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將進酒
蘇長安的聲音不大,但中氣十足。
猶若聖僧唱菩提,老道渡亡魂。清晰的傳入在場的每個人的耳中。
那一旁的劍侍,或是被蘇長安的氣勢所怔,又或是被天嵐院的名頭所壓,在起初的一愣之後,猛地醒悟過來,一溜煙的跑向門外,想來是去找那些學院裡的長老之流去了。
蘇長安的本意其實並不想如此大張旗鼓,他只是想保住天嵐院。為此他甚至已經做好了受到某些折辱的準備。但他想不到的是,八荒院與司馬詡卻是如此陰毒,即使他就躲在天嵐院裡,什麼也不做,他們也不會放過他。
便如這一次百院宴,他們甚至不惜拿著穆歸雲的性命相脅,定要將他逼出天嵐。而這百院宴上,更是如同那次將星會上一般,將他置於高位,試圖再行那捧殺之事。
蘇長安的性情向來溫和,但俗話有言,這泥人也有三分火氣,更何況蘇長安?
既然他們咄咄相逼,那便索性拋去這百十斤皮囊,試一試可夠將那些王侯將相們拉下馬背。
這長安如籠。
我為困獸。
然困獸猶鬥,不死不休。
周圍的諸人見蘇長安如此大搖大擺的坐於那案台之上,不由得竊竊私語起來。
其內容無非是談論他這個天嵐遺徒為何敢如此猖狂的參加此次宴會,當然隱約間還有人提到那個關於害死玉衡的傳言。
但這些學生大多不比那些市井百姓,大都還是有些見識,所以對於這樣的流言他們心中自然有所論斷。故而提到此時的人,都不免遭到諸人的白眼。
要說這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玉衡那一夜,救了長安眾生,此事才去了多久?如今想來,那時的情景現在還是歷歷在目。而這些學生們又都是些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心裡自然沒有那麼多溝壑,對於蘇長安的遭遇自然是有些抱不平。可同時也為他自投羅網來到這百院宴暗暗惋惜。
卻就在這時,一道洪亮的聲音響起。
「昆吾院到!」
聲音方落,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位中年男子領著數位少男少女便在此刻走了進來。
為首的中年男子面容剛毅,腳步沉穩,手持一把清鋒,握得是不松不緊,一看便是侵淫劍道多年的老手。而身後跟著的一群少年,雖然年幼,但稚氣的身板中卻露著一股器宇軒昂。
這長安十大學院到底與眾不同,所培養出的學生,比起那些在場的諸位,光是這份氣勢便強出不知道多少。
昆吾院的幾人邁步走來,那為首的中年男子在蘇長安斜對面的第三個位置坐下,幾位少年便在他身後負手而立。
「昆吾,長安排名第六學院。」古羨君也在這時湊到了蘇長安耳畔,輕聲說道。她嘴裡呼出的蘭氣,熱乎乎的撞到蘇長安的耳垂,讓他覺得那兒麻乎乎的。「那男子叫做,馬安晏。是昆吾院的三位執劍長老之一,劍法已至化境,聽說幾年前已修出劍域,修為直抵問道境。」
「嗯。」蘇長安不著痕跡的拿起案台上的酒杯輕抿一口,不著痕跡的應了一聲。
「背後議論他人,可不是什麼太好的習慣。」卻在這時,那位被喚作馬安晏的男子卻轉頭看向蘇長安二人,說道。
蘇長安與古羨君皆是一驚,心中暗暗驚嘆這位男子的實力。
這修煉一事,講的是境界高低,靈力渾厚。而在真正的對戰中,則眼要觀四路,耳要聽八方,洞悉先機。故而才會有那麼多的以弱勝強的例子。
而蘇長安與古羨君的一番對話本就極其細小,與男子相隔也有數丈的距離,卻不想依舊被他聽見。二人心裡不由對眼前這個男子心生警惕。
「八荒院到!」
而這時又是一道聲音響起。
蘇長安二人心頭一動知道今天的正主來了,也就放下心中剛剛升起的詫異,再次轉頭看去。
只見一位面色陰沉,右臂衣袖處空懸的老者正帶著幾位少年走來。
這為首的老者,蘇長安自然認得,便是那日在將星會上被楚惜風一刀斬掉右臂的陰山濁。而他身後跟著的幾位少年也是氣度不凡,其中有兩位看上去格外引人注目。
其中一位是一位女子,年方二八,著了一身深蘭色織錦的長裙,裙裾上繡著潔白的點點梅花,用一條白色織錦腰帶將那不堪一握的纖纖楚腰束住.將烏黑的秀髮綰成如意髻,僅插了一梅花白玉簪.雖然簡潔,卻顯得清新優雅。端是一位堪與古羨君夏侯夙玉比肩的貌美女子。
但她的眉宇間卻含著煞氣,自進門那刻起,便在大廳裡左右觀望,似乎在尋找著某個身影,但直至最後她也未又找到自己想要找到的東西。故而眼角又蒙上一層陰霾。
而另一位。卻是讓蘇長安與古羨君驚懼的人物。雖然來之前二人心中也早就有所準備,可當真正看見這位本來應該已經死透了的神將之子,靈烈伯再次活生生的站在自己眼前時。二人心裡依舊難免生出滔天的驚駭。
這方世界。
武道與儒道並立。
又有萬物成精,化作妖邪。
其中修為通天者,可知星殞,其力可蓋山河,意可動乾坤。
這般存在,在許多尋常人看來已是地上仙人。
可及時這樣的存在,也依舊逃不過歲月的刀刃。強如玉衡,不也正在漫長的光陰裡垂垂老矣?
而這生死人,活白骨的事情更是聞所未聞,即便是有,那也是只存在於蘇長安看過的那些志怪小說中。
為此,當看見這個活生生的杜虹長出現在百院宴上時,二人心中非但沒有生出一絲欣喜,有的只是自腳下升起,漫上髮梢的一股徹骨寒意。
八荒院身為排名僅次與天嵐院的學院,其座位自然是在左側的首位,幾人在眾人的注視下走來,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在路過蘇長安身前時,那位杜虹長忽的朝著二人遞來了一個帶著陰森笑意的眼神。
這讓蘇長安與古羨君的臉色愈發陰沉。
而待到陰山濁落座,本來還有細微的切切私語聲的大殿忽的安靜了下來。
眾人皆知在年初的將星會上,楚惜風為了蘇長安一刀斬了陰山濁的右臂。如今蘇長安的靠山一個死在了數日前,一個遠在江東。以陰山濁那睚眥必報的性格,想必今日定然不會讓蘇長安好過。
「蘇公子,好久不見啊?」果不其然,方才落座,陰山濁便眯著眼睛看向蘇長安,一股陰冷的氣息也在這時隨之而來。
蘇長安心頭一動,體內靈力運轉,便驅散那股強烈的寒意。這一招,在將星會上,陰山濁曾與蘇長安使過,那時才堪堪聚靈的他自然無法抵擋。
可如今的蘇長安繁晨境已成,雖然比起已是魂守的陰山濁依然是相形見絀,可若是想靠著區區體內外放的靈力就要擊敗蘇長安,那就太痴人說夢了。
蘇長安的眉頭此刻也是一挑,一雙清澈的眸子毫不避讓的對上陰山濁眯著的雙眼。朗聲說道:「陰前輩數月未見,不知手臂安好?」
此言一出,陰山濁本就陰沉的臉色愈發難看,他冷哼一聲,那僅有的一隻鷹爪般的左臂朝著身前的案台上一拍。案台上的青銅雕獸的酒杯便高高揚起。
「好得很,有牢蘇公子掛念,老朽敬你一杯。」他這般說道,那半眯著的雙眼豁然睜開,一道陰冷又磅礴的靈力波動猛地在這經綸院的大殿裡揚起。
只聽一道破空之音響起,那酒杯便化作一道流光猛地向蘇長安的面門襲來。
蘇長安見那酒杯的來勢,便知這來者不善。他眸子裡一道寒光閃過,周身靈力運轉,豁然伸出自己的手臂,就要握住那隻酒杯。
但酒杯上傳來的陰冷氣息讓他還未觸及到酒杯的手指一陣僵硬,幾乎就要被凍住。
「哼!」一道悶哼響起,蘇長安心頭一動,體內的靈炎呼嘯而出,奔湧向他握向酒杯的臂膀。那寒意與靈炎便在蘇長安的指尖處來僵持了數息功夫。
而蘇長安的手指也因此變得殷紅,想來定是在這冰火兩重天的衝擊下,皮下的血肉被攪碎後所滲出的血跡。
鐺!
一聲悶響咋起,只見蘇長安的臉上忽的青筋暴起,他用手猛地一拍身前的案台,周身的靈炎開始越發洶湧的噴流向他的指尖處。
那道寒意終於是後繼乏力,漸漸在鳳凰真火的靈炎下寸寸消散。而蘇長安也在這時,穩穩的握住那隻酒杯。
他強忍著手臂上傳來的撕心裂肺的疼痛,將酒杯拿於唇前,作勢便要飲下。
但忽的,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
「酒雖好酒。但我向來不喜飲酒,亦不喜與不喜之人飲酒。」說著。他眸子裡又是一道寒芒閃過,手臂一震,那酒杯又生生的被他扔向了陰山濁。
陰山濁的臉色在蘇長安接住他酒杯那一刻便是一變,這一道酒杯,他雖然未有使出全力,但裡面夾雜著他那凶命赫赫的陰冷寒氣。就是地靈境的高手想要接住,恐怕都要廢上一番手腳。可這蘇長安,修行才多少日子,一年前的將星會上,他只是靈力稍稍外放,便把這個少年壓得毫無還手之力。而這才過去多久時間,這少年便可接下他的一兩成功力。
這是何等可怖修行速度?
就是當年號稱人族百年來最有天賦的妖孽莫聽雨,與眼前這個少年比起來也就只能是在伯仲之間吧?
他這般想到,對於天嵐院的敬畏不由又大了幾分,而心底更是打定主意,歸去之後,定要好生與院長大人說道。這蘇長安若不及早除去,恐怕數年後,天嵐院便會再次崛起。
他這麼想著,卻不料蘇長安又將剛剛接住的酒杯朝著他再次扔了過來。
他先是一驚,隨著嘴角又浮出一絲冷笑。暗道這蘇長安終歸還是少年心性,他向蘇長安扔出酒杯這一是為了在諸人面前殺殺他的銳氣,這二是想試一試蘇長安的深淺。
可以蘇長安的修為,這扔出的酒杯,能有多少力道?難不成他陰山濁還會接不住一個小輩扔出的酒杯?
他這般想著,僅剩的左臂也在這時伸出,便要穩穩的握住那飛來的酒杯。那單薄、又有些發紫的嘴唇也隨之張開,就要說些什麼嘲弄蘇長安一番。
但忽的一聲脆響傳來,一道水花自他的左手處爆開,那飛濺的水花猶若夏日的雷雨一般,傾瀉而下,灑了他一個渾身滿面。然後一陣濃郁的酒香也隨之在他的身上散開。
他此刻幡然醒悟。
這蘇長安自知不是他的對手,卻竟然耍了個陰招。
在那送來的酒杯中下了暗勁,那青銅酒杯看上去完好如此,但實則已經被他的體內的靈力所震碎。當他接到酒杯時,只是微微用力,那股酒杯中裹藏的暗勁卻豁然爆開,然後便有了剛剛他酒杯爆碎,酒落滿衣的窘境。
陰山濁本來準備得好好的那一番嘲弄此刻自然是再也說不出來。
他強壓下自己心頭的火氣,伸手就要抹去自己臉上的酒水,卻在這時,蘇長安那清澈的聲音驀然響起。
「看來,陰前輩也是愛酒之人,這酒杯還未握穩,便急不可耐的想要嘗一嘗其中滋味。」
說這話時,蘇長安的語氣那般陳懇與認真,就像是真的在佩服他的此番作為一般。
本來熟知陰山濁凶名的場上諸為學生,在這變故突生時,雖是心頭暗暗叫好,可礙於他的身份與實力都是緘默不言。但聽聞蘇長安這番看似稱讚實則嘲弄的話語後,這些少男少女們,終於是憋不住嘴裡的笑意,哄笑開來。
早前已經領教過蘇長安裝瘋賣傻的功夫的陰山濁心頭本來已經壓下去的怒氣,在他的一番話與周圍諸多後輩的笑聲中猛地又竄了上來。
他氣血上頭,又想到自己那被斬掉的右臂,心裡強壓的這怒氣終於是控制不住。
只聽他一聲冷哼,一道道陰冷如屋外風雪的晦暗氣息自他體內傾巢而出,如泰山壓頂一般的朝著蘇長安襲去。
「小輩,安敢欺我!」他這般說道,雙眸裡殺機湧現。
但蘇長安只是運氣靈力抵禦著陰冷的晦暗氣息,對於陰山濁身上湧出的殺意卻是視而不見。
他抬起頭,一雙清澈的眸子直視著陰山濁殺意奔湧的雙眼。
很是無辜與委屈的問道:「陰前輩何處此言,你屈尊降貴敬了晚輩一杯酒,晚輩自當還敬一杯。這是敬你,何來相欺一說?」
「休得再在那裡裝瘋賣傻!你真當我陰山濁不敢傷你?」陰山濁一聲暴喝,枯瘦的身子猛地站起,尖細的臉龐上本就凸起太陽穴上更是青筋乍現。看著模樣是動了真怒。
那些一直看著這邊形勢的場上諸多學生亦是收斂起了笑意,不敢再去拂這發起瘋來什麼事也不管不顧的陰山濁的面子。而心裡卻又不禁暗暗想道這蘇長安行事如此莽撞,如今無人相護,卻不知他該如何收場。
當然這些諸多學生中有人擔憂,自然便有人幸災樂禍。
人心本就複雜,就算玉衡在不久前曾救過他們的性命,可依舊免不了有那麼一小撮人在心底不滿憑什麼蘇長安一個鄉下小子可以去到天嵐院那般的聖地!得到莫聽雨、玉衡這般的傳承!
而更有一些人,抱著某種莫名的心態看著眼前的形勢。比如那位跟著陰山濁一同進到經綸院的那位與杜虹長並肩而立的漂亮女子。此時她嘴角便掛著一抹說不清是嘲弄還是欣賞的笑意,正直勾勾的看著蘇長安,似乎很感興趣這位男孩接下來要做些什麼。
似乎也是感受到了陰山濁怒氣,這位年輕的天嵐院傳人,終於在這時收起了臉上的懵懂。他寒著眸子,負手站立起來。
「我不是自以為你不敢傷我!而是我確定,你不敢傷我!」
他冰冷著聲線,將這樣一段出乎眾人意料的話,如此篤定的說了出來。
場上諸人為之一愣,陰山濁亦是為之一愣,不知道蘇長安究竟有何倚仗,敢於說出這樣一句話。
而這時,蘇長安的聲線猛地提高了幾分,他繼續說道。
「我乃天嵐院玉衡聖人自徒孫,天刀莫聽雨之傳人。我師父曾赴北地斬殺妖族星殞,我師祖曾護佑人族數百載。我天嵐傳承不斷,則人族香火不斷!你敢傷我?你背得起這毀族滅根的罵名,你背後的八荒院背得起嗎?」
「我天嵐凋敝不假,可這大魏星空之上,上有我祖輩開陽照耀,下有我師輩天傷閃爍。你陰山濁斷臂老狗一隻,不惜賤命一條。但我且問你,你們八荒院數百年基業,可抵得住我師父楚惜風的一刀?」
他這一番話,說得雖不至聲振寰宇,卻又擲地有聲。
雖不見得器宇軒昂,卻又堂而皇之。
陰山濁那在指尖其蓄勢待發靈力此刻豁然收斂,他如老樹般爬滿枯藤的額頭上更是在此時忽的出現了一道道密密麻麻的汗珠。
他並非害怕蘇長安口中的大義,更不怕那不知身在何處的開陽與忙著復仇的楚惜風。
他怕的是蘇長安。
這個在他心裡本以為只是一個抱著少年夢想的愣頭青,不知何時竟然有了如此心計——在眾目睽睽之下將自己的身份以及背後所代表的某些不為人知,或者說不被人記起的東西放於殿堂之前。將自己至於至於大義之上,將他孤立於大義之下。讓他在諸人面前騎虎難下。
陰山濁甚至隱隱覺得從一開始的敬酒向激,再到後面的出言羞辱,最後再引得他暴起發難,這一步步似乎都是被眼前這個少年從一開始便算計得清清楚楚。
知道此刻陰山濁才意識到這短短一年不到的光景,那位曾經在他的靈壓下顫抖的少年,不止修為,連心性也發生翻天覆地的蛻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