們喝了一聲:“隨我殺進城去!”

  “我等與殿下同生共死,但現在,還不是殿下上陣的時候!”

  一眾追隨晉王多年的親衛們默契的擋住了晉王的前路。

  晉王知道他們的心意,他感到一股暖意,可他卻喝令親衛們讓開。

  晉王有種強烈的感覺,這一仗將是他此生所打的最後一仗,所以,他要親自上陣,就如當年他親自躍馬將尼堪斬于馬下一般。

  白文選知道李定國要做什麼,他沒有勸阻,而是和李定國一樣,決心親自上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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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45

第1135章 千秋李晉王

  李定國的親衛隊長黃孟澤卻怎麼也不願帶人退開,他跪在李定國的面前,說晉王要過去,便從他的屍體上踏過。

  晉王舉刀,刀卻最終沒有落下。

  “你們為何不讓孤去,為何不讓孤去!難道將士們的命不是命,孤的命就是命了嗎!難道將士們想回國,孤就不想嗎!退開,讓孤過去!今日孤要帶著將士們回國,哪怕死了,孤都要帶著他們的鬼魂回國,回到他們的家鄉!”

  晉王心意已決,或者說死意已決。他一腳踢開黃孟澤,可黃孟澤眨眼間又抱住了他。

  “等我們死光了,殿下再上也不遲!”

  黃孟澤說著就要起身,帶著部下去攻城。可是邊上的鞏昌王白文選和世子李嗣興卻突然失聲道:“城門怎麼開了?!”

  城門開了?

  晉王和黃孟澤等親衛都是一驚,不約而同看向木棉州城。果然,方才緊閉的城門不知何時洞開,原先密佈於城上的吳軍也悄然不見。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正在衝鋒的明軍將士們也都呆住了,前面的人下意識的止住腳步,因為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後面的人卻不知發生了什麼,仍在朝前湧,導致明軍佇列一片混亂。等到弄明白究竟發生什麼事後,數千明軍都是張大了嘴巴,呆呆的看著城門。

  城門怎麼就開了?

  “這,發生了什麼事?”

  晉王的雙手在發抖,聲音也在發顫,他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景像。

  難道這世間真的有奇跡?

  李嗣興沒有多想,激動的一下跳了起來,叫道:“父親,他們放我們回國了!”

  白文選心中卻在忐忑,等到發現城中沖出來的不是吳軍的騎兵,而是幾十騎穿著赤紅軍服的騎兵後,他猛的一激靈,旋即大喜過望,對晉王興奮地喊道:“是太平軍,殿下,是太平軍!”

  ……

  從城中出來的正是太平軍新五軍的總鎮盧光祖,和他一同過來的還有勒統武。

  得知昆明已經易幟,巡撫林天擎身死後,本就不忍對李定國部動手的木棉州守將立時命令部下放下武器,放太平軍進城。

  知道城外明軍正在準備進攻木棉州城,邵九公嚇了一跳,忙讓盧光祖和勒統武趕緊出城和晉王取得聯絡。

  “晉王麾下的將士們,雲南已經易幟反正了,你們可以回國了!”

  “我是勒統武,弟兄們,雲南反正了,大夥可以回國了!”

  盧光祖和勒統武縱馬在明軍陣前大聲呼喊,很快消息傳遍整個明軍,也傳到了晉王的耳中。

  “鞏殿下,看來這世間還是有奇跡的!”

  晉王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和高興,他如何能不激動,如何能不高興。這一刻,許許多多的將士不會再枉死在這國門,他們終於能夠踏上故土了!

  上天,終是給他李定國留下了一線生機;上天,也終於沒有再辜負李定國,這位漢人的大英雄。

  白文選也是激動連連,甚至在部下們面前落下了熱淚。看到鞏昌王殿下如此,許多明軍將領都是熱淚盈眶。

  所有的明軍將士都在歡呼,後方的家屬們則是嚎啕大哭,這一次,她們不是為親人而哭,而是為活著而哭,為能歸國而哭。

  城內的吳軍在邵九公的命令下,將儲存的糧食拿了出來,搜羅了城中所有的鐵鍋,為明軍將士們提供他們歸國之後的第一頓飯。

  這一頓,流落邊外長達兩年多的明軍將士終於能夠安安心心的吃一頓飯,一頓飽飯。

  看到那些因為缺醫少食而瘦弱憔悴的晉王部將士,邵九公十分動容,心中暗責自己來晚了,若是早一點過來,這些人就能少受一點罪。

  在部下和家口們都安置在城中後,晉王方和鞏昌王,還有世子李嗣興、吳三省等將領一起赴宴。

  ……

  宴席是邵九公專門張羅的,雖然沒有什麼山珍海味,但已然是晉王等人許久未見過的大魚大肉了。

  “參見晉王殿下!”

  “參見鞏昌王殿下!”

  晉王和鞏昌王等人剛一進來,邵九公便領著麾下一眾文武向他們行了參拜大禮。

  “使不得,快快起來,快快起來!”

  望著數十位太平軍將領整齊的跪在他面前,李定國有些措手不及,他沒有想到太平軍的人會向他落難王爺行這麼大的禮。

  鞏昌王也是有些發怔,受也不是,不受也不是。隨二位王爺一起來的吳三省等明軍將領看到太平軍的人如此對待二位王爺,讓他們動容的同時也油然生出敬意。

  邵九公等人執意行了參見親王、郡王的禮節,這才請晉王和鞏昌王落座。

  “邵將軍不必如此,我和鞏殿下不過是劫後餘生之人,若非你們,只怕現在,我二人或許已然戰死,哪裡還能站在此間。”

  李定國說的是真心話,他已經做好了戰死在城下的準備,甚至他希望自己能夠死在進攻的道路上。

  白文選點了點頭,雖然太平軍的人向他和李定國行了大禮,但他卻不敢真的將自己看作什麼王爺。

  待晉王和鞏昌王落座之後,邵九公一臉誠懇道:“我家大帥一直掛念殿下,早就想出兵援救殿下回國,可是國內情勢萬分緊急,為了早日收復南都,我家大帥不得不讓殿下在邊外受苦。故而我家大帥特意讓我轉告殿下,請殿下能夠原諒于他,他日若至南都,我家大帥必當面向殿下請罪!”

  “孤從來不曾怪過齊王,換做是孤,也當以收復南都為重。甲申以來,我大明受的苦難太多了,孤受的這些苦又算的什麼……畢竟,孤還活著,死去的人卻再也不能複生,一想到他們,孤這心裡就難受,好像有萬斤大石壓著一般……”

  李定國根本沒有怪周士相遲遲不來援救於他,收復南都對於抗清大局的重要性可比他李定國重要的多,甚至可以說十個李定國都不及收復南都重要。他現在心裡真的是難過,痛惜那些葬身異域的將士們。

  白文選見狀,忙勸道:“殿下,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不說這些,不說這些。死去的兄弟如果知道殿下平安回國,恐怕也是高興的。”

  邵九公、盧光祖和吳三省等人也紛紛勸慰晉王,說道今日已經回國,殿下便將心事放下。待他日休整之後,點齊兵馬殺赴緬甸,踏平他緬甸王城,為死難將士復仇便是。

  晉王按下心頭情緒,不想眾人因他情緒而壞了心情。畢竟,今日是將士們回國的大喜日子。

  晉王親自端起酒杯起身,謝過太平軍相救之恩。邵九公連說不敢當,和諸將一飲而盡。鞏昌王白文選和吳三省他們也紛紛舉杯,很快,席間憂霾一掃而空。

  因為高興,晉王多喝了幾杯,臉色有些燙紅。見鞏昌王和吳三省他們與太平軍的將領交談甚歡,他心中很是感慨,沉吟片刻,放下酒杯,緩緩對邵九公道:“卻不知齊王殿下如何安排我手下這些將士?是就地安置在雲南,還是另擇他處?”

  聞言,席間的熱鬧戛然而止,吳三省他們的目光都落在了邵九公臉上。

  邵九公笑道:“殿下剛剛回國,這些事情日後再說。眼下,殿下和將士們還是以休整為要。”

  晉王看了眼欲要開口的鞏昌王,沉聲對邵九公道:“孤一直以來,最大的心願就是能夠帶著將士們歸國。如今,這心願已了,故孤已經決定解甲歸田,待此間事了,便去南都聽侯齊王殿下發落。所以,孤手下這些將士如何安置,孤想知道你們齊王殿下是否有所安排。”

  此言一出,白文選、吳三省他們都是大驚,邵九公和盧光祖等人也都怔住。

  “殿下,你不能離開我們!”

  勒統武激動的站了起來,吳三省他們也是瞬間心亂如麻。

  白文選歎了口氣,早在邊外時,他就和李定國商量過這件事。李定國當時就很明確的告訴他,如果有朝一日周士相能夠幫助他和將士們歸國,那他便放下兵權去南都,免得因為他的存在,使得部下將士被周士相疑忌。

  一山不容二虎,白文選知道李定國的決定沒有錯,如果李定國不這麼做,周士相就是暫時能容他,將來也不會容他,就好像當年孫可望和李定國的關係一樣。

  如今周士相擁立唐王登基于南都,頗有挾天子以令諸侯之勢,他如何會不防備李定國。要知道,當年可是李定國從孫可望手中將朱由榔搶到昆明去,由此才有了後面一連串的變故,最終導致西南淪陷。如果不是周士相,大明已然徹底亡國。

  如果不想現在抗清的大好局面重演當年舊事,李定國最好的選擇就是放棄兵權,到南都周士相的眼皮子底下老老實實呆著。

  換作是白文選,他也會做出和李定國一樣的選擇,因為他們實際也沒有和周士相分庭抗禮的實力了。只是,他沒有想到李定國會這麼急著就做出決定。

  眾人驚詫時,邵九公緩緩從椅子上站起,往後退了一步,朝李定國一抱拳,然後揚聲說道:“殿下,你不必解甲歸田,也不必去南都!因為殿下不但是大明的晉王,也是我漢人的晉王,更是戰場上的晉王,所以我家大帥早就說過,晉王必須為和他一樣,為我大明,為我漢人戰鬥到底,如此才是千秋李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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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46

第1136章 雲南整編,夔東請鎮

  經點算,李部現有官兵4652人,家口4782人,馬350匹,象3只,銃1200餘杆,虎蹲炮、大杆子銃各百杆,隨行官員126人。另有少量被稱為俍兵的土司兵,人數大概在八百人左右。

  因李部官兵長年在邊外得不到糧食補充,所以大多營養不良,並且缺少武器,短期之內難以迅速恢復往昔戰鬥力,投入對清戰事。故邵九公和李定國商量之後,將李部官兵分批遷往昆明安置,休整半年並補充之後,再行調用。

  鎮江已將對李定國部的整編計畫快馬送至,按這份計畫,李定國和白文選所部將連同雲南吳軍被整編成三個鎮,一個甲級鎮,一個乙級鎮、一個丙級鎮,歸屬第三戰區統一指揮。

  整編後剩下的老弱病殘一律就地裁撤,給予遣散費,安置在雲南各地,由各地官府重新上冊,發予田地,組織互助開墾,使他們能夠自食其力。李部隨軍家口也都安置在昆明。

  三鎮兵分別由總兵吳三省、提督張大元、原孫可望駕前軍總兵、後在柳州大戰歸降太平軍的周國定統領。

  李定國在瞭解了太平軍甲、乙、丙三鎮編制區別後,對這個整編方案沒有意見,反而很是高興。因為他的部下是被整編成甲級鎮,這意味著周士相對他麾下將士的戰鬥力是認可的,對他李定國也是真的極其信任的,不然,也不會將他的部下整編為太平軍的第九個甲級鎮。

  經歷了孫可望降清、西南淪陷、邊外流落、屢次救駕卻被視為逆臣,一腔忠心換來的只是不斷的背叛之後,李定國現在真是看透了。從前,他一心扶保朱明,驅逐滿州,恢復中華。現在,他只想讓手下這些追隨了自己十多年的老弟兄這輩子還能返回他們的故鄉——陝西,至於天子是何人來做,他倒是不再看重了。

  早些年和孫可望爭權奪利的心思,李定國已然不存,甚至於他隱隱有些後悔當年不應該被朱由榔拉攏,背叛義兄孫可望,導致大西軍的基業全盤葬送。

  朱由榔是怎麼死的,李定國根本不關心,對於這個懦弱無能的皇帝,他真的是寒透了心。他現在只希望周士相能夠諾言,讓他李定國能在戰場上再次和滿清對決,替死難的千千萬萬同胞復仇。

  這種心態下,李定國自然不可能對部隊整編和各級將領安排有什麼不滿和異議,哪怕他看出這個這個安排有些防範他的意思,他也視若不見。倒是白文選眉頭皺了皺,心裡有些不痛快。

  白文選不痛快的原因是因為張大元曾是洪承疇手下的鷹犬,提督雲南時沒少讓邊外明軍吃苦頭,所以張大元和他的部下是有血仇的。可現在此人卻搖身一變成了太平軍的鎮將,這難免讓他心裡有芥蒂。可想若非張大元除掉林天擎,雲南也不會這麼快易幟反正。便是再晚一些,木棉州城外都不知伏屍多少了,他和晉王也不定能活下來。

  這麼想著,白文選對張大元的恨意就淡了些,可對周國定,卻是仍放不下恨意。這人,在他看來,就是一卑鄙無恥的小人,卻不知怎的走了這等狗屎運,成了太平軍的鎮將。

  周國定知道自己被任命為雲南暫編鎮的鎮將後,心裡也是一咯噔。他擔心白文選會找自己麻煩,因為他當初曾隨白文選背叛孫可望投靠李定國,可在清軍入滇後,他卻立即倒戈降清,並參與了對白文選的圍攻,害得白文選倉惶南逃,連鞏昌王的金印都叫清軍繳獲了去。

  這一仗,也是白文選平生所打的最狼狽,損失最慘重的一仗,他的妻子和兩個兒子就是在此戰被清軍所殺。

  有這深仇大恨在,白文選對周國定這個叛徒咬牙切齒,周國定也肯定白文選恨自己入骨,所以他不想去雲南當這個鎮將,更不想和白文選碰面。對方雖說是郡王,可自己現在在太平軍中也是旅校,只要躲著他,白文選難不成還敢到他的軍營來找他不成!

  周國定打定主意不去,請戰區重新任命人選,可戰區都督邵九公卻不理睬他,對他言明,除非他現在咽氣,要不然這個鎮將他不當也得當。

  沒有辦法,周國定總不能真個就把自己脖子抹了吧,於是只好在同是駕前軍出身的同僚陸三香等人“你多加保重”的眼神下,硬著頭皮去雲南上任。

  走到半路,周國定卻一下精神振發,因為他想到白文選雖是個郡王,可落難的鳳凰不如雞,他若真敢找自己這個鎮將麻煩,大不了和他硬頂就是,想來白文選也不敢真的得罪太平軍。自己先前想的,完全就是自己嚇唬自己,他白文選剛從邊外被救回來,就敢對他這打進西南的太平軍有功將領下手?他真敢如此,那就是叛亂,自己大可領兵直接幹掉他。

  念頭豁達之後的周國定,當真是有了萬般膽氣,這膽氣就是他身後站著的太平軍,是他的身份。他不相信白文選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動他這個太平軍的鎮將。

  同時,周國定也在猜測,戰區都督讓自己這麼一個和李定國、白文選都不對付的人去雲南當鎮將,是不是也有監視李白舊部的意思?

  這個念頭一出來,周國定越想越對,因為另一個鎮將張大元並非大西軍出身,和李、白二人走不到一起去,甚至和李、白二人還有仇恨。因此張大元和自己一樣,只有緊抱太平軍大腿這一條路可以走,絕不會倒向李、白。

  雲南三鎮兵,現在就吳三省那個鎮是李、白舊部改編,另外兩個則是徹底投了太平軍,所以李、白想在雲南做什麼,只怕根本不可能了。

  至少,周國定是這樣看的。

  ……

  周國定走後,邵九公搖了搖頭,他現在除了頭疼如何整編雲南吳軍和李定國部外,還得頭疼如何當好這個歸晉王節制的第三戰區都督。

  邵九公這第三戰區都督真的不好當。

  周士相善待李定國,希望李定國日後能在伐清戰事再次展現他李晉王的威風,因此沒有就此徹底削弱李定國,將他召至南都做個閒散王爺,而是明確交待第三戰區,除了接受大都督府的命令部署和將領職務任免外,實際戰鬥指揮由李定國負責。

  有這道命令在,邵九公自然不敢違令,所以他請李定國和白文選到貴陽,為半年後的出川入陝之戰做準備。屆時,李定國將以親王之尊指揮第三戰區打進西北。

  對李定國,邵九公雖是滿清綠營出身,但也是十分尊崇的,也願意接受李定國的指揮。可有些事情,他卻不能不提前考慮。大帥是敬重李定國,一點也不提防他,但第三戰區是太平軍的五大戰區之一,所轄新五軍也是太平軍的五大主力之一,其餘乙級鎮、丙級鎮多達12個。加上現在雲南整編的三鎮,整個第三戰區所轄的甲級鎮就有3個,乙級鎮4個,丙級鎮8個,總兵力達到了15萬多人。

  如此龐大的兵力,是其餘四家戰區任何一家都趕不上的,雖然真實戰鬥力可能排不到前列,但畢竟實打實的兵馬在這裡。並且第三戰區也是地盤最大的一個戰區,負責廣東、廣西、雲南、貴州、四川(川東南)五省,並且承擔攻略陝甘的重任。

  這麼一個大戰區,便是周士相真的完全放心交給李定國,邵九公和第五戰區的太平軍將領們也不敢真的就這樣做。

  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

  邵九公從最壞的角度考慮,如今李定國和白文選從邊外帶回的殘兵只有四五千人,故而他們沒有野心,也沒有這個實力去支撐這個野心。可真要全盤接手了第三戰區,面對五省地盤和十多萬兵馬,昔日那位假黃鉞、代天子出征的李晉王就真的無動於衷,徹底放棄權力了嗎?他願意,白文選又是否願意,那幫從邊外回來的明軍將領們又是否願意?

  第三戰區如果生變,對整個抗清大業都是沉重打擊。邵九公不願看到那樣的事情發生,不願看到自家大帥有朝一日會和李定國兵戎相見,因此他做了這個“小人”。

  任命張大元和周國定為雲南新編三鎮的鎮將,是邵九公防範的一個手段。同時設在貴陽的第五戰區都督府也加緊了對原吳三桂軍、降清大西軍的整編,一些被邵九公認為不可信的吳軍將領被他不動聲色的從軍中調開,或“保舉”到朝廷,或和其它戰區對調,以最大程度避免第三戰區內部因為李定國的歸來產生內部分裂的苗子。

  ……

  離開木棉之前,李定國派人攜帶大量藥材前往孟馬、孟養等地,盡力救治染疫士卒,並收攏流散在緬甸密林中的散兵。為了不讓一個士兵流落邊外,李定國特意讓勒統武在打洛和木棉設立兩處收容站,準備足夠的食物和藥材,保證每一個被找到的士兵都能活著踏入故國土地。

  晉王李定國歸國的消息很快從雲南傳向四面八方,建昌的慶陽王馮雙禮、延安王世子艾承業第一時間派人前來雲南,表達他們對晉王歸國的喜悅心情。

  夔東督師文安之在知道晉王歸國後,也立即派次子文協吉從夔東趕至貴陽,欲請晉王能夠至夔東坐鎮。這讓剛到貴陽的李定國感到十分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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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46

第1137章 無頭公案,朱三太子

  當年清軍攻入雲南,李定國便計畫帶著朱由榔去夔東和文安之會合,並且派馮雙禮等人先期往建昌經營,可是卻沒料到朱由榔卻在馬吉翔等人的蠱惑下徑直逃出國門去了緬甸,致使入川計畫胎死腹中。

  現在,文安之派自己的兒子來請李定國去夔東,李定國卻不能去了,因為夔東方面到現在都沒有承認南都的定武朝廷,甚至連年號還是用的永曆,並且絕不與太平軍進行任何官方接觸。

  之所以如此,卻是文安之堅稱朱由榔並非死于吳三桂之手,而是死于譚詣之手。所以周士相想讓夔東軍民承認定武朝廷的正統合法性,就必須先處死弑君的譚詣,否則夔東軍民萬死也不奉立定武。

  這個要求聽起來並不過份,處死弑君之人,換得夔東方面來附,怎麼看都是划算的。

  朱由榔到底是怎麼死的,外界議論紛紛,吳三桂那邊矢口否認,聲稱是太平軍的人害死了永曆。太平軍這邊肯定也不承認,雙方都指責對方是害死永曆的兇手。

  也有說朱由榔是在亂軍之中失足墜崖而死,也有人說是被幾個財迷心竅的散兵殺人奪寶,更有人繪聲繪色說當日朱由榔見四面被圍,絕望之下便仿效崇禎帝在一棵老樹上吊死了。還有人說朱由榔其實沒死,學那不知下落的建文帝一樣,出家做了和尚。

  前些日子,建昌的一隊明軍在出外打獵時,碰到一個青城山的道士。據那道士說,他們山上的道觀裡新來一個人,此人長得相貌堂堂,說著一口衡州話,一看就不是凡夫俗子,很像是個大人物。

  這隊明軍聽說此事之後覺得蹊蹺,便報到了慶陽王馮雙禮那。馮雙禮一聽還有這事,也是大為驚訝,特意讓延安王世子艾承業帶人去青城山看個究竟。可艾承業他們去了後,道觀裡的人卻說那人已經下山走了,不知下落。這件事便不了了之,可有關永曆天子沒有死的流言卻在川中流傳開來。

  總之,有關朱由榔之死各種離奇的說法都有,直到如今,也沒有個可以讓世人信服的原因,成了一樁無頭公案。

  事實的真相是什麼,吳三桂不清楚,周士相卻清楚。

  朱由榔死還是沒死,又是怎麼死的,已經爛在了周士相的肚子裡。或許在他臨死前,他的兒子有可能得到答案。

  文安之的要求被周士相一口回絕。

  譚詣當日的背叛導致十三家奪取重慶之役失敗,是文安之心頭最大的一樁憾事,也是恨事。加上譚弘派人來報訊稱譚詣是去截殺永曆,並且夔東趕去救永曆的兵馬的確遭到了譚詣部的阻攔,他們也看到了譚詣帶兵沖上了永曆所在的山坡,因此,文安之認定是譚詣害死了永曆,這才強烈要求南京處死被封為川國公的譚詣。

  殺掉譚詣這個反復無常的叛賊,贏得文安之和夔東軍民之心,換作是別人,或許就答應了。然而周士相卻不能答應,因為文安之或許是真的認為是譚詣害死了朱由榔,這才想要殺他洩恨。

  可他知道,朱由榔的死和譚詣沒有直接關係,甚至譚詣在一開始想的也不是殺掉朱由榔,而是將他從張國柱、吳三輔手中救下來送給太平軍。

  僅憑這一點,當然不值得周士相保住譚詣,讓他沒辦法答應文安之條件的最重要原因是:處死譚詣就等於昭告天下,害死朱由榔的兇手是他周士相!

  現在川中各家都很清楚,當日譚詣率部脫離重慶之後,可是立即打起了太平軍的旗幟。這表明在朱由榔還未被伏擊之前,譚詣就已然接受了太平軍的招降。那麼文安之堅稱是譚詣害死了永曆,有心人只要一想就能知道,這件事背後恐怕另有主謀。

  大家都不是傻子,譚詣縱然再膽大,他也不可能做出弑君之事,因為這件事對他沒有一點好處。當初吳三桂都不敢這麼做,況他譚詣。活著的朱由榔對譚詣而言,比死了更重要。

  所以,如果說譚詣是弑君兇手,那他為什麼突然從重慶殺出,又為何攔截吳三輔他們,又是怎麼知道朱由榔就在吳三輔他們當中呢?

  有心人只要深想,就能知道這件事或許真的不是吳三桂所為。

  永曆死後,吳三桂最倒楣,失去了號召天下的資格。而南都的定武政權卻因為永曆之死,真正成了明朝的唯一繼承者。若說永曆死後,誰得利最大,顯然就是南都的定武朝廷。而定武朝廷的實際掌控者卻是手握重兵的周士相。承認譚詣是兇手,周士相就不得不面對天下人的質疑。

  周士相當然不能讓人懷疑是自己害死了朱由榔,所以他不能答應文安之的條件。哪怕朱由榔真是譚詣殺的,他也要當這件事不存在。只有死保譚詣,朱由榔之死的真凶才永遠不會有結果。如果他答應了文安之,只怕天下人不會說他這位齊王替死去的永曆帝報仇,而是說他殺人滅口了。

  另外,譚詣的投降使得太平軍能夠將勢力伸進川中,並且將貴州的吳軍堵住,沒有功勞也是有苦勞的。留譚詣一條命也是告訴那些替吳三桂賣力的原明軍將領,連譚詣這等人都可以在定武朝廷封公,他們若投過來,難道還能差了譚詣。

  于公于私,周士相都沒法處死譚詣,至少,在天下未能一統前,他不能這樣做。朱由榔的死成為無頭公案,永遠沒有真相,才符合周士相的利益。

  周士相拒絕處死譚詣,後果就是文安之據不承認定武政權。

  夔東現在就是獨立于太平軍、關寧軍、清軍、闖軍余部(忠貞營)的第四方勢力,或者說是永曆政權的繼承者。雖然這個政權根本不被世人認可,也根本沒有實力和其餘幾家相抗衡,甚至內部本身也是四分五裂。

  留在夔東的高老夫人就不支持文安之,這樣一來,湖北巡撫袁宗第和在外的順王李來亨他們也不可能站在文安之一邊。文安之能號令的不過是幾千原來四川和從湖廣撤下來的明軍和一些義師而矣。

  周士相實在是不明白文安之為何這麼強,難道永曆是何人所殺真的能和抗清大局相提並重麼?

  永曆棄國後,周士相也曾派人到夔東聯絡文安之,希望對方能夠和他一起擁立唐王登基,可是文安之卻拒絕了,始終以棄國的永曆為正朔。

  司禮監潘應龍和大學士洪育鼇兩人都是夔東出來的,前者也是永歷朝廷的司禮秉筆,後者更是永歷任命的湖廣部院,但二人在永曆棄國之後立即拋棄唐桂門戶之見,主動站出來支持唐王繼位,其胸襟和見識比文安之格守門戶之見強得太多。

  或許,這也是忠臣的一種表現吧。

  周士相敬佩七十高齡還堅持在抗清一線的文安之,所以他無意武力解決夔東。他相信,隨著時間的過去,這位元老督師會認識到他的固執己見是錯的。

  他曾通過湖北巡撫袁宗第,向夔東的文安之和高老夫人帶去了不少禮品和名貴的藥材,就是希望這兩位見證了幾十年風雲歷史的老人能夠堅持得更久一些,堅持到滿州滅族的那一天,堅持到華夏重新煥發的那一天。

  文安之不肯承認定武朝廷,卻又派次子前來貴陽請李定國去夔東,李定國肯定十分為難。他已然上表定武帝,這時候又怎麼可能再去仍用永歷年號的夔東。他若去了,豈不說自己堂堂晉王是言行不一之人麼。

  況且,夔東彈丸之地,十分貧瘠,軍民生活尚艱難萬分,文安之在那裡也只是勉強維持,根本無力進圖。而李定國剛剛接受了周士相的請求,負責第三戰區征討西北重任,在戰場上證明他並未老去。因此,李定國根本不可能去夔東。他要養精蓄銳,要率軍向吳三桂討回公道。

  李定國從不承認吳三桂是什麼反正複明之人,在他看來,此人和滿清一樣可恨。

  再者,李定國和他的部下是被太平軍援救回國的,其舊部也接受了太平軍的改編,這就使得他更不可以去夔東。

  身為晉王,李定國的一舉一動現在代表的不僅僅是他個人得失,更關係邊外回國的近萬軍民利益。如果他去了夔東,顯而易見,那些剛剛從邊外歷經九死一生,方能踏上故土的舊部是不可能隨他一起去的,這不是他們想不想的事,也不是太平軍讓不讓的事,而是他們在夔東能不能生存的事。

  當初,李定國是在萬般無奈之下才想到去夔東和文安之會合,但也斷然不是就在夔東立足,而是希望和夔東的忠貞營一起攻略四川或湖廣,重新開闢抗清戰場。

  夔東之地,絕非養兵經營之所。

  李定國做不到因為一人得失而讓部下重新跟著他吃苦挨餓,他讓文協吉回去轉告他的父親,希望老督師能夠看在抗清大業的份上和他一起承認定武政權,並接受太平軍的改編,讓夔東的將士們能夠從夔東走出來,和太平軍一起開赴抗清殺韃的戰場。

  文安之派次子文協吉到貴陽請李定國去夔東的事,貴陽這邊自然早就快馬加鞭將消息送到了周士相的案頭上。

  周士相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因為他相信李定國不可能去夔東。

  南都郭之奇派人送信過來,定武帝不再阻撓周士相和長公主的婚事,郭之奇希望周士相就在這幾天進京與長公主完婚。之後,他將以內閣名義奏請定武帝,頒旨改制。

  將郭之奇的信放下後,周士相起身活動了下筋骨,有些好笑,感覺郭之奇這個首輔現在是恨不得,馬上將他這位齊王殿下綁到公主殿下的閨房中去,頗是有點皇帝不急太監急的意思。

  從中周士相也看出來了,郭之奇是不支持自己篡位的,不然,也不會這麼做。也許,這位郭閣老現在是死馬當活馬醫,將挽救大明朝的重任寄託在了公主身上了。

  “瞎子!”

  周士相朝外叫了一聲,瞎子李在外答應一聲趕緊進來。

  “把那個朱三太子帶過來。”周士相吩咐道。

  “大帥,哪個朱三太子?”

  瞎子李一頭霧水,倒是聽過龍王三太子,可沒聽過朱三太子啊。

  周士相氣得瞪了這個什麼都不關心的傢伙,悶聲道:“就是幾個月前海寧送來的那個教書先生。”

  “噢,那個姓王的啊!”

  瞎子李想起來,嘿嘿一笑就去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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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46

第1138章 你憑什麼認祖歸宗!

  王士元被送到鎮江後,軍情司立即尋找當年從北京皇宮南下的太監和宮人,以及曾見過崇禎諸子的官員。

  經這些人辨認和詢問,雖然不敢確認這個王士元就是崇禎五子永王朱慈煥,但卻都肯定王士元是從宮裡出來的,不然他不會對宮裡情形記得那麼清楚,甚至連兩個哥哥的小名都知道。

  王士元是不是朱慈煥,事關重大,周士相不敢大意,雖然定武帝在文村時曾提起孝烈皇帝有子許流落江浙,但這不代表這個王士元就一定是朱慈煥。因此他需要一個肯定答案,而不是“可能”或“也許”。

  周士相如此重視這件事,不僅僅是要弄清這個“朱三太子”到底是真是假,更重要的是要弄清這個“朱三太子”是自己主動出來,還是背後有人讓他出來。兩者的結果是一樣,但性質卻絕不相同,也關係到周士相如何對待這個“朱三太子”。

  周士相擔心王士元的背後或許有什麼人在暗中操作,借著這位可能是真孝皇之子的“朱三太子”興風作浪。他的懷疑不無道理,因為南渡以後,朱明宗室譜系就大亂,很多騙子和有心人紛紛出場,早在弘光年間,就有“大悲案”和“真假太子案”鬧得沸沸揚揚,這背後不乏江南士紳的代言人東林黨人在掀風作浪。

  “大悲案”倒罷了,最後證實的確是一個騙子自稱是明朝親王,從兵亂中逃出做了和尚。此人先稱自己是崇禎帝封的齊王,後來又改稱是吳王,又說什麼“潞王恩施百姓,人人服之,該他做大位”,語無倫次,形跡可疑,一看就是個騙子。所以九卿科道會審之後,將這騙子給處斬了。

  “大悲案”最大的影響可能就是讓潞王的名聲變得更好,除此以外倒是沒有什麼。不過“假太子案”造成的影響卻很大,不僅真正動搖了弘光政權,時至今日,也有很多人認為當年被弘光處死的那個少年就是孝皇太子。

  那個假太子是當時崇禎朝的鴻臚寺少卿高夢箕的奴僕穆虎從北方南下時,於途中遇到並結伴而行的。晚上就寢時穆虎發現少年內衣織有龍紋,驚問其身分,少年自稱是皇太子。

  穆虎大吃一驚,便將此事告于主人高夢箕。高夢箕難辨真假,便將這少年送往蘇州、杭州一帶隱蔽。可是,這少年經常招搖于眾,露出貴倨的樣子,引起人們的注意,背後竊竊私議。高夢箕害怕這少年會牽連自己,不得已密奏朝廷。弘光帝得知之後,急忙派遣內官持禦劄宣召,命錦衣衛將這少年帶回看管。

  隨後,弘光面諭群臣道:“有一稚子言是先帝東宮,若是真先帝之子即朕之子,當撫養優恤,不令失所。”隨令侯、伯、九卿、翰林、科、道等官同往審視。大學士王鐸曾經擔任東宮教官三年,自然熟悉太子的模樣,結果一眼就看出是奸人假冒。

  當時的南京城見過太子朱慈烺的並不止王鐸一個,曾任東宮講官的劉正宗、李景廉等人皆言太子眉長於目,所以見了偽太子後都不認識。弘光帝還不放心,特意又讓舊東宮伴讀太監丘執中往認。那偽太子見了丘執中,卻不識也,弘光這才相信這少年乃是假冒。

  然而,即便是知道那少年不是真太子,可一直對弘光繼位不滿的東林黨人卻乘機興風作浪,散佈流言蜚語,在不明真相的百姓和外地文官武將中掀起了一片喧嘩。弘光朝廷越說是假,遠近越疑其真。這事一直鬧到清軍佔領南京,弘光朝廷覆亡,方告平息。

  此案的最大影響就是嚴重削弱了弘光帝的合法性,使得文武百姓對弘光離心,加上東林黨人散佈的大量有關弘光“昏庸”的流言,間接使得弘光政權迅速垮臺。有這前車之鑒在,周士相自然不能重蹈其覆。

  東林黨現在雖然倒臺,大多數黨人都在清廷當了官,但他們的根基江南士紳階層卻在,而且正被周士相嚴厲打擊,故而突然間就有個自稱孝皇之子的王士元站出來,周士相不懷疑才有鬼了。

  最終,周士相寫了一封密信給南都的兵部尚書張煌言,請他至鎮江辨認王士元身份真假。

  張煌言知道此事後,心中也是震驚,連忙秘密趕到鎮江。在與王士元密談了足足半個時辰後,張煌言出來很肯定的告訴周士相,此人就是先帝五子朱慈煥。

  有當年北京宮中老人辨認問詢,也有曾見過崇禎諸子官員的認可,再有張煌言的確認,王士元的身份在沒有周士相前世DNA技術的幫助下,在這個時代已經確鑿。

  周士相相信張煌言不會認錯,看走眼,因此他也相信了王士元就是朱慈煥。但他沒有就此上報定武帝,也請張煌言能夠不要將事情洩露出去。一方面,他還要繼續觀察王士元一段日子,確保萬無一失。另一方面,他也想看看這個王士元的背後,到底有沒有不可告人的一面。

  張煌言猶豫之後,答應了周士相的請求。蒼水公也不想因為永王的出現,讓朝堂掀起一場軒然大波。

  ……

  王士元在鎮江雖然被嚴密監視,過著“軟禁”的日子,但各項供應都很豐盛,吃的用的儼然都是照親王待遇提供。只是幾個月來,除了一開始不斷有人過來和他見面,之後便再也沒人來看過他。至於那位外界流傳的屠韃如屠豬般的齊王殿下,更是自始至終都沒有露過面。

  王士元心中有不安,也有點後悔,不應該主動承認自己是朱慈煥,他擔心自己會不會和當年那個“偽太子”一樣,被殺人滅口。因為他意識到,自己的身份雖然高貴,但也有危險。危險就來自於那個九五之尊所坐的龍椅。

  同時,王士元也想家,想念自己的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自從被送到鎮江後,他對家中的情況一無所知。他曾懇請身邊“照顧”他的人,希望他們能夠將自己的家眷接來,可卻被告知他的妻子兒女過得很好,但現在卻不能來到他的身邊。

  無盡的等待,與世隔絕的王士元在覺得自己快要瘋了的時候,外面的院門被人推開,隨後一個兇神惡煞,瞎了一隻眼的大漢嚷著大帥要見他。

  ……

  站在傳聞中拿滿州人心肝下酒的太平軍大帥面前,王士元不由自主的腿肚發抖,哪怕對方長得並不可怕,甚至相貌還很周正,嘴角也掛著淡淡的笑容。

  “你不必害怕,如果你真是烈皇之子,按理,我還是你的臣子。”

  有關王士元懦弱膽小之事,周士相早已從軍情司和“照顧”他的那些人口中瞭解,但卻沒想到這位烈皇之子卻膽小到這種程度。哪怕他能勇敢的直視自己,至少也讓周士相覺得他對得起他的父親崇禎。

  王士元不敢說話,將頭深深的低在那,雙手雙腿都在發抖,甚至周士相都能聽到他牙關的顫抖聲。

  “坐吧。”

  周士相搖了搖頭,讓瞎子李搬來椅子放在王士元的身後。王士元卻恍若未聞,站在那仍一動不動。瞎子李見了有些不耐,上前一步要將他按下去。結果手剛碰到王士元,對方卻嚇得一下跳了起來,驚慌失措道:“莫要殺我,莫要殺我!……”

  “我何時說要殺你了?”

  王士元的反應讓周士相不知是要笑,還是要哭。擺手讓瞎子李站到一邊去,免得真嚇壞了這位永王殿下。

  “你……你不殺我?……”王士元面無人色。

  周士相朝椅子一指,不容置疑道:“坐下說話。”

  “好……好……”

  心頭亂跳的王士元僵硬的坐到了椅子上,屁股卻不敢坐實,只沾了一點。瞎子李見了不由一臉鄙夷,心道這傢伙算什麼三太子,膽小如鼠。

  王士元的表現讓周士相也是眉頭大皺:此人到底是故意如此,還是本性真的就這麼膽小?

  眉頭緩緩舒開,周士相不動聲色,很是平靜的問王士元道:“本王現在再問你一句,你是否真是烈皇五子永王殿下?”

  “我……”

  王士元仍不是不敢直視周士相,牙關緊咬,半晌,終是小聲道:“回齊王殿下話,我就是朱慈煥。”

  周士相點了點頭,問他道:“既然你是永王殿下,那為何從前不肯站出來領導軍民抗清呢?”

  “這……”

  王士元不知如何回答,因為他真的害怕那些殺人如麻的韃子,小時候在宮裡時,他可是經常看到他的父皇為寇邊的韃子唉聲歎氣。從北京逃出來南下這一路,他更是看到清軍無數暴行。那一堆堆無頭屍體在幼小的他心靈之中留下了這一輩子也磨不去的可怕烙印。

  他不想死,不想被人用刀將腦袋砍下,所以他躲,他到處躲,哪怕見到許許多多的軍民為了他朱家和韃子奮戰,他也不敢勇敢的站出來去告訴他們自己的身份。他只想活下去,平平安安的活下去。為了活下去,他甚至主動剃髮易服,在腦袋後面留了那根他父皇在世之時最為厭惡的辮子。

  王士元不吱聲,他知道自己的從前所為實在是丟人,丟他自己的臉,也丟他父親的臉,更丟他祖宗的臉。這一刻,他真是羞愧,後悔之心更甚,覺得自己為什麼會鬼迷心竅想到出來表明身份。

  周士相沒有再逼問心弦已經崩到極點,似乎隨時都會抱頭痛哭的王士元。對方從前的所作所為,他能夠理解,但卻不會原諒,因為他姓朱,更因為他是崇禎的兒子。

  “從前的事我便不問你了,但問你一句,既然你已隱姓埋名這麼多年,為何不繼續隱瞞身份就此終老,反而還要出來承認你是永王殿下呢?”

  這個問題,周士相隱隱已經有了答案,但他更想聽王士元自己親口說出來。

  這個問題也讓王士元恢復了些許鎮定和寧靜,他難得的將頭稍稍抬了一點點,雖然仍然不敢直視眼前的周士相,但周士相卻能看清他的臉龐。

  “我表明身份,是因為……是因為我畢竟是父皇的血脈。加上南都已經光復,所以我……我想,我可以認回祖宗了。”

  說完,王士元下意識的摸了摸腦袋,上面不再是光禿禿,而是長出了長髮。

  “認回祖宗?”

  周士相笑了起來。笑聲中,他來到了王士元面前,正色看著他,語氣中帶有逼問。

  “你可以認回祖宗,那麼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意味著什麼?你要明白,一旦世人接受了你的身份,你很可能會成為大明朝的皇帝,因為你是烈皇之子,這世上還有誰的血統比你更適合繼承大明江山呢?”

  王士元聽了這番話,立即將腦袋猛搖,連連說道:“不敢想,絕不敢想……”生怕周士相認定他有當皇帝的心思,王士元只差跪下對天發誓了。

  “不敢想,那你認回祖宗幹什麼?你繼續當你的教書先生豈不更好?繼續當王士元豈不更好!”

  周士相的臉色很冷,冷得讓王士元一個哆嗦,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告訴我,你憑什麼有臉認回祖宗?你有什麼資格認祖歸宗!千千萬萬大明百姓倒在滿州人屠刀之下的時候,你在做什麼!成千上萬大明仁人志士拋家舍妻,勇敢的和滿州人反抗的時候,你又在做什麼!”

  周士相語氣無比嚴厲,“你在忙著躲,你在忙著打理你的小辮子,你在忙著生兒育女,忙著老老實實的做韃子的奴才!……現在滿州人被打跑了,你倒站了出來,你想要世人知道你是烈皇之子,你的血統有多麼高貴,你想重新成為大明的親王,甚至是皇帝!……我問你,你到底憑什麼站出來,憑什麼想要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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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47

第1139章 慈煥願助殿下登基

  沒有付出,就休想得到回報。

  周士相有原則,他不可能讓王士元就這麼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那樣的話,就是最大的諷刺。

  拋頭顱灑熱血的人死了,膽小怕死的人活著。

  敢於犧牲的人什麼也得不到,懦弱的人,就也別想得到什麼。無論他是什麼人,又是什麼樣的血統。

  沒有付出,就別想有回報!

  弘光死了,隆武死了,紹武死了,永曆也死了。

  四位皇帝,哪怕永曆再不堪,總勇敢的站出來過。

  王士元這個崇禎血裔後人又做過什麼?

  他什麼也沒做過,就如人間蒸發一樣,在千百萬軍民最需要他的時候,他消失了。

  在世人最不需要他的時候,他卻冒了出來,這種行徑如果非要形容的話,也只能說是厚顏無恥了。

  周士相看不起王士元,也深深的鄙視他。如果孝烈皇帝泉下有知,只怕也會對這個兒子感到寒心。

  不過,這不代表王士元一無用處。

  “現在,你告訴本王,你究竟想要什麼。”周士相的語氣不再咄咄逼人,聽起來,還有點親切。

  “不,不敢要,我什麼都不敢奢望,只求殿下能夠饒我一命。”

  王士元的臉蒼白,但不知為何卻又滾燙。如果世上有後悔藥吃,他肯定一口吞下,打死也不會腦子發熱,跑到余姚縣衙去自泄身份,以致有今日之事。

  周士相說的每一句都讓王士元羞愧不已,是啊,他憑什麼想要重新得到永王的身份,又憑什麼想要天下人接受他這個懦夫。

  江山,已經不屬於他的父皇,也不再屬於他。

  王士元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周士相能夠看在他是崇禎之子的份上,放過他,讓他回去繼續做他的教書先生。

  他真的是什麼也不敢想了,也沒有人指使過他,一切,都只是他利慾薰心而矣。

  他以為自己的血統會讓他不再過窮苦的日子,會讓他成為世人仰望的所在。可是,他現在終於明白了,自己當初荒唐的念頭是多麼的可笑。別人用命換來的東西,他憑什麼不勞而得。

  “燕藩失國,這天下不再屬於你們這一系了。”

  周士相看了眼誠惶誠恐的王士元,作為定武朝廷的實際掌控者,這句話宣告了自成祖靖難以來一直坐在帝國龍椅上的燕藩,從此將成為歷史。

  縱然心中已經放棄,但聽到這句話,王士元還是心痛了下,真的痛。200多年的江山社稷,就這麼不再屬於他燕藩了麼。

  唉!……

  王士元內心長長的歎了一聲,各種滋味都有,可偏偏臉上卻不敢流露出半分不甘。

  他是膽小,可他不傻,他知道,自己只要流露出半分不甘,恐怕這世上就真的再無“朱三太子”了。

  “你放心,我不會殺你。作為一個普通人,你的所作所為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對。亂世之中,保全自己的性命,沒有有什麼可恥的,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勇氣面對韃子屠刀的。不過,你既然選擇做一個普通人,那你自然就不應該再有幻想,因為你沒有資格。”

  周士相搖了搖頭,收回自己的視線,他不會殺王士元,哪怕王士元對不起他的父親,對不起朱家的列祖列宗,但他只是選擇逃避現實,做一個平凡的普通人。這,罪不致死。

  聽到周士要說不會殺他,王士元驚喜交加,忙道:“慈煥無臉再認祖歸宗,還請齊王能夠放慈煥回去,慈煥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敢以永王自居,從此做王家人。”

  不想,周士相卻搖頭道:“我不能放你回去。”

  “為什麼?”

  王士元猶如胸口被人猛的重拳一擊般,臉瞬間變成苦色,苦色之中還帶著十分驚色。

  “齊王,慈煥手無縛雞之力,也不敢再有半點奢望,此生只想做個平民百姓,你就放我回去吧。”

  王士元苦苦哀求,他不想再留在這裡做囚徒,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

  周士相坐在那裡,任由王士元苦苦哀求,不為所動。許久,王士元嗓子都快求啞時,他方緩緩說道:“放你回去也可以,將來也可以讓你衣食無憂,做個富家翁。畢竟,你是烈皇唯一的子嗣,本王又如何會讓他絕後。不過,你卻須幫本王做一件事,事成之後本王才會放你回去。”

  聞言,王士元猶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激動道:“齊王請說,只要慈煥能做到,便是粉身碎骨,慈煥也在所不惜!”

  見他這樣,周士相忍不住譏道:“要是永王從前也能像現在這般不怕死,又何至於今天?”

  “慈煥慚愧。”

  王士元臉色再次一紅,將腦袋耷拉了下去,兩耳卻在凝神傾聽,想知道周士相要他做什麼。

  “也沒別的事,只是想讓你將來幫我行魏晉之事。”

  周士相嘴中輕飄飄的吐出一句,淡淡的,似乎說的不過是一件極為尋常的小事。

  魏晉之事!

  王士元心猛的“咯噔”一下,他自幼受過東宮伴讀太監和學士教誨,流落民間又得王鄉紳收留,供他讀書。結婚後又以教書為業,如何不知道魏晉之事是什麼。這事說的好聽是禪讓,說的難聽就是篡位!

  這賊秀才是要竊我朱家江山!他是要我當那小皇帝曹奐,他自己當那司馬炎!

  那麼一瞬間,王士元只覺一股說不出來的恨意要從他胸中噴出,險些促使他沖上前去和要篡他朱家江山的賊秀才拼命!

  周士相不動聲色的看著王士元,瞎子李則是一頭糊塗的在想魏晉是幹什麼的,那傢伙做了什麼事值得大帥要仿效。思來想去,弄不明白,一邊琢磨著等會找徐應元問問,一邊則盯著王士元。直覺告訴他,這三太子有點不對。

  周士相就那麼一動不動的等著,他想看看王士元究竟有無血性。發現王士元的呼吸變得喘急起來時,周士相甚至迫不及待的希望對方能沖過來和自己拼命,哪怕握緊拳頭在那咒駡自己一番也好。

  可是,他失望了,王士元就好像一個剛被打滿氣,突然又被紮破的輪胎,他沒有露出半點痛恨的模樣,而是從臉上擠出一點笑容,艱難說道:“慈……慈煥願襄助殿下登上大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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