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669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30

第850章 天下漕運正當通,中央集權何時強(三)

  加強中央集權,是一個自下而上聚集權力的過程,區別只在於天下權力最終彙聚到誰的手裡,是彙聚到了一個人手裡還是多個人手裡。

  歷史從某個角度上說,本身就是中央與地方權力的鬥爭史,也是君王與臣子的權力鬥爭史。中央的權力爭奪,又突出表現在君王與丞相(宰相)的權力鬥爭上。

  李從璟推行行省制度,收攏州縣權柄,最終還是要將權力集中到帝王手裡。

  既然州縣政事、軍務、財政,甚至司法權與監察權都分立了,中樞也必須做出相應調整,來接收從州縣收上來的權力。

  原本,政府首腦是丞相(宰相),天下諸事諸權彙聚于宰相之手。

  如今,地方諸事諸權分立,李嗣源、李從璟再另設官員分別統之,則是分宰相之權,好親領天下權柄。

  本朝之所以有任圜、李琪、安重誨等數名宰相,而不是一人,便是同樣道理。一宰相掌權,則權重,數宰相分權,則權輕,宰相權輕,君王主動性就大。

  李從璟不滿足這種“權術”,希望從制度上做出改變,於是朝廷便有政事、軍務、財政三位大臣。

  換言之,宰相也如往後的州縣刺史、縣令一樣,只有政事權。

  “何人來做軍務大臣,何人來做財政大臣?”李嗣源跟李從璟商量。

  李從璟道:“軍務諸事由樞密使統領,只理日常事務,無調動兵馬之權;財政另設三司使統領,同樣只理日常事務,無調撥財物之權;刑部、禦史台既然於州縣設立分支,御史大夫不必多言,戶部尚書當加同平章事之銜。”

  李嗣源很快就領會其中精義,“如是說來,朝廷豈非又多了四位宰相?”

  李從璟點頭,“雖然名義上不是這樣,實際上卻是如此。”說到這,他頓了頓,補充道:“往後,執政宰相只設一名即可,不過宰相職責到底繁重,可設副相。”

  執政,執掌政府、政事也。執政,即是宰相,即是政府首腦。政府,政事之府,與政事堂意同,是為宰相辦公的地方——與後世不同。就時下而言,政府就是某種意義上的朝廷。

  李嗣源撫須頷首,“此言不錯,合該如此。”

  李從璟想了想,還有一件事差些忘了,“御史大夫總領監察百官之責,已是權重,當不復再有執法之職。司法之事,悉歸刑部即可。”

  李嗣源沉吟片刻,“刑部位重,大理寺如何區處?”

  李從璟認真道:“刑部執掌律法,正天下風氣、秩序,其位不可不重。刑部理律法、刑法、刑獄諸事,大理寺理訴訟,二者執掌仍是不同。”

  以後世的說法,大體上,刑部就是司法部並及公安部,大理寺就是最高法院。

  之所以是“大體上”,不僅因為大理寺有查案的職責,這時下的朝廷機構,基本就沒有跟後世部門,完全切合到天衣無縫的。時代不同,很多東西都不能一概而論。

  加強中央集權的諸事算是差不多都定了,接下來除卻劃分行省、在行省設立相應機構外,還有一件事需要先確立下來。

  “樞密使、三司使,將由何人充任?”李嗣源與李從璟商量這件事情。

  “樞密使本身就是安重誨,如今樞密使又沒了政事權,就更沒理由將安重誨換下去,還是由他擔任即可,三司使可以讓任圜充任。”李從璟提出自己的見解。

  李嗣源尋思一下,“就這樣處置。”

  ……

  宮城南面是皇城,軍情處衙門坐落於皇城東面,與東宮的位置正好相對。

  軍情處作為某種程度上李從璟的私有財產,衙門以前並不在皇城,前不久議定了要搬進來,這幾日正是大搬遷的時候。

  ——這意味著軍情處正在逐步國家化。

  李從璟來到軍情處衙門的時候,看到桃夭夭正站在大門前,一隻手臂橫在胸前,托著另一隻手臂端著水杯,一面漫不經心飲著永遠喝不完的水,一面看軍情處銳士忙進忙出搬運大小物件。

  冬日的陽光總是慵懶,灑落肩頭,把縷縷青絲照得金黃透明,發梢在微風裡悄然起伏。

  桃夭夭身材修長,只比李從璟稍稍矮了一些。但亭亭玉立這個詞卻不適合她,很多時候,李從璟都找不合適的詞來形容這個女子。他心裡時常有種感覺——站在軍情處面前的桃夭夭,才是那個最讓人心動的桃夭夭。

  這大概也是李從璟願意讓桃夭夭回歸軍情處的原因。

  “劍子有消息傳回來。”殷紅的嘴唇離開李從璟專門為她設計的吸管,耷拉著眼簾的桃夭夭,語氣似乎永遠不輕不重。

  “說了甚麼?”李從璟和桃夭夭並肩而立,微微側身看向她。面前的女人有著一張不老的容顏,不曾鮮豔奪目光彩照人,也不曾黯然凋零,只能用白皙來形容,白皙的古波不驚,卻越看越讓人心動。

  ——或許在每個男人心中,都有一個擁有不老容顏的女人。

  “黨項派了很多人到河西。”桃夭夭一如既往看著前方。

  李從璟稍稍有了些興致,“是要謀求河西,還是被迫遷徙?”

  天成四年征伐兩川後,劍子就作為軍情處的先鋒,跟張金秤去了河西之地。去歲李從璟從契丹南歸後不久,朝廷就派遣了石敬瑭去黨項人把持的夏州。

  ——自安史之亂後,黨項就是大唐西北邊患,麻煩程度跟吐蕃不相上下。

  “眼下還說不好,得等後面的消息。”桃夭夭道。

  離開皇城,李從璟跟桃夭夭一道回府。不是回東宮,是去王府,也就是王不器的府邸。

  午後的日頭西沉,越過樹梢,在院牆上留下一道道斑駁的疏影。宅院裡裝飾簡單,像一本古籍一樣,沒有絲毫奢華,只有深藏不露的底蘊。

  桃夭夭在二進院子的門口忽然停下,回頭見李從璟還跟著她,耷拉的眼簾似乎更低了些,“你還跟著我做甚麼?父親在外面。”

  李從璟大義凜然,“我何時說過是來找王公了,我是來找你的。”

  桃夭夭一臉危險的看向他,“還有甚麼事是沒說的?”

  李從璟往院子裡看了一眼,理直氣壯,“我們進去說。”

  桃夭夭臉上有絲絲殺意蕩漾,“你要進我的院子?”

  她可不會說“閨房”這兩個字。

  李從璟腰板筆直,渾然不懼,“雖千萬人吾往矣!”

  桃夭夭忽然湊近了李從璟兩分,一張臉明明美豔無比,卻不會讓人覺得有丁點兒俗氣,“聽說林安心到了揚州?”

  李從璟心頭暗道不好,好歹寸步沒讓,“她這不是仰慕桃大當家的風采,想要追隨你左右嘛?”

  桃夭夭的眸子裡刀光劍影,“聽說你從揚州帶回了吳越王之女?”

  李從璟臉皮奇厚無比,“人家硬塞給我的,不收都不行。”

  桃夭夭終於將臉收回去,“李從璟,你很春風得意啊!”

  李從璟挺起胸膛,明月照大江,“春風萬里,不及桃大當家萬一!”

  然後桃夭夭就轉身進了院子。

  然後李從璟就跟王不器坐到了一起。

  心頭歎息半晌,李從璟終究還是收回心思,問王不器道:“學院鬧出了岔子?”

  王不器神色嚴肅,面露憂色,“學生鬥毆,本非大事,這回的事態之所以嚴重,皆因此事的緣起,是學習經義的‘正統’儒家士子,看不起學習‘雜學’的百家學生。起初只是口角之爭,而後就是拳腳相向,博士們一時不察,竟然鬧得儒學士子與‘雜學’士子全面對立,發展到群毆的局面……”

  李從璟敏銳的捕捉到關鍵資訊,“平素儒家士子因看不起其他學生,有觸犯之言、刁難之舉?”

  王不器歎息道:“儒家士子的秉性,殿下豈能沒有瞭解?而今江北初定,江南將平,烽煙還未停息,儒家士子中,已開始有要‘清算’天下大亂罪責的風氣。安史之亂後,尤其是黃巢之亂以來,藩鎮跋扈,武人用事,讀書人失去往日地位,各鎮用的士子,也多是以律法明算取人,許多隻識經義的儒家士子,在這時飽受困苦。”

  “如今朝廷大興貢舉,重振文風,儒家士子終能抬頭,而後談論時弊,都說藩鎮割據、天下大亂的根由,在於武人用事,在於禮儀崩壞,在於旁門左道大行於世,遂頗有重提‘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意思,意圖號召打壓武人,以儒學經典為本,以禮儀治國。在這種情況下,儒家士子看不起雜學士子,也就不足為奇了。”

  聽罷此言,李從璟冷笑一聲,這些儒家士子的行為,四個字足以概括:反攻倒算!

  曾備受武人“打壓”的儒家士子,一看到國家有重新重用讀書人的苗頭,便打算向武人復仇了。

  而且變本加厲!

  這些儒家士子在向武人開刀的同時,也不惜貶低世間其它一切學問,將儒家之禮、儒家經典、儒家聖人,捧到無限高的位置,並使其深入人心。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能鞏固自身地位,使自身再不遭受昔日苦難。

  “這些儒家士子,果真要讓天下步入趙宋之局?”李從璟當然知道,儒家士子在趙宋一朝,對武人打壓到了何種程度。他們可是在廟堂上為前線的將領畫下佈陣圖,讓他們必須以此迎敵!

  李從璟站起身,神色肅殺,“看來是時候讓這些儒家士子知道,朝廷對讀書人的取捨之道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30

第851章 論學堂裡驚天下,十萬王師圍金陵(一)

  趙普斜跨著書袋,手裡捧著一本書,在學院的碎石小道上邊走邊讀。

  陽光從小道旁的槐樹上落下來,落在書頁上有些晃眼,趙普給腳下凸起的石塊絆了一下,腳步一個趔趄。收起書冊,他在石塊前蹲下身來,瞧了兩眼,伸出手,將凸起的石塊理平。

  遠近的學生來來往往,不很多也不很少,腳步匆匆,沒有人去在意趙普的這個小動作。望著這些同窗,趙普站起身來,心頭微有些悵然。

  自打上回儒家學生與百家學生群毆過之後,學院裡這些時日的氣氛就有些沉悶。雖然帶頭的學生都被關了禁閉,學院正常的運轉秩序看似沒有受到多大影響,實則眼下正是人心不安之際。

  趙普還不太清楚雙方鬥毆的深層次原因,但經義學生向來做派傲慢,看不起其它學科的學生,常有輕蔑、挑釁甚至侮辱之言,趙普卻是知道的。雖不知對方緣何如此,他卻知道這很不對,雖然他也是經義科的學生。

  今日是學院放假之日,趙普來到論學堂時,這裡已是人滿為患,千百人或坐或站,將論學堂擠得水泄不通。這些人不僅都是學院的先生、學生,還諸多新近從江南北奔到洛陽的士子,查文徽、陳陶、史虛白都站在其中。

  在人群前,有二三十張案桌依次擺放,王不器、楊愨、戚同文等學院的祭酒、司業俱都在座,包括一些身份清貴的博士。矮臺上,四張相對擺放的小案前,卻是空無一人。

  一言以蔽之,今日這裡彙聚了洛陽大半個士林。

  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為太子有令,今日在學院論學堂“論書生之道,論治學之道,論治國之道”。並且隱有風聲傳出,今日之論道,很可能關係到日後大唐在治學治國思想上的國是。

  楊愨老臉上有興奮的光彩,對身旁的戚同文道:“入洛陽多時,終究是等到了這日。治國治學之道,舍我儒家其誰?漢唐以來,儒學便是官學,儒學便是治國治學之道,朝廷大興貢舉以來,幾乎是士子出仕的唯一途徑。雖說以漢之強,不免覆亡,以唐初之盛,不免天下大亂,但這是儒學學問出了問題嗎?當然不是。我苦思良久,終有所得:秦亡以暴,漢亡仍是暴,何也?黃巾豈不為暴?董卓武人豈不為暴?如是觀之,唐之衰,亦是因為暴。安祿山、史思明豈不為暴?黃巢豈不為暴?朱溫豈不為暴?深而思之,天下藩鎮節度,豈不為暴?”

  說到這裡,楊愨臉上光彩更甚,就像是真理掌握在了自己手裡一般,“秦以暴亡,只是往後千年,天下人仍是沒有吸取教訓,若是吸取了教訓,東漢哪裡還有董卓、曹操?本朝何以還有安史、朱溫?要使往後之社稷,不因暴而亡,就得控制武人。武人暴戾,不通禮儀,心無敬畏,更不識聖人之言,所作所為,但憑一時心念,豈能不防?兵者,兇器也,兵者百十,足以使萬人喪命,兵者萬千,足以令天下有血光之災!此二者合一,一言不合,足亂社稷,足傾國家,人主豈能不防?”

  不等戚同文發問,楊愨即接著道:“然何以防之?別無他法,只有一途:倚重士子!士子受聖人教誨,知報國,識禮儀,忠君王,顧社稷,實乃君王的良師益友。自古只聞武人亂國,何曾聞士子亂國?以士子治天下,此乃正途也。但尚嫌不夠,還當以士子掌兵戈。收天下兵權,悉歸士子之手,由士子替君王掌兇器,上使君王無憂,下使武人不能亂,天下才能大治!”

  戚同文沒有言語,末了歎道:“先生之言,固然高見。”心中卻不這樣認為。

  在他看來,亂天下者,武人,但平天下者,亦要武人。誠然,安史、朱溫使得本朝社稷大亂,但力挽狂瀾的郭子儀,不也是武人?如今定了江北,使得本朝有中興之象的陛下、太子,不也是武人?

  戚同文覺得楊愨說的有道理,同樣問題也很大,失之片面。但要如何杜絕楊愨提到的武人亂國的問題,戚同文又一時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然而無論如何,天下禮崩樂壞、人心不古,總是事實。天成以來,本朝用書生治國,總是收穫了許多效果。

  戚同文甚至聽說過,百戰軍就有教授將校孔孟之言的傳統,而百戰軍軍紀嚴明、百戰常勝,大軍所過之地,與民秋毫無犯,而將校從無動亂之舉,也是事實。

  李從璟到了之後,徑直走到矮台,令撤去三張小案,只留一張擺放于正中,面向整個禮堂,施然坐了,而後便讓論戰開始。

  學院的儒家士子與百家士子既然有了衝突,衝突的根源還是因為儒家士子看低百家士子,這個衝突自然要解決,解決的方法便是論戰,論出所謂“真理”。

  ——李從璟則認為世上沒有那麼多真理,即便有,也沒多少一成不變的真理。他到這裡的目的,還是借機向天下表明大唐的治國治學態度,言明朝廷對士子的取捨之道,為天下讀書人指定方向。

  如今,朝廷各項軍政大事基本都已定了下來,本朝以來驕兵悍將、藩鎮林立、吏治混亂、民不聊生的種種弊政,時至今日差不多都解決,而王師征戰於江南,中央收攏州縣權柄,國是大定,大唐戰艦正當一統天下、整肅邊疆、闊海揚帆的時候,治國治學之道,是眼下最後一件大事。

  ——從某種程度上言,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它關係到每個唐人的三觀,關係到每個唐人的思想與抱負,那是指引他們前進方向、奮鬥目標的東西,李從璟正待把它解決。

  楊愨是儒家士子的代表,他將他跟戚同文的說過的話,向禮堂裡千百人論述過後,進一步深化道:“臣聞,天子的職責,沒有比執掌禮儀更大的了。禮莫大于分,分莫大於名。禮者,綱紀是也;分者,君臣是也;名者,公、候、卿、大夫是也。天下為何會大亂?皆因禮崩樂壞!禮崩樂壞,綱紀壞了,君不為君,臣不為臣,公侯卿大夫,都想以下犯上、問九鼎之重,所以武人執掌重兵、把持權柄,所以天下才會藩鎮林立、征伐不休。”

  “一言以蔽之,天下治、亂的根由,在禮。天下大治,是因為禮儀大興,天下大亂,是因為禮儀荒廢。朝廷要重現初唐盛世,就得重塑禮儀,興儒家之學。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儒學才是治國治學正統,已是毋庸置疑。臣言盡於此,還請太子明鑒。”

  楊愨話說完,向李從璟深深一禮。

  李從璟不置可否,連表態都沒有。

  但這並不妨礙滿堂的儒家士子大聲喝彩。他們聽了楊愨的言論,都覺得猶如聖人耳提面命,這時候個個興奮的臉紅耳赤,“祭酒高論”“祭酒明見”的議論聲不絕於耳。

  “祭酒之言,某不敢苟同。”

  這時候,一個突兀的聲音響起。眾人循聲去看,只見一個蒼老的身軀站起來。

  博士王不器。

  眾人見之,都不免詫異。學院兩大家,楊愨與王不器,是最德高望重的人。只是平日兩人私交甚篤,此時竟然對立起來?

  王不器直身而立,雖然蒼老,卻是一棵蒼老的松柏,根骨端正,他看向楊愨,問:“如今天下喪亂,四海不平,敢問祭酒,天下如何能再得太平?”

  楊愨是儒家大家,回答這個問題自然手到擒來,“天下定於一人,自然得太平。”

  “定於一人,此乃何人?”王不器問。

  楊愨面露微笑,“重禮者,仁義者,不好殺戮者。”

  他這話說出,儒家士子又是齊聲喝彩。

  王不器八風不動,“不行殺戮,便無征戰,江南諸侯,誰願引頸受戮,將城池百姓雙手奉上?”

  楊愨道:“久旱之地,必望甘露,久亂之民,必望太平。若使大唐四境安定,國富民強,江南百姓,誰不爭相投向大唐?千百城池,刺史縣令敢不雙手奉上?”

  這副景象的確很是讓人神往,想想都讓人熱情澎湃、不能自己,儒家士子聽了,個個熱血沸騰,大贊不止。

  而李從璟聽了這話,也終於明白,為何江淮還在大戰時,朝廷就有官員勸朝廷息兵戈——雖然那人被李從璟丟到了江淮前線——但不是人人都能去前線的,而對於儒家士子而言,他們依舊沉浸在自己美夢裡。

  王不器看著楊愨,“昔年,孟知祥、李紹斌身為大唐之臣,姑且據兩川而不遵朝廷號令,彼時,兩川百姓如何?州縣長官如何?淮南楊溥妄自稱帝,難道不是毀壞禮度?而王師征伐江淮,彼者何以能有十萬之師,屢抗王師?”

  楊愨老神在在,“無怪兩川、淮南之民不爭相投向朝廷,乃因朝廷禮儀不興,還不足以使天下拜服也。倘若大唐禮儀大興,王師所到之處,百姓勢必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正因如此,大唐才要重塑禮儀!”

  王不器又問:“昔年,契丹寇幽雲,黨項擾西北,如今大唐如何平定此亂?”

  楊愨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此等野蠻之輩,不受教化,只需高鑄長城,拒之則可!”

  王不器問:“何人鑄長城?受聖賢教誨的士子?”

  楊愨道:“士農工商,各有區分,士子治天下,鑄城之事,自然由販夫走卒去做。”

  王不器又問:“祭酒著絲綢、食五穀,然絲綢、五穀從何而來?”

  楊愨道:“士子以王道教化百姓,使其知禮儀,而有別于禽獸,百姓如何不該供養士子?”

  王不器頷首沉默。

  驟然,他發出一陣大笑。笑聲響亮,禮堂外也聽得到。笑聲蒼涼而悲哀,卻又讓禮堂內的人都不忍聽聞。

  楊愨皺眉,“博士緣何發笑?”

  王不器冷目看向楊愨,“此等無妄之言,祭酒也能說得出來,某如何不笑?可笑,天下人都言,儒家大偽,在儒家士子眼裡,人皆小人,唯我君子,術皆卑賤,唯我獨尊,學皆邪途,唯我正宗!墨子兼愛,懲惡揚善,儒家罵作鄙陋;楊朱言利,使民富足,儒家不屑一顧;老莊超脫,於民無害,儒家視作膽小逃遁;兵農醫工,百業之基,儒家看成細枝末學!”

  “王師在前線血戰沙場,你等不識征戰之道,而公然指手畫腳,彼者流血不止,而你等詆毀不休,自大自負到這等地步,也敢言治國?外賊寇邊,殺我同袍,爾等手無縛雞之力,只不過一聲歎息;亂賊傾覆京師,劫掠州縣,爾等束手無策,只能勸君王避禍,唯恐奔走不及;諸侯割據天下,九州烽煙不息,百姓流離失所,爾等不曾救下一城一人,竟然在此言說甚麼禮儀,妄談甚麼天下歸附,與白日做夢何異?!”

  “而今國家興辦學院,興百家之學,兵農工商販夫走卒,有教無類,大唐之志向,君王之苦心,爾等何曾明白半分?平日不思好生教授學識,竟然對百家學生輕慢有加!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上輔君王下安黎庶,何等的豪氣之言,但以爾等之短見與尺寸之胸懷,莫說天下,連身旁的同窗、自家的學子都容不下,還談什麼立功立德?!張口禮儀閉口禮度,外賊殺同袍,你說禮,亂賊擾民,你說禮,爭權奪利時,你還說禮,排除異己時,你仍說禮,厚顏無恥到這等地步,真是可笑至極!”

  王不器一席話說完,禮堂裡一片寂靜,落針可聞,粗重呼吸聲更是清晰入耳。

  儒家士子怒不可言,卻嗔目結舌。

  百家士子大感快意,卻又受王不器感染,皆感悲涼。

  江南北奔的士子如查文徽、陳陶、史虛白等,則是震驚不已。

  王不器最後向李從璟執禮,“百家學問,取捨有道,天下士子,良莠不齊,還請太子斟酌!”

  楊愨臉色慘白如紙,汗如雨下,他面朝李從璟,噗通一聲伏低下拜,悲痛大呼:“此等毫無根據之言,真是隻字不通,臣萬萬不敢苟同!千年以來,名臣良相如過江之鯉,哪一個不是我儒家士子?君王治國以禮以仁義,天下方能大興啊!”

  他說不過王不器,就來抱李從璟這個大靠山的大腿。

  在楊愨想來,李從璟肯定會站在他這一邊。

  君王的心思,楊愨和他背後的無數儒家士子,都看得分明。

  李嗣源是如何做成帝王的?他先前不過是一個臣子,是領兵大將,而一朝為士卒“披上龍袍”,就反攻洛陽成就了大業。

  既然如此,李嗣源擔不擔心其它將領效仿他的事蹟?他擔不擔心他家的江山也會突然傾覆?他沒有理由不擔心!他絕對會擔心!

  怎麼辦?只有一個辦法——解除武將兵權!同時扶持、重用另一股勢力,抗衡、打壓武人!

  這股勢力,士子就是現成的。

  於是儒家士子趁機而起。

  楊愨他們不知道將士正在沙場辛苦征戰、流血犧牲嗎?他們不知道此時提出打壓武人的策略,會被很多人唾棄嗎?他們又不是傻子,他們當然知道。

  但他們不在乎。

  為甚麼不在乎?

  因為君王會支持他們!

  在打壓武人這一點上,君王與士子的立場是一致的。

  甚至連出發點都一樣。君王是為了鞏固自身帝位,不讓武人再有亂國的機會,士子是為了鞏固自身地位,不使士子再被武人騎在頭上!

  藩鎮時代,是士子的噩夢,也是君王的噩夢。

  而儒家的禮,儒家的忠君思想,則為這件事披上了完美的偽裝。

  所以君王和儒家士子會一拍即合。

  儒學發展到今天,早就捨棄了“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之類的思想,成為君王統治江山的奴僕,而且理所當然的繼續發展下去,變本加厲。

  只有適合君王穩固自家江山統治的思想,才是君王需要的思想。

  儒家在漢初做到了,日後更會。

  儒家必須要適應君王的這個需求,那是不可逆轉的歷史潮流。至於儒家學說往後會變成甚麼樣,他們不知道,至於儒家學說最後是不是會面目全非,與孔子的主張大相徑庭,他們不在乎!

  不被君王需要的治學治國思想,是沒有存在價值,註定要消亡的!儒家之學都沒了,哪裡還有儒家士子?

  故而,儒家無論發展到哪種面貌,君王都是掌舵人都是始作俑者,而儒家士子則是劊子手。

  但那又如何,誰會在乎呢?

  儒家士子哪裡又會知道,天朝之外,萬力之遠的地方,會有撮爾小國在千年後強勢興起,犯我疆土?

  即便知道了,又如何?只有得用的士子,才有資格考慮國是。

  所以楊愨分外確定李從璟會站在他一邊。

  並且,君王既然用了儒家思想,自然會投桃報李,百家學說自然不會再被重視,兵農共醫商,當然不能被拋棄,但也絕不會被看重,君王和儒家都不會讓他們,有機會威脅儒家學說的統治地位!

  所以百工,永遠沒有地位。

  所以商品經濟再發達,商人也永遠無法掌權進入統治階級,永遠不會有話語權!

  儒家對百家百工的打壓,不是因為看不起,而是利益之爭!

  君王,儒家。

  琴瑟相合。

  狼狽為奸。

  共同享用這座江山。

  百年,千年,兩千年。

  直到錦繡山河萬里凋敝。

  直到君王發現儒家確實不行了,不能幫他統治江山了。

  於是,廢除科舉制。

  李從璟看了一眼拜倒在堂中的楊愨,從小案後站起身。

  禮堂中,無數儒家士子悉數拜倒,不能拜倒的,也無不躬身執禮,齊聲大呼:“請太子為我等做主!”

  百家百工的士子,也無不執禮,緊張的等待太子的宣判。

  李從璟目光沉靜的面對大唐士林,開口的時候半分也不遲緩,語氣果決,不容置疑,“本宮教令:立即革去楊愨學院祭酒之職!”

  話音落,平地起驚雷。

  士林震動,江山震動!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31

第852章 論學堂裡驚天下,十萬王師圍金陵(二)

  楊愨是李從璟親自去請到洛陽來的,斯時太子引才之心可謂真切,然事到如今,李從璟罷免楊愨學院祭酒的職位,亦是半分猶豫也沒有。

  正如王不器所言,百家之學,取捨有道,天下士子,良莠不齊。楊愨想要以他的後人們侍奉趙宋的那一套,來侍奉如今的大唐,李從璟可不管他是不是大教育家,下令革職都沒有絲毫憐憫之心。

  他這一句話,使得滿堂具驚。

  但太子接下來的話,才是會被大唐的所有讀書人,一直銘記的內容。

  李從璟站在矮臺上,面對大大小小各家各業的學子,鄭重開口:“朝廷興建學院時,本宮就曾說過,‘使善醫者醫人,善吏者治吏,善禮者掌禮,善工者治工,善財者理財,善兵者治軍,善刑者掌法,善學者治學’。這是朝廷興辦學院的初衷,也是本宮對學院學子的期望,更是大唐對天下讀書人的要求!”

  “百家學說,無分對錯,百工匠人,無分貴賤,百業才子,無分尊卑——這,就是朝廷對待天下才學的態度。我大唐要的不是興旺哪一家學說、哪一派思想,我大唐要的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何也?一家一派之學說,有其精華亦有其糟粕,誰能得十全十美?取其精華、舍其糟粕,才是大唐對天下學說的態度!”

  “我大唐要的是百業俱興,耕者有其田,商賈有其貨,醫者有其藥,工匠有所作。我大唐要的是天下興旺,民富而後國強。我大唐還要有百萬甲士,能征戰四海;我大唐亦要文風鼎盛,有千載文章。但我大唐最需要的,是一個個腰板筆直、胸懷廣大、眼界長遠、能辨是非黑白、敢於建功報國的唐人!”

  “百年後,千年後,或許滄海桑田、鬥轉星移,一座座城池化為平地,一座座城池拔地而起,許多東西都會變,或許東西都會失去,但本宮希望爾等記住,大唐最重要最珍貴的東西,永遠不會變也永遠不能變,那就是一個個頂天立地的唐人!不是宋人,不是齊人,不是梁人,不是陳人,是唐人!是中華這片土地上,只出現過一次,獨一無二的唐人!”

  “唐人在,則大唐在!唐人不亡,則大唐不亡!天下有億萬之眾,江山有萬里之遠,大海更是廣闊無邊,但誰要是敢打折唐人的脊樑,誰要是敢玷污唐人的心靈,誰要是敢抹黑唐人的雙眼,本宮就取他頭顱,再滅他九族,挖他祖墳,再挫骨揚灰!本宮要你們今生生在大唐,今生便不悔,若有來生,本宮還要你們以生在大唐為榮,本宮要你們願意生生世世為唐人!”

  禮堂中的人不禁都站直身子,一雙雙眼睛齊刷刷落在太子身上,但凡學院學子,人皆有豪氣,甚至是虎狼之氣,更有的人,雙眼泛紅。

  李從璟環視禮堂內千百個讀書人,“如有大唐功業有成,十年後百年後,你們遠居長城之外,在大海彼岸征服新土,而後開枝散葉,你們也會把那裡,刻上大唐的名字!你們也會將你們腳下站著的地方,稱之為大唐!你們也會告訴一切你們見過的人,你們是唐人!這,才是本宮想要的,才是大唐想要的!”

  “今日,你們告訴本宮,大唐的治學治國學說,是該是聖人先賢的教誨,還是該是唐人容納百家後,順應大唐需要產生的新學說?”

  “禮儀?仁義?誠然,這些東西不能丟,但這絕不是我大唐,令天下臣服的依仗。江南有逆臣賊子,則遣王師甲士討之,諸邊有外族侵擾,則遣王師甲士討之,海外有膏腴富饒之地,則遣王師討之!”

  言盡於此,明白的人自然明白,不明白人永遠不需要明白,李從璟看向王不器,“王博士!”

  王不器拱手執禮,“臣在。”

  李從璟眼神堅毅:“大唐以律法治國,以忠義禮度育人,本宮要你編撰學院教材,以此為本,為我大唐教授學生!本宮要的學院學生,知禮儀,識法度,明忠奸,辨是非,忠君王,愛家國,不舍先賢教誨,而又能開拓進取,先做唐人,而後能外征不臣!在內,出仕,則能上輔君王下安黎庶,不出仕,則能有助於百業興盛,在外,從軍,則能征戰不臣開疆擴土,從文,則能治理大唐新得之地,以四海之材養我大唐之強!一言以蔽之,德才兼備,是君子,也要是虎狼!”

  王不器一頭一片凜然,因為他知道,李從璟這話不僅是學院的“校訓”,也是對大唐所有士子的要求,而學院作為實踐李從璟這等思想的前哨陣地,承擔著為大唐讀書人開天闢地的職責!

  “臣謹遵太子教令!”王不器深感責任重大,也感到極度的榮耀。

  李從璟微微頷首,又道:“學院祭酒原本官拜從三品,現今,本宮教令:於學院設大祭酒一人,官拜正二品。王博士,現以你充任!”

  王不器聞言先是一怔,而後感激涕零。如今六部尚書也不過三品,只有尚書令才是二品,知道這是因為他責任重大,李從璟先給他正了名,心中哪裡還能不一片火熱,“拜謝太子殿下!”

  “教材編成,抄送演武院一份!”

  論學堂之事落幕,禮堂的先生、學生、士子們,不少都已陷入前所未有的巨大驚詫中,對今日太子的“諄諄教誨”一時還無法完全消化吸收,腦海中正是各種思想與念頭,在交替閃現、彼此交鋒、廝殺不休的時候。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

  趙普起初被李從璟描繪的未來所震驚,激動得不能自己,情緒稍稍平復後,就雙眼清明神思純定。

  今日太子的種種言論,他早在入學的時候就聽過了,而且理所當然的認為“情況不是本該如此嗎?”

  學院的許多先生,平日裡可不就是這樣教導他們的?

  雖然先生們沒有太子這樣的口才,意思無法表達的像太子那樣全面而動人,但根本上總是不差的。

  趙普邊走邊想著,覺得禮堂裡那些大人們的諸多奇怪的反應,真的是太奇怪了。

  不時,他的肩旁上就搭了一條小胳膊,李重美的聲音緊接著在他耳旁響起,這廝一邊吃著梨子一邊道:“方才太子一番話真是精彩絕倫、無與倫比,聽得我可是血脈噴張、不能自己——外征四海,在大海彼岸刻下大唐的名字,把腳下的土地都叫作大唐,多振奮人心啊!我日後一定要建功立業,以四海之材養我大唐之強!”

  這位與趙普“不打不相識”的公子哥,近來估摸著是學業有所長進,是以恨不得把自己新學的所有好詞都掏出來,也不管它們用的恰不恰當。

  少年心性,趙普聽到功業當然也不免激動,抱著書冊道:“內征賊子,外征不臣,天下之大,唐人何處去不得!我日後也要做公輔,為大唐社稷立功勳!”

  李重美約莫是沒想到平日裡性子安靜的趙普,竟然也有這等豪情壯志,立即像是看到知己一樣,跳進來雀躍道:“好啊,趙兄,想不到你也跟我一樣!咱們這可算是志同道合了……得去喝一杯!”

  “喝……一杯?不大好吧?”

  “豪情動人,哪能不飲酒!你不會怕了吧,你方才還說要征戰沙場呢,連飲酒都不敢?”

  “誰不敢了,去就去!”

  “哈哈……”

  兩個十歲的孩子,已經初具雛虎之氣。

  教育,得從娃娃抓起。

  “少年強則大唐強啊!”李從璟瞥到趙普與李重美,微笑意味深長,他腦海中浮現出二十年後,這些從學院裡走出去的大唐年輕虎狼,並肩征戰四海、治理邦國的場景。

  那該是何等美好的時代,何等興旺的大唐啊!

  心頭打定主意,等到學院的教育初有成果,就得馬不停蹄將學院之制推向全國,建立中等學院初等學院的分級體制,李從璟收回視線,對跟在身旁的王不器道:“楊愨暫時還可留在學院任教,若是他還抱著先前那套想法,則當立即清除出去,戚同文的想法如何,大祭酒可跟他談上一談。不僅他兩人如此,學院的其它先生亦是這般,學院既然已經建立,往後就是一個挑選適合他的人的過程。”

  對此,王不器自然無不應諾。

  交代完諸事,李從璟就離開了學院。

  查文徽、陳陶、史虛白離開論學堂後,便一直一言不發,直到出了學院,三人站在街上,看人來人往,才稍稍緩了口氣。

  “眼下大唐雖然大興貢舉,但取士的科目本就有了諸多變化,偏重經世致用,今日聞聽太子在學院之論,可見這會是日後大唐對讀書人的要求,你我士子該當何去何從?”查文徽感慨道。

  陳陶沉重道:“太子之論,恕我不敢苟同。”

  “史兄以為如何?”查文徽又問史虛白。

  史虛白微笑道:“我倒是不這般認為。朝廷有雄心壯志,難道不是好事?習得文武藝,貨於帝王家,不是自古如此?要我看,讀書人就不該矯揉造作。”

  陳陶搖頭,氣憤而又悲痛,“史兄之言,我亦不敢苟同。”

  許多日後,陳陶離開洛陽,自此隱遁山林,終生不出。不只是他這樣,很多士子也是這樣,尤其是儒家士子。

  李從璟聞知後,不過說了一句“天下士子,良莠不齊,朝廷選拔士子,原本就是擇優劣汰,這些士子自知學識于國無用,主動離開洛陽,是為有自知之明,倒也幫朝廷省了些力。”

  又許多日後,查文徽一身白衣,拜入學院,與趙普、李重美成了同窗。

  ……

  嶽州。

  城外,四萬殿前軍並及武昌軍,日夜攻城綴,海潮般要將城池淹沒。

  “兩軍戰至今日,北賊已然攻城近二十日,未嘗有片刻停歇,若是王師再不來援,這嶽州只怕是守不下去了。”城中,守將面色憂愁的對宋齊丘道。

  “旬日間,朝廷派遣水師戰艦千余艘增援嶽州,已是仁至義盡。”宋齊丘沉著臉,“若是岳州連數月都不能堅守,我日後還有何面目面見丞相?”

  守將想要說甚麼,想了想,欲言又止。

  宋齊丘又道:“朝廷已丟江淮,湖南有我坐鎮,無論如何不能再丟,否則大吳危矣!”

  洞庭湖煙波浩瀚,極目百里。

  吳國水師,戰艦兩千艘上下,於洞庭湖一帶集結。

  不日,江陵水師擁戰艦兩千餘艘,順江東下,抵達洞庭湖口。

  當先一艘樓船上,馬懷遠迎風而立,面如刀削。在他身後,周小全、馬小刀並立左右。

  “自天成二年江陵大力興建水師以來,至今已是四年有餘,朝廷每年運來的錢糧數以百萬計,縱是江陵原本沒有一船一艦,如今也該擁有一支雄師。”馬懷遠望向吳軍水師,“我馬懷遠原本不過是邊軍一介小校,朝不保夕,奉太子之令,先鎮芙蓉鎮,後鎮薊州,今又再鎮荊州,若不能為朝廷打造一支百戰精銳,有何面目再見太子?”

  周小全懷抱橫刀沒有言語,馬小刀笑道:“去歲沒有將淮南來犯水師盡滅,末將可是可惜了許久,如今彼等再犯我大唐天威,此番絕不能讓彼等走脫!”

  長興二年十月二十八日,馬懷遠領水師自江陵東下,于洞庭湖再戰吳國水師,敗之。

  十月三十日,王師攻克嶽州,殺賊軍守將,監軍宋齊丘南逃。

  ……

  鳥語花開,行人商賈充塞道路,視野中再度出現神都洛陽那雄偉的輪廓時,蘇禹珪心中如有滾滾熱淚,就要奪眶而出。

  行山東、江淮,數月內,奔波於十州之間,督辦漕運,蘇禹珪夙興夜寐,不敢有絲毫攜帶,歷經千辛萬苦,懲辦大小官吏並及卒子兩百有餘,剿滅大小賊寇三十餘股,如今功成歸來,再見這座將他從一個懵懂書生,塑造成大唐良臣的無言城池,他心中如何能不感慨萬千?

  在城前,蘇禹珪意外的碰到了前來迎接的東宮官員衛子明。

  “太子知蘇公今日歸來,特命某來相候。”衛子明執禮道。

  “太子有令?”蘇禹珪很意外。

  “然也。”衛子明笑道,“令蘇禹珪赴東宮宴,太子擺酒三百碗,正欲與君一醉方休!”

  蘇禹珪怔了怔,隨即淚水奪眶。

  長興三年三月初七,蘇禹珪歸洛陽,朝廷整肅漕運一事,至此徹底落下帷幕。自是之後,山東、江淮歲運米糧至洛陽近兩百萬斛。

  ……

  益陽。

  轟的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城門轟然倒塌,塵煙四起。

  攻城的唐軍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喊殺聲,從城門衝破煙塵,殺進城中。

  城樓前,周本望著城前黑壓壓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唐軍,以排山倒海之勢悉數湧向城牆,又有鐵甲洪流從城門殺進城中,頓感益陽山崩地裂。

  “完了,益陽完了!”這位周瑜後人雙目無神的呢喃一聲,驟然眼神一狠,一把拔出橫刀,橫在脖子前一拉,頓時血湧如泉,旋即,身子無聲從城頭栽下。

  長興三年四月十日,王師破益陽,守將周本自刎。

  ……

  崇文殿。

  “陛下,江北並及兩川的行省區域劃分已經完畢,共分十二行省,請陛下過目。”宰相李琪獻上本冊。

  李嗣源覽罷,撫須表示肯定和滿意,“各行省,以布政使統領民事,以都指揮使統領軍務,以轉運使統領財政,另設刑部提刑司,理刑獄,再設禦史台監察司,糾察官吏不法,此事就這般議定。太子,你看還有甚麼需要補充的?”

  李從璟起身執禮,“行省之事,籌備已經半年,諸事都已議定妥當,正該施行。”

  李嗣源點點頭,“好。”

  長興三年四月二十二日,大唐頒行新政第三批政令,在州縣之上另置行省,以便於朝廷管理地方,同時集權於中央。

  ……

  夕陽落於西山,日暮擁抱大地。

  林仁肇最後回忘了一眼輪廓漸漸模糊的長沙府城,咽下滑到嘴角的酸澀淚水,提韁調轉馬頭,馬鞭用力一甩,追趕在前面撤退的大隊人馬。

  長沙城頭,不時被一支支火把照亮,吳國的各種旗幟被撤下,大唐的各色旗幟迎風飄揚,甲士們直身戍衛城頭,一個個如虎如神。

  李從榮、夏魯奇、郭威、西方鄴、孟平等人,在甲士護衛下來到城頭。

  “歷時近兩年,大小戰事百十,死傷將士數萬,如今,我等終於站在這裡了……”李從榮輕輕撫摸著冰冷的女牆,一聲感慨還未說完,已是潸然淚下。

  “趙王殿下……”眾將欲言又止。

  李從榮望著城外,雖然大好河山在此時無法看見,但他依然看得很認真,“我大唐前後有十萬虎賁入楚,每一個都是熱血兒郎,都是期待為國沙場建功的勇士,可最終卻有那麼多倒在了半途,沒能走到他們日思夜想的長沙府……”

  “趙王殿下……”

  “但他們死不旋踵!”李從榮忽然猛地一擺衣袖,雙目頓時堅定如鐵,語調也變得鏗鏘,“他們倒下的時候,也沒有忘記面朝東方!他們倒下的時候,也沒有忘記為依然在廝殺、在前進的同袍,聲嘶力竭的呐喊!這,就是我大唐的虎賁將士!”

  “傳令:城外擇地立軍功碑、修烈士陵園!”

  “再令:上書朝廷,請求發兵金陵!”

  長興三年五月二十七日,王師破長沙,淮南入楚十萬兵馬,死傷殆盡,只余林仁肇一部東逃。至此,湖南平定,楚地十州,重歸大唐版圖!

  ……

  文明殿。

  早朝,紅日初升。

  大唐皇帝李嗣源,面對文武百官,向大唐頒佈詔令。

  “詔令:盡起江陵水師,戰艦兩千艘,運送楚地王師十二萬,順江東出,直取金陵!”

  “詔令:盡起揚州水師,戰艦一千二百艘,運送江北行營三萬將士,渡江南下,直取金陵!”

  “詔令:吳越王發兵五萬,直奔金陵,協助王師征戰!”

  長興三年八月初,詔令頒佈於天下。

  八月二十六日,江陵水師于江州敗吳國水師,焚毀、繳獲戰船八百餘艘。

  九月初三,越王錢元瓘拔常州。

  九月十日,江陵水師、揚州水師兩相合力,于金陵石頭城西側大江中,盡滅吳國水師。是日,鮮血染紅大江。

  九月十三日,大唐王師二十萬,合圍金陵城!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31

第853章 萬里江山一洞庭,百年金陵一白袍

  八百里洞庭,一望無垠。

  青絲白袍,有三千愁緒。

  昔年北上洛陽時意氣風發的邊鎬,今朝站立在岳陽樓前,已如形容枯槁的老人。

  江風拂面,草木微動,巍峨雄偉的岳陽樓穩如泰山,樓前的消瘦身影卻似要化作一縷秋風,隨天際流雲直去西天。

  從清晨到日暮,邊鎬在這裡站了整整一日。

  長興元年的洞庭湖一戰,至今已是兩年有餘,邊鎬平日裡的活動範圍並不大,李從榮沒有給他多少選擇。

  李從榮在一眾文士幕僚與護衛的陪同下,來到岳陽樓前,站在邊鎬身旁,隨他一同望向無邊無際的洞庭湖。

  或許是洞庭湖太過廣闊,見洞庭一湖,讓人生出一種錯覺:如見三千世界,如見宇宙洪荒。

  “三日前,王師二十萬將士,已經合圍金陵城。”李從璟的聲音落到邊鎬耳朵裡,猶如夜雨驚鴻。

  邊鎬卻沒有絲毫反應,他就像是一截幹木立在那裡,仿佛已經失去了全部的生命靈氣。

  良久,李從榮歎息一聲,眼中有惋惜之色,“先生自打進我趙王府,助我打理王府各項事宜,莫不章法有度、井井有條,窺一斑而知全豹,先生本是當世難得的英才,從榮向來深為敬佩。近來聽聞淮南人言,先生之才,大半在軍事,若是果真如此,未能見先生領兵征戰於沙場,實在是從榮的不幸。”

  邊鎬仍舊沒有搭話,他怔怔的望著洞庭湖,往日裡瀟灑飄逸的才子之氣已經完全不見,唯獨剩下暮氣沉沉。

  李從榮終究是不忍心,半晌後道:“如今湖南已平,王師合圍金陵,來日大唐勢必橫掃天下,一統江山,先生受天之賜,有不世之才,難道要暴殄天物,甘願就這樣籍籍無名下去?”

  李從榮身旁的文士幕僚見邊鎬完全不理會李從榮,皆有慍怒之色,有人更是出言不遜,還好被李從榮及時制止。

  忽然,邊鎬轉過身來,看向李從榮,神色難以言狀,吐字卻是難得的清晰,“殿下可否賜下一壺酒?”

  “當然可以。”

  不時,酒至,邊鎬提壺而灌。

  良久,他未發一言,腳邊已經丟了三個酒壺。

  邊鎬面有醉態,眼神卻是清明無比,他看向洞庭湖,忽而哂笑一聲,“千百年來,八百里洞庭見證過多少英雄人物、華麗篇章?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百年之內,江山人才輩出,如過江之鯉,然而卻又如何?”

  他似乎是想要把自己灌醉,但即便酒水打濕了胸前的衣袍,他的神智仍然清醒,“王彥章曾說:豹死留皮,人死留名。邊鎬沉浮於世,豈能不是名利之輩?與諸侯大爭于天下,與君王共謀于廟堂,三言兩語定國是,一片丹心安黎庶,大丈夫風流,有更甚於此者乎?”

  李從榮接話道:“朝廷重幹才,來日先生大有可為。”

  邊鎬搖搖頭,想笑卻沒有笑出來,臨了不過是多灌酒幾口而已,“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兩者何能得兼?人生數十年,能錯幾回?邊鎬錯了一回,就再無重頭來過的機會了。”

  李從榮想勸什麼,但見邊鎬神色哀傷,話到嘴邊卻沒有說出來。

  邊鎬抬頭仰望蒼穹,彼處有青天萬里,白雲無邊。八百里洞庭浩瀚無垠,可如何與宇宙洪荒相提並論?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一生不過數十年的凡人,與劃過天際一閃而逝的彗星有何區別?幸運者,綻放出刹那間的光彩,間或奪目、引人翹首,大多數卻是沉寂無聞。

  想起自己這一生,從書香門第到年少成名,後孤身北上立志救國,而後身陷囹圇只能眼看國家沉淪,經歷不算坎坷也不算平庸。邊鎬心中有萬千感慨,卻不屑於說出口,真正厚重的經歷若是說出來,當作傷春悲秋的理由和炫耀於人的資本,未免太過膚淺的對不起這些經歷。

  但臨別之際,卻總不至於一句話也不說。酒燒灼人喉,形容枯槁、白袍被酒打濕的邊鎬,卻將弱不禁風的身子站得筆直,他驟然將嘴裡的酒水噴灑在岳陽樓前,像是要祭奠甚麼,又像是要向甚麼致敬,而後大聲奮然開口:

  “烈酒入喉灼我肺,三壺洗肝腸,一口問青天。”

  “一壺向神州,一願天生雄主掌神器,洗淨烽煙止亂離,漢唐雄風再複起。”

  “二壺向淮南,二願金陵龍氣上飛天,化作春雨降人間,江東父老盡歡顏!”

  “三壺向闔閭,三願萬家燈火合團圓,父母妻兒有餘年,家家戶戶十畝田!”

  “烈酒入喉灼我肺,三壺洗肝腸,一口問青天。”

  “而今我問青天:江山多嬌人皆識,代代英雄爭赴死,天生邊鎬七尺軀,一身建安才,又負報國志,一朝入洛陽,數載陷曹營,百年之後有誰知!”

  他飲盡酒壺中最後一口酒,就如飲盡他這一生。

  “百年之後有誰知?”

  八百里洞庭,秋風瑟瑟,他的三願一問無人答。

  一把丟了酒壺,邊鎬兩步跨上石欄,在岳陽樓前,面向洞庭湖,縱身一躍!

  白袍入青湖。

  世人有千千萬萬,功業有萬萬千千,不必非得由我邊鎬來青史留名。

  “先生!”李從榮不曾想邊鎬竟然抱定了必死之志,猝不及防之下,邊鎬已經墜入湖中,他和失色的眾人扶欄而望,卻已不見邊鎬蹤影,“先生!邊鎬!”

  萬里江山一洞庭,百年金陵一邊鎬。

  秋風過也,岳陽樓也無聲。

  就像天下從未有過邊鎬這個人,也沒有他留給此地的三願一問。

  ……

  長沙府。

  楚王馬希聲回到他那座王府後,日夜大擺宴席,慶賀重得楚地江山。

  如今的楚王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他本身不是老楚王馬殷的長子,馬殷死後,他的兄長卻甘願讓他來繼承馬殷的王位,其人才學手段如何,由此可見一斑。

  馬希聲在王府日夜設宴,前來赴宴的自然無不是長沙府的達官顯貴,與楚軍中的實權將領,也只有他們,才有身份跟楚王同坐一堂。

  眼下大唐王師定湖南,吳國兵馬或死或逃或降,已經不復存在,這楚地裡除卻王師鐵甲,便只有楚王本部的萬餘將士。

  只是馬希聲顯然不認為,這是一個值得高興和可以接受的局面。

  李從榮已經跟他說過了,大唐朝廷的意思,是讓他去洛陽。

  去洛陽意味著甚麼,馬希聲不可能不瞭解,大抵去了之後就回不來了,這楚地日後只怕就不姓馬。所以馬希聲一面千方百計跟李從榮拖延,一面集結自己的官吏將領們,想要將他們凝成一股繩,來給李從榮施壓,以便推掉這回去洛陽的安排。

  馬希聲日夜大擺宴席的目的,無外乎也是借機交遊長沙人物,穩固自身的勢力。

  只是效果,好似並不是太好。

  這日宴飲罷後,馬希聲回到偏廳暫歇,還沒有去入睡的意思,正當他在飲茶的時候,心腹回來跟他稟報,“鐘將軍說,大軍營地被唐軍圍在中間,倘若將士有甚麼異動,唐軍一定能夠及時反應,而且唐軍甲兵精良,大軍並沒有必勝的把握。”

  聞言,馬希聲氣得牙癢,湊到嘴邊的茶碗又重重放到桌上,“何謂被唐軍圍在中間?不過是營地離得近些罷了!這些驕兵悍將,平日裡作威作福,個個膽氣沖天,想不到一朝面對唐軍,竟然怕得動都不敢動一下!”

  心腹歎息道:“克復各州縣,基本都是唐軍之功,彼部將士悍勇、兵甲精良,也是將士們親眼所見,將領對唐軍有所忌憚,也在情理之中。”

  馬希聲冷哼一聲,轉而問道:“文官們反應如何?”

  心腹眉頭皺得更緊,語氣也更加沉緩,“反應都跟武將們差不多,對大王的要求,文官們支支吾吾不能答覆,只是一個勁兒說不敢違逆朝廷的安排……趙王從岳州回到長沙後,也宴請過許多人,聽說趙王答應了朝廷會給他們加官晉爵,故而……故而如今他們實在是靠不住!”

  馬希聲大怒,“武將靠不住,文官也不靠不住,那本王該靠誰?連日來本王朝夕宴請,賞賜給了那般多,這些狼心狗肺之輩,竟然絲毫不受感動?更不顧念往日我楚家對他們的恩德?真是不當人子!”

  心腹長歎道:“大勢如此,誰敢逆勢而為?”

  馬希聲想要發怒,卻又忽然覺得乏力,最終竟然沉默下來。

  房中一時一片死寂,就像眼下的楚地一樣,死寂下有暗濤洶湧。

  末了。馬希聲喟歎長歎,黯然神傷,仿佛瞬間老了十歲,“楚地……楚王……往後,這天下還會有楚王嗎?”

  不日,朝廷派遣的官員都已抵達長沙,在官員們各就其位各司其職後,趙王李從榮的車駕離開長沙返回洛陽。楚王馬希聲,並及楚地重要官員、將領二三十人,悉數隨行。

  “朝廷新設湖南行省,管轄楚地十州,呵,想不到,最後楚地不僅沒了楚王,連楚軍都沒有了。”馬希聲掀開馬車的車簾,望見車駕後隨行的楚地要員、將領,自嘲一笑,他知道這些人一旦離開楚地,不僅馬家原本在楚地的統治化為烏有,便是某些野心勃勃之輩,想要竊取唐軍勝利的果實為己有,都沒機會了。

  放下車簾,馬希聲在車廂中坐好,左右打量幾眼,怎麼看都覺得這車廂像是牢籠,將他變成了籠中鳥。

  良久,馬希聲淚水奪眶,自顧自喃喃道:“馬家在湖南勵精圖治,流了多少血汗,才有今日的成就,不曾想十年基業難立得,一朝毀滅卻是這樣容易……罷了,做個太平閑王,尚且還有榮華富貴,總好過高季興……”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31

第854章 千百年金陵風月,數不盡君臣過往(一)

  南唐疆域三十餘州,除卻先前的江淮十四州與淮北海州,當下江南西道左右的十五州,還有在揚州海陵設置的泰州,與得自閩地的建、劍、汀三州。

  淮南節度使原本治揚州,如今金陵稱呼為淮南已經不合適,在大唐王師攻略湖南十州後,金陵的轄境便只有江南西道左右的十五州:金陵、潤、常、宣、池、歙、江、饒、洪、信、撫、袁、吉、虔、鄂。

  又因為鄂州武昌節度使柴再用投靠大唐,常州又被越王錢謬攻下,故而眼下的金陵,實則正處在“國土淪喪”的悲慘境地。當然,“國土淪喪”再如何悲慘,都比不上京都金陵被圍,而且是被志在攻佔城池、一舉滅掉金陵的二十萬王師合圍。

  吳國皇帝楊溥稱帝建國已經數年,也曾攻佔湖南八州,國勢不是沒有興盛過,京都金陵未嘗沒有民心,當然不會不堪一擊。但吳國先失江淮,再丟楚地,現又京都被圍,有覆滅之大險,國中不可能不人心惶惶,而執政的丞相徐知誥,則在此時被推上風口浪尖。

  “徐氏父子把持朝政多年,軍政大事莫不出自此輩之手,徐溫擅權時就曾多方收買人心為己用,將國家重器私授於人,以此來換得他人甘願為其爪牙,可謂是‘司馬昭之心人盡皆知’。徐溫晚年本有狼心野心,幸其早死,國家方沒有大的變故,而後又有徐知誥、徐知詢爭權,徐知誥雖然將徐知詢擊敗,但大權方攬,北朝即已來攻,此獠尚且來不及顛倒乾坤。但彼輩野心,實與徐溫無異。”

  宮城裡,洪國公楊志業與楊溥正在密談,前者如是說道,“若是此人不除,我大吳社稷難安。”

  門窗緊閉,寬闊大堂中的光線很昏暗,一股若有若無的陰森氣息蔓延開來,楊溥歎息道:“徐氏野心,朕豈能不知?只是朕繼位時,尚且年幼,大權都被徐溫把持,朕想要拯救社稷,也是無從下手。徐知誥掌權以來,在湖南攻城掠地,楚王竟不能擋,楚地八州因此被收入囊中,而後更是擊敗北朝與楚王聯軍,聲威大震,於是人心依附,臣子雲集而景從,原本些許心存皇室的臣子,更是被他借機打壓下去,朕就更加奈何他不得了。”

  洪國公楊志業微微弓著背,眼神中流露出絲絲狼狗般的犀利光芒,“但眼下卻正是時機。自徐知誥執政,大吳先丟江淮十四州富庶之地,漁鹽之利不復存在,大吳因此沒了半數立國之基,後又再丟湖南,如今更是引得北朝大軍圍城,金陵內外,舉國上下,無不對其唾棄有加,當此時,正可謂是風雨飄揚之際,剷除徐賊正合適。”

  楊溥默然片刻,像是想起了甚麼,眼中露出惋惜與不忿之色,更顯得痛心不已,“北朝攻佔長沙後,國中有志之士對徐賊口誅筆伐,金陵城裡的官將群起而攻,旬日間入宮的臣子前後相繼,或與朕相對垂淚,或與朕謀誅此撩,宮城禁衛軍與金陵城防軍的將領,原本幾乎盡是徐賊黨羽,此時也都紛紛向朕盡忠,願助朕匡扶社稷,洗清賊人。當是時,朕與卿等謀定諸事,一面穩定宮禁,一面穩定城防,數千甲士幾乎就要兵圍丞相府,盡滅徐賊一家!可惜……可惜……”

  回首當時鬥爭的險惡,洪國公楊志業也是倍感痛心,喟歎道:“可恨!原本徐賊大勢已去,只差一兩日就要覆亡,可恨林仁肇自長沙全師而還,率其部兩萬將士日夜兼程半月,疾馳八百里趕到江州,而後裹挾九江水師順江直達金陵,竟然在諸事發動的前兩日趕了回來!”

  “徐知誥隨即採用雷霆手腕,用林仁肇所部接管城防,更遣其部精銳撤換宮廷禁衛,並選甲士一千駐守于丞相府旁,原本宣誓效忠陛下的將領,至此離開了城防、宮禁要地,而丞相府日夜戒備,我等遂不復再有發動大事的機會,陛下與臣等謀劃的大事,竟然就此宣告覆滅,實在是可惜可恨!”

  楊溥痛苦抬頭,卻止不住眼淚奪眶,他心頭的絞痛只怕也唯有他自己能夠體會。原本他已成了傀儡,楊行密打下的大好基業就要拱手讓人,而今好不容易有機會一舉顛倒乾坤,重掌大吳,成為真正一言九鼎的大吳皇帝,孰料萬事俱備,臨了東風卻偏向了徐知誥那邊,使得諸番謀劃、期望、心血都付諸東流。

  “事已至此,國公有何良策,可以挽狂瀾於既倒?”楊溥扭頭抹了淚,回首來問楊志業,“國公若能拯救時艱,往後便是大吳第一功臣,朕願與國公共用大吳江山!”

  楊志業又是感動又是激動,連忙伏地而拜,壓下心頭升騰的與徐知誥一般無二的野心,“臣受先帝與陛下隆恩,盡忠陛下乃是為臣的本分,焉敢有所奢望?請陛下萬莫折煞老臣!此番若能誅殺徐賊,老臣便是告老還鄉,也足慰平生!”

  “國公快快請起!”楊溥連忙扶起楊志業,他心裡也擔心事成之後楊志業尾大不掉,擁大功而攬權柄,成為第二個徐知誥,見楊志業這般誠懇作派,心裡好歹稍微放心一些,“朕得賢臣如國公,縱然大事不成,也無憾了!”

  再度坐定之後,楊志業道:“眼下北朝兵馬合圍金陵,大吳危如累卵,稍有不慎即可能城破國亡,此為大吳未有之大險,陛下不可不察。但換言之,北朝兵馬圍城,亦不失為陛下的機會!”

  楊溥怔了怔,“國公此言何解?”

  楊志業儘量平緩語氣,卻止不住字字殺機,“北朝來攻,出兵的理由是甚麼?無非是陛下稱帝,為北朝所不容。當此之際,陛下大可派遣密使到北朝軍中,明言稱帝乃是為徐氏父子所脅迫,實屬情非得已,並上書北朝皇帝,願意削去國號,自稱江南國主,甚至稱王亦無不可,並且年年向北朝進貢,願意奉北朝為主。如此這般,將所有罪責推到徐氏父子身上,北朝來攻的兵馬就成了‘清君側、誅逆臣’,而陛下與先皇在亂世中定淮南、保境安民,是為有功,與那越王錢氏父子何異?如是這般,徐知誥必然成為眾矢之的,其之滅亡,豈非近在眼前?”

  此計實屬惡毒,若能如此,徐知誥必亡無疑,楊溥震驚的一時說不出話來。

  楊志業以為他是捨不得帝位,不禁流淚勸道:“眼下北朝二十萬兵馬圍城,金陵危在旦夕,如若北朝兵馬攻破城池,屆時陛下求為金陵布衣而不可得!若不乘此機會未雨綢繆,來日如何區處?眼下大吳只餘十五州之地,稱國主也好稱王也罷,至少還是這十五州之主,只要能真正執掌這十五州,來日若是天下風雲有變,陛下如何不能問鼎中原?昔日先帝起兵,不過十九兵甲,而能成就淮南大業,陛下有十五州之地,何愁不能成就大事?百利在望,不如一利在手啊!”

  楊溥歎息道:“朕非是捨不得這名不副實的帝王稱號,而是擔心北朝不同意啊!”

  “北朝如何能不同意?大吳眼下雖然危機重重,金陵畢竟是京都,城防器械何其完備,更兼有五萬精銳甲士,數十萬百姓青壯,倘若執意踞城而守,北朝便縱然甲厚弩強,豈能輕易攻下?況且我大吳還有十餘州疆土,各鎮各州若是招兵買馬來勤王,足以抵擋北朝許久。二十萬大軍在前線征戰,日耗錢糧難以計量,縱使北朝如今國富,真要使金陵戰事持續數月乃至逾年,足以掏空北朝國庫!眼下我金陵與北朝謀求誅滅徐賊,只需北朝兵馬也打出‘誅逆臣’的旗號,旬月間戰事可定,這是皆大歡喜之局,北朝何樂而不為?”楊志業顯得有些激動。

  穩住語氣,楊志業又道:“至於戰後北朝兵馬是否進駐金陵,江南十五州如何區處,大可到時再各憑手腕。而陛下有將士效忠,重掌權柄,舉國齊心,何懼北朝?”

  楊溥深思熟慮之下,認可了這等計謀,莫說此計可以使得吳國大業“從長計議”,便是沒有這等機會,只要能讓徐知誥滅亡,他也義無反顧!

  ——楊氏征戰淮南,費盡多少艱辛,流下多少血汗,勝利果實卻被“家臣”竊取,倘若徐知誥日後篡位,楊溥必死無疑。這等時候,他對徐氏父子早有滔天恨意,若有機會與徐知誥同歸於盡,他也絕對會毫不猶豫!

  最後,楊志業在離開的時候,與楊溥議定,由楊志業在宮外交結勢力,並且派遣密使與大唐商議“誅逆臣”的事,而楊溥也要在宮內活動,謀求以恩義讓宮禁將領效忠,好在事發的時候保證他自身的安全。

  ——如今的禁衛軍雖然是林仁肇的部曲,但既然先前的禁衛軍能效忠楊溥,眼下的禁衛軍將領未必就不能爭取。

  楊志業離開後,楊溥在光線昏暗而空曠的大堂靜坐了兩個時辰。沒有人知道在兩個時辰的時間裡,他腦海裡想了多少東西。

  下午的時候,楊溥在宮城四處遊玩,最後在一處大湖中的龍舟上停留下來。

  不久,就有宮廷衛軍將領來到龍舟上,站在楊溥面前。

  楊溥望著面前這人,但見對方生得身材魁梧、五官如刀削,雙目炯炯有神,顯得神思清明而不愚鈍,他微笑道:“素聞刁將軍威武不凡,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刁彥能抱拳拜道:“不敢受陛下誇獎。”

  楊溥不動聲色,“嘗聞將軍乃忠義之士,侍奉母親尤其孝順。昔年,將軍在宣州節度使王茂章帳下聽用,後來王茂章叛國投靠錢塘,將軍本該相從,卻不願做叛國之人,遂扶著母親立在道旁,泣告王茂章曰‘我有老母在此,不能舍而從公,敢請死’,王茂章顧念將軍孝順,不忍詰難,遂放將軍歸宣州。將軍回到宣州時,城中將士聞聽節度使王茂章叛逃,已經亂作一團,是將軍撫平了亂象。將軍之忠義、于國之功勞,朕久聞之,恨不能相見,如今有將軍宿衛宮禁,朕心甚安。”

  刁彥能於是下拜,“承蒙陛下高看,臣感激不盡,然臣心中有愧!”

  楊溥佯作疑惑的哦了一聲,“將軍何愧之有?”

  刁彥能道:“臣乃陛下之臣,如今卻替丞相監視陛下,臣有愧于陛下信任,請陛下治罪!”

  楊溥起身離案,扶起刁彥能,歎道:“將軍真乃坦誠君子,能將這番話告訴朕,可見將軍實乃忠臣。如今國家有難,敢問將軍,可願協助朕匡扶社稷,拯救時艱?”

  刁彥能再拜,“陛下但有所命,臣誓死遵從!”

  “好,好!”楊溥再度扶起刁彥能,很是欣慰欣喜,“將軍真乃國士也!今得將軍輔佐,朕心大定,倘若天下臣民皆如將軍,大吳何愁不興?此番大吳若是得存,將軍就是社稷功臣!”遂命侍從上酒,與刁彥能共飲。

  對楊溥而言,他不能只依仗楊志業一人,依仗一人則容易讓對方大權獨攬,他必須扶持其他人與其相互制約。當然,就眼下而言,能多收攏一些臣子效忠,大事成功的幾率就大些,而宮廷禁衛近身護衛,關係他的生死,他如何能不多多爭取?

  對刁彥能而言,投靠楊溥並不難理解。

  楊溥是大吳皇帝,他身上有大義名分。

  徐知誥是臣子,沒有大義名分,謀的又是“大逆不道”之事,名不正言不順,他要結交眾人,引得眾人效忠於他,只有靠一個“利”字。但官位利益就那麼多,要使得眾人有利可圖,就得奪取一部分既得利益者的利益。而除了內部鬥爭,就是開疆擴土——征戰他國從國外索利。

  若是外戰順利,例如得了楚地八州,眾人有功勞,受賞受封,利益到手,自然就侍奉徐知誥左右,忠貞不二。但若是征戰失利呢?例如先有江淮之敗再有湖南之敗,丟了江淮又丟湖南,那會如何?國外無利可圖,國內的原有利益也失去,就沒人會高興。

  再者,吳國征戰江淮、湖南,損兵折將無數,那些戰死的將士有沒有家人親友?這些家人親友會不會記恨徐知誥?其中,能在軍中領兵的將校,家人親友多半也是吳臣,他們失去了既得利益不說,親友家人也死了,會不會痛恨徐知誥?

  在這種情況下,利益被徐知誥征的戰不利弄沒了,家人親友也沒了,金陵眾人反徐知誥,就顯得順理成章。

  如今,楊溥意圖重掌權柄,他本身就有大義名分,吳臣效忠他是理所應當,而效忠楊溥扳倒徐知誥,可比沙場征戰要輕鬆些,而一旦扳倒徐知誥,他們就是社稷功臣,勢必被楊溥封賞,無論是加官晉爵還是賞賜財貨田地,都會得到更多利益,這個時候,徐知誥眾叛親離豈非合情合理?

  楊志業、刁彥能,都是如此。

  刁彥能雖然是孝順之人,但孝順之人就不能逐利?就不能有野心?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31

第855章 千百年金陵風月,數不盡君臣過往(二)

  楊志業回到府中後,歇息半日,到了傍晚的時候,命家丁護院看好宅邸,他自身則來到東書房,讓僕役們在外間置下近十張小案,再命丫鬟拿出府中的上好茶葉,讓府中的煮茶高手來烹茶。

  他今日進宮去見楊溥之前,就已經讓人通知了數位交好的權貴,讓他們在天黑前隱蔽行蹤到府中來密談。

  好整以暇的坐在小案後,眼見身材豐腴的侍女跪坐在茶釜前,彎腰曲臀往釜中添置蔥薑,姿態無一處不美無一處不是風情,楊志業倍覺賞心悅目,心情大好。

  何謂國士風流?在楊志業看來,雖強敵壓境、奸雄在側,雖大事在即、生死欲分,而能安坐不動穩如泰山,氣定神閑如閒庭漫步。

  就眼下而言,就是關乎吳國存亡、楊溥生死的大事亟待定論,而他仍能淡然坐於小案之後,靜觀風情萬種美姬煮茶的恬淡風姿。

  當年苻堅率領前秦百萬雄師進犯淝水,前線正在大戰,而謝安不就還在跟人小亭對弈,驟聞大軍得勝而喜怒不形於色、落子如常嗎?這等風流雅態,誰人不想擁有?

  “洪國公。”

  茶未煮好,而已有人到了,楊志業微笑頷首,示意對方落座,並不多言。

  楊志業見堂中的人越來越多,不多時就有了四五個,淡然的面容上笑意又深了幾分。

  他與徐知誥有私人恩怨。昔年,他也是跟隨楊行密征戰南北的猛將,雖然當時他還年輕,只是軍中一介小校,但這並不妨礙楊志業以大功臣自居,認為自己應該身居高位、執掌權柄——尤其是在楊行密與當時的老人相繼過世後。

  原本他也的確執掌有數千甲士,但徐溫執政後,卻將他的兵權悉數剝奪,雖然給了他國公的尊榮,但楊志業顯然不滿足於這等虛名。亂世之中,唯有兵權才是實打實的依仗。

  當然,時至今日,楊志業也早忘了,徐溫之所以剝奪他的兵權,卻是他治軍不力,麾下將校酒後在金陵城中鬧事,打死了人。而後能給他國公之位,已是顧念他跟隨楊行密征戰的舊情。

  徐溫死了,這個賬自然就落到徐知誥頭上。可恨的是,楊志業在徐知誥執政、意欲伐楚的時候去見對方,想要重新帶兵征戰,卻被徐知誥婉言拒絕,讓他失去了重掌兵權、在楚地建功立業的機會。

  當然,楊志業也不會自我反省,他在見徐知誥,有求於人的時候,仗著自己曾是楊行密麾下將校,態度是何等倨傲。

  平心而論,楊志業並不小看徐知誥,但他卻痛恨徐知誥。在他看來,徐知誥擁有的東西,根本就不配他來擁有。手握軍政大權,官將任命只在一言之間,群臣見之無不避讓執禮,這等風流,不該徐知誥擁有,而是該他楊志業擁有!

  也是時勢喜人,如今徐知誥四面楚歌,楊志業怎能不四處活動,謀求取而代之?

  “諸位既然都到了,我就開門見山。”小案後都坐上人的時候,茶水剛剛煮好,兩者可謂是相得益彰,這讓楊志業心頭更加愉悅,於是以自我認為不凡的儀度,吩咐侍女將茶水送上,而後向眾人不緊不慢的開口,“如今北朝二十萬兵馬圍城,連日來攻城不休,金陵危如累卵,國家危在旦夕,各位都心知肚明。而我大吳何以會落到如今這步田地,其根由何在,其罪責該由何人來擔負,諸位心中可有答案?”

  當下眾人紛紛開口,“國家淪落至斯,罪魁禍首當然是丞相府的那位!”

  “對,就是當今丞相!”

  “依我看,此人哪裡是吳相?分明就是吳賊!”

  “說得沒錯,徐知誥不僅是大吳罪人,更是大吳國賊,此人合該被千刀萬剮才對!”

  “……”

  堂中眾人的反應可謂是群情激奮,這也很好理解,能在林仁肇回師金陵,把持金陵城防和宮廷禁衛後,還來跟楊志業密謀對付徐知誥的人,自然是對徐知誥“苦大仇深”之輩。

  楊志業老神在在的坐在小案後,望著眾人義憤填膺,心中覺得很是快意。眾人對徐知誥的怨念越深,便代表扳倒徐知誥的行動越不會有人遲疑。而徐知誥一倒,他楊志業的“時代”也就來了。

  “好。既然諸公看得明白,接下來要將此獠繩之以法,讓他擔當誤國誤民的罪責,則需要諸公眾志成城。”楊志業一想到即將取徐知誥而代之,心跳就有些加速,不過面上仍是極力做到不動聲色,只露出與眾人同仇敵愾的情緒。

  “國公有何良策,只管說來就是,我等唯國公馬首是瞻!”當下有跟楊志業關係密切的人率先道。

  堂中的人大多是精於世故之輩,聽得這樣的話,哪裡還能不明白其中的深意:今日以楊志業為首,謀誅徐知誥,來日也以楊志業為首,來“匡扶”大吳社稷。換言之,這話等於是說擁護楊志業取徐知誥而代之。

  ——這對堂中這些失勢的人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選擇了,只要能讓他們再掌權柄,再有富貴,跟誰不是一樣?事實上,若非他們自身沒有楊溥的信任,沒有楊志業這樣的勢力,只怕他們自身也無不想取代徐知誥。

  楊志業很滿意眾人的反應,當下與眾人掏心掏肺,定下永不相負之盟。

  之後,再將今日跟楊溥的談話,與眾人說了。眾人聞言,皆道良策,遂人人振奮,摩拳擦掌,恨不得徐知誥立即就被誅殺。

  “大策已定,往下便是具體施行。”楊志業緩緩道,顯得胸有丘壑,萬事皆在掌握之中,“諸位昔日都是交遊廣闊之人,如今雖然沒有多少實際執掌,但也都身份尊貴。如今金陵的城防將領、宮廷的禁衛將校、朝堂上的重臣,諸位總有相識相熟亦或能攀上關係的,當此之際,正該千方百計與此輩結交,與此輩曉明利害,將陛下的旨意傳達下去。”

  “如今局勢危殆,一旦城破國亡,無論現今身居何位,都將不復存在,而那些重臣最好的局面,也不過是被北朝富貴養之,想要繼續掌權卻是絕無可能。而徐知誥誤國誤民,雖然憑藉林仁肇的兩萬兵馬暫時把持金陵,但他大勢已去,必將難以持久,此時跟他一條路走到天黑,勢必為其陪葬……如是這般,不愁人心不站在你我這邊,歸附陛下!”

  眾人聞言莫不點頭稱是,齊齊壓低聲音喝彩。

  諸事議定,楊志業舒展身子,在原位上做好,而後端起茶碗,向眾人示意,“此番你我同心協力,徐知誥焉能不亡?屆時諸公皆是社稷功臣,往後大吳的天下,就依仗諸公了。某這廂以茶代酒,先為諸公賀!”

  “與國公同賀!”堂中諸人紛紛舉起茶碗。

  大事八字還差一撇,這些人已經迫不及待彈冠相慶,幻想日後的權勢富貴了。

  楊志業眼看堂中諸人分作兩班,齊齊側身向他舉杯,這等模樣就如皇帝在皇位上接受臣子的朝賀一般,他心中湧過一股難以抑制的快意,忽然覺得天下這般大世道這般亂,大丈夫怎能滿足於做個權臣,而不思有更大的抱負?

  大爭之世,凡有血氣者,皆有爭心。大爭之世,神器崩碎,非是有德者受之,而是有野心者受之。即便最開始沒有野心,隨著地位的爬升與眼界的開闊,受到權力的滋潤,也會生出大野心。

  一時間,楊志業豪氣勃發,大笑三聲。

  堂中諸人都覺得奇怪,正要詢問楊志業緣何大笑。

  而在這時,忽然有府上護衛疾步跑來,倉惶拜在堂中,大急道:“國公,大事不好!”

  “何事如此驚慌?”楊志業只是微微皺眉,打算將出塵的儀態風度進行到底。

  “周宗……周宗帶領數百甲士,圍了府邸,正要進來拿人!”護衛起身焦急道,“國公,這該如何是好?”

  “甚麼?!”

  “怎會如此?”

  “周宗憑什麼拿人?”

  “莫不是我等的謀劃,被徐知誥知曉了?”

  “這怎麼可能!”

  堂中諸人頓時一片慌亂。

  “本公私宅,周宗焉敢率甲士亂闖?!”楊志業大怒,一拍小案。

  “周宗帶著刑部的人,說國公貪贓枉法,正要拿國公去刑部!”護衛惶急道。

  楊志業怔了怔,他當然明白這是徐知誥栽贓陷害,但如今徐知誥是掌權者,“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有沒有罪還不是隨對方說?連忙起身,一不小心膝蓋撞到了案桌,疼的他一咬牙,此刻卻也顧不得那許多了,揮手大喊:“攔住他們!不要讓他們進來!攔住他們!來人,護本公從側門離開!”

  堂中眾人見楊志業慌亂不已,頓失主心骨,不禁相顧失色。

  最終楊志業也沒能跑掉,在側門被周宗堵住。與他一同被堵住的,還有到他府上來密謀“大事”的一行人。

  周宗陰沉著臉走進門,青衣衙門與甲士已將楊志業等人團團圍住。

  “諸位是束手就擒,還是要某大開殺戒,從屍堆中將諸位揪出來?”周宗望著被護衛家丁護在中間的楊志業等人,冷冷開口,字字殺機。

  楊志業聞言怒不可遏,“豎子安敢如此無禮!本公征戰沙場,取敵首級之時,你還只是三歲小兒!”

  “動手!”周宗沒有絲毫遲疑,後退幾步,讓甲士衝殺上去。

  院中頓時殺聲死起,血肉橫飛。

  周宗冷眼看著面前人影交錯奔殺,心頭的寒意讓他看起來如同一尊煞神。

  在楊溥、楊志業看來,徐知誥如今大勢已去,是為眾叛親離,他的依仗不過就是林仁肇等有限的勢力而已,此時要扳倒徐知誥,並不是太難。

  但在周宗看來,楊溥完全就是自不量力,楊志業更是自尋死路。吳國雖然先丟江淮,再失湖南,徐知誥的威信大打折扣,但徐氏父子擅權多年,吳國權柄盡數為徐氏親信把持,吳國人心皆盡歸於徐家,這等根基豈是輕易就能動搖的?

  就如現今,楊志業與楊溥密謀剷除徐知誥,卻只能被徐知誥所反制。

  當日林仁肇若是沒有從湖南全師而還,日夜兼程趕回金陵,楊溥與楊志業就果真能扳倒徐知誥?城防軍將士、宮廷禁衛甲兵,果真就會對徐知誥反戈一擊?

  在周宗看來,這根本就是癡人說夢!

  至於徐知誥用林仁肇的部曲換防城池、宮廷,也不過是察覺到了些許人有異心,而借機整頓罷了。

  古往今來,功業敗亡者,有多少人是早就認清自己大勢已去、必然會敗,有多少是事到臨頭才猛然驚覺,怎麼是我成了孤家寡人,並且到死都不願相信自己敗了的?

  周宗不願去深究事情的真相如何,那沒有意義。

  事情的真相,只有勝者才有資格來定義。而現在,徐知誥是勝者。

  ……

  刁彥能正在屋中,與心腹密議舍徐知誥而效忠楊溥的事,“徐知誥把持國政,擅權而利己,實為包藏禍心,意欲取陛下而代之,此等不忠不義之輩,我等焉能事之?又且江淮、湖南之敗,皆因他謀劃不當、用人不利,這才使得你我痛失家人親友,眼下北朝大軍圍城,徐賊滅亡在即,我等焉能陪葬?日前陛下已遣密使與北朝商議,願意去帝號而請北朝退兵,此番若是你我能剷除此賊,日後就是佐命功臣,何等榮華富貴不能得?”

  就在刁彥能與心腹的商議正值要緊關頭的時候,有親兵來報,說是林仁肇到了,有事請他過去。

  “林將軍可有言說,是何事要與我商議?”刁彥能問。

  “林將軍好似說是打算將宮廷禁衛之事,悉數交由將軍住持,眼下城頭交戰正緊,他要去與北朝兵馬力戰,無暇再分心宮禁。”親兵道。

  刁彥能心頭暗喜,讓心腹在屋中等候,自己出了屋子,來到林仁肇的辦公庭院。

  軍中將領進主將大帳時得繳佩刀,眼下刁彥能進林仁肇的庭院,也要交出兵刃。橫刀離手的時候,刁彥能本能的皺了皺眉,心跳沒來由的加快,有一絲不祥的預感。但想起親兵的話,還是說服自己冷靜下來,進了院中。

  孰料剛一進林仁肇的屋門,左右就撲過來數名甲士,向刁彥能發難。饒是刁彥能勇武,猝不及防之下,又沒帶兵刃,哪裡敵得過林仁肇的親兵,很快就受傷被制服。

  “林將軍,這是為何?”刁彥能被林仁肇的親兵死死摁在地上,猶自掙扎不停。

  林仁肇坐在案桌後,從始至終都沒有動,但眼神冷的厲害,“刁彥能,本將信任你,才命你部來戍衛宮禁,孰料你竟然與陛下密謀對丞相不利之事,如此忘恩負義,你知死嗎?”

  刁彥能聞言震驚不已,他昨日才跟楊溥龍舟密談,今日林仁肇就接到風聲,並且來找他算帳了?

  見到刁彥能這副神情,林仁肇哪裡不知他心中所想,冷笑道:“這兩萬將士是本將從湖南帶回金陵來的,是本將的部曲!你懂嗎?本將的將士,豈容你來從中作梗?”

  刁彥能心頭頓時一片苦澀,“將軍來時,不是說……”

  “說讓你執掌宮禁?本將不如此說,你怎會心甘情願來見本將?”林仁肇說到這裡,再無跟他多言的興致,擺擺手,讓親兵將刁彥能帶走。

  往下等待刁彥能的命運,自是不用多言。

  ……

  楊溥雙目瞪大,眸子裡盡是驚恐之色,一雙腿抑制不住的發顫,促使他不停往後退卻,只想離眼前的人遠些。

  在他面前,徐知誥負手冷漠的面對他,但眼神卻沒有落在他身上,就像他在徐知誥眼中一文不值,完全不用看在眼裡一般。

  林仁肇面無表情將橫刀歸入刀鞘,看也沒看捂著脖子,倒在血泊中,雙腿不停彈動的宦官程冼杉一眼。

  徐知誥終於緩緩開口,“洪國公楊志業,身份尊貴,卻與下人爭利,為了霸佔西市的商鋪,竟然縱容家丁將不肯出讓商鋪的商賈打死,本相已將楊志業移交刑部治罪。”

  “禁衛軍將領刁彥能,為陛下宿衛宮廷,卻與宮女暗中私通,淫亂後宮,大逆不道、其罪不赦,現已斬首。”

  “內侍省宦官程冼杉,依仗陛下寵信,常年欺壓宦官、宮女,動輒處以私刑,致使數名宮女被活活打死,其罪不赦,奉陛下之令,現已將其誅殺。”

  楊溥聽完這些話,腳下一個不慎,即已跌倒在地,也不知是受到了驚嚇,還是內心悲苦,淚流滿面,不停搖頭。

  徐知誥的目光終於肯落在楊溥身上,卻跟看一塊石頭無異,“陛下想要謀劃密事,卻不知陛下靠甚麼?靠名?靠分?還是靠大義?陛下可能沒弄清楚,眼下,名、分、大義,都掌握在本相手裡。我說誰是忠臣,誰就是忠臣,我說誰觸犯律法,誰就觸犯律法,我要讓人做戶部侍郎,他就不能做戶部郎中,我要讓人征戰沙場,他就不能做逃兵!”

  徐知誥走近楊溥兩步,駭得跌坐在地的楊溥不停後退,他冷漠道:“掌管權柄,不僅靠利,更靠威。本相能以利讓人效忠,自然也能以威讓人俯首。誰若是膽敢謀劃不該謀劃的事,本相不介意誅他九族。本相倒要看看,這世上有沒有不怕死不怕連累親族的人,本相倒要看看,日後金陵有誰還敢行悖逆之舉!”

  一席話,如金石穿空,直欲刺破人的耳膜,讓人腳底生寒,卻偏偏威嚴的如同天降驚雷,讓人無力去反抗。

  徐知誥在楊溥身前蹲下,打量著他,不滿的搖搖頭,“陛下身為大吳皇帝,怎能是這番作為?眼下城頭正在激戰,將士、百姓都在流血報國,每時每刻都有人死去,而陛下卻在宮禁之中謀劃誤國誤民之事,難道陛下就不覺得對不起大吳軍民?”

  說到這,他回頭吩咐林仁肇,“讓人來給陛下梳洗換衣,城頭軍民浴血奮戰,捨身報國盡忠陛下,陛下怎能不親臨城頭宣慰將士、激勵士氣?”

  林仁肇點頭應是,自去門口叫人。

  徐知誥站起身來,俯視著地上的大吳皇帝,“本相執政中樞,夙興夜寐,為的都是大吳的江山社稷,陛下怎可不念本相的辛勞?等陛下到了城頭,還望不要忘記告訴將士們,本相乃是陛下信任的肱骨之臣,是大吳的棟樑支柱,並告誡全城軍民,讓他們跟著本相好生征戰,聽從本相的調遣,本相之令便等同于陛下詔令!”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31

第856章 千百年金陵風月,數不盡君臣過往(三)

  戰事間隙,楊溥的儀仗出現在城頭。守城的吳軍將士與協助守城的青壯,見此無不是驚喜不已,城頭馬道城牆甬道和城內街道上,數萬吳軍將士與百姓悉數跪拜,山呼萬歲的聲音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這等堪稱波瀾壯闊的景象,足以讓任何一個男兒熱血澎湃,但被眾人擁簇的大吳皇帝楊溥,心緒雖然波動的厲害,卻沒有半分熱血與喜色。因為將士與百姓在山呼萬歲之後,就開始對大丞相呼喊不停。

  楊溥看了身旁的徐知誥一眼,對方臉上掛著上位者特有的淡然笑意,向金陵軍民揮手致意。

  接著,徐知誥帶著楊溥,在城頭停留了片刻,並且親自與尋常士卒、青壯攀談幾句。

  遠處的吳軍將士與百姓,只能看到楊溥的皇帝儀仗,並不能知曉楊溥都說了甚麼做了甚麼,但只要能看到皇帝儀仗,知曉皇帝也能走上城頭,就足以讓他們大受鼓舞,況且皇帝與丞相慰勞士卒的情況,不用多時就能傳遍全城。

  在徐知誥的事先安排下,城上與城內響起陣陣“誓與大吳共存亡”“誓死護衛陛下”“敢為金陵效死”“跟隨丞相擊潰北賊”之類的聲音,引得全城群情高昂,士氣大振。

  在即將離開城頭的時候,面對軍民的陣陣山呼,楊溥看了身前姿態恭敬的徐知誥一眼,眼神觸碰到對方犀利的目光時,知道這個時候該他履行職責了。

  於是將先前徐知誥在宮廷中告誡他的話,一字不差的向全城軍民複述了一遍。

  隨後楊溥就聽到金陵軍民再度山呼萬歲,無疑都對他的這等詔令深信不疑,並且多少覺得有些理所應當。

  這一幕落在楊溥眼裡,讓他更加悲傷,心頭的無力感也已決堤。如今在他面的金陵軍民,本該是他的將士,是他的子民,但現在,卻因為他將諸事委任徐知誥的一番話,而這般作派,饒是早已知道自己只是個傀儡,楊溥心裡也分外苦澀。

  “陛下累了,送陛下回宮安歇,守城之事,交由我等即可。”見效果達到,徐知誥如是吩咐楊溥的左右。

  楊溥最後在高處望了一眼滿城軍民,雖然此番景象只會讓他更加傷感,但他也有多番留戀。只不過徐知誥說他累了,他便只能累了,徐知誥說要他回宮,他便只能回宮。

  楊溥到城頭後引起的莫大動靜,自然也落在城外唐軍眼裡。帝王儀仗到底非同小可、太過惹眼,望樓上的夏魯奇、孟平、郭威、錢元瓘等人,甚至遙遙望見了楊溥的身影。

  金陵城軍民受楊溥感召,此時士氣大振,這意味著甚麼眾人心裡都明白,夏魯奇眼中掠過一抹一閃而逝的憂色,像是蜻蜓點水一般不著痕跡,孟平與郭威神色如常,並沒有甚麼訝異的地方,錢元瓘則是諸人中心態最好的一個。

  “自古以來,但凡君王能在京師城頭露面,誓死與軍民共同據守京師城池的,很多都能如願守住城池不失。”夏魯奇望著鬧騰的金陵城頭,語氣很平緩很客觀,既沒有對金陵的忌憚也沒有對金陵的輕視,“但古往今來,真能在敵軍大舉抵達京師城下,而能不棄城而逃的君王,卻是少之又少。”

  “城池到底是死地,無法挪動,而人卻不一樣。對國家而言,只要君王在,社稷就在。若是君王與城池一同有甚麼差池,可就沒有君王也沒有國家了,所以每逢敵軍圍城,君王多是棄城而逃,以圖來日。”接話的不是孟平和郭威,而是錢元瓘。

  孟平笑道:“金陵不過一隅之地,如何能跟古往今來的君王相提並論?就眼下而言,無論是楊溥還是徐知誥,若是棄城而逃,讓我王師佔據城池,那江南西道可就平定了,哪裡還有他們再圖來日的時候?棄城而走,他們能到哪裡去,去嶺南不成?”

  郭威比較講究實際,向來不喜歡說多餘的話,“楊溥到城頭來激勵士氣,必然使得金陵軍民死戰,我等要攻下金陵城,只怕要費不少力氣了。”

  聽了郭威這話,眾人都默然下來。

  雖然朝廷沒有嚴令多久攻克城池,但及早底定金陵,卻是領兵將領需要在意的事情,如若金陵久攻不下,對眾人來說無疑不是一個好消息。

  如今夏魯奇是江南招討使,統帥二十萬王師,孟平、郭威、錢元瓘為副,他們身上都擔著重擔。

  “金陵是場大戰,此事你我早就知曉,無論金陵是否殊死抵抗,王師將士都要全力攻城,及早將其拿下!諸將都是軍中棟樑,忠君報國之道就不必本帥多言了,還望諸位同心同德!”夏魯奇肅然對眾人道。

  眾人莫不應是。

  李從璟沒有去金陵主持戰事,而是在洛陽助李嗣源處理國政,既然太子都不去金陵,趙王李從榮、宋王李從厚就更沒有道理去了。李從榮作為攻略湖南王師名義上的統帥,平定楚地有大功,回到洛陽之後自然受到不少恭維。

  但臣子們在意的,卻不是李從榮平定湖南的功勞,而是李從榮與李從璟貌離神合,在長興元年合力將藩鎮、不法官員和吳國擺了一道的奇事。對這件事最感到震驚的還是李從厚,在李從榮回洛陽的當日,他請命出城相迎,據說兄弟倆兀一見面,李從厚便拜倒謝罪。

  此情此景,兄弟和睦,自然引來臣子們不遺餘力的稱讚。

  冬至這一日,李從璟、李從榮、李從厚三人,在宮中跟李嗣源“坐而論道”,幾人興致高昂的時候,李嗣源又起了考校李從厚武藝的心思,於是長興元年的那一幕再度上演。

  正當眾人其樂融融的時候,一份來自金陵的軍報打破了原有的氣氛。

  “劉龑膽大妄為,竟然派遣甲兵馳援金陵,公然與金陵聯合抵抗王師,他這是嫌日子過得太安生了,要觸犯天威不成?”李嗣源在亭子裡看罷軍報,當即面色一冷。

  劉龑,便是坐擁兩廣之地的南漢皇帝。

  李從璟接過軍報來看,旋即輕笑道:“劉龑自不量力,行此飛蛾撲火之舉,何足為慮?孟平已經率部在丹陽湖相迎,料來嶺南兵馬也難以突破孟平的防線。”

  話說到這,李從璟收斂了笑意,“只不過如此一來,圍攻金陵的王師被迫分兵,卻是使得金陵戰事要拖延一段時日了。錢元瓘的兵馬錢糧自籌,而十五萬王師的各種物資,卻是得由朝廷來供應,戰事每持續一日,對府庫來說都是莫大負擔。”

  李從榮與李從厚的意見則很簡單直接,“劉龑不知天高地厚,興兵與我王師為敵,其罪當誅!”

  金陵與廣州向來交好,吳國軍中的戰馬,大多是得自南漢的嶺南馬,如今天下形勢有變,吳國與南漢唇齒相依,吳國若是滅亡,則大唐接下來兵鋒勢必直指廣州,劉龑幫助吳國抵抗王師也在情理之中。

  “劉龑的兵馬不過區區三萬,又是遠道而來,有孟平南下丹陽湖一帶相據,想必不日可以得勝,王師圍攻金陵的大局誤不了。”李從璟最後如是說道。

  父子幾人談論正事談論的差不多的時候,李永寧到了。

  李永寧到小亭裡坐下來,眾人閒聊兩句,李嗣源像是突然想到了甚麼事,頗有些不滿的對李永寧道:“石敬瑭在夏州是怎麼回事,半年來我數度接到稟報,都是說他與黨項有不宣之謀,還往河西不停派遣探子,你可知曉他是何想法?”

  李永寧頷首絞著手帕,不無委屈道:“我久居洛陽,哪裡知道夏州的事?”

  石敬瑭出鎮夏州,起初黨項並不接納,並且發生過叛亂,兩者打了近年,後來不知怎麼雙方就和解了,還相處的不錯。

  “他沒跟你說甚麼?”李嗣源狐疑的看著李永寧。

  李永寧微微癟著嘴,卻偷偷看了李從璟一眼,“我甚麼都不知道,夏州的事父親還是問從璟好了,他應該知道的清楚些。”

  李從璟正在飲茶,聞言差些一口噴出來,無辜的看向李永寧,心說這事怎麼就說到我頭上了?

  李嗣源又狐疑的看了李從璟一眼,“昔年你跟石敬瑭吵鬧,還是從璟把你接回來的,為此他可是開罪了石敬瑭,兩人相處的不算好。雖說讓石敬瑭出鎮夏州是朝廷的主意,但也是由他提起……罷了,此事還是往後再論吧,眼下金陵戰事要緊。”

  金陵的戰事並沒有在長興三年落下帷幕,而是一直持續到了長興四年春。

  長興四年的大唐,政事方面並沒有大的波動,藩鎮方面除卻邊軍,已經基本不剩甚麼兵馬,節度使幾乎成了有名無實的虛職,地方大事下有州縣刺史縣令主持,上有行省布政使、都指揮使、轉運使統領,已經輪不到節度使來指手畫腳。

  春季的時候李嗣源又生了一場大病,後來雖然好轉了,但皇帝的精氣神卻已大不如前,軍國大事幾乎都交給李從璟。

  也是在這個時候,李從璟決定迅速解決金陵戰事,否則就有遲則生變之虞。

  好消息是,章子雲主持的洛北作院,已經製造出了足夠支撐前線一場大戰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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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7章 千百年金陵風月,數不盡君臣過往(四)

  洛北作院運往金陵前線的器械裝了三百輛大車,李從璟在作院裡看到這些整裝待發的馬車時,很是將章子雲誇讚了一番。也虧得是如今大唐馬場多,草原各部包括契丹迫于大唐威勢,也都年年進貢良馬,這才使得王師連在運輸軍資時都能用上馬車,而不是騾車、牛車和人力車。

  主持洛北作院一年多,章子雲在火炮、榴彈、地雷的製作和使用方面,都成了大行家,眼見李從璟對作院的成績感到滿意,而作院也終於不負所望,在金陵戰事最緊要的關頭將器械都趕制完成,他那張疲倦的臉上盡是笑意,“此等器械只要運用得當,莫說在金陵城上轟出個大口子來,便是炸毀百丈長的城牆都不成問題!”

  炸毀百丈長的城牆,那未免太誇張了些,李從璟不抱這個指望,能將城牆撕開一道口子,哪怕只是轟塌城門,已經足夠幫夏魯奇等人打開局面。

  李從璟看了看院中的眾位官吏與匠人,這些人如今個個面色極為疲倦,顯然不是短時間加工能造成的,想起這一年多近兩年來,章子雲每回到東宮來彙報工作的模樣,李從璟知道眾人這些時日都是在咬緊牙關在硬撐,這才能使得作院器械能及時完成,心頭很是感懷。

  “如今第一批器械終於製造完成,往下只需要將它們運到金陵,再派遣一批匠人教導將士使用即可。”說到這裡,章子雲有種如釋重負的意味,鬆了口氣。

  “此番若是成功打下金陵,回頭本宮給你們慶功。”李從璟最後如是說道,引得眾人欣喜不已,連忙拜謝。

  三百輛大車抵達金陵的時候,正是春暖花開時節。

  此時金陵城外的唐軍營中,很多王師將士都在營帳外,成規模有秩序列成佇列,坐在地上曬太陽。對金陵的圍攻歷經一個秋冬,很多將士都在雨雪天中病倒,南方的氣候本就跟北方不同,連冷的方式都不一樣,一個乾冷一個濕冷,將士們水土不服在所難免。

  “激戰集中在去年九月中到十一月中,而後天氣嚴寒,將士們活動不便,對城池的攻勢就很少了,主要是在城外堆砌土山、挖掘溝壑,一方面為來日的大戰再作準備,一方面也是防備金陵賊軍出城逆擊。但饒是如此,將士們傷病仍舊很多,依照太子的話說就是‘非戰鬥減員’太多,除了讓軍中大夫多加照看,讓將士們勤洗勤換之外,每逢晴日本帥都會讓將士們出帳曬曬太陽,這個法子很管用。”

  走在營中,夏魯奇對運送洛北器械到金陵來的章子雲說道,對方身份特殊,等於是李從璟和李嗣源派遣到金陵來觀察戰事的特使,夏魯奇沒有怠慢的意思,“開春以來,戰事再興,大軍累日攻城,也曾攻上城頭,不過都沒有站穩腳跟,雙方的傷亡都很大。金陵為防備我王師來攻,去歲加固了城防,城牆之上再立角樓,又在我大軍到來之前,在城中準備了足夠多的糧草,足夠逾年之用,再加之城中百姓眾多,只要賊人能聚攏人心,根本不用擔心後力不濟。是以金陵這場大戰,實非短期內可見分曉。”

  一年中能攻城的時候就那麼多,主要還是春秋兩季,夏日酷熱冬日嚴寒,少說也有兩三個月無法作戰,再除去大雨天氣,這就給了金陵一些喘息之機。

  “陛下和太子的意思:立夏之前,必須攻下金陵。”章子雲想了想,還是將這句話重申了一遍,“大帥以為如何?”

  “陛下和太子的軍令,本帥必當遵從,立夏之前若是金陵不克,某願以死謝罪!”詔令夏魯奇已經收到了,責無旁貸。

  “大帥打算如何解決金陵戰事?”章子雲問。

  夏魯奇道:“先絕金陵外援。”

  金陵的外援無非兩部分,一是吳國藩鎮的勤王之師,一是劉龑派遣來的三萬兵馬。

  “賊軍藩鎮的所謂勤王之師,林林總總加起來也有近三萬人,只不過成分比較複雜,雖然被金陵在名義上指定了統帥,實則藩屬仍然不一、各自為戰,再加上多半是各地新募士卒,缺乏訓練,軍備也不怎樣。”軍帳中,接到夏魯奇軍令的孟平,召開戰前軍議,“一言以蔽之,戰力低下。”

  孟平駐軍的地方在丹陽湖一帶,丹陽湖在金陵之南一百二十餘裡外。丹陽湖西面六十餘裡處,有一縣城名當塗,在長江邊上。丹陽湖東、北面山嶺環繞,茅山、絳岩山便在此處;在其西北面,又是方山。所以馳援金陵的援軍想要北上,或者走長江,或者走當塗與丹陽湖之間的地帶。

  孟平將主力駐紮在當塗,正好阻絕了吳國藩鎮軍與劉龑兵馬北上的通道。至於丹陽湖以東,因為南北地形地勢的原因,並不是好的行軍路線,但孟平也遣了偏師把守茅山一帶的要道。

  “前時賊人藩鎮軍北上時,先鋒曾被我部擊潰,至此之後賊人藩鎮軍便在蕪湖鎮一帶駐紮,止步不前,雖有勤王之名,已無勤王之實。劉龑的兵馬與賊人藩鎮軍相距三十裡紮營,卻是在更南一些的地方,其部兵馬北來時大張旗鼓,三萬人就敢號稱十萬之師,簡直不知所謂,但行軍還未至當塗,聞聽賊人藩鎮軍戰敗後,就在賊人藩鎮軍後紮營,數月來竟連一次進攻都沒有,讓人啼笑皆非。”

  安重榮發出一聲嗤笑,盡顯對吳國藩鎮軍與南漢兵馬的輕蔑。

  也難怪安重榮如此,到當塗來佈防時,他滿心以為救援金陵的兵馬會大舉進攻,故而日夜準備,孰料對方竟然只知道龜縮不出,這讓他蓄積的力氣無處使用,心頭自然不愉快。

  “彼等龜縮數月不敢出,如今大帥軍令與作院器械已到,卻是容不得他們避而不戰了。”孟平冷哼一聲,“早日將這些礙手礙腳的雜物清理乾淨,你我也好回師金陵,助大軍早日攻下金陵城。”

  徐知誥在聽周宗給他彙報金陵守城之戰的階段總結,“自去年九月北賊合圍金陵以來,至今已是五月有餘,除卻嚴冬時節北賊消停過一個多月,累日攻城不休。時至今日,我軍守城將士死傷萬餘,輔助戰事和運送器械的青壯百姓,同樣傷亡慘重,依照丞相的吩咐,但凡有將士、青壯死傷,三日內必定下發撫恤,眼下金陵府庫已經空了一半,但饒是如此,士氣也日漸一日低落下去……”

  徐知誥揮手止住了周宗事無巨細的“喋喋不休”,直截了當的問:“糧草還能支撐多久?”

  “八個月。”周宗立即說道,“湖南戰事停歇後,奉丞相之令,從各地緊急調運了大批糧草,除此之外就是金陵多年來的存糧……”

  “八個月?怕是不太夠。”徐知誥搖搖頭,“必須撐過下一個寒冬,北賊才有可能退兵……從現在起,集中全城所有糧食、藥草、布匹等軍資,官員、大戶、商賈手裡的存貨一併調入軍營,再每日按照一定數量分配。這件事由你來做,立即著手去辦。”

  “官員、大戶、商賈手中的糧食,是購買還是徵調?”周宗問。

  徐知誥稍微沉吟,“要守金陵,必須要軍民齊心,若是強行徵調他人財貨,恐怕惹人怨恨,依照往年的價格購買就是。”

  “只是如此一來,恐怕府庫為之一空,將士的撫恤……”周宗顯得遲疑。

  徐知誥尋思片刻,“不用府庫銀錢,用宮城器物,若是不夠,讓陛下日作文章百篇,用陛下文墨去換……若是還不夠,就讓陛下向眾人借!”

  周宗神色一凜,“是,卑職這就去辦。”

  周宗還未退下,城外忽然響起陣陣雷鳴,聲音不大不小,一時間持續不斷。

  “怎麼回事?”

  沒有人知道發生了甚麼。

  半個時辰後,徐知誥來到城頭。到得此時,城外的雷鳴之聲已經停歇。但守城的軍民,卻因為那持續半個時辰雷鳴聲,而變得神思難屬、頗有驚惶之色,各種議論之聲此起彼伏,不乏各種鬼怪神力之言,鬧得人心不穩。

  林仁肇手指城東的方向,向徐知誥稟報情況:“響聲傳出的地方,約莫在三十裡外,隱有火光、煙塵,不知是怎麼回事。”

  徐知誥臉色微沉,“讓精騎突圍出去查看,務必查清事情緣由!”

  “是!”林仁肇連忙應諾。

  徐知誥心頭隱隱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

  不過為了安撫金陵人心,他忽然大笑幾聲,用若無其事、洞察世事的口吻,對身旁的人道:“北賊黔驢技窮矣,金陵之位不日可解!”

  眾人都覺得驚異,宋齊丘問:“丞相何出此言?”

  徐知誥道:“北賊以二十萬兵馬,圍我金陵半載,卻苦無寸功,而消耗的錢財卻是無數。當此之際,北賊見攻不下我城池,便在城外故弄玄虛,鬧出一些莫名的動靜,不就是想引得我金陵軍民驚惶,好趁機攻佔城頭嗎?可笑那夏魯奇太過愚蠢,我金陵穩如泰山,豈是這等微末伎倆能撼動的?半年以來,北朝壘土山、挖地道,數出奇計,而不能動搖我金陵半分,而將士死傷無數,這個時候夏魯奇用這鬼怪之伎,不正說明他已經沒有其它的計策可用,對我金陵已經束手無策?彼之黔驢技窮、將士疲憊,正說明他們已經奈何不得我金陵!如此,只要我金陵再堅守些時日,北賊勢必退走!”

  聞聽此言,宋齊丘立即高聲稱讚,“丞相之言,讓我等醍醐灌頂,實在是再正確不過!”

  眾人於是紛紛符合。

  不時,徐知誥的話傳遍金陵。

  那些因為城外莫名動靜而心慌的金陵軍民,頓時放下心來,個個信心百倍,都對城外的唐軍嗤笑不已,間或唾駡不休。

  在蕪湖鎮駐兵的吳國藩鎮軍統帥名叫朱匡業,金陵雖然被唐軍合圍,但仍能以小股人馬時常突圍出來,故而他統帥勤王之師的名分,是金陵給的,名正言順,諸軍雖然未必百分百心服,但也不敢違抗他的軍令。

  他曾在金陵為官,很得徐知誥看重,官至諸軍都虞候,前些時候出任歙州刺史,歙州沒有節度使,故而他有歙州軍政大權,這回率軍來援金陵,徐知誥以他統領勤王之師,也就不足為怪。

  “大帥,斥候來報,北賊大舉襲來!”這一日,朱匡業正在巡視軍營,忽聞來報,眼中立即閃過一抹喜色,暗叫一聲大事將成,著即擂鼓聚將。

  在蕪湖龜縮數月而不敢出擊唐軍,怎麼看都是懦弱無能之舉,但實際上朱匡業卻另有打算,他給唐軍設了個套,就等著唐軍入甕。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32

第858章 千百年金陵風月,數不盡君臣過往(五)

  朱匡業從軍久矣,自然能認識到他麾下藩鎮軍與唐軍的差距,當日敗于當塗縣的三千先鋒兵馬,並非是濫竽充數之輩,領兵的將領游簡言也是一員虎將,但只是出現當塗縣境內,連城池都沒看到,便給唐軍迎頭痛擊,半日裡就死傷殆盡,逃回來的士卒十不餘一,從那時朱匡業就意識到,主動進攻當塗縣,無異於以卵擊石。

  “北賊兵甲若是不強,豈能兩年內便先奪江淮、再得湖南?孟平又是唐軍中有數的智勇雙全之將,麾下部曲更是聞名天下的百戰軍,你我雖然兵馬較多,但若主動去攻打當塗縣城,彼部以逸待勞,我等豈有不敗之理?”

  這是先鋒游簡言兵敗後,朱匡業對諸將說的話,也是他逗留蕪湖不前的理由。

  從那時起,朱匡業就在等,等唐軍主動來進攻蕪湖。

  在朱匡業看來,他這兩萬餘兵馬即便是裹足不前,唐軍為了防備他們與金陵內外夾擊,孟平所部也不會退回金陵,這樣他們救援金陵的目的就實現了一半:唐軍被迫分兵,金陵的壓力有所減輕。

  當然,這還不夠,朱匡業並不滿足。

  “孟平向來軍功卓著,百戰軍又是常勝之師,彼部見我久在蕪湖不動,必定心生不滿,我若駐守蕪湖不去,他就不能回師金陵,攻打金陵是大事,彼等豈甘在當塗耽擱太久?依本帥之見,一旦嚴冬過去,開春之後,百戰軍勢必南下來攻我。”

  這是朱匡業讓全軍將士在蕪湖鎮加緊備戰的理由,包括訓練士卒個人技藝、戰陣配合,以及協調調度問題。

  做完這些之後,就有了謀求戰勝唐軍的基本條件,而後便是臨戰之法。

  吳軍駐守蕪湖鎮,唐軍來攻,吳軍有主場之利,故而要運用地利。

  蕪湖鎮只是一座小城,而吳軍有兩萬餘兵馬,踞城而守無法發揮兵力優勢,反而限制自身戰力無法完全發揮出來。

  蕪湖鎮北面,有南北向的山林、湖泊,正好分佈在官道兩邊,湖泊多是南北狹長,林木也茂盛,間或有零星矮山,這就適合藏兵,而且矮山湖泊大體位在官道兩邊,這就足以讓吳軍包圍唐軍。

  再大張旗鼓,採用疑兵之計——佯裝劉龑的兵馬在一同設伏,足以讓唐軍慌亂、潰敗,這就是朱匡業的戰法。

  之所以藏兵林中,而不是用火攻,卻是因為山林、湖泊、農田相間,林子並不相連,地勢總體平坦,官道又寬曠,用火攻起不到火燒唐軍的效果,唐軍就從容退走了。

  “諸事議定,諸公各去準備,只等北賊趕來,保管叫他們死無葬身之地!”朱匡業環視諸將,“殺賊報國,就在此時!此番若能擊敗百戰軍,則金陵之圍易解,你我都是社稷功臣!”

  朱匡業慷慨激昂的話音落下,諸將都紛紛奮然應是。

  在朱匡業緊鑼密鼓準備圍殲唐軍的時候,距離蕪湖鎮三十裡外,劉龑的兵馬卻是穩坐不動。朱匡業派遣了使者前來請求對方一起出戰,共同殲滅唐軍,南漢的統兵將領蘇章,卻婉言拒絕,並且勸說朱匡業不要出城迎戰,還是踞城而守來得妥當。

  蘇章不願出兵,朱匡業的使者也沒辦法,畢竟對方是他國軍隊,只能悻悻退回蕪湖。雖然使者心中不滿,有心說幾句重話,但來的時候朱匡業吩咐過,不得對蘇章無禮。

  有蘇章的兵馬在南面坐鎮,總歸是種聲援,而且唐軍也要防備,再者,就算朱匡業戰事不利,南退也還有蘇章接應,唐軍也不能拿他怎麼樣。而若是開罪了蘇章,則對大局不利。

  “聽聞當塗唐軍不過百戰軍萬人左右,眼下朱匡業以三倍兵力迎擊唐軍,有地利和人數優勢,未必沒有得勝的可能,而若是我軍再相助,使得唐軍被迫迎擊六倍之敵,則彼部斷無不敗之理。”朱匡業的使者走後,蘇章的心腹不解的問他。

  蘇章並沒有直接作答,而是反問道:“昔年楚王水師南犯封州,我等曾與楚軍一戰,你覺得楚軍戰力如何?”

  心腹回憶道:“彼時楚軍來犯,封州軍與之在賀江決戰,大敗,而後陛下懼,不得不問卦于《周易》。之後將軍率軍三千救援封州,設計擊敗了楚軍,因此一戰,將軍已無愧於當世名將之稱。”

  蘇章歎息道:“楚軍兵強馬壯,我軍若是正面與之交戰,實難取勝,不得已,本將在江中埋下鐵鍊,而令弓弩手埋伏於兩岸,詐敗引誘楚軍追擊,待得鐵鍊縛住楚軍水師船艦,使其難以行動,這才以弓弩殺盡楚軍。”

  心腹不是很理解蘇章這番話的意思。

  蘇章繼續道:“楚軍強,而吳軍攻佔楚地八州,如探囊取物,吳軍豈能不強?吳軍固然強矣,而唐軍取江淮、得湖南,如入無人之境,先後滅盡吳軍二十萬,則唐軍強到何種地步?我軍連楚軍都難力敵,拿什麼跟唐軍硬戰?”

  心腹這才如夢初醒,不由得腳底直冒寒氣。

  蘇章語氣沉重,接著道:“如今江北盡入北朝之手,兩川、湖南亦入其囊中,吳越王不得不對其俯首稱臣、言聽計從,天下有三百餘州,如今十之六七都到了北朝手裡,其勢何其之大,其軍何其之強!又且那李嗣源、李從璟父子,前者是難得的明君,而後者更有雄主之姿,合力將北朝治理得井井有條,我聞北朝境內,已不復有藩鎮矣,人皆謂之唐有中興之象……而今北朝傾舉國之力,以二十萬甲士來攻金陵,豈非志在必得?”

  說到這,蘇章苦笑一聲,話音倍顯酸澀,“而我大漢,不過只有嶺南一隅之地……”

  此中關節並不難想通,心腹額頭細汗密集,一時間口齒難清,“既……既是如此,陛下為何還要遣將軍來援金陵?”他像是忽然想到甚麼,“眼下百戰軍不過只有萬人,我部合朱匡業部,有六萬兵馬,恐怕是唯一可以擊敗唐軍的機會,將軍若是錯過這等機會,坐視金陵陷落,我等北上豈非就白來了?”

  “糊塗!”蘇章冷斥一聲,“你可聽說百戰軍有過戰敗之時?此番百戰軍既然來攻蕪湖,豈能沒有依仗?百戰軍來攻蕪湖,這說明唐軍打算先解決金陵的外援,再集中力量攻破金陵,既是如此,孟平可以調動的兵馬,又豈能只有區區萬人?”

  心腹震動不已,再也說不出話來。

  蘇章喟然歎息,語氣更顯沉重,字字如山,“陛下讓我等來救援金陵,是知唇亡齒寒之理,但陛下又知北朝勢大,眼下有席捲天下之象,且兵甲鼎盛,我大漢固土自守尚且來不及,又哪有餘力在境外與北朝作戰?此番我率軍北上,臨行時陛下就曾囑託,儘量避免與唐軍交戰,若能在金陵之南駐兵,吸引唐軍分兵防備,對吳國就是‘仁至義盡’,對我大漢也是‘傾其所能’了,倘若金陵能因此而守住,自然皆大歡喜,若是不能,我等斷然不能在此損兵折將,徒耗軍力……”

  心腹不知此番出軍救援金陵,竟然還有這等秘辛,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久久不能閉上。

  “那……那此番朱匡業與百戰軍交戰?”心腹心頭已有不好的預感。

  “你我自身難保,哪有餘力擔憂朱匡業命運如何?眼下,孟平所部南下,你我還得整飭營防,以免被唐軍順勢破了……”蘇章這位南漢名將,此時顯得分外無力,“若是戰局不利,你我務必得及早認清形勢,保證全師而還。”

  心腹:“……”

  蘇章忽然又想到,閩國(福建)向來奉吳國為主,如今金陵被圍,閩王都知道大勢難擋,一兵一卒都沒發往金陵,我大漢還能如何?

  孟平所率進攻蕪湖的部曲只有百戰軍,並沒有如蘇章所想,還有夏魯奇派遣來的援軍,不過夏魯奇雖然沒有派遣將士,卻由章子雲帶了數十輛馬車南下。

  當塗距離蕪湖六十余裡,章子雲在當塗“培訓”百戰軍使用火炮、手榴彈時,蕪湖可很難聽到甚麼動靜。

  不日,百戰軍到了蕪湖北。

  “朱匡業的父親朱延壽,昔年曾是楊行密麾下一員功勳卓著的猛將,‘摧堅陷陣,功冠諸將’,‘好以寡擊眾,不勝而返者必盡戮之’,昭宗聞其名,授蔡州節度使,楊行密甚為忌憚,不得不誘而殺之。朱匡業得徐知誥重用,先為軍校,再為諸軍都虞候,到歙州做刺史,‘有政績’,此番救援金陵的兵馬,以朱匡業的最為精銳,故而金陵以他為統帥。”

  孟平帶領百戰軍大搖大擺到了蕪湖城北,還在行軍,就有斥候來報,說朱匡業在城外列陣。

  孟平左右觀望了幾眼周圍地形,但見林木茂盛,可見湖泊,便笑道:“朱匡業,其勇可嘉。”

  “這周圍的林子怎麼看起來陰森森的,將軍,要不要派遣斥候探查一番?”趙弘殷說道。

  “打草驚蛇。”孟平給出四個字的回答,而後神色一正,“命各部準備,以既定章法迎敵,前陣,直取朱匡業本陣!”

  趙弘殷聽了孟平打草驚蛇的評語,自然知道了孟平的意思,當下傳令部曲做出相應調整。

  不時,前方斥候報,朱匡業引陣來擊。

  “結陣,迎敵!”孟平拔出橫刀,下達軍令。

  百戰軍將士,立即跑動起來,變行軍陣型為戰鬥陣型,大盾護衛在外,槍矛緊靠大盾,甲士、弓弩手居後,各部緊緊相依卻又層次分明。

  不得不說,朱匡業選了個好地形,百戰軍兩側都是林子,陣型不是能完全施展開,顯得很狹長,難以聚力,這樣就給了吳軍四面圍攻、分段擊破的機會。但百戰軍可不是浪得虛名,萬人的行軍隊伍,也並非都被林子夾在中間,各部立即以特有的法門,佔據空曠之處結陣,而後步騎混雜佈置,保證彼此不至於被完全分割,保持陣型彈性,可以相互援引、守望。

  一時之間,場中盡是金屬環佩之聲,與步履的跑動聲,煙塵漸起。

  “弓!”前陣穩定後,盾牌、槍矛列成鐵牆,護衛在陣前,將校喝令不止,弓箭手立即就位,列陣數排。

  “攢射,放!”面對逼近過來的吳軍軍陣,將校有條不紊的下達軍令。

  刹那間,數百支利箭飛射而出,直落吳軍陣中。

  吳軍早有防備,大盾不足木板來湊,悉數頂在腦袋上,抵擋利箭的殺傷。

  如是不久,兩軍前陣相接。

  “弓箭手,後撤,甲士上前!”兩軍盾牌對盾牌,狠狠撞在一處,頓時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有腳下不穩的將士,立即被撞得歪倒、後退,待一陣衝撞、擠壓之後,而槍矛不失時機刺出,在對方軍陣中帶出一蓬蓬血肉。

  “殺!”交戰之初,雙方將士精力充沛、戰意旺盛,一接觸便如群狼相搏,殺得難解難分,戰況很快就變得分外激烈。

  孟平在陣中找了個地勢稍高的地方,觀看戰場局勢。

  見只有前陣有敵,孟平眼神微斂。

  “將軍,何時使用利器?”安重榮摩拳擦掌,顯得躍躍欲試。

  “還不到時候。”孟平淡淡道。

  安重榮本來很期待利器的戰果,見孟平這般說,也只能按捺性子,站在一旁不無急切的等待。

  一炷香的世間後,道路旁的林子裡,開始有事先埋伏的吳軍將士殺出,從四面八方攻向百戰軍!

  彼部蓄勢而發,自然聲勢不凡,也不知有多少人,連綿不斷的從林子裡殺將出來,頗為駭人。

  百戰軍各部立即分別迎敵,綿延十數裡的道路上,頓時各起戰火,雙方的將士以戰陣相接,殺得聲勢浩大,不多時交戰聲就大的能傳到數十裡之外。

  “將軍,眼下可以使用利器了否?”安重榮雙目放光,顯得急不可耐。

  孟平將戰場形勢盡收眼底,仍是不急不緩道:“還不到時候。”

  安重榮啞然,他本想說兩軍都廝殺在一處了,而吳軍明顯是設伏在此,兵力又數倍於我,戰局大勢上百戰軍並不樂觀,此時不用更待何時?但孟平有威嚴,百戰軍有軍紀,安重榮也相信孟平的判斷,所以只能一面張望各處的戰事,一面穩住心態等待。

  小半個時辰後,吳軍伏兵盡出,百戰軍已經被吳軍完全包圍,百戰軍每處戰陣外,都圍著密密麻麻的吳軍將士,前赴後繼的猛攻百戰軍戰陣。也虧的是百戰軍戰力強悍,裝備精良,才沒有因此而亂了陣腳,要是換作尋常軍隊,見到這等陣仗,早已慌亂不已。

  眼看百戰軍大小戰陣,如同一座座島嶼一樣,被海水圍在中間,安重榮又急得不行,看了好幾遍孟平的臉色,見對方始終面色如常,他終於又穩不住,“將軍……”

  孟平這回沒有說話。

  又等了兩刻的時間,但見戰場上兩軍將士已經完全糾纏在一起,孟平忽然斷然喝令:“傳令,發鳴鏑箭!”

  安重榮精神大振,連忙大喝:“發鳴鏑箭!”

  沒片刻,三支鳴笛箭一起升空,在空中鳴響!

  以孟平所在的地方為核心,各戰陣紛紛發出鳴笛箭呼應,向兩側擴散!

  待到最遠處的鳴笛箭響起,孟平不失時機下令:“手榴彈!”

  霎時間,各戰陣中,多到百人,少到十人,紛紛取下背囊裡的手榴彈,在陣中安穩的點燃引線,然後在各自將校的喝令下,齊齊扔向戰陣外的吳軍戰陣,“手榴彈!”

  以孟平所在地方為中心,兩邊的戰陣接連扔出炸彈,一顆顆手榴彈組成彈雨,從戰陣中飛出,“手榴彈!”

  轟!

  轟轟!

  轟轟轟!

  沒有在奔進、後退,幾乎處於靜止中的戰陣外,頓起一聲聲震碎耳膜的爆炸聲,一團團火光猛然在吳軍士卒中爆裂開來,無數碎鐵四散橫飛,一蓬蓬血雨陡然升空,絢如煙花,接著便是吳軍將士震天動地、不忍聽聞的慘叫聲,波浪般蔓延開來,連綿不絕!

  一個個吳軍將士接連倒下。

  一個個吳軍人群轟然歪倒。

  一個個吳軍戰陣陡然混亂。

  平心而論,眼下大唐的炸藥水準遠遠不能跟後世相提並論,但用在手榴彈上,橫飛的碎鐵已經足夠殺人奪命!

  數不清的吳軍將士捂著臉、捂著身子,瘋狂慘叫著倒下、奔走、亂撞、打滾,吳軍戰陣亂成一鍋粥,而一顆顆手榴彈不停在他們身邊落下,製造出新的恐怖殺傷!

  百戰軍戰陣趁勢向週邊推進,陣中的彈雨不停飛出,陣外的吳軍將士如墜地獄,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甚麼事,都已經重傷、致殘、死亡。那些暫時沒被炸彈波及的將士,也無不是一副見鬼的模樣,沒了心神,亂了方寸。

  百戰軍趁勢掩殺,吳軍立即大潰。

  朱匡業眼見戰場中驚雷陣陣,吳軍被一團團不明的火光殺傷,或者全身血液揮灑,或者戰袍起火慘叫不絕,驚駭的雙眼僵直,完全說不出話來。

  這是怎麼回事?

  唐軍陣中飛出的是甚麼?

  怎麼會有這樣大的威力?

  怎麼辦?

  朱匡業忘了先前要圍殲百戰軍的念頭,忘了他此番征戰的不凡抱負。那些念頭,在這陣陣驚雷般的爆炸聲中,給炸得粉碎,屍骨無存。

  敗陣而亡之前,朱匡業痛苦的悲呼出了,本該周世宗伐南唐時,他對中主李璟說的話:“運數之興,天地皆助,大事若去,雖英雄如之奈何?!”

  孟平站在高處,冷面注視著眼前一切,眼中閃過一抹不忍之色。

  之所以等到這時才放出手榴彈,就是要等吳軍全都聚集在百戰軍戰陣外,這樣不僅可以增加手榴彈的殺傷力,也使得吳軍沒有迅速逃散的機會,以保證百戰軍的追殺戰果。

  這一戰,不戰則已,戰必要盡滅吳軍!

  不如此,不足以威懾蘇章的南漢軍。

  不如此,不足以讓百戰軍放心回師金陵。

  這是孟平,也是大唐將士,第一次將手榴彈用於戰陣,而孟平就能控制戰局戰機,最大限度發揮手榴彈的效果,這就是戰爭天分。

  相對靜止的戰陣,無疑是手榴彈的絕佳戰場!

  孟平看向血肉模糊的戰場,微微仰起頭,他知道,今日這一戰,就算不能全殲吳軍,對方也走不掉幾個了。

  他在心中默念:太子,孟平要為你掃平天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32

第859章 千百年金陵風月,數不盡君臣過往(六)

  對蕪湖城北的雷聲滾滾,三十裡之外的蘇章聽得很清楚,在震驚與不解之餘,他不無駭然的下令斥候去查探情況。

  斥候回報的時候驚魂甫定,語無倫次,口中盡是“大火盈野”“人間地獄”“斷肢殘骸”“死傷無數”之類的詞語。

  蘇章隨之下令緊閉轅門,全軍將士列陣備戰,因為斥候斥候最後的話是:“唐軍精騎已向此地奔來!”

  登上角樓的蘇章,沒多久就看到了官道上奔來的鐵甲洪流。煙塵滾滾,甲亮兵寒,旗幟鮮明,少說也有三千騎,鐵蹄踩得地面震顫不已,引的人心口發悶。

  “竟不可一世至此!”蘇章恍然失神,待到唐軍精騎奔至營前,流暢的變陣列陣,那一匹匹神駿非凡的戰馬,比之嶺南馬要高了一個頭,一個個英武彪悍的騎兵,比之嶺南士卒要有殺氣不止一個層次。

  冷鍛甲三千鱗片,長槊清一色一丈八,將士腰挎橫刀、背負強弓、鞍懸勁弩,箭壺有矢三十,圓盾下有備用長槊,軍陣後還有三千戰馬!

  他們旁若無人的在營前持槊立馬,閒庭漫步如遊山玩水,虎視眈眈如群狼下山。

  “軍備如此精良,大唐國勢何其之大?氣度如此精悍,得歷經多少血火殺伐?”蘇章心頭震顫,他是嶺南有數的良將,正因如此,他才能一眼看出這支大唐精騎有何等戰力,要練成這樣一支精兵有多難。

  現在蘇章很慶倖,慶倖他沒有貿然出軍,去跟唐軍交戰。

  僅僅這樣一支精騎,要衝破他的軍陣就已經足夠,何況還有未曾露面的百戰軍精卒?

  莫說他有三萬將士,就算他真有十萬兵馬,一旦被唐軍精騎衝破陣型,被對方精卒殺入陣中,軍中根本就沒有能夠與之相抗衡的部曲,三萬、十萬將士也只能望風而潰,被唐軍追殺不說,僅是自相踐踏都是莫大的災難!

  “想我蘇章戎馬半生,雖然屢有戰功,但麾下兵馬從不曾滿萬……若能統領這等雄師征戰一場,便縱是功成後戰死沙場,此生又有何憾?”蘇章心頭湧起陣陣波浪。

  就在蘇章忌憚而又不安的觀望唐軍精騎時,對方陣中有三騎離開戰陣緩緩向前,竟然直接策馬來到轅門前一箭之地外,當中一人向轅門大喝道:“大唐王師至此,爾眾竟不曾開門相迎,是欲與我大軍一戰嗎?!”

  南漢士卒聞聽這等囂張跋扈之言,卻沒有怒目相向,而是不由自主握緊了手中兵刃,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消減他們心頭的不安。

  “唐軍並沒有一定要與我開戰的意思。”蘇章聞言卻是心頭一安,連忙走下角樓,也只帶了兩名親兵,出了轅門來與唐軍說話。

  “本將乃是……”蘇章向唐軍三騎當中一人抱拳,對方雖然看起來不過三十歲左右的模樣,但蘇章卻不敢輕視。

  “蘇將軍?素聞其名。”唐軍騎將略一抱拳,“本將孟平,客套就免了,本將來此,只問蘇將軍一句。”

  蘇章收了禮節,“原來是孟將軍,久仰……孟將軍請問。”

  “蘇將軍戰是不戰?”孟平直截了當的問。

  蘇章怔了怔,“孟將軍……這話是何意?”

  孟平氣定神閑,“若戰,請將軍即刻率部出營,本將在此等候片刻也無妨;若是不戰,請將軍即刻拔營!”

  蘇章面色微沉,他也是沙場宿將,有血性之人,“孟將軍不覺得太過咄咄逼人了些?”

  孟平冷笑一聲,“今我大唐,發王師二十萬,圍攻金陵城,爾眾擅離嶺南也就罷了,非但不與我一同滅賊,反而助紂為虐,與王師為難,是欺我大唐騰不出手來不成?今我滅朱匡業,三萬賊人尚且不能擋我一日,蘇將軍若是覺得不忿,可敢與我一戰?!”

  蘇章說不出話來。先前有朱匡業在,他都不能與唐軍交戰,如今朱匡業都沒了,他哪裡還有實力還有必要與唐軍開戰?

  “本將今日班師!”蘇章忿然一抱拳,就欲回營。

  “蘇將軍。”孟平卻忽然叫住他,待他回身,只聽孟平繼續道,“爾眾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把此地當作甚麼地方了?今日本將既然率部至此,蘇將軍豈能不勞軍?本將也不為難蘇將軍,除卻爾部口糧,營中一應輜重,盡數留下!”

  蘇章大怒,“孟將軍!不要欺人太甚!要知道,金陵還沒被你們攻破!”

  孟平嗤笑一聲,“將軍之意,想要與我一戰?”

  蘇章陰沉著臉,面部肌肉一陣抽動,就要忍不住發怒。

  但是孟平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他再沒了半分脾氣,只得悻悻回營退兵。

  孟平微微揚起下顎,身為大唐將軍的英氣豪氣霎時間迸發無餘,他看著蘇章,以一種大唐子民特有的無上氣勢,平靜從容而無可辯駁地說道:“爾眾歸去,好生吃喝,縱情享樂,沒有多少年了。這天下終究屬於我大唐,說一統,就一統了!”

  ……

  孟平率部回到金陵的時候,才知道李從璟到了。

  原本李從璟並沒打算來金陵,但李嗣源的態度卻很堅決,“楊吳稱霸江南久矣,昔曾據有江淮,也曾攻佔楚地八州,其勢為江南諸侯之首。而今滅楊吳,是潑天大功,也是大唐帝業,你身為太子,日後的大唐君王,怎能將此功假手他人?”

  說到底,由臣及君的李嗣源,對天下人心還是不十分放心,他要防著日後有人功大難制、威重生變,雖然眼下的大唐軍政都已經過重重改革,早已不同于莊宗時期。

  但夏魯奇身為外戚,本就身份尊貴,非常人可比,曾率軍得楚地,若是又讓他再滅吳國,就足以讓李嗣源擔心。君王的心未必是硬的,君王的血未必是冷的,但君王的防人之心卻絕不能沒有。

  故此,李從璟沒有多言,再度披上明光甲,握上長槊橫刀,率領君子都趕至江南。

  與李從璟一道來金陵的,還有莫離等人。吳國雄霸江南,與大唐一南一北勢成雙雄,滅吳的功勞太大,足夠讓眾人來一同分享。

  孟平回到金陵後,李從璟派人來傳話,讓他著即去拜見。

  在軍中李從璟沒有擺太子儀仗,仍然是軍中主帥的規格,孟平進帳的時候,李從璟正在與夏魯奇、郭威、李從珂、西方鄴、高從周、皇甫麟、王思同、李從璋等人座談。

  “此番你在蕪湖與朱匡業交戰,是首都將手榴彈用於戰陣,並且取得很大戰果,此中門道你來跟大夥兒說說。”李從璟見孟平進帳,示意他落座,隨後微笑著說道。

  帳中的都是唐軍高級將領與李從璟的高級幕僚,像錢元瓘這種人都沒有資格進來,是以孟平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聽罷孟平的述說,眾將都是大感振奮,同時露出神往之色,這些時日以來,他們都多次率部遠赴三十裡外,熟悉火炮、手榴彈的使用,當下都對來日的攻城決戰充滿期待與信心。

  眾將散去之後,李從璟也離開大帳,帶著孟平等人在營中行走透氣。

  來到角樓,遠望金陵城,李從璟兩世為人,總是比常人多些感慨,“昔年你我還是晉王少年郎時,何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坐擁千軍萬馬,與天下豪傑大爭于天下?”

  孟平笑得燦爛,很難想像他都快三十歲的人了,竟然還有這樣的笑容,“彼時,孟平日日跟隨太子左右,便知太子來日必定成就一番大業。”

  李從璟露出開懷的笑意,這樣的話若是別人說出來,他不會覺得有多真實,這些年他受到的阿諛奉承何曾少了?但是孟平不同。

  李從璟對孟平道:“你沒有讓我失望,天下何其之大,來日你的功業也足以令後人瞻仰。”

  孟平抱拳認真道:“青史留名,非平之願也,不負太子所望,平之所求。”

  李從璟拍了拍孟平的肩膀,毋庸多言。

  徐知誥在得到朱匡業敗亡、蘇章引軍退走的消息時,並沒有表現出多少異樣。彼時他正在吃飯,甚至連夾菜的動作都沒有停頓,只是回了一句:“知道了。”

  等徐知誥吃完飯,宋齊丘進了屋來,不無憂慮道:“李從璟到了城外,看樣子北賊準備傾力攻城了。”

  徐知誥不緊不慢漱了口,一面淨手一面平靜道:“北賊傾力攻城的時候何曾少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金陵有軍民齊心,北賊能奈我何?”

  眼下徐知誥不過四十多歲,正是春秋鼎盛的時候,近年來他有過得楚地八州的功績,也有過失江淮與湖南的失敗,都說真正讓人成長的是閱歷,徐知誥也沒有停止過成長,莫說他才四十多歲,便是真正老了,也不會停止變得更強。

  唐軍圍困金陵,吳國危如累卵,而徐知誥卻顯得愈發鎮定從容,這讓宋齊丘等人不得不敬佩萬分。也正因此,他們這些徐知誥的心腹、親信,才沒有要背棄他的意思,否則,若是徐知誥先自亂了陣腳,亦或是性情大變喜怒無常,只怕眾人早就失望,而作鳥獸散了。

  眼下的宋齊丘相信,只要還有一絲希望,哪怕只有千萬分之一,徐知誥都能緊緊把握住,若是這回真能擋下大唐的圍攻,日後唐軍一旦退卻,以徐知誥如今更加沉穩的性子、長遠的眼界、縝密的思慮,來日吳國必能很快重振旗鼓。

  宋齊丘心頭暗道:若說丞相先前還只是具備人主之姿,如今卻是具有雄主之態了。眼下,丞相差的不過是一個機會而已,只要還有這個機會,來日必能一飛沖天。

  “隨本相一道去城頭看看。”徐知誥起身對宋齊丘道,“既然李從璟來了,北賊勢必人心大振,金陵也不能示弱,讓陛下再去城頭走一遭……這回,讓陛下換上鎧甲。另外,傳令下去,將相府護衛、青壯僕役全都遣上城頭,只留百人護院,以證本相與金陵共存亡之決心!”

  “丞相英明!”宋齊丘由衷拜道。

  到了城頭,徐知誥親自為傷患包紮傷口,鼓勵將士力戰,碰到作戰英勇的,取下隨身玉佩予之,等徐知誥將自己的佩刀、玉佩甚至外衣都賞出去之後,楊溥的儀仗到了。

  不同於去年走上城頭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今日的楊溥身著鎧甲,手持寶刀,顯得精神抖擻、容光煥發,徐知誥只一眼看過去,就知道那不僅是因為衣袍襯托,更有楊溥心智的轉變。

  沒等與徐知誥碰面,更談不上被徐知誥脅迫,楊溥就主動慰問將士,賞賜器物,儼然一派明君作派,這讓徐知誥心底頗有些驚愕。雖然不知楊溥緣何如此,但對這副場景徐知誥分外滿意。

  “陛下。”徐知誥向楊溥見禮。

  楊溥主動攙著徐知誥雙臂,將他扶起來,面色誠懇道:“丞相辛苦了,不必多禮。”

  “為陛下盡忠,誓死守衛金陵,臣甘之如飴。”徐知誥道。

  楊溥認真的點點頭,而後拉著徐知誥的手大聲對金陵軍民道:“有丞相領卿等守城,朕很是放心,還望卿等齊心協力,不負朕之厚望!”

  這話出口,徐知誥身後的宋齊丘等人面面相覷,都不知楊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言罷,頓了頓,楊溥又道:“北賊來犯,殺我子民,奪我城池,此仇不共戴天,朕豈有不與卿等同甘共苦之理?自即日起,朕一日一餐,北賊一日不退,朕一日不加餐,更不食肉!”

  大手一揮,楊溥慨然道:“來人,將宮廷之物悉數賞于有功將士!”

  話音落下,宦官宮女們魚貫而出,皆手捧託盤,盤中盛放有各類金銀器物,當中有紫袍玉帶的,楊溥親手交給徐知誥,“丞相勞苦功高,朕特此紫袍玉帶,望丞相繼續為國盡忠!”

  徐知誥連忙下拜恩謝。

  做完這些,楊溥又大聲對金陵軍民道:“如今守城之戰,為國家首要之事,朕的宮廷禁衛、宦官、宮女們,斷無苟且偷生之理,自今日起,悉數出宮協助守城!”

  說罷,看向徐知誥,等他答應。

  這下不僅宋齊丘、周宗等人,便是徐知誥,內心都震驚無比。

  楊溥這是傾其所有,一定要玩命的態度啊!

  徐知誥下拜辭謝,但楊溥卻不似做戲,執意要求如此,“朕乃大吳皇帝,金陵若破,大吳若亡,朕何能倖免於難?今與爾等共赴時艱,雖九死而猶未悔,只求兩不相負!”

  最終,徐知誥“感動”得涕泗橫流,伏地拜道:“大吳得陛下為陛下,實乃天賜之福!今有陛下與金陵共存亡,莫說北賊只有區區二十萬兵馬,便是有百萬雄師,又何足懼也?!此戰,我大吳必勝!”

  “大吳必勝!”宋齊丘不失時機振臂高呼。

  “大吳必勝!”周宗、林仁肇等人,緊接著振臂高呼。

  “大吳必勝!”不時,城頭與城內,十萬軍民齊齊大呼,聲若潮水,良久不絕。

  自古以來,君王能在強敵壓境之際,而願冒險走上城頭鼓舞士氣的,城池難破。

  自古以來,君王能在強敵壓境之際,而願親披鎧甲、手持利刃表示與全城軍民共生同死的,城池鮮有被破的。

  自古以來,君王能傾其所有,將宮廷之物悉數賞賜於守城軍民,並且將宦官、宮女都派出來協助戍衛城防的——雖然這些人未必能有甚麼大的作用,但軍民看到他們都累得髒兮兮的,哪還有不用命的道理——鮮有聽聞。

  而現在,楊溥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所有。

  徐知誥“感動”的那番話,並非都是虛言。徐知誥不難想像,今日之後,金陵數十萬百姓,將人人皆戰士!大唐縱然兵甲鼎盛,縱然有強弓勁弩,縱然有二十萬常勝之師,但在這種情況下要攻破金陵,難如登天。

  送楊溥回宮的時候,徐知誥不無感慨道:“陛下今日所作所為,必定流芳百世,為後人稱頌。”

  周圍沒了“外人”,楊溥也不必藏著掖著,淡淡哦了一聲。

  楊溥當然知道,他今日所為種種,真實用意如何,徐知誥此時應該已經反應了過來。

  一言以蔽之:建立威望,收服人心。

  金陵大戰,死傷無數,這也正是各方勢力大洗牌的時候。

  楊溥在這時候傾其所有,與軍民同生共死,必然為他贏得極大的威望,收服極大的人心。若是來日大吳倖存下來,楊溥就有可能不再是那個傀儡皇帝,他將有極大可能趁機培植出自己的勢力,與徐知誥相抗衡。

  偏偏楊溥此時的種種作為,徐知誥無法反對。

  因為唐軍勢大,徐知誥需要楊溥來提升金陵軍民士氣,這個要求是沒有上限的,只要唐軍一日未退,徐知誥就不敢限制楊溥的活動。

  “今日之後,朕會在城中大街上立下高臺帷帳,往後朕每日都會親臨帷帳,讓守城軍民都能看到朕,以此來激勵軍民守城的鬥志。”楊溥坐上禦攆之前,對徐知誥這樣說道,“想必丞相不會拒絕?”

  徐知誥俯身行禮,“陛下有守土決心,臣怎敢拒絕?”

  楊溥笑了笑,帶著隆重儀仗遠去。

  徐知誥站在街上目送片刻,宋齊丘欲言又止,徐知誥擺擺手,“無妨,且不論日後如何,先渡過眼下難關要緊。”

  徐知誥這話說的沒錯。無論先前、往後他跟楊溥的對立有多大,但至少在唐軍攻城的這段時日裡,他們的立場是一致的——如果楊溥還對重掌大權抱有一絲希望、不願跟徐知誥一起滅亡的話。

  君王與權臣,向來都是一對矛盾體,平日裡內鬥自耗國力,怎麼都不會有好處。但在唐軍攻城的眼下而言,國有君王與權臣同心同德,卻能聚集所有力量一同抵抗外敵。

  ——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因為君王和權臣的競爭關係,在各自都沒有退路的情況下,他們會做的比沒有對手的時候,要好的多。

  而這,正是攻城唐軍最不希望看到的。

  ……

  長興四年三月十九日,唐軍聚集所有戰力,展開對金陵城的最後猛攻。

  這是註定會載入史冊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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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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