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漢兒不為奴 作者:傲骨鐵心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3 10:45:3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83 59395
漢兒不為奴.jpg

【作者概要】:傲骨鐵心,男,江蘇 - 鹽城,起點中文網作家。

【小說類型】:歷史 > 兩宋元明

【內容簡介】: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方罷手;

  金鼓齊鳴萬眾吼,不破黃龍誓不休!

  ……

  偽清順治十二年,廣東新會漢人周士相:「我漢家男兒絕不為奴!」

【其他作品】:《司禮監》、《東廠》、《活屍手冊》、《閹黨》《惡奴》

本帖最後由 王烏鴉 於 2018-3-3 23:0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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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10:46

第1章 祭拜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腸。

  冥錢飛起白蝴蝶,人聲啼哭似杜鳥。

  時離清明尚有些許日子,卻是寒食將近,寒食節乃我漢人第一大祭,節時禁煙火,只吃冷食,又有祭拜先人逝者之俗,故每逢寒食,鄉野墳堆必聚人無數焚燒紙錢,以表對先人及逝去親人之思。

  昨日,廣東新會縣衙出了告示,要百姓於今日統一出城祭掃,今日一過,城門便不再打開,以免老本賊退而複歸。

  所謂老本賊,指的是南明李定國部,李部于順治十年、十一年兩攻廣東,險些攻佔廣州,佔領廣東全境,所幸天命在清,李部兩次進攻皆無功而返,已於月前退回廣西。

  然而李定國大軍雖已退回廣西,但仍留有一些人馬在廣東境內,這新會縣城又是廣州的門戶,水陸交通便利,乃必守之地,新會一失,廣州便危,故李定國二攻廣東時重點便在奪取新會,圍了縣城足足八個月之久,如今李部主力雖退,可新會清軍仍不敢掉以輕心,城門須臾不會輕開。

  不過寒食將近,知縣黃之正念在縣城被困八月,城中居民死傷無數,故特向守軍將領請求開城一日,好讓百姓出城祭拜親人,守軍將領再三斟酌後同意了這一請求。得到守將同意後,黃之正立即讓人貼出告示,並組織了一些人手維持秩序,守城清軍為防有失,派了一隊兵丁於城外戒備,城中也做了相應安排。

  城門打開之後,便陸續出了上千百姓往城外祭掃,遠遠看去,百姓人人縞素,個個臉有哀色,看向守城清軍的目光也是痛恨萬分,但卻都是敢怒不敢言,只匆匆從城門一穿而過。再看那守城的清軍,卻無一不是沉默不語,對百姓目光中的仇恨視若不見,難得的沒有對百姓惡言相向,更沒有肆意鞭打,甚至連說話的聲音都不敢稍大,叫人看了委實奇怪,平日魚肉百姓的屠夫何以一個個全成了心善菩薩?

  百姓出城後,便有人沿途開始飄灑紙錢,隨風落地的紙錢伴隨著人群中小聲的念叨,使得這一出城祭拜的場面倍加的肅穆,也倍加的淒涼。

  人群大多以男丁為主,很少見到女子身影,偶有幾個,也都是年邁老婦或是尚未及笄的女童。

  隊伍中有縣衙的人在維持,路兩側不時還能看到佩刀持槍的清兵,和城門處的清軍一樣,這些清兵也大多不願正面看這些百姓,有的更是直接別過臉去佯看其它方向。只有當那隨風飄散的紙錢落在他們身上或腳下時,這些個清兵才會不為人注意的抽動一下臉頰,微微動容。

  新會城中死難的居民被統一安葬在一塊,說是安葬,其實也就是胡亂的挖坑掩埋,內中埋得也多是屍首不全的殘骸,有的更是連屍骸也沒有,只埋了些死者生前的衣物,很多堆得老高的大墳一看就知道不止埋了一人,也不知下面究竟葬了多少人。相比還有親人知道的墳堆,那無主的孤墳卻是更多,幾乎占了這亂葬崗的一大半。

  近鄉情怯,近墳情慌。

  祭拜的隊伍終於來到這亂葬崗時,人群中那抑止不住的哀思便再也無法忍住,也不知是誰家的先哭了起來,片刻之後,這亂葬崗上已是哭成了一片。那哭聲撕心裂肺,叫人聽著宛如刀割。

  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眼前所見,卻是上千男兒齊落淚,當真是讓人心堵不已。

  遠處聽到哭聲的清軍根本不敢過來看上一眼,維持秩序的差役也多有親人遇難,這會也都是心有哀戚,或是默默站在那裡哀痛,或是跪在地上哭喊幾聲,只有幾個知縣黃之正從老家帶來的差役才沒有這種親人離世的悲痛,站在一邊低聲說些什麼。

  “老本賊圍了縣城好幾個月,這新會城的人差不多也算是死絕了,唉。”一個叫黃四的差役望著眼前的場景很是唏噓的歎了口氣。

  另一個差役聽了點頭附和道:“可不是,我聽縣尊說了,光是殺了吃肉的就有七萬多,另外平南王和靖南王麾下的將士又擄走幾千女人,城中眼下剩下的不過一兩千人,新會城的人可不是死絕了嘛!”

  聽了這話,站在最邊上的差役齊二忍不住道:“兩位王爺的兵可真是虎狼之兵啊,哪裡像是朝廷的兵,這孽造的……”

  “小聲點,這話可不能亂說。”黃四為人老成,聽了齊二這話,立時就瞪了他一眼,爾後四下看了看後才道:“要說罪孽,老本賊孽更重,他要不來打新會,這城裡的人能這麼慘嗎?”

  “是,是,造孽的是老本賊。”

  齊二知道自己說錯話,忙點頭附和,正要再罵幾句老本賊時,卻聽墳堆那有人驚叫起來:“吳夫子哭暈過去了!”

  齊二詫異道:“哪個吳夫子?”

  邊上有人道:“城東那個教書的。”

  “噢,”齊二恍然大悟,露出一臉同情之色,“怕是想他娘子太過傷心了。”

  黃四朝剛才叫喚的那方向看去,搖頭道:“李氏也真是個好婦人,當日兵丁本是去捉的吳夫子,哪知她說丈夫五十尚未有子,若是叫兵捉了去他吳家就絕了後,所以懇請兵丁捉她去吃,這才保下吳夫子一條命,現在想來,這婦人真是節烈啊!”

  眾人聽了都是齊點頭,旋即齊二想到一事,有些奇怪道:“李氏不是給叫吃了麼,那墳中埋得是?”

  黃四臉頰一抽,低聲道:“李氏的頭顱,那些兵給留下的,老本賊退後,吳夫子便給埋在這了。”

  說話間看到不遠處有個熟悉的身影,便拿手指了下,對眾人道:“喏,那就是林秀才,他娘子莫氏也是個好婦人啊。那日兵丁去捉她姑烹來吃,她卻說姑年紀大了,肉不好吃,她則年輕,這身上的肉細嫩,可以讓兵丁好生大嚼,兵丁聽了後便放了她姑,把莫氏給吃了,連個首級也沒給留下……這墳裡埋得是莫氏生前的衣物,算是林秀才給自個留的念想吧。”(作者注:姑,婆婆的意思)

  “要說最慘的還是梁秀才家的閨女,十一歲的人,小小年紀就知道以身代父,當真是叫人敬佩得很。”

  “聽說那兵本是嫌這閨女身板小,肉不多,不想殺她,這閨女卻對兵丁說,你們以為我身子小,肉少不足你們吃一飽嗎?然後自己奪過刀抹了脖子,兵丁們見狀便放了梁秀才,將他閨女身子給煮了。”

  “縣學的諸生吳師讓的娘子黃氏也是自請代夫死,聽說那些兵殺黃氏時都是哭著殺的,流著淚把黃氏給吃進了肚子,唉,真是人間慘事。”

  “……”

  一樁樁聳人聽聞的慘事說出來,再鐵石心腸的人聽了都是不忍,一眾差役們神情早就是變了,心底下全是唏噓不已,又是慶倖這等慘事沒落在自個身上。

  再傷心的人哭得時間長了也受不住,墳上這會哭聲已漸漸小了下來,視線裡到處都是焚燒紙錢的煙火,插立在墳堆上的一根根哭喪棒格外引人注目,一根連著一根,怎麼也數不過來。

  黃四站了一會,抬頭看了看天色,囑咐眾人道:“估摸著,再有半個時辰就能回城了,大家多用點心,等會去看看哪家需要幫助的,能扶一把就扶一把吧。”

  “哎,曉得了。”眾差役齊聲應了。

  黃四見沒什麼好說的,便轉過身子,無意間卻看到一年輕人站在東北角的兩座新墳前,因為背對著黃四,一時也看不清這人長相。讓黃四感到奇怪的是,那年輕人面前的墳前並沒有祭品,連紙錢也沒有,這年輕人也不像其他人一樣跪在地上,而是筆直的立在那,不要說哭聲了,就是連聲哽咽也聽不到。

  “那人是誰,怎就這麼空手來了,有認得的嗎?”黃四好奇之餘回首問了身邊的差役。

  眾人隨他視線看去,紛紛搖頭,卻是一個也不識得。剛好本縣的一個土生土長的差役走了過來,眾人拉住他詢問,這差役瞅了那年輕人一眼後卻是認得,告訴眾人道:“那是周秀才,父母妻兒都叫兵吃了,全家就剩了他一個,可憐得很。”頓了一頓又道:“那兩座墳是空墳,裡面什麼也沒有。”

  眾人聽他這麼一說,頓時對這周秀才大為同情,說了幾句可憐的話後,便散了各忙各的。

  一直站在墳前的周士相並沒有聽到遠處差役們的議論,便是聽到,對那些可憐他的話也不會做出任何反應,該哭得早已經哭過,該流得淚早已經流過,眼下,除了復仇,周士相心中再無他念。

  父母妻兒俱成他人肚中之食,這等聳人聽聞的慘劇,讓二世為人的周士相也為之駭然,更讓完全傳承了身體主人情感記憶的他為之痛苦,這種痛是刻骨銘心的痛,是永生難忘的痛,是他一輩子都會為之驚醒的痛!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10:46

第2章 家恨

  周家只是新會縣城中一個普通家庭,周士相清楚的記得,他的父親周善元平日靠給人箍打木桶為生,為人老實巴交。母親何氏也是個心地善良的婦人,深信著菩薩,見不得世上的可憐人。老兩口是這時代的典型居民,平凡得不能再平凡。

  周士相是家中獨子,何氏快四十的時候才生了他,算是老來得子,故而周善元夫妻對他很是疼愛,如同後世許多父母一般,當真是夏天怕兒子熱著,冬天怕兒子冷著,恨不得把兒子含在嘴中養護著才好。

  老實巴交了一輩子的周善元許是知道自己苦了一輩子,不想兒孫再跟自己一樣苦下去,因此特意給兒子取名士相,執意要兒子讀書,好考取功名成為人上人,將來光耀老周家的門楣。

  為了供養兒子讀書,夫妻二人節衣縮食,一文銅錢恨不得掰成兩半來使,可有什麼好吃的卻都是緊著兒子吃,自個是捨不得沾上一口,當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周士相也是天資聰穎,不負父母期望,竟然讀書有成,在十四歲時就考取了秀才功名,一時引得新會縣人刮目相看,都道周家要出文曲星了,把個周善元和何氏樂得合不攏嘴。

  那時廣東尚還是屬明朝,周士相原是打算趁熱打鐵次年到省城參加鄉試,哪知北面的清軍突然就殺了過來,這明朝的鄉試便再也開不得,清朝這頭也忙著和明軍爭奪廣東,一時也顧不上開科取士,就這麼著考舉人的事就耽擱了下來。

  周士相十八歲那年,周善元和何氏眼瞅著兒子大了,功名暫時沒法考,便生了抱孫的心思,找人張羅著為他說了門親事,對方是城中開米鋪的趙家閨女,家境殷實,長得也好,若不是周士相有著秀才的功名,將來大有前程,趙家是怎麼也不會把閨女嫁到周家的,畢意跟趙家比起來,周家也實在是窮得厲害。

  對爹娘說得這門親事,周士相一開始其實並不滿意,後來見到了趙氏後,卻是一下就喜歡上了,沒過幾天,小倆口就如膠似膝起來,恩愛得不行。

  婚後沒兩年,趙氏便不負公姑盼望,為周家添了一個大胖小子,當了爹的周士相高興的給兒子取了名字叫周秉正,意為秉性正直,小名安兒。

  有了安兒,周家小倆口歡喜,老兩口更是樂得不行,這日子過得是和和滿滿透著喜氣,對他們而言,明朝也好,清朝也好,這改朝換代的事離他們太遠,老百姓正兒八經的把日子過好就行。

  上有老,下有小,家有餘糧,不正是百姓們一輩子都盼著的好日子麼。只要刀不架在自個脖子上,只要自家日子能過得下去,誰個吃飽了撐得去和拿刀的拼命,替老朱家賣命去。

  再說,周士相雖然是明朝的秀才,可是清朝也承認他的功名,該得的好處一樣不差,甚至較明朝相比,這清朝的官府對他們這些有功名的讀書人還格外看重。

  南明已經是日幕西山,地盤就剩了西南數省,明眼人都看出這明朝算是完了,如今也就是苟延殘喘,清朝坐江山是鐵板釘釘的事,故而周士相也沒打算為明朝守節,日子就這麼過著吧,等哪天廣東局面徹底穩定下來,他打算去參加大清的鄉試,好歹也要考個舉人回來,若是老天真遂人意,能讓他周士相高中進士,那可就真是祖墳上冒煙了。

  至於什麼胡虜不胡虜、華夷不華夷的,不是他這個小小秀才應該考慮得事,那明朝皇帝都死了幾個,那麼多大臣將軍都死了,地盤也是越打越小,他一小秀才能做什麼?順天應人,順天應人吧。

  怎料人算不如天算,誰也沒想到都快完蛋的南明竟然在順治十年又打回了廣東,次年明軍主帥李定國又親自率軍來攻,一下就把新會縣城給圍了,這一圍就是足足八個月!

  明軍圍城,清軍守城,城中的新會居民一開始倒也沒怎麼擔心,明軍去年就打過一次廣東,可到頭來不也是在肈慶碰得頭破血流敗了回去嗎,這一回雖是老本賊李定國親自來攻,可大清兵強馬壯,他打不破新會城,等到糧草斷了,還不是哪來的回哪去。

  豈料,新會居民的噩夢來得是那麼快,且還是應在他們以為憑仗的大清兵身上,明軍的糧草沒斷,他們倒先斷了!

  為了守城,清軍將領下令搜刮城中所有糧食,清兵挨家挨戶搶掠,居民家無餘糧,只能掘鼠羅雀為生,等到後來更是以河中浮萍、地上清草為食,就這樣,清軍也不放過對城中百姓的搜刮,動輒突入居民家中大肆搜掠,若是看見百姓家中有口吃的,立時便是屠刀揮下。

  老人言,甯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這亂世之中,人不如狗啊!

  明軍圍城四個月後,清軍就開始掠人為食,他們將城中的居民宰殺當肉來吃。

  初期,清軍只是吃那些普通人家,有功名在身的倒是能夠躲過這劫,可是到了後來,有功名也好,沒功名也好,在清軍的眼裡都成了可以吃的肉。

  等到明軍解圍退走,滿清任命的兩廣總督李率泰帶兵入城時,竟然發現城中的清軍竟然馬有餘粟,兵有遺糧,所余糧食尚可供清軍堅持三月之久。只那遍地的百姓骸骨,卻不知向誰去訴冤!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

  和新會縣城中到處上演的慘劇一模一樣,當清兵沖進周家要捉周士相時,父親周善元挺身而出,願為兒代死,母親何氏則挺而願為夫代死,媳婦趙氏亦願為姑代死。最後,清軍殺了周善元和何氏,爾後又在三天後過來殺了趙氏,甚至連在繈褓中的安兒也不放過,當著周士相的面活活摔死帶走了。

  一家五口,就剩了周士相一人,這還是妻子趙氏死前苦苦哀求,清兵這才放了他一馬,否則,也是難逃一死。

  父母慘死之時,天性懦弱的周士相嚇得躲在屋中不敢出來,妻兒慘死之時,他更是嚇得生生暈了過去,等到醒來時,靈魂已被後世之人附體,原本的周士相已經泯然不見矣。

  當真是老天爺開的玩笑,周士相父母妻兒死後不到十天,明軍便解圍退走。

  十天,就只十天!

  完全承載了身體主人記憶和情感的周士相捶胸跺地,仰面嚎哭。他為身體的主人感到羞愧,眼睜睜的看著父母妻兒死去,周士相啊周士相,你還是男人嗎!你怎麼就能苟且偷活下來!你為什麼不去死,為什麼不去和清兵拼命,為什麼!

  親人都死光了,你一個人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思!

  ……

  面前兩座連墓碑也沒有的新墳是後世之人周士相親手堆出來的,墳中沒有任何一物,是地地道道的兩座空墳。

  父母妻兒的骸骨早已不見,世間哪裡還有憑悼之地!

  有墳也罷,無墳也罷,又有何用!

  國仇家恨,後世之人周士相就這麼靜靜的站在這兩座空墳前,心中滿是酸澀和悲苦。

  身為漢人,骨子裡流著的炎黃血液讓周士相天然的排斥一切異族,前世之時,他所身處的社會大肆貶低主體民族、鼓吹美化異族統治,那時的他雖然是共和國僅有的幾支騎兵連中的一名士兵,可是,對社會的這種畸形現象他卻毫無辦法,只能在痛駡之餘做那沉默的大多數。但穿越之後,父母妻兒的死讓他再也無法做沉默的大多數!

  國仇家恨第一次如此血淋淋的擺在眼前,任誰都無法再做那縮頭烏龜,任誰,也再無法視若不見!任誰,也要挺胸復仇!

  周士相,既然你沒了血性,那就讓我這個後來人為你重塑脊樑骨吧!

  腦海中,一幕幕畫面閃現……

  庭院中,滿頭白髮的父親望著一手箍好的木桶,露出滿意的笑容;

  燈光下,年邁的老母看著為兒子一針一線納好的鞋底,目光中滿是慈祥;

  書案旁,妻子端著做好的夜宵看著正在讀書的丈夫,臉上滿滿的都是幸福;

  繈褓中,才出生幾個月的兒子咯咯笑的看著父親,神情滿是好奇。

  一幕幕的畫面不斷閃現在腦海之中,周士相只覺自己的鼻子酸得難受,他很想放聲痛哭,可是他哭不出來,他的眼中早已沒有淚水。

  爹、娘、晴兒、安兒,我周士相一定替你們報仇,一定替你們報仇!

  不知何時,周士相轉身離開了這兩座空墳。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10:46

第3章 復仇

  出城祭拜的新會居民已經陸續回城,同出城時一樣,人群同樣沒有聲音,有的只是臉上那還未幹掉的淚痕。間歇中,偶爾能聽到一兩聲哽咽。

  風中再也沒有紙錢落下,隊伍中也不見了祭品,白色的縞服已經去了大半,但那淒涼的哀肅之情卻是一點也沒有減弱。微風拂過,只讓人感覺天地間皆是昏茫茫一片。

  看著回城的百姓,一眾差役們都是鬆了口氣,沒出事就好。他們怕得不是明軍去而複歸,而是怕有人因為親人的死對清軍鬧出事來。臨出城前,黃知縣可是再三叮囑他們,千萬不能出事,否則,他們的差事便到了頭。現在一點事都沒有,差役們自然輕鬆下來,能在縣衙吃糧可是好差事,任誰也不想平白丟了這飯碗。

  眼看就要進城了,黃四卻仍不放心,特意帶了幾個差役前後又觀察了一下,確認不會有人生事後,這才帶人趕到前頭。

  快到城門時,卻是看到一隊清兵簇擁著一員騎馬的將領出城來,黃四一眼就識得這人是平南王麾下的參將由雲龍。

  說到這由雲龍,身份可高貴著,乃是正兒八經的漢軍旗出身,是隨平南王他老人家在太宗時就在遼東從的龍,還受過太宗爺的誇讚,順治五年隨平南王南下後一路斬將奪旗,愣是從小小把總一躍而為參將,在平南王心中可受著重用。論親近程度,一同駐守新會的綠營右翼總兵吳進忠可是遠遠不及由雲龍的,故而當初老本賊圍城,守城清軍是以由雲龍這個參將為主,吳進忠這個總兵為輔的。

  由參將這是要出城去哪?

  黃四小聲嘀咕了聲,他這卑微小人物哪裡敢去問人家漢軍旗參將的事,正尋思著是不是進城向縣尊稟報,卻看到黃縣令帶了縣丞和一個書辦匆匆從城門快步奔了出來。

  從縣衙一路小跑過來,黃之正也著實累得夠嗆,可要是能請動由參將向平南王爺進言免了新會三年賦稅,他再苦再累都是值得的。這不聽說由雲龍要回廣州覲見平南王,他便急匆匆的趕來,生怕來得遲了耽擱事。

  路上一直擔心由雲龍已經走了,現在看到人還未走,黃之正頓時心下一喜,鬆了口氣,三步並作兩步就走到由雲龍馬下,不及喘定便恭敬的行了一禮,將來意說出。

  馬上的由雲龍聽了幾句後便點頭示意,一揚馬鞭,頗是同情道:“新會殘破,百姓艱苦,本將也是看在眼裡的,也罷,難得黃縣令如此為民,這免賦的事就交給本將了,待本將見著王爺後定遂了你的心願,不然,本將也沒臉再來這新會城。”

  “多謝將軍成全,下官代新會百姓謝過將軍大恩!”

  聽由雲龍允諾了此事,黃之正立時大喜,見由雲龍勒馬欲走,便趕緊躬身道:“下官恭送將軍!”

  由雲龍哈哈一笑,打馬便要朝前奔去,可眼前卻見那出城祭掃的百姓已經到了城門,也不知怎的,看到那些如丟魂般的百姓,殺人不眨眼的由參將竟然鬼使神差的將馬鞭給放了下來,人也不走了,只勒馬定立在那。

  黃之正見狀,心知緣由,也不敢說話,小心的陪立在一邊。一眾由雲龍的親兵也都沉默不語站在那裡,個別人看向那些百姓的目光中明顯帶有幾分愧疚之色。

  ……

  回城的百姓在清軍的注視下一群群相繼往城中去,城頭上、城門處都沒人說話,靜悄悄的讓人窒息。

  眼看百姓差不多都要入城了,忽然,有一個秀才打扮的年輕人卻從人群中躍步而出,徑直向著由雲龍所在方向快步走了過來。

  這人舉動立時引起清兵注意,由雲龍身後的親兵作勢便要往前攔截,由雲龍卻是揮手斥退了他們,在他看來,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秀才也要如此緊張,傳出去可真是他由雲龍的笑話了。

  見那秀才跌跌撞撞的直奔過來,遠遠看去好像很是情急,有什麼大事一般,由雲龍心下奇怪,微一沉吟,轉首問馬下的黃之正道:“黃縣令,這秀才你可識得?”

  黃之正也有些詫異,不知那秀才好端端的過來做什麼,聽由雲龍問,忙定睛一看,旋即道:“回將軍話,下官識得這人,這人乃是本縣秀才周士相。”旁邊的縣丞也是識得周士相的,也點頭示意確是此人。

  聽確是個秀才,由雲龍更是放心,馬鞭一指已到近前的周士相,揚聲問道:“你這秀才要做什麼?”剛說完,就見那周士相在距自己一丈外忽而就跪了下來,然後納頭便對自己拜了起來。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由雲龍大是詫異,光天化日的竟有人來拜自己,著實讓他大為好奇,困惑之下從馬上翻身下來,拿著馬鞭朝前走了幾步,問那跪在地上的周士相道:“你這秀才好端端的拜我做甚?”

  可這周士相並不作答,在那重重又拜了幾下後,方才抬起頭緩緩對由雲龍道:“回將軍話,學生父母妻兒都在將軍肚中,今寒食將近,學生無處可祭,恰見將軍在此,故學生特來一拜,若是將軍不允,學生不知要拜何處?”說完,又是重磕幾首。

  這番話從周士相口中說出來,一眾由雲龍的親兵和黃之正等人都是聽得呆了,由雲龍更是老臉通紅,滿面羞愧,尷尬不已。至於自己肚中是不是有這人的父母妻兒肉,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敢求證的,守城數月,他由雲龍吃下的新會百姓可是有好些人的,夜裡,也不是沒有被惡夢驚醒過,現在想來,確是慚愧,對不住這新會城的數萬百姓。

  “你這秀才,真是……真是……”

  又羞又愧的由雲龍罵也不是,不罵也不是,索性扭頭不予理會這秀才,這麼多人看著,他由參將臉皮也不是真的極厚,總不能真和這死了父母妻兒的酸秀才一般見識吧。

  正欲抬腳離開時,卻聽那周士相又叫喚了一聲:“將軍慢走,可否容學生上前一言?”

  “你我有何好說?”由雲龍本能便要拒絕這秀才,可見對方一臉懇求的望著自己,便歎了口氣,道:“罷了,你且上前來,本將聽你說些什麼。”暗道若是這秀才有甚困難求助自己,須是得幫他一二,如此,也算稍作補償。

  “多謝將軍!”

  周士相聞言起身走到由雲龍面前,身子微低,不動聲色道:“將軍,學生想說得是……”稍頓,略帶幾分悲嗆道,“學生父母妻兒皆死于你之手,敢問將軍,學生當否報仇?”

  話音剛落,只見周士相的右手不知何時多了一把菜刀出來,那菜刀卻是早就別在他腰間的衣袍下的!

  “你!”

  秀才突然拔刀,陡然變故之下,由雲龍大驚失色,不待反應過來,周士相手中菜刀已然狠狠砍在他脖子上,動作之快,力道之大,精度之准,讓他這走南闖北殺了無數人的武夫也躲無可躲。

  只聽“嗞”的一聲,由雲龍脖間軟肉暫態被菜刀切開大半,紅肉翻起,一股鮮血噴濺而出。

  那菜刀想是用力太狠,竟是卡在骨頭之上,可那報仇心切的周士相哪裡還有個秀才模樣,咬牙切齒之下猛一用力便將那菜刀再次提起,不待那由雲龍尖叫聲響起,刀刃再次入脖,這一回,可是著實將由雲龍的脖子砍了個透徹,但聽“咕嚕”一聲,由參將的腦袋連著頂子已然滾落在地。

  眾人目瞪口呆,由雲龍的無頭屍首滿是血霧竟是屹立不倒。

  “去!”

  周士相一擊得手,毫不猶豫一把搶下由雲龍屍身所佩腰刀,抬腿一蹬便將這無頭身體蹬倒在地,不等由雲龍那幫親兵反應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箭步沖到由雲龍坐騎旁,熟練的縱身一躍,兩腿一夾,鞍繩猛拽之下,那坐騎嘶鳴一聲便撒蹄向前狂奔而去。

  “將軍死了,將軍死了!”

  “剌客,有剌客!”

  “快,快,快攔住他!”

  “……”

  直到周士相連人帶馬沖出十數丈外,由雲龍的親兵和城門處的清兵這才反應過來,一個個大驚小叫的去攆周士相,可那由雲龍的坐騎乃上等的蒙古馬,周士相馬術又出其精湛,等他們追出去時,周士相早就連人帶馬消失在了眾人眼前。

  一騎遠循,哪裡追去!

  驚變陡起之時,黃之正還兀自不覺,等到由雲龍的腦袋落地,周士相縱馬奔走之後,這才回過神來,望著地上的由雲龍腦袋愣愣發呆,嘴裡喃喃自語:“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身後的縣丞也嚇糊塗了,身子不住哆嗦,嘴裡卻是念叨著:“周秀才怎的如此勇猛,怎的如此勇猛……”

  那書辦更是嚇得一屁股坐倒在地,牙關上下打顫,哪裡還能說得出話來。再看那城門前的百姓們,也是人人驚慌,把個城門口給亂得是一塌糊塗,急得那些清軍直跺腳。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10:46

第4章 投奔

  縱馬一氣奔出十數裡,周士相便覺整個人都要被顛散了,整條右臂也是酸痛不已,想是剛才殺那由雲龍時太過用力所致。

  將右臂曲起來回活動了幾次後,周士相歎了口氣,這具身子畢竟不是前世當兵時天天鍛煉的身體,若是前世的身體,哪裡會如此不堪。

  新會圍城數月,周士相也是餓得夠嗆,瘦得不成人樣,好在打他中了秀才又娶親後,家境稍稍變得殷實,這才好生養了幾年,不說白白胖胖,那也是看著十分壯實得好後生。

  有這底子在,明軍解圍後周士相便去領了官府救濟在家養了二十多天,總算是把餓得不行的身體緩了過來,元氣也恢復了七八成,要不然,他也不敢冒險去剌殺由雲龍。須知,這世上可沒有走路都晃悠的人敢殺人的。

  想到先前擊殺由雲龍時的情形,周士相也不禁暗自後怕,若不是自個的身份是個秀才,由雲龍並不疑心從而喪失警惕,他哪裡能如此輕易得手!

  前世雖是騎兵,但周士相卻從來沒有真正殺過人,他自忖手底下的武藝在由雲龍這個征戰無數年的沙場老將面前絕對擋不了幾回,若不是對方大意,加上自己那一拜讓他差愧,恐怕死得就不是由雲龍,而是他周士相了。

  殺人不過頭點地,可真正親手砍下一顆腦袋後,周士相才深深的體會殺人是何種滋味,可他沒有殺人後的驚恐不安感,反而覺得快意無比,因為他殺得是仇人,是害死父母妻兒的兇手!

  大丈夫行事,當快意如事,君子報仇何需十年!

  死,周士相並不怕,他怕得是自己的死沒有價值。殺由雲龍是他早就有的念頭,不殺此人,難以解心頭之恨;不殺此人,難以報父母妻兒之仇!

  在動手前,周士相曾經想過,如果自己不幸失手,那周家在這個世上就算徹底死絕。可他不後悔,因為他要報仇,他殺不了新會城所有的清軍,但他要殺了由雲龍這個主將,即便殺不了,他也要殺,一切,只為了死去的爹娘和妻兒!

  父母妻兒之仇,如何能不報!

  ……

  由雲龍一死,新會守軍群龍無首,肯定要亂上一些時候,不過這會只怕追殺自己的清兵已經離得不遠了。

  周士相回首朝新會城方向看了一眼,身體的本能讓他想歇上一會,可他知道,自己歇的時間越長,追兵攆上來的機會便越大。到時,自己孤身一人,雙拳難敵四腿,如何能和那些清兵廝殺,恐怕最後多半要被擒殺。

  死,也要死個有價值,若殺由雲龍時不幸失手,死便死了,總可以和父母妻兒團聚,自己又並不是這個時代之人,又何必戀活。不過現在既已得手,那便不須白死,僅僅一個由雲龍還不夠,我要更多的由雲龍死在我的刀下!

  前世網路有句名言,謂“穿清不造反,菊花套電鑽”,此話雖俗,但卻道盡漢人心底之言,道盡大多數沉默的漢人心底渴望——穿清就要造反,我漢家兒郎絕不為奴,我漢家兒郎不留那醜陋的辮子,我漢家兒郎更不受異族宰割!

  我漢家兒郎絕不為奴,我漢家兒郎不留那醜陋的辮子,我漢家兒郎更不受異族宰割!

  漢家兒郎,死也要死得像個爺們!

  大明還沒有亡,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還有無數漢家兒郎正手持刀槍和滿洲人拼命,還有無數漢家的仁人志士前赴後繼為存續華夏文明而奮鬥!我兩世為人,又焉能袖手旁觀,焉能不置身於內!

  投軍,殺韃!

  念及于此,周士相立時神情毅然,再也不顧身子酸痛,咬牙打馬繼續往前疾奔而去。

  ……

  由雲龍這匹坐騎不愧是平南王尚可喜賜他的上等蒙古馬,又高又大,體力也著實不錯,一氣奔了十幾裡也不見喘息,看情形,再堅持個三四十裡也是不難。

  這一奔又是二十多裡,沿途都沒有居民,路上又特意過了幾個岔道,只到一處滿是樹林的矮山時,在確定後面沒有追軍的蹤跡後,周士相方才決定下馬歇息。

  山下有條溪水,將大青馬牽到溪邊後,周士相找了個草叢躺了下去,他實在是太累了。

  閉目養神時,眉頭卻一直都是緊鎖著。

  父母妻兒已死,這世上已然沒有家,新會也再無他的落腳之處,想要殺更多的清軍,他便必須投身明清相爭的這場大勢之中。以他現在的情況,是根本不可能如那些前世穿越小說的主人公一樣振臂一呼就應者雲集,無數人聚攏在他的麾下奮不顧身和清軍戰鬥到死的,要想殺清軍,他只能選擇去投軍,去接受別人的指揮。

  可是,投奔何處呢?

  身體原主人畢竟是個秀才,這些年對明清爭戰的局面也有所耳聞,據他所知,南明永歷朝廷在得到原大西軍餘部支持後在西南暫時穩住了陣腳,明將李定國更是奉義兄孫可望之命出兵八萬攻打湖南,繼攻廣西桂林,大敗清軍,逼得清軍主帥、定南王孔有德自殺。隨後,李定國再次揮師北上進攻長沙,大敗滿清親王尼堪所率大軍,尼堪被陣斬,全軍覆沒,此為“兩蹶名王”。

  經此二戰,清軍頓時勢頹,明軍則士氣大勢,局面向明朝有利方向轉變。那時周士相也以為大明複國有望,殊料不知何故,接連大勝的李定國突然不再北上,而是揮師南下攻打廣東,接連在肈慶和新會碰壁敗退,使得原先對南明複起抱有期望的士人百姓大為失望。

  雖說清軍也沒有占得李定國多少便宜,南明的勢力也從原先的雲南、貴州、廣西向四川、湖南蔓延,可總體上看,明弱清強的局面依舊沒有改觀,至少,李定國“兩蹶名王”給南明創造的有利局面已經不在。要知那時,北京的順治皇帝都嚇得要以放棄江南為條件來與南明議和了,這會,卻是再度強硬起來,絲毫不再退讓,一定要消滅南明。

  就眼下的廣東而言,清軍已經佔領包括廣州在內的大半個廣東省,各地雖還散落著一些南明軍隊,但大多實力較弱,偏據在沿海地區,難有多大作為。地處廣東東北方向的潮汕地區倒不在清軍掌握之中,而是被一直在明清雙方之間搖擺不定的郝尚久部控制。

  這郝尚久一直追隨李成棟,順治六年李成棟在廣東反清,南明永歷朝廷封他為新泰侯,鎮守潮州。後來李成棟敗亡,郝尚久再次投降清廷,不過卻不聽調也不聽令,刻意保持著其部獨立,使得清軍大為忌憚。

  照理說郝尚久乃是李成棟舊部,戰鬥力較強,比廣東其它地方的明軍實力要大得多,又和清軍敵視,投他不失是條好選擇,可在明軍攻打新會之前,周士相就聽說駐紮在廣州的滿清靖南王耿繼茂、靖南將軍哈哈木已經率兵去攻打郝尚久,這會郝部是否尚在很難說。

  都說書生不出門便知天下事,這話說得顯然不對,周士相不過一個小小秀才,受于身份局限,能知道的東西很有限,根本沒有辦法準確得知和戰事有關的消息,所聞大多是道聼塗説,難以作準,因此他對投奔郝尚久並不看好。加上前世的歷史記憶中,這郝尚久也不是個出名的人物,想來這等人物並沒有堅持多長時間,說不定郝尚久這會早已經死了,潮汕也被清軍佔領。

  去賭郝尚久能夠打敗清軍太過冒險,況且潮汕地盤太小,那郝尚久所作所為又實在是一個軍閥模樣,此等人物,難以持久,思來想去,周士相認為投奔郝尚久並非上策。

  鄭成功的大名,周士相肯定是如雷貫耳的,相較被清軍蔑稱為“老本賊”的李定國,前者在周士相前世的知名度要高得多。可是鄭成功的地盤是在福建沿海的金廈地區,除此之外,整個福建全部被清軍控制著,周士相可沒信心能夠穿越福建清軍的封鎖投奔鄭成功,而且這距離太遠,恐怕還沒走出廣東,他人就已經落在清軍手中了。

  殺了由雲龍這漢軍旗參將事太大,周士相不信廣東的官府和清軍不會到處緝捕自己,只怕這會緝捕的榜文已經書寫好,只待下發各地了。

  如今之計,也只有往廣西投奔李定國較為穩妥。雖不知李定國何以從湖南突然跑來攻打廣東,又為何接連失敗,但就沖著前世記憶中南明的最後守護者大名,周士相也願意前去投他。

  能夠先後打敗孔有德、尼堪兩位滿清王爺,李定國部的戰鬥力定然是強大無比,自己有著兩世記憶,有著超越這個時代數百年的知識,周士相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幫助李定國擊敗清軍,不使華夏陸沉於韃虜之手。

  想到這裡,周士相頓時心熱,眉頭早就舒展開,也不耽擱,“霍”的一下就從地上翻身躍起,牽過早已喝飽水,正在啃食綠草的大青馬,辨別了方向,沿著山間小道就向西邊而去。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10:46

第5章 辮子

  四天過去,周士相仍在粵西山區逗留,期間迷路數次,讓他甚是急躁。

  前世之時若是出門,鐵路、高速、國道、省道四通八達,各個路口都有大幅提示牌,想去哪就去哪,只要識字就不會迷路,更不會無路可走。可這個時代的廣東交通建設卻是落後得很,除了府縣相通的官道外,其餘的道路就屈指可數了,大多數不過是村民(山民)自個走出來的小道。這小道當地人熟悉,外人卻是沒法走的,尤其是山區,沒有嚮導帶路很難走出去。

  官道,周士相是不敢走的,去年李定國率部攻打廣州,清軍不敢與之相戰,將粵西各府縣全部放棄,只守廣州。李定國兵敗新會被迫退兵後,清軍又趁勢重新佔領粵西大半府縣,眼下,往西去的官道幾乎全被清軍控制,對過往行人盤查得極嚴。

  過五關斬六將那是小說中才有的故事,周士相也不是關二爺,可不敢大喇喇的走在官道上,別的不說,就身下那匹蒙古大青馬就能讓他成為清軍的目標,尋常一句問話“你這匹馬從何得來”便可叫他辯無可辯,原地現形。

  走小道雖難,可也安全。不過安全是安全,周士相卻識不得路,在山裡轉悠了兩三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身處何方,若是這會誰能給他幅地圖,他恨不得為對方兩肋插刀。

  周士相不是不想找個當地人問路,可是這方圓數十裡根本沒有人煙,途中倒是經過幾處村舍,但村子早就廢棄,除了荒草還是荒草,連個人影也見不著。想必那些村民不是被兵殺了,就是躲兵去了。

  自打清軍攻佔廣東後,粵省生靈便慘遭塗炭,省城廣州更是被清軍屠城,其餘地方的屠殺更是數不數勝,新會城的慘事和這些地方比較,也不見得真有多慘。

  粵西地區更是屢經明清雙方過兵,你奪我占的,地方上早就殘破,兵匪橫行之下,又有幾個百姓還能在家鄉安居樂業的。

  找不到嚮導,周士相也只能無奈獨自摸索,前世當騎兵時學就的本領倒是用了不少,起碼方向不會走錯,也不會餓著自己,蛇鼠蟲蟻的可是吃了不少。

  眼看太陽快要下山,周士相便想找個歇腳的地方,不然荒郊野外的,這晚上安全係數著實不高,他不敢保證這個時代的廣東山區裡沒有老虎或是狼。

  總算運氣不錯,日頭西落時,周士相找到了個可以落腳的窩棚。這窩棚建在半山一片竹林中,遠遠望去,倒像是世外高人隱居之所,可走近一看,哪是什麼世外高人隱居之所,不過是個山民進山砍柴的歇腳點。

  窩棚極其簡易,竹子架個框,上面鋪些草,四周用了些樹枝遮擋,簡陋得不能再簡陋。棚中也沒有什麼東西,只一口生了鏽的鐵鍋孤零零的架在那裡,從鐵鍋上的鏽跡來看,這鍋最少有好個月沒有被人用過。

  四處仔細看了一遍後,周士相便將大青馬系在棚邊,又尋了些乾草回來鋪在棚內,吃了幾顆在山上摘的果子後,他便覺兩眼皮發困,實在堅持不住,便倒下睡著了。

  這會是三月底,廣東的氣溫還是很適宜的,夜間溫度並不冷,因此周士相沒有感到寒意,不然這一宵可是難熬。

  夜晚的山林一片寂靜,除了飛鳥和不知名的野獸聲音,偌大的山上便再無一點聲息。

  大青馬這幾天跟著周士相也是夠慘,除了吃草還是吃草,一點豆料都沒進肚子,眼下也是餓了,卻好像通人性般知道現在這個主人沒法給它食物,便趴在那裡不吱聲。

  周士相這幾天也的確太累,經歷那麼多的他,當真是心力交瘁,這一覺睡起來,卻是忘記一切,只覺那麼的舒坦。

  迷迷糊糊間,外面的大青馬突然發出嘶鳴聲,前世當兵的警覺讓周士相立時驚醒,旋即意識到有危險,可沒等他從地上躍起,身子就已經被人給按住,那柄一直放在右手邊取自由雲龍的佩刀也被人給踢到了一邊。

  “你們是什麼人!”

  周士相驚疑的望著眼前幾個打著火把的漢子,這些漢子有的穿著不倫不類的明軍服飾,有的卻是平民、獵人的打扮,看著不兵不民,唯一的相同點是他們的手中都有刀。

  按著周士相的兩個漢子則是一幅短打打扮,滿臉橫肉的,看著就不是什麼好人。

  “嘿,這小子還問咱們是什麼人,老子還沒問他是什麼人呢。”一個獵人打扮的漢子嘿嘿沖著周士相笑。

  按著周士相左手的漢子則笑道:“這小子細皮嫩肉的,看著還是個秀才模樣,嘖嘖,韃子也真會派人。”

  邊上那個漢子也跟著笑道:“韃子可是下了本錢了,外面那馬可是上等的蒙古馬,以前我在王爺身邊時就見過,這馬要是拿去賣了,可值不少銀子。”

  “嗯,不錯,老本賊他們缺馬,軍中沒幾匹蒙古馬,要見了這馬,不定得眼熱成啥樣。”

  想到能拿這韃子奸細的馬和明軍換銀子,一眾漢子都是心熱。

  這幫漢子說話時,周士相留意了下,這些人看著肯定不是清兵,但似乎也不是明軍,恐怕多半是土匪得多。聽他們口氣,似乎和廣西的明軍有接觸,不由想開口解釋自己不是奸細,而是準備去投奔明軍的。剛要張嘴,那幫漢子中穿著胡亂拼湊的明軍軍服的漢子卻走到了他面前,厲聲問道:“你這狗韃子奸細,說,你到山裡來幹什麼!”

  周士相一驚,忙搖頭道:“我不是韃子奸細,你們誤會了!”

  “不是奸細?”那漢子冷冷一笑,忽然探手伸向周士相腦後,“哼,不是奸細,那這是什麼?”

  那漢子動作太快,周士相反應過來時,腦後便是一疼,緊接著一根有如老鼠尾巴的辮子丟在了自己面前。

  辮子?!

  周士相又是一驚,這才想起身體原主人可是剔了發的,而他這些日子裡光顧著報仇的事,竟是將這根前世臭名滔天的金錢鼠尾辮給拋在腦後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10:46

第6章 敬佩

  那辮子是被齊根削斷的,辮根處還沾著點血跡。

  周士相頭皮一涼,隱隱作痛,知道後腦勺肯定是給削破了皮。

  那穿軍服的漢子見周士相發愣,不由冷笑道:“怎麼,還不承認?”

  那獵人打扮的漢子見周士相臉有不服,咧嘴一笑,對那穿軍服的漢子道:“大哥,跟他囉嗦什麼,弟兄們上點手段,不信他不招。”

  一聽這話,按著周士相左手那漢子也附和道:“對,給上點手段,這小子細皮嫩肉的,肯定跟個娘們似的,用不了三回,哭爹求娘的就給招了。”說完便要動手。

  一看這幫人不信自己,連句解釋的話都不讓自己說,還要給自己上皮肉之刑,來個“刑訊逼供”,周士相也急眼了,脖子一梗便沖那大哥喊道:“就憑根辮子,你們憑甚認定我就是韃子奸細!……我若不剔發留辮,那韃子能放過我?你們還能在這抓我?我早死了!……再說我若真是韃子的奸細,如何還會把這辮子留著,這不是嫌自個命長嗎!”

  漢子們聽了這話,都是微怔,細一琢磨,似乎有些道理。那清軍可是拿刀逼大明百姓剔發的,這小子若是不剔發,如何有命活著。再說,那清軍的奸細一個個扮得跟大明百姓一樣,也沒見有哪個敢像這小子一樣留根辮子到處招搖的。

  似乎,這小子不是奸細?可要不是奸細,如何會有那馬的,還帶著刀,又怎的跑山裡來了?

  漢子們都是有些猶豫,那為首的漢子沉吟片刻,卻是沒有輕信周士相,而是問他道:“你若不是韃子奸細,怎的到這山裡來了?此地除了我們兄弟外連個鬼都沒有,你跑進來不是想探咱們的底又是想幹啥?”

  “我是迷了路,不知怎麼出去。”周士相實話實說。

  “迷路?”那為首漢子臉頰一抽,露出不信的神色,“哼”了一聲,吩咐手下道:“這小子嘴倒是硬,搜他身,看看有什麼韃子的物件。”

  聞言,那獵人打扮的漢子便上前搜周士相的身,周士相知道他沒有拒絕的權力,便也不動,任他渾身上下翻遍,可除了一個刻有“安兒”二字的長命鎖外,周士相身上再無一物。

  這長命鎖是安兒百天時,趙氏的父母給外孫打造的,用了些金子,看著倒也值不少錢。

  不過在這幫漢子眼裡,這鎖卻算不得什麼,那獵人打扮的漢子並不在意,隨手將這鎖扔給了那平民打扮、臉上有絡腮胡的漢子,後者瞧也不瞧就給揣到了懷裡。

  見狀,周士相卻是激動起來,不知哪來的力氣拼命掙扎起來,一邊掙扎,一邊吼道:“把鎖還我,把鎖還我!”

  按周士相的兩個滿臉橫肉的漢子沒防他突然掙扎,險些叫他掙脫,絡腮鬍子大怒,喝罵道:“老實點,你再敢動,老子一刀宰了你!”

  這鎖是兒子在世上的唯一之物,也是周士相對亡子的唯一情感寄託,如何能容它被人奪走!可苦於那兩個按他的漢子力道太大,他掙脫數次也掙不開。

  “諸位好漢,那馬,那刀,你們都可以拿走,可這長命鎖你們得還我!要不然,我就是死了做鬼也不放過你們!”

  周士相急得都要哭了,完全承載身體主人記憶的他,對死去的愛兒有著父子血緣天生的愛,刻骨銘心的愛。

  為首漢子見周士相情緒激動,眼珠瞪得老大,眼眶中竟有淚水打轉,不禁奇怪這小子為何對這鎖如此在意,示意絡腮胡不要輕舉妄動,半蹲下身子問周士相:“這鎖為何一定要還你?”

  “為何?”

  周士相聲音都哽咽了,想到安兒生前的一幕幕,眼中淚水止不住便落了下來,哭泣道:“這鎖是我愛子之物,我如何能讓它離我而去。”

  為首漢子聽後,不以為然道:“我道多大的事,不過一個長命鎖,你再打一幅給你兒子便是,要死要活的做甚,真惹惱了咱,一刀便叫你見閻王,那你可就連兒子都見不著嘍。”

  聽了這話,周士相卻是一下靜了下來,怔怔的看著地面久久不語,那漢子有些不耐煩,正要喝斥,耳畔卻傳來周士相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我兒已經不在人世。”

  “死了?病死了?”

  那漢子微愕,卻也沒有多少驚訝,這年頭小兒夭折再尋常不過,百姓人家很少沒有夭折過孩子的。見得多了,便也沒有多少感慨,都是命。

  不想面前這秀才模樣的年輕人面目卻突然變得猙獰起來,咬牙切齒道:“我兒不是病死,我兒是叫清軍給殺了!……不止我兒,我父母妻子也都叫清軍殺了,一家五口就剩我一人了!”

  一家五口死了四口?

  眾漢子聽後,看周士相的目光頓時同情起來,就是拿了安兒長命鎖的絡腮鬍子也有些不好意思來。

  為首漢子盯著周士相看了半天,確認對方神情並無作偽後,方才歎了口氣,起身道:“這麼說,你真不是韃子的奸細了?”

  “我絕不是韃子奸細!”周士相說得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為首漢子卻仍是疑惑,他指著地上那柄腰刀對周士相道:“你若不是韃子奸細,這把刀和外面那匹馬又是怎麼回事?看你模樣,怕真是個秀才,一個秀才如何會有這些東西?”

  “那馬是我殺了一個清軍將領搶來的,那刀也是奪自他的。”

  周士相回答的時候臉上並不什麼了不起之情,語調也很是平靜,似乎這事聽起來再正常不過。可他覺得正常,棚中一眾漢子卻不正常了,驚訝聲後,立時便有人質疑道:“你一秀才如何能殺了韃子將領,又如何能奪了他馬,你這大話說得也忒假,哪個能信得?”

  “老子方才摸過你手,沒繭沒泡的,一看就是沒拿過刀的,再看你這身板,嘿嘿,你竟說你殺了個韃子將領?這牛皮吹得,你乾脆說你殺了韃子王爺得了。”

  “哈哈……”

  棚中響起一片嘲笑聲,為首漢子也是十分的不信,義士報仇這事他信,可秀才殺人卻是難信,況殺得還是韃子將領,這得多大的本事才能幹成。

  周士相見他們不信,也不知說什麼才好,畢竟這事聽起來也確是玄乎,他總不能說自己並不是那個秀才周士相,而是後世當兵之人附體而來吧。眼看這幫漢子看自己的眼神再次不善起來,這時,卻聽門口忽然有人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周士相。”

  周士相脫口說了名字,看到一個身著儒衫的中年男子從門口走了過來。

  那幾個漢子似乎對這中年人很是尊敬,將他讓到中間和那被稱為大哥的軍服漢子並排站在一起。

  “周士相?”

  中年男子上下打量了周士相幾眼,腦中似在回憶什麼,片刻,他點了點頭,笑著扭過臉對這幫漢子道:“這人的確不是韃子的奸細,他說得也是真的,外面的馬和地上的刀確是他搶的韃子將領的。”

  聽了中年男子話,眾漢子頓時愣住。

  為首漢子不敢相信的望著中年男子,遲疑道:“宋先生?”

  被喚作宋先生的中年男子微微一笑,視線轉向周士相臉上,說道:“昨日我去縣城取藥時,在城門處見過通緝此人的榜文,榜文上有他的畫像,錯不了。”說完,又帶著十分佩服的語氣對眾人道:“你們可知這位周秀才殺了韃子哪個將領?”

  “誰?”

  眾人胃口一下都被吊了起來,宋先生說的話他們深信不疑,可這周秀才到底殺了哪個韃子將領?

  宋先生吊足眾人胃口後,這才在眾人期盼的目光中拉長聲調道:“便是那尚可喜賊子手下的大將由雲龍!”

  “由雲龍?!”

  “是他!”

  “呼!”

  聽到這個名字,包括那軍服漢子在內的眾人都是齊齊變了臉色,繼而不約而同的呼了口氣,一個個臉上都是寫滿驚訝,看向周士相的目光也瞬間變得敬佩,仿佛眼前再也不是個秀才,而是常山趙子龍般。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10:47

第7章 知縣

  這幫漢子之所以看周士相的眼光如此敬佩,實因他們都是吃過由雲龍大虧的。

  去年南明李定國自廣西柳州發兵攻打廣東,時任永歷朝大學士的郭之奇和兩廣總督連城壁積極聯絡散落在廣東各地的抗清義師和南明軍隊配合李部主戰,為了多招集人手以壯聲勢,便連各地的土匪也一塊曉以大義了。

  這幫漢子中確是有不少人曾經當過明軍,可明清爭奪廣東六七年了,他們所在的人馬不是被清軍打敗覆滅,就是被迫退到了廣東沿海的偏僻角落裡,或是跟著永曆天子一氣躲到後方去,又或是降清搖身一變成了綠營。總之,當官的跑了後,這些漢子們便大多成了散兵游勇,落草為寇成了他們唯一的選擇,畢竟他們不願意剔發成為滿清順民,而除了拎刀殺人外,他們也不會做些什麼。

  落草為寇後,這些漢子平日也沒少欺負百姓,不過當得知廣西明軍要攻打廣東,又看到了南明大學士和巡撫的募兵公告,這幫漢子本著漢家兒郎還是要和韃子拼到底的念頭,便陸陸續續從山裡出來參加了義師。當時他們所參加的義師就是南明高、廉、雷、瓊四府巡撫張孝起所組織的一支兵馬。

  後來李定國大軍入廣東節節勝利,打得廣東清軍縮在廣州周圍不敢動彈,張孝起便帶領手下兵馬趕到新會參與攻城。豈料剛到新會的第二天,城中的清軍守將由雲龍就以精騎四百突襲明軍,首當其衝的就是張孝起部。幾乎是瞬間,張孝起這支臨時拼湊起來的兵馬就被清軍擊潰,當真是死者無數,忱者無籍。

  ……

  周士相面前這幫人就是在這場戰鬥中死裡逃生出來的,他們都親眼看到上萬人馬是如何被幾百清軍擊垮,更看到那新會守將由雲龍是如何以一當十,奮勇衝殺在前的,當時景象,現在想來都是後怕得很。因而當得知由雲龍竟是被眼前這周秀才所殺,他們如何能不驚訝,又如何能不佩服!

  “原來是殺韃的好漢,周兄弟快快請起!”

  為首漢子已然激動不止,上前親自扶周士相起來。周士相起身時卻注意到,此人的左臂短了半截。

  待周士相起身後,那漢子又後退了幾步,爾後連同其餘漢子一起向周士相躬身一拜,齊道:“請周兄弟受我等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周士相下意識的直搖手。

  邊上的宋先生卻是笑道:“有何使不得!周兄弟可知,他們去年都是差點死在那由雲龍手下的,若不是你擊殺了那賊子,這仇他們這輩子怕都報不得嘍,因此你受他們一拜,乃理所當然之事,不必推辭。”

  宋先生說著,那邊漢子們已經不依不饒的拜了下去,周士相無奈,也只能受了他們這禮。

  眾人拜過後,氣氛便不同先前了,看周士相的目光如同看俊俏媳婦般炙熱,絡腮鬍子更是第一時間將安兒的長命鎖還給了周士相。

  周士相這會心中卻還是糊塗,不知道這些人究竟是些什麼人,有心趁勢和他們親近,套個近乎,打聽點東西出來,可卻不知如何開口,只能尷尬的看向宋先生,不好意思道:“還未請教先生尊姓大名呢?”

  宋先生一愣,旋即一拍腦袋,哈哈一笑,道:“你看我,光顧著向弟兄們介紹你,卻忘了替你介紹了。”爾後自我介紹道:“鄙人姓宋名襄公,因會點醫術,又識些字,所以他們都叫我宋先生,你若不嫌棄,便也同他們一般叫我宋先生就好。”

  宋襄公?

  聽了這名字,周士相神情有些怪異。宋先生知是為何,也不介意,自嘲道:“父母給取的名字,縱有不對之處,為人子的也沒辦法。不過這襄公二字也好,顯得我為人仁義嘛,呵呵。”

  “是,是,仁義好,仁義好。”周士相不好對人家的名字說什麼,只能點頭隨口附和幾句。

  那為首漢子卻是在旁笑道:“周兄弟,宋先生為人可不僅是仁義,也不僅是會些醫術,識些字,你可知道,我們宋先生可是做過知縣老爺的,有大本事咧。”

  “噢?”

  有秀才功名的身體前主人夢寐以求之事便是將來能科舉及弟,做個一縣父母官,可惜這舉人也沒法考,做知縣便只能是夢裡的事。一聽眼前這宋襄公竟然做過知縣,周士相不禁肅然起敬,刮目相看。

  哪知那漢子不說還好,一說做知縣的事,宋先生的臉就變得通紅,在那搓著手吞吞吐吐道:“什麼知縣老爺,周兄弟莫聽胡大瞎嚷嚷,我可沒做過知縣,沒做過……”

  “哎,不對啊,怎麼就沒做過呢?”那為首漢子聽了宋襄公的話,卻是不依了,“你明明做過縣老爺,為何在周兄弟面前就不承認了呢。”

  “胡老大,這事改日再說,改日再說,眼下還是先回寨子裡吧。”

  宋先生臉憋得通紅,急忙就要岔開這事,可胡老大卻沒意識到他是真不願提這事,不顧宋先生頻頻示意的眼神,在那口沫橫飛的就向周士相說起來宋先生當年是如何做的知縣。

  他不說還好,一說,周士相聽得也是目瞪口呆。

  ……

  原來這宋襄公本是河南南陽府人,崇禎年間的秀才,只因家徒四壁加上戰亂頻繁,使其無法安心苦讀,這才止步于秀才,否則,定又是一個少年中舉的佳談,說不得還能中上一個進士。(這遭遇和周士相倒是蠻相似。)

  那年,宋襄公眼見中舉無望,而過境闖賊勢大,為得前程,竟鋌而走險投了闖賊。時為崇禎十五年,宋襄公年三十一歲。

  投賊之後,宋襄公雖說只是個未中舉的窮秀才,根本算不得什麼文人,也沒有什麼聲名,但畢竟是個秀才,識得文斷得字,在賊營一幫大老粗中間也算是鶴立雞群,所投賊將甚喜於他,提其為軍中文書記室,待之甚厚。

  士為知己者死。賊將待宋襄公深厚,宋襄公自銘感于心,一心報效,在軍中兩年有餘,諸事得體,上下公文悉無錯誤,很得賊將器重。

  宋襄公本以為闖賊陷京,新朝必將鼎定,闖賊又厚待文人,如舉人牛金星爾今已貴為大順臣相,所以只要踏實做事,用心當差,他日新朝必會大用,雖沒牛金星那般際遇能位列朝堂之上,但至少也能在新朝謀個知縣做做,若是運氣好的話,知府老爺也不是做不得的。如此一來,也算是光宗耀祖,足報父母養育之恩了。

  事情也確如宋襄公所想那般,眼瞅著大軍攻陷京城,大順取代大明已是板上釘釘的事,那賊將歡喜之下便對宋襄公說,等永昌皇帝在北京正式登基,便上表保他為一縣父母。

  得了賊將承諾,宋襄公大喜過望,對賊將更是感恩戴德。怎想,心願即將達成之事,那平西伯吳三桂竟然引了滿洲大兵入關,闖賊一戰不敵竟就此敗亡了,敗亡速度之快令宋襄公是瞠目結舌,萬萬也想不到!

  闖賊身死之後,賊營各將群龍無首,惶惶不可終日,眼見大勢已去,宋襄公便又生了異心,聞聽那平西伯吳三桂乃借虜平寇,又有朱明福王在南京登基為帝,一時鬼迷心竅,認為天下終究還是大明的,於其將來被明軍清剿上那斷頭臺,不若就此叛出賊營重投大明。

  宋襄公又尋思自個在賊營中不過是個文書,此去投明又拉不了人一塊去,孤家寡人一個,明朝如何會重視於他,因此把心一橫,竟連夜偷了對他恩重如山的那賊將官印南逃,欲持這賊將官印往南都去碰碰運氣。

  不曾想,人還沒到南都,半路就在江北被抓了,抓宋襄公的是南明新封興平伯高傑部下總兵李成棟手下的兵卒。

  這李成棟綽號“李訶子”,和那高傑一樣本也是闖賊一員,後隨高傑一塊叛了闖賊投明。因闖賊勢大,高傑不敵,便領了成棟一干部下往南逃奔,暫落腳在這江北徐州。

  甲申風雲突變之後,原是喪家之犬的高傑部也跟著時來運轉,仗著手下有兵擁立福王登基竟也得授興平伯,爾後更是被弘光朝的重臣閣部史可法倚為江北四鎮之一。

  高傑得封興平伯,李成棟也被授予徐州總兵官。其手下兵卒抓獲南逃宋襄公後,從其身上搜出了那賊將的官印,誤以為宋襄公乃闖營大官,如獲至寶,雀躍著便將宋襄公押到了總兵府裡請賞。

  宋襄公百般叫冤,極力辯解,奈何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成棟部下並不理會于他,倒是成棟卻不糊塗,一見宋襄公是文人打扮,當下便起了疑心,拿他手來看,發現手上並無繭,顯是從未握刀拿槍過,當下就細加盤問起來。

  宋襄公為保性命,也是竹筒倒豆子般將自己的經歷交待得一清二楚,說完哭請饒命。成棟笑而不語,著人替宋襄公鬆綁,對他說你一個小小從賊秀才去了南都能做何事,那裡想做官的多如牛毛,你一無功名,二無資歷,三無錢財,四無人脈,僅憑著一顆賊將印就想換得官來?當真是可笑之極,就你這般樣子,那南都的官軍不把你當賊將綁了請功才怪。不如就留在我軍中效命,若是有了功勞,他日替你向朝廷保薦便是。

  宋襄公不想成棟竟然招攬自己,也是大喜,想想今日能被成棟部下當賊將捆綁請功,明日何嘗不會被南都的官軍綁了請功,左右都是投明,投哪不是投,當下不迭就答應了下來,就此留在了成棟軍中。

  成棟雖是粗人,但也愛才,宋襄公雖無驚天偉地之能,卻勝在在賊營中做了兩年多的文書,對軍中規制十分熟悉,不必再加培養,順手就能用,便一直將其帶在身邊負責錢糧公文之事。此類事務,宋襄公也是輕車熟路,主僕二人相處也是融洽。

  原是以為自己已經歸了明,闖賊又身死,大明中興有望,自己的前程終有著落,可誰也沒有想到那大清竟然有吞併天下之意,而南明弘光政權的閣部重臣史可法卻是一才能平庸之輩,既無恢復中原之意,又無偏安之策,更無禦將本事,朝堂上馬士英和東林複社一幫人又黨爭不斷,結果一年後滿洲大兵南下,史閣部毫無應對之策,江北四鎮除了黃得功死戰不降而死,其餘三鎮悉數降清,閣部本人也連同揚州城的八十余萬百姓一同做了滿洲大兵的刀下鬼,弘光朝就此完蛋矣。

  清軍南下之前,高傑便被已暗中降清的河南總兵官許定國設宴誅殺,其死後,所部由提督李本深、總兵李成棟暫為統領,等到清軍南下,史閣部揚州死難後,成棟和本深便奉著高傑夫人邢氏並世子高興元剃髮降清,改元易幟。

  宋襄公當年既能投賊,便早去了讀書人的氣節,恩主成棟既已降清,他自然也就跟著剃了發。事到如今,就是他不剔發又能如何,弘光政權已然垮臺,那大順軍又分崩離析,這天下眼看就是大清的了,這節骨眼,不在新朝謀富貴,難不成還要去做大明朝的忠臣義士不成。

  明軍搖身一變成了清軍,成棟及部下諸將倒也適應,其後滿清睿親王一紙調令命成棟部南下進攻蘇松,成棟新為清臣,自是立功心切,慌忙便點了五千精兵渡江南下。

  臨行之前,成棟卻來問宋襄公是否要跟著一塊南下,宋襄公心想我雖跟著你降了清,但畢竟是漢人,這滿洲大兵太過兇殘,揚州城造了大孽,此番你南下蘇松也不知要殺多少漢人,我還是不與你去了,免得沾了南邊那些漢人的血,良心不安。

  見宋襄公吞吞吐吐,成棟卻也明白,知他如何想,並不點破,反倒向豫親王求了恩典,保他去淮安府做了鹽城知縣。

  這知縣一做就是四年多,日子也是快活,不料,順治五年,李成棟突然在廣東反正歸明,消息傳來,嚇得宋襄公連這幾年收刮來的金銀細軟也不要了,連夜就倉惶南下投奔李成棟。

  不跑不行啊!宋襄公明白得很,自己這知縣是李成棟保舉,淮安府上下都是知道這層關係的,故而看在李成棟的面子上並不為難他。可如今李成棟反正歸明,他這知縣哪裡還做得下去,恐怕淮安府那幫同僚得知消息後就已經開始琢磨是否將他綁了,作為“逆黨”交上去請功呢。

  南下這一路,宋襄公也是歷經坎坷,不過有驚無險,總算是見到了當年的恩主,現在貴為南明惠國公的李成棟。

  宋襄公的到來讓李成棟也是大吃一驚,看在當年情份上也想重用於他,可當時成棟正率軍攻打江西贛州,軍情緊急,一時半會就沒顧得上此事。

  宋襄公自個等不及了,想再去向恩主求個恩典時,成棟竟然戰死了。隨後清軍打進廣東,不得已之下,宋襄公便跟著當年是成棟親兵的胡老大落草為了寇。其後風風雨雨好幾年,一會土匪,一會明軍,一會義師的,著實折騰得不輕,可最終還是個山裡的土匪。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10:47

第8章 逃人

  一投闖,二投明,三投清,複而再投明,繼而再為匪,怎麼算,這宋襄公的腦袋上都脫不了一頂“三姓家奴”的帽子。觀其經歷,也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當真叫人“刮目相看”得很。

  往常宋襄公混在一群大老粗當中,對這昔日過往倒也不誨言,畢竟這幫人比他也強不了多少,一百步根本不怕五十步。可在周士相面前,卻不知為何,總覺這往事太過不堪,故而臉燥得很。胡老大說的時候,幾次欲上前打斷他,可腳下就是挪不開步,生生的憋了一肚子悶氣,恨不得地上有條縫讓他鑽進去才好。

  胡老大也不知是故意而為,還是天生粗豪,渾然沒有注意到宋襄公彆扭樣,說話的聲音很大,說完之後,還洋洋得意的向周士相道:“沒騙你吧,我們宋先生確是做過知縣老爺的,若不是老王爺不幸遇難,說不得這會宋先生還在哪個府做著府尊呢。”(作者注:李成棟死後,南明永歷朝廷追贈其為“寧夏王”)

  “是,是,宋先生大材!”

  周士相不敢露出半分瞧不起宋襄公的樣子,還很知趣的替正羞燥不已的宋襄公解了圍,身子微欠,道:“還請先生替我介紹其他幾位好漢。”

  “噢!”

  宋襄公立時精神一振,羞紅之色再是不見,輕咳一聲,手勢打向那為首漢子,笑著向周士相介紹道:“這位胡老大單名一個全字,北直隸河間府人,韃子入關後做了逃人南下,就躲在我那李恩公軍中。李恩公死後,韃子便打了過來,若不是胡老大死命拖著我跑,我這會早見了閻王。”

  逃人?

  周士相有點發怔,他還是頭次聽到有逃人一說,卻不知逃的何人,又為何而逃。

  宋襄公知他不明白,便稍作解釋了下。

  ……

  所謂逃人,指的是滿清入關後分賞給旗下充當奴僕的漢民,這類人等大致都是崇禎年間清軍入關擄掠而去的,其後滿清定鼎中原,為賞八旗滿洲將士之功,攝政王多爾袞特令在京畿、北直圈地酬功,所圈地中之民一律撥充旗下為奴。間中也有清軍南下作戰相繼俘來的明軍,這些人打仗不行,幹活卻是可以的,加上都是青壯漢子,故深得滿洲主子所喜。

  胡老大便是家中土地被八旗圈走,其人不願被投充為旗下奴而帶著老娘和兄弟南逃的。

  想到死在南逃路上的老娘和兄弟,胡老大忍不住打斷了宋襄公,破口大駡道:“狗日的逃人法,為了拿咱們回去做奴,韃子殺得人比逃人還多!”

  宋襄公在邊上告訴周士相,清廷為了防止地方隱藏逃人,制定了苛刻的逃人法,若發現有人敢藏匿此類逃人,那是罪上加罪的,弄不好要株連整個家族,人頭掉上一大片的。

  又道那韃子為何如此重視逃人,究其原因,還不是這逃人乃那些滿洲主子的命根子,主子們都指望著這些旗下奴替他們耕種生產,若旗下奴都逃了,主子們誰來養活?

  已過世的清攝政王多爾袞在順治四年時便有對滿漢官員諭旨,說“向來血戰所得人口,以供種地牧馬諸役,乃逃亡日眾,十不獲一,究其緣由,奸民窩隱,是以立法不得不嚴。若謂法嚴則漢人苦,然法不嚴,則窩者無忌,逃者愈多,我滿洲驅使何人?養生何賴?滿洲人獨不苦乎?”

  為防再有漢官胡亂進言,多爾袞又諭告群臣:“有為剃髮、衣冠、圈地、投充、逃人牽連五事俱疏者,皆斬之,本不許封進。”

  如此重壓之下,各地官府便不敢再怠慢逃人的事,但凡境內有逃人的,一律是捕了往北遣返,為此捕殺窩藏百姓數以十萬計,管你是父藏子還是子藏父,又或是夫藏妻、妻藏夫,那是逮住就殺,人頭一砍一大片,當真是罔顧天倫,慘絕人寰!

  普通漢人百姓因窩藏逃人大量被殺,那替清廷賣命的漢人官員也沒倖免,原清朝的廣西巡撫郭肈基就是因為帳下藏有逃人不報,結果多爾袞大怒,直接將他全家給砍了頭,家產也充了公,而貴為王爺的清靖南王耿繼茂更因部下私藏逃人就嚇得畏罪自殺了!

  巡撫和王爺都因逃人的事落得如此下場,其他官員哪裡還敢怠慢,不為別的,只為自家性命也要將境內逃人和敢於窩藏之人盡數捕拿,不然,天知道攝政王爺會不會也盯上自己的腦袋。在此情形下,類似胡老大一般的逃人處境當真是苦不堪言,成功逃脫倖存下來的十不存一,大多不是半路被捉住遣回做奴累死,就是因為反抗而被清兵宰殺。

  算起來,胡老大還是幸運的,南下成功的混入李成棟軍中,雖然斷了一條胳膊,可因為其家鄉河間府有尚武風氣,故自幼練得一身本領,在軍中立了些許功勞,被李成棟選入親軍,不然,如何能活到現在。

  “不說這些了,一說我這心就堵得厲害,當年我兄弟三人一塊保著老娘南逃,結果老娘和二弟、三弟都死在半路,就我一個活著,唉!……這仇,我怕是報不了了。”

  胡老大的臉色一下黯了下來,如今的局面,是個人都看得明白,這大明怕是真要亡了,他這仇也是沒法去報了。

  胡老大的絕望神情讓周士相心中暗歎,口中勸慰道:“咱大明還有天子在,地盤也有數省,這天下未必就叫韃子占了去,說不得將來就能打敗韃子呢,到時,胡大哥也從軍去,這仇不就能報了麼。”

  “唉,難啊。”胡老大搖了搖頭,神情惆悵,讓人看著好不難受。

  周士相也不知如何勸解,瞅見胡老大的左袖空蕩蕩的掛在那裡,便道:“胡大哥這胳膊也是叫韃子禍害的?”

  聞言,胡老大卻是神情一變,旋即搖頭,什麼也不說,轉身就出了棚子,其他漢子們臉色也都有異,看周士相的目光含有幾分埋怨。

  周士相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話,一時不知所措,愣在那裡。

  看了眼外面的胡老大身影,宋襄公暗暗搖頭,上前兩步拍了拍周士相的肩膀,低聲道:“胡老大這胳膊不是叫韃子禍害的,而是自己給斷的。”

  “自己斷的?為何?!”

  周士相啞然,這世上還有人自己把自己胳膊弄斷的?

  宋襄公語氣有些沉重,他道:“當年胡老大帶著他娘和兄弟南逃,路上韃子盤查得緊,他們便躲進了山裡,可身上一口吃的都沒有,老娘餓得實在不行,兄弟三人便分頭出山找糧。哪想老二、老三叫清兵給發現了,兄弟二人死也不肯被捉回去當奴,便和清兵拼命,結果都叫殺了。胡老大一人逃回來後,不敢告訴老娘實情,老娘又餓得只剩一口氣,一狠心便咬牙拿石頭砸斷了自己的胳膊,尋了口山裡人丟棄的鍋,熬了肉湯讓他娘吃,他娘吃後沒多久就咽了氣。”

  絲!

  周士相聽後,倒抽一口涼氣,前世聽過二十四孝的故事,什麼蘆衣順母、埋兒奉母、賣身葬父、臥冰求鯉,一樁樁聽著都是孝感天地,可那都是老輩傳下來的,誰知道真假,眼下卻是親耳聽到一樁斷臂喂母的驚世孝舉,且當事人活生生的就在眼前,當真是心中駭然無比。

  孝,天下第一孝!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10:47

第9章 土匪

  自古孝子無數,又有幾人能夠割肉伺母!

  兩世為人的周士相已然被斷臂喂母的胡老大震駭住,胸口如有一重物壓不著能呼吸,久久,方喃喃吐出一句:“真丈夫也。”

  宋襄公也感慨道:“是啊,胡老大真丈夫也!”

  “斷臂喂母,比之二十四孝不遑多讓,此驚天偉地之孝,胡大哥又何以不願提及此事?似乎,還有不快,不願為人知道?”周士相不解,小心翼翼的向宋襄公打探起來。

  宋襄公苦笑一聲,指了指心窩處,低聲道:“胡老大始終未能救活老娘,又救不了兩個親弟弟,這心中有愧,故而不願與人多說此事,說多,傷心啊……好了,不說胡老大的事了,來,周兄弟,我再為你介紹其他幾位弟兄。”

  說完,拉著周士相的手便走到那長滿絡腮鬍子的漢子面前,道:“這位是彭大柱兄弟,廣東本省人,紹武皇帝那會投的軍,先前一直跟著淩海將軍陳奇策,去年咱們打新會失敗後,他跟隊伍失散了,半路上碰到咱們便合夥一起幹了。”

  說到合夥一起幹了的時候,宋襄公和彭大柱臉上都有些不自在,周士相並沒有注意,便是注意到了也不會有什麼想法。他也看出來了,眼前這幫漢子幹得就是落草為寇的事,否則一幫拿刀拿槍的漢子聚在一起做什麼。

  彭大柱這會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對自己剛才的舉動很是後悔,他雙手抱拳,慚愧道:“周兄弟,方才真是對不住了,要是讓我老彭知道周兄弟是殺韃子的好漢,我老彭就是豬油蒙了心說也不會對周兄弟無禮!”

  周士相忙道:“彭兄弟也是不知情而矣,這事已經過去,千萬別再放在心上。”

  “好!”

  彭大柱看來也是豪爽的漢子,重一點頭,便不再多說。

  宋襄公又向周士相介紹那個獵人打扮的漢子,此人姓趙名四海,也是廣東本省人,和胡老大一樣都曾在李成棟軍中當過兵,後來李成棟敗亡,他便和胡老大他們一起做些打家劫舍的買賣。

  趙四海同樣抱拳對周士相道:“剛才叫秀才見笑了,等回了寨子,我請秀才喝酒,給秀才好生壓壓驚!”他沒有同其他人一樣稱呼周士相為“兄弟”,而是喚他“秀才”,看樣子,他對讀書人還是很有好感和敬重的。

  “不必宋先生介紹了,我們自己報上名字。”

  不等宋襄公介紹那兩個滿臉橫肉的漢子,這兩人就自個走到了周士相面前,個高的那個道:“我叫葛五,旁邊這個是我親兄弟葛六,我弟兄二人幹得就是打家劫舍的買賣,長得也凶了些,周兄弟要是瞧著不順眼,就甭正眼看咱,咱弟兄不見怪。”

  葛五、葛六說得不假,兄弟二人是地道的土匪,清軍還沒有打進廣東時,他們就在粵西山區做些攔路搶劫的勾當,為此沒少被南明廣東官府緝捕,可二人仗著對地形熟悉,手下又有幫不要命的嘍羅,官府剿了他們幾次都無功而返。後來清軍進了廣東,南明在廣東的統治土崩瓦解,這明清兩頭的官府就誰也沒再顧得上他們兄弟二人了,讓他們著實快活了一陣。

  去年兄弟二人也響應了南明大學士郭之奇的號召,帶領手下百十個弟兄出山幫助明軍攻打新會清軍,不過卻不是為了殺韃子,而是想著能夠混水摸魚撈上一筆。哪知,財沒發著,卻和胡老大他們一樣也被清軍擊敗,手下弟兄死傷大半,葛六也受了重傷,若不是路上碰到胡老大一行,得了宋襄公救治,恐怕這命就沒了。打這以後,兄弟二人便唯胡老大馬首是瞻,自年初起就跟著胡老大一直在這大樵山裡活動。

  葛五、葛六這番自我介紹讓周士相無話可說,含笑點頭,算是知道的意思。

  “對了,周兄弟,那韃子的榜文上說你是個秀才,可我就弄不明白了,你說你一秀才昨能殺了由雲龍那賊子的?”宋襄公突然又提起那個讓周士相難以回答的問題。

  “這……”

  周士相吱唔一聲,道:“當日那由雲龍也認為我是個秀才,手無縛雞之力,故而根本沒有疑我,這才讓我靠近一擊得手,現在想來,當真是僥倖,僥倖……若是那賊子有備,便是再有十個周士相,也是斷然殺不了他的。”

  “僥倖?”

  宋襄公眉頭皺了皺,也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好在,他並沒刨根到底問下去。

  就在周士相以為能夠糊弄過去時,趙四海忽然道:“秀才以前騎過馬?”

  這個問題讓周士相再次一驚,急中生智,脫口道:“先考曾替人當過馬夫,故在我小時候便教過我些馬術,原是小孩子家學著玩,哪知日後會用得上。”說到這裡,他長長的歎了口氣,似是心中無限傷感。

  趙四海見了,嘴巴微張,卻也沒再問。彭大柱和葛五、葛六兩兄弟實實在在的大老粗,哪裡會問這麼多事,只知那由雲龍是周士相所殺就行,這會周士相說什麼,他們便信什麼。

  宋襄公也沒說什麼懷疑的話,而是對周士相道:“不知周兄弟現在有何打算?”

  周士相道:“我殺了由雲龍,韃子肯定到處通緝我,這廣東肯定是沒法再呆了,我父母妻兒大仇單只殺了一個由雲龍還不夠,故我想去廣西投奔李定國將軍的兵馬和韃子拼命,可在這山裡轉了兩天卻是始終沒找著出山的路。”

  “到廣西投軍?”

  宋襄公愣了下,正要說話,外面傳來胡老大的聲音,“此地不宜久留,咱們回寨子裡說話。老三,你去牽周兄弟的馬,夜黑,山路陡,小心點,莫把馬摔了。”

  “哎,曉得了。”趙四海大聲應了便去牽馬。

  見狀,宋襄公也不便再說什麼,改而對周士相道:“周兄弟,若是不棄,便到我寨中歇上一歇。”

  “正求之不得!”能有落腳處,正是周士相所想之事,立時就答應下來,側身請道:“還請宋先生前頭帶路。”

  當下,周士相便跟了胡老大他們往寨子裡去,那柄由雲龍的佩刀也還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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