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659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40

第900章 一日朔方一日戰,能得幾人見州城(六)

  但就在這時,他身旁一名朔方軍老卒,卻是舉刀挺身迎上,老卒比吳生更加清楚,若是讓對方這樣大開大合的殺下去,勢必引起這一塊士卒的畏懼,屆時局面就將一發不可收拾,身為老卒,或者成為兵油子,在戰陣中只求畏縮自保,或者就是成為軍中骨幹,在需要的時候挺身而出,眼下這名老卒明顯就是後者,只是他吐氣開聲以壯聲勢後殺上,卻是沒能將對方擊殺,雖然他的戰機尋得無可挑剔,但卻小覷了對方的武勇,在老卒一刀劈斬下去之前,巨斧來不及劈斬的定難軍,一腳率先蹬出,直接踹中老卒胸腹,力道之大只聞嘭的一聲悶響,老卒的身體就像撞在牆上的鞠球,猛地倒飛出去,重重摔落地面,當即就是一口鮮血噴出,對方刀斧手之勇猛竟至於斯。

  “上!上!殺了他!”有人在身後急切的大喊。

  吳生在見老卒沖上去的時候,內心就湧起一股難以抑制的羞愧之情,論位置他還在老卒前面半步,卻被老卒率先殺出,他頓時感到臉上火辣辣的,有一種自為懦夫自身無能的覺悟,這讓吳生憤怒不已,在身後的人話音還沒落下之際,他就舉刀揮斬,因為身高差距的關係,他這一刀直取對方小腹,與此同時,一柄長槍也是同時刺出,這樣的配合與殺招,看起來已經無懈可擊,但吳生還是錯估了對方的善戰,那刀斧手不退反進,向前猛地跨出一步,這就在刀、搶及身之前,欺身進到吳生兩人的刀、搶之內,那腰大膀圓的魁梧身軀,竟然靈活的一扭,就避過了長槍刺到要害,迅雷不及掩耳之間,刀斧手一手夾住長槍,一斧就向吳生腦袋招呼過來,吳生的橫刀若是果真斬在了對方腰間,能不能擊破對方明顯加厚的甲胄兩說,他自身一定會腦袋搬家。

  吳生心頭猛地一跳,也虧的是他反應快,連忙抽身閃避、後退,這才沒被對方一斧頭取了性命,但他逃得快,長槍手的長槍被對方夾住,就沒有那麼幸運了,定難軍刀斧手夾著長槍往後一帶,長槍手就不由自主撞向刀斧手,那原本該劈在吳生腦袋上的巨斧,立即就順勢掃過,竟是將長槍手的腦袋齊肩削掉,頓時鮮血噴湧了數尺之高,那刀斧手也成了血人,當此之際,他竟然倡狂大笑,在倒下去的不停噴血的無頭屍身面前,顯得好不懾人,而他左右的定難軍同伴,也已跟上,緊緊護住了他的兩翼,讓他不曾落入被圍攻的境遇。

  朔方軍將士見狀,無不駭然,這等勇猛敏捷的身手,讓他們都感到了莫大壓力,正面相戰,他們根本就不是對方對手,而只要跟此人正面對上,非死即傷,根本不會有其它可能。

  然而就在這時,吳生身後,忽的飛出一支冷箭,時機把握的極為準確,射出的角度極為刁鑽,去勢更是極為迅捷,吳生只是聽到一聲若有若無的弦動聲,那利箭就已從視線中劃過,一閃而逝,直接射穿了定難軍刀斧手的咽喉,霎時間,對方身子一僵,瞳孔睜得極大,不可置信的低下頭,盯著喉前箭尾,嘴中發生一陣咯咯叫喚,鮮血爭相湧出。

  戰陣之中,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古往今來,也不知有多少具備上將之資的勇將,還未成名就因為冷箭而隕在陣中。

  吳生不由自主回頭,果然就看到了已經收起弓箭,隱往陣中的吳春。

  “早就知道伍長善射,卻不料本事高明到了這等地步。”吳生暗暗想道,一箭穿喉射殺敵將,生死之決只在一線之間,雖然距離近,看似簡單,實則關係到的因素多了去了,神箭手不是那麼容易就有的,而神箭手的作用若是發揮得好,能量可以大的超乎想像。

  吳春一箭射殺敵將,頓時讓朔方軍士氣大振,而定難軍則是出現了短暫的驚慌,不過這只是戰陣中的一個小插曲罷了,鏖戰仍在繼續。

  吳生甚至沒有察覺到天是什麼時候亮的。

  “柴將軍來了!”

  “援軍到了!”

  左右的呼喊聲響起時,吳生已經被暫時替了下來,回到了陣後,聞言他向左觀望,果然就看到了大隊人馬正呼嘯賓士而來,到了這時,河岸上的定難軍,也不過千餘人而已,柴克宏率領的援軍就超過兩千,趕至戰場立即投入戰鬥,向正在各處與朔方軍激戰的定難軍,攔腰發動襲擊。

  將士們從身旁奔赴戰場,前後相繼,馬背上,柴克宏遠眺河面,神色嚴肅,他沒有與將士們一道衝鋒陷陣,是因為他已經發現了河面上的異常。

  在他身旁,跟著昔日“白鹿洞三傑”中的盧絳與蒯鼇,前者觀望戰局之後,不無慶倖道:“還好我軍在河岸防備嚴密,六百將士奮勇力戰,又加之警訊傳達及時,這才沒有讓定難軍偷渡黃河得逞,眼前的賊軍不過千餘之數,斷不能讓他們在河岸站穩腳跟!”

  柴克宏指著河面,沉聲道:“你等且看,賊軍正在搭建浮橋!”

  盧絳、蒯鼇舉目而望,果然就看到了彼岸處,定難軍正在趕建浮橋。

  蒯鼇微微色變,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定難軍的用兵之法,“我軍早已將上下數百里之內的船舶清理一空,賊軍主力要大舉殺過河,就必須搭建浮橋,尋常情況下,彼若搭建浮橋,我必阻之擊之。此番賊軍選在天色將明前發動渡河之戰,是想趁夜在西岸奪下陣地,站穩腳跟,最終的目的,乃是為了掩護搭建浮橋,不用說,天色一亮,賊軍就在趕造工事了!”

  柴克宏肅然道:“還好我軍防備嚴密,將士敢戰,否則就讓賊軍得逞了!一旦賊軍大舉渡過黃河,定遠城危矣!”

  盧絳若有所思道:“賊軍主將何人?”

  朔方軍大隊人馬殺到時,定難軍的小漁船仍舊在來回運載將士,在柴克宏的佈置下,援軍派遣大量兵力搶佔河岸,雙方踩著淺水一通殊死搏殺,到底因為朔方軍人多,且佔據地利,很快就將定難軍殺退,堵死了後續定難軍登岸的道路,而後大軍合圍,分割包圍了西岸上的千餘定難軍將士,發起殲滅戰。

  西岸上的定難軍將士,頓時陷入絕境,一面迎戰,一面退往河邊,想要乘船東逃,朔方軍當然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兩軍在河畔展開慘烈拼殺,戰事分外激烈,直到正午,西岸前的河水全都染紅,河畔上幾乎沒有乾淨的土地,橫七豎八的屍體與兵刃散落一地,鮮血彙聚成流,不停向黃河流去。

  戰事末尾,定難軍將士邊戰邊逃邊哭,慘嚎之聲不忍聽聞。

  柴克宏的軍令格外嚴酷,此戰不接收俘虜,所有定難軍將士,格殺勿論。

  相對於定難軍而言,定遠城一線的朔方軍太少了,且定難軍中過半都是黨項人,朔方軍若是接收俘虜,根本來不及消化,只會給往後的戰事添亂。

  隨著時間流逝,除卻各處的巡邏士卒,與定遠城一線三個城池的駐防兵馬外,這裡的所有朔方軍將士都已趕到河畔集結,朔方軍在殲滅西岸的定難軍後,又馬不停蹄的投入到阻止對方搭建浮橋的戰鬥中。

  無論定遠城防線能否守住,也無論此地可以守多久,朔方軍都必須抓住眼前近乎“半渡而擊之”的機會,阻攔定難軍搭建浮橋、大舉渡河。

  ……

  洛陽。

  判度支蘇逢吉抱著一本摺子,在崇文殿外等了會兒,等到被傳喚了,才恭敬走進殿中,向皇案後的皇帝見禮。

  “諸項開支可都計算完成了?”李從璟批完手中的奏章,又翻開了另外一本,抬頭看了蘇逢吉一眼。

  “按照陛下的吩咐,此戰的各項開支,臣等都已計算完畢,請陛下過目。”蘇逢吉將奏章遞上,敬新磨將其接了,轉呈到李從璟面前。

  放下毛筆,李從璟翻開摺子來看。

  等到李從璟看完了,蘇逢吉這才出聲解釋道:“依照陛下的意思,針對此戰大體上可能出現的三種情況,臣等都做出了相應的開支計算,尤其是萬一戰事不利、戰事拖延日久,朝廷的財力、物力如何徵調、如何使用,在壓力持續增大的情況下,該縮減哪些事項的支出,該減少那些國政的投入,以保證各項物資既能源源不斷運往前線,又不至於向天下加稅,還有在緊急情況下,朝廷如何籌錢籌糧……”

  李從璟點點頭,對蘇逢吉的努力表示了肯定,“你們做得不錯,諸多事宜,摺子中基本都已說清了。不過還有一兩處地方,朕要跟你再合計合計,比如說……”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44

第901章 一日朔方一日戰,能得幾人見州城(七)

  在蘇逢吉退出崇文殿后,李從璟沒有立即重新投入到奏章的批閱中,而是坐在黃金禦塌上沉思了片刻。

  一方面,他固然是在思考方才在與蘇逢吉的議事中,有沒有甚麼錯漏之處,另一方面,他也是在思考在與蘇逢吉的議事中,他作為一個君王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有無可以改進的地方。

  ——對於這兩者的思考,李從璟從未停止過。

  本質上說,李從璟是個完美主義者。而完美是不存在的,所以追求更好的過程沒有止境。作為一個君王,李從璟在力求把每件國家大事都處理得更加得體的同時,也在追求讓自己這個人不斷變得更加完美。具體到某一方面而言,就是把君王的角色扮演得更加無可挑剔。

  說到底,這是一種不滿足的表現。

  “人的欲望沒有止境,人永遠不會滿足於得到的東西,當他們得到一些東西後,他們總是想要得到更多,對金錢、美人、權勢的追求都是如此,但是對個人自身修為的追去呢?”

  李從璟在心中暗暗想道,“不同於人對物質與權勢的追求,個人修為的提升總是很難有太多具體的目標。我要一統天下,那麼我只需要攻滅河西、西域、吐蕃,就差不多完成了,但是個人修為提升的目標在何處?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喜怒不形於色?淡泊名利親切和善?不因臣子直言冒犯三番五次冒犯一直冒犯,只要他們的諫言對國家有利,我就始終笑臉以對,讓他們身居高位?顯然,這些標準不僅空泛,而且遠遠不夠,也就更加難以追求,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做到了多少。而對於一個君王而言,不怒不喜不悲沒有功利心是否就合適?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如何做到?做到什麼地步就叫做到了?做到了又如何?始皇帝文治武功,功過三皇德蓋武帝,唐太宗有天可汗之威,前無古人……然後呢?他們都滿足于自身的功業,所以不無得意,所以秦二世而亡,所乙太宗連家都沒管理好。”

  想到這裡,李從璟站起身,負手來到殿門,縱目于宮城屋簷之上,“人在權勢欲望面前總是不滿足,一貧如洗時想著得到百金就好,得到百金後便想得到萬金,但人對自己的功業卻總是容易滿足,自吹自擂甚至驕傲膨脹,而人對自己的德行修為又總是視而不見,因嫉生恨因勝而驕因敗而餒、不謙遜不行善不淡然……我要怎麼做才能不犯錯?”

  離開殿門,李從璟負手沿著走廊前行,眉頭微鎖。敬新磨等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皇帝陛下這是怎麼了,突然就一副嚴肅沉思的模樣,只得小心翼翼的緊緊跟隨。

  李從璟邊走邊想道:“如今我為唐皇帝,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皆牽動整個天下,稍有犯錯可能就會使得許多百姓受苦,稍有處事不當就可能使得社稷蒙受損失,稍有癖好惡習就可能敗壞社會風氣……若是才能不夠也就罷了,若是德行方面修為不夠的原因,豈非對不起這大唐江山,是做皇帝做失職了?”

  不知不覺間,李從璟來到一處花園,他接著想到:“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我的確不是聖人。但因為不是聖人,我就要放棄向聖人靠近,放棄對自身修為的追求?”

  眼見百花盛開,鼻嗅萬物芬芳,李從璟停住了腳步,“國失進取之心當亡,若朕無進取之心,又如何能讓這個國家始終進取?”

  “如何提升自身修為?”李從璟想著這個問題。

  忽然間,他轉身,看向侍衛統領丁黑,他走到丁黑身前,身手一探,就在丁黑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拔出了他腰間的長劍,聽著長劍出鞘的清脆劍吟,李從璟的精神世界如有石子落湖,其中玄妙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他移動身形,揮劍而舞,一套劍法行雲流水般揮灑出來,刹那間,花瓣紛飛如大雨,寒光縱橫如魚鱗,劍吟聲聲如雪崩,李從璟的黑袍身影在花園中起承轉合,動若馬踏飛燕,氣如陽春白雪,這一幅畫面頓時有了高山流水的意境,玄而又玄。

  丁黑起初詫異,但觀看李從璟舞劍,不久就雙目滿是震驚,連敬新磨在身旁毫不客氣的一句“你的劍就這樣讓陛下奪走了,你這侍衛統領的反應是怎麼回事”的詰問,都恍若未聞,在丁黑眼中,只覺眼前李從璟舞劍的身影妙不可言,那劍法也隱約超乎於“術”的範疇,而達到了“道”的意境。

  不遠處的一座閣樓上,桃夭夭正在登樓賞景,李從璟出現在視野中的時候,她就注意到了,直到看到李從璟忽然在花園中停下腳步,默然許久,又忽然拔劍而舞,使得花園中“雞飛狗跳”,她啞然心想:“這廝瘋了不成?”

  但這個想法一閃而逝,她心中忽然有所觸動,緊接著眼神就有了變化。她對李從璟理解至深,通過對方的言行舉止,不難感應到李從璟的心境想法。這下看到花園中落英繽紛、五彩斑斕的情景,尤其是李從璟渾然忘我的狀態,她察覺到了一股難言的超然之氣。

  “這廝……莫不是悟了?”桃夭夭瞳孔微微睜大,她看著花園裡的場景,看著李從璟舞劍的身影,心弦漸有觸動,恍惚間,內心有種不真實的空靈感,斯情斯景,她竟然體會到了平沙落雁、夕陽簫鼓般的意境。

  “這怎麼可能……日居深宮,也能悟道?然……若不是悟了,我又怎會有這種感應?”

  不同于丁黑隔著一層窗戶紙的震驚、桃夭夭觸摸到門檻的感應,敬新磨等人則是一臉茫然,只是好奇陛下怎麼忽然有了舞劍的興致,當然,他們也能看得出來,那身影是極瀟灑的,那劍法是極高明的。

  此時,李從璟心中一片清明,衣袂飄舞間,他想到:“品性、心境、人格,正如才學一般,當日日篤行,日日修行。正如這武功劍法,總有進步的空間,總有更高的境界。治國之道,理政之法,初學如識字,知其表而不知其意,蹣跚學步,再學如精讀,知其脈絡,而能懂其精要,則可健步如飛,有此基礎,再學如作文,腹中萬千言,心有那天地,揮毫灑墨間自有名篇,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正所謂知精而後知神,知神而能得一。凡彼萬形,得一後成。”

  惶然間,李從璟知道了個人修行當不滿足的道理,更加知道了該如何提升修為的道理。為善是修行,制怒是修行,練劍是修行,批閱奏章是修行,治理天下也是修行。凡彼萬物,莫不是修行。得進取之法門,日日努力,識得萬物之精要,方能感受到其中共通的道理,得一而後無事不通。

  做事有境界,學問有境界,人生亦有境界。

  噌的一聲,一襲扁舟般的身影,燕雀般從敬新磨等人身旁掠過,桃夭夭一劍在手,青絲如瀑,迎向正在舞劍的李從璟。

  敬新磨等人面色大變,正要有所行動,忽然聽到李從璟一聲“來得正好”,便都齊齊止住了動作。

  桃夭夭掠進花園,一人舞劍,立即變成了兩人對練,大雁展翅般的兩個身影,在刀光劍影中往來縱橫,百花齊放,萬葉飛舞。

  “人存在的意義是甚麼?”李從璟一劍揮動,便是一問發出。

  桃夭夭揮劍相迎,不聞她出聲,只聽有劍吟。

  “我存在的意義是甚麼?”李從璟又是一問。

  他身如鷹燕,她身如燕雀。

  “君王存在的意義是什麼?”李從璟三問。

  每一問,都是終極問題。

  花海葉雪,無聲有聲。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兩人躍上假山,李從璟聲如輕歌。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兩人越過遊廊、越過湖面,李從璟聲如鐘磬。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躍上小亭之頂,李從璟收了長劍,聲如海浪。

  花落,葉落,花園重歸平靜。唯有丁黑、敬新磨等一大群人,急急忙忙趕過來,抬頭望著亭子頂上相對而立的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臉茫然。

  桃夭夭也收了劍,臉上無悲無喜,“你悟了?”

  李從璟隨手一揮,長劍滑過一刀乾淨俐落的直線,插進丁黑腳前。

  李從璟眼中似有三千世界,又似空無一物,“你悟了?”

  桃夭夭頓了片刻,“似悟似沒悟。”

  李從璟負手看著桃夭夭,“無所謂悟,無所謂不悟。”

  兩人落回地面,一起來到亭中的木欄前,並肩望向乾淨清澈的湖面。

  片刻後,李從璟道:“始皇大業,無字可述,太宗功業,有跡可循,然則無論如何,他們終究是他們。”

  桃夭夭終是笑了,她看著李從璟的側臉,笑意猶如天邊的一抹晨霞,“你不會像始皇帝一樣,太過威重,也不會向太宗一樣,驕傲自滿。天下功業如今到了你眼中,也不過是雲天的一抹遠景。身為皇帝,你不會棄之不顧,但作為李從璟,哪怕是抓在手裡了,你也不會因之驕狂,你會時常看著,卻不會有太多留戀。”

  “棄之不是棄之,也不是不棄之,抓住不是抓住,也不是不抓住。”李從璟笑了笑,“風過疏竹,雁渡寒潭,事來則應,事過則休。在其位則謀其政,活這一世,便是這一世。”

  桃夭夭沒有去依偎在李從璟懷裡,李從璟也沒有去握著桃夭夭的手。

  李從璟握住了桃夭夭的手,桃夭夭也依偎在了李從璟懷裡。

  存在就是存在。

  存在就是意義。

  存在沒有意義。

  存在就是存在。

  存在無所謂有沒有意義。

  一陣微風拂過花園,有花開,有花落。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44

第902章 一日朔方一日戰,能得幾人見州城(八)

  黎明是黑暗的花朵。

  吳生被伍長吳春叫醒,他睜開眼,看到天地交界的遠處,有一團團半黑半紅的雲霞。河畔上的堆堆篝火還未熄滅,炭火依舊在燃燒,灰塵在晨風中蒲公英似的飛散。幾塊石頭堆疊在一起,在遠近各處圍成了不少簡易灶台,柴薪在其中燃燒,鐵鍋裡冒著熱氣,飯食的氣味像是未曾睡醒的清晨,暈眩沉重的讓人腦門不適。

  前方的戰陣依舊嚴整,交戰聲此起彼伏,激烈的一塌糊塗,將校的喝令聲從未休止,不停有傷患被抬到陣後來。河面上的浮橋像是一柄巨大長劍,在血火中從東岸刺到了眼前。橋上的定難軍將士密密麻麻,一如山風被擠在峽谷裡,呼嘯聲如泣如訴。箭矢在四處橫飛,屍體在河面上沉浮,血腥味蓋過了魚腥味。夏日的清晨無關朦朧,金黃的陽光灑落,吳生感受不到半分暖意,他覺得自己就像身在冰天雪地中,空氣清冷寒風凜冽,讓人從骨子裡感到噁心作嘔。

  站起來的時候,渾身上下的每一處肌肉都在撕裂,寸寸筋骨都如同插上了細針,似乎有箭頭鑽進了腦袋裡,刹那間的刺痛讓他幾乎站立不穩。

  周圍都是起身的同袍,和吳生一樣在勉力活動著四肢,迎著還不太刺眼的陽光,吳生看到黃河彼岸上延伸著一道銅牆鐵壁,搶戟如林旌旗如雲,遊騎賓士的腳步卷起縷縷沙土,有種叫你壯烈赴死的殘忍氣質。

  “戰事已經進行了兩日兩夜,賊軍攻勢愈發猛烈,看來賊將急於渡河,他們不想再拖下去了。”蹲在地上就著肉湯吃蒸餅的時候,吳春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看著吳生,他的腮幫鼓如魚泡,咀嚼的動作分外用力,這些都表明他想儘快結束手中這個無關戰鬥的差事,“但凡上陣,至少得戰鬥兩個時辰,我們是最先跟賊軍對上的,也是最為疲憊的,今天或許就是最後一戰……咱們伍已經只剩下你我倆人了,不要給死去的兄弟丟人。”

  缺了個口的陶碗裡冒著熱氣,哪怕是清晨,也讓人感到熱得不舒服,吳生點點頭,一口氣將肉湯喝乾淨,麻木的舌頭沒有嘗出熱湯有甚麼味道,事實上他甚至忽略了湯還滾燙,他的目光始終落在正在激戰的河畔,定難軍的浮橋已經搭建了大半,最後的數十步是最關鍵的部分,也是絕佳的戰場。

  兩天兩夜了,沒有一刻消停,將士們輪番上陣、歇息,黃河裡早就又多了數百具屍體,這世上再沒有別的事了,似乎只剩死人這一個主題。彼此廝殺,這是軍士的職責,也是軍士不可回避的命運,吳生期望著能把定難軍趕回去,對方若是知難而退自然最好,但這種可能性很小,除非有巨大的傷亡。

  日上三竿。

  吳生跟著戰陣來到河畔,準備替換前陣的同袍。浮橋的尾端,也就是西岸面前,是排排並列的船舶,上面還只有簡易木板,鐵鎖未來得及將他們串聯,定難軍要完成這最後的工程,將浮橋修完,就必須將河岸清理出一塊空地,朔方軍要阻攔對方搭橋,就必須守住這最後的陣地。

  弓弩是主力,河岸上地形寬廣,朔方軍的排排弓弩手可以發揮最大戰力,一輪攢射之下,浮橋就變成了刺蝟。浮橋上的定難軍弓弩手,無法將陣型擺寬,威力遜色不少,但他們到底是有備而來,大盾很多,這就要靠朔方軍的近戰士卒,將他們殺回去。

  浮橋不止一條,而是兩條。

  但也僅此而已,定難軍準備得再充分,也無法無視河面的寬度。

  浮橋西端兩側的河面上,雙方都有船舶縱橫,船上將士以弓箭手居多,各自策應己方將士,同時也將對方船舶作為射殺目標。

  戰鬥很殘酷。

  浮橋西部尾端,船舶上橫搭的木板已經叫鮮血染透,沒有一寸地方還是本來顏色,插進木板、船體的箭矢,散落各處的兵刃,密集到幾乎沒有容人落腳的地方。斷手斷腳也到處可見,還有些看不出部位的碎肉,血腥的船體上還有處處焦痕,那是朔方軍意圖火燒船舶留下的殘跡。

  就在方才,定難軍的衝鋒被打退,浮橋尾部空缺了一段出來,但是定難軍很快又重新撲上來,不給朔方軍毀壞浮橋的機會。

  吳生來到陣前,透過盾牌的縫隙,可以清晰看到箭雨下定難軍在不斷前行,他們的大盾絲毫不弱于朔方軍,雖然路途中有不少將士中箭倒地,但空白很快就被填上,整個戰陣已經快要逼得很近,吳生甚至都能看到盾牌後那一張張猙獰、扭曲的面孔,尤其是一雙雙嗜血而冰冷的眼神,如同鬼火一般。

  隨著都頭一聲令下,早已把橫刀換作鐵斧的吳生,和同袍一起上了船舶,踩在那一條條不穩定的木板上。

  兩陣撞在一起,盾牌手們齊齊大吼。這一輪比拼的就是哪一方的盾牌手更加強壯,若是己方盾牌手能在撞擊、擠壓時,將對方撞翻、擠翻,那無疑會讓對方露出空檔,而己方就能趁機殺進。盾牌手都是身強體壯之輩,撞擊聲沉悶而又浩大,震得人心顫而又血液沸騰,同袍們緊緊跟隨其後,死死盯著前方,在心中默默計算出手的時機和方位。戰陣之中的殘酷搏殺,很多時候將士只出手一次,就能取得殺傷敵人的效果,或者落入被敵方殺傷的境地,所以不出手則已,出手必定竭盡全力,在這種情況下,時機和方位的把握、爭取就分外重要。

  吼聲與慘叫聲此起彼伏,刺中對方的將士身體前躬,被刺中的將士身體後彎,砍中對方的將士氣拔山河,被砍中的將士栽倒在地。時間在雙方最前面的將士第一波出手的時候,似有霎時間的定格,然而不等戰果被看清,緊隨其後將士的第二波出手已經發起,彼此之間並沒有多少縫隙。船體在搖晃、起伏,將士們腳步越是重,動作越是大,船體搖晃、起伏的也就越激烈,吳生看到通道兩段的將士,在撞擊中身子不穩,接二連三的倒進河中。

  陽光在此時本不該太熱,然而此時照耀在將士的甲胄上,卻顯得分外熾烈,耀眼而又刺眼,揮斬的兵刃仿佛帶著金光,流汗的一張張面孔通紅得猶如烙鐵,飛濺的鮮血格外不真實,誰看誰都覺得像是怪物,連慘叫怒吼聲都似遠似近,好像在空氣中飄蕩碰撞。

  ——然而,如果有將士產生了這種感知,就意味著他已經受傷,即將死去。

  吳生一腳重重踏在木板上,鐵斧用力砍在對方的大盾上,他感到大盾往後挪了一分,那應該是對方盾牌手腳步被震得後退的結果,不等吳生舉起鐵斧再度斬下,身旁的同袍已是一斧頭砍在大盾上,這下讓那未站穩的盾牌手徹底沒了重心,身體栽倒、盾牌也歪了,吳生和同袍抓住時機,揮動鐵斧殺入對方陣中。

  鐵斧雖然不如橫刀靈活,但威力無疑要大些,但凡用力用到了實處,砍在敵人身上一定破甲,輕則帶出一片血肉,重則直接將對方砍倒。用鐵斧作戰的將士,若是出手間不能一擊傷敵,則會吃鐵斧不靈活的虧,在回手再擊的空檔中,被對方殺傷,所以善用鐵斧者,不出手則已,出手一定有戰果。

  腳下倒下的人越來越多,因為血流在木板上而不是地上的原因,不時有人踩著血灘滑倒,撞倒一片人,木板到底不是將船舶全都覆蓋了,所以還有人在逼仄的船體中廝殺,一擊不中就得抱著對方摔進河裡——落水的越來越多,雙方縱橫在浮橋兩側的船舶,彼此射殺,既殺對方的落水者,也抽空救己方的落水者。

  各種聲音雜亂無章,轟炸著人的耳膜。

  場面看起來混亂不堪。

  一個多時辰的廝殺,朔方軍仗著甲堅兵利,取得了一些進展,將定難軍逼退了不少的距離,但戰鬥遠未到停止的時候。到得此時,朔方軍將士開始用巨斧去砍浮橋,尤其是去斬鐵鍊。鐵鍊本身就很堅固,需要力壯者用巨斧不停劈斬,船體晃蕩的厲害,揮斬鐵鍊的難度不小。還有後進者不停往船體上潑油,只待撤退的時候就縱火焚燒。

  雙方的將校都在大聲喝令,定難軍要保浮橋、保鐵鍊,朔方軍要斷浮橋、斷鐵鍊,血淋淋的廝殺猶如野獸在撕咬,戰鬥中的將士,不是畏懼了就是瘋狂了,後者在鮮血與死亡的刺激面前,已經毫無理智可言,殺紅眼的只想往前沖,哪怕與敵同歸於盡也在所不惜。

  吳生腳下一滑摔倒在地,連帶著撞到兩三人,好歹鐵斧沒丟,拼命在身前揮舞,一名定難軍將士尋機撲了上來,與他扭打在一處,兩人在血泊中滾了半晌,沾了一身血,落進了船體裡。

  吳生被對方抵在角落,掐住了咽喉,沒多時一張臉就漲成了青紫色,戰鬥多時,他早就疲憊了,此時雙臂拼命拍打對方,去抓對方的眼睛,卻因為力道不夠,沒發揮甚麼用。不時,他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不是別人的,是他的鼻孔裡湧出了兩道血來。鼻血淌進了嘴裡,染紅了牙齒。

  太陽正在對方頭頂,金燦燦的,刺得吳生睜不開眼,對方的臉龐在烈陽下成了一團陰影,看不清,但吳生能感受到那張臉的瘋狂與扭曲。此刻,死亡就在陽光裡,在極度明媚的陽光裡。極光明的地方,一定會有黑暗,正如對方那張臉。腦袋在船體上擠歪了,吳生的念頭瘋狂轉著,他忽然不去試圖抓瞎對方的眼睛了,被對方騎在身上,他也夠不著靴子裡的匕首,他拼了命的解下自己本就已經歪斜的兜鍪,抓住了就用盡全力朝對方腦門上砸去。

  他失去了一部分距離感,兜鍪沒有砸到對方太陽穴,而是揮在了對方臉上,對方哀嚎一聲,手上動作立即就輕了,吳生又使勁砸了兩下,終於讓對方遭受重創,生命最危急的關頭,求生的本能比甚麼都強,他竟然從對方身下掙脫出來,他沒忘記手中唯一的武器,逮著對方一輪一輪的揮砸。

  晃蕩起伏的船體像是溫床,又像是駛向黃泉的馬車,刺痛眼膜的陽光讓吳生極度不適,他想要嘔吐,他支撐不住將要倒下了,但他沒有,因為面前還有一個正努力想殺死自己的敵人。兜鍪上染了血、也黏上了碎肉,吳生沒有注意到,一隻眼珠子就吊在兜鍪上,隨著他的動作,飛進了河裡,嘭的一聲,落水聲很清脆。血肉濺了吳生一臉,他心中沒了念頭,腦中一片空白,眼前的世界蒙上了一層血色,只是不斷揮擊兜鍪。

  他忽然覺得鮮血的味道分外誘人,他聽到對方哭爹喊娘的慘叫,竟然覺得說不出的悅耳,這些都刺激著他手中的動作更快更有力,終於,他忍不住瘋狂的叫喊起來,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麼,但他覺得自己應該喊出來、必須喊出來,因為吼聲就在胸口處,就在咽喉處,他不知道,他放肆的喊聲和倡狂的笑聲夾在一起,像極了鬼哭,不,鬼哭也不能如此讓人不寒而慄。

  對方早已不動了,吳生停下來的時候,身體一陣脫力,他無意識的坐倒在對方身旁,靠著船舷,大口呼吸著,周圍的環境闖入他的感知,他從未覺得陽光如此血腥,還很黏稠,船外波光粼粼的河水都讓他陣陣眩暈,好似天地自在旋轉。漸漸的,他的瞳孔恢復了焦距,這時,他向身旁的望去,當他看清面前人那張殘破的臉時,他嚇得肝膽欲裂——那已經不能稱之為臉了,五官早已沒了蹤影,半個腦袋也已不見了,只剩下一個血肉模糊的凹面,骨頭渣和碎裂的牙齒裹挾在血肉裡,沒有甚麼人的臉能這樣猙獰,它就像一個盛放碎肉的血盆。在這個盆裡,吳生看到了對方的咽喉、食道,因為那裡在不停往外冒血。忽然間,血不冒了,露出一個黑漆漆的空洞,看不到底,就像一個漩渦,要拉扯著人的靈魂沉進去,碾成粉末。

  吳生再也忍不住,趴在船舷上瘋狂嘔吐起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46

第903章 一日朔方一日戰,能得幾人見州城(九)

  浮橋還是被點燃了,黃藍火焰從木板、船舶上躥起來,很快就將它們賴以寄生的物什吞噬,它們像是瀕死之人伸出的手,不由分說的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存在。在火焰上方,空氣被火燒得有些扭曲。

  火焰彼此彙聚融合,很快就大了起來,隨之而來的是難以忍受的熱浪。火海將浮橋隔絕成兩個世界,誰也不能逾越半分,蒸騰的空氣和水汽,和死去將士的靈魂一起升入空中,熱火難耐的天地間,似有絲絲寒氣透出來,冰寒徹。時近正午了,烈陽當頭本就難受得緊,鎧甲下的戰袍早已貼在身上,將士們行動間都能滴出水來,哪裡還能忍受大火的烘烤,所謂刀山火海、烈火油鍋,不外如是。

  火燒木頭的味道並沒有能將血腥味掩蓋下去,染血木板、船體在火海中的味道說不出的怪異,屢屢黑煙在火焰中嫋嫋升騰,屍體、斷肢殘骸、臟腑、碎肉,合著戰袍甲胄,在火燒下不停蜷縮,皮肉寸寸皸裂,肌肉漸漸焦糊,屍油滴滴滲出,猩紅的鐵甲邊緣紅透了,將融未融,人肉被燒熟的場景、味道,跟羊肉、豬肉差別並不太大,濃濃的噁心感揮之不去。

  眼前的場景,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像河水濤濤聲縈繞在腦際,又像是午夜的噩夢,讓人心煩意亂。這般折磨人的光景,讓人恨不得挖掉自己眼珠子不去看,割掉自己的鼻子不去聞。

  吳生趴在船舷上還未吐完,就被火熏得渾身燥熱,他回頭看到瞬間燃燒起來的火海,再也顧不得胃中的不適,從船舷旁一驚而起,手腳並用爬上浮橋,跟在火速撤退的朔方軍同袍後面,向河岸歇斯底里的奔跑。

  他跑的時機太遲了些,跳到岸上的時候,腿上的戰袍已經燒起來,他連忙滾進泥沙裡來回打滾,在左右同袍七手八腳的幫助下,好歹將火勢撲滅,再看膝蓋上下,已經一片不正常的紅燙痕跡,氣泡都起了好幾個,格外醒目,吳生卻顧不得這些,不由自主望向燃燒的浮橋,眼中還有驚魂普定的神色。

  浮橋上還有一些傷患,或者來不及從火海中撤離的將士,或者被火海吞噬了身軀,或者被火焰咬住了戰袍,後者還好一些,尚可逃離,哪怕是跳進河水中,也有一線生機,前者的境遇就分外悲慘,任他們在火海中如何撲騰,都已經爬不起來,更不會有人去救他們,整個人漸漸被燒成了黑色,連痛苦的掙扎動作都顯得那樣僵硬,漸漸的,場外的人只能看見他們身體四肢的輪廓,絕望痛苦的慘嚎聲劃破長空,讓人聞之手腳冰冷,最後,這些身體不由自主的蜷縮成一團,沒了聲息也沒了動作,肉身中被火燒出來的人油,反過來又助漲了火焰的燃燒之勢,屍體在火海中靜靜的燃燒,化成了火海的一部分,便是屍骨劈裡啪啦的燃燒聲,也不能傳出多遠。

  吳生本就沒有吐完,看到這一幕,再也忍不住,又弓著背四肢趴在地上作嘔,只是他的腸胃雖然不停痙攣,腹中卻已沒有東西可吐,只有一道道清水黃水,黏稠的像是鼻涕一樣,從他嘴中延伸到地上,他幹嘔的格外用力,脖頸上、腦門上,青筋暴突,便連眼珠子,也似要因為用力過猛,從眼眶裡蹦出來。

  河畔上的朔方軍將士,有許多都面對著浮橋無言,他們望著彼處地獄般的慘狀,默默流下淚來,那些葬生火海、葬生戰鬥中的將士,有許多就是他們的親友。但是很快,他們就抹乾淨了污漬密佈的臉上的淚,在將校的喝令下轉身列隊。

  戰爭不需要眼淚,不需要憐憫,不需要悲戚,不需要感傷,甚至不需要過去不需要將來,不需要一切與戰鬥無關的東西,他們沒有時間去心懷激蕩,他們唯一能做唯一要做的,就是全力準備接下來的廝殺。

  戰爭需要的是戰爭機器,而不是有感情的人。

  吳春不知何時來到吳生身旁,幫他拍著後背,在吳生稍微消停片刻的時候,吳春不無欣慰的說:“好樣的!”

  吳生露出一個苦笑,想要說話,嘴裡還未發出聲音,腸胃又是一陣痙攣,疼得他像個蝦米一樣趴在地上,嘴裡的話也盡數消散,只能搖搖頭。

  吳生知道吳春那三個字,不是表揚他作戰英勇,而是說,能從戰場上活著走下來,就是好樣的。

  定難軍將士前赴後繼的沖到火海處,一袋袋河沙抛灑出來,將火焰覆蓋。

  朔方軍點燃浮橋很倉促,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他們雖然佔據了上風,將定難軍擊退一段距離,但定難軍到底人多勢眾,本身也不缺乏悍勇輕死之輩,很快就能組織起反撲之勢,這中間的空檔時間並不充裕,他們燃燒了浮橋,但要一次性將其燒毀,卻無可能,還得多進行幾次才行。

  關於建設與毀滅的戰鬥,在永無休止的進行著。

  ……

  十多日後。

  在定難軍一浪接一浪的攻勢下,朔方軍被迫從河岸撤離。

  戰事後段,定難軍已經急了,帥斥將,將斥校,校斥卒,戰法也變得毫不講理,漁船被打成了鬥艦,不顧利箭飛馳衝撞,不顧己方翻船也要拉著朔方軍落水,船不翻就挺身肉搏,將校領頭沖陣,不惜傷亡不顧代價,黨項人的野蠻之風完全發揮出來,披著濕衣就敢沖上燃燒的浮橋,黃河之上橫屍抵浪,河水為之嫣紅,到得最後,已是擲兵淺灘,便成道路的情景。

  拼卻數倍傷亡的代價,劉知遠終於率領定難軍渡河抵達西岸,而此時,朔方軍已經回防定遠、崇岡、新堡三城,在定難軍渡河待發的時候,朔方軍也在利用難得的片刻喘息之機聊作休整。

  柴克宏回到定遠城後,就在城牆之上佈置城防,寸步不離,當日夜,蒯鼇便將傷亡數字統計了出來,急忙來向柴克宏稟報,“連日苦戰,將士傷亡頗大,總計已經超過八百之數……”

  柴克宏撫牆遠眺,面上並無太多神情變化。

  盧絳聲音沉重道:“定遠城一線,攏共不過三千餘兵馬,十多日便折損了十之二三,這還是在把守浮橋尾端這等險要地形的情況下,往後賊軍大舉來襲,三城全面開戰,傷亡必會與日俱增……”

  柴克宏抬起手臂,乾淨俐落制止了盧絳往後的話,他當然知道,若非朔方軍甲堅兵利、強弓勁弩,傷亡定然遠不止於此,但那又如何呢,“賊寇入侵,三軍唯戰而已。多餘的話便不必說了,兩位各自下去準備戰事吧。”

  盧絳、蒯鼇相視一眼,“將軍不向靈州求援?”

  柴克宏道:“求援?求什麼援?定難軍若是圍城打援,那該如何?”

  盧絳、蒯鼇兩人不復再言,齊齊退下。

  吳生身上的傷口不少,不過多是不值一提的小傷,真正有分量的一處在左臂根處,口子拉得很大,軍中大夫給他縫了十多針,本想給他綁個布條拴在後頸,被他拒絕了。

  “離斷臂還差得遠,沒甚麼大的妨礙。”吳生接過吳春遞來的水囊,揚起脖子狠狠灌了幾口。

  吳春在吳生身旁坐下,瞅了吳生肩膀上的傷幾眼,“如今大夫療傷的手段可是比以往高明多了,聽說這回下派來的十多名大夫,都是在靈州受過演武院軍醫教導的,這手法果真不錯。”

  吳生笑道:“伍長的箭法亦是分外高明,讓我長了見識,以伍長這些時日的殺敵數,此戰之後必會得到不少封賞。”

  吳春的言語中沒有半分激動,“封賞再多,也得有命去拿才是。”

  吳生頓了片刻,忽而望向遠處,喃喃道:“戰爭無非兩種結果,勝或者敗,將士也無非兩種命運,生或者死。勝敗與生死我等實難左右,但在此數者間的作為,卻是可以爭取的。”

  吳春怔了怔,眼神奇怪的看向吳生,半晌後了然道:“看來此番十多日的鏖戰,已經讓你對戰爭有了不少感悟……從新兵到老卒,你轉變得比我當初要快很多。”

  吳生笑道:“從來經歷讓人成長,不是嗎?對戰士而言,歷經戰鬥,只要不死,必成精銳。”

  吳春點點頭,沒有就這個話題延伸下去,這個道理放在諸事上都是一樣的。他從女牆後站起身,朝城外看了看,眼神漸漸冷冽,“無論戰事如何,只要某家手中有弓,總要多殺幾個賊人。”

  這一日,定難軍抵達定遠城。

  劉知遠與杜重威率領一群將校,圍著城池轉了一圈,觀察定遠城的城防。

  “日前君子都兵臨夏州城下,如今又在長澤縣逗留不去,也不知李紹城打得甚麼主意,更不知朝廷意欲如何調遣兵馬,這朔方的戰事,必須要及早見分曉才行。”劉知遠邊看邊說道。

  “我軍從北面入侵,河西的兵馬在西南面叩關,局勢都在掌握之中,眼前三百里廣闊戰場之上,雖有大小城池不少,但在我們數萬精銳的兵鋒下,要克之,怎麼都不會超過一個月,屆時合兵奪下靈州,就算朝廷大軍趕來,此處大勢,仍舊是在我等手中。”杜重威說道。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46

第904章 一日朔方一日戰,能得幾人見州城(十)

  落日熔金,烏雲合璧,吳生取下兜鍪,擦了一把臉上的血水,方才的戰鬥中,他的腦袋撞在城牆上磕破了,血流了一臉。一聲聲金鑼中,定難軍在城前丟下數百具屍體,潮水般撤回望不見盡頭的連營,孤零零的定遠城城頭血火一片,沐浴在夕陽的餘暉中倍顯悲涼,左右的將士忙著收殮屍體、救治傷患,將校則在抓緊時間統計城防工事的損毀情況以及將士傷亡,動靜很大,卻不顯得喧鬧。

  這已經是定難軍對定遠城發起的第五日攻城戰了。

  五日來,每日定難軍都會動用過萬兵力,四面圍攻不過千餘人防守的定遠城。

  看定難軍輪番上陣的架勢,若非兵力施展不開,劉知遠定會將定難軍全數擺上戰場。

  望著城外的良田被定難軍踐踏的面目全非,吳生心口一陣陣抽疼,忍不住爆粗口道:“狗日的直娘賊,都該被油炸!”賀蘭山東麓的三百里屯田,是朔方軍的心血所在,也是他們軍糧的一大來源,平日裡將士們沒少修渠翻田,如今好好的良田、莊稼在定難軍腳下變得面目全非,姑且不說來日要花費多少人力物力重建,今年的糧食已經完全指望不上了,想來都心裡難受得緊。

  被換下城頭後,吳生得以包紮傷口,好在頭上的傷雖然流血不少,實則並不很深,不至於太過影響神智和行動,饒是如此,吳春也蹲在一旁說道:“三日之內,你恐怕是上不得城牆了……如此也好,能趁機喘口氣。”

  吳生沒有這樣樂觀,他本想搖頭,動作做到一半又給生生止住,沉聲道:“賊軍攻勢甚急,城中兵馬本就不多,定遠城的生死存亡就在這些時日,傾巢之下焉有完卵,只怕沒有這許多歇息時間。”

  吳生這話說得沒錯,兩日後的深夜,他尚在城牆後的臨時營地中熟睡,忽而聽到一陣沉悶的號角聲,等他睜開眼,抓起橫刀起身,側耳一聽,城頭上殺聲震天,抬頭一望,燈火中人影幢幢,不多時,傳令兵跑了過來,大喊:“賊軍夜襲,將軍有令,輕傷者不再休整,一律上城!”

  “集結列隊!”聲聲喝令聲下,將士們從各處迅速起身,拿起兵刃彙聚到場中,夜半驟醒來,腦袋受傷的吳生感到腦門抽疼,他暗自咬牙,篝火、火盆、火把下的校場中,昏黃的燈光與陰影相互混雜,被奔跑的將士們撞碎,而後又重組原來的面貌,吳生沒敢去晃腦袋,好在抽疼只是持續了片刻就減輕,他站在百十人的佇列中,左右看了兩眼,面前的人都是輕傷患,傷口包紮的景象不一而足,此時卻沒甚麼太不同的神色,大多都是同仇敵愾的表情,他自己腦袋上纏了布條,裹得腦袋大了一圈,兜鍪戴不上去,時間倉促,吳生顧不得許多,一把將布條卷下來,忍住疼痛將兜鍪戴上,上了城牆沒有兜鍪太過危險,那情況可比傷痛要糟糕得多。

  處在佇列中,順著甬道跑上城牆,殺聲就如浪潮,在耳旁翻滾起伏,吳生心裡卻一片平靜,連日來的戰鬥早就讓他擺脫了新卒的身份,成熟起來的不僅是戰場經驗、殺敵與自保的手段,還有心境,就如他自己說的那樣,歷經戰場磨練,只要不死,必為精銳。

  沖上城牆的時候,面前箭矢橫飛,吳生身旁的一名同袍,剛露頭就被一箭射中,他聽到對方悶哼了一聲,好在箭矢沒有射中要害,那人也沒有就此停下來脫離隊伍,但他看到,不遠處女牆後的一名士卒,正被一箭射進胸膛,腳步晃了晃就栽下牆去。在將校的喝令與指揮下,吳生奔赴自己的崗位。

  路過柴克宏身旁的時候,他聽到了對方與盧絳的大聲交談,“賊軍抹黑而進,到了城下都沒點火把,好在守城將士發現得早,這才沒有讓對方得逞……”

  “聲東擊西……幾面城牆外都有賊軍……東城牆的賊軍發動攻勢最早,南城牆的賊軍最多……”

  吳生沒來得及多聽,面前的小校指手畫腳一通,大聲道:“你們這一隊,守住這一段!”這一段上原本有十多名將士,但定難軍攻勢太猛,根本支撐不住,有些定難將士已經攀上城頭,在那小校比劃的時候,他身旁的一名朔方軍士卒正提舉長槍去刺城外,忽然他身子頓了頓,長槍像是給甚麼纏住,沒能抽回來,一支隱藏在黑暗中的利箭,劃破夜空呼嘯而來,正中士卒咽喉,一名定難軍士卒露出身形,面色猙獰的抓住朔方軍士卒的衣領,給他拉出城去,然後動作俐落的翻越城牆,朔方軍小校嘴裡的話剛說口,那定難軍士卒就飛撲下來,猝不及防間,將他撲倒在地,手中鐵斧順勢一揮,砍進了小校的脖頸,在昏黃的燈火下格外詭異,小校的身軀劇烈抽搐,若有若無的聲音合著鮮血一起冒出,卻再也爬不起來。

  “直娘賊!”吳生眼睜睜看見這一幕,卻因為發現得不夠及時,無法阻止小校的殞命,他和身旁同袍一起沖出去,手中橫刀合著莫大的悲憤之情揮斬而出,誓要砍下定難軍士卒的腦袋。

  那定難軍身後,又有同伴翻牆而入,此時吳生已經一刀斬至他面前,對方生了一張兇惡面孔,一雙野獸般的眼睛格外攝人心魄,卻是一個黨項人,此人來不及揮動鐵斧回檔,身子卻已側翻出去,讓吳生這一刀落了空。

  吳生怎會讓他走掉,連忙一步踏出,豎刀再斬,力求在對方起身的時候,讓對方去下地獄,悠忽間,那定難軍的鐵斧離開小校的脖頸,鮮血頓時飛噴而起,打濕了吳生的膝裙,吳生卻已顧不得這些。

  只是他一刀還未斬下,身子就被女牆外躍入的定難軍,從側面一下給撲倒在地,這些黨項人作風彪悍,完全不在乎退路,或者說完全把退路交給了同伴,否則也不敢用這樣的捨身技,吳生眼前猛地一黑,就給撲倒在地,地上還有同袍溫熱的血灘,又滑又黏稠,吳生在倉促間一隻手撐地,本想迅速反擊,也給滑倒,腦袋撞在堅硬的夯土上,嘭的一聲,讓他眼前二度一黑,毫釐之差謬以千里,吳生心頭陡然一片絕望,這個空檔足以讓對方砍殺自己,他回過頭,看到鐵斧的影像陡然放大,這讓他瞪大了雙眼,心裡閃過一個念頭:“狗日的黨項人!”

  一聲大喝,吳生頓感身上一輕,卻是一名朔方軍士卒,將那定難軍給撲倒,讓對方從吳生身上離開,這朔方軍端得是勇猛善戰,撲倒對方的後,自家身子雖然在地上,橫刀卻已架在了對方咽喉前,想要劃開對方的喉嚨,然而定難軍的手臂擋在裡面,橫刀無法接觸到咽喉,雙方有一瞬間的僵持,電光火石間,吳生已經一股腦兒爬起,橫刀往定難軍胸腹用力一刺,就捅進了對方身體裡,用力一攪,再迅速拔出,頓時血濺三尺。

  “大牛,後面!”吳生急忙一聲大喊,彎腰合身就朝同袍身後撲去,將一名剛躍進城牆的定難軍撞在女牆上,雙手夾在對方肩膀裡面,讓對方無法回手去威脅自身,他本想直接將對方撞下城頭,奈何對方避過了女牆凹處,兩人頓時在牆前貼身僵持、扭打,吳生中了對方一個膝撞,腹前一陣絞痛,卻死死不肯放手,那名被他喚作大牛的朔方軍是個機靈的,先前撲倒定難軍時,自己以身貼地,不僅給吳生創造了殺敵機會,也保全了自身,這下在吳生和對方僵持的一個呼吸間,已經起身,橫刀平斬而出,大吼一聲:“低頭!”

  吳生腦袋本就有意識的低著,這下埋得更低了,饒是如此,也感到大牛的刀鋒貼著自家兜鍪掠過,下一瞬,一陣濕熱的鮮血噴灑出來,濺進了吳生的後頸,流進了後背,對方的力氣完全消失,他壓力全無,立即知道對方已經被大牛一刀劃開了咽喉,一把甩開對方的屍體,眼見身旁又是一名定難軍正要翻牆而入,連忙移過去,對方一刀砍來,他合身而進,腦袋直接撞在對方胸前,讓他的腦門上的傷口疼得鑽心,但這時也聞聽一聲慘叫,那定難軍已經給他撞落雲梯。

  “閃開!”大牛一聲大吼,卻是已經搬起一塊大石頭,朝著雲梯就砸了下去,城牆外嘭的一聲,接連幾聲嚎叫響起,也不知定難軍傷了幾個,吳生閃開之後,見大牛還沒來得及回避,他心頭冒起一陣警兆,多日來的臨戰經驗讓他無暇多想,一腳就將對方踹開,緊隨其後,幾支利箭飛來,幾乎是貼著大牛的身體掠過。

  作為尋常士卒,吳生、大牛或許有些武藝傍身,但也絕對不會超出軍中平均水準多少,他們無法像那些勇將猛將們一樣,一刀殺敵的同時還能讓自己不露出破綻,接連殺敵還能保全自身,他們要在戰場上活下來,就得依靠和同袍互幫互助,所謂情同手足的“情”,不僅是指感情,也是指情況——面對危險的情況時,他們就是彼此的手足,在冷兵器的戰爭中,軍中訓練可不僅是訓練個人技藝,更多的戰陣訓練,練得就是這種互相為手足的配合度、默契度。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46

第905章 一日朔方一日戰,能得幾人見州城(十一)

  大牛被吳生一腳給踹出去,沒被定難軍的利箭射中,他也沒有半分感謝之詞,轉身就在地上拾起兩杆叉槍,丟給吳生一根,兩人也不用二話,將叉槍對準定難軍雲梯的兩支角,退後了不短的距離,就一起發力往外頂,吳生這時候一聲大喊:“弓箭手!”

  城頭燈火通明,朔方軍的將士被城外看得一清二楚,定難軍的弓箭手不會忘記策應他們的攻城同伴、保護他們的攻城雲梯,朔方軍要放開手腳戰鬥,就必須讓己方的弓箭手去壓制對方。

  吳生和大牛一同前行,將雲梯給頂開,眼看就要將雲梯已經直立而起,這時他們也重新回到了城頭,孰料幾支利箭飛來,其中一支正中大牛胸前,他悶哼一聲,忍住沒退,吳生看見對方嘴角都流下血來,不由得又驚又擔心,“大牛!”

  大牛雙目如鐵,也沒去回應吳生,陰沉著臉,只是邁著堅定的步子不斷向前,吳生見狀不敢再耽擱,只得配合他一起行動,眼看就要將雲梯頂翻,這回卻是一陣箭雨飛來,落在女牆外乒乓作響,此番吳生沒有先前的好運,自己也中了兩箭,好在一支沒有破甲,一支卻是中了肩甲,而大牛則沒有那樣的運氣,胸前再中一箭,這時他驟然一口鮮血不受抑制從嘴裡吐出,顯然傷重至極,他張開滿是鮮血的嘴,發出憤怒不甘的低吼,用盡了力氣將叉槍前推,終於,雲梯由筆直再度變成斜角,翻倒在了城外,城牆下的定難軍發出一陣驚呼聲,而大牛也終於沒了力氣,雙腿一軟就跪在女牆前,身子往前一栽,腦袋抵在女牆上,像一座石像般,沒了動靜,唯獨嘴裡還是不停湧出鮮血,滴落地面。

  “大牛!”看到寧死都不願倒下的大牛,吳生悲愴大呼,兩步跪倒在對方身前,他左右而顧,雙目通紅的嘶喊:“弓箭手呢?狗日的弓箭手在哪兒!”

  推倒雲梯,本就要冒巨大風險,方才他和大牛行動時,卻沒有人去壓制城下的定難軍弓箭手。左右城牆上,到處都是不停往城外揮砸檑石滾木,和與翻牆而入的定難軍死戰的同袍,除此之外就是馬道上的屍體與慘嚎的傷患,全無弓箭手的身影。

  “別他娘的鬼叫了,都快死絕了!”吳春奔了過來,鮮少離身的長弓背在身上,箭壺裡空空如也,手裡提著一柄染血橫刀,“城中一共多少弓箭手,連日來與賊人對射,對方人多勢眾,早就死傷慘重,現在露頭,不等你拉開弓,就要被射成刺蝟,將軍已經下令,弓箭手提刀而戰!”

  吳生近旁就是一架床弩,吳春在床弩後蹲下,對一臉驚愕茫然的吳生喝道:“愣著作甚,還不來幫忙!”

  城牆上床弩數量不少,這可是比弓箭殺傷力大得多的東西,吳生連忙跑過來,與吳春一起絞動床弩,搭上大支鐵箭,扣動扳機時,吳春那張硬木般的臉上沒甚麼額外表情,眼中卻閃動著嗜血的光芒,“狗日的去死吧!”

  嗡的一聲,弩弦顫如蟬翼,弩身都跟著震了一下,從探孔裡望去,吳生清晰看到弩矢飛進定難軍弓箭手陣中,戳穿了第一人又刺中了第二人,去勢猶自不減,帶著兩具屍體飛馳,撞倒了一片將士,那戰陣頓時出現一個缺口。

  吳生胸中如有熱火在燃燒,只覺無比解恨無比暢快,這回不用吳春吩咐,他連忙動手絞動床弩。

  數矢過後,床弩的射程內已經沒有定難軍,對方的戰陣移動開,避過了床弩的打擊範圍,床弩無法移動,吳生和吳春只得放棄這架床弩,他們剛起身,就看到不遠處的朔方軍將士節節敗退,竟是一隊悍勇無比的定難軍殺上城頭,彙聚了十多人,兩人連忙和周圍的同袍奔跑過去支援。

  跑動中,吳生踩中了甚麼東西,腳下一歪差些摔倒,回頭看了一眼,卻是一支孤零零的手臂,也不知是附近哪具屍體的,雖然離了肩膀,蒼白的五指仍然緊握著橫刀,斷口處的血已經流乾淨,露出白森森的肉骨,凹凸之狀如有肥蟲蠕動,猙獰得勝過世間任何一張面孔。

  ……

  半夜鏖戰,定遠城好歹堅持到了黎明,然而天亮非但沒有讓定難軍放棄攻城,劉知遠反而還加大了對城池的攻勢,對擁有絕對優勢兵力的定難軍而言,攻勢如潮這個四個字並不難辦到。

  到了正午,近來休息極少的柴克宏,臉上已是毫無血色,雙眼一片通紅,連眼簾都高高腫起,乾燥與上火還催生了火瘡,這一切都使得他那張原本俊朗的面孔,完全不復往日的風采。

  盧絳剛帶人將殺上城頭的一幫定難軍殺退,拖著帶血的斬馬刀來到柴克宏身旁,“將軍,再這樣打下去,只怕將士們支撐不住了!”

  城頭激烈的戰況落在柴克宏眼裡,左右皆是奮戰的朔方軍士卒,定遠城本就是一座兵城,並沒有多少百姓定居,這就使得城防的後備力量嚴重不足,連日苦戰再加上半夜半日的鏖戰,將士們都已疲憊不堪,雖然沒有厭戰的情緒,但氣力不濟卻是事實。

  柴克宏的目光落在城前海水般源源不斷的定難軍身上,出聲道:“兵者,氣也。士氣若在,無論戰況如何,哪怕是兵盡糧絕,哪怕是食人之肉,哪怕戰至最後一人,城池都能守,士氣若是不在,雖有萬千大軍,潰敗只在旦夕之間。”

  說完這句話,柴克宏轉身下達軍令:“集結驍騎三百,城中列陣,隨本將出城逆擊賊人!”

  盧絳聞言臉色一變,連忙上前勸說:“賊軍勢大,將軍出城而戰,無異於以卵擊石,是自陷險境也!”

  柴克宏寒聲道:“大軍征戰,士氣為先,而養氣之法,無有勝過主將衝鋒陷陣、不顧生死者,定遠城要撐過這一回,必須如此!”

  盧絳也明白這個道理,見柴克宏態度堅決,知道自己無法使得對方打消此等念頭,只得搶先道:“將軍之安危,關係定遠城之存亡,出城而擊,請容末將領軍!”

  柴克宏看了盧絳一眼,“盧將軍出城,敢保能領軍歸來?”

  盧絳怔了怔,城外敵軍人山人海,領三百人出城而戰,哪裡敢保證還能回來?

  “出戰是為養氣,不是為了洩氣!”柴克宏說完這句話,不復多言,轟然轉身,快步走下城頭。

  盧絳自然明白柴克宏的意思,定遠城一線的兵馬本就不多,滿打滿算不到四千人,眼下定遠城更是只有千餘人,出戰的三百人若是不能大部歸來,那無異於自掘墳墓,而柴克宏的態度,則表明他不僅敢戰,而且能戰。

  盧絳雖然頗具才能,本身也不乏勇氣,但論起戰陣之道,出身白鹿洞書院的他,哪裡及得上出身將門的柴克宏?

  不久後,城門洞開,柴克宏率領好不容易集結起來的三百驍騎,大舉殺出城,直奔城外人山人海的定難軍,那正在四面圍攻定遠城的定難軍,不曾想朔方軍竟敢殺出城來逆擊,眼見對方個個駿馬精甲,持長槊而帶橫刀,眼神如鐵,氣重如山,勢若虎狼,都是好一陣驚愕,當頭的一幫定難軍,尚且來不及有所反應,就給朔方軍劈頭蓋臉一陣勁弩齊射,短距離之下,弩矢破甲入肉,頓時慘叫聲四起,齊整整倒下去一排,當頭的柴克宏銀甲黑袍,和身後的將士一樣,收了短弩掛在鞍邊,而後平端長槊,動作整齊的像是被拉尺子量過一般,也不見他如何呼喝,唯獨兜鍪裡一雙銳利的眼堪比蒼鷹,讓望見的人心頭發冷,他一馬當先殺入陣中,長槊鋒刃筆直從一名定難軍士卒脖頸間劃過,隨著戰馬賓士,帶出一大片血肉,那定難軍身子猛地側面一轉,就栽倒在地,慘叫聲都來不及發出,就只能捂著脖子吐血不停,後續馬蹄轟然馳過,踏碎他的衣甲,將他碾成一團死肉,鮮血迸射,腸胃碎裂,血腥味合著肝腸裡的臭味一起躥出,說不出的刺鼻。

  烈火般的陽光下,三百騎斜插進定難軍戰陣中,以天雷滾滾之勢一往無前,精騎攜勢衝鋒的巨大威懾力展露無疑,雖只三百騎,卻似千軍萬馬,但凡擋在面前的定難軍將士,不是被長槊刺中就是被戰馬撞飛,無論哪樣必定伴隨著鮮血噴湧,人群在此時亂作一團,眼見朔方軍精騎戰車碾壓而至,擋在路上的定難軍將士發狂的叫喊著逃離,互相推搡不停,你趕我我趕你,爭相避開精騎兵鋒,隨著三百騎奔殺而過,他們身後不僅留下一片空白,更是一路屍體與鮮血,有的定難軍將士被馬蹄踩斷了腿,凹陷處將整條腿一分為二,醒目的界限讓傷者滿臉驚恐的嚎叫不停,有的定難軍被踩中了胳膊,想要抬起手臂,卻怎麼也做不到,半邊身子貼著地面,就像被泥土狠狠吸住,再如何使勁都無法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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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6章 一日朔方一日戰,能得幾人見州城(十二)

  定難軍將校拼命的喝令,組織部曲列陣迎戰,喧囂的軍陣中士卒來回跑動,盾牌手與長矛手奮力向前,在相當距離上布下殺陣,只待朔方軍精騎前來赴死,然而柴克宏卻已將一切都看在眼裡,作為鋒頭他控制著整個戰陣的前進方向,入陣時精騎戰陣便是斜插而進,這說明他一開始就沒有殺穿敵陣、深入敵陣腹心的想法,此時他扭轉馬頭,沒有去做在戰陣中拐大彎這樣找死的舉動,但三百騎人數不多,戰陣靈活,卻足以讓他將戰陣變得與定難軍軍陣平行,就這樣,三百騎順著定難軍靠近城牆的前陣一路攔腰奔殺,柴克宏無意深入敵陣腹心,他要的就是殺傷攻城敵軍的前線將士,那裡是整個大陣與攻城將士相接的地方,處於銜接地帶,也是關節之處,防禦力最為薄弱,正是精騎可以用力的所在。

  定難軍沒想到柴克宏會是這等戰法,陣中的佈置完全沒了用武之地,而陣前的將士又防備不及,叫三百騎一陣衝殺,雖然奮力作戰,卻都抵擋不住,紛紛敗退,死傷慘重。這三百騎的衝殺之威,讓黨項人居多、以騎兵為傲的定難軍也看得心中發寒,那不僅是因為甲胄精良,也跟將士的悍勇無畏分不開關係。三百騎的一路衝殺,不多時就殺出百步,柴克宏眼見前方軍陣防備嚴密,提韁繩一轉,由平行變為斜插,殺出陣去,待得過了軍陣厚實的地帶,複又入陣。

  城頭上,包括吳生、吳春在內的朔方軍士卒,看見柴克宏率領精騎衝鋒陷陣,不僅不避生死還大逞威風的場景,無不精神大振,那些本已疲憊力竭的將士,此時也都嗷嗷叫著憑空生出許多力氣來,悍不畏死的向眼前的定難軍撲殺過去,那些定難軍看到朔方軍精騎如入無人之境,將己方戰陣殺得毫無還手之力,無不心驚,氣勢上頓時矮了一截。

  定難軍軍陣後,劉知遠看見三百騎的衝殺之勢,也是驚訝不已,對身旁的杜重威道:“柴克宏真乃勇將也!”

  杜重威冷哼一聲,並不買帳,“不過是投機取巧罷了,他真當自己無敵了不成?”說罷,轉身就走,讓旗手給柴克宏前方的軍陣傳令,讓他們迅速集結陣型,應對三百騎的衝鋒。

  三百騎之所以逞威,本身勇猛是一部分原因,再就是衝擊的都是定難軍軍陣的薄弱地帶,打的是措手不及的戰法,但定難軍也不是吃素的,不同於軍陣中視野有限的將士,杜重威站得高看得遠,很快明白柴克宏的用兵意圖,立即讓前方的軍陣早作防備,區區三百騎,還反不了天,屆時再用馬軍合圍,對方必敗。

  然而定難軍的調整還未做完,柴克宏卻已見好就收,他從東門殺出,在南門就調轉馬頭回奔,南城門的將士早得了他的軍令,在三百騎殺來的時候打開城門,柴克宏等殺退南門外的定難軍士卒,雖然費了些力氣,但也順利進入城中。

  當南城門再度關上的時候,城頭響起一浪浪歡呼聲,朔方軍的士氣得此激勵,已然與先前不可同日而語。

  盧絳看著柴克宏率領精騎入城,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他不是尋常小卒,也不是見識短淺之輩,方才柴克宏率領出戰,看似無人可擋風光無限,但其中的兇險他豈能不知,也幸虧是柴克宏能征善戰,否則,那些潛藏的危險哪怕只是觸碰到一個,都足以讓他們遭受莫大損失甚至無從歸來,此番要麼風頭無兩,一旦風頭稍微受挫,三百人被定難軍一口吞下,浪花都不能激起多大一個,對柴克宏的領兵征戰之能,盧絳此時算是認清了許多。

  定難軍望樓上的劉知遠見柴克宏如此狡猾,也是一陣沉默,身旁杜重威臉黑如墨,顯然也沒料到會是這種情況。

  “原來不止是勇,而且有智。”劉知遠歎息一聲,旋即搖了搖頭,“不僅有智,還是沙場宿將,否則,眼光不至於如此毒辣。”

  杜重威冷哼一聲,不服氣道:“那又如何,看似動靜頗大,實際斬獲也不過百餘。”

  劉知遠看了杜重威一眼,正色道:“沙場之爭,其下殺敵,其上取勢。柴克宏斬獲雖只百餘,但你看定遠城可是今日能拿得下的?”

  杜重威縱然有心狡辯,此時也說不甚麼有內容的話,只能把頭扭向一邊。

  柴克宏歸了城上,沒多時,聞軍報,“新堡蒯將軍來援!”

  他循聲向西南望去,果然就見遠處,有一支人馬馳援而至,未幾,與定難軍攔截之兵交戰,聲勢頗大,殺得定難軍占不到半分便宜。

  來援的是新堡守將蒯鼇,定遠城守城戰開始沒兩日,柴克宏就將他派去了新堡坐鎮。

  見狀,柴克宏長吐一口氣,“如此,定遠城又堅固了兩分。”傳令,將蒯鼇來援之事,遍傳城池。及後,士氣愈發高漲,遂扼定難軍攻城之勢。

  ……

  數日後,劉知遠在大帳擂鼓聚將,他不滿道:“區區一座定遠城,我數萬大軍連攻十餘日不克,真是豈有此理!爾等平素自持驍勇,沒少自吹自擂,真到了戰場上見真章之時,為何不能攻下城頭?”

  眾將羞愧低頭,唯杜重威道:“定遠、崇岡、新堡三城相互援引,今我猛攻定遠,其它兩城不斷來援,雖不至於有實際威脅,然定遠賊軍因之頗壯聲勢,每日死戰不休,故而城池難克。且兩城之賊軍,狡猾異常,一擊輒退,不給我部圍殲之機,只是日日襲擾,讓定遠瞧見,端得是可恨!”

  劉知遠沉著臉道:“本將問的,是克敵之法!”

  杜重威仰首道:“將軍要克敵之法,末將斗膽進言:數萬人齊聚定遠,鏖戰十餘日,然賊軍力戰不休,由此可見,如此並不能收穫令敵畏懼之效,既是如此,為今之計,當分兵至新堡、崇岡鎮,先剪除定遠之羽翼,待得兩城克捷,定遠賊軍必然驚恐,則奪城易也!”

  自是,定難軍分兵新堡、崇岡鎮。

  又數日後,柴克宏收到崇岡鎮被攻破的消息。

  他在城頭環顧城池內外,入目所見,遍是傷患。因是夏日,屍體不耐久放,城中埋葬士卒屍體的大坑,已經填滿了好幾個。昔日頗為熱鬧的定遠城,如今除卻鏖戰的城頭,已是漸顯冷清,每每夕陽西下,倍覺淒涼。放眼城外,四野蒼茫,敵營環繞,小小的定遠城,渺小而孤零。

  “將軍,向靈州求援吧,再不救援,定遠就守不住了!”盧絳紅著眼向柴克宏哀求,“千餘將士,如今能戰的,已經不足三分之一了!”

  柴克宏沒去看盧絳,對方的聲音已經讓他不忍聽聞,如何還能去看對方的面容?他放眼城外,乾涸的嗓子艱難發音:“你我守衛定遠防線,多少日了?”

  “守城近二十日,若是算上黃河之戰,已經過了三十五日!”盧絳望著柴克宏,面前的將軍已經不復往日裡意氣風發的神采,面黃肌瘦、形容枯槁的就像個老農,若是褪去那身甲胄,將他放在洛陽街道上,別人一定會以為他是個乞丐。

  “三十五日……”柴克宏呢喃一聲,若有所思。

  “將軍,求援吧!”盧絳悲聲相勸。

  “求援?”柴克宏看向盧絳,笑容裡的意味難以言狀,而他說出來的話,猶如寒冬裡最刺骨的寒風,“根本就沒有援軍。”

  “甚麼?”盧絳一愣,沒有反應過來。

  柴克宏複又看向城外,語調慢得可以反復觸碰,“本將受命守衛定遠城時,節使就跟我說明了,不會有援軍馳援定遠城。”

  “甚麼?”盧絳這回是震驚得無以復加,“為何會這樣?”

  “守衛定遠城四十天,這就是節使給本將的軍令。”柴克宏緩緩道,目光裡無悲無喜,“以定遠城防線,拖住定難軍四十天,這是朔方軍守衛靈州戰略的一部分……往大了說,這也是朝廷此戰戰略的一部分。”

  盧絳無法理解,頓了良久,他問道:“朔方軍兵力是不多,但朝廷有禁軍二十萬,兵精器良,為何不及早來援?”

  “禁軍二十萬,兵精器良,那又如何?”柴克宏反問,“河西、西域,二十萬大軍要征戰多久?契丹、韃靼部,朝廷要不要抵禦?禁軍來了,就一定能勝,就一定能大勝,就一定能速勝?”

  盧絳沉默下來,他是聰明人,很容易就能想透其中的深意。

  柴克宏聲音低沉道:“就算契丹、韃靼部都不足為慮,只要朝廷發軍征戰,戰則必勝,那又如何?古往今來,拋卻那些運氣滔天的戰爭不談,哪一場大勝尤其是驚天大勝背後,沒有世人看不到的犧牲?細作之爭,五間之爭,斥候之爭,哪一個不要人頭落地?”

  半晌,盧絳道:“可這,太難了。”

  柴克宏搖搖頭,“高審思孤立無援,面對大軍圍攻,能守壽春逾年,我就不能守定遠城四十天?”

  盧絳張了張嘴,啞口無言,半晌後歎道:“高審思,此番就在西南抵禦河西賊軍。”

  柴克宏道:“朝廷派遣你我這些人來靈州,為的就是這一戰。”

  城頭,吳生坐靠在城牆,午後的陽光落身上,依然烤得人發燙,他腦海裡的景象有些恍惚,在刺眼的陽光中,他好似看到了年幼時在夕陽下的奔跑,過了不知多久,渾身是傷的吳生掏出一封染上血的信件,遞給身旁的吳春,血污密佈的臉上擠出一個笑容,“這信,還請伍長幫我交給阿爺。”

  吳春沉著臉,“你這是做甚麼,你自己帶回去!”

  吳生無力的搖搖頭,“事到如今,伍長還避諱甚麼?我已經回不去了……”

  “吳生!”吳春怒斥起身,正要喝斥幾句,觸及到吳生悲涼哀求的眼神,到了嘴邊的話又給生生咽回去,良久,他不得不收了吳生的信,重新一屁股坐回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怕嗎?”不知過了多久,吳春問吳生。

  吳生笑了笑,“不怕……只是覺得有些遺憾。”

  吳春又沉默了許久,“是該遺憾,你還沒及冠,還沒去洛陽……”

  吳生搖了搖頭,“不是遺憾這個。”

  吳春望著他。

  吳生嘴唇動了動,末了道:“是遺憾沒能讓阿爺看到我衣錦還鄉的樣子……”

  這一刻,吳春恨不得生吃了所有定難軍。

  嗚嗚的號角聲乍然響起。

  聞聽此聲,吳生就像給針紮了一樣,猛地起身,抓起橫刀就撲倒女牆後,緊緊盯向城外。

  看到如此模樣的吳生,吳春忽然想到一句話。

  民不懼死,奈何以死懼之?

  ……

  五日後,柴克宏帶著定遠城僅存的兩百多人,趁夜突圍南撤。

  吳春背著重傷的吳生,跟在大隊人馬中步履蹣跚。

  在吳春三度跌倒後,吳生淚流滿面的勸道:“伍長……放下我……你這樣,咱倆誰也走不掉……”

  吳春額頭上冷汗直冒,卻咬著牙爬起來,喝道:“閉嘴!”

  吳生掙扎著去解把兩人拴在一起的繩子。

  吳春抓住吳生的手,不曾回頭,但語調格外堅定,“給我消停點!此番要麼都死在這,要麼我就把你背回去!”

  吳生哽咽道:“何苦如此,你會死在這的!”

  吳春腳步停了停,這讓他能一口氣說完接下來的話,“大丈夫頂天立地,何懼一死?某把守邊關,為國之長劍,血戰沙場,為爾之手足,不懼一死,唯懼死而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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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7章 一日朔方一日戰,能得幾人見州城(十三)

  洛陽。

  深夏時節,雨水充足,雖說洛陽位在秦嶺之北,一年的降水量與淮南不可同日而語,但也並不缺少大雨連綿的時候。

  此番這場大雨,持續了整整三日,洛陽城中縱橫如棋盤的街、坊,盡皆罩在望不到邊際的雨幕中。雨落屋簷濺如花,雨落石階脆如琴,走在雨中的撐傘人,自然別有一股行者壯氣。

  第三日的時候,大雨未見其小,午後之時反而驟然加大,遂成暴雨之勢,天色為之一黯,本就行人不多的街道,更顯乾淨。

  從皇宮向南延伸到南城門的定鼎門大街,百步之寬的街面上幾無一人,豆大的雨滴落在大街中央的禦道上,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兩端的南北向大道,則是泥濘不堪。

  一架無論從大小還是從裝飾上看,都顯得普通至極的馬車,在定鼎門大街上面北疾行,蓑衣斗笠的車夫揚起手中的馬鞭,一下下揚起又一下下落下,馬鞭揮動與拍打的聲音,堙沒在巨大的雨聲中。雨落馬身,濺起的水花連接成線,駿馬的肌肉在此刻纖毫畢現,伴隨著有力的奔進動作,馬蹄在大街上留下一個又一個凹形深印。

  悠忽間,因李從璟而提早出現的鐵質馬掌,踩踏在磚石禦道上,響起清脆而急促的聲音,一騎信使從馬車旁飛奔而過,兩馬並頭而進的刹那間,斗笠從信使身上飛離,在空中轉了兩圈,落在泥濘的街道上。

  馬車的簾子被撩開,風雨瞬間湧入,灌在蘇逢吉那張略顯蒼白的臉上,他望了那騎信使一眼,放下窗簾,撩開前簾,沉聲對馬夫道:“停下。”

  話剛說完,不由咳嗽兩聲,馬夫回頭看了一眼尚在病中的蘇逢吉,緩緩將馬車停在道邊。

  “解下車套。”蘇逢吉讓馬夫將斗笠蓑衣脫下,換他自己穿上,就準備去騎馬。

  “明公,你大病在身,怎能暴露在雨中?”車夫大急。

  蘇逢吉沒有理會車夫的阻攔,下車的時候身子晃了晃,腳步有些虛浮,但神色格外堅毅,“我病了已有數日,若非大事,陛下不會在此時急召。若我眼力沒錯,方才過去的那騎,乃是北邊來的軍使,此番必有重大軍情……”

  說完這些話,蘇逢吉在車夫的攙扶下攀上馬背,當下不再多言,在雨中揚鞭而去。車夫怔怔望著身子在馬背上左右搖晃的蘇逢吉,真擔心他會摔下來。

  雨中的定鼎門大街更顯寬闊浩遠,大街兩側的參天樹木鬱鬱蔥蔥,隱入雨幕中的蘇逢吉如同滄海一粟,渺小的不值一提。車夫是名從軍中退下來的老卒,他望著蘇逢吉漸漸看不清的背影,耳畔雨聲如鼓聲,此時此刻,他竟然從對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乘風破浪的意味。

  車夫是名再尋常不過的唐人,蘇逢吉亦複如是,然而此情此景,置身巍峨神都的寬闊大街上,望著遠處依稀可辨的雄偉皇城城門,還有那高聳入雲的大明堂,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縈繞在車夫心頭,揮之不去。

  這是一個屬於唐人的時代,縱然狂風暴雨,電閃雷鳴。

  ……

  蘇逢吉趕到崇文殿后,被安排前往側殿等候,在走廊上抖了抖雨水,解下蓑衣交給侍者,地上一連串腳印濕漉漉的,脫了鞋子進入殿中,蘇逢吉發現蘇禹珪、張一樓也在,不僅如此,連久不曾碰面的江文蔚、張易、朱元這些後輩也出現了。

  不同於長興二年的進士三甲,還只能稱為後起之秀,蘇逢吉、蘇禹珪、張一樓這些天成二年士子中的執牛耳者,如今在朝堂中都已執政一方獨當一面。判度支的蘇逢吉,是朝堂上舉足輕重的財政大臣,能聚財會花錢,每日裡經手的錢財難以計數,便是行省的布政使見了面,也要笑臉相迎,以期遊說朝廷能往本省多投入一兩分財政力量。如何讓國庫更加充盈,便是蘇逢吉的最大職責,地位與三司使孰輕孰重還不好說。

  判刑部的蘇禹珪,是大唐法治天下的掌劍人,在朝則修繕律法完善法典,巡視行省州縣則讓地方官吏如履薄冰,秩序再惡劣、盜賊流氓再多、官吏貪贓枉法再嚴重的地方,只要他去巡視一趟,勢必風氣一清法度儼然。蘇禹珪的志向,便是為朝廷建立一套無所不包的完備法典,使得治國之道變為依法治天下,其人被某些官吏私下稱為“今之商君”——秦以法治國,漢朝開創了外儒內法的治國之術,往後雖有多番波折,但總歸是主流,到了本朝自不必說,有人將蘇禹珪比之為衛鞅,可見蘇禹珪的份量。

  張一樓則更不必多言,雖說“二蘇”成名的早期,他還默默無聞,但他作為李從璟出鎮幽州時的舊人,雖然沒有當年“四大才子”莫離、王樸、衛道、杜千書那般名氣大,但總歸不會差給後來的桑維翰等人,在如今“四大才子”、費高章、趙鐘鳴等幽州舊人身居要職,“幽州派”官吏被朝廷大加重用的情況下,張一樓在被馮道、任圜看中後,歷任六部中數部之職,如今更是在中書門下兩省行走,此情此景,其人已是朝堂上心照不宣的諸相人選,至於往後到底是成為執政宰相,還是那承擔副相職責的參知政事,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朝堂上的明眼人大多知曉,明宗一朝,中樞以馮道、任圜、安重誨、李琪等人為核心,四相執政甚至是五相當朝,都是常態,這還不算那些被加封了“同平章事”職銜,而實際上並不執政的朝野顯貴,這種以多人為宰相,實際上弱化宰相權柄,集權于皇帝手中的體制,是莊宗、明宗時期天下分裂、藩鎮林立的大勢所決定的,無論好壞,到了當今皇帝臨朝、天下一統的時期,已經不再適用,不止是那些袞袞諸公明白,但凡有些見識的官員也都知曉,在李琪等人不是位列三公,就是加封僕射的情況下,老宰相們在收穫尊榮的同時,實際上已經退居二線,騰出來的實權實位,交到昔日秦王府的官吏手中,是不可逆轉的趨勢。

  一朝天子一朝臣,秦王府官吏接收權柄,不僅是當今皇帝握緊帝國權力的標誌,也是因為,作為自家“老人”,皇帝對這些人的才華品性都知根知底,用起來順手,而這些人久事皇帝,也更能體會皇帝種種政策的用心,落實各種政策就會更加妥當,如此才有“政通人和”的效果。在這種情況下,李從璟順勢將數相執政的局面,改革為一相執政副相輔佐,三司使、樞密使分權的體制,可謂是順水推舟。

  眼下馮道雖然仍是宰相,但實際上不過是權力交接的過渡時期罷了,等到出海的莫離歸來,無論是資歷還是功勞,他都是宰相的不二人選,馮道雖然有才,但老人不退位,新人難出頭,對皇帝而言,誰更有才,誰就更適合宰相這個位置,畢竟眼下的大唐,宰相只有一個。

  大唐朝堂上的新人換舊人,是權力交接的題中應有之意,明宗舊臣退居二線後,權力將轉移到昔日秦王府官吏手中,而秦王府的官吏,又以李從璟出鎮幽州時培養的班底為中流砥柱,故而朝堂上才會出現“幽州派”官吏當道的局面。從順序上講,在這之後,才是天成、長興年間冒頭的士子佼佼者們真正上位的時機,眼下“二蘇一張”執掌一方權柄的局面,則體現出在當今大唐皇帝眼中,秦王府的舊有官吏,並不能完全滿足眼下大唐對人才的需求。

  甚麼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不遵從權力交接的順序,讓新人早出頭,這就是。

  眾人見禮的時候,江文蔚、朱元、張易等年輕一輩執禮甚恭,畢竟他們面對的是大名鼎鼎的“二蘇”之一,雖然他們自身也都屢有功勳,但卻沒有驕傲拿大的道理。

  窗外大雨淋漓,蘇逢吉剛從雨中來,雖然披了蓑衣斗笠,身上仍是不可避免沾染了雨水,尤其袖口和褲腳濕了一大塊,涼意從腳底直往頭上冒,好在殿中供應熱茶,蘇逢吉坐下後一碗熱湯下肚,倒也不覺得涼了。蘇禹珪仍然是寡言少語的模樣,五官中正的臉上沒有多餘表情,難得的是不顯得呆板冷硬,平素負責暖場,尤其是在二蘇相互吹鼻子瞪眼時和稀泥的張一樓,今日言語也是不多,原本蘇逢吉才是話最多的那個,不過自打見到蘇禹珪和張一樓,他就知道先前在大街上的猜測沒有錯,眼下皇帝將他們這三個職司互不交叉的人匯在一塊兒召見,定然是有大事,眼下也沒有耍嘴皮子的興致。

  忽的,正殿傳來拍案的聲音,接著便響起皇帝的怒喝聲,蘇逢吉等人面面相覷,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沒多時,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有官員縮著脖子從門口走過。

  望著那縮頭縮尾的官員,張一樓輕歎道:“今日的第三個了。”

  蘇逢吉壓低聲音問道:“平素難得見到陛下發怒,今兒這是怎麼了?”

  門外的屋簷滴水成串,經年累月,在磚石上砸出一個個小凹坑,張一樓收回目光,“陛下發怒與否,跟心性無關,而是看有無發怒的必要。就像眼下,陛下不發怒,某些人就不知道陛下對他們痛恨到了極點,陛下不發怒,他們就不知道陛下出兵的決心。”

  蘇逢吉沉聲道:“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有人勸諫陛下不出兵?”

  見蘇逢吉露出不可理解與無法置信之色,蘇禹珪冷笑道:“敵兵壓境,邊患再起,某些人狼心野心,罔顧國法,行叛逆之事,在這等光景下,還有朝廷不該妄起兵端的言論,蘇兄是否覺得這些人不知所謂?”

  蘇逢吉看向蘇禹珪,對方眼中閃爍的寒意讓他有些疑惑,作為事實上的執法大臣,蘇逢吉很少看到蘇禹珪在旁人沒有觸犯律法的情況下,會有格外的喜怒之色。

  蘇禹珪沒有讓蘇逢吉等多久,他繼續冷面冷聲道:“向陛下勸諫的臣子,個個都滿嘴道理,甚至滿嘴仁義道德,勸諫的時候,不乏出口就敢朝陛下開噴的——蘇兄應該知曉,莫中書率領艦隊出海之時,就有很多老夫子指責陛下窮兵黷武。所謂天下大亂久矣,如今蒙天之眷,亂賊平定,四海承平,九州一統,當此之時,大唐應當馬放南山,甲兵入庫,行禮義教化於天下,如此方是國泰民安之道——此等言論,陛下何曾聽得少了?”

  蘇逢吉啼笑皆非,“河西、西域尚未平定,何談天下一統?”

  “邊蠻之地,寸草不生,要之無益;守邊之軍,徒耗錢財,于國為害;塞外之民,茹毛飲血,不堪教化。故而治國之重,在於中原,在於江南,塞外當求安定,不該興師遠征。”蘇禹珪說的,自然是某些臣子的言論。

  蘇逢吉禁不住冷笑道:“祖宗打下來的疆土,也不要了?”

  蘇禹珪道:“要之何異?陛下雄才大略,當重新勘定國土疆界,何必效法古人?”

  蘇逢吉陰沉著臉道:“外敵入寇,亦不出師?”

  “出師則勞民傷財,是為傷國本害百姓,還不能令永絕邊患,上善之道,當法先人,和親、予財貨。”

  “捨棄疆土時,不效法古人,如今說起和親,又要效法先人?”

  “與此輩信口亂噴之人,如何講道理?”

  蘇逢吉沉默下來,半晌後苦笑道:“世間何以會有這等人?”

  “這等人多了去了。”蘇禹珪冷笑道,“直言進諫,落個敢諫的直臣名聲,害君王之名而成就自身之名,故作驚天之言,故作與事實相悖之言,無非是嘩眾取寵,引人注意罷了。”

  張一樓苦笑道:“關鍵在於,這些人往往認為自己很有道理。”

  輕歎一聲,張一樓繼續道:“若算一本賬,出兵塞外,的確‘入不敷出’,但若事事以錢財出入為基準,唐人的人心,唐人的驕傲,唐人的雄風,又該值多少錢?”

  蘇逢吉默然片刻,問道:“陛下如何對待這些人?”

  “下獄了。”蘇禹珪道。

  “下獄?士不因言獲罪,此番何以能將官員下獄?”蘇逢吉有些驚訝。

  “那是以前了。”蘇禹珪語出驚人道。

  蘇逢吉怔怔看向蘇禹珪,不明所以。

  “士不因言獲罪,但外敵寇邊而敢言和親的,寧舍祖宗疆土只為苟且偷安的,是為分不清大是大非,是為禍國殃民之言,人有此等言論,如何不應治罪?不治此等人之罪,反而讓其身披官袍招搖過市,朝廷還如何引導天下人明是非、有雄心?不治此等人之罪,豈不讓天下人都滿口胡言?”蘇禹珪冷冷道。

  蘇逢吉欲言又止,沉思了半晌,“我明白了,陛下此番召見你來,就是為了重新解釋‘士不因言獲罪’的定義,並且將其寫進律法之中。”

  “不止於此。”蘇禹珪道。

  “還有甚麼?”蘇逢吉問。

  “蘇兄當知,律法治罪不誅心,‘士不因言獲罪’,為何?就因為言論只是言論,士子官員負責進言,但其言是否施行,卻不在進言者。”蘇禹珪道。

  “所以陛下要重新定義‘士不因言獲罪’。”

  “不,陛下要重新定義的,是律法!”

  “甚麼?”

  “千年以來,朝廷以外儒內法之術治國,用法,卻百般遮掩,不肯說法,朝野議論的,也只能是儒家之道,故此,自打商君立法,律法雖經千年,本身實無本質蛻變。”

  “那又如何?”

  “何謂外儒內法?無非八個字:律法治罪,儒學治心。”

  “然也。”

  “事實卻是,儒學並不能治心。”

  “儒學到了今日,的確有許多弊端。”

  “非止如此。”

  “還有甚麼?”

  “儒學,乃虛偽之學也,口是心非,言不由衷,是非不明,道義不分,用之治國,誤國誤民!”

  “蘇兄此言,太過偏狹。”

  “何談偏狹,本就如是!治國之道,其威,當重于君王之言,說一不二,其利,當甚於頭頂長劍,不合即落。儒學之本,在於仁義道德,以之治國,則不孝之人,便該下獄,不義之人,便該治罪,不仁之輩,便該宣刑!何以兒不侍奉雙親,卻只被斥責唾駡?人出賣親友,還能逍遙度日?東家盤剝夥計,卻無人問津?治國之道,當明如日月,不容藏汙納垢,當嚴如軍令,條分縷析,事事有章可循!不如此,則萬民困惑,不知所為。儒學治國,合乎此道者不賞,悖逆此道者不罰,國之尊嚴何在?君王言出不行,則無威信,臣民戲之,天下大亂;治國之道日日宣揚,卻不依此賞善罰惡,豈不徒增笑耳?大唐數百州近千縣,百姓千千萬萬,天下事又何止千千萬萬,治大國如烹小鮮,豈能不苛求細節?且不說事事有章可循,一事無章可循,都會貽害無窮。這般儒學這般治國,事事遮遮掩掩,事事模棱兩可,如同做賊一般,生怕說話聲音大了,全無光明正大之意,做人姑且不可,還談治國,豈不可笑?如此治國,何異于兒戲邦國!”

  蘇禹珪這話說完,蘇逢吉嗔目結舌,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堂中一時落針可聞,江文蔚、張易、朱元等人,也都驚訝的看過來,忘了彼此的交談。

  蘇逢吉如噎在喉,想要說甚麼,卻又甚麼都說不出來。

  良久,他苦笑問蘇禹珪,“那依蘇兄之見,該當如何?”

  蘇禹珪凜然正氣道:“既然儒學不能治心,那便讓律法來!”

  “律法能治心?”

  “律法能正心!”

  “何謂律法正心?”

  “蘇兄可知,秦律有文,官捕盜於市,民見之而不助官者,視為有罪,助官者,有賞;民於道犯疾,人見之而不送醫者,視為有罪,送醫者,有賞。人言律法嚴苛,治國以法,則無人情,何其繆也!何謂律法?律法者,規矩也!律法之文,定天下萬民之言行規範,使百姓知其能為,知其不能為,在此之上,知何者為對,知何者為錯,再由此往上,知何者受賞,知何者受罰。故而又言,律法者,賞罰也!有賞無罰不是律法,有罰無賞也非律法!律法治罪,乃其一也。只能治罪之律法,非為良法,何也?蓋因律法之本,不在治罪,而在杜絕犯罪,在導人向善!有罰,則絕罪惡,有賞,則生善行,此二者缺一不可。百姓知賞罰,則知進退,天下少惡而多善,是無人情乎?是有人情也。兄親弟恭,睦鄰和善,君臣相得,是靠嘴上仁義道德,還是靠賞罰之制,豈不明了?”

  蘇禹珪一席話說完,頓了頓,總結道:“治國之道,首在治人,治國以法,法若不能治人,何談為法?治人之法,當分黑白,明是非,知對錯,此三者以降,則能言正人心。人心正,則國心正,試問屆時,朝野上下,誰會在外敵入寇時,言和親言納貢?此番朝堂之上,人有此論,乃國之辱也,乃律法之辱也!”

  此言擲地有聲,如夜雨驚鴻,讓人目瞪口呆,堂中諸人,除卻張一樓早先有所耳聞外,莫不垂首陷入沉思。

  良久,蘇逢吉歎道,“天下事,皆律法之事,我今日方知此言何意啊。”苦笑兩聲,對蘇禹珪道:“人言蘇兄,乃是當世商君,今聞蘇兄此論,知此言不虛也。”

  張一樓笑道:“所以蘇兄現在知道,秦朝‘以吏為師’,實則並非一無是處。”

  “然也!”

  蘇禹珪聽了這話,卻是搖頭道:“孝公之後,得益于商君之法,秦朝幾代君王無一昏君,是人皆英才嗎?依我看,不過是蕭規曹隨、按章辦事而已。世人誹謗秦法,說秦因法暴而亡,我卻認為,秦亡之罪,不在秦法。秦法何錯之有?若秦法果真不堪,秦何以能一統天下?漢承秦制,為何能有大盛之貌?細思之,始覺其過,在始皇帝也。法家數派,有重‘法’和重‘勢’‘術’的區別,始皇帝掃蕩六合,個人權威過重,性情膨脹,居功自傲,彼時之秦法,已非重‘法’的商君之法,而是重‘勢’‘術’的申不害、韓非之法。商君之‘法’能存長久,不因人而變更,而‘勢’‘術’之法,彙聚天下權力于君王一人,縱因君王雄才大略,一時得利良多,卻會埋下種種禍根,終究要人死道消。至今思及秦朝往事,韓非入秦後,始皇帝摒棄商君之‘法’,而取了韓非承自申不害的‘勢’‘術’之法,而引得秦朝覆滅,便覺得韓非入秦,雖然自己不得用,卻似行了死間之事,給秦朝埋下了覆滅的伏筆。”

  話及此處,蘇禹珪喟歎不已,“往事不可追,商君之法,已是明日黃花,大唐要的律法,是全新的律法!”

  蘇逢吉、張一樓正在隨著蘇禹珪的話思索秦朝舊事,乍然聽聞他最後一句話,不由得問道:“大唐要的律法,是何種律法?”

  蘇禹珪侃侃而談,“方才我雖然不屑儒學為治國之道,但也僅此而已,儒學仍有頗多可取之處,大唐的律法要治理天下,要正人心正國心,怎能拋棄百家精髓?秦漢以來,百家學說,並未消亡,只是互取長處,彼此融合歸一罷了,否則董仲舒怎會有‘天人感應’‘君權神授’之論?只不過彼時之百家,是以儒學為中心進行融合,而現在,律法才是根本。譬如說,儒家仁義,墨家兼愛,這是好的,律法便要取之,子不孝敬雙親,便要治罪,這不是儒學嗎?路見病患,無論相識與否,皆送醫館,這不是墨家嗎?”

  眾人紛紛嘆服,包括江文蔚等人,都一起見禮道:“蘇公高見!”

  蘇禹珪連忙還禮,感慨道:“蘇某一介俗人,哪有這般遠見卓識?這都是陛下的主意,我不過是按照陛下的吩咐辦事罷了。”

  眾人聞言怔了怔,隨即又都了然,如此實情,是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江文蔚面向正殿而拜:“陛下真是雄才大略!”

  “豈止雄才大略,此法若成,便是千古一帝!”

  “這般高屋建瓴,也唯有我大唐的陛下才能做到!”

  眾人俱都讚歎不已。

  蘇禹珪聽罷眾人的讚美之言,默然了片刻,忽然又開口道:“其實諸公還未真正瞭解陛下的意思。”

  眾皆不解,疑惑道:“蘇公此言何意?”

  蘇禹珪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敢問諸公,誰曾讀過《貞觀政要》?”

  不出意外,在座俱都讀過,蘇逢吉道:“貞觀之治,大唐盛世,何以出現?治國理政之法,悉在《貞觀政要》。書成之日,便是君臣至寶,百年來備受推崇,不識《貞觀政要》,豈敢妄談治國?”

  蘇禹珪點點頭,忽而又道:“《貞觀政要》人皆識之,然則貞觀之治,卻從未再現,這又是為何?”

  這一問讓眾人都是一愣。

  蘇禹珪沒有等待太久,見眾人都不說話,他又問道:“當今陛下,雄才大略,古來少有,四海因之而承平,天下因之而一統在望,然則縱觀歷史,明君常有,雄主可曾易得?千古一帝之所以是千古一帝,豈非正因千載難得?然則,大唐國祚延續,往後的大唐要長治久安,要恒強不衰,靠甚麼?”

  眾人默然不能言語,俱都陷入沉思之中。

  蘇禹珪輕輕笑了笑,“其實答案已在心頭,只是諸公不願言語而已。”

  張一樓歎道:“非是不願言語,而是當今陛下委實太過英明,誰也不願去想那之後的事。”

  蘇禹珪認真道:“諸公不願想不願說,陛下自己卻已想到了。不僅想到了,陛下正在嘗試去解決這個問題。”

  張一樓頷首道:“誠然,人治不如法治。人治靠人,但人卻不是都賢,人有好惡,還有七情六欲,往往影響國政;法治靠法,法卻是不變的,至少根基不易變。”

  蘇逢吉雙目閃爍著精芒,“孝公之後,秦朝速強,始皇帝之後,秦朝速亡,陛下功追後者,卻會效仿前者。”

  蘇禹珪正色點頭,“《貞觀政要》雖然久負盛名,實則今時不同往日,許多事情已不可同日而語,又且《貞觀政要》畢竟是史書,雖然是政論性史書,但史書永遠不能成為治國範本,換言之,《貞觀政要》不足效仿。陛下要的大唐律法,是一部包羅萬象,能讓後來者賴之治理天下的律法,是比商君之法還要完備的法典!”

  張一樓道:“有了這等法典,可保大唐恒強。”

  蘇逢吉問蘇禹珪,“這部法典,何時才能擬就?”

  蘇禹珪回答道:“如此律法,非一時之功,然則眼下,就在擬定當中。”

  蘇逢吉又問:“陛下可有賜下名稱?”

  蘇禹珪露出自豪的笑意,“當然是《大唐律》!”

  不同於《貞觀政要》,尚在孕育中的《大唐律》,不會將李從璟與眾臣的言行對話都寫進去,但毫無疑問的是,眼下李從璟與眾臣的一言一行,帝國的每一項國政,帝國中正在發生的每一件事,都可能成為《大唐律》的條文根據與素材。

  這部耗時良久出臺,並且出臺後仍在不斷完善的法典,成了李從璟留給歷史的一大禮物。當然,這是後話。李從璟的大唐恒強夢,當然不是僅靠一部法典就能完成,不過他也並非只是在做這樣一件事。

  ……

  蘇禹珪、蘇逢吉、張一樓踏進正殿的時候,皇案後端坐的大唐皇帝依然是那身黑金龍袍,年青皇帝身旁照例無人站立,寬闊的大殿中也別無旁人,暴雨在殿門外傾斜如瀑,淋漓的雨聲清脆而響亮,三人進了殿門,似乎就已與世隔絕,風聲雨聲皆散於九霄雲外,耳中能聽聞的便只有皇帝那威嚴的聲音。

  正如蘇禹珪先前所言,李從璟召見他的目的,就是為了將“士不因言獲罪”的條例改一改,當然事情並非這樣簡單,蘇逢吉先前的估計沒有錯,他在定鼎門大街上碰見的信使,的確就是北邊來的,李從璟在這個時候召見蘇禹珪,是要他在《大唐律》中加進去一部分“戰時條例”,以此來明告天下臣民,當外賊寇邊國有戰事的時候,他們應該有怎樣的言行。

  李從璟以這種方式來昭告朝野,不僅眼前的大戰他要打,往後大唐每逢遭遇挑釁和侵犯的時候,都要毫不遲疑的開戰,他以帝王的言行表明,他要毫無保留踐行那句“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的誓言。

  “契丹與韃靼的軍隊已經集結,聲勢浩大,南犯在即,朕並不擔心此二者興風作浪,盧龍的儀坤州防線,大同的雲州防線,都堅固得很,就算朝廷不發禁軍,他們想要破關而入,也不是那樣簡單的事。這些年朕戮力削弱契丹,前前後後屠了他們數十萬人,可不是隔衣瘙癢。此番發軍,耶律德光若是不拼命,就休想有戰果,他若敢拼命,朕一紙詔書,且不說渤海國日夜等著收復失地,僅耶律敏就夠他後院失火。”

  “這回禁軍出征,重心仍舊在河西,待得雨後天晴,大軍就要準備開拔,判度支的分內事,自即日起就要立即著手去辦,如今夏日將過秋日將臨,朕無意跟誰遮遮掩掩。”

  “今日,之所以將你們三人一同叫進來,為的還是蘇卿手中那本《大唐律》。你們三人才學不淺,《大唐律》又事關重大,僅蘇卿一人操筆還不夠,需得你們三位戮力同心,江文蔚、張易、朱元等,亦是朕眼中的後起之秀,此番就給你們跑腿。另外,此事名義上由馮相掛帥,內裡以王樸為首,爾等莫要辜負朕的期望。”

  李從璟說話的語調雖然平緩,沒有刻意抑揚頓挫,但只要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字字威嚴已是毋母庸置疑。

  蘇禹珪、蘇逢吉、張一樓等人,躬身聽完李從璟的話,一齊面朝皇案而拜,“臣等謹遵敕令!”

  “退下吧。”

  “臣等告退。”

  三人面朝皇案退步到殿門,這才轉身出門,李從璟從皇案後站起身,負手來到殿門,面對殿外的暴雨靜靜佇立。

  從洛陽到朔方的官道、驛站早已修繕完畢,禁軍從洛陽開拔後,一路上的行程和宿營也都有大體安排,朝廷徵調的青壯民夫、調集的糧草器械,在此之前就已出動,如今,禁軍出征河西的時機已經到來。

  禁軍鐵甲出戰朔方與河西,動作想小都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出征即是戰機,十萬大軍遠征,不可能到了戰場上還去跟人家相持瞎耗。在恰當的情況下以雷霆之勢一舉定勝負,橫掃千軍如卷席,這才是李從璟該有的手筆。

  此時,站在崇文殿門口的李從璟,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另一幅畫面。

  身著精甲的唐人,手捧《大唐律》,楊威于四海,佈道於天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47

第908章 一日朔方一日戰,能得幾人見州城(十四)

  賀蘭山東麓三百餘裡的廣袤大地上,暮色猶如一層薄紗,從東天輕輕落了下來。

  西天外有一抹晚霞格外妖豔,像是縈繞在人心頭的美夢,遙不可及。

  沃野百里的懷遠縣境內,有一座毫不起眼的村落,孤零零的在夕陽下向晚。

  錦繡山河一萬里,不及炊煙嫋嫋起。

  天下太平少流離,因見有人把門依。

  ——這些,都與這座普通的村落無關。

  村頭有一堆巨大的篝火,在一棵綠蔭如蓋的老樹前,灼燒著夏末沉靜的日暮。

  二十來騎散佈在篝火周圍,有的警戒四周,更多的是舉著馬刀嗷嗷叫喚,策馬緩緩回轉。

  閃動的火焰,將地上大灘大灘的血跡映照得分外刺眼,流動的鮮血浸濕了泥土,也帶走了一個人所有的歲月,躺在地上的屍體死氣沉沉,唯有瞪大的雙目在訴說不甘與憤怒。

  有人在嚎哭,哭聲是日暮裡最令人揪心的聲響。這聲音如此悲涼絕望,撕心裂肺不足以形容其萬一。日暮使人愁,日暮裡的哭聲叫人肝腸寸斷。

  圍著老樹樹幹,綁著三名不過十多歲的年輕女子,淚水與汗水讓淩亂的長髮貼在臉上,麻衫碎花裙上粘著泥土與血污,她們掙扎得賣力,卻無法靠近死去的親人半分。

  幾人黨項人哈哈大笑著,揮舞著帶血的馬刀,欣賞地上慘絕人寰的戰果,也不時伸手戲弄那三名快要哭斷氣的小娘子。

  懷遠縣,是賀蘭山東麓南部三縣中,最靠近北部定遠城一線的縣邑,定遠城戰事持續了四十來日,大股小股的定難軍馬軍滲透南下,早已不是甚麼稀罕事。燒殺搶掠是馬上民族的拿手好戲,悍勇輕死的他們不懼怕自身死亡,同樣也輕視他人的生命。

  懷遠縣和其南的安靜、靈武兩縣,早在月前就已下令,收攏各地百姓到縣城暫避,但總有一些顧念幾間陋室、三畝薄田的百姓,走得不是那麼乾脆及時。

  篝火前有數個支架,上面烤著從村裡搶來的豬羊,坐在中間的黨項人是個百夫長,生得醜陋不堪且滿臉胡渣,吃飽喝足之餘,他隨手抹了一把滿嘴的油膩,往西天看了一眼,見夕陽已經落到賀蘭山另一側,日暮愈顯低沉,便站起身向那被綁著的三名小娘子走去,桀桀的笑聲讓他面色愈發猙獰,周圍的黨項人自然知道百夫長意欲何為,無不舉刀嗷嗷叫著起哄。

  百夫長低著腦袋圍著老樹轉了一圈,最終在容貌最為清秀的小娘子面前停下腳步,雙手去解腰帶的時候,目光中的火熱與貪婪猶如岩漿。

  其餘的黨項人都緊緊盯著百夫長,好等他完事後搶先一步撲上去,享用面前的美餐。

  日暮籠罩的大地,已是一片青黑之色,所有的黨項人都在亟待狂歡的最後盛宴。他們太過急切,也太過大意,他們半日都未碰到一個朔方軍,便以為無人會來打攪他們的雅興,殊不知黑夜永遠與殺機共舞。

  當利箭劃破暮色,穿透週邊數名黨項人的背心時,淒厲的慘叫聲是那樣不合時宜,而踩碎流年的鐵血將士,已經緊握冰冷的利刃,從四面衝殺出來。

  嚎叫與驚呼中,黨項人亂作一團,當中的百夫長褲子剛褪下,還沒來得及提槍上陣,悠忽間,一名甲胄覆血的年輕朔方軍將士,躍上不遠處的一個土堆,挽弓如滿月,一矢射來,正中百夫長的咽喉。

  百夫長咽喉裡湧動的桀桀聲再也不是獰笑,而是垂死的掙扎,他無力的跪倒在地上,跪在滿地屍首面前,跪在三名眼中充滿驚喜、慶倖與悲哀之色的女子面前,漸漸沒了聲息。

  二十多名黨項人,或想反擊,或想上馬而逃,但在飽經血火的百余朔方軍精銳圍攻下,無一不是身首異處。

  也不知是哪個黨項人,撞翻了篝火,屍體在大火中化為焦炭。

  柴克宏望著滿地的百姓屍體,憤怒猶如蚯蚓,爬滿了他的臉龐,手持弓箭的吳春走過來,跟他稟報道:“村裡村外,已無賊軍活口。”

  柴克宏看向那撲在死屍上痛哭的三個小娘子,咬了咬牙,“帶她們走!”

  從定遠城突圍時,柴克宏身後尚有兩百人,如今好不容易擺脫定難軍追兵進入懷遠縣地界,兩百人已經只剩下三分之二,他無法在此多作停留,定難軍的大股追兵很可能尾隨而至。

  ……

  吳生再度醒來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遼闊無邊的藍天白雲,雖然太陽並未當頭,他仍舊覺得刺眼,手動了動,兩邊空無一物,他很快意識到自己躺在擔架上,這讓他心頭一喜,不用再被吳春綁在背後策馬飛奔,這說明他們已經進入安全地域,掙扎著抬起上身,入目是熟悉的朔方軍甲士,大部分策馬而行。劫後餘生的喜悅還不及讓他叫出吳春的名字,周身的傷口就傳來一陣陣刺痛,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

  “你醒了?太好了,你醒了!”

  耳畔傳來一個喜悅的聲音,清脆得猶如枝頭黃鸝,帶著幾分雀躍,吳生心頭一片疑惑,那分明是小娘子才會有的聲音,隊伍中何時有小娘子了?他轉頭去看,就見到一張雖然憔悴,頭髮淩亂略顯狼狽,但清秀可人的小臉,吳生沒有見過江南春水,但這張大眼睛小鼻子小嘴的清秀臉龐,也唯有江南春水可以比擬。

  小娘子的驚呼引來了吳春,他那張愈發消瘦、但雙目愈發有神的剛毅臉龐,出現在吳生的視野裡,滿是喜色,“好小子,還以為你挺不過來了,好樣的!”

  吳生腦袋上纏了一大圈布條,聞言勉強笑了笑,“我等身在何處?”

  “到靈武縣地界了。”吳春在擔架旁邊走邊說,悲喜兩種神色在他臉上糾纏,讓他看起來倍顯滄桑,“賊軍已經打到了懷遠縣,南部三縣的兵馬已經動了起來,懷遠、安靜、靈武就如定遠、崇岡、新堡一樣,三城相互援引,要抵擋賊軍一段時日。”

  吳生默然,他雖然是讀書人出身,平日裡對大勢很上心,但到底只是一介小卒,所知有限,吳春知他心中所想,便繼續道:“聽柴將軍說,賀蘭山東麓三百餘裡的防線,北部定遠三城,南部就是靈武三縣,如今定遠三城已破,大軍接下來就要戮力防守南部三縣。若是南部失守,不僅在西南與河西賊軍作戰的高審思將軍腹背受敵,靈州也會完全暴露在賊軍威脅之下,失去賀蘭山東麓的屏障,賊軍就能從西、北、東三面進軍靈州,分進合擊,靈州也就難守了。”

  吳生問道:“高將軍守得住西南否?”

  吳春尋思著道:“靈州邊防,防西不防東,定遠城防線是依賀蘭山所設,此番之所以潰敗的這樣快,說到底還是賊軍從東面而來,我軍被避實就虛了。西南則不同,高將軍依靠的是完整的邊關防線,他本身又極度善守,河西賊軍要破關而入,沒有那樣簡單。”

  說到這,吳春不禁苦笑道:“但是靈武三縣能守多久,實在是無法料知。”

  兩人說了一陣話,吳春見吳生面色不是太好,也沒打算說太多,叮囑他好生歇著便是,“定遠城戰事慘烈,將士十不餘一,此番突圍之後,柴將軍已經接到軍令,所有人馬返回靈州休整,靈武三縣的戰事,節使自有安排。”

  這是題中應有之意,定遠城的將士歷經慘戰,死傷已經不能用慘重來形容,眼前的這百餘人都是好不容易撿了一條命,他們的任務已經完成,此番不可能還協防靈武三縣,若是如此,豈非是要每個人都戰死才肯甘休?慈不掌兵也不是這個說法,軍中將帥不會下達這樣絕情無道的軍令。

  吳春重新上馬後,吳生見先前出聲的清秀小娘子還隨行在擔架旁,微低著頭微抿著唇,長髮雖然淩亂但也很好看,談不上姿色絕豔,只能算個中上,但也足以吸引吳生這樣血氣方剛的少年郎了。

  小娘子見吳生看過來,不等吳生發問,連忙解釋道:“是將軍讓奴一路照料郎君……”語速很快,像是有人追趕著,話未說完,已是小臉紅撲撲的。

  吳生到底是讀書人,也見過一些世面,沒有小娘子緊張局促,不過也好不到哪裡去,舌頭動了半晌,也只憋出一句:“多謝小娘子……小娘子如何稱呼?”

  “叫奴玉娘便可。”

  “嗯……小娘子是哪裡人氏?”

  “家在靈武縣,阿爺是郎中,開有一間藥鋪,眼下是收藥材的時候,阿爺卻忽然病了,奴這才斗膽和一位鄉人去懷遠縣收藥,不料遭逢此禍……幸賴將軍相救……”

  “……我並沒有做甚麼。”

  “那也一樣的,奴心裡感謝將軍呢!”

  “……別叫將軍,我只是個小卒。”

  “哦……”

  雖然對話並不太新奇,甚至有些略顯尷尬,但好歹說上話了,邊地兒女性子豪烈一些,沒有太多羞怯,加之眼前算是共患難一遭,開了這樣一個頭後,兩人漸漸熟悉起來,距離拉近不少,言談也就多了,不過玉娘照顧吳生的傷勢,一個勁兒叮囑他好些休息,並不與他說太多閒話。

  吳生原本以為可以安穩回到靈州,不料在靈武縣城暫歇一夜後,就接到一份緊急軍情,吳生回靈州也就成了奢望。原來,定難軍在奪下定遠城後,馬不停蹄開始大舉南下,一座定遠城定難軍打了四十日,惹得劉知遠惱羞成怒,為了儘早攻克靈武三縣,完成石敬瑭交代的任務,他發揮騎兵數量多的優勢,派遣精銳馬軍沿河火速南下,迂回包抄到靈武縣,準備將懷遠、安靜、靈武一鍋燉,尤其在靈武境內的黃河沿岸,布下重兵,以期攔截靈州增援——如此一來,吳生等人渡河東歸靈州的道路,也就被截斷。

  ……

  大戰之時,形勢瞬息萬變,前方與後方之間,並無不可逾越的鴻溝。

  對於吳生而言,鄉土難歸。

  好在也不是所有事都是糟糕的。例如懷遠、安靜、靈武三縣在應戰準備上,就做的足夠充分,各城百姓已經被全面發動起來,為守土之戰出人出力,不同于中原,一聞戰亂起,動輒舉家奔,朔方位處邊地,便是在所謂的承平時節,也不乏小股賊人犯邊,加之氣候因素,生存條件惡劣,邊地百姓身強體壯,慷慨激昂,對戰爭也沒有中原那般恐懼,賊人入寇,但凡守軍敢戰,邊地百姓便大多敢跟守軍一同據賊。

  隨著時間流逝,戰爭在懷遠、安靜、靈武這三個呈三角形的縣境中展開,大小戰鬥與城池攻防戰相結合,賀蘭山東麓三百里平地的南部,正式進入烽火連城的狀態。

  而這一切,眼下跟吳生的關係並不是太大。

  清晨醒來,吳生睜著雙眼在榻上看著房梁,因為還不能下榻,他目睹了一隻蒼蠅如何撞上蛛網,然後被蜘蛛爬過去在晨陽下享用的全過程,就在他不禁擔心那只不大不小的蜘蛛,會掉在他榻上的時候,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光明頓時將所有陰暗一同驅散,與光明同步走進的屋子的,還有端著熱騰騰湯藥的玉娘。

  “你醒了?”

  “嗯。”

  “該吃藥了。”

  “有勞玉娘。”

  玉娘大方俐落的坐到榻邊,雖然服飾依舊不過是麻衣素裙,髮髻上也沒甚麼出彩的飾品,但勝在衣著合體,將她發育良好的身段都襯了出來,胸前景致雖不壯觀,但含苞待放正合了這年齡的欲說還休,腰細臀翹的曲線則是天工之筆,讓人禁不住想去撫摸一番,人生年華最是青春無敵,面前的玉娘活力洋溢,俏臉如蛋,雙眸如星,肌膚正是光滑如綢緞的時候,燦爛的晨陽一照,髮絲若金,更顯臉蛋吹彈可破,又且處子之身隱有芬芳,顧盼雖不生媚,但頗有靈氣,讓吳生這少年郎多看不得,多看就要被吸引。

  玉娘扶著吳生在榻上坐起上身,夏日裡衣衫單薄,免不得肌膚相親,青春的身體又像是火爐,一碰就能感受到熱度,這讓玉娘不禁雙頰微紅,不過她卻也沒有許多扭捏,待吳生坐好了,端起藥碗,舀了一芍藥湯,動作輕柔的遞到吳生嘴邊。

  吳生到底是血氣方剛的兒郎,前幾日動彈不得也就罷了,如今頗能活動,還由著玉娘給他喂藥餵飯,他大丈夫的顏面往哪兒放?接過藥碗的時候,兩人手指相觸,吳生感到彼處一片清涼柔滑,猶如山澗清泉從指縫流過,說不出的愜意,玉娘則像是觸電一樣,閃電般縮回了手,到嘴邊的話也來不及說,微低著頭擺弄衣角。

  吳生略感窘迫,一口氣將熱騰騰的湯藥全都灌下,差些沒給他燙出滿嘴的泡來,又不好表露一二,在佳人面前失態,只得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一抹嘴,將藥碗抵還玉娘,忽然覺得該在這個時候說些甚麼,又不知說甚麼好,嘴一張就冒出一句不假思索的話來,“待我能下榻走動了,這便回軍營休養。”

  玉娘小心翼翼接過藥碗,生怕再碰到吳生的手指,聽到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也不知怎的,胸口湧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最後這情緒都化作了委屈,暗暗想到:吳生莫不是嫌棄自家沒有把他照料好?

  懷揣委屈和慚愧之情起了身,玉娘就要抱著湯碗出門。

  若是她就這樣走了,說不得兩人之間就有了隔閡,不過玉娘到底是敢替父去縣外收藥材的豪傑,膽子比一般小娘子要大些,尋常小娘子這時受了委屈,也就默默吞下了,她臨出門前回頭對吳生道:“奴不是軍中大夫,難免有照料不周的地方,吳郎說出來奴改就是了,吳郎是為國殺賊的英雄,此番奴沒有依照縣裡的吩咐將吳郎照料好,是奴的不是。”

  吳生聽了這話立馬就慌了,連忙擺手道:“不是不是,玉娘這是說哪裡話,若非玉娘照料周到,我哪裡能康復得這樣快?玉娘此言,折煞我也!”

  玉娘歪了歪頭,將信將疑,“當真?”

  吳生自知唐突了佳人,惹得對方不快,心頭歉疚得一塌糊塗,連忙表態挽回,“當真當真!不信你看,我現在都能打上一套拳了!”說著,揮舞了幾下手臂,猶覺得不滿,就要下地來蹦跳一番。

  玉娘見狀,知道吳生果真沒有怪罪自己,又見吳生要下榻,這哪裡使得,連忙跑過去放了藥碗,將他推回去,“你傷還沒好呢,快別這樣亂動了,回去好生躺著。”

  吳生見玉娘沒有生氣了,心頭好大鬆了口氣,又不敢真的放下,關切的問:“你相信我的話了?”

  玉娘不過十六七歲,到底年齡不大,還有些沒有完全褪盡的小孩子性子,聞言哼了哼,佯裝不滿道:“你方才還等不及要回軍營呢!”

  吳生汗顏,尷尬擾頭道:“我這不是怕麻煩你們嘛,這些日子勞你們照料,心頭實在過意不去。”說完這話,忽然福至心靈,趕緊認真的補充道:“看你每日忙進忙出,累得滿頭大汗,我實在於心不忍。”

  玉娘得了吳生的體諒,心情大好,尤其是後一句話,讓她心花怒放,這世間的事,少有比別人能理解自己,尤其是理解自己的付出更貼心的了,玉娘心頭雖然甜蜜,面上仍是孩子氣道:“奴還以為軍中大夫手段高明、心思細膩,是奴萬萬比不了的呢!”

  吳生重新坐回榻上,雖然知道軍中大夫、護理的確手藝好,但此時也不知為何,他卻不想承認這些,眼看玉娘小心為他查看傷口,生怕方才他亂動崩壞了口子,這下就只想讓佳人開心一些,當下無師自通的大言不慚道:“你是不知道,軍中大夫都是男兒,一個個大手大腳的,根本不知道甚麼是疼,腸子流出來了一把就塞回去,傷口化膿了一刀下去用力一擠,那血水都能飛濺出去好幾步,整天惹得傷患們鬼哭狼嚎,別提有多慘了……哪像你這樣輕手輕腳的……”

  玉娘見吳生說得有趣,不禁撲哧笑出聲來,掩住了小嘴,見吳生一副傻笑的模樣,便知道他是在逗自己開心,雖然心裡確實舒暢,還是羞惱得打了他一下,又瞪了他一眼,這才重新收拾起碗勺,臨出門時又不忘叮囑道:“可別亂動,我這就給你端飯來。”

  玉娘出門了,吳生還在嘿嘿笑個不停,他當然不知道,玉娘出門之後想起他方才那呆呆傻傻的模樣,又是不禁撲哧笑出聲來,還罵了一句呆子。

  當然,此時兩人都不知道,經此一鬧,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更近了一步,男女間的情愫,尤其是單純少男少女間的情愫,往往就是在打打鬧鬧中生出來的,日久生情之所以叫日久生情,就是因為在平淡無波的生活裡感情會來得慢,跌宕起伏的遭遇才能讓感情迅速升溫,而他們方才的言行,實則已經跟打情罵俏沾上了一點邊。

  大戰已起,軍中醫院的傷患勢必與日增多,到最後也會人滿為患,靈武縣將定遠城來的傷患分配到百姓家中調養,正是發動百姓參與守城戰的一個體現,吳生傷勢很重,被分配到開藥鋪的玉娘家中也是順理成章的事,至於這裡面有沒有柴克宏見吳生一路上與玉娘相處愉快,格外照料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李從璟的治軍思想裡面,本就有關心將士成家問題的章程,柴克宏有此順水推舟之舉,也不顯得意外。

  總而言之,在玉娘一家人盡心盡力的照料下,身心舒暢的吳生傷勢康復得非常快。

  ……

  轉眼間又是數日過去,作為賀蘭山東麓三百里平地中最南邊的縣邑,靈武縣城還沒有遭到定難軍大規模攻城,當然這也跟定難軍對靈武縣的作戰策略有關,這階段劉知遠將針對靈武縣的重心放在黃河邊上,以防備靈州援軍為首要任務。

  吳生在小小的邊地縣邑中,享受到了大戰間隙難得的一段安逸悠閒時光。

  午後,斜陽懸掛在老樹枝頭,不寬的長街上樹影斑駁,房屋投射出的陰影連在一起,也是一方城池,屋簷的輪廓有筆走龍蛇的意境,帶著幾分唐人特有的飛揚跋扈和厚重沉穩的味道。

  羽毛潔白的鴨子伸長了脖子呀呀叫喚著路過,眼珠子左顧右看的動作跟脖子伸動和聲音叫喚同一節拍,都是一下一下的,雖不抑揚頓挫,但也乾淨俐落。

  公雞撲扇著翅膀,扇動幾許灰塵,帶著一幫羽毛顏色不盡相同的母雞小雞昂揚行走,像是巡視領地的帝王,色彩光亮的粗壯尾羽高高翹起。

  碰到從街邊忽的躥出來的並不雄壯的土狗,雞鴨們立即呼哧一陣亂飛亂跳,灰塵便在陽光裡打轉,土狗以玩鬧的本意追逐雞鴨們一陣,就停下四肢吐著舌頭望著他們遠去,憨態可掬。

  或者看到一二孩童跑出來,土狗便雀躍的溜過去,搖著尾巴圍著孩童打轉,偶爾抬起永遠目光清澈的臉,渴望與自己的小主人玩鬧一番。

  玉娘扶著吳生走在街巷裡,一人腳步嫺靜,眼神略帶新奇,全神貫注聽身旁的人講述戰場事,一人有意邁動還不能太雄武的步子,儘量讓自己的講述跌宕起伏,好在後者雖然有意賣弄,到底是讀書人,懂得含蓄內斂,不至於有眉飛色舞這等惹人厭惡的姿態。

  養傷的人需要多走動,也需要見見陽光,平凡小城平凡的景致,正是斜陽草樹尋常巷陌的意境,眼下的年輕男女也只是普通人,說著並不出奇的話。間或有跟玉娘相熟的孩童,隔著老遠瞎起哄,大呼小叫著玉娘有郎君咯,然後一起鬧著跑開,免不得惹得玉娘又羞又惱,卻偏偏不能舍了吳生去追打他們,只能裝腔作勢的警告這些頑童,當心我來日收拾你們,且這話還不能說得太惡氣,以免給身旁的兒郎留下不好的印象。

  吳生到底是兒郎,並沒有太多羞澀,還能做到臉不紅心不跳的繼續說道:“所以前番我能從戰場上活下來,半賴上天眷顧半賴袍澤手足,這兩樣少了誰也不成。”

  玉娘心有餘悸的感慨道:“數千人呢,就回來幾百個,戰場之上實在是太兇險了,每日裡死那麼多人,想想都覺得可怕。”

  吳生面容肅然,“一寸山河一寸血,自古以來,有多少戍邊將士戰死疆場?于朔方軍而言,為國守疆土是本職,只要有一口氣在,就得跟賊人死戰到底。護君民、擊不臣,縱然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也沒甚麼可抱怨的,如若不然,邊軍意義何在?文死諫武死戰,百姓才能得享太平,中原、江南的唐人,洛陽的陛下,可都在看著我們。”

  玉娘頓覺眼前的兒郎分外高大,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那是對英雄的仰慕也是對邊軍的感激,“可是洛陽、江南你們都沒去過呢,人說洛陽繁華江南富庶,那些戰死的將士,都沒見過洛陽揚州是甚麼樣……”

  吳生搖搖頭,“見過或是沒見過,那重要嗎?見過或是沒見過,將士都願為之死戰,亦或戰死。對我等而言,家國不在眼前,而在心中。”

  這一刻,玉娘隱隱明白了甚麼是軍人。

  一群只因心中有家國,便願付出七尺軀的熱血兒郎。

  哪怕家國離他千萬裡。

  有他們,才有家國,才有百姓的安居樂業。

  玉娘忽然很慶倖,慶倖自己是唐人,身前有這樣一支唐軍,更慶倖她能為之出一份力。

  斜陽西下的時候,街巷那頭響起玉娘阿娘的呼喚聲,這聲音穿街走巷,讓他倆趕緊回去吃飯。

  吳生與玉娘相視一笑,這才注意到他們誤了回去的時辰,連忙往家中趕。

  此時,這對年輕的男女,還不知“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這句話的含義。

  和玉娘回到藥鋪,吳生才知道吳春也來了。

  也不知是不是玉娘阿娘的燒菜手藝太好,這廝竟然毫不客氣留在鋪子裡蹭飯,邊地風氣不同于中原,吃飯已經盛行一桌人圍著高腳圓桌一起,而且市井底層之家不同於書香門第與官宦人家,沒那許多禮儀拘束,吳春席間狼吞虎嚥的模樣,著實讓樸實的玉娘阿娘好一陣開心,一個勁兒給他夾菜,要不是吳春堅決不飲酒,玉娘阿爺定會拿出珍藏的好酒,來款待這位守土征戰的好兒郎。

  吃完飯,吳生和吳春在後院的老樹下坐了片刻,兩個年輕人牙口好,倒是不用剔牙,玉娘體貼的為他倆送上茶水後,就退了出去,留他倆單獨說話。

  “懷遠、安靜、靈武三縣已經打成了一鍋粥,數萬賊軍在三縣之地縱橫穿插,百餘裡之地已經沒有一塊消停的地方,賊帥劉知遠的用兵策略委實高明,若非有柴將軍和蒯、盧兩位參軍謀劃軍機,只怕三縣局勢已經徹底糜爛了。從定遠城一線退回來的袍澤,包括新堡、崇岡的將士,能動的攏共不到三百人,這回也都壓上了靈武縣戰場。我這幾日充當遊騎出城,可是險些回不來,狗日的直娘賊,賊軍的馬軍遊騎的確悍勇,論單打獨鬥和小股對抗,我們還真占不到半點兒便宜……現在就看南邊高將軍能堅持多久,要是讓定難賊軍與河西賊軍聯合,這裡就守不住了……”

  吳春跟吳生簡單說了下形勢,臨走時道:“眼下聯繫靈州的通道被隔絕,你恐怕是回不去,不過節使必定不會任由賊軍這樣胡作非為,假以時日未必沒有轉機,你且安心養傷……”

  最後,吳春從懷裡摸出兩封信,一封染血一封乾淨,遞給吳生:“看來你的家書已經不用我給你捎帶……日後若能回靈州,你把我這封家書帶回去……”

  說完這些,吳春就走了。吳生獨自在院中枯坐良久,望著手裡的兩封信,直到玉娘在她身旁坐下,也沒有一句言語。

  天終於黑了,真正激烈的大戰才剛剛到來。

  ……

  旬月後,吳生的傷勢已經恢復得差不多。

  天氣已經轉涼了,便是尋常時候,吳生也得穿上長衫。

  連日來朝夕相處,尤其是被日夜照看,吳生與玉娘的關係已經愈發親近,親近得就像是一家人。不少時候,吳生都注意到,玉娘阿爺和阿娘湊在一起,望著自己小聲交談著甚麼,看向自己的眼神,帶著審視與欣賞的意味。尤其是這幾日,吳生發覺玉娘在他面前總會時不時臉紅,原本落落大方的小娘子,奇怪的愈發嬌羞起來。

  有事沒事的時候,玉娘阿爺還會問起吳生的家世,並且不是隨口問問的樣子。玉娘阿娘好似更加疼愛吳生這個後生了,跟他說話的時候,眼中時時都有藏不住的笑意。

  吳生雖然未經人事,但也不是小孩子,他不難猜測到種種跡象後隱藏著甚麼。但吳生只能裝作不知道,在玉娘有時候試探他的時候,他也千方百計回避。

  大戰面前,吳生志不在此。

  這日,他和玉娘一起在庭院裡幫著曬藥。微風吹拂,幾片幹藥草隨風而起,飛到了玉娘頭上。站在玉娘身旁的吳生,也沒多想,動作輕柔的,一片一片幫她把幹藥草摘了下來。

  熟不知,女兒頭髮最是不能輕易觸碰,非她們發自心底認可的人,此舉必然讓她們極度反感,相反,內心親近者有這個動作,卻也容易收穫到非凡的效果,威力不亞于對貓兒的“摸頭殺”,能讓它們瞬間喪失所有抵抗力。

  眼前的玉娘,瞬間就臉紅脖子根,杵在那裡不能動了。

  玉娘阿爺阿娘正掀簾準備進院,看到這一幕,默契的停住了動作,一起看向這分外暖心的一幕,臉上洋溢著會心的笑意。

  然而這一幕並沒有持續下去。

  轟的一聲巨響,乍然從城牆的方位傳來,叫人猝不及防。

  轟隆的巨響聲接連響起。

  所有人都是臉色一變。

  吳生手上動作僵了僵,向城牆的方向望去,初秋的陽光下,他目光裡的柔情,漸漸被炙熱堅定的殺伐之色取代。

  玉娘阿爺阿娘一起進到院子裡,“這是怎麼了?”

  “賊軍攻城了!”吳生沉聲道,話說完,他轉身走進屋子裡,片刻後,腰抱甲胄、手握橫刀走了出來,望著院中照料了自己許久、對自己抱有莫大“期許”的一家人,緩慢而堅定地說道:“小生,要去守城了!”

  他這句話一說出口,玉娘頓時以手掩嘴,淚水絕提。

  投入戰鬥意味著甚麼,若說先前的玉娘還沒有多少概念,這些時日在吳生的講述下,她已經有了基本認知。

  對眼下這一戰而言,那就是九死一生。

  吳生要麼不踏出這個院子,踏出去了,就極有可能是生離死別。

  玉娘阿娘一把拉住他,這個樸實的婦人含淚道:“你傷勢剛好,還沒完全康復,這個時候怎能去守城?稍有不慎,傷口就會崩裂啊!”

  玉娘阿爺也勸道:“靈武縣有守軍兩千,不差你這一個,再說,你在定遠城已經激戰過,軍中的命令,不是也讓你回靈州麼,這說明你不必再參戰了。”

  吳生緩緩搖頭,擲地有聲道:“身為大唐將士,為大唐守國門,是我此生職責,一刻也不能丟下,無關軍中是否要求。”

  玉娘阿娘見吳生態度堅決,知道事不可為,只得做最後努力,哭道:“難道你就不顧玉娘了嗎?這孩子對你是甚麼心思你難道不知?你這一去……你讓她怎麼辦?”

  “阿娘……”玉娘攙扶著婦人,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唯獨一雙蘊藏著千言萬語的眸子,緊緊落在吳生身上。

  望著玉娘淚水滂沱的臉,吳生心頭如有針刺,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要忍不住,答應他們留下來。他一個還未及冠的少年郎,哪裡能不知道玉娘的心意?他又何曾沒有幻想過與玉娘的好事?

  但是下一刻,吳生低頭放下鎧甲橫刀,緩慢而堅定在三人面前伏地而拜。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起身時,他說。

  抱起鎧甲,吳生再也不忍看他們一眼,轉身就走。

  “等一等!”哭成淚人兒的玉娘突然出聲,快步跑過來,攔在吳生面前。

  一把擦乾了淚,玉娘努力露出一個笑臉,讓自己看起來和平常沒有甚麼兩樣,但話一出口,還是無法抑制的顫抖著,“你要上戰場,我不攔你,因為你是大唐的將士,理該保家衛國……但城頭戰事已起,你這樣子怎麼去軍營?妾身,請為郎君著甲!”

  她雖然奮力想讓自己表現得堅強一些,但話一說完,還是禁不住淚流滿面。

  吳生身子僵住,他沒想到玉娘會說出這句話來。

  下一刻,玉娘已經從他手裡奪走戰袍、甲胄。

  戰袍是她親手縫補過的,上面有她一針一線,甲胄是她親手清洗過的,一滴滴淚水落在上面。

  吳生僵硬的站在那裡,仍由玉娘為他換衣、著甲。

  從始至終,他一個字也沒說,也沒去看她一眼。他怕他說出的話,會帶上哭腔,他怕他看見她的臉,就會心軟的留下來。

  最後將橫刀遞到吳生手裡,玉娘低著頭,退後兩步,讓開了道路,也沒有再去看他。她也怕,怕看一眼,就忍不住撲在他面前,拼命攔住他不讓他走。

  “你走吧……”玉娘低著頭說。

  吳生深吸一口氣,大步走出院子。

  她的話沒說完,因為她已經說不完,那三字出口,她就已經要忍不住哭出來。

  她想說,奴會念著你,奴會等著你。

  她沒說出口。

  她再也沒有機會當著他的面說出口。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47

第909章 一日朔方一日戰,能得幾人見州城(十五)

  漆黑的夜空猶如深不見底的夢魘。

  燈火如晝的靈武縣城正在渡過又一個不眠之夜。

  懷遠、安靜兩座縣城已經被定難軍攻克,湧進靈武縣城的不僅有從兩地南撤的守軍,還有逃難而至的兩縣百姓,一時間靈武縣城人滿為患。

  這是壞事也是好事,靈武縣在即將遭受數萬賊軍合圍時,本身的守備力量和持續守城力量,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補充。然而這也意味著,定難軍已有能力遣兵南下,去從背後出擊防備河西賊軍的高審思。

  百餘騎在城中集結,馬嘶聲聲,將士們摸著馬頭安撫,輕聲與它們說話,如同情人低語,躁動的戰馬便沉靜下來。這百騎身後,有許多步卒將士正彙聚過來,街上人來人往,不止有軍士、青壯,還有為傷者處理簡單傷口的醫者。

  吳春負了傷,正在街邊包紮傷口,吳生在他面前站了片刻,見傷勢不太重,稍稍放下了心,默然了片刻,他從懷裡掏出那一紅一白的兩封書信,遞給臉色略顯蒼白,面上大汗淋漓的吳春,“今夜我要出城而戰……這兩封家書,還是伍長拿著吧。”

  “你要出城?”吳春怔了怔。懷遠、安靜縣城被定難軍攻克後,靈武縣就派了遊騎去通知在西南把守邊關的高審思,入夜前城中剛接到消息,定難軍已經遣軍南下,軍情緊急,柴克宏決定從靈武縣派遣五百步騎出城,力求追上並拖住南下的定難軍一段時間,給高審思贏得安然撤退的時機,否則,一旦高審思陷入被兩面合圍的境地,無法率領部曲退回靈州一線,往下靈州要面對河西軍與定難軍的合力進攻,兵力就太少了。

  南下的定難軍多達數千人,五百步騎輕裝簡行,的確能夠追趕得上,但這也意味著這五百人的戰役會十分艱難,並且處境將會極度危險,說九死一生都是輕的。

  吳春恰逢此時受了傷,不在出城將士名單中,吳生將那兩封家書交給吳春,的確是明智之舉。

  只是這個明智之舉,來得太沉重了些,吳春接過書信,感覺到如有千鈞之重,喉嚨一時艱澀至極,不知該作何言,好半晌,吳春握緊書信,艱難道:“誰領軍?”

  “劉仁贍將軍。”吳生回答完笑了笑,他知道吳春想要問甚麼,“若能歸來,再與伍長並肩殺敵,若是不能歸來……烈士陵園的軍功碑上,也會有吳生這個名字……來年阿爺見了,也會臉上有光,我就沒甚麼好遺憾的……”

  言罷,吳生向吳春用力行了一個軍禮。

  便縱有再多言語再多情緒,也都在這個軍禮之中道盡了。

  乾淨俐落的轉身,吳生朝正在集結的方陣趕去。

  吳春站起身,目送吳生匯入方陣中,又看著方陣口銜枚、馬裹蹄,心頭湧動著難以言說的情緒,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個如今從各方面看,都已經格外精銳的士卒,數月前剛進軍營時,是怎樣一副嫩頭嫩腦的模樣——彼時他還懷揣著幾本書冊,只是那幾本早已被他翻爛的書冊,自打他進了軍營後就再也沒機會動過。

  “吳哥兒,你可一定要活著回來……”吳春輕聲呢喃。

  不時,東城門洞開,策應部曲先行衝殺出城;兩刻後,南城門洞開,五百步騎悄然潛行。

  直到最後的甲士身影消失在城門,先前正在協助軍醫給傷患包紮傷口的玉娘,才聞訊趕來,火光昏黃的光亮下,她滿頭細汗,在街口拼命張望,卻註定再也看不到那個出城的人。

  從出城到成功進入荒野,吳生感到如過幾度春秋,好在剛從懷遠、安靜南下的定難軍大隊人馬,還不曾將包圍圈完全合攏,這才給了五百步騎渾水摸魚的機會,零星交戰是不可避免的,萬幸沒有鬧出大動靜。

  按照事先規劃的路線南奔,五百步騎速度很快,既然是精心挑選的士卒,當然不會有夜盲症者濫竽充數,明月高懸,清輝灑落甲胄,無邊無際的田野已無人煙,曠野將這五百步騎襯托得既如鬼魅,又如天兵。

  領兵的劉仁贍,自然就是昔年吳國常州刺史劉金之子,本身是良將,又職司駐守靈武縣,對縣內道路早已爛熟於胸,比鄉導還要鄉導,此時雖然抹黑趕路,倒也不用擔心把部曲帶岔了路。

  吳生奔行在佇列中,只能隨著隊伍前行,並不能左右觀望到多大的東西,事實上他也不曾左顧右盼,嘴裡咬著木枝久了,有些僵硬發麻,唾液都要滴下來,不過這跟即將到來的惡戰相比,也就不值一提。

  雖然不是領兵將領,如今的吳生卻也知曉,五百步騎要拖住數千賊軍,戰法很重要,借助夜裡視線不佳的條件大張旗鼓大造聲勢,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天明日後如何區處,尤其是野外定難軍聞訊趕來之後如何應對,便是大問題。

  遙遠的黑暗天際劃過一道流星,刹那間的光彩絢麗奪目,氣勢滂沱的軌跡似乎觸手可及。

  軍令傳下:已發現賊軍蹤跡,所有將士備戰。

  佇列中的吳生看不到四野,更加看不到定難軍的火把,前後左右皆盡同袍而已,他握緊了橫刀,又鬆開,心跳快了一拍,旋即又恢復正常,眼神變得淩厲之後,卻再也沒有緩和下來。將士們的腳步聲響在耳畔,傳遞著一種刻意放輕的壓抑感,那聲音甚至不如呼吸聲來得響亮。

  吳生暗自尋思:戰機緊迫,賊軍也在夜裡行軍,只不過定然各自舉著火把,對方有數千將士,火把前後相接必如龍蛇。與勢若江河的賊軍相比,己方不過就是一條大魚罷了。

  邊地初秋,夜晚已經涼得厲害,這方曠野沒有茂密森林,有的不過是荒草灌木,還頗為稀疏,地勢的高低起伏大多都在數尺範圍內,沒有可供依託佈陣的山巒,行軍途中的密林總是讓人心生警惕,而眼前毫無遮掩的四野卻更加讓人感到不安,夜風的吹拂聲裡夾雜了沙土,如同野狼在低聲嗚咽,頭頂星密月圓,清輝灑落千里,看似寧和沉靜的夜幕中,不知何時就會躍出不可預知的危險,而將士們無從躲避。

  悠忽間,馬蹄聲敲碎了吳生心頭的思緒,大地從沉睡中突然驚醒,心跳的律動變得急促,吳生望不到陣前的情景,卻知道這是馬軍和前陣將士已經出動,他再度緊握了一下手中的橫刀,昔日大戰的場面在腦海中走馬觀花般閃過,於寂靜無聲中,他聽到了金戈鐵馬。

  交戰聲來的比吳生預想的要晚,動靜也比吳生預想得要大,漫山遍野都是號角聲與鼓聲,火把在各處亂舞,仿佛四面八方都有數不盡的袍澤,吳生不知道劉仁贍是怎樣佈置的兵力,可以鬧騰出這樣大的動靜,他能夠猜想到的,只有馬軍迂回到了各處,在各方搖旗呐喊而已。

  說不清過了多長時間,山呼海嘯般的喧鬧聲彌漫了前方的曠野,喝罵聲呼喊聲驚叫聲不一而足,亂糟糟如同一鍋沸粥,吳生知道那是定難軍亂了。

  雜亂聲大的如同要將人淹沒,吳生這才知道,他們距離定難軍竟然已經這樣近。轉過一道彎,他看見了不遠處的定難軍將士,燈火通明下的人影密密麻麻,在奔走在張望在駐足,陣型正在要變未變之際,彼時吳生心生寒意,對方少說也超過了三千之眾。

  “眾將士聽令:殺上前去!”

  劉仁贍不知何時已經轉了回來,又或許他從未遠離,吳生看到他策馬在陣前行過,高高舉起手中的丈八長槊,威風凜凜又分外悲壯,在月光下還有一股說不清的懾人魄力。

  吳生隨同佇列奔殺向前,沖向近在咫尺的定難軍。

  亂起來的定難軍給了朔方軍可乘之機,對方也不知道朔方軍有多少人,也不知道是否落入了朔方軍的埋伏,被夜襲的一方本就處於絕對被動地位,更何況,在這方天地下的百里戰場上,靈武縣一線守卒、高審思部曲、靈州援軍,都是定難軍需要面對的挑戰,勝負未分之時,誰也不知道對方有沒有陰謀陷阱,誰也不知道對方事先是否有佈置,當下是否有後手。

  每一場戰鬥,都是把戰爭的未知化為已知。

  而要得到答案,則需付出代價。

  奔至汪洋大海般的定難軍人群前,吳生與身旁同袍一樣,微弓身軀,在跑動中端起旅臂短弩,置於眼前,瞄準眼前的定難軍將士,扣動扳機,利矢飛射而去,釘入一個個面色或惶恐或驚駭或憤怒,但還來不及有嚴密防備的定難軍將士身體。

  火光下,吳生看到自己的弩矢準確洞穿了一個定難軍士卒的面門,不到二十步的距離下,他清晰看到對方的腦袋猛地相候一昂,帶動這個身子向後栽倒。在這一陣近距離弩矢齊射下,風吹草低,定難軍倒下了一排士卒,露出他們身後神色更加驚慌的袍澤。

  保持目光平視,吳生準確將短弩掛回腰間,順勢拔出橫刀,雙手緊握,做完這些動作,已經奔到定難軍人群前,他腳步往前重重一踏,吐氣開聲,橫刀劈斬而下,面前的定難軍舉刀格擋,卻沒能擋住橫刀的劈斬之勢,當橫刀斬在對方肩上時,吳生如早有預料一般,後腳已經踹出,正中對方小腹,趁著對方後退的空檔,殺人技愈發嫺熟的吳生,在間不容髮之際,欺身而進,將橫刀捅進了對方腹腔,刀鋒刺破甲胄入體的瞬間,經歷了從滯澀到順暢的過程,濕熱的鮮血順著刀身上的放血槽流淌而出,又被刀柄前的護手擋住,沒有讓手沾上血而變得滑膩握不緊橫刀,吳生空出左手扣住對方的後頸,讓對方無從逃脫掙扎,也讓對方護在自己身前,右手兩度用力,一度進兩寸,刹那間橫刀快要沒至刀柄,刀尖從對方後背露出一大截,在吳生冰冷的目光前,定難軍眼珠凸出,嘴中湧血,臉上交織著驚恐、憤怒與痛苦之色,還有一絲不可置信的意味,死死盯著吳生,似乎在控訴吳生野獸般的兇狠,一刀三進,每進一次,都讓定難軍痛苦抽搐一回,但在吳生的感知中,那是美妙到只有提槍寸寸進入女子身體,才能媲美一二的非凡體驗,與此同時,定難軍已經痛到無法出聲,痛到快要失去知覺。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吳生用力猛地拔出橫刀的時候,鮮血尺濺,在空過劃出一道圓弧,熱氣在冷夜中清晰可見,一腳將命喪九泉的定難軍踹倒在人群裡,吳生沒有絲毫停頓,再度揮刀而進,刀劍相交的撞擊聲清脆悅耳,幾度輪回,吳生看準時機,以肩甲硬抗並不十分有力的一刀,雙手持刀平直揮斬,寒光一閃而過,橫刀齊肩斬過面前定難軍的脖子,刹那間的感覺,如同斬斷了木樁,刀身從碰撞遭阻再到斬過對方脖頸變得順暢,其間的過程雖然不過瞬息之間,生出的愉悅感卻濃烈得猶如發自靈魂深處,轉瞬而逝的風景一如陽春白雪,美得無法言說,飄過雲端的感受更勝噴薄的高潮,而當定難軍的頭顱高高飛去,與肩平直的脖子裡飛濺出數尺之高的血泉,濃稠的血腥味撲鼻而來,視覺與嗅覺享受到的雙重盛宴,讓精神的快感瞬間達到巔峰,再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比擬。

  吳生從喉嚨裡發出一聲惡鬼般的吼叫,身心的快感妙不可言,如同置身鋪天蓋地的狂風暴雨之中,讓他想要仰天狂笑,如同站在死寂無物的山巔之上,讓他想要縱身躍下,然則此時此刻他卻在戰陣裡,所有一切都比不過眼前的廝殺,好在面前的賊人無窮無盡,在他倒下之前,他可以任意揮動橫刀,將冰冷的刀鋒砍進敵軍的身體,將他們的鮮血從身軀中流放出來,將他們的生命收割,讓他們的魂魄歌唱,殺戮有著如此致命的誘惑力,讓吳生無法自持,他甚至不在乎自己受多少傷,肉骨的疼痛讓他能清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傷口的撕裂刺激著他享受生命張力的狂歡,世間一切紛擾束縛、期望與壓抑、悲歡與離合,都在鮮血綻放時如雲消散,在戰陣之中作為戰士,他只需要一個勁殺人,殺人再殺人,再也不用顧忌俗世萬物,心中的道德與頭頂的明月,在此時都有了明目張膽的理由去忽視,化身惡魔成了會被歌頌的功業,自由放縱之美莫過於此。

  ……

  因為疑兵之計的需要,五百步騎在戰前分散各處,而當戰事爆發之後,五百步騎又重新聚攏。

  吳生能夠注意到,數股馬軍和步卒從各方彙聚過來,夜色終究為他們提供了良好的掩護,而當五百步騎再度合力後,殺傷力立即大增,有馬軍在前奔殺縱橫,撕裂陣型,在旁牽制人馬、保障側翼,步卒戰陣推進得就更快。

  趁亂給予定難軍痛擊,引得定難軍亂勢更甚後,劉仁贍見定難軍抵擋不力,為了進一步擴大戰果,審時度勢之後,將步騎分為數股,化大陣為小陣,增加打擊面,以求及早引起定難軍的全面潰敗。

  隨著戰場擴大,喧囂聲更甚,朔方軍步騎之後,滿地丟棄的兵刃與火把,屍體雖然不多,但也橫七豎八到處都是,在朔方軍戰陣之前,定難軍抵擋不力,小股悍勇之徒難以撼動朔方軍兵鋒,大型戰陣又未及阻止,更多的士卒慌亂奔走,亂成一團。

  兩名士卒正在地上扭打,吳生死死捆住對方的雙手,腦袋狠狠朝對方臉上撞去,連撞了許多下,撞得他眼前冒星,才終於撞在對方鼻樑上,對方一聲悶哼,腦袋後仰,但四肢雖然沒有放鬆,吳生看到對方的脖子,幾乎沒有任何遲疑,就一口咬住對方喉嚨,如同野獸撕咬住獵物一般,無論對方如何撲騰掙扎,始終埋頭啃咬不鬆口。

  對方掙扎得越凶,就越是激起吳生心頭的狠意,雙方撲騰的動作變相加劇了撕咬的烈度,咯吱一聲,是脆骨斷裂的聲音,旋即,吳生感到牙齒陷進肉骨裡,距離閉合又更進了一步,一股黏稠鹹濕的液體流進嘴裡,還順著他的嘴角淌下,鏖戰多時,難免口乾舌燥,猝不及防間,喉嚨一動,就飲下一口血液,吳生感到一陣噁心,卻強忍著沒有鬆口,對方的一隻手終於掙扎出來,拼命擊打吳生的腦門、撕扯吳生的耳朵,疼痛感讓吳生凶性更甚,他索性一邊撕咬一邊吸吮對方的鮮血,隨著撕咬的傷口越來越大,血湧如泉,瘋狂的吳生腦中沒了念頭,只顧著大口大口飲下,又鹹又黏的血液很是溫熱,腥味直沖腦門。

  到得最後,吳生索性騰出雙手來,也不顧對方的撲打,抱著對方的脖子一陣撕咬、啃食,將對方的血肉骨頭一截一截咬下來,吐掉,又埋頭下去,再咬掉一截,又吐掉。

  疲倦與瘋狂讓人思維變得僵硬簡單,吳生忘記已經可以趁勢去撿起橫刀,將對方一刀結果,他只是不停做著眼前的事,像狼狗一樣瘋狂的撕咬,對方四肢掙扎的動作越來越小,身體的抽搐越來越無意識,都沒有引起吳生的注意,直到對方咽喉處已經空了一大半,喉嚨後面的龍骨再也咬不動,吳生才如夢初醒。

  望著肉骨模糊、血湧不停,傷口裸露的血肉如同爬行的蛆蟲,吳生再也忍不住,趴在死屍旁邊嘔吐。

  爬起身來的時候,身旁已經沒甚麼同袍,他們都在前方奔戰,而定難軍則在相繼奔逃,已經潰不成軍,吳生顧不得去拍掉戰袍鎧甲上的灰塵,低著頭左右找了半晌,才找到不知何時打落的兜鍪,又拾起橫刀,吐了口血唾沫,渾身沸騰的血液,也隨著力竭而漸漸冷靜下來。

  此時此刻,吳生知道,他們五百步騎經此一戰,擊敗了多達三千之眾的定難軍,雖然這不是甚麼驚世駭俗的戰績,卻無論如何也容不得小覷了。

  疲憊無力讓吳生很想坐下來休息,但他知道不能如此,遂握緊橫刀,跟上同袍。

  天亮之後,戰事已畢,尚且來不及打掃戰場,劉仁贍就要做出選擇。

  這五百步騎要往何處去。

  不過這卻不是難題,戰前劉仁贍就跟柴克宏有過商討。

  回靈武縣自然不行,潰敗的定難軍必會將他們的行蹤報知靈武縣的定難軍主力,且不說他們能否入城,估摸著不久定難軍就會再遣人馬南下,為今之計,唯有去跟高審思匯合。

  昨夜一戰,雖然定難軍敗走了,五百步騎傷亡也是不小,眼下已經不能在此多留,免得夜長夢多。

  當下,劉仁贍領軍去奔向高審思。

  一日行程後,先行前往西南邊關的遊騎回報,他們在邊關發現了河西賊軍,高審思所部往東邊的道路去了。

  得知高審思從邊關成功撤離,劉仁贍放心下來,此時他們去追趕高審思所部,並不難追上,這也意味著幸好來的是他們,若是來的是定難軍,則高審思就要被南北夾擊。

  旋即,劉仁贍下令更該行軍路線。

  半日後,眼看天黑前就能追上高審思,遊騎來報,有大股河西賊軍精騎襲來。

  劉仁贍聞言面色大變。

  最終,劉仁贍在沒有追上高審思時,就被河西精騎趕上。

  事實上,此時,還有定難軍精騎正從北面圍攏過來。

  黃河就在眼前,只要東渡黃河,就能很快追上高審思,一同回到靈州,然而劉仁贍部已經無法靠近黃河,因為河西賊軍已經圍了上來。

  行軍佇列中的吳生,望著四周綿延不絕的河西馬軍,心頭一片冰涼,他割下一截染血的戰袍,用布條將手綁在橫刀刀柄上,而後嚴陣以待。

  戰事由河西馬軍率先發起,他們圍著朔方軍賓士,在馬上引弓搭箭,輪射不休。

  ……

  靈州城,節使府。

  “自定難賊軍西渡黃河至今,戰事已經持續了兩月有餘,賀蘭山東麓三百里戰線上,眼下只剩靈武還在堅守,西南的豐安高審思業已領軍回撤,前日抵達了鳴沙城,定難賊軍與河西賊軍狼狽為奸,不消多久就會聯合在一起,朔方軍已是無力阻止。”

  政事堂裡,懸掛的巨大輿圖前,李紹城聽李正說完這些話,望著輿圖沉思不語。

  輿圖他早已看了千萬遍,各方形勢都已了然於胸,雙方的兵馬往來,躍然紙上。

  片刻後,李紹城來到沙盤前,負手凝望,依舊是一言不發。

  “靈武縣裡彙聚了河西所有守卒,人馬補充到了三千之數,但圍城之敵依然十倍於此,他日河西三州的賊軍北來,靈武縣的形勢就更加嚴峻,能守多久不好言說。一旦靈武縣失守,賊軍就將兵臨靈州城下。等到高審思率部歸來,靈州守卒也不過五千之數……”

  李正如是說道。

  李紹城終於開口,“靈武縣城防嚴密,三千人馬駐守,兵精糧足,柴克宏難道還守不住一兩個月?”

  李正尋思道:“就怕靈武縣久攻不下,賊軍會以偏師圍之,而主力來攻州城。”

  李紹城冷笑一聲,不怒而威,“靈州有本帥和五千將士在,管他賊軍多少兵馬,要攻克也不是輕而易舉之事。禁軍已經開拔,不日即至,我等何懼之有?”

  李正俯首稱是。

  李紹城不動如山,氣度冷峻,“賀蘭山東麓三百里平地,打了兩個多月還沒打下來,就定難軍這等戰力,石敬瑭那老匹夫也敢興風作浪,真是不知死活!”

  與此同時,夏州。

  石敬瑭端坐於小案後,正在閱看堂中信使遞上來的軍報,軍報乃是捷報,既然是捷報,信使在送上信件的時候就說明了,側下坐著的楊光遠面前石敬瑭抱拳,滿面春風道:“賀喜大帥,得此捷報!劉將軍掃平賀蘭山東麓,圍攻靈武縣,如今河西三州兵馬也已入關,兩相合力,靈武縣彈指可破,屆時十萬大軍圍攻靈州,李紹城死期將至矣!”

  石敬瑭眉頭微微皺起,目光仍舊在軍報上沒有挪開,楊光遠繼續說道:“靈州一破,朔方地利盡入我手,又且河西三州掌控河西走廊,屆時便是朝廷禁軍前來,也將無濟於事,軍帥大業可期也!”

  “閉嘴!”石敬瑭將軍報重重拍在案桌上,眉心已有怒氣蓄積。

  楊光遠馬匹拍在馬腿上,不明所以,倍顯尷尬,也不知石敬瑭是何意思,一時也不知改作何言。

  石敬瑭揮手讓信使退下,而後沉著臉道:“六城三百里地,攻打兩月有餘而未能全克,劉知遠在軍報上言,靈武縣城防嚴密,軍民皆有死戰之志,旬月間恐怕難克——靈武縣姑且如此難攻,靈州當如何?”

  說到這,石敬瑭眉心更怒更見濃厚,“當初傾盡精銳舉兵西進,本欲出其不意,旦夕間將賀蘭山東麓奪下,而後開關迎入河西兵馬,兩相合力再攻靈州城——這本不過是旬月的戰事,事若如此,大江入河,饒是他李紹城兵馬謀略得李從璟真傳,也扭轉不得局勢。如今如何?河西戰事拖延了兩個多月都未打完,數萬兵馬受阻于靈武一介小城,眼下不僅朝廷禁軍成了莫大威脅,那朔方軍民見我數萬大軍,戮力兩月有餘而不能得三百里平地,平生許多死戰之心,就使得往後戰事更加艱難!”

  石敬瑭呼吸愈發粗重,到最後不得不停下來,閉目平息了良久的情緒,才沒有將怒火完全表現出來,“劉知遠、杜重威兩人,一人自持多智,一人自持驍勇,而今攻城掠地幾何?斬得賊軍上將幾員?柴克宏、蒯鼇、盧絳、劉仁贍,哪一個身首異處了?”

  楊光遠見石敬瑭含怒不發,不敢再作言語,以免觸怒對方,平白受辱,只得低頭默然。

  石敬瑭站起身來,冷哼道:“事到如今,容不得本帥再坐鎮後方了,這靈州之戰,本帥要親臨陣前指揮!”

  楊光遠支支吾吾,欲言又止,見石敬瑭看過來,硬著頭皮道:“大帥若往靈州去,那長澤縣的君子都如何區處?”

  石敬瑭一甩衣袖,“區區三千騎,還能反了天不成!”

  言罷,大步出門。

  楊光遠心頭艱澀,一席話說不出口:君子都自打到了長澤縣,就在夏州境內到處奔走,夏州轄境內的各州縣,不過是避之而已,根本就沒有出戰的意思。

  君子都雖只三千騎,但裝備精良,士卒悍勇,機動性極強,定難軍若要對付他們,哪怕只是驅趕,也非得出動數倍兵力不可,那還得君子都應戰才行,當此之時,定難軍哪有那許多人馬拉出去出戰?

  ——先前有黨項將領自持黨項馬軍戰力非凡,擅自出戰,被對方殺得大敗,從那之後,再無人敢言出擊。

  對夏州而言,君子都就是一顆毒瘤,輕易觸碰不得,而對於以馬軍為傲的黨項人而言,君子都在夏州運動,無疑相當於朝廷在他們臉上狠狠扇了一耳光。

  石敬瑭雖然心中知道,朝廷把君子都放在夏州境內,就是要凸顯定難軍的無能、禁軍的驍勇善戰,從而瓦解夏州軍心民心,為來日禁軍大舉進入夏州做鋪墊,但他卻奈何不得。

  ……

  高審思帶領部曲回到靈州城的時候,李紹城破例出城迎接。

  實則李紹城迎接的並不是高審思,對方雖然在豐安抵擋住了河西三州兵馬許多時日,卻也沒甚麼值得誇耀之處,這回也是奉命撤回,而不是大勝凱旋,李紹城要迎接的,卻是率領五百步騎從靈武縣出擊,讓高審思所部得以安全撤回的劉仁贍所部。

  秋風原從西天來,越賀蘭山、渡黃河水,而至靈州城前,吹落道旁黃葉,濃烈的秋意鋪滿道路,灑滿田野,在此處收斂了肅殺之意,只以寧和豐收的面目示人。

  秋高氣爽,豔陽當頭,城門前李紹城著甲而立,不時,數十騎自官道賓士而至,到了城前漸緩馬速,而後騎兵紛紛下馬,為首的正是高審思與劉仁贍,與龍馬精神的前者不同,後者面色蒼白,腳步略顯虛浮。

  兩相見禮後,李紹城親自扶起劉仁贍,動容道:“於大敵當前之際,率五百步騎出城追擊三千賊軍,並且一戰敗之,令數千將士安然從豐安撤離,將軍之勇令本帥欽佩!”

  劉仁贍抱拳道:“眾將士奮勇敢戰,末將不敢居功。”

  李紹城向劉仁贍身後望去,見隨行騎兵並不多,眼中閃過一抹沉重,“大戰之後,將軍被賊軍追上,血戰突圍,將士生還幾何?”

  念及當日戰事,劉仁贍面色痛苦,沉聲道:“末將在追趕高將軍之際,于黃河之西為河西兩千馬軍包圍,數百將士奮勇血戰,皆爭相前驅,於是騎兵賓士,士卒沖陣,直到弩矢耗盡,橫刀卷刃,而無一人棄刀投敵,戰至日暮,屍積如薪,血流入河,賊軍人多箭密,我軍驍勇多身中數矢,猶自大喊護君民、擊不臣,挺身血戰……入夜突圍,渡河者不到二十騎,生還者十三人。”

  李紹城良久說不出話來,“五百步騎,生還者只十三人……”

  他走到劉仁贍身後,將跟隨他的十三將士一一看過去,面前的兒郎年長者不到三十歲,年輕的不過十多歲,幾乎個個帶傷,雖然面孔各異,但神色堅韌卻無不同。

  再面對劉仁贍時,李紹城沉聲問:“隨你出戰的將士中,可有一個叫吳生的?”

  擁有進入洛陽學院的資格,而自願從軍戍守邊關,李紹城或許不會給吳生特權,但必然會格外注意此人。

  劉仁贍回憶片刻,頷首道:“有。”

  “人呢?”李紹城問。

  “沒能回來。”劉仁贍答道。

  李紹城半晌不能言語,良久,喟歎道:“可惜了……”

  ……

  許多時日後。

  小村前,有個老農正在翻整天地,他看起來身強體壯,只是行動間略微有些不便,仔細觀察,便能發現他的腿腳有些不變。

  一騎自官道賓士而來,到了田邊後勒住韁繩,馬上的騎者正是吳春,他在道旁滾落馬鞍,牽著駿馬走入田間小路,向正專心伺候田地的老農行去。

  老農注意到有人走近,直起腰身抬頭去看,便瞧見了吳春,那張被汗水打濕的臉上頓時露出笑意,伸手招呼道:“大郎,你往哪裡去?”

  “回來辦點事。”吳春略微遲疑後笑著說道,他將馬拴在小路旁的樹上,就要朝田裡行去,“糧食都收完了否?”

  “都收完了,眼下正燒糞肥田——你就別到田裡來了,弄髒了一身衣裳,怎麼著,許久未見,要跟我坐下來聊兩句?”老農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向小路走過來。

  吳春解下腰間酒壺,拿在手裡搖晃道:“回來時帶了些好酒,你老可是好酒之人,正要給你老嘗嘗。”

  老農在小路上坐下,接過酒壺拔掉塞子,嗅了嗅,陶醉道:“的確是好酒,這香味可是難得,尋常時候喝不到。”說著,卻沒有去飲的意思,又將酒壺遞還給吳春,“不過我已經戒了這口,不喝已有數月了,你還是快些收好,莫要引得我嘴饞才好。”

  吳春心中詫異,也在路邊坐下來,笑道:“你老這樣的好酒之人,怎生就突然戒了?”

  老農哈哈大笑,不無得意道:“這要是放在前些年,你幾時見我下過地?”

  吳春有些尷尬,只得睜眼說瞎話,“你老是叱吒沙場之人,自然是幹不管這農活的。”

  老農嘿然道:“早年可沒見大郎這般會說話,怎麼去了軍中數年,反倒是學會溜鬚拍馬了?”打趣了一句,老農收起心思,正經說話前歎息了一聲,露出緬懷之色,“吳生那小子以前還沒離家的時候,老是在我耳旁嘮叨,勸我少飲些酒,跟他阿娘一個德行,可我從未聽進心裡去過,嘿,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每回我飲多了酒鬧出事來,總要惹得他上門去給人家賠禮道歉,他一個讀書讀到根子裡去的人,碰到這種時候總是羞得面紅耳赤,在別人家受了氣挨了罵回來,卻還能耐住性子,不跟我這個丟了他請名師錢、丟了家裡口糧錢的老傢伙發脾氣……”

  “那時候我還不覺得有甚麼,總覺得是自己的種,跟著我有吃有喝是福,跟著我受苦受累也是命,也沒覺得虧欠他,唉,現在想來那會兒真是有些太不應該了,有時候酒飲得多了沖他發脾氣,甚至拳腳相加,罵他堂堂七尺男兒,學甚麼詩書禮義,好兒郎就該馬上取功名,他也從不還口,只是默默受了,其實有時候看到他獨自在老樹下呆著,半天不挪動一下,直到暮色降臨,也覺得這孩子挺可憐的。只不過我心裡還是盼望著,他有朝一日能接過我手中的橫刀,去邊關走一遭,說到底,還是我心裡有不甘有遺憾,總認為子承父志是應該的……”

  “直到他通過洛陽學院考核的消息,和節使募兵的消息同時傳來,這孩子竟然跑來跟我說,不去他一直念叨的洛陽學院了,要去從軍去戍守邊關,我這心裡,才突然間變得極度不是滋味。”

  說到這,老農又是一聲長歎,語氣也變得很是複雜,帶上了一絲顫抖,“臨走的那天,他拉著他阿娘的手說了很多話,到了我這裡,卻是幾度欲言又止,最終也不過是勸我少了飲些酒,對身體有妨礙,嘿,到了那等時候,他也只說讓我少飲一些,不曾說讓我戒了……但我知道這孩子的心意,他是想讓我莫再酗酒誤事,家裡那幾畝薄田已經經不起折騰了,他也想讓我多幫襯點農活,好讓他阿娘和妹子輕鬆些,但這些話他不能說出口啊,他是個做兒子的,要是跟他阿爺說這些話,就有子訓父的意思了,那讓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放?”

  老農拍了拍大腿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終於再度露出笑意,頗有些自豪道:“所以,那天望著他離開村頭的背影,我就跟自個兒說了,兒子都從軍了都離家了,要是我還酗酒還不下地,那不成狼心狗肺了嗎?說出來旁人可能笑話,我可不想來日他回來的時候,我沒臉見他啊!我也想到時候我能直起腰杆說一句,嘿,兒子,我這個做父親的,也沒有一直拖累你嘛!”

  說到最後一句,約莫是覺得有趣,老農又哈哈大笑起來。

  笑罷,見吳春一直沒說話,面色也有些異常,老農不禁收斂神色,肅然問道:“戰前他往家裡寄信的時候說了,你是他的伍長……這小子在軍中可還成器?有沒有給你惹麻煩?此番大戰,他有沒有臨戰畏敵?”

  吳春喉嚨硬如磐石,聞言連忙說道:“沒有沒有,吳生從未給我惹過麻煩,此番大戰,他可是悍勇得很!”

  “這就好,這就好!”老農很是鬆了口氣,又有了笑意。

  見老農這番模樣,吳春要說的話像巨石一樣卡在胸口,怎麼也說不出來,只得顧左右而言其他,“這……這地裡今年的收成還好吧?”

  “好,今年可是豐收,家家戶戶有餘糧!”老農高興道。

  吳春見狀,就更是於心不忍,只得繼續找話,“往年沒見地裡燒糞,這技藝是哪裡傳來的?”

  “官吏們教的,不止是燒秋糞,還有許多技藝,說是很能肥田。”老農說道。

  “原來如此……”吳春點頭,眼睛盯著身前的農田,“今年的賦稅沒有增加吧?我是說……官吏收取賦稅沒苛責大夥兒吧……”

  話說出口,半晌,沒聽見回音,吳生心裡覺得奇怪,轉投來看,立即呆住。

  面前這個方才還言談歡快、滿面笑容的老農,不知何時已是老淚縱橫,眼中的哀傷濃稠如血,怎麼都化不開。

  不等吳春說甚麼,老農已經顫抖著開口,蒼老的聲音無限悲涼,“大郎,別瞞著了……你來跟我說這麼久的話,不會只是因為你是吳生的伍長,戰場上的事,我知道的不比你少……吳生,是不是……是不是戰沒了?”

  刹那間,吳春淚水奪眶。

  “伯父!”吳春面朝老農拜下,心頭如同火燒。

  吳春的反應讓老農心頭的最後一絲僥倖化為烏有,刹那間周圍的萬事萬物在他眼中失去了所有色彩,神思也恍惚得不分黑白,胸口的抽疼太過劇烈,讓他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吳春顫抖著掏出那封血跡已經變黑的家書,雙手舉著顫顫巍巍遞給老農,艱澀的咽喉吐字艱難,“吳生從來沒有覺得伯父拖累了他,他從軍,是心甘情願子承父志,他一門心思想著,要在戰場上替伯父找回丟掉的尊榮與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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