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667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38

第890章 有人北上去做賊,有人出城去止殺

  塞外風光不與中原同,當然夏州城的特別之處,並不只在於它在長城之外,北近沙漠,還因為夏州城本身是一座石頭城。

  “這座石頭城,能否擋住朝廷新式投石車的轟擊?”石敬瑭撫摸著女牆,眼中有異樣的光彩。

  崔玲瓏站到石敬瑭身旁,也學著他的模樣,輕輕撫摸女牆,就像此刻在她手指間滑過的,是世間最動人的首飾,“這樣的堅城,哪裡是人力能夠撼動的?多年以來,奴跟隨你南征北戰,見過多少雄城,但規模這樣的石頭城,也僅此一處而已。坐擁這樣的城池,何愁強敵來犯?”

  石敬瑭露出緬懷之色,“當初奉命移鎮夏州,黨項人閉城不納,將士們奮戰近年,仍是不能奈何這城池半分,此城的堅固,彼時我等就已知曉。”

  崔玲瓏道:“黨項人被吐蕃、回鶻趕出世居之地,流離失所,幸得朝廷收留,得以遷居此地,自那之後,這群無家可歸之人,便分外珍惜這處來之不易的居所。這塞外林木不多,石頭卻是取用不盡,所以才有這等石頭城。”

  石敬瑭轉身看向崔玲瓏,目中有憐愛之意,“說到當初,我真要好生感謝你。”

  崔玲瓏迎上石敬瑭的目光,眸子裡柔情三千,“謝奴甚麼?”

  兩人四目糾纏,石敬瑭道:“當初我率將士與黨項人力戰逾年,而不能奈何夏州,彼時朝廷已經對我心生不滿,不乏有人口誅筆伐,又有李從璟推波助瀾,我幾乎就要成為國家罪人,回洛陽被治罪。那段時日,真可謂是暗淡無光,便是我內心裡,也多有焦慮之意。”

  崔玲瓏沒有說話,只是癡癡望著面前的人,似乎只要能靜靜對著對方,她就擁有了一切。她是個心思玲瓏的女人,自然知道這時候最該說的話,就是一句話也不說。

  石敬瑭繼續道:“危難之際,是你帶領暗虎深入涼、甘、肅三州,歷經千辛萬苦,帶回三州輿圖,我才有了可以跟黨項人座談的本錢。誰知黨項人雖然動心,但卻不打算買帳,又是你帶領暗虎蹲守近百日,幾乎付出全軍覆沒的代價,劫持了黨項首領李仁福的一子一女。”

  說到這,石敬瑭臉上流露出痛苦之色,頓了片刻後才繼續道:“這之後,我娶了李仁福的女兒,這才得以進入夏州城,成為名副其實的定難軍節度使。”

  崔玲瓏笑了,笑容裡有一絲淒涼慘澹。

  石敬瑭低下頭來,凝視著她,良久後才道:“這些年,太辛苦你了。當年,為了得到李嗣源的勢力,我娶了李永甯為妻,現在,為了得到黨項人的勢力,我又不得不娶李仁福的女兒……我心,實在痛如刀絞!”

  崔玲瓏含淚搖頭,示意石敬瑭不必再說下去,“只要你能知道奴的心意,只要你能瞭解奴的不易,奴便是刀山火海,也能為你去……”

  石敬瑭感念不已,“今生能得你侍奉左右,實在是我石敬瑭最大的幸事!”

  崔玲瓏感動得如癡如醉,嘴上卻堅定道:“不,你最大的幸事,是成就一番大業,這才是你最重要的事!只有成就大業的石敬瑭,才是那個奴傾心的石敬瑭,為此奴即便是死了,又有何妨?”

  石敬瑭說不出話來,只能久久凝視崔玲瓏,眼中的柔情蜜意似乎能化沙漠為江南。

  然而,崔玲瓏期待的相擁,卻是沒有發生。

  因為這是在城頭,在眾目睽睽之下。

  夜裡,石敬瑭召集了劉知遠、杜重威、楊光遠、石重貴等人,在一起議事。

  “夏州雖然有大片適合耕牧之地,但與江南相比,仍然是貧瘠之所,又且夏州處在靈州與河東之間,地盤不大,左右皆有禁錮,實在不是成就大業的地方。你我要建立功業,就必須向河西作文章。”

  石敬瑭說道,“而要進軍河西,首先必須得拔出靈州這顆釘子。”

  “如何拔出靈州?”劉知遠問。

  “靈州有李紹城佈防,其人不是庸才,又且兵強馬壯,更不是易與之輩,我定難軍雖然不懼與他交戰,但也不能用蠻力。聯合涼、甘、肅等地的黨項、吐蕃、回鶻人,兩面夾擊,方是良策。若能如此,我方兵勢大盛,攻下靈州易如反掌。”石敬瑭說出固有的謀劃。

  “軍帥高見!”劉知遠讚歎道,“攻打靈州,是為進軍河西。而攻打靈州時,我們卻借助了河西三州之力。如此,我等不僅可以保存實力,也可以消耗涼、甘、肅等州的兵馬。戰後,更能在河西三州毫無防備之際,突然發難,屆時,我強彼弱,又是以有心算無心,河西必然大敗。三州之地,我等要收入囊中,幾乎不費吹飛之力!此計一箭雙雕,環環相扣,實在是奇策,也唯有軍帥,才能有這等謀劃,我等實在望塵莫及!”

  石敬瑭哈哈笑道:“劉將軍過謙了,你智勇雙全,不僅是軍中驍將,更是本帥智囊,此番舉大事,正要依靠你和諸位同心協力。”

  劉知遠、杜重威、楊光遠皆道:“願隨軍帥創立大業!”

  石敬瑭滿意的點點頭,“只要能奪下涼、甘、肅三州,則河西之地,可以皆盡為我所有。屆時無論是出西域,還是下三川,皆是易如反掌!”

  三川,即是兩川加上漢川之地。

  收斂神色,石敬瑭肅然道:“靈州雖然易克,河西雖然易得,但要守住這些地方,卻是不易。河西戰端一開,朝廷勢必引軍來伐,如何抵擋朝廷大軍的進擊,才是我等能否守住河西基業的關鍵!”

  劉知遠試探著說道:“河西地形複雜,靈州之西、夏州之北,多為荒漠,我軍依仗地利,足能與之周旋,朝廷即便發大軍來攻,想要速戰速決也難得很。而只要朝廷兵馬不能速戰速決,彼部勞師遠征,物資日費巨萬,必然難以持久,待其兵鋒失銳、人困馬乏,我等再尋機反撲,要敗之並不太難。”

  石敬瑭點頭道:“劉將軍說得在理。”旋即又搖搖頭,“不過這還不夠。”

  劉知遠聞弦聲知雅意,眼前明亮道:“朝廷兵強馬壯,又有新式投石車,的確不好相與,但若是有人能從旁牽制,引發別處戰端,迫使朝廷分兵,則大事可為!”

  石敬瑭笑了,“正是如此。”

  他站起身,意氣風發道:“明日本帥去北上草原,與韃靼部、契丹使者相會,更會與河西涼、甘、肅三州使者訂立盟約,待到本帥歸來,即是大事發動之時!”

  眾人互望一眼,皆拜道:“軍帥英明!”

  議事完,眾人退走的時候,石敬瑭忽然叫住了悶頭耷腦的石重貴。

  “方才你為何從始至終都不說話?”石敬瑭看著石重貴問。

  “諸位將軍都是軍中宿將,輩分也比孩兒高,孩兒不好隨意說話。”石重貴不說話的原因,自然是抗拒石敬瑭等人謀劃和朝廷作對,只不過在夏州這麼些年,經歷的事情多了,石重貴已經不再像跟劉知遠去截殺歸義軍使者時那樣,有甚麼想法都會說出來,在他的心思跟眾人都不一樣的時候,他學會了隱藏心思。

  石敬瑭卻沒有那麼好糊弄,“我看你有心事。”

  石重貴知道不下猛藥怕是糊弄不過去了,他可不想引起石敬瑭的懷疑,哪怕只有一絲一毫,於是突然下拜,以頭搶地,悲聲喊道:“請軍帥救河丫!”

  河丫,石重貴的妹妹。

  當年石重貴逃避戰亂,從幽州南下時,名字還是石青鋒,石重貴這個名字是在被石敬瑭收養後,石敬瑭給他取的,彼時他帶在身旁一同逃難的妹妹河丫,後來被當時還不是曹太后的曹氏收在了身邊,如今卻是身在洛陽。

  石敬瑭微微一怔,旋即了然。

  可以想像,一旦定難軍跟朝廷開戰,石重貴的妹妹肯定被誅連,投入牢獄必不可免,說不得還會被誅殺。

  不過要求河丫,這卻是個難題。

  石敬瑭尋思著道:“河丫身在宮城,彼處防備太過嚴密,有軍情處在,暗虎也不好滲透進去……要救河丫,實在是太難……”

  不過轉念一想,石敬瑭忽然福至心靈,“然則此事雖難,暗虎拼盡全力,縱然損兵折將,也勢必將河丫救出來,你放心便是!”

  石重貴大喜,這喜悅卻是沒有作假,“多謝軍帥!”

  等到石重貴退下後,石敬瑭笑而不語,笑容深邃。

  作為他石敬瑭的養子,又是演武院傑出的畢業生,石重貴極受重用,在軍中地位非常。

  但就因為石重貴地位非常,石敬瑭才不得不留個心思,君王喜歡猜忌大臣,石敬瑭焉能不防著點大將?更何況,如今即將與朝廷交戰。

  石敬瑭自言自語道:“河丫……若是她被朝廷殺了,你跟朝廷那或許有的一點情分,也就會在仇恨的衝擊下,化為泡影吧?我石敬瑭的兒子,怎能對朝廷有情分?一點兒都不能有!”

  韃靼部的領地,就在夏州正北。

  應天,韃靼部之南、黃河之北、陰山之西的一處盛地。

  今日,此地有盛會。

  草原上憑空出現了數十頂氈帳,遊弋的草原騎兵成百上千,斥候更是遠放數十裡之外,在氈帳正中央,有一頂帳篷格外顯眼,它規模龐大,有被周圍氈帳眾星拱月的意味,而在大帳外面,則有搭建高臺,一些人正在宰殺牲畜。

  石敬瑭帶領著數百精騎,出現在地平線上,很快,他就被營地中的人出來迎接。

  這群人裡面,有兩個人領頭:韃靼部的新任可汗,巴拉西;最受耶律德光看重與信任的人之一,韓延徽。

  幾人見禮的時候,巴拉西斜眼瞧著石敬瑭,陰笑兩聲,開口便是下馬威:“你就是被唐朝趕到夏州戍邊,如今有家不能歸的石敬瑭?中原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喪家之犬……是這樣吧?跟石帥的處境很像啊!”

  巴拉西比石敬瑭年輕個十來歲,被這樣一個後輩,一見面就當著眾人嘲諷,石敬瑭心中頓時不快,顏面無存,不過卻也不至於立即變臉,誰讓他有求於人呢,也不好反諷,“可汗年輕有為,本帥可是敬佩得很。”

  石敬瑭以退為進,巴拉西得了誇獎,卻沒有就此息事寧人的意思,冷笑道:“石帥話倒是說的漂亮,然而韃靼部人務實,僅憑花言巧語可是沒用的,得有實際的好處才成。”

  石敬瑭早有準備,聞言揮了揮手,立即就有一份禮單送上,“夏州貧瘠,沒有甚麼好物什,還望可汗不要覺得禮薄。”

  巴拉西聽到左右給他念禮單,眼前漸漸明亮,看石敬瑭的眼神就帶上了幾分揶揄之意,“都說漢人官員,最擅長欺壓自己的百姓,搜刮同胞的錢財,看來石帥是個中高手啊,也不知為了這份禮單,石帥讓多少人家破人亡了?”

  石敬瑭一味拿熱臉貼冷屁股,心中老大窩火,然而不等他說甚麼,巴拉西已經接著道:“不過這還遠遠不夠!我跟石帥不一樣,我心系每個韃靼人,你這些禮物,我平分給所有族人,每人能得到多少好處?憑此就想讓我出兵牽制唐軍,你這是在癡人說夢!”

  饒是石敬瑭向來自詡修身養性頗有成就,面對巴拉西這等嘴臉,也是給噎得說不出話來。

  石敬瑭只能告訴自己大局為重,循循善誘道:“夏州偏狹之地,物力就這麼多,可汗若想要更多的財富,只能去中原取。彼處金銀遍地,有無數珍奇,糧食布匹鐵器更是搬都搬不完,而這,正是本帥此番來此的目的,為助韃靼部財物豐收,本帥可以奉獻所能。”

  這一大段話,巴拉西的左右翻譯了好一陣,他聽完後使勁兒打量石敬瑭一陣,就像看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怪物一樣,片刻後搖頭嘖嘖道:“你們中原人真是莫名其妙,竟然願意讓外族侵入自家任意劫掠,有句話怎麼說的……引狼入室,對,就是這句話。這對我們韃靼人來說,簡直不可思議,面對外敵,我們族人向來都是齊心協力,石帥可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這一番頗有幾分發自肺腑的感慨之言,落在石敬瑭耳中,並沒有讓他羞憤欲死,他有他的行事準則: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要是我連命都沒有了,國家好與壞跟我有什麼關係?

  巴拉西最後道:“你最好記住你剛才的話,若是日後我發現你言不由衷,有意欺騙我韃靼人,我必然叫你好看!”

  韓延徽看著兩人說話,只是面帶微笑的站在一旁,眼見石敬瑭如此“謙讓”,他心頭不禁冷笑連連,暗自尋思道:看來這石敬瑭為達目的,的確是不擇手段,如此正好,稍後談條件的時候,我正好獅子大張口。

  轉念間,韓延徽又想道:這石敬瑭狼子野心,說到底與我是一丘之貉,如是觀之,我倆倒該把酒言歡才對。

  想到這,韓延徽頓時有啼笑皆非之感。

  忽的,他眼角餘光注意到石敬瑭身後的石重貴,不由得眉頭微皺:此人是誰,竟然有如此風貌,端得是少見。只是此人為何臉色這般扭曲,難不成是不喜石敬瑭方才的言語?也對,石敬瑭的那些話,怕是沒幾個漢人願意聽。

  眾人進入營地中最高大的那頂帳篷,然後分別落座,因為此地距離韃靼部較近,算是韃靼部的勢力範圍,巴拉西便毫不客氣的坐了主位,配合他一臉睥睨的神態,的確有高高在上之感。

  議事的時候,石敬瑭說道:“河西戰端一旦開始,朝廷必定大舉來伐,等到朝廷的兵馬集聚到河西一帶,國內空虛,這便是契丹與韃靼部的機會。幽州、雲州之地,雖然邊防嚴密,但是只有那幾萬邊軍,在沒有後援的情況下,以契丹和韃靼部的實力,要破關而入並不太難。”

  “而一旦契丹和韃靼部突破邊關,廣袤中原大地,將再無能阻攔草原精騎的地方,一朝飲馬黃河之畔,中原大地的財富、糧食、人丁,契丹與韃靼部可以予取予求,想要多少就拿多少!”

  巴拉西冷笑道:“洛陽周邊的關防,難道都是擺設不成?”

  石敬瑭笑道:“洛陽周邊的關防,在於防備強敵侵入洛陽,只要諸位不入洛陽,那些關防戍卒,又如何有能力棄關與諸位交戰?其不棄關尚好,若是果真棄關,這才是諸位的大機遇。數十萬草原精騎,在中原的廣袤大地上,要擊敗區區數千戍卒,實在是輕而易舉!其若不棄關,中原廣闊之地,也足以讓諸位賺得缽滿盆滿。”

  韓延徽老奸巨猾,他慢悠悠道:“可若是唐軍從河西回軍,那該如何?”

  石敬瑭成竹在胸,“唐軍若從河西回軍,路途遙遠,豈是旦夕之事,等到兵馬趕回中原,草原精騎來去如風,早就沒了影兒。非只如此,一旦朝廷分兵,則本帥在河西便能反戈一擊,到時候若是諸位能在中原牽制朝廷兵馬,則你我兩相合力兩面夾擊,便是要進入洛陽,又有何難?”

  “等到你我進入洛陽,那大唐的天下,皆盡都在你我手中,屆時大唐的財富,但凡能拿走的,各位儘管拿走便是,爾等得財貨,我得土地,豈不賓主盡歡?”

  巴拉西聽到這裡,神色激動不已,眼中盡是嚮往之色。

  韓延徽老成穩重,謀劃深遠,繼續道:“若是有朝一日,你我真將唐朝傾覆,而石帥成為中原之主,那石帥可就成了最大贏家。我等出力甚多,若是只取走些許財貨、人丁,所得未免太小了些。”

  石敬瑭沒想到韓延徽是這樣的老狐狸,事情還沒影都能想得這般周到,遂皺眉問道:“那依先生的意思?”

  韓延徽字字驚人道:“昔年,李從璟從我大契丹手中,奪走了營、平二州,讓我大契丹飽受損失。如今,石帥有雄心壯志,若是他日得我契丹相助,成功入主中原,這幽雲一帶的十六州之地,就劃歸我契丹代為管轄,如何?”

  石敬瑭一驚,“十六州之地?這……韓先生這胃口也太大了!”

  韓延徽老神在在的撫須道:“石帥也不想想,如今你蜷居夏州一隅之地,朝不保夕,旦夕就有覆滅之險,而若是果真得我大契丹與韃靼部相助,搖身一變成為中原之主,李嗣源、李從璟父子辛苦多年打下來的江山,可都為你做了嫁衣裳,你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坐享其成。唐朝三百餘州,給我十餘州之地,有甚麼打緊?”

  石敬瑭默然下來,良久後道:“茲體事大,容某細思。”

  韓延徽淡淡道:“一州之地而為三百餘州,便是分出去十餘州,也還有三百餘州,孰輕孰重難道還要某來跟石帥詳說?”說到這,冷笑一聲,“若是石帥連這等魄力都沒有,契丹何必與石帥共謀大業?”

  石敬瑭咬咬牙,“此事……並非不能商量。”

  巴拉西見韓延徽拿到手了莫大好處,頓時急不可耐,叫嚷道:“豐、勝二地,夏、靈二州,我韃靼部要了!”

  石敬瑭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石重貴在帳外聽到這話,差些一躍而起,拔刀進去砍翻這些賊人。

  最終,在韓延徽與巴拉西的聯合發力下,石敬瑭接受了所有提議。

  ……

  靈州。

  第五姑娘到了靈州。

  然而第五姑娘並不是第一批增援靈州的軍情處銳士。

  她來,是主事的。

  李紹城接到這個消息,就知道風雨將至。

  他趕到軍情處駐地,來見第五姑娘。

  一間光線略顯昏暗的屋子,人來人往。

  房中有許多排書架,書架上擺滿了各種冊子、摺子、紙袋。

  內間,一張小案後,大紅衣裳妖豔如血的第五姑娘,盤膝在坐塌上。

  一隻細腿翹著,一隻手握著短刃。

  短刃未出鞘,撐在小案上。

  刀鞘精緻至極,寒光不發。

  第五姑娘長髮披散,在窗前的縷縷陽光裡,有無數陰影。

  她的臉比短刃更加精緻。

  但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殺氣凜然。

  李紹城在小案前坐下,“聞聽第五統率親至,某心下一安。”

  第五姑娘的目光,落於小案上一本展開的書冊上。

  “節使如今心安,便說明先前心不安。節使軍略傑出,心不安,便只能是因為夏州密探。”從第五姑娘嘴裡說出來的話,清晰無比。

  李紹城臉上的長刀疤,歷經歲月,依舊冷冽,“靈州重鎮,人心質樸,緣何有人要行叛逆之事?”

  第五姑娘道:“財帛動人心,縱然無心反叛,也會出賣機要。”

  李紹城道:“人多眼雜,如何杜絕?”

  第五姑娘道:“我來了,自然就能杜絕。”

  李紹城道:“統率要殺人?”

  第五姑娘道:“要殺不少人。”

  李紹城道:“殺的人多了,會亂。”

  第五姑娘道:“殺該殺的人,才會止亂。”

  李紹城道:“統率要殺人,必然大興牢獄。”

  第五姑娘道:“我殺人,不用大興牢獄。”

  李紹城道:“統率方至,不查案,如何殺該殺的人?”

  第五姑娘道:“在我之前,已有很多人先到了。”

  李紹城道:“夏州暗虎,行事周密,本事非凡。”

  第五姑娘道:“在軍情處面前,沒有虎。”

  李紹城道:“不是虎,是什麼?”

  第五姑娘道:“死人。”

  李紹城沒有再說話。

  該說的話,他已經說完。

  夜,明月高懸。

  夏州城,錄事參軍府。

  一間房中,有細小的火苗,一閃而逝。

  “點燈做甚麼,找死!”

  一個微不可察的聲音。

  很顯然,有人剛從夾壁中議事完出來。

  吱呀一聲,房門打開。

  一個腦袋先探出來,左右張望。

  數個人影,尾隨而出,不及道別,匆匆掠進抄手遊廊,疾步欲走。

  火光,偏在這時,乍然亮起。

  院牆上,月如銀盤。銀盤下,遍是火把。火把下,遍是青衣。

  寒風吹動衣袂,帶著賀蘭山峰頂不化積雪的冷冽。

  “什麼人?!”

  “來人!”

  “快走!”

  一陣喧囂,那方才出門的人,慌忙奔走。

  他們反應很快,動作也快。

  但快不過青衣,更快不過青衣手中的刀。

  月光是冷的,刀光是寒的。

  揮灑在月光下,被橫刀帶出的鮮血,卻是溫熱的。

  人倒下了,呼吸斷絕了,血還在身下蔓延。

  血流得很多。

  但再多的血,也無法讓冰冷的地面溫暖起來。

  青衣一腳踹開房門,沖入其中。

  先殺人,再搜集物證。

  人死了,再也無用,但證據,卻能繼續說話。

  夏州城外,有許多民房。

  民房邊,有許多樹。

  圓月滑落樹梢。

  一棟普通的民房,忽然房門大開,數條矯健的人影,從屋裡飛奔而出。

  人銜枚,手持刀。

  身如虎,眼似蛇。

  腳步落在道路上,踩動沙石吱吱作響。

  腳步忽然頓住,就此停在原地,再也不能挪動分毫。

  他們四周,有青衣衝殺出來,前赴後繼。

  腳步太快,也太用勁,沙土一蓬蓬從腳後飛濺而出。

  沒有言語,只有搏殺的聲音。

  狩獵者,從不需要向獵物說甚麼。

  獵物,也沒有資格向狩獵者說甚麼。

  最終站著的人,才能往地上吐一口唾沫。

  站著的,是青衣。

  四周民房,沒有亮燈,卻有人探出頭。

  燈油太貴,這些百姓點不起。

  探出頭的人,眼中的好奇之色,瞬間被驚恐替代。

  清冷的月光下,有鮮血順著刀鋒滑過,輕輕滴落地面。

  邊地的百姓,知道危急來臨時,該躥回屋子,再也不要露頭。

  那棟民房後面,有一人悄悄潛行。

  民房前的人,是他的掩護。

  然而,他奔出沒數十步,就被青衣攔住去路。

  民房前的人都死了,他也得死。

  倒在地上,握著血湧如泉的咽喉,他滿眼不甘心。

  “為何,為何我會死?”他說。

  “不死,如何證明你活過?”青衣說。

  靈州通往夏州的道路,不止一條。

  可以順長城東下,再越過長城出關。

  也可以從靈州北上,直接翻越關山,再尋機東去。

  白日,陽光明媚。

  明媚的刺眼。

  有兩騎在道路上疾馳。

  沒來由,道旁飛出兩支利箭,準確洞穿了他們的脖子。

  他們從馬背上摔下來,在地上不停彈動。

  瞳孔裡,映出青衣的身影。

  青衣在他們身上一陣摸索,最終,在他們的頭髮裡找到一枚蠟丸。

  人死了,卻不是死在家中。

  一場大戰,會死多少將士?

  一場大戰之前,會死多少探子?

  ……

  李紹城再度來到軍情處駐地。

  陽光從窗子裡透進來,那個大紅衣裳的嬌小女子,依舊坐在小案後。

  精緻的短刃,擺放在小案上。

  李紹城坐下,認真問:“該死的人,是否都死了?”

  第五姑娘抬頭,看了他一眼,“該死的人,永遠死不完。”

  李紹城皺眉,“該死的人,怎會這樣多?”

  第五姑娘道:“事情未了,便不知有多少該死的人。”

  李紹城略驚,“越往後,還會有人浮出水面?”

  第五姑娘頷首,“這就是細作和密探的戰爭。”

  李紹城頓了頓,“殺人,真能完全杜絕機要外泄?”

  第五姑娘看了他一眼,“不能。”

  李紹城眼簾微沉,“那該如何?”

  第五姑娘面無波瀾,“人未盡,殺不休。”

  李紹城變色,“殺戮,不該如此無窮無盡。”

  第五姑娘道:“還有一個辦法。”

  李紹城問:“甚麼辦法?”

  第五姑娘拿起短刃,站起身,“贏下這場戰爭。”

  李紹城怔了怔,旋即頷首,“戰爭休,則殺戮止,的確如此。”

  第五姑娘走出小案,影子拉得很長。

  李紹城起身,“統率還要去殺人?”

  第五姑娘腳步微頓,“為了贏下這場戰爭。”

  李紹城忽然道:“要贏下戰爭,未必一定要這樣殺人。”

  第五姑娘沒回頭,長髮在陽光下微微發亮,“卻能讓將士少死不少。”

  李紹城愣住。

  “戰爭,就是用一些人的死,來換取另一些人的生。”第五姑娘回頭,看向李紹城,“節使豈能不知?”

  李紹城笑容苦澀,“將士死,百姓生。”

  第五姑娘字字如刀:“軍情處銳士死,大軍將士生。”

  李紹城說不出話來。

  第五姑娘忽而一笑,“將士生,百姓才能生,軍情處的人不死,誰來死?”

  李紹城苦澀道:“我只希望,軍情處能少死幾個。”

  “有一個辦法。”第五姑娘道。

  李紹城了然,“殺盡暗虎。”

  第五姑娘道:“或者,割下虎頭。”

  話說完,那身紅裳已經消失在門口。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38

第891章 崔玲瓏寺廟設伏,趙象爻挑選墳墓

  商賈裝扮的趙象爻望著眼前的景象,身體僵硬的猶如一塊石頭。

  夏州城向北兩百里左右的距離,便是毛烏素沙漠,這中間的廣闊地帶,非常適合練兵。如今,定難軍就在這裡大規模集結,演練戰陣之法。由黨項人和漢人組成的大軍,多達數萬之眾,步騎參半,散佈在遼闊的荒野,彼此沖陣,場面震撼人心。

  趙象爻所在的位置,視野很是遼闊,他舉目遠望,正好能看到定難軍演武的場景。

  定難軍的騎兵陣型比較分散,至少要比中原軍隊分散得多,看起來頗為貼切“一盤散沙”的字面意思,煙塵中,騎兵陣型正在飛速賓士。

  防守方是步卒軍陣,人員集中,軍陣也成方形。這本不是甚麼奇怪的事,但當防守方的投石車轟響後,趙象爻的雙目頓時覆蓋上了一層寒霜。

  投石車投放的,並不是普通的石塊,而是據有爆炸效果的圓球!

  雖然爆炸效果還不能跟禁軍火炮相比,但本質上已經沒有甚麼區別!

  而讓趙象爻真正感到心底發寒的,是騎兵陣型的應對。尋常情況下,騎兵陣型遭受火炮轟擊,必定馬驚人倒,因為這種大規模的爆炸場景,是戰馬未曾經受過的訓練。但眼前的定難軍騎兵陣型,並沒有因此而受到多大影響,騎兵沒有慌亂,戰馬更沒有受驚。

  顯然,這樣的戰陣演練,已經不是第一次!

  趙象爻身體僵硬的想到:“騎兵陣型分散,又處在飛快奔進中,哪怕面對的不是火炮,而是手榴彈,只怕也會渾然不懼,折損不多。臨陣三矢,而手榴彈射程近,引線燃燒需要時間,根本就無法扔出去三波。可以想像,若是禁軍跟定難軍野戰,手榴彈這等王師南征時,所向披靡的利器,必定失去效用。”

  趙象爻轉念又想到:“騎兵來去如風,在騎兵作戰過程中,弓箭其實比之手榴彈要方便得多,又因為射程較遠,所以只要騎兵戰馬不因為爆炸而受驚,手榴彈幾乎沒了用武之地!”

  念及此處,趙象爻狠狠一擊節,憤然道:“石敬瑭跟契丹與韃靼部有勾結,既然定難軍騎兵在進行這等訓練,想必韃靼部和契丹騎兵,對王師的手榴彈、火炮等物也已不再陌生。”

  趙象爻想得沒錯,禁軍征戰吳國、閩地和嶺南時,火炮和手榴彈都扮演了極為重要的絕色,作為跟大唐敵對、或者準備跟大唐敵對的勢力,契丹、夏州焉能不關心這些戰事,焉能對炸藥的運用一無所知?

  別的不說,盧龍軍削平儀坤州軍堡群時,用的可就是炸藥,耶律德光又不愚蠢之輩,對此早就有所研究。

  正如李從璟之前所預想的一樣,炸藥這東西一旦問世,根本就瞞不住。

  即便夏州、契丹一時無法研製出品質跟大唐一樣的炸藥,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對此有所應對,進行針對性的軍事訓練。而與閩地、嶺南不同的是,草原諸部本來就多騎兵,手榴彈能在步卒陣戰中發揮出莫大的殺傷力,在跟草原諸部對戰時,天然就不具備太多優勢。

  眼下大唐對炸藥的使用水準,還是太過低級。

  趙象爻無法考慮到所有問題,但卻能意識到眼前所見的東西有多麼重要。

  “耗費大量錢財,付出諸多代價,千辛萬苦找到定難軍的演武地,這一趟總算沒有白來。”趙象爻不敢多作停留,因為他看到定難軍的遊騎已經賓士過來,立即帶著人手遠遠離開。

  消息必須要儘快送回去,這對往下的戰事實在太過重要。

  花了大半日時間,趙象爻跟軍情處的商隊匯合,又扮作尋常商人的模樣,在荒野中默默趕路。

  等到隊伍再次停下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到了長澤縣城。

  長澤縣城在夏州城西南,靠近鹽州。鹽州,是靈州朔方軍的屬州。

  在長澤縣城,趙象爻有短暫的停留,一方面給商隊補充必須的物資,另一方面,趙象爻要在這裡見一個重要的人物。

  對方是軍情處耗費大量力氣,收買到的一個夏州“內奸”,對方手裡掌握有夏州向靈州進軍策略的部分內容,此番趙象爻就是來跟對方做一場買賣,以錢財來換取情報的。

  靈州如今的處境並不好,身在夾縫之中,就註定了它有被多方夾擊的可能性,在朝廷大軍還未出動的情況下,若是對方先行動手,靈州就要面臨莫大壓力。況且兵法之道,虛虛實實,靈州要應付接下來的局面,撐到朝廷大軍趕來,掌握對方軍情就顯得分外重要。

  暗虎在收買靈州的官員,竊取靈州的兵力安排、防禦部署,軍情處當然也會做同樣的事。

  對方是定難軍中身份極高的存在,這回到長澤縣來,也是為了完成定難軍在長澤縣軍事上的相應佈置,否則,定難軍用兵策略如此重要的軍情,莫說知道一部分,便是蛛絲馬跡,尋常人也根本不可能接觸到。

  趙象爻到達長澤縣後,坐進了鬧市中的一家酒樓,而後讓人按照計畫行事。

  半個時辰後,趙象爻接到回報:“我們的人手,按照先前的接頭暗號,已經在另一家酒樓與對方的人聯繫上。”

  又半個時辰後,趙象爻再度接到回報,“對方給定了交貨地點,是城東的一處糧鋪。”

  趙象爻想了想,“不在城中交貨,告訴對方,在城外的寺廟碰面。並且,我要見到對方本人,否則就不交貨。”

  又半個時辰後,趙象爻三度接到回報,“對方答應了統領的要求,不過將時辰定在了明日申時。”

  一方定地點,另一方定時間,誰都沒有太吃虧,趙象爻沒有不同意對方要求的道理。

  翌日,在動身離開縣城去城外時,趙象爻又從頭捋了一遍有關資訊,確認沒有破綻後,才決定動身。

  路上,親信問趙象爻:“對方既然是定難軍中有數的大將,便與定難軍是一損俱損的關係,為何願將定難軍的用兵策略賣給我們,他就那樣貪財?”

  趙象爻回答道:“財帛動人心,這世上沒有不貪財的人,只看你給的價錢是不是能讓人心動。只要錢財足夠多,很多原則都是可以放棄的,很多事情都是可以商量的。而軍情處,無疑出得起任何價錢。所謂與定難軍一損俱損……若是我能給他的錢財,是他這輩子都註定掙不到的,他還有甚麼理由不就範?”

  說到這,趙象爻沉吟片刻,“況且,對方將定難軍的用兵策略賣給軍情處,就是有功于國,日後若是定難軍覆滅,此人憑藉此等‘功勞’,至少可以保住性命。狡兔三窟,便是這個道理。”

  心腹尋思著道:“既然對方有意給自己留一條後路,我等為何不跟他更加‘親近’些?不說派人到他家中去接收消息,便是只派遣人手到夏州,與他建立穩固的聯繫,來往起來也要方便得多,而且也不用擔心他使詐。就像這回,若是對方賣給我們的是假消息,那該如何?”

  趙象爻冷笑一聲,“建立穩固的聯繫?你知道夏州派來的那些,跟靈州官員建立穩固聯繫的人手,最後都是甚麼下場嗎?”

  心腹一怔。

  那些人,在第五姑娘的打擊下,都成了死人。

  “來往得愈多,暴露的可能性就越大。”趙象爻冷面說道,“至於對方使詐……他圖甚麼?圖錢?事後軍情處把此事抖出去,足以讓他身敗名裂,被定難軍清洗!想要靠圍捕我們軍情處立功?那就更愚蠢了,對方的身份是將領,而不是暗虎。只要沾上軍情處,就是惹了一身腥,事後會被暗虎一查到底,他說他是為了圍捕我們,暗虎就會相信?”

  距離申時還有半個時辰左右,趙象爻等人到了約定的寺廟——鹿鳴寺。

  鹿鳴寺是長澤縣唯一的寺廟,香客甚多,如今又是午後,人來人往。而對於軍情處來說,喧囂的人群就是絕佳的掩護。

  在上山之前,趙象爻讓軍情處將鹿鳴寺裡裡外外都探查了幾遍,以防萬一。當然,軍情處自身也需要隱藏身份,是以探查的方式很隱晦。

  趙象爻沒有冒然去跟人碰面,而是讓心腹先去查探虛實。

  申時後,心腹回來,說是已經確認了沒有問題,趙象爻這才跟著心腹走進寺廟,來到一座小院。

  院中有座小亭,亭中坐著一名中年漢子,身材魁梧,腰大膀圓,正在閉目養神。在亭子四周,有四名精悍的漢子護衛。

  聽到動靜,看到趙象爻進來,那人冷哼一聲,略顯不滿道:“要見趙統領一面可真是不容易,千呼萬喚始出來。”

  趙象爻向亭子走去,拱手笑道:“這裡可是定難軍的地頭,趙某如何能不小心謹慎?讓楊將軍見笑了。”

  那人冷笑一聲,“趙統領的確夠謹慎,但那又如何?你還不是踏進了這座院門?”

  趙象爻腳步一頓,眉頭一皺,“楊將軍這是何意?”

  “他的意思是,你今日既然來了,就走不了了!”沒多時,在趙象爻身後,一個冰冷的聲音響起。

  走進院門的,是崔玲瓏。

  趙象爻臉色大變,“怎麼是你?”

  崔玲瓏冷笑道:“當然是我。”

  趙象爻面上肌肉抽動,咬牙道:“我分明已經叫人查過,這寺廟裡沒有可疑之人!”

  崔玲瓏反問道:“你如何就這樣肯定,那些香客不是暗虎所扮?”

  趙象爻身旁的數名軍情處銳士,連忙將趙象爻護在中間,露出袖中斷刀,趙象爻道:“殺手軍卒可以穿百姓的衣裳,但氣質卻是變不了的。”

  崔玲瓏的笑意化冰冷為得意,“這話的確不錯。”

  趙象爻繼續道:“寺廟裡可以藏人的地方不多,該看的我的人也都看了。”

  崔玲瓏道:“想必寺廟外的地方,你也派人看過了。”

  趙象爻道:“這些地方都沒有人,所以你即便帶了人來,也應該不多才是。”

  崔玲瓏笑得愈發開心,“我是個女人,膽子小,人不多,是斷然不敢現身的。”

  趙象爻道:“難不成你在寺廟裡挖了地道、密室?”

  崔玲瓏道:“時間倉促,當然來不及。”

  趙象爻道:“然而人卻不可能憑空出現。”

  崔玲瓏戲謔道:“你查了香客,但你可曾查了僧人?”

  聞言,趙象爻如遭雷擊,怔了好半晌,“誦經的僧人,的確沒法查。”

  崔玲瓏道:“你若查了,自身就足以引人懷疑。”

  趙象爻不得不佩服道:“你果然膽大心細。”

  崔玲瓏道:“不膽大心細,如何跟軍情處相鬥?”

  趙象爻道:“如此處心積慮,想必你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

  崔玲瓏沉聲道:“自打當年敗在桃夭夭手裡,我就在等這一天。”

  趙象爻道:“看來這些年暗虎精進了不少。”

  崔玲瓏冷笑道:“事實已經擺在眼前。”

  趙象爻歎息道:“可我有一事不明。”

  崔玲瓏道:“你不明白,好好的楊將軍,為何就變成了暗虎的人。”

  趙象爻道:“軍情處的人並不傻。”

  崔玲瓏道:“你們查了他,也證實了他的可靠性。”

  趙象爻道:“如今看來,我們查得還不夠,證實得也不夠好。”

  崔玲瓏道:“有些事情,再給你們一年時間,你們也查不出來。”

  趙象爻道:“這樣的事情並不多。”

  崔玲瓏道:“你從不會記得你今天吃了幾口飯。”

  趙象爻苦笑道:“看來有些事情不是查不到,是根本就不會去在意。”

  崔玲瓏道:“比如楊將軍的妻子,就是暗虎的人。”

  趙象爻吃驚道:“這簡直匪夷所思!”

  崔玲瓏道:“不止楊將軍,定難軍那幾個大將的妻妾中,總有一個是暗虎的人。”

  趙象爻道:“原來你們把這事做成了生意。”

  崔玲瓏道:“這天下沒有不能做的生意,只有不被需要的生意。”

  趙象爻點頭道:“這個生意的確有必要。”

  崔玲瓏道:“手裡握著兵權的人,如何讓人放心?”

  趙象爻道:“同床共枕的人,的確很難有什麼心思可以瞞過對方。”

  崔玲瓏道:“至少瞞不過暗虎的人。”

  趙象爻道:“看來石敬瑭時時都在防著屬下背叛他。”

  崔玲瓏道:“是防著你們利用這些人。”

  趙象爻道:“所以我們查到的人,的確就是楊將軍。”

  崔玲瓏道:“只不過與你們來往的人,不是真正的楊將軍。”

  趙象爻歎息道:“看來我們一開始就錯了。”

  崔玲瓏道:“你們的確錯了,想要收買定難軍的大將,根本就是自投羅網。”

  趙象爻道:“現在我至少確信了一件事。”

  崔玲瓏道:“何事?”

  趙象爻道:“你們暗虎,這些年的確費盡了心思。”

  崔玲瓏道:“青衣衙門沒做到的事情,現在由暗虎來完成。”

  趙象爻道:“我知道你想說,你比林安心厲害。”

  崔玲瓏道:“你錯了。”

  趙象爻疑惑道:“我錯了?”

  崔玲瓏滿眼殺氣道:“我比桃夭夭都要厲害!”

  趙象爻苦笑道:“如今在軍情處主事的,是第五統率。”

  崔玲瓏目露輕蔑之色,“一個小丫頭片子罷了。”

  趙象爻道:“第五統率若是聽到這句話,一定會很高興。”

  崔玲瓏道:“高興?”

  趙象爻道:“她已經不是丫頭片子了。”

  崔玲瓏道:“毫無意義的一句話。”

  趙象爻道:“能把她看成丫頭片子的人,自身一定人老珠黃了。”

  崔玲瓏雙手瞬間緊握,面色陰沉的能滴出水來,“我想你是活膩了!”

  趙象爻道:“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崔玲瓏道:“我也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趙象爻道:“我跟你廢這麼多話,不是因為想聽你顯擺自己有多麼厲害。”

  崔玲瓏道:“我跟你廢這麼多話,也不是因為想要給你拖延時間的機會。”

  趙象爻道:“看來你知道我想說甚麼。”

  崔玲瓏不屑道:“來救你的軍情處愈多,我這回的戰果就越大。”

  趙象爻苦笑道:“你的口氣真的很大。”

  崔玲瓏道:“我的人還很多。”

  趙象爻問:“有多多?”

  崔玲瓏道:“長澤縣是夏州的地頭,也就是我暗虎的地頭。暗虎的人,肯定比你軍情處的人多。”

  趙象爻道:“我想你忘了一件事。”

  崔玲瓏道:“你的廢話真的很多,我快要失去耐心了。”

  趙象爻看著崔玲瓏,面色肅然,眼神堅決,說出來的話,有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意味,他一字字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崔玲瓏道:“想做教書先生,可以等下輩子。”

  趙象爻道:“我想你的記性真的不好。”

  崔玲瓏道:“殺人的手法,我一直都記得。”

  趙象爻道:“當年被桃統率打臉的疼,看來在傷口好了之後,你已經忘掉了。”

  崔玲瓏一字字道:“我會讓你明白,嘴硬是一件讓人多麼厭惡的事。”

  趙象爻道:“如果你不是忘了這件事,就應該一直記住:軍情處,永遠不是你能戰勝的。”

  崔玲瓏笑出了聲,“與其說這些沒用的話來激怒我,你何不說點實在的,看看能否驚住我?”

  趙象爻有求必應道:“鹿鳴寺,是我選的。”

  崔玲瓏哈哈笑道:“你為自己選的墳墓還不錯,雖然不一定能有棺材。”

  趙象爻看著崔玲瓏,露出憐憫之色,語不驚人死不休:“鹿鳴寺,是軍情處建的!”

  崔玲瓏怔了怔,眼底閃過一抹濃烈的不安之色,但一閃而逝,她轉而笑道:“在石帥出鎮夏州之前,鹿鳴寺就在這裡了,你是想告訴我,你們軍情處喜歡沒事到處建寺廟?”

  趙象爻笑容燦爛道:“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很久以前,久到你無法想像的時間,陛下就讓軍情處進入夏州了。”

  崔玲瓏冷笑道:“我仿佛聽到有人在瀕死之際,語無倫次。”

  趙象爻道:“你不會知道,兩川之役時,陛下就讓軍情處進入河西了。”

  崔玲瓏道:“剩下的話,去跟閻王說吧!”

  趙象爻看著崔玲瓏,眼中殺意顯現,“所以,夏州,就是陛下早就為石敬瑭選定的墳墓!”

  他話音一落,院子裡忽然震了一下。

  接著,平整的地面,忽然凹陷下去一大塊。

  一個數尺見方的洞口,赫然出現!

  青衣,從洞口一躍而出!

  與此同時,院裡的房間門被踹開,無數青衣前赴後繼,衝殺出來!

  這座寺廟,到處都是突然現身的青衣!

  就連寺廟的主持,都披了一件青衣,帶著一幫人沖向暗虎殺手!

  圍攻趙象爻的崔玲瓏,瞬間陷入十面埋伏。

  攻守易行。

  只在瞬息之間。

  趙象爻一步步走向面色大變的崔玲瓏,認真說道:“鹿鳴寺,不是我為自己選擇的墳墓,而是為你選的!”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38

第892章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天邊響起一聲驚雷,劈啪的聲音炸響在崔玲瓏的心口。蒼穹不知何時已經變得陰沉,烏雲像是海浪,一浪高過一浪,又如草原上受驚的羊群,倉惶奔走。一道閃電在烏雲下掠過,好似夜半叫人驚醒的噩夢,乍亮的光如同一柄利劍,當頭劈斬下來,映出崔玲瓏蒼白的臉。

  山上的鹿鳴寺,本是佛門清淨之地,此刻卻渾如有地獄之門,要在寺廟上空打開。

  午後的庭院一片昏暗,大風拔地而起,天地勃然變色,萬里高空上,似有金剛怒目、菩薩低眉。

  孤山小寺,何其卑微,七尺之軀,何異螻蟻。

  噌的一聲,趙象爻拔刀出鞘,金屬摩擦聲短促而急切,寒光一閃而逝,他一刀劈向崔玲瓏的時候,閃電正在他背後落下,長髮在風中亂舞的輪廓,清晰的猶如刀刻。

  崔玲瓏淒厲的尖叫一聲,抽身急忙後退,遁入暗虎殺手身後,拔刀在手護在身前,大聲吼叫道:“我不信!”

  庭院並不寬大,此時雙方各有十數人湧入其中,立即讓空間變得分外逼仄。對於軍中將士而言,他們習慣於結陣而戰,狹窄的地形並不能限制他們的行動,但對於軍情處和暗虎殺手來說,沒有盾牌、鐵甲,又沒有可以騰挪轉移的空間,廝殺立即就顯得格血腥而殘忍。

  只是一個照面,雙方就相繼有人倒在對方的刀下,倒在血泊裡。

  趙象爻持刀前奔,揮刃如電,在面前的暗虎殺手還未反應時,長刀就捅進了對方的胸腔,染血的刀身從對方背後露出來。

  世間再難有比這更醒目的物件。

  趙象爻推著暗虎殺手前奔兩步,撞開對方的陣型,拔刀的時候,鮮血飛濺數尺,在他臉上留下一抹刺眼的猩紅。

  趙象爻獰笑道:“我不要你信,我只要你的命!”

  咣的一聲,寺廟裡傳出一聲鐘響,梵音回蕩。不知是何人,在此時推動了撞針。

  崔玲瓏慌忙四顧,卻見院外也是正在廝殺的雙方殺手,遠近各處,無論是清幽寧和的小道、不惹塵埃的石階,還是莊嚴神聖的佛龕,都染上了濕熱的鮮血。

  危急之境,崔玲瓏雖然心急如焚,卻不曾方寸大亂,她提刀返身迎向趙象爻,“我不信你能殺了我!我不信你的人比我多!”

  鹿死誰手,總要拼過才能見分曉。

  趙象爻矮身避過側面暗虎殺手的平斬,腳步微錯,貼身靠近對方,橫刀倒刺,將對方的小腹洞穿,那腹中的血液,順著刀身上的放血槽,潺潺溪流般流淌出來。

  扭動手腕,刀身在對方腹中一攪,再抽出橫刀,立時血濺五步,肝腸灑出。趙象爻欺身而進,舉刀斬向崔玲瓏,一言未發,刀鋒已經近至崔玲瓏額前。

  那暗虎殺手慘叫著丟了長刀,臉上刻滿驚恐之色,他捂著自己的腹腔,卻不能阻止腸子合著鮮血流出。他倒在地上,猩紅的血不停從嘴裡湧出,他張開嘴大叫著,拼命把肝腸往肚子裡塞,卻越來越無力。

  不知是誰,在搏殺中移動腳步,一腳踩在殺手的雙手上,也踩在他的腸子上,吧唧的聲響讓人直欲作嘔,那腸子隨之破裂,裡面的穢物擠射出來,還帶著熱氣。

  約莫是因為肝腸太滑,那腳踩著腸子在地上搓了幾下,幾乎將腸子搓進泥土裡。

  殺手望著自己那被踩壞的肝腸,目中頓時充滿絕望與驚恐之色,雙眼朝上直愣愣盯著眼前的人,拼盡全力想要說話,卻已經發不出聲音,僵硬的神情,充滿對世間的怨恨。

  院中的那座小亭,在翻滾的陰雲與劇烈的殺戮面前,顯得分外渺小而可憐,猶如在寒冬裡瑟瑟發抖的貓兒。

  趙象爻與崔玲瓏廝殺在一處,兩人身手相差不多,出手毫不留情面,不多時,各自身上就多了幾處傷口。

  呲啦一聲微不可察的聲響,衣衫被刀鋒劃破,切口不可能再整齊,翻卷的肌肉剛開始成白色,如同海綿一般,過了一會兒才有鮮血滲出,血液的外流就此不可收拾,順著肢體彙集成流,一點一滴落在地上——或是被肢體摔落。

  衣衫一片接著一片濕透。

  兩人都已瘋狂,在傷痛與血腥的刺激下,他們忘了所有一切,只記得要殺掉眼前的人,用盡一切手段,在自己倒下去之前,在對方身上多添幾道傷口。

  魔鬼若是見了長髮亂舞,雙目充血,神情癲狂的兩人,都要退避三舍。

  只是此刻此刻,卻沒有佛陀來渡他們。

  在瘋狂的殺戮面前,那廟裡的佛,自身也難保。

  清淨之地,不復清淨。

  沒有理智可言的人,不需要信仰。

  ……

  最終,崔玲瓏倒下了。

  數柄帶血長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院子裡,屍體橫七豎八,倒了一地,乾燥的泥土地面,已經叫血液侵透,眼前已經沒有一個站著的暗虎殺手。

  趙象爻往地上吐了口血水,直身俯視著崔玲瓏,“真他娘的狠!”

  “有本事你就殺了我!”渾身血液還在沸騰的崔玲瓏,梗著脖子大叫,渾不在意因為這個動作,脖子上又被刀鋒劃出幾道細口。

  “敗者沒有資格提要求。”趙象爻哂笑一聲。

  因為遍體鱗傷,所以顯得衣衫襤褸,長髮也雜亂無章的披散著,崔玲瓏眼中射出怨毒的光芒,死死盯著趙象爻,恨不得將他一口咬碎。

  趙象爻看著崔玲瓏,眼中頗有欣賞傑作的意味,“如果你願意讓暗虎的人放下兵刃,我可以給你包紮傷口,留你一條性命!”

  “你休想!”崔玲瓏發出淒厲的嚎叫,聲音大的讓耳膜不適,在這個落敗就意味著一無所有的時候,她只能用最大聲音,來表達自己的敵意,來掩蓋內心的恐懼。

  趙象爻擺擺手,吩咐軍情處銳士:“去,傳我命令,降者不殺。”

  寺裡寺外,軍情處的人手與暗虎相差並不太多,在暗虎殺手知曉崔玲瓏已經失手被擒後,雖然有零星的抵抗,但大部分還是選擇放下武器。

  “將暗虎殺手聚集到一處。”在趙象爻的命令下,百十名暗虎被聚攏在大雄寶殿之前的空地上,他們周圍,是持刀肅立的軍情處銳士。

  趙象爻帶著崔玲瓏來到此處,看了那些暗虎殺手一眼,忽然抬起手,公鴨嗓在此刻平靜得沒有半分波瀾,“殺,一個不留!”

  一聲令下,百十名暗虎殺手,皆盡殞命。間或有逃竄、反抗者,立即被軍情處銳士圍上,亂刀砍死。

  崔玲瓏眼見這一幕,目眥欲裂,這些都是她花費大價錢培養出來的精銳,竟然就這麼死了,她抑制不住的向趙象爻咆哮,“你這條瘋狗,你說過降者不殺!”

  趙象爻冷冷看了崔玲瓏一眼,漠然道:“這是夏州地界,不是靈州境內,我有甚麼理由留著他們?這是戰爭!”

  ……

  崔玲瓏沒想到第五姑娘會出現在鹿鳴寺。

  烏雲過境,轉眼間消散無蹤,雨水只是灑落幾點,連地面都未完全淋濕。

  那身鮮豔的大紅衣裳,就坐在大雄寶殿前的石階上,崔玲瓏看向第五姑娘的時候,正好可以看到她背後的巨大佛像。

  軍情處誅殺暗虎時,第五姑娘就已經出現了,她坐在石階上安靜的看著,直到屍體被一具具抬走,她還是一句話也沒說。

  零星的雨水沒能沖散血腥味,反而使得味道更濃了些。

  崔玲瓏坐在地上,無懼地面的略微潮濕。她已經平靜下來,她知道她接下來要面對甚麼,但她好似渾然不懼。

  “我不明白。”崔玲瓏看向第五姑娘。

  第五姑娘雙肘靠在雙膝上,下顎放在手背上,這讓她看起來少了幾分殺氣,卻足夠有戰士英姿,“你說的話,我全都聽明白了。”

  “原來你那時就已經在鹿鳴寺了。”崔玲瓏恍然。

  “我來的比你要早。”第五姑娘道。

  “小丫頭片子才喜歡躲著聽人說話。”崔玲瓏嘲諷道。

  “人老珠黃的人才不喜歡承認自己的失敗。”第五姑娘動也不動。

  崔玲瓏嘴角抽了抽,最終還是沒有繼續跟第五姑娘鬥嘴,轉而說道:“我自認我的計畫天衣無縫。”

  第五姑娘道:“天衣無縫的計畫不會失敗。”

  崔玲瓏道:“問題出在何處?”

  第五姑娘道:“沒有問題就是問題。”

  崔玲瓏想了想,“你是說,楊將軍的一切舉動都太合情理了?”

  第五姑娘道:“如果陷阱不是偽裝的跟平地毫無差別,也不會有人踩進去。”

  崔玲瓏冷笑道:“既然毫無差別,就不應該被懷疑。”

  第五姑娘道:“不是沒有懷疑,是讓你覺得我們沒有懷疑。”

  崔玲瓏怔了怔,隨即惱羞成怒,“我怎麼可能被你們騙?”

  第五姑娘道:“你若是沒有被我們騙,也不會落在我們手裡。”

  崔玲瓏大叫道:“你休想侮辱我的智慧!”

  第五姑娘道:“有懷疑,但不表現出懷疑,只有這樣,對手才沒有防備,你才能發現更多的疑點。如果日後果真有更多疑點露出來,就意味著懷疑被佐證。相反,從一開始就表露出懷疑,被對手所警覺,那不是聰明,而是愚蠢。”

  崔玲玲冷笑道:“就因為一個懷疑,便在鹿鳴寺藏兵數百,還勞動你親自跑來?你是不是太閑了?”

  第五姑娘道:“那是另一個問題。”

  崔玲瓏又冷笑道:“此時還故弄玄虛,沒有必要了吧?”

  第五姑娘的目光始終向前,沒有刻意落在崔玲瓏身上,她道:“如果你真的是要借軍情處跟楊將軍買賣消息這件事,來抓捕一些軍情處人手,立下一些所謂的功勞,大可不必跑到長澤縣來。”

  崔玲瓏道:“若是在夏州城行事,只怕你們不敢。”

  第五姑娘道:“你為我們想得這樣周到,很明顯是擔心我們不上鉤。”

  崔玲瓏道:“你們不上鉤,我自然就抓不到你們。”

  第五姑娘道:“費了這般多心思,卻只為抓捕一些軍情處人手,太過不值。”

  崔玲瓏道:“你難道是我肚子裡的蛔蟲?”

  第五姑娘道:“你想要的,是吸引我軍情處的注意,讓我軍情處把目光集中在長澤縣,集中在楊將軍身上。”

  崔玲瓏輕蔑道:“這可真是一個大陰謀!”

  第五姑娘繼續道:“軍情處的職責,說到底,是為戰爭效力,軍情處是大軍的眼睛,軍情處的消息,對大軍部署、行動,都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崔玲瓏道:“那又如何?”

  第五姑娘道:“所以,定難軍的軍事行動,在此刻已經開始了。”

  崔玲瓏道:“你還可以說得更多一點。”

  第五姑娘有求必應道:“長澤縣在南,所以定難軍的行動,肯定是從北邊開始。”

  崔玲瓏笑了,“軍情處現在將大部分力量和視線都集中在長澤縣,北邊勢必空虛,定難軍的行動,自然很難被及時察覺,得不到軍情處的消息,朔方軍必然應對不及。”

  第五姑娘道:“這就是我來鹿鳴寺的原因。”

  崔玲瓏道:“連你都來了鹿鳴寺,可見軍情處的確已經中計。”

  第五姑娘笑道:“你能這樣認為,我就很高興。”

  崔玲瓏撇撇嘴,道:“難道不是?難道坐在我面前的,不是第五統率?”

  第五姑娘的話,平地起驚雷,“我只是一個幌子,一個讓定難軍以為軍情處已經中計,朔方軍對北邊應對不足的幌子。”

  崔玲瓏咬牙道:“我不信你早先就看破了這些!”

  第五姑娘笑了笑,“趙象爻在沃野泊一帶,看見的定難軍演武士卒,其實並不是僅僅為了演武,他們本身就是會西進的部曲。”

  崔玲瓏勃然變色,“這不可能!”

  第五姑娘道:“你這句話的意思,說的還是我不可能看破的你的佈置。惱羞成怒的人,都是你這種反應。”

  崔玲瓏大叫道:“你到底是怎麼看穿的,你怎麼可能想到這些?!你只是軍情處的第五姑娘,而不是運籌帷幄的莫離莫神機!”

  第五姑娘看向崔玲瓏,眼中充滿憐憫之色,“賬不是這樣算的。”

  崔玲瓏怔了怔,“甚麼賬?”

  第五姑娘道:“你只是一個藩鎮節使的戰士,而我是大唐陛下的戰士,藩鎮節使註定鬥不過大唐陛下,你又如何鬥得過我?”

  崔玲瓏愣住,好半晌,她忽然陰笑道:“你的這份自大,若是能維持到明日天亮,我才是真的服你!”

  第五姑娘道:“你方才一直很平靜,這個時候你不應該平靜得這樣快。”

  崔玲瓏傲然道:“我的平靜自然是有道理的!”

  第五姑娘道:“這裡是長澤縣,是夏州的地頭。”

  崔玲瓏笑道:“軍情處來再多人,又能有多少?一百,還是五百?”

  第五姑娘道:“再多的軍情處,若是被軍隊圍在山上,也是出不去的。”

  崔玲瓏道:“我就不信,你們軍情處還在山上挖了地道,能直通山下的荒野!”

  第五姑娘道:“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崔玲瓏笑得愈發開心,“所以你死定了!”

  第五姑娘道:“看來你來的時候,也不是沒有準備後手,長澤附近的駐軍,都被你調動了。”

  崔玲瓏道:“我有這個權力,我也有這份縝密的心思。”

  第五姑娘道:“把地方選在城外山上的鹿鳴寺,本來就太特殊了些,越是特殊的東西,就越是容易引人懷疑。”

  崔玲瓏道:“我雖然不知道鹿鳴寺是你們軍情處建的,不知道你們在鹿鳴寺挖了地洞藏兵,但既然我有所懷疑,則必然要有所準備,這才是萬無一失!”

  第五姑娘道:“你看起來很高興。”

  崔玲瓏道:“我跟你打個賭。”

  第五姑娘道:“我雖然沒有打賭的習慣,不過你可以先說一說。”

  崔玲瓏道:“我賭你方才推斷的定難軍用兵策略,並不是很早就有的結論,我賭朔方軍還不知道這些事情,也沒有做出相應的防禦部署。”

  第五姑娘道:“所以我若是不能安然回去,最後還是你贏了。”

  崔玲瓏哈哈大笑,這一刻她分外暢快,“這本來就是我贏了!”

  第五姑娘道:“我也跟你打個賭。”

  崔玲瓏饒有興致,“我雖然不是時常打賭,不過你也可以先說一說。”

  第五姑娘道:“我賭石敬瑭會放棄你。”

  崔玲瓏愕然,“你說甚麼?”

  第五姑娘站起身,“石敬瑭會下令軍隊放棄來救你,放任你被我帶走。”

  ……

  正如崔玲瓏所說,長澤縣的三千駐軍,已經開赴到了鹿鳴寺山下。

  這場由雙方情報機構開啟的戰端,早已不是雙方情報人員的相互廝殺。正如第五姑娘所言,情報機構存在的意義,本就是為戰爭服務,有些時候它甚至能決定整場戰爭的勝敗,其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三千駐軍的調動,實在稱不上甚麼大手筆。

  而對於崔玲瓏來說,不管朔方軍是否在兵力部署上,做好了應對定難軍的突然進攻,只要她此番能夠將第五姑娘抓回去,或者說斬殺在鹿鳴寺上,則必然引起靈州軍情處的混亂,哪怕這場混亂不會持續太久,但在這樣關鍵的時刻,也足以對戰爭產生莫大影響。

  當然,最關鍵的是,只要將第五姑娘握在手裡,暗虎與軍情處的這番爭鬥,就是暗虎勝了,縱然勝得慘烈,縱然最後崔玲瓏殞命,最不濟也是平局。這才是崔玲瓏最在乎的問題,她不能忍受自己在石敬瑭面前,帶著暗虎一敗再敗。那是最讓她痛苦的事。

  所以當第五姑娘言辭鑿鑿的說,石敬瑭會放棄她的時候,崔玲瓏心裡就跟被針紮一樣疼,哪怕只是被提這樣一句,她也不能忍受。

  然而事實卻讓崔玲瓏感到了莫大的危機。

  在鹿鳴寺山下,不止出現了一支軍隊。

  長澤駐軍之外,還有一支三千名將士、六千匹戰馬的騎兵。

  兩支軍隊,在鹿鳴寺山下對峙。

  站在山上的視野開闊處,看到山下整齊列陣、互相虎視眈眈的兩支軍隊,崔玲瓏心頭震動之大,便是第五姑娘也能瞭解不少。

  “君子都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崔玲瓏看清旗號,心頭一片紊亂。

  第五姑娘站在她身旁,聞言笑道:“你這話說的可真是讓人費解。君子都是大唐數一數二的精騎,朝廷的大軍朝夕之間不能趕到靈州,但陛下讓君子都先行一步,來支援靈州守備,總不是甚麼難以想像的事。”

  崔玲瓏默默攥緊雙拳,手指關節陣陣泛白,“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第五姑娘繼續道:“君子都戰力無雙,最善奔襲。最善奔襲,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你知道意味著甚麼嗎?莫說奇襲長澤,便是奇襲夏州城,又有何難?你佈置在靈州的暗虎,我在來此之前就被殺得差不多了,而長澤縣本身的斥候,在君子都面前……更是不值一提。”

  崔玲瓏道:“君子都突然進入夏州,就不怕挑起戰端?”

  第五姑娘笑道:“這話說的就更沒意思了些,夏州可是大唐疆土,大唐的軍隊奉命前來,怎麼就是挑起戰端了?”

  崔玲瓏說不出話來。

  第五姑娘看了崔玲瓏一眼,“你現在要擔心的,是長澤駐軍何時後退。”

  崔玲瓏看著第五姑娘,堅定道:“我不下山,他們是不會退的!”

  “是嗎?”第五姑娘笑了笑,忽然向山下一指,神色揶揄,“他們已經退了。”

  “甚麼?”崔玲瓏驚愕去看。

  山下的長澤縣駐軍,的確後撤了。

  崔玲瓏的臉色頓時慘白如紙,雙目在刹那間失去神采,變為一潭死水,身子更是晃了晃,差些軟到在地。

  第五姑娘歎了口氣,緩緩說道:“兩支軍隊的對話,並不難推斷……君子都身負朝廷之令,來此接軍情處西歸,長澤縣駐軍哪裡敢攔?在君子都的要求下,他們只能後撤。”

  崔玲瓏扶著身旁的樹,眼前一陣陣發黑。

  長澤縣駐軍退也就罷了,但卻退得太快!

  第五姑娘幽幽道:“長澤縣駐軍退得這麼快,自然沒有向夏州請示甚麼,他們知道你在山上,還退得如此果斷,只能說明,他們在出發之前,應該就接到過石敬瑭的密令:若是朔方軍也來護衛軍情處,則長澤縣不得與朔方軍動武。因為兩軍一旦交戰,便是定難軍已叛。”

  第五姑娘又看向山下,“我原本以為,長澤縣駐軍至少會跟君子都對峙一兩日,等向石敬瑭請示過後,才會有所行動,但沒想到他們退得這樣乾脆……看來,在你出發時,石敬瑭就想到了這裡可能會發生的情況,如若不然,他如何能提前一步,就對長澤駐軍下達密令?”

  “不過這也不難推斷,你能調動長澤駐軍,我為何就不能調動朔方軍呢?只不過,定難軍此時已經向靈州北面進軍,戰事不日即起,石敬瑭為了掩蓋北邊的大軍行動,不讓朔方軍因今日之事,早一步提前進入戰備防禦,不影響北面的戰事大局,就只能捨棄你。但他如此乾脆的捨棄你,的確讓你難以消受。”

  崔玲瓏已是淚流滿面,跌坐在地上,她仍舊扶著樹幹,面上盡是絕望之色,嚎哭道:“他如何能這樣狠心,我可是在為他賣命啊!這麼多年來,我為他犧牲了這麼多,他為何能這樣果斷的捨棄我?曾今的山盟海誓,說好的兩不相負……他如何能這樣無情!”

  說到最後,崔玲瓏已是哭得撕心裂肺。

  她願意為石敬瑭去死,但前提得是主動的,而不是被動的。

  主動意味著壯烈,被動意味著被背叛。

  第五姑娘不願去看一敗塗地還被背叛的崔玲瓏的悲慘模樣,她的目光落在山下,緩緩說道:“你先前還希望我對定難軍用兵策略的推斷,不是早就得出的,朔方軍也沒有相應的軍事部署……那麼現在君子都出現在這裡,想必你已經很清楚答案了。”

  長長吐了口氣,第五姑娘繼續道:“而我要告訴你的是,石敬瑭寧願捨棄你,也要晚幾日跟朔方軍撕破臉皮的奢望,並不能實現了——定難軍在北面用兵,朔方軍就在南面率先動手,搶佔先機!”

  話音落下,山下的君子都,忽然動了。

  他們面朝轉身退向長澤縣的長澤駐軍,出其不意的發動了衝鋒!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38

第893章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樓

  夏州定難軍節度使的前身是夏綏節度使,治州夏州,屬州有宥、銀、綏三州,此四州都在無定河流域,無定河,“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是也,其最終匯入黃河。

  靈州朔方節度使,治靈州,屬州為鹽州,李從璟令李紹城出任朔方軍節度使後,原本屬於靜難軍的慶州、寧州、邠州也劃歸朔方軍管轄,以增強朔方軍實力。

  夏州和靈州都在黃河幾字型大彎內,由此二地向北,正是豐、勝二州,即後世河套平原一帶,又即大名鼎鼎的三受降城。夏、靈二州與豐、勝二州之間,多有沙漠,隸屬後世黃土高原的範圍。

  東有太行山、北有陰山、西北狼山、西面賀蘭山,夾雜高原、沙漠,便是此處地勢。

  “定難軍要西攻我朔方軍,經鹽州入關,擁大軍西進,是為常規、正統策略。靈州的關防分佈與兵力配置,是防西不防東,定難軍若是如此進軍,除卻鹽州邊關難克外,可以直達靈州城下。一旦打通靈州通道,定難軍再要西進河西,就容易得多。”

  靈州節使府,李紹城正在與諸將軍議,站在懸掛的輿圖前,他為眾將講解眼前的形勢。

  “從鹽州用兵,是取南面,除此之外,定難軍還可向北面進軍。若是如此,彼部可經宥州,直奔賀蘭山而去,途中地廣人稀,多荒野地帶,可以有效隱藏大軍行跡,達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部將李正尋思道:“向北面用兵,直奔賀蘭山而去,定難軍圖甚麼?我朔方軍之邊防,重點便集中在賀蘭山一帶,此處有崇崗鎮、定遠城、新堡、懷遠等重鎮,兵力可是不少。”

  李紹城回到將案後坐下,回答了李正的問題,“破關防,打開賀蘭山之通道,便能迎接河西等州的賊兵入境。彼若合二為一,再合圍靈州之時,靈州難守。”

  李正更加不解,“近年來,定難軍不停往河西派遣哨探,圖謀的就是進軍河西之地,既然如此,河西賊兵豈能助他進攻我靈州?河西賊兵攻我靈州,所圖為何?定難軍圖謀河西之心,彼輩難道不知?”

  李紹城哂笑一聲,“朔方軍駐防邊關,防備的不就是河西之賊入境?彼輩為豺狼,視我關內膏腴之地為魚肉,常思入境劫掠,多少年來皆是如此。”

  說到這,李紹城頓了頓,繼續道:“近年來,定難軍的哨探、密使的確去往河西頻繁,但誰能保證,彼輩進入河西之後,不是蠱惑河西賊人,並與之密謀,要平分我朔方之地,打開進入中原的通道?河西賊人常有此心,定難軍若是投其所好,自然能與河西賊人結盟。總而言之,即便靜難軍是圖謀河西,但卻能讓河西賊人認為,他並無此心。”

  李正聞言肅然起來,沉吟道:“若是如此,則定難軍確有可能直接往賀蘭山進軍。”

  ……

  長澤縣。

  浩瀚的夜空清明如洗,寂靜的曠野讓人心沉定。

  鹿鳴寺的大雄寶殿燭火明亮,有一人在蒲團上伏地而拜,規規矩矩的動作一絲不苟。

  “你還信佛?”第五姑娘靠在門框上,看了殿中的人一眼。

  那人直起上身,面朝佛像,眼前有三株香在徐徐燃燒,“進山問路,入廟拜佛,總是不會錯的。”

  第五姑娘道:“我看你眼有疑惑茫然之色,莫非心頭正有疑慮?”

  那人笑了笑,起身來到門前,又是規規矩矩行禮,而後才道:“莫非第五統率也有佛心,可替人解答心中疑惑?”

  第五姑娘笑道:“有些疑惑本就是多餘的,摒棄雜念,才能得持本心。心神若是清明,再看待世間事物,自然也就豁然開朗。”

  那人聞言,認真的想了想,末了歎息道:“此言說來簡單,可真做起來哪有那般容易?”

  第五姑娘道:“石敬瑭叛國附賊,此為大奸,你身受國恩,才有今日,當知精忠報國的道理。此心若是識得忠奸、大義,此時又何必彷徨?”

  那人苦澀道:“於旁人看來,此事自然再清楚不過,但我身在局中,受節使大恩,今要棄之叛之,終歸是於心不忍。”

  第五姑娘與那人來到一座偏房,擺案而坐,燈火雖是明亮,卻只有粗茶為飲。

  第五姑娘道:“我還沒來得及謝你。這回定難軍向北用兵,若非有你通風報信,朔方軍必然應對不及。此戰不僅關係到朔方軍的生死存亡,更是關乎國家用兵河西、西域的大計,你的功勞陛下必然會看在眼裡,來日必定不負。”

  若是崔玲瓏聽到第五姑娘這番話,一定會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昨日第五姑娘將定難軍的用兵策略分析得頭頭是道,其實也不過是知道答案的逆向推算罷了。崔玲瓏不知實情,難免被震驚得心神俱疲。而第五姑娘之所以那樣做,正是為了掩飾眼前這人。

  此番與此人會面,正是第五姑娘到鹿鳴寺來的重要原因,對方的身份太過重要,第五姑娘必須要親自來,才有可能說服他繼續在那條路上走下去。

  那人苦笑搖頭,“我將定難軍的用兵策略透露給你們,並不是期望日後得到甚麼功勞,我只是不想看見唐人相互廝殺,以萬千大唐驍勇的熱血與性命,來讓異族賊人佔據便宜。”

  說到這,他默然了片刻,聲音沉緩,像是問自己又像是問第五姑娘,“此番朔方軍防備嚴密,便是定難軍殺將過來,想必朔方軍也能應對,那賀蘭山的邊關,想必也不至於破了,異族賊人也就不能踏足我大唐國土……只是……”

  “只是如此一來,定難軍的處境就艱難了。”第五姑娘替他說道。

  那人沉默了良久,不知不覺間已是淚流滿面,“我實在不明白,節使為何要對朔方軍動武……他總說他想打下河西,建立一番大功業,以前我一直認為,他是要為大唐建立這份功業。現在我才明白,他心中早已沒有大唐……但沒有大唐,就能忍心屠戮自己的同胞?就忍心讓異族的強盜,在中華的大地上肆掠?”

  第五姑娘也沉默下來,片刻後才道:“人生數十年,得經歷多少事,受多少苦難與委屈?在此之間,總有些人,心腸會壞掉。”

  房中一直安靜下來,只剩下燈火搖曳。

  半個時辰後,那人站起身,向第五姑娘行禮作別,“但凡我所知曉的,都已經說給統率了,但願往下的戰爭,不會讓大唐的將士和百姓,遭受更多的苦難。”

  第五姑娘起身相送到門口,認真道:“你且放心,你的努力必定不會白費。”

  那人點點頭,正要走的時候,忽然又停住了腳步,欲言又止。

  第五姑娘知道他想說什麼,“你放心,我們會照顧好她,陛下已經說了,會給她找個好人家嫁過去。”

  那人點點頭,禁不住又是熱淚盈眶,“對,嫁個好人家,過平凡普通的日子,相夫教子,遠離征戰殺伐,也不會有兩難的時候……如此,便是來日我遭遇不測,也不會有甚麼遺憾了。”

  ……

  三千君子都在長澤縣駐軍背朝他們回撤時候,突然發動襲擊,自然沒有不大勝的道理。這些長澤縣駐軍怎麼也不會想到,已經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的君子都,會在這個時候,在夏州跟靈州、跟朝廷還沒有撕破臉皮的時候,向他們發動衝鋒,主動挑起兩者間的戰爭。

  石敬瑭願意放棄崔玲瓏,只為將大軍行蹤再掩蓋幾日時間,是因為他覺得,暗虎的使命至此已經差不多完成,對這場戰爭的後續行動,崔玲瓏已經沒有太多價值。

  然而當石敬瑭在夏州聽聞這個戰報後,立即意識到,他不惜以讓長澤縣駐軍放棄武力營救崔玲瓏為代價,以求掩蓋定難軍北面行動的想法,已經化為泡影。

  君子都在長澤縣率先挑起戰事,若說不是蓄意而為,根本就沒人會信,既然是蓄意而為,就不可能是孤立的行動,那必然是配合朔方軍整個用兵策略的,在這種時候,可想而知朔方軍已經全面進入戰爭狀態,對賀蘭山一帶的邊防重鎮,都會嚴密設防。

  “劉將軍統率大軍進軍賀蘭山一帶,為的是和河西三州裡應外合,打開賀蘭山邊防,如今觀之,朔方軍既然早有防備,只怕劉將軍的戰事會很艱難。”石敬瑭的心腹幕僚勸他道,“而眼下君子都已經在長澤縣挑起戰事,這說明朝廷大軍很可能就在不遠處,若是在河西三州進入靈州之前,朝廷大軍圍攻夏州,只怕夏州危矣!”

  石敬瑭沉著臉一言不發。

  幕僚繼續道:“當此之際,讓劉將軍引軍回防夏州,先謀求自保,大計再從長計議,方是穩妥之舉啊!”

  石敬瑭憤然起身,“區區三千君子都,還能反了天不成?若是不能打通賀蘭山,河西三州的軍隊不能進入靈州,定難軍再如何防備夏州,也無異於苟延殘喘!本帥銳意進取,豈能如此束手束腳?”

  言罷,仍舊下令劉知遠進攻賀蘭山。

  而君子都在取得長澤縣大捷後,並沒有在長澤縣多做停留,而是充分發揮精騎奔襲的優勢,不日就到了夏州城前!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39

第894章 欲征邊疆先存甲,從璟酒棚識民心

  洛北作院迎來了新一輪的擴張,根據朝廷最新下達的指令,洛北作院除卻製造火藥武器外,還要擔負起相當一部分的冷兵器製造職責,此事發生在大唐進行大規模軍備擴張的大背景下,動靜自然小不了。

  不斷改進中的冷鍛甲已經達到了甲片五千余的水準,作為禁軍向來依為制勝利器的各種弓弩,其製造技藝也提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往日裡珍貴的馬槊現在已經有了爛大街的趨勢,禁軍中的正規馬軍幾乎已經能做到人手一杆。

  軍備製造的全面推進,使得各式軍備在不斷改進,新式橫刀已經在演武院研製完成,防禦性與機動性更加優良的改進版步人甲也隨之出現,軍備研製處更是在嘗試提升火藥的使用水準,建造更加實用的火炮。

  聽聞,耶律德光在成為契丹皇帝後的這些年,也在不斷推進契丹國的軍備製造,想要將契丹戰士武裝的更加得力,以求在軍備上縮短跟唐軍的差距,兩國之間不斷有密探、細作來回,各種軍情傳入彼此的國家中,推動了兩國的軍備競賽。

  又聽說,耶律德光正在謀求與渤海國改良關係,以求能從渤海國購買一部分契丹短缺的軍備原材料,包括礦石跟品質優良的各種木材。

  在這種情況下,洛北作院的大規模擴張,已經讓昔日單純的火器製造作坊,有了演變成綜合性軍事基地的趨勢。此番在極短的時間內,朝廷調集大量民夫青壯,運輸木材、石料,進行洛北作院的修建。

  因為工程大、人手多,建造週期相對較長,官道旁先後出現了一些茶棚、酒鵬,以供搬運石料、木材的民夫歇腳。

  午後,陽光還很熾烈,官道上遍是來來往往背負石料、木材的民夫,人皆汗如雨下。一座酒鵬的粗劣櫃檯後面,老闆在清涼的陰影裡眯著眼,望著官道上熱火朝天的景象面帶微笑。天氣越是炎熱,他這裡的生意就會愈好。

  到了傍晚,勞累一天的民夫們開始走進茶棚、酒棚,酒棚裡沒甚麼坐的地方,除了酒罈子,板凳一共只有兩條,再如何擠著也只能坐上六個人,民夫們也不太在意這些,他們手裡捏著炊餅或是蒸餅,來到櫃檯前,掏出幾個銅錢撒到櫃檯上,老闆便笑眯眯的擺出一個破爛酒碗,往裡面倒上烈酒,民夫們端了酒碗,就在酒棚的陰影裡蹲下,就著自帶的吃食,津津有味的享受,那酒碗裡一共也沒多少酒,他們飲得很慢,可捨不得一大口給幹掉一半,在這裡做工的時間長了,漢子們大多彼此相熟,幾個關係近的蹲在一起,或者嘮嗑些家常,或者說些葷素不忌的笑話,有人打趣別人,有人被打趣,你作勢踢我一腳,我便笑著嘲諷你兩句,再使勁咬一口蒸餅,小心翼翼飲一口烈酒,這日子就別提有多逍遙了,至於彼此的汗味,手上還完全洗乾淨的泥土灰塵,那就是不需要在意的東西,對這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子們來說,有的活幹有的飯吃,不用被官吏欺壓,偶爾還能飲上一點雖然劣質但能騙過舌頭的烈酒,便是再美不過的生活了,等到來日結了工錢,回去的時候看到媳婦孩子的笑臉,就別提心裡會有多舒坦,等給家裡添上幾把鋤頭、鐮刀,若有餘錢,能給媳婦做上一件衣裳,給孩子做上一雙鞋子,那便是鄉里鄉親都會豎起大拇指稱讚的好漢,甚麼是做英雄的感覺,這就是。

  酒棚老闆在櫃檯後面看著酒棚內外的漢子們,面帶微笑,實際上在暗暗盤算今日的豐勝業績,這些民夫們尋常時候是沒錢,但眼下為朝廷做事,朝廷可是有工錢的,而且還不薄,一些顧家的漢子,來的少,不捨得花錢在酒上,性子稍微粗狂些的,便是拿點小頭出來,也足夠酒棚賺上一大筆了,後者人不少,畢竟搬運石料、木材是力氣活,流了一天臭汗,要是臨了連兩口小酒都不飲,那也太虧待自己了。

  這時候外面走進來兩個人,一前一後,雖說衣著普通,但那氣度一看就知道不是尋常人,前面的年輕人三十多歲,後面的應該是護衛隨從一類的角色,雖說刻意收斂了舉止,但一雙犀利的目光,仍舊將左右人物都收在眼底。

  “東家,這酒給我也來一碗。”年輕人雖然氣度威嚴,但一開口卻暴露出他隨和的性子,方才正有人買酒走了,他也有樣學樣拿出銅錢。

  酒棚老闆照理舀上一瓢味道撲鼻的烈酒,倒在碗裡給年輕人推過來,年輕人也不矯情,端起酒碗就是一大口,烈酒入喉他不禁皺了皺眉頭,隨即笑道:“這味道可真是夠勁!”

  “郎君想必不常飲這等貨色,一看就知道郎君不是咱們這樣的小民。”老闆是個有眼力勁的,笑著跟年輕人說道。

  年輕人笑了笑,也不在這個問題上多言,他是個能聊的性子,當下就跟老闆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起來,問一問酒棚生意,也問一問老闆平日裡的見聞,做生意的人大多也不會是木訥性子,兩人很快就聊得熟絡。

  “自打朝廷推行了兩稅法,租庸調都沒了,朝廷要雇傭百姓賣力,就得給工錢,以往的時候官吏總是層層剝削,百姓們能拿到手裡的沒幾個銅錢,碰到不講理的官吏軍將,不僅不給工錢,還要徵收地方的特產,那就是災難呐。”老闆跟靠著櫃子毫無架子的年輕人說道,語氣中頗有些感慨,“也是如今碰到好世道,兩代君王治國英明,這才讓那些官吏個個都學會了夾起尾巴,咱們老百姓才有好日過,眼前這等百姓吃肉飲酒的盛世光景,要是放在二十年前,根本就不敢想。”

  年輕人聽到這些話,臉上笑容更深了些,跟老闆聊完,他再要了一碗酒,端著去跟酒棚外的苦力們蹲在一起,又跟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漢子們享受酒食的時候,本來就心情不錯,看到年輕人衣衫乾淨,舉止隨和,大多也願意給個笑臉,跟對方嘮些家常。

  “要說這些官吏,現在可真是有良心,先前被召集起來做工的時候,要是能吃上飽飯,就覺得不錯了,至於黃米裡面有沒有摻些細沙,誰在乎呢,如今不僅大蒸餅敞開吃,隔三岔五還能有肉湯喝,那些官吏見到咱們,也不跟先前一樣,要麼板著一張臉好似咱們欠他錢似的,要麼威風凜凜好似都是神仙一般,如今他們跟咱們說法都客客氣氣的,碰到累了動不了的,從沒見他們拿鞭子招呼,還勸我們歇會兒,嘿,這種事還真是聞所未聞,這樣的日子,給個天仙也不換!”

  漢子們你一言我一語,跟這個年輕人聊得熱乎。

  “如今朝廷擴建作院,大肆製造軍備,意欲興兵河西、西域,這事大夥兒怎麼看?”年輕人問道。

  “這事兒早就聽說了,那河西、西域早先不都是咱們大唐的國土嗎?如今叫一幫異族賊子給占了去,當然要打回來了!”

  “就是,就是,要是我能年輕個十來歲,我都願意披甲從軍,去征戰這幫狗賊!”

  “得了吧,你都快五十歲了,便是再年輕個十歲,也過了朝廷招募驍勇的年齡了!”

  “所以我這不是來搬石料、背木材嘛,這都是給國家出力啊!”

  年輕人聽到這些話,在欣慰之餘,又問道:“國家興兵,勞師遠征,必然所耗巨大,徵調的青壯也數以十萬計,諸位不覺得這會耽誤了過日子、不覺得辛苦?”

  那近五十歲的漢子嘿然笑道:“我跟郎君說個實話,若是朝廷還像往先那樣,征糧的時候壓低價錢,征青壯的時候不給工錢,還讓我們自備飯食,那我們當然是不樂意的。但如今不同,但凡給國家出力,朝廷必然給工錢,這不是影響咱們過日子,這是給咱們好日子過啊!既然朝廷仁義,我們也不是沒心沒肺的,縱然西去河西路途遙遠,免不得要吃苦,回來少說要瘦一大圈,穿壞好幾雙鞋子,但能為國家出份力氣,也算對得起那些官吏們,不辭辛苦給咱們修繕的水渠、發放的農具,還有耕牛……”

  年輕人聽到這裡,所有所思。

  夕陽快要落山時,漢子們陸陸續續散去,酒棚老闆也開始收拾東西,年輕人離開原地向洛陽城走去,不遠處有一支鐵甲精騎在默默等候。

  跟在後面的隨從見年輕人一直沉默不語,遂問道:“陛下,今日見的這些百姓,莫不是說錯了甚麼話?”

  年輕人搖搖頭,“百姓哪裡會說錯話?百姓們說的話,就是民心,民心從來沒有對錯之分。”

  他歎了口氣,遠遠望著散去的漢子們,“這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朝廷要天下人都愛國報國,總得先給們好處才是。百姓們吃好了喝好了日子過得舒坦了,才會想要去為朝廷出力,去維護這個給了他們好日子的國家。”

  隨從不是很能理解這些。

  就像他不知道,在年輕人心裡,征戰河西與西域,最重要的是兩個字:花錢。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39

第895章 一日朔方一日戰,能得幾人見州城(一)

  河西之地,重不在沙州,而是涼州。

  涼州,毗鄰靈州,位在所謂的漢羌邊界,民風彪悍。

  史書中說“地廣民稀,水草宜畜牧,故涼州之畜為天下饒”,可見涼州是河西富饒之地,盛唐時期,涼州就養有駿馬兩百多萬匹。

  涼州扼河西之咽喉,所謂“通一線於廣漠,控五郡之咽喉”,是絲綢之路的必經樞紐,前人有詩贊曰“車馬相交錯,歌吹日縱橫”。

  自古以來,“涼州大馬,縱橫天下。”

  有良馬,自然就不難有精騎。

  前時,涼州名為威武郡,其由來,乃是漢武帝彰顯霍去病之“武功軍威”。

  東漢時,董卓之所以能平十常侍之亂,而後把持朝政,靠得就是涼州兵馬。

  此後,每逢亂世,涼州之地,不知出過多少王,建過多少國。

  安史之亂後,河西被吐蕃攻略,涼州亦不能獨存,而後張義潮起兵,趁吐蕃論恐熱與尚婢婢彼此攻伐不休之際,克復河西十余州,方使涼州重歸大唐。

  而後甘州回鶻興起,歸義軍在甘州回鶻、西州回鶻的兩面夾擊下,遂不復能掌控河西,散佈在涼州之地的吐蕃人後裔,趁勢而起,重新據有涼州,直至今日。

  涼州境內,吐蕃、黨項、吐谷渾,諸族雜居。而甘、肅兩州,基本都在回鶻人的掌控下。

  自涼州進軍中原,最合適的路線是照絲綢之路,經蘭州向東南而行,如此,則根本就不會進入靈州地界。然則如此一來,河西軍側翼就暴露在朔方軍威脅之下,若是朔方軍南下而攻,有居高臨下之便,河西軍難以應對。長久以來,朔方軍駐軍靈州,而能防備河西,道理也在於此。

  河西軍要進入靈州,必須經關山、破邊關,而其行軍路線,大體要沿著騰格裡沙漠南部迂回,從賀蘭山南部進攻。

  此番出動的河西三州聯軍,便是採用此等行軍路線。

  驕陽高懸,陽光明媚得沒有半分雜質,數萬步騎參半的大軍,一眼望不到盡頭,在荒漠邊緣的戈壁地帶,蜿蜒往前,縱目而觀,如同沙漠中流動的長河。

  那隊伍裡,固然有良馬無數,悍卒萬千,然而規模浩大的駱駝輜重,亦是讓人望而生畏,更兼有被驅趕的羊群,白茫茫一片一望無垠,就使得此間的行軍隊伍別具風情。

  河西軍隊,或許軍備不十分優良,然而無論是戰爭的血火,還是爭鬥的生活,早已將他們磨練得勝過中原大地的尋常精銳之師,其遊獵的技藝和騎兵征戰的本領,堅韌不拔的意志、吃苦耐勞的精神,都是所謂中原精銳之師,難以望其項背的。

  先鋒是涼州精騎。

  “你們在前面,碰沒碰到唐人的遊騎?”先鋒主將見到斥候回來,把對方叫過來問。

  “稟報將軍,沒有。”斥候回答。

  “那有甚麼異樣的動靜沒有?”主將又問。

  “也沒有。”斥候回答。

  主將點點頭,放那斥候歸去,對身邊的人說道:“看來唐軍的確不知道我們來了,到時候我們一定會給他們一個驚喜!”

  旁邊的人哈哈大笑道:“真想看看唐軍吃驚的樣子,那一定很讓人感到高興!”

  “放心吧,你不久就會看到了,再有四日行程,我們就能抵達長城!”主將眼中迸發出強盜般的光芒,那是對即將到手的財貨的渴望與貪婪,“多少年來,我們都沒有再踏足過中原,這回一定可以滿載而歸!”

  “將軍說的是,我們早就迫不及待了!”

  “那就傳令下去,讓大夥兒打起精神,快些趕路,若是走得慢了,好處就叫黨項人給搶去了!”

  “是,將軍!”

  強盜的戰力不容小覷,不是兇惡之輩,根本就做不出殺人越貨之事,從他們做強盜的那一刻開始,他們就已經擁有了充足的動力,和勝過常人的血性。

  ……

  夏州。

  “自打今歲以來,我們的斥候就已經無法越過夏州邊界,進入中原腹地,朝廷在各條道路上,都派遣了大量精銳斥候與軍情處探子,進行嚴密封鎖,還到處設置關卡,派遣甲士駐守,嚴密控制行人走動,便是暗虎的探子,也只能出去一段極有限的距離,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根本就無法得知朝廷大軍的動向。”

  節使府中,石敬瑭的幕僚如此對他說道,“此番君子都明目張膽的出動,絕無可能是單獨行動,若是朝廷大軍已經在路上,而劉將軍不回援,只怕夏州危急。”

  更有人勸說道:“朝廷封鎖大小道路,隔絕夏州與各州之間的來往,這分明是只有大軍來伐才會有的舉動,朝廷大軍已在路上,此事毋庸置疑,眼下朔方軍早有防備,若是劉將軍不回援,夏州自身難保!”

  這幾日來,這樣的勸諫石敬瑭不知聽了多少,但他始終不為所動。

  直到君子都兵臨城下,夏州人心出現混亂之際,石敬瑭仍然沒有讓劉知遠引兵回援的意思。

  面對君子都咄咄逼人的叫駡之勢,石敬瑭僅僅是去城頭看了一回,在下達全軍將士閉門不出的軍令後,就沒有再作理會。

  夏州城中不是沒有充足兵馬可供出擊君子都,只是石敬瑭沒有必勝的把握罷了,三千君子都可進可退,無論是騎兵迎擊還是步卒出擊,都難有討到便宜的機會,石敬瑭不想做吃力不討好的事,那會更加影響士氣。

  不僅如此,石敬瑭更是傳令各州,若是君子都前來襲擾,全都不許應戰。

  就這樣,一支君子都就讓夏州人心惶惶。

  不過除此之外,夏州也沒有實際損失。

  君子都在夏州停留三日後,退回了長澤縣。

  事後證明,朝廷大軍並沒有現在就出動。

  石敬瑭在跟楊光遠談話的時候,透露了他心中的真實想法,“本帥與契丹、韃靼部有約定,若是定難軍出擊靈州,一戰未起一矢未發,僅僅因為三千君子都就退回來,契丹、韃靼部見定難軍如此不中用,可能就會推遲發兵的時機,甚至毀約。而定難軍要成事,少不得契丹與韃靼部的呼應,當此之際,本帥唯有一賭。”

  如果說君子都的主動出擊,攻佔長澤縣而後威逼夏州城,是為了引誘劉知遠率軍回援,讓朔方軍避免被兩面夾擊的境遇,那麼就眼下而言,石敬瑭無疑讓君子都的這個意圖沒有得逞。

  ……

  黃河西岸,賀蘭山東麓有一片土地大致較為平坦的肥沃之地,南北狹長,由南北平行的漢渠、來渠貫通,形成灌溉條件優良的耕地,就是在這片土地上,集中了定遠城、崇岡鎮、新堡、懷遠、安靜、靈武等城,是為朔方軍支撐關防的重要屯田地帶和駐兵區域,與西南方向的黃河東岸的靈州城相互遙望。

  在這片區域中,定遠城位在東北,若是定難軍來攻,定遠城首當其衝。

  劉知遠率領定難軍經由長城外的宥州,一路西進,抵達了黃河東岸,與定遠城遙遙相對。

  戰前的軍議上,劉知遠如是對諸將說道:“定遠城、崇岡真、新堡都是小城,駐紮不了多少兵馬,縱然防備嚴密,也擋不住我數萬雄師的進攻,一旦我軍攻下這三地,就能向南威脅懷遠、安靜、靈武等城,起到呼應關外河西兵馬的作用。”

  “屆時,朔方軍若是不派遣援軍來,等我軍一一攻佔這些城池,朔方軍面向河西的關防也就土崩瓦解。而若是朔方軍派軍來援,則對河西的防禦力就要大為下降,河西數萬兵馬猛攻之下,賀蘭山之南的長城就難以把守,朔方軍依舊要覆滅。”

  “一言以蔽之,無論朔方軍是否整飭城防、嚴加防範,都要面對腹背受敵的境遇,我軍蓄力而來,又有河西軍相助,頂多不過是戰事激烈一些罷了,擊破朔方軍,是遲早的事!”

  翌日,定難軍在黃河上擇處搭建浮橋,發起渡河之戰。

  定遠城方面的朔方軍,派遣精銳出戰河畔,阻擾定難軍架橋渡河。

  ……

  靈州。

  “君子都的主動進擊,沒能引誘劉知遠回軍,甚至沒能讓劉知遠分兵回防,如今看來,劉知遠攻打定遠城等地的決心,實在是堅定。對方此番全力進攻,定遠城方面的戰事會很艱難。”

  軍議上,部將李正如是對李紹城說道。

  “有黃河天塹,定遠城方面又早有準備,定難軍要渡河,還沒有那般容易。”李紹城沉默片刻後說道。

  “如今定難軍與河西兩面夾擊之勢已成,戰事一旦開啟,定會分外慘烈,朝廷的大軍,何時才會到來?”李正問李紹城。

  李紹城沉吟道:“朝廷探知了石敬瑭與契丹、韃靼部的陰謀,必要做出相應應對,事到如今,靈州之役到底是單純的防守戰與平叛戰,還是仍舊是朝廷克復河西、西域的揭幕戰,不是一言而決的事,需要朝廷拿出相應謀劃與佈置,而這牽扯到的人力物力安排,更是紛繁複雜到難以想像。”

  說到這,李紹城摒棄雜念,目光堅定道:“然則無論如何,一場滔天之戰已經開始,論規模論陣仗論牽涉之廣,此戰比之朝廷滅吳,有過之而無不及,朔方軍有守土拒敵之責,本帥奉君命坐鎮朔方,絕對不會畏懼任何賊人,此戰無論是激烈還是慘烈,本帥與朔方軍,有進無退!”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39

第896章 一日朔方一日戰,能得幾人見州城(二)

  賀蘭山東麓,北至定遠城北,南至靈武縣南,是一處長達三百餘裡、寬過五十裡的南北狹長平地,既然是平地,黃河水流也不會湍急,定難軍部曲並及夏州黨項人精騎,意圖從定遠城一帶渡河,難度就不至於太大。

  夜晚的黃河之畔一片靜謐,西岸上卻已亮起許多火把,彼此可以望見,那是士卒在巡邏。河岸上每隔一段距離,便會有堆積起來的乾柴,不過這可不是用來取暖的篝火,而是示警用的火堆。

  為了防備定難軍趁夜渡河,朔方軍的防備格外用心,在烽燧之外另置篝火,就是為了及時傳遞軍情。

  除卻巡邏的遊騎,還有以都為單位的步卒,也在各處警戒,以備在發現定難軍行蹤後,可以第一時間趕到戰場,阻攔對方登岸,撐到大隊人馬趕來。

  定遠城、崇岡鎮、新堡三城,彼此距離不遠,相互之間又呈三角形態,賀蘭山東麓三百里平地的北部防線,就是以定遠城為中心,崇岡鎮、新堡為依託,三者緊密相連。

  一伍步卒,此時正高舉火把,在河畔巡邏。

  時年不到二十歲的吳生,是朔方軍的一名普通士卒,生長於靈州,從軍後就被安排在定遠城戍衛,至今還沒經歷過戰事,卻有一股虎頭虎腦的氣質。

  眼下正是夏日時節,夜裡河風清涼,可以很好驅散一些燥熱,這對身著甲胄、走一段路就會滿身汗水的士卒而言,無疑是個好消息。

  “伍長,這幾百步的路程,我們來來回回也走了不下十來遍,可沒看見河面上有什麼動靜啊,這賊人今夜怕是不會來了吧?”歇腳的時候,吳生問身旁的伍長,那是他的同鄉,喚作吳春。

  伍長吳春比吳生年紀稍大一些,不過也大不了多少,但卻是個從軍兩年,經歷過好幾回戰事的老卒,生得身材勻稱、氣質精悍,他在黑夜中眺望江面,聲音略顯低沉:

  “為應對定難賊軍,這回節使增援了千名將士過來,加上定遠、崇岡、新堡原有的兵力,已經超過三千之數,這在往先是從未有過的事。若非軍情緊急、賊軍勢眾,節使焉能抽調防備河西的兵馬,投入到定遠城來?定遠、沖崗、新堡三城雖然不是紙糊的,但要抗拒賊軍數萬兵馬,談何容易。賊軍若是不出現也就罷了,一旦出現,必是大戰驟起,黃河天塹就是我們防備賊軍最有力的屏障,若是不能把賊軍拒之河外,往下的戰事可是不好打。”

  吳生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問,就讓吳春說了這般多,有些不好意思的擾擾頭,“我倒不是懈怠,我還怕賊軍不來呢!”

  吳春回頭看了他一眼,“嗯?”

  邊地漢子生性豪爽,吳生見吳春望過來,也沒有藏著掖著,嘿然笑道:“我早就想上戰場了,不上陣殺賊,怎能像伍長一樣,立軍功被授官職?”

  吳春是個不苟言笑的性子,聞言冷聲道:“雖說屁大個伍長還算不上官職,卻也不是輕易就能得來,沒拼過命,沒經歷過生死之境,莫說立功受賞,要在戰場上活下去都難。”

  吳生嘿嘿笑道:“但是立了功,有了官職,身份可就不一樣了,別的不說,消息傳回村裡,我阿爺臉上也有光彩不是?”

  聽了吳生這話,吳春的神情有所波動,既然是同鄉,對吳生的情況他自然是有所瞭解的,頓了頓,吳春道:“你阿爺……如今還是日日飲酒?”

  吳生又習慣性的擾擾頭,“他那個性子,不讓他飲酒,那還不等於要了他的命?以前他在軍中的時候,不大不小也是個隊正,依照他平日裡自己的嘮叨,那也是手刃了近十個蠻子,從死人堆裡爬出來,才有的榮耀。只是沒想到,一次飲酒誤事,從馬背上摔下來,折了腿,又正好碰到節使裁汰老弱,就被卸甲歸田了。按說軍中給得待遇不錯,夠他安穩渡過後半生了,但他哪裡是在乎這些的性子?往先的時候,他回鄉省親,誰見到他不是恭恭敬敬叫聲吳隊正,並且稱讚不已?但自打被軍中裁汰下來,還是因為飲酒誤事,回到鄉里就沒人再尊敬他了,心腸好的惋惜兩句,心腸不好的,少不得背後嘲諷,他哪裡受得了這等差別對待。”

  吳春默然,“以吳伯父的身手,當時若非正碰上節使到任,大力整頓軍紀、精編士卒,也不至於離了軍伍。”

  吳生仰頭歎息一聲,“誰說不是呢。所以他心中不平啊,老覺得自己還可以上陣殺敵。腿傷好得差不多後,就到軍中走動,想要再投身軍伍,哪怕不能上陣殺敵,能披甲戍崗,他也心甘情願……他在軍中十多年,早就習慣了軍伍的日子,讓他回去再拿起鋤頭去對付地裡的莊稼,他哪裡還做得順手?奈何軍中不納,數次走動無果,徹底絕了他這份心思,他這才性情大變,每日裡借酒澆愁……醉酒得多了,沒少因為一些瑣碎小事就跟人爭得面紅耳赤,甚至是大打出手,都快成老頭子的人了,還常常等人扭打在一起,在地上滾得一身灰塵,鬧得鼻青臉腫的,跟個小孩子一樣,有時候打壞了人家的物什,還被人找上門來索賠……但我知道,他心裡委屈,所以我從不怪他。”

  吳春搖搖頭,“你們家裡那些值錢的物什,這些年不是被伯父拿去典當了換酒,就是賠給人家了,若非你死命守著那幾畝薄田,只怕如今你母親和你妹妹,都要沒了口食。”

  說到這裡,吳春歎了口氣,眼中露出惋惜之色,“你本是讀書人,才學名聞縣裡,原本已經通過考核,可以到洛陽學院就讀……洛陽學院,每年才招幾百個人啊,連食宿都由朝廷包攬,學成之後更且直接就是九品官身,那可不是甚麼伍長可以相提並論的,然而前番靈州招募新卒,你卻選擇了放棄去洛陽,放棄大好前程,跑到邊軍來做個尋常戍卒,飲風沙、食鹹菜……”

  吳生笑了笑,站起身,沐浴在河風中,面向浩瀚河面,眼神堅毅,“我不放心去洛陽啊,洛陽太遠了,我要是離家那麼遠,家中再有個甚麼事情,我如何照料得到?阿爺老在我耳旁嘮叨,是熱血兒郎就該投身軍伍,殺賊戍邊報效國家,在馬背上取功名……既然他在軍中留下了遺憾,在這黃沙漫天的邊關留下了遺憾,既然他希望我去殺敵建功,我這個做兒子的,又怎能不接過他手裡的橫刀,來幫他了卻這些遺憾,來幫他重拾丟在軍中的榮耀,與尊嚴?”

  吳春聽罷吳生的話,眼中已有敬佩之色,但仍是為對方感到可惜,“人人都說,大丈夫當有淩雲之志,好男兒志在四方,中原、江南,天地遼闊,市井繁華,彼處有無限風光,你若去了洛陽學院,以你的心性才學,來日大有可能錦衣玉食,顯赫人前,葡萄美酒夜光杯,佳人舞姬為君笑,見識到我們不能想像的精彩景象。但你放棄了十多年的寒窗苦讀,到了這邊關……這邊關有甚麼?”

  “這裡有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裡有秦時明月漢時關,這裡有黃沙漫天長城邊塞啊。”吳生笑道,笑意純真得笑個孩子,只是在不知不覺間,他的眼角淌下一滴淚珠——那大概是對他個人理想的祭奠,是對他作為一個讀書人,對那個“日諫君王金鑾殿、夜思社稷萬千策”的美夢的祭奠——他很快抹去了淚珠,又繼續露出笑臉,“中原有無數繁華,但阿爺只有一個啊,他沒走完的路我不去走,還有誰去為他走?誰讓我是他兒子呢。”

  吳春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一隊馬軍從旁馳過,火把下,當先的那人甲亮馬駿,氣度不凡。

  眾人望著那支馬隊遠去,吳春眼中流露出濃烈的嚮往之色。

  “那是何人?”吳生問。

  “新任定遠城守將柴克宏。”吳春道。

  吳生點點頭,沒有再問。

  歇腳罷了,這一伍士卒又開始巡邏。

  不知不覺間一個時辰過去,眼看到了寅時,正是人一天中最困乏的時候。

  這個時候,吳春這伍人馬都有些精力不濟,在盼著快些天明,盼著來替換崗哨的同袍出現。

  河面上吹過一陣冷風。

  吳春忽然停下腳步,腦袋微微前伸,努力望向河面。

  吳生也看向河面,半晌甚麼都沒看到,好奇的問:“怎麼了,伍長?”

  吳春沒有動,須臾之後,他忽然大喊:“快!去點燃篝火!”

  他轉身就奔向柴堆,大喊不停:“敵襲,敵襲!賊軍出現了!”

  吳生這時候也終於看見,夜幕中的河面上,露出了船艦的輪廓!

  夜裡視線不好,等到吳生看見黑暗中的船艦,那船艦距離河岸已在咫尺之遙。

  在這個距離上,吳生甚至能看到船上那些披甲執銳,個個臉色兇神惡煞的定難軍將士。

  “嗚嗚~”在篝火亮起之前,沉重的號角聲已經在河畔響起。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39

第897章 一日朔方一日戰,能得幾人見州城(三)

  “壓上去,壓上去!”

  點燃篝火,吳春一把拔出橫刀,招呼這一伍人手沖向河岸。

  來回之間,附近的巡邏士卒也都反應過來,紛紛跑向岸邊,或者向吳春等人所在的位置奔來。

  黑夜中,火把在士卒手中快速移動,呼呼的破空聲清晰可聞,火苗像是被大風吹拂後向後飛揚的長髮,火光在急速閃動間明滅不定,有行將熄滅的趨勢,間或有零星火星飛濺,消散在無邊的黑暗裡。

  待吳春等人奔回河邊,夜幕中河面上的船舶,距離河岸已經不過數步距離,眼看就要靠岸,船舶上的定難軍將士,露出那不屬於中原人的面孔。

  黃河河面何其寬廣,火把的光亮在黑夜中微乎其微,誰也不知道河面上有多少敵人正乘船而來,或許有千軍萬馬,或許是洪水猛獸,只需動動手指,就能將吳春等人碾碎。

  “吳生,扔火把!”

  吳生驟然聽到吳春一聲大吼,他不假思索,完全是出於本能,將手中的火把使勁砸向定難軍的船舶。

  火把在空中打了幾個轉,落向河面,火光中定難軍的船舶、將士,在這一刹那露出完整輪廓。吳生握緊了橫刀,在戰事驟起的這一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張與壓力,性命攸關的當口,他這個初上戰場的新卒,還不知道該如何管理自己的情緒。他只是睜大了雙眼,用力盯著火把下的情況,然後他就聽到一聲乾脆俐落的弦崩聲,一支利箭,突然出現在火把下,以超過火把運動無數倍的速度,射向船舶上的定難軍士卒,在火把落到船舶上人群中的時候,那支利箭正中一人前胸!

  慘叫聲,突兀而淒厲的響起!

  吳生回頭,就看見吳春正是引弓搭箭的姿勢,電光火石之間,第二支箭矢已經到了弓上,依稀而冷冽的火光下,吳春身如勁松、面如磐石,嚴峻的面容上一雙銳利的雙眼格外懾人,隨著第二聲弦響,第二支利箭已經從弓弦上消失。

  吳春一箭射完,對吳生吼道:“看我做甚麼,殺啊!”

  吳生連忙反應過來,他是伍中的長槍手,擔負著在盾牌手後刺擊敵人的重擔,這時候哪裡有發愣的時間,在橫刀手面無表情的推搡中,吳生趕忙向前幾步,緊緊跟在盾牌手後面。

  河水與平地的交匯處,沙石泥濘,一腳踩下去,就要陷進去整只腳,移動困難。

  在他們身前,船舶已經近岸,近在眼前,如今看得真切,那是一艘漁船大小的船,上面密密麻麻擠了一二十名定難軍將士,個個弓著身子,握緊了兵刃,臉上殺氣騰騰,如同荒野上覓食的野獸。

  在這種面照面的距離下,區區五名士卒面對一二十個殺人銳士,壓力猶如山巒砸在心口,對方冰冷猩紅的雙目、泛著寒光的兵刃,在氤氳的火光下,顯得格外暴戾而又恐怖,直到這時候吳生才意識到,所謂厲鬼孤魂之猙獰可怕,不過是哄騙小孩子的東西罷了,唯有敵軍銳士,才是真正叫人膽寒的存在,因為他們下一刻就會砍下你的腦袋!

  若是尋常百姓面對此等景象,只怕已經掉頭就跑。

  當頭的定難軍士卒,大吼一聲,一手橫刀一手圓盾,就要從船頭躍下。

  “殺!”吳生耳邊,一聲厲喝驟然炸響,如晨鐘暮鼓,讓他精神一振,驚慌畏懼的情緒在這聲厲喝中煙消雲散,他大吼一聲,用力刺出了手中長槍!

  船頭上的定難軍將士,分明是名老卒,他的圓盾在吳生出手前,就緊緊護在身前,嘭的一聲,長槍刺來,槍尖正好頂在圓盾上。

  那一刻,定難軍士卒嘴角微動,露出一個隱含得意的笑容,但是不等他的笑容擴大,就立即僵住,眼中的神色,也瞬間變為驚駭。

  只見吳生一槍刺出,重重頂在圓盾上,卻沒有就此收手,久經訓練的技藝在這一刻展現出來,他雙手一抖,長槍就滑過圓盾,落在定難軍士卒腳旁,而後就勢一掃,槍頭的鋒刃掃中對方小腿,立即劃出一道巨大的口子。

  “啊!”定難軍士卒慘嚎一聲,仰面栽倒,倒進人群中。

  一擊傷敵,頓時將船頭的登岸之勢扼制下來,然而這樣精彩的傷敵手段,卻沒有換來半聲喝彩,因為在吳生對付船頭的敵人之際,兩名定難軍士卒,已經越過船舷跳了下來,腳步淌水,正持刀沖向吳生等人。

  在對方已經一左一右舉刀殺來之際,吳生身後,一名負責接應戰陣的老卒,一步探出,手中長槍筆直前刺,洞穿了一名定難軍士卒的胸膛,對方舉起的長刀已經在吳生頭頂,卻就此僵硬住,再也無力落下來。待老卒用力收回長槍,對方的身體就不可抑制的栽倒在冰冷的河水中,濺起一陣水花,河水很淺,只能淹沒他半身,鮮血融進河水裡,墨水般擴散開。

  另一面,眼看定難軍士卒已經一刀揮出,就要砍下吳生的手臂,間不容髮之際,又是一支利箭從身後飛來,距離近,箭矢準確洞穿了定難軍士卒的咽喉,在後頸上露出三寸有餘,那定難軍脖子被利箭帶的往後一揚,身子就不受控制倒在河水中,他丟了兵刃,雙手捂住脖子,嘴中桀桀叫個不停,卻無法發出完整的聲音,他在水中不停亂彈,雙腿蹬出無數水花與淤泥。

  戰陣廝殺之慘烈,戰陣配合之緊密,戰陣之同袍為手足,於此際展現的淋漓盡致。

  沒有人再去關注倒在船旁的定難軍士卒,吳生雙眼死死盯著船頭,手中長槍一下一下用力刺出,拼命阻擾對方從船頭躍下來。船頭的定難軍將士,一面用圓盾護住身體,一面不停跳腳,手中兵刃在身前揮個不停,以求擋開吳生的長槍,尋得躍下船頭的機會。

  兩邊的船舷上,不停有定難軍士卒躍下來,血淋淋的教訓面前,他們沒有一味衝殺,而是和船頭的士卒一樣,不停試探不停與吳生等人纏鬥,尋找破綻殺入這個小小的戰陣中。

  船上,一名定難軍士卒站起身,引弓搭箭,就要去射吳生這個攔路石,但他的弓弦還沒拉開,就被吳春一箭射中,又一名弓箭手起身,還想取吳生的性命,卻冷不防又是一箭射來,被正中面門,慘叫著捂面倒下,到了此時,船上再無人敢起身,他們已經意識到這個小戰陣中的朔方軍弓箭手,本事太過了得。

  然而戰事並不會僵持,短暫的勢均力敵不過是一個急促的過渡階段,雖然船後面的定難軍士卒,礙于船後段水深無法直接下船,但當從船舶前端兩面船舷躍下的定難軍多了之後,他們就有了正面擊潰吳生這個戰陣的實力。

  好在河岸附近的朔方軍巡邏將士,已經陸陸續續奔跑過來,加入到吳生的戰陣中,在兩翼充當護衛,這就絕了定難軍一擊破敵的心思,雙方不停纏鬥,定難軍組成三五人的小陣,一度試探著衝鋒,卻沒能湊效,到了這個時候,沒人會傻到脫離同伴,單獨衝殺,那跟找死無異,眼下死人雖然不再像先前那樣,照面就是數人倒下,但拼殺的激烈程度與危險係數,卻是直線上升。

  這一塊河水,已經徹底渾濁。

  船上的定難軍隊正,焦急而暴躁的在船上大吼,催動部曲奮力前驅,那個在河岸上不停晃動的漁船,在此時顯得格外不安。

  吳生已經手臂發麻發僵,面上汗如雨下,但他只能死死咬緊牙關,長槍一下接一下刺出、揮動。要阻攔對方從船頭躍下,他就必須保證動作的高頻率與力度,連貫不休,饒是他久經訓練,片刻之後也承受不住這樣的高強度出手,雙臂漸漸如灌了鉛一般沉重,面色也陣陣發白。

  此時,吳生已經成了整個戰陣的核心點,若是他這裡守不住,被定難軍殺入陣中,必定會導致整個戰陣的失利。偏偏此時無人能替換他,因為替換就會有空隙,而在眼前的戰鬥中,任何一絲空隙都足以讓船頭的定難軍將士殺下來。

  遠近的廝殺聲,聲聲入耳,如同河浪一般,一浪接一浪拍打著吳生的耳膜,不用想也知道,近的,是身旁同袍的戰鬥,遠的,則是其他將士,也在與各處的登岸船舶廝殺。

  極度疲憊的吳生,腦海中漸漸沒了東西,只剩下一片空明,唯有一個念頭,促使他不停揮動長槍,“殺,殺,殺!”

  沒有家國大義,沒有豪情壯志,甚至忘了父親的囑託,忘了母親與妹妹的牽掛,在疲倦至極的境遇下,全部身心都只能遵從一個簡單的念頭,那是吳生作為一個戰士的本能:殺,殺,殺!

  終於,吳生手中動作慢了一拍,被定難軍士卒一刀劈開槍身,而後趁機躍下,合身而撞,圓盾重重擊在吳生胸前!

  嘭的一聲,吳生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身子已經重重摔在地上,胸口在疲累與猛擊之下,泛起一陣濃烈的噁心,讓他只想趴在地上嘔吐,手中的長槍是何時脫手的,他都沒有發現。

  吳生聽到了身旁的一身大吼,在他被汗水模糊的視野中,一個人影從他身旁沖出去,持盾狠狠撞在躍下船頭的定難軍士卒身上,而後又是橫刀手持刀殺上,與敵拼殺在一處。

  他們的腳步,用力而又堅決,踩得河水飛濺在吳生臉上。

  火光太過昏暗,吳生看不清太多東西,但他感到自己被人從身後拖住,在不停往後拉,一陣咆哮在耳旁炸響,“起來!不想死就趕快給我站起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39

第898章 一日朔方一日戰,能得幾人見州城(四)

  不想死,吳生當然不想死。

  眼前的視線模糊而昏暗,甲士的身影不停來回晃動,兵刃相擊的聲音猶如細針紮在腦門,心臟噗通噗通直欲跳出嗓子眼,吳生聽到了自己的喘息聲,粗重如牛。

  手腳並用,吳生一下子從地上爬起來,還沒來得及站穩身形,長久刻苦訓練的本能,讓他雙手一下將腰間橫刀拔了出來,緊緊握在手裡,腳下泥濘不堪,河水不停浸入靴子裡,一片冰涼,吳生無暇在乎這些,眼看面前的長槍手被敵軍刺中小腹,不甘的握住對方的長矛倒下,幾乎沒有任何思考,吳生就兩步沖了上去,雙手舉起橫刀,朝對方的長矛手重重斬下。

  對方驚恐的神情印刻在吳生腦海,哐的一聲,刀鋒從肩甲上掠過,斬進對方的側頸中,完全是出於本能,對方的脖子一縮,將橫刀夾在脖頸中,吳生用力回拔橫刀,然而橫刀卡在骨頭中,怎麼也抽不出,眼看對方身旁,又有定難軍將士揮刀斬殺過來,緊急之中,吳生一聲嘶吼,一腳踹出,狠狠踢在對方的小腹上,對方慘叫一聲,雙手離開了長矛,趁此機會,吳生一把抽回橫刀,刹那間,濕熱的血肉從對方脖頸中飛濺出來,灑了吳生一臉。

  未及思考,更來不及去擦拭面上的血水,吳生回刀護在身側,對方一刀橫斬在刀身上,當的一聲,吳生被這一刀的力量震得身子一歪,腳下不禁錯移兩步,不等他站穩,對方又是一刀豎斬下來,吳生連忙舉刀去擋,又是當的一聲,疲憊的吳生膝蓋一軟,差些就跪倒在地,好歹用盡全力撐住,對方又是一刀斬下,竟是接連不斷,全都是大開大合的殺招,吳生幾乎無暇看清對方的臉,只能注意到對方身材高大,猶如一座小山般橫在身前,超負擔的戰鬥,讓吳生心肺如要撕裂,每呼吸一口,都如同有刀子劃過喉嚨,疼得他只想咳嗽、吐痰,但他沒有這個時間,他甚至無暇去注意周圍的戰鬥情況,他全部的精氣神都被眼前這個對手牢牢綁住,他感到了自己的乏力,他知道他快不行了。

  來不及回憶過往,來不及思考將來,吳生只能感受到當下,再拼命擋下對方第三刀後,吳生沒有絲毫遲疑,果斷的放棄了手中的橫刀,用盡全身力量,矮身向對方一撞,抱著對方的腰倒進冰冷泥濘的淺水裡。

  那魁梧的定難軍將士猝不及防,發出一聲厲吼,倒地後身軀用力一扭就翻過身來,將吳生單薄的身子壓在身下,長刀高高舉起,冰冷嗜血的刀尖對著吳生的胸膛刺下。

  在吳生的瞳孔中,刀尖的影像急促放大,然而刀尖停留在胸甲前,隔著三寸的距離卻再也刺不下來,因為他從軍靴裡摸出來的匕首,已經找到對方甲胄的薄弱地點,深深刺進了對方的腰肋!吳生謹記軍中教頭的教誨,匕首刺入對方腰肋的時候,沒忘及時而迅速的一扭,在對方腰肋裡搗了個來回。

  魁梧的定難軍將士發出殺豬般的慘嚎,棄刀捂著腰肋歪倒,腰間的錐心疼痛像是毒蛇一般,在瞬息間纏繞了他全身,刺激得他腦中一片空白,吳生抓住機會翻身,從地上掙扎著一爬而起,撿起淺水中的長刀,撲向那名定難軍士卒,對方眼見吳生撲殺過來,連忙放棄了去捂腰間的傷口,手腳並用護在身前,放肆的大吼大叫,想要阻擋、擾亂吳生的殺人技,吳生氣喘如牛,手中的動作卻沒有絲毫含糊,刀身沒有劈、斬、挑這個大開大合的動作,而是直接豎插下去,乾淨俐落的洞穿了對方的防禦,將對方的手掌刺穿,釘在對方耳旁,這個動作讓定難軍士卒的胳膊內拐,身子都跟著扭曲起來,吳生毫不含糊,一聲吼叫,用盡力氣將橫刀狠狠一帶,刀鋒直接撕裂了對方的手掌,撕破了對方的脖頸和咽喉,泉水般的鮮血頓時噴湧出來,定難軍眼中的惶恐化為絕望,瞳孔不停擴散,漸漸沒了焦距,只剩下身子還在無意識的胡亂擺動、掙扎。

  一聲厲吼在頭頂響起,吳生抬頭,就看到一刀正向他當頭劈斬下來,眼看著對方刀鋒就要落下,吳生卻來不及做任何反應,也沒有力氣再作任何反應,他在離開船頭後還能戰鬥、自保——戰陣之中,戰鬥就是自保——靠的乃是朔方軍精良的裝備,尋常軍隊中,長槍手就是長槍手,不會再配備橫刀,而他們朔方軍就有,能擊殺眼前的魁梧定難軍將士,靠得是那把匕首,朔方軍中也是在近兩年,才在普通士卒中配備這種短刃,憑此他取得了不小的戰果,但如今吳生再也無法應對敵人的擊殺,刹那間,他感受到了閻王的召喚,猙獰可怖的地獄之門轟然打開,死亡的陰影瞬間將他籠罩,黑暗的泥潭在等著他沉淪。

  冰冷的黃河,在等著接收他的屍體。

  嘭的一聲,長刀斬在了盾牌上,接近著,吳生就看到己方盾牌手頂著定難軍士卒前行兩步,而己方的長槍手,已經一槍刺出,眼見此景,吳生知道自己再度得救,戰陣之中,同袍之間相互呼應,才能使得傷亡大為減少,而又使得殺傷力大增,如若不然,對尋常士卒而言,每殺一人,必會露出空檔,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以命換命而已。

  吳生這回不用誰再招呼,喘了兩口氣的他,連忙從冰冷泥濘的地面爬起來,持刀退入陣中,而這時,他才看見,眼前這艘船舶上的定難軍士卒,已經下來了大半,而在河面上,還有更多船舶在靠近過來,看著馬上就要靠岸,吳生心中一片透涼,他知道再戰下去,他必死無疑,因為此時,他連站著都分外費力,他極度需要時間緩一口氣,但是眼前的激戰場景,使得他的這種需求太過奢望,說到底,還是他們的人太少了些,根本就沒有輪換的兵力。

  “退!退!”就在這時,吳春的吼聲響了起來,吳生回頭去看,就見吳春已經收了弓箭,正在舉刀大吼。

  靠岸的定難軍船舶越來越多,僅憑他們已經無法阻攔對方登岸,他們必須從河邊撤退,去跟大隊人馬匯合。

  朔方軍士卒邊戰便退,定難軍士卒也沒有大肆追擊,他們既然已經成功在河岸站住腳跟,就會等待更多將士彙聚上來,形成更加強大戰陣,再進行衝擊,此時眼前的朔方軍士卒雖然不多,但在左右不遠處,卻有朔方軍以都為單位的大隊人馬,那不是他們能隨便去挑戰的。

  好不容易跟一都人馬匯合,吳生跟著吳春等人,退到戰陣後面,一方面壯大這個戰陣,一方面也借機緩口氣,吳生激戰之後又是奔跑,此時心肺如燒,雙腿發顫綿軟無力,只想一屁股做到地上,他駐著長刀彎著腰不停喘氣,面上汗如雨下,豆大的汗珠不停落在地上,左右觀望了半晌,卻只看到了伍中的三個同袍,不禁去問吳春,“伍長,其他人呢?”

  吳春面沉如水,咬牙道:“都折在河岸了。”

  吳生說不出話來,那些今夜還跟他一起巡邏,一起說話的同袍,那名平素最喜歡拿他開些無傷大雅的葷素玩笑的老卒,那個總是在夜裡陪他一同上茅廁的兒郎,此時竟然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就在方才短暫的激烈戰鬥中,活生生的人就離開了人世,成了河岸上一具冰冷沒有意識的屍體,從此不再有半分痕跡,吳生心中升起一股難以抑制的悲傷,渾身一陣燥熱,熱淚忍不住奪眶而出,他不由自主望向河岸,卻只能看到火把下,越集越多的定難軍士卒,他咬緊牙關,目中的仇恨猶如河水,“這幫狗賊!”

  吳春沒有吳生那麼濃烈的悲傷與憤怒,他是經歷過好幾場戰事的老卒,對這種生離死別已經有了一定的抵擋能力,此時他更加擔心的是戰局的發展方向。

  這邊的河岸上,數十里間篝火連接成線,遠近可見,烽燧上更是火光沖天,軍情已經傳達到了定遠城、崇岡鎮、新堡,就看那些將軍們,打算如何應對接下來的戰事了。但吳春知道,據守定遠城戰線是他們的職責,往後的戰鬥勢必更加激烈,甚至是慘烈,死人勢必堆積如山。吳春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但此時想這個問題是沒有意義的,將士上了沙場,生死由天不由己,他能做到的,就是拼盡全力進行每一次戰鬥。

  他們這個都,此時聚集了一百多人,這也吸引了大量定難軍衝殺過來,左右較遠處,同樣是許多巡邏、值崗朔方軍將士匯合在一處組成的戰陣,正在與敵激烈交戰。

  “擦乾你的眼淚,戰場上不需要這物什,省著點力氣,待會兒才能保住性命!”吳春見吳生還在流淚,冷聲呵斥一句,終究是心腸不夠硬,緩和了語氣,繼續說道,“賊軍有備而來,眼前的應該是先鋒,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我們的任務,就是堅持到大隊援軍趕過來,只要撐到天明,就能看清形勢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39

第899章 一日朔方一日戰,能得幾人見州城(五)

  “沿岸的大小船舶和漁船,早已被我等收拾乾淨了,賊軍從哪裡找來了這麼多渡河之船?”歇息了好半晌,吳生漸漸從悲憤中回過神來,那顆讀書人的腦袋開始思考問題。

  吳春尋思著道:“賊軍既然是有備而來,很可能是自帶了木材,到東岸後臨時趕造的船舶,方才你也看見了,那些船舶都不過漁船大小。就是不知這些船有多少,若是數量充足,賊軍渡河就極快,若是數量不多,需要來回運送將士,賊軍渡河就慢些……”

  吳生咬牙道:“定難軍這幫狗賊,實在是不當人子,如此處心積慮,真該千刀萬剮!”

  他這話剛說完,前陣的都頭派人到後陣來傳話,讓後陣將士做好準備,隨時替換前陣將士。到了這個時候,上岸的定難軍將士約莫有五六百人了,朔方軍在河岸上設置的警戒軍隊,加起來也就是這個數字,而承擔先攻任務的,必然是定難軍中的驍勇輕死之輩,是以河畔的戰鬥分外激烈。

  雖然沒有恢復全部精力,這時候吳生卻已歇息得差不多了,在都頭下令之後,他和前後左右的同袍一起移動向前。

  陣中的視野當然談不上好,後面的人平視出去,基本只能看到前面的人的後腦勺,但陣前的激烈交戰聲是天地間唯一的聲響,刀盾相擊聲、兵刃相交聲、將士的喊叫、慘嚎聲,包括隊正都頭的呼喝聲,雜亂無章而又有跡可循,不僅清晰而且震撼,如雷鳴如海嘯,鑽進耳朵裡震動著耳膜,百人的作戰單位沒有戰鼓,少了壓倒一切的戰鼓聲的轟炸,交戰聲就顯得赤裸,吳生聞聽其聲,腦海中就忍不住勾勒出陣前廝殺的場景,那一聲突兀的怒吼,是有人在舉刀向前劈斬,那一聲響亮的大叫,是有人被橫刀劃中了身軀,那一陣驚慌的呼喊,是有人正在刀光劍雨中陷入危機之境,那一聲聲漸漸弱下去的慘嚎,代表著有人倒在血泊中,那一聲聲呼救,是有人在絕望之境的本能掙扎,還有伍長隊正的厲喝,是在叫人將受傷的同袍搶先扯進陣中,避免他們被敵軍亂刀剁死……

  有人在慌亂,有人在奮進,盾牌手壓在前面,不停掩護身旁的同袍,長槍尋機一下下刺出,橫刀在使勁揮斬,血肉在四下橫流,不停有人在倒下,不停有人試圖爬起來,腳下的泥土被踩、搓、蹬,被鮮血染紅又被倒下的身體撲得四散,完全亂了模樣……所有漢子都在拼盡全力戰鬥,殺敵的同時也是求生。

  隨著同袍們向前移動,閃動的火光中,吳生偏頭看到陣前人影幢幢,靠近交戰陣線的將士,在不斷將傷患拉扯進陣中,能戰鬥的爬起來繼續作準備,受傷嚴重的被拖著扶著抬著送到陣後,然後草草包紮,不少傷患都在大聲慘叫,他們捂著不住流血的傷口,恨不得叫破喉嚨叫破蒼穹。

  一名從吳生身旁路過的傷患,就被人扶著半邊肩膀,傷患一路被帶走,也一路哀嚎,他渾身是血,手捂著腰間的傷口,鮮血流了一路,他的腳跟離地,腳尖在地上拖出兩道長痕,目睹眼前這一幕幕場景,吳生感到心跳如同鼓聲,若非他先前已經吐過了,此時一定會忍不住,因為他看到有的將士在被抬走時,不是一邊肩膀空蕩蕩的缺了一條胳膊,就是腸子吊在大腿旁不停晃動,竟然還有人在被半扶半拖著經過時,身體裡掉出了一塊不知是那塊臟腑的物什,落在地上還在冒著熱氣,被人一腳踩在上面,吧唧一聲,格外的響,聽得吳生牙酸又心驚,他就像被一盆冰冷澆在頭上,身子也禁不住隨之一抖。

  濃稠的血腥味到處彌漫,揮之不去,像一張打濕的紙貼在人臉上,讓人胸悶得喘不過氣來,吳生不由自主回頭,就看到被送到陣後的一名傷患,依靠在一名同袍懷裡,面朝夜空不住慘嚎,另一名將士蹲在他身前,正在給他處理傷口,那長長一截掉出來的腸子,掉在地上染上了泥土,卻被身前的將士一把抓起來,合著鮮血不由分說一把胡亂塞進他腹腔裡,只是不等他掏出布條給傷患裹上傷口,腸子隨著傷患大口的呼吸、胸腹劇烈的起伏,又流出了出來,包紮的將士連忙攔住肝腸,又一個勁兒往回塞,那名傷患看著自己的腹腔與肝腸,眼中的恐懼慌亂與絕望之色,能叫世間一切鳥雀失去聲音、能叫世間一切鮮花失去顏色,連哀嚎聲都漸漸顯得蒼白無力……

  這一幕幕畫面,讓吳生遍體生寒,身體禁不住顫抖,連橫刀都要握不住,他回過頭來,死命盯著身前將士的後腦勺,強迫自己不去觀望一切慘狀,免得駭得失去戰鬥意志,然而無論他如何努力,慌亂的心跳在仍在無謂的消耗著他的體力,現在吳生極度懷念訓練時那震天動地壓倒一切聲響的戰鼓聲,如果有戰鼓聲,他的心跳就會隨著戰鼓聲的節奏跳動,而不會像現在這樣慌亂。

  陣前的交戰線上,朔方軍將士奮力拼殺的身影,如同暴風雨中東倒西歪的樹梢,沒有一刻空閒,盾牌手已經無法將盾牌連成一道密不透風的牆,但盾牌、長兵、短兵的配合仍然在,準確的說彼處不是刀光劍影,將士們揮動兵刃的動作沒有那樣快也沒有那樣花哨,一槍刺出,不是擊在盾牌上,就會刺進人群中,至於是刺中了敵人身體的哪個部位,不過是決定了對方是受傷還是倒下,一刀斬下,不是砍在盾牌上,就是砍人身上,區別只在於是否能破甲、能破甲多深。

  己方長槍刺敵方,敵方長矛也會刺己方,己方長刀斬敵方,敵方長刀也會斬己方,己方盾牌在擋敵方撞敵方,敵方盾牌也會擋己方撞己方,拼殺的那條線上,雙方將士你來我往,每一寸都是兵甲進退,每一刻都是兵刃來回,沒有空白也沒有停頓,將士們呼喊著拼殺著,在死去同袍的刺激下,在自身傷口的刺激下,在屍體鮮血的刺激下,無不雙目通紅,暴烈狂躁的氣息合著血腥味,衝擊著人的腦門與感官,讓人心無旁騖渾然忘我,如同一隻只發狂的野獸。

  定難軍先鋒無不是悍勇輕死之輩,朔方軍將士也多是精銳敢戰之士,雙方的驍勇兒郎誰也不曾懼怕了誰,誰也不曾服氣了誰,是以拼殺分外慘烈暴虐,說是血肉橫飛並不貼切實景,但說步步啼血絕對恰如其分,前進中的吳生看得分明,雙方交戰士卒的身前、腳下、身後,倒下了數不清的將士屍體,兵刃灑落了一地,有些地方甚至出現了屍體堆疊的情況,敵我將士踩過、跨過雙方將士還在流血的屍身,在因為鮮血而變得泥濘的土地上,用盡生平手段與本事向前廝殺。

  說到底能被同袍及時救走拖進戰陣中的傷患只是少數,己方將士有人在試圖將傷患拉回來救治,敵方將士卻在搶著將倒地的傷者拽進自己的陣中,然後亂刀砍死剁成碎肉,大多數倒在戰陣前的將士再也沒有機會爬起來,倒下往往就意味著死亡,所以老練的老卒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寧願受傷重些,也要拼了性命在受傷的同時努力退回己方陣中,屍體沒有人再去理會,無論是敵方的還是己方的,哪怕他是你的親兄弟,此時你也不會去多看一眼,殺倒眼前的敵軍,搶著拖回能拖回的傷患,無論是敵人還是同袍,在此時都要有意義得多。

  吳生看到了河岸上源源不斷登岸的定難軍將士,他知道,眼下雙方兵力相當,兩軍交戰只在陣前,若是讓敵方兵力多過己方,他們就會包圍戰陣,從各方發動對戰陣的進攻,壓縮己方戰陣的活動空間,到了那時,戰鬥無疑會更加艱苦,搶救傷患就會變得分外艱難,哪怕大唐的軍隊因為李從璟的關係,早已分外注重戰場傷患的搶救。

  奔至陣前,吳生沒有精力再去想別的,在身前長槍手一槍刺中一名定難軍士卒時,立即大步前跨,一刀橫斬,橫刀刀鋒掠過對方的咽喉,鮮血潑灑間,將這名定難軍殺於陣前,眼見對方一名長刀手舉刀斬下,吳生舉刀格擋,又快速一腳踹出,將對方踹退,這時對方一槍刺來,吳生連忙閃避身體,橫刀一挑,而同袍又已一槍刺出,雖未刺中,卻將對方逼了回去,不等吳生緩一口氣,一名定難軍將士將身子藏在盾牌後,狠狠撞了過來,而在盾牌之後,便是如影隨形的長矛,吳生左右躲閃不得,索性橫刀一豎,沉肩矮身,刀尖刺進盾牌手的腳背,他聽到了對方那聲淒厲至極的慘叫,但自己的身體也被撞得倒退幾步。

  退回己方陣中,差些摔倒,好歹有同袍幫他穩住了身形,他連忙站穩身子,握緊橫刀,雙目緊緊盯著前方,眼看盾牌手前奔,正止住前撞之勢,對方陣中忽然出現一名人高馬大的將士,黑臉如炭怒目圓睜,手持巨斧,狠狠劈斬下來,一聲脆響,盾牌竟是應聲而裂,而一根長矛趁機刺來,身前那名盾牌手當即被刺中胸膛,戳在地上,他雙手下意識握住對方的長矛,眼中猶有震驚和不可置信之色。

  己方長槍手見此情景,一聲憤怒的大吼,對準定難軍刀斧手一槍刺出,卻被刀斧手閃腰避過要害,他仗著甲厚,硬接了這一槍,然後一聲熊怒般的大吼,又是一斧劈下,陰影一閃而落,竟是直接將長槍手腦袋當中劈開,鮮血、腦漿迸射而出,濺了吳生一臉,眼看著身前的長槍手腦袋分作兩瓣,噴著血肉無力倒下,場面殘忍殘暴至極,驚得吳生都是一呆,一股冰冷的懼意從腳底升起,瞬間籠罩了全身,什麼求戰決心什麼戰鬥本能,在赤裸裸無法抗拒的死亡威脅下,都已煙消雲散,有那麼一瞬間,吳生甚至想要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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