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663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52

第940章 錦繡江山萬萬里,陽關未必無故人(三)

  莫離率領艦隊出海之前,曾今派遣馬懷遠為探路先鋒,跟隨軍情處先行打探過通航海路與沿岸的情況,是以莫離在出海之後,行程頗有章法,雖然海上航行免不得有種種困難,不過這對於龐大的大唐艦隊而言,都不是太大問題。

  莫離順利抵達天竺,這個消息並不讓李從璟吃驚。眼下的天竺南北分裂,北天竺為波羅王朝所統一,南部則有數個割據勢力,而且穆斯林侵入天竺已經兩百年,整個地區形勢頗為複雜。

  李從璟當然沒有征服天竺的打算,他只想建立跟天竺的商業關係,這就讓莫離等人的差事要好辦得多,畢竟互通有無這種事,無論是統一王朝還是割據勢力,正常情況下都不會拒絕。而作為大唐商船遠航西印度洋的中轉站,天竺地位非常重要,關係著大唐商業帝國建立的大局。

  目下莫離在天竺逗留,會跟對方有一段時間的接觸,後續情況會如何發展,還得看莫離的本事。

  合上了摺子,李從璟繼續跟蘇禹珪說《大唐律》的事。

  “《大唐律》要統籌全域、面面俱到,此固基本要求,但初版之內容,卻也不必事無巨細都囊括在內。初版《大唐律》,是要給大唐豎立基本規範,給社稷治理確立基本原則,有此方向與基礎,往後再步步完善即可。能在一二十年內,將《大唐律》修繕到一個頗為完整的地步,朕就不會覺得有大妨礙。”

  臨了,李從璟如此總結。

  蘇禹珪躬身應是,而後直敘要害,“依照陛下的旨意,初版《大唐律》明年就能施行。一部律法要確立威嚴,讓官民都去遵守,拋開其它因素不言,懲治不法的第一戰定要大張旗鼓,令天下皆知。不知陛下能接受這一戰,打到多大規模?”

  李從璟豈能不知蘇禹珪心中所想,他看著這位被他深為倚重的時代俊彥,目光炯炯道:“你是問朕可以給你多少顆人頭?”

  “人頭不僅要多,還要夠尊貴。”蘇禹珪毫不避諱,“律法者,規則也。欲使人遵守規則,不僅要規則合理,還得讓人畏懼規則。而欲求律法迅速確立此等威嚴,沒有比讓人意識到規則能殺人、能無區別殺人,更好的方法。惟其如此,才能彰顯陛下以之治國之心!”

  這番言論,若是讓某些老夫子聽見,定要指著蘇禹珪的鼻子,破口大駡一聲“毫無人性的酷吏!”

  李從璟端詳著蘇禹珪,縱然他早就知道此子心性異于常人,此時也不得不為對方的“嚴酷”感到驚訝,這讓他沉默下來,腦海中不禁浮現出歷史上那些有名的酷吏名號。

  這一刻,李從璟陡然意識到,他現在要借《大唐律》做的事,跟漢武一朝借助酷吏們做的事,頗有相似之處——兩者都是在打破時代舊有規則,豎立新的規範,並且在這個過程中,將不可避免任用“酷吏”。

  漢初,朝廷以黃老之術治國,有罪輕懲甚至有罪不罰,都是常有之事,而時人美其名曰不傷天和。如此治國手腕,不能說不好,但絕對無法締造強大帝國。要建立強大帝國,得靠賞罰分明,有賞罰,人才會不作惡,而思奮進。漢初朝廷看似心胸寬大,實則這份寬和之下,導致的是官吏貪贓枉法,滋生無數人間悲劇,國家更不可能很好的調用國力。劉徹能締造漢武帝國,自然有他的道理,以“酷吏”懲辦不法官吏,除去官僚系統中的蛀蟲,推行新的規則,讓官吏少作惡而戮力國事,改良社會風氣,是不可或缺的一環。

  ——這跟商鞅在秦國變法,實在是有共通之處。

  李從璟無意去做秦孝公和漢武帝,因為時代不同,他心中的想法也不同,但行事的方法,其實萬變不離其宗,蘇禹珪有類似“酷吏”的做派,也是一種必然。

  李從璟靠在扶背上,手指輕輕敲打著扶手,徐徐道:“長興年間,朝廷曾大舉整頓吏治、肅清不法,眼下才多少年,難道天下吏治又亂了?而且是在朝廷持續完善體制,時時大力監察的情況下?”

  “從古至今,從不缺貪官污吏,尤其是寒門士子做官後,爭權奪利、收受賄賂之事,更是不可禁絕。”蘇禹珪站得筆直,“如今九州一統,邊境雖仍有戰事,但對許多權貴而言,天下實已太平。當此之際,這些在往前的天下大亂中,貧窮過窘迫過流血過立功過,而如今掌握了權力的,自然沒有不大肆攬權與聚斂財富的道理。”

  “若非長興年間陛下曾大力肅清吏治,眼下之大唐官場,真不知已經糜爛到了何種地步。”蘇禹珪直言不諱,“長興之治,使我大唐能一統九州,而若陛下欲求大唐再現盛世,則需定鼎之治!”

  李從璟不說話了,只是打量著蘇禹珪。

  若是換做尋常官員,此時必定如坐針氈,馬上就要下拜謝罪,但蘇禹珪這種人,心頭唯有律法最是神聖,其它的都不能與之相比,所以身如勁松,不動如山。

  蘇禹珪繼續道:“所謂長治久安,‘長治’才能‘久安’,世間斷無一勞永逸之事。幸有長興之治,眼下大唐才有推行《大唐律》的基礎,若無長興之治,縱然臣將《大唐律》書寫得再如何完善,它也不會有面世的可能。如今,陛下推行《大唐律》,有重開九天之意,是為天下重塑秩序,此等改天換日之舉,焉能不流血、不流許多血?”

  抬起頭,蘇禹珪擲地有聲:“但即便如此,眼下推行《大唐律》,也不會比長興之治流更多血,這都是陛下治理江山之功勞,除此之外,還有邊境大戰提供時機。但若是此事拖延下去,再過十年,天下承平日久,得‘富貴病’的官吏太多,陛下再推行《大唐律》,恐怕就不是流一些權貴的血就能做得到的了。而若是等到數十年後,官場定型,風氣敗壞,官吏、百姓都習慣了腐朽規則,荼毒積澱太深,社稷病入膏肓,一部治世的《大唐律》,恐怕就會成為亂天下的罪魁禍首!到得那時,縱然君主再如何聖明,恐怕都不可能重塑大唐盛世,頂多,得個‘中興之治’的虛名——但這于江山根本又有何益?”

  言及于此,蘇禹珪撩袍拜下,“天下秩序,不破不立。自黃巢起事,天下霍亂數十年,正為新秩序之確立,提供了無雙契機,而先帝與陛下之治,又為《大唐律》之推行,奠定了最好的基礎,當此之時,請陛下萬莫遲疑!”

  李從璟看著蘇禹珪,沉吟許久,道:“民不犯法,自然也談不上治罪,今你欲求一批尊貴人頭,為《大唐律》立威,可是已經察覺到,有某些權貴有不端之舉?根基正,大廈才正,為正大唐根基,朕何必吝嗇幾顆人頭?說吧,哪些人有犯法之嫌?”

  為給《大唐律》立威,蘇禹珪可謂是用心極深,他眼下明明察覺到有人行為不端,觸犯了律法,卻不立即查辦,要的就是等到《大唐律》頒行後,再去以《大唐律》來治他們的罪,如此,既懲治了不法,也為《大唐律》立了威。

  蘇禹珪抬起頭,“前工部尚書任圜!”

  李從璟愣了愣。

  任圜,皇后任婉如之父也。

  ……

  治理國家,尤其是好好的治理國家,比李從璟想像中要難。

  最怕的,就是身邊的親近之人掉鏈子,讓自己落入公私不能兼顧的尷尬局面。

  但從古至今,似乎所有有為的君主,都要面臨這樣的抉擇。

  這等時候,與其說考驗君主智慧,不如說考驗君主心性。

  ……

  肅州。

  張金來等到後續隊伍跟上之後,便趕至肅州城外的唐軍大營,面見禁軍主帥孟平,陳述西州回鶻侵犯沙州西界的軍情。吳生已經擺脫了俘虜的命運,原本一門心思想要回靈州的,如今處境安全後,忽然發現這種心情沒當初那般急切了。

  左右大軍攻城正順,而且大戰還未結束,吳生便想隨軍繼續征戰,若是能打上一些勝仗立上一些功勳,日後回靈州的時候腰杆也能挺得直些。不用想吳生也知道,若是自己以被解救的俘虜的身份回家,自家父親一定不會有什麼好臉色。

  張金來見過孟平之後,回到帳中跟吳生說起戰況,把朔方軍即將到來的消息也告訴了他,這就讓吳生鐵定了等朔方軍到來,而後回歸隊伍繼續征戰的心思。

  翌日,張金來與吳生在軍營作別,前者得加緊率隊趕回沙州,傳達孟平對河西戰事的安排,讓歸義軍做好迎戰西州回鶻,和接應王師進入沙、瓜的準備。

  張金來走後,肅州戰事還在繼續,禁軍對城池的攻打累日不歇,已經到了緊要關頭。

  吳生則是成了閒人,眼下沒有他上陣的道理,就只能在營中幹坐著。不過他也並非沒有人理會,隨行軍中,負責戰後撫民差事的官員,來找了吳生好幾回。因為吳生曾今跟回鶻人相處過的關係,又還懂得一些回鶻話,所以這些官員便來跟他瞭解相關情況,以利於日後對甘肅之地的管理工作。

  如是幾日,吳生倒是跟一些官員熟悉了,這些官員在得知吳生是讀書人,並且曾今通過了洛陽學院考核的事蹟後,便誠邀吳生加入到他們的隊伍中去。

  “眼下肅州攻克在即,朝廷馬上就要重建甘、肅二州的秩序,無論是戰後的撫民差事,還是處理軍政事務,都很繁重很複雜,吳郎既然是讀書人,又對回鶻人頗為瞭解,正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對我等往後的差事大有幫助……”眼前精明強幹的官員名叫何晨光,起勢于天成新政。

  吳生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推辭道:“某到河西也不過數十日,對回鶻人實在談不上太瞭解,且某雖然讀過幾本書,到底沒有官身……”

  何晨光正色道:“吳郎此言差矣,你本是朔方軍將士,怎麼不是官身?再者,你到河西雖然不久,但比之我等卻已強了太多,往後朝廷要重建州縣官寺和各衙門,本就要用到許多河西之人,用河西之人是用,用吳郎有何不可?”

  吳生頗為遲疑,出仕為官本是他打小志向,只是自打入伍,早已視自己為行伍之人,沒想過還會“改換門庭”。

  最終,吳生答應何晨光,在朔方軍還未到的這段時間,他可以跟著對方,做些力所能及的差事——這樣也算為國家分憂。

  之所以如此決定,卻是因為禁軍已經攻下肅州。

  ……

  中軍大帳中,孟平高居帥位,漠然打量被綁在帳中的藥羅葛狄銀、藥羅葛阿咄欲,許久才聲音中正道:“兩位在靈州時,陛下就給過爾等機會,讓爾等投降朝廷,恩典爾等做我大唐臣子,但爾等執迷不悟。如今,軍亡城破,兵敗被俘,身陷囹圇,本帥倒像是想問問兩位,悔否?”

  藥羅葛阿咄欲低著頭不說話,這位以兇悍著稱的猛將,此刻已然全無氣勢,只想把自己當作隱形人,藥羅葛狄銀貴為回鶻可汗,有身份包袱,此時梗著脖子,有心死鴨子嘴硬說些硬氣言語,但話出口卻成了這樣,“大唐坐擁數百州之地,自然甲兵鼎盛,本汗不過二州之地,打不過也屬正常。”

  孟平被這句滿腹委屈的話弄得稍怔,隨即哂笑道:“莫非兩位以為,甲兵相同,爾等便有勝算?戰前本帥便說過,與我唐軍相比,爾等根本不懂戰爭。”

  藥羅葛狄銀抬頭忘了孟平一眼,嘴角動了動,想起唐軍的所向披靡,最終還是服軟,歎息道:“世有唐皇帝,天下人物,誰敢自稱英雄?生不逢時,如之奈何!”

  “這話倒是不錯,吾皇雄才大略,自非爾等可以望其項背。”孟平傲然道,話至此處,神色一正,“然大戰多時,將士死傷千百,非是兩位一席軟話便能抵消。藥羅葛狄銀、藥羅葛阿咄欲,爾等知死嗎?!”

  兩人同時愕然抬頭,滿眼絕望與惶然。越是高位者,越是惜命,因為榮華富貴總是令人迷戀。藥羅葛狄銀欲言又止,掙扎半晌,還是說不出求饒的話,唯獨面色一片死灰。而藥羅葛阿咄欲已然噗通跪倒,悲聲哀求:“饒命,大帥饒命!”

  孟平冷笑一聲,“藥羅葛阿咄欲,生性殘忍,率部進犯靈州,犯下罪孽無數,九死莫恕,拖出去斬了!藥羅葛狄銀,押送洛陽,聽候朝廷發落!”

  聞聽此言,藥羅葛狄銀頹然坐倒,眼中竟有慶倖之色。藥羅葛阿咄欲則是哀嚎不止,然唐軍將士卻不理他,不由分說拖了出去。不時,一聲慘叫之後,哀號聲消失。

  孟平站起身,負手睥睨著藥羅葛狄銀,“吾皇有令,藥羅葛狄銀若願隨軍前往西州,勸降回鶻部族,可將功贖罪,爾可願往?”

  藥羅葛狄銀精神一振,再也顧不得什麼身份包袱,連忙跪好下拜,“臣,叩謝吾皇恩典!”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52

  第941章 錦繡江山萬萬里,陽關未必無故人(4)

  輝煌的燈火將洛陽宮城映照得明亮如晝,五彩紛呈的燈火讓皇后宮苑看起來燦若雲海,往來的盛裝宮女頗似行走在雲間的仙女,無論氣質還是容貌都是天下罕有。

  與之相比,殿中的氣氛就顯得太過沉重,沉重得有些突兀而且極不協調。

  鋪著狐裘的坐塌上,李從璟眉頭微皺,看著跪在面前請罪的任婉如不言不語。

  “妾身久在宮中,對宮外的事知之甚少,父親出了這等事,都怪妾身早先不查,否則斷不會讓父親犯下此錯。”任婉如低著頭,聲音不可避免的顫抖著。

  李從璟沉吟片刻,示意任婉如起身,瞧著站在面前不知所措的大唐皇后,一向待之極厚的李從璟,竟然沒有讓她坐下來,“昔年在魏州時,任家便是大族,不少人都有官身,這些年更不必多言,勢力愈發龐大。若是族規嚴明,倒也是帝國中流砥柱,而若族規不嚴,一旦為禍便是大禍。這回族內子弟酒後殺人,族人求到了任公面前,任公雖然沒有明著徇私枉法,但任家勢大,又是後族,朝堂上下不知多少人看任公眼色,任公沒有表明態度,便是縱容族人四處活動,最後的結果也印證了這點。任公在中樞謀事多年,英明一世,這回卻一時糊塗,犯下這等錯誤——任公難道不知道,我大唐的刑部和大理寺,都有一雙揉不得沙子的眼睛?”

  任婉如面色蒼白,不知該作何言。

  李從璟歎了口氣,“人浮於事,‘人情世故’四個字的確沒人能夠避得過,天下雖然早就沒了世家門閥,但宗族卻是不曾消失,也不會消失。以宗族為基礎組成利益團體,相互幫襯相互依存,的確是世道生存法則,在此之上,更是形成了道德規則,若是宗族有難而不施以援手,不僅不容於族內,也會為天下人所不恥。但宗族之法,不應大於國家律法——尋常人就該有此覺悟,何況是曾為宰相的任公?”

  說完這些,李從璟站起身來,見任婉如仍是立在原地,眼神呆滯一言不發,頓了頓,問:“你就不向朕為任公求求情?”

  任婉如淒然一笑,如花容顏似是百花凋零,而後再度跪拜在地,“父親不容于國法,妾身不敢求情。族人為陛下添憂,妾身無顏面見陛下。”

  李從璟饒有深意的看了任婉如一眼,沒有言語甚麼,抬腳離去。

  翌日,李從璟在廣賢殿召見了太子李重政。

  李重政虛歲已經十二,束手立在大殿中央,倒也頗具英雄之氣。

  李從璟將李重政招到身側,把儀坤州夏魯奇、李彥饒與契丹的戰報給他看了,而後帶著他來到側殿,兩人在坐塌上相對而坐,李從璟道:“契丹也造有火炮、手榴彈等物,如今北方戰事膠著,兩軍以儀坤州為核心,在方圓數十裡的戰場上,累日交戰,每日都有將士人頭落地。我大唐軍隊雖然屢有勝績,卻終究難以底定勝局,但戰事拖延下去對我大唐不利,你且說說看,我大唐要如何贏得這場戰爭?”

  李重政神色肅然,聲音裡還帶著童音,但已有不驕不躁之氣,“孩兒未去儀坤州親眼見過大戰情景,不敢輕言勝負,但據軍報所言,孩兒倒也有一些想法。當下,契丹之所長,在於兵馬數量多、馬軍多,且距離西樓近,糧草轉運方便,所以能不計損失與我軍僵持,而不速敗;我軍之長,在甲堅兵利,在強弓勁弩……”

  “此番我軍之所以不能速勝,乃是戰略有所欠缺。戰前,軍中以為石敬瑭、藥羅葛狄銀、杜論祿加敗亡後,契丹也勢必退縮,所以戰略以守為主,而沒有進攻決勝之兵力……”

  李重政言說了許多,李從璟也不時點撥,這場談話便持續了整個下午。

  臨了,李從璟忽然道:“我欲讓你去儀坤州,勞軍督戰,你可願往?”

  李重政先是怔了怔,隨後大喜,連忙離座下拜,“能為父親分憂,孩兒求之不得!”

  “起來吧。”李從璟笑了笑,“既然你願意去,此事就這樣定下。”

  李重政退下後,李從璟便在廣賢殿沒有離去,傍晚時分,李永甯到宮裡來探望,李從璟便跟她在宮裡走了走。

  說起任圜的事,李永寧訝異不小,“任公乃是皇后之父,更是後族之首,若是任公因罪下獄,此番後族必然遭受重挫,且免不得要牽連皇后。便是你沒有要遷怒皇后的意思,皇后的名望也會因之受損,屆時不僅母儀天下的後位岌岌可危,太子也會沾上污點,連儲君之位元的根基都會動搖,這在朝野上下都會引發極大動盪。”

  李從璟邊走邊說道:“這是自然。”

  李永寧奇怪道:“皇后竟然沒有為任公求情?”

  李從璟搖搖頭,“一個字也沒說。”

  默然思索片刻,李永甯盯著李從璟的側臉,半是期待半是不安的問:“你打算如何處理這件事?”

  李從璟徐徐回應道:“我打算讓政兒去儀坤州勞軍督戰。”

  “你要保太子?”李永甯旋即明白李從璟的用意,“讓太子去儀坤州,那麼大軍擊退契丹之進犯,太子便是立下大功。用太子之功,來堵住悠悠之口,表明你保太子、以大局為重的立場,如是,任公的罪自然也就不用治了。”

  李從璟不置可否,李永寧見狀,試探著說道:“任公的罪你還是要治?也是,只要太子立下功勳,便能收穫威望,儲君之位也就穩固了,任公被治罪雖然不免對其有所波及,但‘功過相抵’,即便還有些影響,也不會有太大麻煩。”

  李從璟搖搖頭,目光深邃道:“讓太子去儀坤州,不是讓他去撿功勞,而是借儀坤州之戰,來觀察他的心性才能。若是他堪當大任,朕不介意犧牲一些原則,為他處理掉一些麻煩,來維護朝野大局的穩定;若是他不堪大任……朕那麼多兒子中,難道就沒有賢才?”

  李永甯默然,片刻後寬慰李從璟道:“太子心性才學俱佳,這回北上之行,定然不會讓你失望——只是如此一來,蘇禹珪怕是要嘮叨你許久了。”

  李從璟歎息道:“比起帝國來日有一代明君的大局,蘇禹珪的些許嘮叨又算什麼,他要為《大唐律》索要一批尊貴頭顱,朝野有那麼多人頭,隨他去取好了,也沒有必要死盯著任公這顆人頭不放。”

  “你就不怕如此行事,會讓《大唐律》施行的大勢,千里之堤潰於蟻穴?”李永甯饒有意味的問。

  李從璟看向遠天,“若是這件事不涉及皇后太子,朕也不必遲疑,但事情既然發生了,便只能兩害取其輕……天下事,非黑即白的能有幾件?若事事都只要能分個黑白就能辦好,天下事也太簡單了些。”

  歎了口氣,李從璟不無悵然,“現在的天下不是春秋戰國了,朕也不能去學秦孝公。”言罷,收斂了神色,“此事究竟如何,且看太子在儀坤州的表現吧。”

  李永寧點點頭,在心裡想著:天下事,分黑白的少,看利弊的多。太子要不要保,追根揭底,還是要看他值不值得保。陛下只有在認為保太子利大於弊的情況下,才會去選擇保太子。這個“利”,至少需要太子具有成為一代明君的潛質。

  ……

  肅州之戰落幕不久,朔方軍就趕了過來,只不過李紹城所率的部曲並不多,畢竟在往先的數月鏖戰中,朔方軍損失不小,這回李紹城帶朔方軍前來參戰,政治意義大於軍事意義,軍事意義大於征戰意義。

  涼、甘、肅三州,並及涼州之南的會、鄯等數州,都已被禁軍攻克,隴右之地納入大唐囊中,必然要重塑地方治安、軍防體系,又且隴右位置特殊,聯繫西域與中原、毗鄰吐蕃,是以駐軍同時也是邊防軍,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安排好的——在此戰中,隴右還擔負為征戰西域之大軍,保障後勤、轉運糧秣的職責,故而堪稱重中之重。

  好在朝廷早有計議,禁軍攻下河西後,李彥超率領一部兵馬,就地駐紮,重建隴右軍鎮。李彥超有擔任幽州節度使的經歷,與契丹、渤海與草原各部都打過交道,這回坐鎮隴右,應付內外各種局面理應沒甚麼問題。

  “重建隴右軍鎮,眼下重要之事有二。其一,恢復各州縣穩定秩序,對州縣賊寇進行整肅,同時防備吐蕃可能的入侵;其二,保障向西進發之王師的各項糧秣器械醫藥轉運,使禁軍進軍西域沒有後顧之憂。”幕帳中,對李彥超說這話的是桑維翰,他被李從璟留在隴右,暫且輔助李彥超重建軍鎮,同時保障禁軍的後勤轉運,“這是軍務,除此之外,州縣的各項民政要事,有張一樓等人處置,就不用李將軍分心了。”

  隴右位置特殊,根本在於是聯繫西域與中原的樞紐。軍鎮,亦或說藩鎮,並非一無是處,作為邊軍軍鎮,有其存在的必要性,早年的朔方軍與盧龍軍,與朝廷關係或近或遠,但在保境安民、抵禦外寇入侵之事上,都建樹頗豐,堪稱中原屏障。軍鎮之害,在外重內輕,藩鎮之害,在藩鎮林立,眼下,朝廷在中央有強大禁軍,作為帝國常備軍主力,在邊關上,也要重整軍鎮,再塑帝國邊防體系。

  十萬西征禁軍,除卻傷患,在隴右留下了三十個指揮,作為重建隴右軍鎮的基礎軍力,日後若是西域戰事順利,歸義軍、朔方軍、隴右軍也必將迎來徹底洗牌。

  與李彥超商議完眼前的事,桑維翰回到官署,又與張一樓等人會晤。

  “此番設立隴右行省,以何晨光為布政使,以江文蔚為轉運使,以朱元為都指揮使,刑部、禦史台也有分派官員下來,構建州縣下級官署……眼下主要官員都已就位,諸事雖說由你我統屬,但大政上都有綱領,無需費心多少,關鍵還是在於分部施行,下面的事才是緊要之處。隴右不比中原,諸族雜居,民俗風情與中原不同,先前的官吏體制也與中原不同,諸事具體施行必然會出現許多問題,要解決這些問題才是最麻煩的……”

  桑維翰跟張一樓談起這些事的時候,顯得有條不紊,“某的主要職責,是協助李將軍重建軍陣,協調行省與軍鎮事務,保障大軍物資轉運……行省民政方面的事,具體還得張兄多費心了。”

  張一樓拱手笑道:“你是大忙人,行省之事,某責無旁貸。”

  會議開罷,諸位官員散去,屋中就只剩下桑維翰與張一樓兩人,待侍者奉上茶水糕點,前者喟然歎息道:“重建隴右軍鎮,皇朝又多一邊關重鎮,這往後邊軍與禁軍如何相互配合、掣肘?”

  “戰時總是禁軍強悍,一旦天下太平,便是邊軍之強勝過禁軍——原因無他,邊軍總有零星戍邊戰事,而禁軍則安享太平,成了嬌生慣養的嬌娘子。”張一樓飲茶道,“不過對皇朝而言,這樣的事卻是不必太過擔心。一來,依照陛下的意思,邊軍與禁軍會定期換防,所謂邊軍其實也就是戍邊的禁軍,並不會有太大差別;二來,皇朝開疆擴土,海外總會有戰事,倒也不虞將士怠惰。”

  桑維翰微微點頭:“陛下還有意摒棄募兵制,施行所謂‘義務兵役制’,某雖然不知其詳,但也聽陛下提起過,若得如此,多管齊下,藩鎮之禍當不復再現,可保天下太平。”

  ……

  李紹城率部趕至肅州時,柴克宏、劉仁贍都隨行在側,吳生去見過後兩者,費了一番功夫,總算將自己從陣亡名單中“復活”了過來,這倒不是柴克宏、劉仁贍對他記憶多麼深刻,而是見到了隨軍的吳春。

  趁著無事的時候,兩人相約到城中尋了處酒肆,叫了滿滿一桌酒菜,坐在窗前開懷暢飲。

  肅州城的街道沒有鋪石板或者石磚,而是清一色泥地,細塵在陽光下粒粒起伏,打在一個個行人身上。這些膚色五官服飾各有差異的行人,來自不同的民族,也有不同的神色,或者嚴肅或者喜悅或者木然或者淡漠,在不時行過的巡邏甲士面前,俱都安分守己得很。

  “你能活著,伯父不知道有多高興,你是不知道,伯父早已戒了酒,上回我見他的時候,他還在地裡伺候莊稼,累得滿頭大汗……還有玉娘,她常常獨自坐在河邊抹淚,吹著羌笛一吹就是半日,臨行的時候她讓我務必找到你……誰曾想,我還沒來得及去找你,你倒是自己找上門來了,這可真是天意……”

  吳春的激動之情溢於言表,酒喝得多話也說得很多,跟平素的沉默寡言極為不相符,倒是吳生沒機會插上話,都聽他說個不停了。不過吳生也沒有要立即說甚麼的意思,吳春所說的東西,夠他失神許久了。

  這頓酒喝了半日,直到快要宵禁的時候,兩人才意猶未盡離開了酒肆。在這期間,吳生知道了他該知道的,吳春也弄清了他該弄清的。

  “真想不到,你到河西之後,竟然有這許多經歷。”走在行人漸少、夕陽西下的街道,吳春感慨至深,“如此說來,你眼下不打算回軍中了?”

  吳生默然片刻後點點頭,“布政使已經找節使把我要過去了,我就算想要回軍中,怕是也沒有辦法……河西之地,諸族雜居,沙場之上,你死我亡,反而來得簡單,戰後要彼此共處,卻是很大的麻煩,我雖然沒甚麼政事經驗,但在這件事上,總能出一份力。”

  吳春拍拍吳生的肩膀,勉勵道:“犯不著如此悵然,你打小就有治國平天下的志向,進入軍中也是為了卻伯父心願,如今伯父心結已經解開,你大可乘此機會,去走你自己的道。”

  吳生點點頭,忽而笑道:“往後不能再受伍長照料,與伍長並肩殺敵,卻是莫大遺憾。”

  “我現在可是隊正!”吳春挺起胸膛,不無得意,臨了歎道:“報效國家,無分彼此,你我雖不能再並肩殺敵,卻還是在一同為國征戰。”

  無論如何,這兩個小時候便是夥伴,先前又一起戍邊一起殺敵的年輕人,終究還是分道揚鑣了。吳生雖然頗覺不舍,卻也沒有太多遺憾,生活無非離別與重逢,但人生的道路追根揭底還得自己走,即便孤獨,卻是在不停遇見新的自己。

  與吳春分別後,吳生便趕回官署,半路上,忽見街巷一角,數名巡邏甲士圍在一處,正對著中間一人呼喝,他看了兩眼,沒看出個所以然,正要離去,耳中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惶急的哭腔,讓他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

  那聲音說的是回鶻話,巡邏甲士都是禁軍將士,自然聽不懂,眼下又在宵禁前夕,起衝突在所難免。吳生走過去,透過甲士,看到一個分外瘦弱的身影,抱著一個破布包裹,捲縮在牆角,看向甲士的眸子裡,滿是淚水,臉上盡是畏懼、慌亂、無助與惶恐之色,她不停的說著話,迫切想要表達什麼,卻牛頭不對馬嘴,只能讓甲胄皺眉。

  “月朵,你怎麼在這裡?”吳生跟甲士表明身份,然後疑惑的問面前的少女。

  孰料,少女突然哇的一聲大哭出來,貓一般撲倒在吳生面前,緊緊抱住了他的雙腿。

  吳生怔在那裡,手足無措。他不知道少女經歷了什麼,是如何從遠處的部落,一路或尋找或流落到這裡,也不知她被惡人欺負被甲士為難時,想的又是什麼,但他從那聲泄閘洪水般的哭聲裡,聽到了濃到極致的悲苦與希望。

  就像方才,他在不遠處聽見的那個,讓他停住腳步的聲音。

  那是這個衣衫襤褸的少女在絕望中大喊,吳郎……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52

第942章 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吳生從未想過會在肅州遇到月朵,他甚至都沒想過還能再見到月朵。亂世之中人如草芥,尋常百姓就更是無根浮萍,在大勢的洪流中身不由己,況且吳生也沒覺得他與月朵有多麼深的糾葛,依照最合理的設想,便是他在河西為官,而月朵則在偏遠的部落過自己的生活。世界太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日子,都有自己的掙扎,都很難走出局限自己的那片天地,無論彼此的生活過得是否如意,雙方都不會再有甚麼交集,哪怕是有,頂多不過是偶然的遇見,寒暄或者不寒暄,就再度分別,沉入各自的生活,成家或者生子,相忘於江湖,彼此都無牽掛,縱然偶爾會回想起,也不過是輕聲一歎,略微感懷。

  吳生沒有想過再去部落,即便要去,那也是辦差,絕不可能是因為掛念,月朵是個回鶻人,與他一起生活的日子不長,連共患難都談不上,也不是他吳生的知音,沒有讓他念念不忘的理由。

  歷經過一些磨難與挫折之後,吳生那顆原本未經世事、白紙一樣的心,早已不是那麼單純,他看見了世道的本來面目,怨天尤人是沒有用的,適者生存強者生存,他必須接受並適應世道生存法則,某些原則與堅持,該拋棄的要拋棄,該圓滑的要圓滑,該轉變的要轉變,所以他接受了不回軍中的“命運”,那是因為在河西為官,在大軍後方為官,無疑安全得多,而且被何晨光看重,他的仕途會很光明,等到河西初步建設好,吳生也會有一個光明前途,這些都是他先前求之不得的,吳生自認不比任何人差,如今又有伯樂相中有貴人提攜,他沒有道理蹉跎歲月,一輩子隻做個升鬥小民,繁華洛陽錦繡揚州,他怎麼去不得?五品官四品官三品大員,他怎麼想不得?

  相應的,心境變化的吳生,也不會對往事太過看重,更不會對一個回鶻女子如何掛念,更何況還是一個與自己並無太多糾葛,並不能給自己帶來什麼的笨女子,眼下的吳生,連對玉娘的牽掛都少了,雖然安靜下來的時候會常常想起,但也僅此而已,肅州與靈州相距甚遠,眼下肅州諸事繁忙,他得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差事上,不可能回靈州去跟玉娘成親,如是,縱然玉娘現在對他分外掛念,但在三五年沒什麼見面機會的情況下,玉娘也勢必嫁於他人,相夫教子,與他相忘於江湖。那年那場大戰那間小藥鋪裡,那個含淚為他著甲的小娘子,終究會化作天際一抹流雲,消散在他的視野中生命裡。

  即便玉娘會等一段時間,會念一段時間,但對吳生而言,他也不必對玉娘念念不忘,如今他不再是邊軍小卒,而是朝廷命官,在官場如魚得水,往後有遠大前程,他的妻子,也不該是目不識丁的藥鋪小娘子,不該是只能縫衣補襪掃地做飯的小娘子,那樣的小娘子做的事是下人做的事,相不了他這個夫也教不了他的子,無法跟他舉案齊眉琴瑟相合,他的妻子,應該是大家閨秀,知書達理秀外慧中,有才能,能幫他主持內務將府邸打理的井井有條,有手腕,能把妾室們收拾得服服帖帖,有威嚴,能讓下人們都本本分分,有眼光,能把他的兒子教育成帝國俊彥,有魅力,能夠與同僚妻妾打成一片,有智慧,能在他疲憊的時候知道他在憂思什麼,有家世,能讓娘家人與他在官場上相互扶持,所以他註定了不能娶玉娘,他這條鯉魚已經躍過了龍門,就像科舉高中的進士一樣,註定了要拋棄鄉下青梅竹馬的癡情人。

  吳生依然是個唐人,哪怕做了文官,外寇入侵的時候,他依然能死戰城頭,他依然有一顆熱忱的心,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為民做主懲奸除惡,但這並不妨礙他離開軍營捨棄玉娘追尋自己的抱負,世間有許多顏色不能黑白區分,世間有許多人不能以好壞論斷,大千世界,個人悲歡,誰又看到了全部?

  只是當月朵抱著吳生的腿,在他面前哭得撕心裂肺的時候,吳生心頭還是像給甚麼擊中,那一刹那,如有雪山消融。

  詢問了月朵的情況後,吳生將她帶回了住處,一路上月朵就像個孩子一樣,低著頭跟在他身後。吳生則是趁機想了些事情,以他如今的官職,帶個回鶻人在身邊沒甚麼問題,權當僕役養著就是了,他和月朵到底較為熟悉,日後帶著月朵,再到回鶻人聚居的地方辦差,也會方便不少。

  至於其它……還有其它嗎?

  吳生雖然習慣了行伍生活,但現在並沒有住在官舍裡,而是另外找了個清淨小院,他是讀書人,單獨住出來也方便溫書。小院頗顯破舊,陳設也極為簡單,不過吳生並不在意這些,屋裡已經有個老僕人,負責他的飲食起居。月朵跟著他進門之後,就忍不住悄悄四下打量,小眼睛裡充滿對未知世界的好奇。

  將月朵交給家老,讓他安排對方的食宿,他自個兒就去了書房,點上燈開始處理文案。如今河西百廢待興,正是忙碌的時候,眼下哪怕是回家了,吳生仍舊有許多事要做。

  約莫一個時辰後,吳生聽到敲門聲,進來的是端著熱湯的月朵。少女已經洗漱過,換了身新衣裳,因為吳生是唐人的緣故,月朵自然也是穿的唐服,只不過是男裝,也不太合身。

  “吃過了?”吳生讓月朵將熱湯放在桌上,停下了手中的筆。

  月朵點點頭,放下託盤後,就站在桌旁,有些不知所措。

  吳生起身走過來,端起熱湯吃了幾勺,“既然你離開了部落,若是願意跟著我,日後便跟著家老做事,別的我不好說,但要保你吃飽穿暖、不受人欺,卻是沒有問題的。”

  月朵怔了半晌,小臉上盡是茫然之色。

  或許一時之間,她還不能接受主僕身份的調換,又或者,眼下吳生對她的態度,跟她想像中的差了許多。她離開部落歷經艱辛,找到肅州來,吃了不知多少苦頭,心裡想的,是希望與那個曾今與她相依為命的人,再度相依為命——是的,無論吳生怎樣認為,在她那顆單純到愚笨的心裡,她就是那樣定義兩人曾今的關係。

  而眼下,沒有人再需要跟她相依為命,那個曾今是她奴隸的人,已經成了大唐官員,是高高在上手握權柄的大人物,他不僅重新主宰了自己的命運,也能主宰無數河西百姓的命運,就像他現在,隨便揮揮手,就足以讓她衣食無憂,這是月朵始料未及的,在她的幻想中,她寧願兩人還是一無所有,守著一群比她還要消瘦的小羊,在水草並不豐腴的牧場放牧,沒事的時候就躺在草地上,看白雲在眼前流散,哪怕吃得不好,哪怕那座破舊的小帳篷還會在雨夜裡漏風。

  她要的不是施捨,是同甘共苦。

  “我這回來,並不是想過富貴日子,我是想找到你,然後帶你回去……”月朵低著頭,聲音低得猶如蚊蠅。

  吳生心生啼笑皆非之意,放下湯碗笑道:“我現在是朝廷命官,怎麼可能跟你回部落?莫非你還以為,我仍舊是你的奴隸?”

  月朵的頭更低了,聲音也更小,捏著衣角道:“我從未把你當過奴隸……”說到這,她遲疑了好半晌,才繼續道:“我一直把你當……家人。”

  最後那兩個字,她抬起頭,看著吳生,用漢話說。

  這回輪到吳生愣了愣。不可否認,他心底有一絲感動,但他也知道,這不是因為別的原因,只是月朵太過善良,或者說,太過愚笨,說得再清楚些,不過是因為月朵已經無親無故,所以只能依賴彼時的吳生。

  那些被俘虜到河西的朔方軍將士、百姓,並不是人人都有這個待遇,即便他們日後與回鶻人相處得好了,本質上也不可能擺脫奴隸的身份。

  “那你就呆在這裡吧,不要再回去部落受苦了。”吳生如是說道,原本他想說,他也可以把她當家人,但是說不出口,對方畢竟只是個回鶻人,而且是個目不識丁的女子,他真的能夠幫她改戶籍,讓她姓吳?吳生覺得這不可能。

  他並不是沒有想起曾今並肩搏狼的日子,不是沒有想起雨夜加固帳篷的日子,不是沒有想起月朵總是把多半的食物給他,不是沒有想起臨別那日她眼中的不舍和牽掛,只是那又如何呢?

  這些都過去了,過去的東西頂多只能懷念,對眼下的生活並無實際説明,人生不需要太多情感與情懷,他需要戮力實事。如今在河西為官,吳生有太多正事要事需要處理,有太多同僚需要搞好關係,有太多達官顯貴需要相處,他有不錯的才能,可以施展抱負,他有遠大前程,需要不停歇的去爭取,他在意的東西變了,他的精力也有限。

  是的,這個大千世界改變了他。但人一旦進入這個世界,怎麼可能不被改變?不改變就意味著沒適應,沒適應談何在這世界活得更好?物欲橫流,有幾人能守住本心?繁花似錦,又能剩幾顆赤子之心?本心之上,赤心之外,經難念飯難吃,有幾人不是在苦苦掙扎?

  月朵收拾好碗勺,端著託盤走了出去,再沒說過一句話,甚至都沒有對吳生的“恩賜”有所反應。

  吳生默然片刻,就回去書桌後,繼續處理文案。

  這天夜裡,吳生做了個夢。

  換上唐人女裝的月朵,成了姿采豔麗的少女,她讀書識字撫琴學畫,三年小成五年大成,未及雙十年華,便已成了名聞遐邇的才女,在河西之地備受推崇,吳生每每在家會客,月朵的詩情才華,動輒讓客人嘆服不已,讓他臉上十分有光。

  更難得的是,昔日的瘦弱少女,長到現在已是傾國傾城,容貌身材無一不佳,於是,在月朵二十歲那年,吳生納其為妾,從此兩人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此事也成為一段佳話,更為河西之地的諸族和睦相處,起到了極好的標杆作用,吳生因此績考上上,被朝廷召入洛陽,大加重用。

  夢醒了,天也亮了。

  公務繁忙,吳生的早飯一向簡單,一般都是家老將粥、餅送到房中,隨意對付一番。

  吃過早飯,吳生正要出門,卻看到月朵正在院門處坐著。見到月朵,吳生怔了怔,因為月朵又換上了那身破舊衣裳,並且一副即將遠行的模樣。

  “吳郎,我要走了……回部落去。”月朵站起身,低著頭說道,她總是怯怯的,就像一個不知道怎麼面對這個世界的孩子。

  吳生很是意外,月朵竟然要放著眼前衣食無憂,往後還可能錦衣玉食的生活不要,回去那個偏遠的部落,繼續過那種食不果腹的日子?

  “決定了?”吳生沒有勸阻,他心底有些惱火,因為月朵拒絕了他的恩賜,這是對他一片好心的辜負,任何人只要自認好心被辜負了,都不會有好臉色。

  “嗯。”月朵點點頭,抬頭看了吳生一眼,又迅速低了下去。

  “你等著。”吳生回去房中片刻,再出來時,手中已經多了兩樣東西,第一件東西,是一個錢袋,第二件東西,是那把賣相醜陋的黑匕首。

  吳生將兩樣東西遞給月朵,“這把匕首還給你,這些銀錢你也拿著。”

  匕首吳生已經用不著了,且不適合隨身帶著,因為那賣相實在不佳,帶著有失身份。銀錢是吳生的恩賜,雖然月朵辜負了他的好意,但他仍要給她一些錢財,這樣會讓吳生覺得,他仁至義盡了,他的良心上不會有負擔,還會自覺品德高尚,自認為形象高大,總會讓人心裡舒坦,因為有優越感。

  月朵呆了半晌,眼眶裡蓄滿淚水,她伸手拿回了那把黑乎乎的匕首,卻沒有去看錢袋子一眼。然後她轉身就走,沒兩步,停下來,回頭,深望了吳生一眼,眼神哀絕,卻用力擠出一個笑臉,然後就頭也不回的跑了,向著遠方。

  遠方,遠在天邊的偏僻地方,有一個人丁單薄的部落,在那個貧窮的部落邊緣,有一座破舊的小帳篷,上面有大塊的補丁,夜裡總是漏風,雨天總是漏雨,小帳篷旁,還有個不大的羊圈,裡面有幾十隻瘦骨嶙峋的綿羊,總是餓得咩咩叫喚。

  她會回到那裡,形單影隻的生活在那裡,日復一日,春夏秋冬。她有一柄黑乎乎的簡陋匕首,那是她保護自己,保護羊群,保護帳篷的唯一依仗。

  吳生望著月朵的身影消失在門前,面色微沉,他心頭震顫著,很清晰,但也很短暫,因為他不願多想什麼。將錢袋隨手交給家老,吳生出門,趕向官署。

  他心堅如金,他心硬如鐵。

  ……

  五年後。

  晨陽萬里,涼州城門才剛打開,一支近百人的騎隊,就踩著鋪滿長街的燦爛陽光,轟隆隆出了城,駛上新近整修拓寬過的官道,向西邊而去。

  這支騎隊鮮衣怒馬,旗幟鮮明,威風不可一世,官道上的行人遠遠見了,都要停在路邊避讓。隊伍裡有兩隊甲士,有兩隊差役,官員數名,書吏數名,為首的兩人,一人著六品文官袍服,一人著五品都尉甲胄,俱都英武不凡。

  午時前後,這支隊伍在官道旁的一處驛館歇腳、進食。這座搭建不過四載,卻已三度整修的驛館,規模一年比一年大,過往歇腳的商旅也越來越多,通行西域與中原的商賈,面孔五官服飾各異,卻都操著一口流利官話。

  “今日我等急急忙忙出城,這是要去作甚?”在院中歇腳的時候,一名年輕書吏問身邊的同僚。

  “拆遷。”那名九品錄事邊喝水邊說道。

  “拆遷?”年輕書吏微微一怔,“拆遷需要吳司馬親自出面?對方到底甚麼來頭,還搬動了吳都尉這尊殺神?”

  錄事放下水囊,看了看不遠處正在交談的司馬與都尉,低聲對書吏道:“山那邊的一個小部落,只有小幾百口子人,硬是不願服從安排,放棄遊牧遷到城裡定居,還鬧出了流血事件,這才驚動了州府。至於吳司馬為何會出面……你也不想想,拆遷這事一直都是吳司馬主持的,向來沒出過岔子,如今提拔吳司馬的命令都下來了,他不日就要去洛陽走馬上任,這等關頭,鬧出這樣的事,他能坐得住麼?”

  “原來如此!”書吏恍然大悟,眼神飄向那兩隊紀律嚴明的甲士,“這回吳司馬連吳都尉都請動了,這事恐怕很難善了。”

  “可不是麼!那些遊牧的回鶻人,放縱慣了,野性難馴,這回惹惱了吳司馬,要是吳司馬跟他們談得不投機……哼,吳都尉那兩隊甲士,都是他的親兵,個個身經百戰,要踏平一個小幾百口子人的部落,還真的不用費甚麼力氣!”錄事如實道。

  翌日,這支騎隊到了某處偏遠之地的一個部落前。

  望著草地中的百餘頂帳篷,一向沉默寡言的吳都尉咧嘴一笑,不無揶揄對身邊的吳司馬道:“這就是你曾今做奴隸的地方?”

  吳司馬笑容無奈,“正是。”

  “那還跟他們談什麼,直接踏平了就是。”吳都尉一揮手。

  吳司馬搖搖頭,“不可。”

  吳都尉嘿然,“這些年為了拆遷這事,你手上也不知沾了多少條人命,何時見你憐惜過這些人?”

  吳司馬歎息一聲,“河西之地不比草原,要長治久安,就得讓遊牧民族放棄遊牧,收其甲兵,發放農具,讓他們去種田——學院對河西農事已經改善了許多,朝廷在賦稅上又有照顧,務農足夠他們吃飽穿暖。遷他們到城裡定居,也是便於管制。這是國家大策,沒得商量,碰到冥頑不靈、武力抵抗的惡徒,自然要採取相應手段。但那也只針對首惡,何曾不問青紅皂白,縱兵踏平部落了?”

  吳都尉撇撇嘴,“無趣。”

  吳司馬笑了笑,“伍長故意這般言辭,不就是為了套我的話?我哪裡會輕易上當。”

  言罷,策馬前行。

  部落前,有兩幫人正在對峙,吵得不可開交,一方自然是部落裡的人,另一方則是前來辦理拆遷事宜的官吏。

  騎隊還未走近,已有官吏聞訊趕來,向吳司馬稟報情況,“這些人頑固不化,死活不肯挪窩,我等都把嘴皮子磨爛了,他們也毫不動心,實在是可惡至極!”

  吳司馬擺了擺手,沒有多言,讓吳都尉帶甲士遠遠呆著,他自己則帶著幾名官吏行向部落。

  部落的人也注意到了吳司馬,尤其是吳都尉的兩隊甲士,這讓他們神色大變。連日來的對峙和不愉快經歷,讓他們也大體能夠意識到,事情已經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差別只在於按照哪種方式解決。

  吳司馬下了馬,官吏們讓開一條道,他走到人群面前,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而當中的一名女子,則是讓他微微怔了怔。

  “好久不見。”他說。

  出落得擔得起草原明珠之稱的女子,也是一愣。

  “好久不見。”良久,她也說。

  ……

  不久之後,兩人來到部落中央,進了一座帳篷。

  吳生四下打量兩眼,微笑道:“這是你的帳篷?與先前那一個可是天壤之別。”

  月朵給吳生端上冒著熱氣的奶茶,與他對案而坐,嫣然淺笑:“時過境遷,滄海桑田,哪有一成不變的事。難不成,你還想我住在那座漏風漏雨的小帳篷裡?”

  “方才我注意看了,那座小帳篷已經不見蹤影。”吳生低頭飲了一口熱茶,雖然不可避免帶有一絲腥味,但稱得上味道甘醇,手上動作頓了頓,“你的官話說的很好。”

  一雙會說話的水亮眸子落在吳生臉上,月朵的淺笑風情更甚,梨渦也更美,“河西早就是大唐的天下,不會說官話,如何能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

  她沒有再提那座小帳篷,似乎有意回避往日的落魄與齷齪。

  吳生放下茶碗,好奇道:“你要跟哪些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

  月朵輕攏鬢角髮絲,一直沒有挪開的眼神倍顯撫媚,聲音也酥甜誘人,“比如說,跟你吳司馬。”

  “既然說起這茬,那就好生說說。”月朵表現出來的美麗風情,無疑有萬千魅力,吳生不得不收斂心神,才能抵擋這種魅惑,“你們的酋長呢?”

  “我就是酋長。”月朵眨了眨眼,又神秘又大氣。

  “你是酋長?這怎麼可能。”吳生覺得對方是在開玩笑。

  “我說過了,時過境遷,滄海桑田,沒有什麼事是一成不變的。”月朵收起眉眼,悠悠道。

  吳生怔了怔,“巴布林呢?”

  “死了。”月朵淡淡道。

  吳生沉默下來。

  他意識到,五年過去了,很多東西都不一樣了。他不想問巴布林是怎麼死的,更不想問月朵怎麼就成了酋長——至少有酋長之實,但他知道他犯了一個錯誤,一個軍事上的常識性錯誤——開戰之前,他沒有充分瞭解敵情。

  對,眼前與月朵的這場座談,已經變成了一場戰爭。

  因為她是這個部落的酋長。

  吳生的沉默,讓月朵把握到了主動權,她開始提問:“這麼久不見,我還不知你近況如何呢,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你應該娶妻生子了?妻子是誰,是你曾今提過的那個玉娘吧?”

  “不是。”吳生心頭有些苦澀,他端起茶碗,又飲了一口奶茶,這回卻沒嘗到甚麼味道。

  “怎麼會不是呢?不是她,那是誰?”月朵珍珠般的眸子裡充滿訝異。

  “布政使的千金。”吳生低聲道。

  “布政使的千金?”月朵張大了殷桃小嘴,隨即便是莞爾,聲音也帶上了幾分揶揄,“這倒也對,藥鋪東家的女兒,自然是比不上布政使千金的。”

  吳生不想再談論這些問題,他正色看向月朵,這個讓他感到陌生的月朵,“部落一定要遷到城裡定居,並且棄牧務農,這是朝廷大策,沒得商量。如果你們有什麼要求,可以說來聽聽。”

  “要是我們鐵了心不遷呢?”月朵笑著望向吳生,笑裡有話,眉眼含春。

  吳生道:“你應該知道。”

  月朵咯咯笑出聲來,笑得胸脯輕顫,掩嘴輕瞥吳生:“是了,我可是忘了,吳司馬是帶著甲士來的,要是我們不遷,甲士便會大開殺戒吧?”

  說著,她眨了眨眼,佯裝神秘道:“也可能不是大開殺戒,只殺我,對嗎?”

  吳生沉下臉,臨了歎息一聲,看著月朵道:“你怕我不忍心殺你?”

  “你忍心嗎?”月朵傾過身子來,露出胸前兩團雪白,媚眼如絲的瞧著吳生,“你要是忍心,何不現在就殺了我,倒也省事。”

  吳生偏過頭去,黑著臉不說話。

  月朵四腳並用,如狗一般從小案上爬過來,一隻手搭上吳生的肩膀,輕輕撫過他的胸膛,在吳生耳邊吐氣如蘭,聲音輕的像是在呻吟,“能死在你手裡,我也沒有怨言了,左右是個沒人疼的,活著也沒甚麼意思……”

  ……

  半日後。

  騎隊離開部落。

  在他們背後,當地官吏已經在指揮部落的人,開始做遷徙的準備工作。

  吳春望著一言不發的吳生,好奇的問:“你用了什麼辦法,讓他們同意遷徙了?”

  吳生只是望著前方,並不說話。

  吳春嘿然道:“該不會是出賣了肉體吧?那你小子可真是豔福不淺。”

  “豔福?”吳生想起帳篷裡的情景,不由得苦澀一笑,“這娘們兒可是想殺我。”

  “她想殺你?”吳春大為驚訝。

  吳生歎息道:“在試圖殺我之前,她開出的條件,是讓我給她一個正七品的官。”

  “正七品?這娘們兒瘋了吧!”吳春瞪大了眼,“部落遷徙後,酋長封官,這本是慣例,但我大唐地方州縣,何時有過女官?即便是對回鶻人特殊相待,正九品倒是可以,說上天頂多從八品!”

  說到這,吳春反應過來,看向吳生的眼神就有些怪異,“她在要求正七品之前,不會沒有甚麼好處給你吧?”

  “部落財帛,盡數可以給我。”吳生回答。

  吳春冷笑一聲,“拿部落的錢財賄賂你,謀取個人前程,這娘們兒倒是真有心。”

  轉念一想,吳春又道:“不對啊,這小部落能有幾個錢,就算她跟你有些舊情,也不至於這樣獅子大張口吧?”

  吳生喟然長歎,“再加上伍長想像中的東西,不就夠了?”

  “這娘們兒果然色誘你了。”吳春笑起來,搖頭嘖嘖而歎,“照你以前所言,這娘們兒是個心底善良,單純到愚笨的小丫頭啊,如今怎麼成了這番模樣?”

  吳生半晌說不出話來,腦海裡回憶起以前的畫面,心口有些隱隱作痛,臨了,只得歎道:“時過境遷,滄海桑田,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人浮於事,適應了世道規則,便是隨波逐流。大千世界,個人何其渺小,為了吃飽穿暖,為了心頭的欲望,我們又能如何?初心,那是甚麼?不能果腹不能禦寒,不能帶來尊嚴與虛榮,丟了也就丟了,有甚麼打緊。”

  吳春搖搖頭,“你這話騙得了別人,騙不了你自己。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些年在河西主持拆遷,也不知碰到過多少這樣的事,之前那些色誘你賄賂你的人都如何了?你打心裡厭惡這些人,從不給他們好果子吃。但這回怎麼就放過了這娘們兒,沒動她一根毫毛不說,還答應了部落提出的那許多條件?”

  “有要求可以提,能辦的就辦,他們最後提的那些條件也不太過分。”吳生搪塞道。

  吳春冷哼一聲,擺明瞭不相信。

  忽然間,吳春愣住。

  他看到吳生淚流滿面。

  “你這是怎麼了?”吳春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伍長,你說,我之前是不是錯了?”

  ……

  部落的帳篷外,月朵望著部落裡忙忙碌碌的人,身姿雖然依舊端莊,面色雖然依舊含笑,但望向部落外那支騎隊的眼神,卻充滿悵然與寂寥,還有些許狠戾。

  五年前,她孤身一人離開部落,歷經千辛萬苦,憑藉不俗運氣,在餓死之前找到了吳生,本以為可以和吳生一起回到部落,繼續安穩的生活,孰料吳生面目大改,讓她幻想落空,她不願接受吳生的施捨,也因為一時適應不了主僕關係的轉變,更受不了吳生高高在上的做派,所以再度歷經千辛萬苦回到部落。

  回到部落的月朵,境遇比先前更差,因為兄長已經在外戰死,而分到的奴隸卻不見蹤影,又因部落老酋長死于吳生之手,部落裡的人對其橫眉冷眼、大肆欺壓,吃飽穿暖成了奢望不說,連瘦得不成模樣的羊群,都隔三岔五丟上幾隻,無數個抱膝獨自抽泣的夜晚,她都想結果自己的生命。

  讓她堅持下來的,是恨。

  對吳生的恨,對生活本身的恨。

  她決定要好好活下去,要活得很好,要將欺負她的人都踩在腳下。

  在別人驅趕她放牧的時候,她用那柄黑乎乎的匕首,猝不及防插進了對方腹間。

  結果是,她被毒打得差些死去,本就少得可憐的羊群,變得更少了。

  當她好不容易從被毒打的傷病中挺過來,她的羊又餓死了許多。

  她去放牧,旁人都驚訝她能從傷病中活過來,但他們沒忘記繼續驅趕她、欺負她。

  這回,她的匕首,再度插進了蠻橫者的小腹。

  不出意外,她再度被毒打,她的羊,再度被賠給受傷的人。

  她又撐了過來。

  於是,再也沒有人敢驅趕她、欺負她。沒有人願意跟一個打不死的瘋子較勁。

  那年寒冬特別難熬,那年春天也特別難熬,因為她的羊太少了。

  幸好一支商隊路過,幸好她是個女子。

  她跟上了那支商隊,跟了很遠,與好色的商賈達成協議,卻在把對方誘騙到林子裡後,用那柄黑乎乎的匕首,捅進了對方的小腹,再搶了財物潛逃了回去。

  自那之後,她的生活漸漸好轉,她花了兩年的時間,在那座破舊的小帳篷裡吃飽穿暖。

  某一天,她發現巴布林對她的態度轉變了,給她送了很多好東西。一次在河邊的時候,她驟然發現,河水中的那張臉,竟然是那樣好看。

  她以為巴布林是垂涎她的美色,她猜對了一半,一次偶然的機會,她偷聽到了巴布林,與前來部落辦事的大唐官吏的談話,於是她知道,善待她是大唐官吏的意思。

  她想到了吳生,想到了那個在肅州一副高高在上嘴臉的傢伙,她感到厭惡,但她並不拒絕甚麼,因為她想要活下去,活得更好。

  偶然患病的巴布林,忽然就死了,那本不是可以致命的病。

  但是,巴布林曾今是欺負她最賣力的人。

  後來,她和大唐官吏打成一片,就順理成章成了部落的實際酋長。

  若非管理這片地區的大唐官吏換了人,換了個頭很鐵的人,恐怕她的部落也不會被逼著拆遷。

  因為布政使的女婿,河西行省最有前途的司馬,總在暗中照顧這個部落,不到最後關頭,沒人願意為難這個部落。

  月朵望著騎隊消失在視野中,眼神冷得厲害,她近乎咬牙切齒的呢喃:“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讓一個女人,去體會生活的醜陋,去學會獨自堅強?難道你就不知道,女人心冷心硬起來,比男人要可怕得多?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以為你這些年暗中照顧了我,我就會感謝你?我已經不是那個愚笨的少女了!我有野心了,我不滿足了,我總想得到更多了!是你教會了我,人要為自己謀遠大前程,是你教我的,人不應該理會那些過往的情義,是你教我的,人只有自己強大才是真的強大!”

  她呢喃著,訴說著,傾城美顏上梨花帶雨。

  她奔回那頂部落最大的帳篷裡,沖到床榻上捂著被子狠狠抽泣。

  她獨自哭泣,在擁有一切的時候,她哭得絲毫不讓于一無所有時。

  因為她終於明白,權勢與富貴,終究無法完全填補她內心的空白,無法真正驅散她的孤獨。

  她的孤獨與孤苦,曾今被恨意與野心驅散過,曾今被權勢與虛榮遮掩過,但她終究還是意識到,她不可能一輩子靠這些東西活著,靠這些沒有溫度的東西活著。

  她最想要的,她最該要的,不過是心儀男人的寵愛,那才是世間最溫暖的東西。

  而這個,她得不到。

  以前是,現在是,以後還是。

  ……

  草坡上,吳生蹲在地上,吳春站在他身旁,騎隊遠遠停在後面。

  “什麼錯了?”吳春拍拍吳生的肩膀,也在他身旁蹲下來。

  “急功近利,利慾薰心……”吳生把頭埋在膝間。

  吳春笑了笑,“後悔了?”

  吳生嗯了一聲,“真後悔。”

  吳春問:“為什麼後悔?人總是在失去的時候後悔,但你現在並沒有失去什麼;人總在犯錯的時候反省,但你現在並沒有犯錯。”

  吳生抬起頭來,看向身前的草地,“人在困頓受挫、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時候,總會格外想念家人想念故人,因為于那時一無所有的他們而言,情感便是他心中唯一的慰藉,僅剩的慰藉。但是當人功業有成,得了些許富貴,看到些許前程,觸碰到些許權力後,他們總是把自己看得很高,而把別人看得很低,他們會覺得,到手的這些金銀財富與權力,才是真正寶貴、永恆的東西,可以讓他們有尊嚴有榮譽的東西,甚麼情感情義,都是虛的,根本不值一提——人總是善變,而情感又是人身上最善變的東西,把情感看得太重,那不是自找不快,那不是傻嗎?”

  吳春擾擾頭,“既然如此,你應該志得意滿才是,最不濟也是意氣風發,又在後悔甚麼?”

  吳生喃喃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吳春更加疑惑。

  吳生又把頭埋下,“我覺得我丟掉太多東西了,而這些東西,才是彌足珍貴的。”

  吳春搖搖頭,“聽不懂。”

  吳生忽然又抬起頭,像是想通了什麼,“伍長,你說,人活著,意義何在,又是為了甚麼?”

  吳春張了張嘴,僵了半晌,“你這個問題,讓我如何回答?”

  吳生眼神一黯,又垂下頭去。

  吳春想了想,忽然問:“你是不是後悔,沒有娶玉娘?”

  “後悔。”吳生聲若蚊蠅。

  “為何?布政使的千金不好?”吳春問。

  “不是。”吳生說,“不知道。”

  吳春抬起頭,本想拍拍吳生的肩膀以示安慰,卻是半晌沒有落下,臨了歎息道:“你還真是,他娘的糾結。”

  “你為何不娶玉娘?”吳生忽然抬頭盯著吳春。

  吳春先是一怔,隨即惱火的一巴掌甩在吳生腦袋上,“你不娶,我就得娶?”言罷,訕訕一笑,“問題是人家也不願意嫁我。”

  吳生收回目光,看向遠方,沉默了許久,“花有重開時,人無再少年。”

  ……

  “再少年,又當如何?”

  “當娶該娶之人,當珍愛該珍愛之人。”

  “這卻是好辦!”

  ……

  被子已是濕透,疲憊像是暮色,將月朵緊緊包裹。

  忽然,帳篷裡陡然一亮,月朵拿手遮住眼,向簾子看過去。

  吳生就站在那裡,氣喘吁吁。

  “你回來作甚?”月朵先是一怔,隨即嫣然一笑,嫵媚道:“莫不是後悔方才錯過了大好時機,這會兒又惦記著我了?”

  “跟我走。”吳生大步來到床榻前,一把抓起月朵的手,將她拽起,動作兇猛無雙,眼神和聲音卻是溫柔如水,“我供你一日三餐,讓你笑口常開。”

  月朵雙目呆滯,腦中一片空白。

  ……

  部落外,吳春靠在馬旁,環著雙臂,看向部落的方向,“甚麼花有重開時,人無再少年,狗屁,還他娘的談什麼人生意義,我呸,不就是大好前程與如花美眷,都他娘的想要麼!”

  ……

  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52

第943章 百年安西都護府,十萬鐵甲出陽關(一)

  定鼎三年冬,西北招討使、四面行營都統孟平,率百戰軍、橫沖軍一部,先行抵達瓜州,此舉正式拉開了大唐帝國在時隔百年後,再度派遣王師向天山征戰的序幕,原本在沙州西境,防禦西州回鶻的歸義軍節度使、同平章事曹義金,特意抽身東奔,並在孟平抵達瓜州當日,率領歸義軍一眾將領、官員,于瓜州城東三十裡,擺開陣勢相迎。

  是日,冬陽明媚,西風淩烈,乾燥荒蕪的西北之地,風沙如霧。

  數千甲士從沙霧中走出來,有種跋山涉水鑿開天地的意境,曹義金看到對方森嚴的佇列、威武的甲胄兵刃,感受到佇列散發出的精悍之氣,頓覺眼前一亮,同時心中也是微微凜然,連忙整整衣袍,帶領身後眾人向前迎去。

  未及多時,曹義金便看到對方的為首騎將,鮮衣怒馬威武無雙不怒自威,顧盼之間盡顯睥睨之色,年紀輕輕約莫三十歲左右。

  “歸義軍節度使曹義金,拜見西北招討使孟大帥!”隔著十來步,曹義金在對方馬前行禮。

  行軍佇列已經停下腳步,腳踩的灰塵與風沙交匯在一起,孟平下了馬,快步上前,托起曹義金的雙臂,“曹節使,本帥終於是見著你的真容了!”

  曹義金不禁打量了孟平一眼,對方看起來比他想像中還要年輕,這樣的年紀便能統領十萬禁軍出征河西、西域,實在是天眷之人,但曹義金知道,這個不過三十歲左右的三軍統帥,從軍已是十多年,有過許多輝煌到堪稱奇跡的戰績,那絕對不是天眷二字就能解釋的。

  孟平也在打量曹義金,這位率領歸義軍孤軍奮戰在外的節度使,已是白髮蒼蒼,但毫無疑問的是,身板硬朗精神爍爍,雙目尤其有神,如雷電般能看穿人心。孟平想起歸義軍的往事,張義潮復興歸義軍後,被朝廷召到中原定居,實際上頗有入質長安,掣肘河西的意思,而後,歸義軍陷入內亂,權貴爭奪節使之位,自相征伐,遂予外寇可乘之機,歸義軍十一州之地,逐漸只剩下沙、瓜二州。

  自那之後,在甘州回鶻與西州的東西包圍中,還有吐蕃各族的牽制,歸義軍的處境變得極端不利,鬥爭的過程是複雜的,涉及到各種權謀詭計,又因為中原大亂,歸義軍失去聲援也失去制約,這其間有過許多黑暗之事:自號天子、依附回鶻……這些姑且不論,曹義金接任節使之位後,數度遣使中原,重建與中原王朝之聯繫,昔年也被李存勖冊封過,其人的赤膽忠心,卻是毋庸置疑。

  歷史就是這樣,壯懷激烈少,蠅營苟且多,在大多數人都在為一己之私,或者爭權奪利或者錙銖必較時,是少數赤膽忠義之輩,拋家舍業毀家紓難,撐起了這個民族的脊樑。

  白髮蒼蒼的曹義金,抓著孟平的手臂,話未說上幾句,已是老淚縱橫,孟平微感詫異,旋即又明白過來,對方的苦痛與不易,他也能體會一二。

  “末將日日東望,盼王師久矣,本以為窮極此生,不復能見王師西至,我歸義軍數萬將士,沙、瓜二州無數唐人,都要做孤魂野鬼……今見王師駕臨,甲兵鼎盛之狀空前,遂知我歸義軍歷經百十年血戰後,終於得到保全,天山南北,勢必再為我大唐州縣,末將感懷涕零,實不知該如何言語……大帥莫怪……”

  曹義金面朝東方跪倒在地,仰頭大呼:“末將一生,血拼沙州,大小之戰凡數百,部曲兒郎死了又補,補了又死,不知凡幾……末將身為大唐之臣,孤懸境外,為我大唐浴血殺敵,卻從未踏足過中原,從未親見過洛陽,從未面朝過陛下,不知煌煌神都是何種模樣,未見雄才大略的吾皇天顏……然,今見王師之盛,臣已知神都城牆之高,已知皇宮樓宇之盛,已知吾皇陛下之雄姿……臣,曹義金,在此遙拜陛下,吾皇萬歲,大唐萬年!”

  曹義金身後,數十名歸義軍官、將,皆拜伏在地,縱聲大呼:“我等在此遙拜陛下,吾皇萬歲,大唐萬年!”

  其後,數百名歸義軍將士,盡數下拜,齊聲高呼:“吾皇萬歲,大唐萬年!”

  眼見面前的歸義軍拜倒一片又一片,望著這些與自己並無二致的唐人面孔,孟平雙手微微顫抖,心潮起伏猶如驚濤駭浪,久久不能平靜。

  在這片擁有無數忠烈傳奇、灑下過無數漢唐熱血的土地上,孟平從未有一次,覺得身上流淌的大唐之血如此滾燙。

  開元盛世,河西有強軍,西域無數都護府,那是大唐帝國強盛的頂點。然而一夜之間,開元大廈崩塌,安史亂兵禍亂中原,皇室為平亂賊,緊急召回戍守河西、西域的邊軍,吐蕃之賊趁勢發難,傾舉國之兵侵入河西,自是,西域與中原千里隔絕,這時,是代宗廣德元年。

  郭子儀力戰平叛,又被皇室猜忌奪權時,他的侄兒郭昕,正在安西都護府,一邊同勢單力孤的同袍一起,與諸族賊寇血戰,一邊不停派遣密使小隊,跋山涉水穿梭敵境,向東聯絡朝廷。

  將軍百戰死,壯士百戰死,密使百戰死,第一支西域密使抵達長安時,是代宗大曆三年,距離第一批西域密使出發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五年!當其時,聞知西域將士仍在死守都護府,與十倍百倍之敵浴血拼殺,朝堂之上,代宗與群臣相對而泣。然而以當時的情形,代宗已無法派遣援軍,只得再遣密使,宣慰西域將士。但即便是密使,也多是一去杳無音訊。

  郭昕等人等到朝廷來使時,是大曆六年,這是他們以殘缺之軍,血戰不退的第九個年頭。然而來使帶來的只有慰問,並無一兵一卒,安西都護府的將士,在母國之音面前痛哭之後,還得獨自迎敵。

  九年過矣,將士血戰,又一個九年過矣,安西都護府的將士還在血戰,再一個九年過矣,大唐將士仍在血戰,又是一個九年過矣……北庭淪陷,天山淪陷,西州淪陷,茫茫西域萬千里,在吐蕃、回鶻無數異族兵馬的包圍中,郭昕的安西都護府,終成一座孤島……

  德宗貞元五年,俗名車奉朝的高僧悟空自天竺歸國,途徑西域,見安西都護府將士血戰守疆,深為震動,于安西四鎮,宣揚佛法、超度亡靈達兩年三個月。

  憲宗元和三年,也就是郭昕血戰西域的第四十五個年頭,吐蕃大軍圍攻孤城龜茲,展開了對安西都護府的最後一戰。當是時,萬里一孤城,盡是白髮兵!安西大都護、武威郡王郭昕,與其部所有唐軍將士,歷經血戰,皆戰死城頭。

  郭昕與其部曲,一身從遠使,萬里向安西,他們孤懸塞外,血戰至最後一人,他們踐行了他們作為大唐人的血性與悲壯: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鬚生入玉門關!

  孟平扶起曹義金,他看著對方身後的歸義軍將士,看著這片河西的土地,禁不住熱淚盈眶。

  從薛仁貴三箭定天山,到王玄策一人滅一國,從郭昕血戰一生直至死在孤城城頭,從張義潮復興歸義軍收土十一州,從曹義金扛起歸義軍旗幟數度遣使洛陽,到如今他孟平率十萬禁軍西征……大唐的輝煌與無奈,大唐人的激昂與悲歌,在河西、西域這片土地上,演繹得淋漓盡致。

  孟平忽然覺得慶倖,慶倖自己來了,慶倖自己帶著大唐禁軍來了,慶倖自己來的雖然晚,但還不算太遲。

  ……

  自沙州向北,便是伊州,伊州之西便是西州,西州之西便是天山,天山南麓有名龜茲者,便是昔日安西都護府所在。

  孟平匯合曹義金後,親率前鋒大軍進至沙州駐紮,定鼎三年的隆冬過去之後,意欲西征玉門關以西的八萬禁軍,陸續開進到沙、瓜地界。

  定鼎四年開春,孟平率禁軍諸將,與曹義金所率的歸義軍諸將一道,離開沙州城,過敦煌,到陽關一帶巡視敵情。

  “北面的河蒼峰與南面的山闕峰之間,有興湖泊、北鹽池、四十裡澤、大井澤等地,我等向天山用兵,進擊西州的回鶻,首先得攻下伊州。”在陽關向西眺望的時候,曹義金對孟平等將說道,他對周邊地形較為熟悉,如何選擇進軍路線,他和歸義軍就是現成的嚮導,“從陽關北上,從玉門關面向西北行進,都是可以有的選擇。”

  孟平對此間地形並非一無所知,軍情處早就到了這裡,一應情報都有匯總,軍事輿圖同樣有繪製,他倒是不甚擔心這些,此時聽了曹義金的話,他道:“有歸義軍和軍情處作為嚮導,大軍不用擔心路線出錯,不知歸義軍可以出兵幾何?”

  曹義金盡顯老驥伏櫪之態,當仁不讓道:“歸義軍將士,盡皆可以西出陽關!”

  去年秋冬時節,西州回鶻東犯,雷聲大雨點小,在得到禁軍西征、甘肅被破的消息後,就縮了回去,但饒是如此,歸義軍也才經歷一場大戰,此時未有過多休整,曹義金便有這般態度,孟平身為感懷,遂道:“既是如此,禁軍攜帶的甲胄、弓弩、兵刃,歸義軍能搬多少便搬多少,此番西出陽關,定要三軍齊心,一舉蕩平回鶻,再現安西都護府之輝煌!”

  曹義金大喜,眾歸義軍將領俱都神色一震,抱拳激昂道:“謹遵帥令!”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52

第944章 百年安西都護府,十萬鐵甲出陽關(二)

  貞觀年間,侯君集平西昌,而後於交河城設安西都護府。及至滅龜茲國,於龜茲置鎮,龜茲鎮遂為安西四鎮之一,遷都護府於此。其後,唐軍敗西突厥,不停擴充疆土,遂有安西四鎮,統轄天山南北。又馬不停蹄威服諸國諸城無數,於城邦故地置都督府,勢力範圍最盛時,稱安西大都護府,治西域全境、中亞,西至波斯、鹹海,下轄蒙恥、昆陵兩都護府,大宛都督府、波斯都督府、條支都督府等九大都督府,並及安息、休循數州。

  安西四鎮,龜茲、於闐、碎葉、疏勒,龜茲為都護府所在地,位在西州之西、天山之南,於闐鎮位於昆侖山北麓,疏勒鎮位於蔥嶺之北,碎葉鎮位於天山之西。當其時,安西都護府之大唐數萬邊軍,於西域、中亞諸國眾邦而言,便如天兵天將,有無上不可侵犯之威,因懼而降之城邦部族不計其數,因敬而投之城邦部族不計其數。

  自貞觀年間,大唐初建安西都護府,至元和年間,最後一任安西都護郭昕戰死,安西都護府存在近兩個世紀。

  孟平和李紹城在沙州城外牽馬行走,一面回顧這些歷史,一面討論接下來的戰事。

  “河西之地,雖說黨項、回鶻、沙陀、吐蕃諸族雜居,但終究距離中國較近,風俗民情多受我中國影響,男子多冠中國帽,沙、瓜二州也多中國人,這亦是歸義軍存在之基礎。但是再往西用兵,中國人便少了,大軍能夠得到的呼應就少,且遇到的抵抗勢必更多,戰事不會輕鬆。”

  孟平眺望著邊地戈壁,不無沉重的對李紹城說道,風沙吹打在臉上,說不出的難受,吹打在甲胄上,發出窸窣聲響,到這裡的時日還短,眾人面上卻已盡是土色,嘴唇也乾裂得厲害,不僅如此,莫說洗漱,三軍將士的引水都是問題。

  李紹城點頭道:“自甘州西行,沿途多是戈壁荒漠,水源太少,大軍只得載水而行,這對輜重營是莫大負擔。人能克復種種困難,戰馬卻不能被怠慢,別的姑且不言,久行戈壁荒漠中,馬掌都磨得厲害,還不透沙,得將鐵馬掌換成有孔的木澀,駝蹄也得包裹犛皮,才能遠行……咱們的戰馬從未到過這西北蠻荒之地,日後遠行荒漠征戰,能不能適應都是問題,若是戰力打了折扣,就是滅頂之災……”

  孟平沉吟道:“戰馬該換的要換,本地良馬甚多,能適應戈壁荒漠的環境,牧民多好珍珠,一顆珠子就能換一匹好馬,還好軍情處的消息做得詳盡,咱們這回帶了許多珍珠來,能夠就地交換許多現成的良馬,這些良馬本就多被牧民用來游獵,稍加訓練,參戰不是問題……”

  李紹城遠望西天,“禁軍加上歸義軍,十萬將士往西征戰,沿途多是荒蕪之地,水、糧難以補充,且日費必然數倍于以往,大軍所要攜帶的輜重物資更多,馬隊、駱隊要比征戰將士的隊伍還要龐大。”

  “重要的是依照軍情處的輿圖和情報,做好行軍路線和腳程規劃,在何處中轉,在何處補充飲水,諸事都要做好充足準備,寧願行軍慢些,也要保證物資充足……若說以往的征戰,攻城拔寨是關鍵,眼下的征戰,如何行軍才是最重要的。”孟平沉聲道,“每至一地,每克一城或一帳,戰鬥都要精打細算,在西域這塊地方,大軍經不起戰敗,一次戰敗都會是莫大災難。”

  夕陽西下,眾人停下腳步,李紹城道:“行軍路線規劃完後,由先遣隊跟隨軍情處嚮導,先行試走一遍,而後馬軍前鋒先行,最後才是大軍跟進,如此一來,路線熟悉了,沿途的情況都掌握了,大軍出征才不會有太多意外。雖然這樣會讓敵軍有所防備,但卻是利大於弊,以我軍之戰力,不懼與任何強敵血戰,我軍之將士,可以死在戰陣中,卻絕不可能渴死在荒漠、走失在半途!”

  孟平點點頭,很贊同李紹城這個觀點,“出兵的時機大致已經議定,選擇的是風沙最小、沙暴最少的時節,這回往西域用兵,我和曹義金走北面,攻伊州、西州回鶻,往龜茲鎮行進,你和張金來走南面,攻仲雲、於闐,克復於闐鎮,最後兩軍會師於疏勒,再一起解決西面的其它敵手。”

  李紹城神色肅然,“這回出征西域,不知要歷時多久,數千里之地,或許會有許多意外,便是打上幾年都不稀奇。”

  孟平與李紹城並肩而立,一同看向西天,“行軍多艱難,比不得在中原,話雖如此,但我軍畢竟準備充分,馬隊、駝隊龐大,實際上行軍並不慢,若是戰事大體順利,要會師疏勒鎮,其實也用不了多久。”

  西域有過許多漢唐傳奇,如今孟平和李紹城到了這裡。

  ……

  禁軍分南北兩支出戰西域,走的便是塔里木盆地的南北兩條道,絲綢之路到此,也是分南北兩支的。

  李紹城率軍三萬,出陽關,向西南進發,其部要平定的第一個目標,是為仲雲國。

  仲雲國,據石頭鎮、大屯城,“其牙帳居胡盧磧”。石頭鎮、大屯城,即鄯善、若羌故地。鄯善、若羌,即漢初樓蘭國,“不破樓蘭誓不還”之樓蘭也,也是漢初的西域三十六國之一。班超定西域後,樓蘭便是漢朝所屬。唐初,鄯善更名石頭鎮,隸屬沙州,後為吐蕃所占,現為仲雲國,人丁稀少,攏共小幾萬人,與沙州互有來往。

  仲雲人,“小月支之遺種也,其人勇而好戰。”

  牙帳所在的胡盧磧,“漢明帝時征匈奴,屯田于吾盧,蓋其地也。”

  李紹城行軍至仲雲地界,未曾冒然進攻,而是派遣軍使持詔書,先至大屯城。

  進軍西域,是李從璟謀劃許久的大事,對西域諸國的瞭解自然頗為詳細,哪國該強攻,哪國可以威服,事先都有一些計較,雖然這些計較不一定全部準確,但該準備的詔書,還是會準備妥當。

  眼下,李紹城以軍使持詔書先行大屯城,便是意欲冊封仲雲君主,試一試能否讓其乖乖歸順大唐。

  自漢以來,中國便有接納、冊封來投的草原各族、西域各國的傳統,尤其是漢唐兩朝,這樣的事情多不勝數,是以此時李紹城的這個行為,並不是托大和無的放矢。

  為彰顯誠意,李紹城在軍使先行後,又行進了兩日便停止前進,于蒲昌海之側紮下營寨。蒲昌海是個湖泊,上游龜茲河、下游沮末河(塔里木河),這一段河流為季節性河流,眼下春暖雪融,河中有水,但水量不大。

  不過唐軍卻不缺水源,他們紮營在蒲昌海之側,這處地方,已經不是沙漠綠洲可以形容,水草豐腴,林木幽深,有碧海藍天之景,且時在暖春,正是百花綻放之際,讓人直懷疑到了江南。

  沒有別的原因,因為蒲昌海,後來叫作羅布泊。

  眼下的羅布泊,是真正的蒲昌海,不是那一片乾涸的鹽鹼地。

  蒲昌海既然是西域之江南,此時自然不缺牧民,禁軍到達後,本本分分紮營,安安靜靜取水,其間自然不會出現擾民的事,不過饒是如此,也驚得仲雲人四下逃竄,沒多久便跑得沒了影兒,連羊群都丟了大半。

  這幅景象,讓馬背上的李紹城直搖頭,“讓張金來帶人,把那些牧民都追回來,好生安撫,讓他們繼續在這好生放牧……我等既然有意和平解決仲雲,就得拿出該有的態度,讓仲雲人看到我等的誠意。”

  李紹城這話說得沒錯,當仲雲使者來到蒲昌海,看到一副軍民和諧的畫面時,面上既有意外之色也有欣喜之意,一行人再看唐軍將士,眼神都親切了幾分。

  李紹城在中軍大帳接見了仲雲使者,當他聽完張金來的介紹後,有些驚訝於這支使者隊伍的分量……兩位宰相、十幾位都督,無論怎麼看都分量十足。

  李紹城不知道的是,後晉時,高居海出使西域,到了大屯城,仲雲可是派遣了四位宰相、三十七位都督相迎,高居海“以詔書慰諭之”,仲雲群臣則“皆東向拜”。

  西域自漢朝便是中國之土,而中國國力之強大、文明之昌盛,又是讓西域諸國膜拜的對象,且中國對待西域的政策,向來很是寬柔,中國人又知書達理,至西域後與諸族融合,至今已是近千年,帶來的燦爛文化與先進文明,使得西域社會進步,使得百姓生活得到改善,凡此種種,就使得西域諸國、諸族,大多仰慕中國、忠於中國,願被中國所統轄。

  一言以蔽之,西域,中國故有之土,中國固有之土。

  安史之亂後,西域雖然與中國隔絕,但遣使往東的,可不止郭昕、歸義軍,還有許多西域邦國。

  歷代以來,真正讓西域與中國隔絕的,多不是西域人的反叛,而是匈奴、突厥、吐蕃、回鶻、蒙古等族的攻伐,與伊斯蘭等文明的東來——安西四鎮的覆滅,便是源於吐蕃入侵。

  李紹城在軍中擺下宴席,與仲雲來使相談甚歡,有了張金來這個“中間人”,雙方的交流很是順暢。

  唐軍克復河西的事,仲雲也早已聽說,此番唐軍大舉西來,勢不可擋,且以禮相待,盡顯大國威儀,仲雲來使明確表示,仲雲並無與唐軍開戰之意,願意重歸大唐統轄。

  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接下來,便是就歸順條件進行商談。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53

第945章 百年安西都護府,十萬鐵甲出陽關(三)

  仲雲歸順,不是迫于唐軍威勢,而是因為漢唐遺澤。

  從蒲昌海到石頭鎮,一路上李紹城感受到了仲雲人的熱情,和他們對中國王師的愛戴。在大屯城、石頭鎮留下一部分駐軍後,李紹城沒有多作停留,補充好糧食飲水,就繼續西進。至於對仲雲的冊封,那還得需要仲雲人走一趟洛陽,不過計議已定,這些都只是走個過程。

  接下來李紹城要面對的,是素有威名的于闐國。

  于闐國歷史悠久,東接鄯善、西連疏勒,一直是塔里木盆地南沿的大國,乃絲綢之路的重要樞紐,昔曾商貿繁榮,自佛教東傳,得百姓信奉,漸為文化昌盛之地。

  行軍途中,每逢休息的時候,柴克宏便找到李紹城,要後者給他講述于闐國的情況,李紹城準備充分,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漢初,朝廷置西域都護,於闐便歸屬中國,後為西域三十六國之一的莎車國所滅,不久又複國。班超至此,其人殺匈奴使者而降漢,班超北攻姑墨、西平莎車、疏勒,於闐都有出兵相助。其後,漸成‘從精絕西北至疏勒十三國皆服從’的強國,至魏晉,一直向中國朝貢不斷。”

  “我朝設安西都護府後,在於闐置鎮,為安西四鎮之一。其後,吐蕃數次入侵,我駐鎮邊軍與於闐軍隊一道,數次擊退吐蕃,因朝廷大策,於闐鎮有過陷落之時,但仍被王師及時克復。”

  “玄宗天寶年間,于闐國主尉遲勝入朝,玄宗嫁以宗室之女,安史之亂時,尉遲勝親率精兵,萬里勤王,平亂後,終老長安。後吐蕃大舉侵入,於闐與我邊軍一道戍守軍鎮,力戰不敵以至陷落。及至吐蕃內亂,張義潮復興歸義軍,於闐趁勢複國,之後與歸義軍互有往來。”

  柴克宏問道:“如今的于闐國,國主又是誰?”

  李紹城露出些許笑意,“現今的于闐國主,是繼位已經二十餘年的尉遲婆跋,他自稱‘唐之宗屬’,並以‘李’氏為姓,名為李聖天。”

  柴克宏驚奇道:“玄宗曾嫁宗室之女給尉遲勝,這尉遲婆跋自稱‘唐之宗屬’倒也說得過去,然則未得陛下恩賜,冒然用‘李’姓,未免太過無禮,且名‘聖天’,又著實太過狂妄!”

  柴克宏的想法,李紹城能夠理解,不過他明顯知道得更多,所以此時並不如何生氣,繼續道:“自漢武帝以來,中國符節詔書,其王傳以相授,故而可以說,漢武帝賜予于闐國主的符節詔書,便相當於闐國的傳國玉璽,由此可見中國在於闐眼中的分量。自打尉遲婆跋更名改姓,于闐國便被西域之人稱為‘李氏王朝’,據說,尉遲婆跋漢學淵博,于闐國的官制,也都效仿我大唐。因為尉遲勝曾娶我大唐宗室女的緣故,于闐國主一直認定與我大唐的這種‘舅甥’關係,不瞞你說,這個尉遲婆跋,還娶了曹義金的次女,封為王后。”

  柴克宏不知這裡面還有這許多故事,不禁訝然,“竟還有這等事!如此說來,于闐國對我大唐,可是分外忠心!”

  李紹城笑道:“自漢初至今,千百年來,于闐國一直是尉遲氏稱王,說他們臣服於我中國已有千年,也是不為過的。”

  ……

  於闐。

  于闐國主的宮殿,非是坐北朝南,而是盡皆東向。建築風格與中原無異,名為“金冊殿”,殿側有樓,甚為高大,有明堂之風,號為“七風樓”。

  如今是于闐國同慶二十七年。

  大名鼎鼎的李聖天,此刻正端坐在金冊殿中,皺眉閱讀一本軍情急報。看他的服飾,衣冠皆是唐裝模樣,其人面向儒雅,五官頗有唐人之貌,若說他有唐人血統,只怕沒人不信。

  大殿外側,除卻躬立的侍者,竟然還有數十個紫衣僧人。

  看完手中的軍報,李聖天放下摺子,端起案桌上的葡萄酒飲了一口,忽而皺了皺眉,約莫是覺得放得久了,味道已變,便招呼道:“來人,換青酒來。”

  侍者連忙躬身迎過來,接了李聖天手中的杯子,恭敬稟報:“大王,到了用膳的時候了。”言罷,揮了揮手,便有侍者端著託盤進來,那盤子裡盛放的,除了酒肉佳餚,還有裹了酪的粟、裹了蜜的粳。

  李聖天只端了酒杯,隨後就擺了擺手,示意沒有胃口。他繼位為王雖然已經二十餘年,但年歲並不大,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紀,此刻他端著酒杯在來到殿門,皺眉向外眺望的姿態,既有人主威嚴又有幾分臣子憂思。

  不時,一個年輕人來到門口,見李聖天正在凝神沉思,見禮後問道:“大王為何眉頭緊鎖,可是為西邊戰事而憂?”

  來人叫李從德,乃是李聖天的兒子,李聖天看了他一眼,收斂了思緒,“西邊的戰事就沒消停過,但也沒甚麼嚴重的地方,就是擾人心煩罷了……你此時急急忙忙趕來,可是有甚麼要事稟報?”

  李從德面有掩蓋不住的喜色,“剛剛接到消息,大唐的使者已經到了紺州!”

  “哦?”李聖天眉頭一飛,“這麼快就到了?出迎的官員安排好了沒有?勞軍的酒肉準備得如何了?”

  李從德連忙道:“紺州官員在接到唐使遊騎報知後,立即出城三十裡相迎,等了半日,接到了大唐使者。據甘州官員來報,唐軍五日後抵達紺州,紺州的勞軍之物已經備好……咱們於闐城裡出迎官員和勞軍之物,也都安排妥當了,大王不用擔心!”

  “好!好!差事辦得不錯!”李聖天已是忘了去飲杯中的酒,他轉身走進殿中,來到案桌後還未坐下,又道:“沿途接待的官員,要與百姓一道出迎,等來使和王師到了於闐,更要舉城相迎,一定要讓來使和王師見識到咱們的熱情!”

  李從德連忙應諾,李聖天好不容易在案桌後坐下了,神色仍是透露著激動,“前些年本王不斷遣使東行,打探去中國的道路,就是想去朝見天子,不曾想密使在沙州就遇到了中國派駐的官員,得曹節使引見,我於闐密使終於與中國官員見上了面,這實在是天意!這兩年,本王與大唐陛下互通書信,深知當今的大唐陛下乃是仁德、平和之君,只是沒想到,王師這麼快就平定了瓜州以東的賊人,這麼快就重新來到我于闐國了,看來陛下的雄才大略,本王之前還預估不足!好!好啊!時隔百餘年,王師終於又到了這裡,往後,這裡勢必又將是王師的天下,我于闐國與王師並肩奮戰的日子,又不遠了!”

  說到這,李聖天頓了頓,忽而,不知為何,他眼中就落下淚來,抬頭望向房梁,“先王,你看見了嗎?王師又到於闐來了!當年你被天子冊封為右威衛將軍,在中國內亂時,率我於闐精兵萬里勤王,自是與千萬于闐精兵一同終老長安,那是何等的忠肝義膽、慷慨悲壯,而今,中國沒有讓我們失望,王師又來了,安西四鎮勢必重建,這片土地將再度迎來輝煌!先王,你看到了嗎?”

  望著淚流滿面的李聖天,李從德也深為觸動,不禁眼眶泛紅。

  原本歷史上,後晉天福年間,李聖天遣使歷經千辛萬苦抵達洛陽,進貢紅鹽、玉石、鬱金香、白氍等物,以示歸順之意。後晉遂遣高居海等人為使,至於闐,冊封李聖天為“大寶于闐國王”——那是後晉天福三年,以當下來看,也就是“兩年後”。

  ……

  李紹城率軍順利抵達於闐。

  作為進軍西域的南路軍統率,十萬禁軍的副帥,李紹城對於闐的情況知之甚深。在靈州時,李從璟就于闐國之事,對他有過深入交代,但作為軍事統帥,領兵征戰在外,本能的會做好大戰、惡戰之準備,所以這回如此順利抵達於闐,讓李紹城覺得太過意外、驚喜。

  這也實屬正常,畢竟李紹城對李聖天這號人物,沒甚麼接觸,甚至這個時代的人,都對李聖天還沒甚麼深刻認知,也只有李從璟知道這個留芳青史的李聖天,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物,所以若是李從璟得到李紹城兵不血刃,就從陽關到了於闐的消息,絕不會有半分奇怪。

  ——李聖天遣使洛陽,表歸順之意,受中國冊封,一心效忠中國,這跟他往後的事蹟和李從德的功績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眼下,於闐國土東西三千里、南北兩千里,乃是名副其實的大國,雖然人丁不多,但在西域絕對是龐然大物。”於闐城外,在與李聖天相見之前,李紹城如是對柴克宏道。

  不時,李紹城等人,見到了親率于闐國官、將出迎的李聖天。

  李聖天身後,除卻一眾官員外,還有望不到盡頭的于闐國百姓,聲勢浩大,熱鬧非凡,無論官員還是百姓,俱都衣布帛,大多是唐裝樣式。

  見此情景,直讓李紹城懷疑回到了中原。

  下馬前驅,身著甲胄的李紹城,與李聖天馬前相見。

  “李將軍!”李聖天作揖。

  “國主!”李紹城抱拳。

  這一個熱鬧而簡單的相見,拉開了往後數十年間,雙方並肩作戰的序幕。

  ……

  與李聖天同乘一車入城,李紹城為街道兩側擁堵的人群、載歌載舞的景象所震驚,這裡面有人扮鬼神,有人著佛衣,一派普天同慶之色,就如在過最隆重的節日一般。

  當日,李聖天于金冊殿設宴,款待禁軍將領,與此同時,城外,于闐國的官吏戰士,也在慰勞禁軍將士。

  數日後,李紹城搬出儀仗,拿出李從璟讓他帶著的詔書,正式冊封李聖天為于闐國王。由此,唐軍進駐於闐城。

  未及兩日,李聖天正在宴請李紹城,忽得一軍報,李聖天不避諱李紹城,與其一同觀之。

  “蔥嶺一直有戰事?”看罷軍報,李紹城訝異的問。

  “蔥嶺西的回鶻,所謂的喀喇汗王朝。”李聖天冷哼一聲,“一幫野蠻的異教賊子!”

  “異教賊子?”

  “我于闐國信奉佛教,這幫回鶻人也不知從哪裡搞出個甚麼‘穆斯林’‘伊斯蘭’,還到我于闐國傳法佈道,本王一直都是驅逐以對,所以這幫回鶻蠻子脾氣上來了,時不時擾我邊境……”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53

第946章 百年安西都護府,十萬鐵甲出陽關(四)

  洛陽,崇文殿。

  李從璟接到李紹城的軍報,已是傍晚時分,他在皇案後讀完這份“戰事”分外順利的軍報,雖然並不覺得如何意外,面上還是露出了笑容。仲雲歸順,于闐受封,意味著塔里木盆地南沿已經基本平定,西域之地說起來廣袤,蔥嶺以東、天南以南,不過就是塔里木南北兩部分,如今南部安定下來,意味著西域已經打開局面。

  今日宮中有“家宴”,李從璟因為李紹城的軍報,在崇文殿逗留得久了些,太陽還沒落山,李永寧就找了過來,提起西域戰事,李永寧便拉著李從璟,要他給她講解西域形勢。

  兩人在坐塌上相對而坐,李從璟見李永寧興致勃勃、傾身聆聽,便大致給她說了一些:“西域之地,之所以為要害之所,是因其聯繫東西,別看西域曾有三十六國,似乎很強盛,實則都是城邦小國,一國人丁大多只有數萬,少的甚至不到一萬——昔年於闐國勢最盛之時,人丁也沒到十萬。所以西域雖然勢力龐雜、部族眾多,但歷代以來,只要我中國派遣小幾萬王師西征,幾乎都是所向披靡。”

  “西域局勢之所以複雜,戰爭之所以頻繁、難打,是因為有其它大種族侵入、與我中國軍隊相爭,早先的匈奴,而後的突厥,前時的吐蕃,都是如此。所以我中國軍隊在西域的敵人,其實主要不是西域諸小國,而是這些大種族。”

  “安史之亂後,安西四鎮之覆滅,是覆滅於吐蕃野心勃勃,趁機傾舉國之兵來攻,四鎮的西域小國,大多都是與我安西邊軍一同奮戰的。”

  “彼時,河西、西域都被吐蕃攻佔。所以一朝吐蕃內亂,張義潮便能趁勢而起,復興歸義軍,收十一州之地,當其時也,西域諸國,大多主動遣使東來,朝貢我大唐。”

  聽到這裡,李永寧奇怪道:“那後來歸義軍為何又式微,甘、肅之地為何又被回鶻人佔據?”

  李從璟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繼續道:“這就不得不說回鶻了,本朝初,統一漠北的突厥被滅後,回鶻便在漠北設立王庭,臣服于我大唐。張義潮復興歸義軍前夕,回鶻王庭被黠戛斯攻破,回鶻貴族被迫分三支遷徙,離開漠北,漠北便成了黠戛斯的地盤——突厥、鐵勒、回鶻、黠戛斯其實都是漠北部族。”

  “遷徙的回鶻分為三支,一支到了蔥嶺西,一支到了西州,一支南下到了我大唐邊境——後被我大唐邊軍擊敗,其民融入唐人和其它部族。到西州一帶的回鶻,又有一部到了河西之地。張義潮復興歸義軍,坐擁十一州之地,勢力正盛,遷徙而來的回鶻自然不能在此時做甚麼。後來,歸義軍內部爭權,河西遂陷入大亂,河西的回鶻趁勢佔據甘、肅,吐蕃趁勢重占鄯、涼等州。”

  “在我十萬禁軍出征河西之前,西州回鶻勢力日盛,西域許多小國都依附過去,對歸義軍也是虎視眈眈……”

  李永寧恍然,隨即咬牙切齒道:“如此說來,這幫回鶻賊子,當真是狼子野心,犯我大唐天威,攻我大唐邊軍,實為我大唐之敵,理應滅殺!”

  李從璟納罕的看了李永寧一眼,笑道:“你殺氣倒是挺重。不過事實並非如此簡單。”

  歎了口氣,李從璟繼續道:“本朝初,突厥一統漠北,屢犯邊疆,太宗滅之,興起的回鶻臣服大唐,進貢不斷,且襲擾邊境的時候極少。安史之亂時,回鶻助朝廷平亂,亦有功勞——與主動萬里東來勤王的于闐國不同,回鶻出兵的條件甚為苛刻,可以說是趁火打劫,我大唐和親回鶻,也是自此開始。待到回鶻衰落,被迫遷徙,西州回鶻對我大唐又以‘甥’事之,屢有朝貢。”

  不僅如此,事實上到了宋朝,西州回鶻也對中國朝貢不斷,直至被遼金所攻佔。

  “那麼眼下如何?西州回鶻可有歸順之意?”李永寧眨著眼關切的問。

  李從璟饒有深意道:“歸順不歸順,怕是要打過才知道。”

  李永甯露出了然之色,旋即又問:“眼下的西域,除卻西州回鶻,可還有其他大敵?”

  李從璟道:“自郭昕戰死,安西四鎮被破,西域南部便是吐蕃的勢力範圍,西域北部的情況就要複雜些,不過自打回鶻從漠北遷徙,西域北部便是回鶻的勢力範圍,差別只在於是不是受一個回鶻可汗節制。眼下,西域北部的大敵只有西州回鶻,天山南北的九姓烏護,也是回鶻人。其他的小國部族,則是不必擔憂。至於西面蔥嶺一帶……”

  說到這,李從璟的眼神忽然變得深邃而又銳利,“疏勒之西,蔥嶺一帶,則有大敵。”

  “大敵?怎樣的大敵?”李永甯注意到李從璟驟然嚴肅的口吻,覺得很是奇怪,以大唐眼下的國勢,能讓李從璟如此重視的,必然不是尋常大敵,“蔥嶺之西,不也是西遷的回鶻?”

  “時至今日,這支回鶻,已經不是簡單的回鶻了。”李從璟意味深長,忽而話鋒一轉,問李永寧:“你可知昔日的摩尼教?”

  李永寧露出回憶之色,“摩尼教是回鶻信奉的教派,昔年也曾入中國,不過沒有大肆傳播,被朝廷扼制了……也有被佛教排擠的意思。”

  李從璟微微頷首,“回鶻一直信奉摩尼教,但自打王庭被黠戛斯攻破,被迫遷徙離開漠北,其信仰就產生了變化。遷至西州(高昌)的回鶻,因為此地佛教盛行,已經逐漸轉為改信佛教——其實不止西州,整個西域,都是佛教昌盛之地,于闐國不也信奉佛教嗎?敦煌不就是佛教盛行的結晶?但是遷徙到蔥嶺一帶、蔥嶺以西的回鶻,則改信了另一種教派。”

  “甚麼教派?該不會是道教吧?”李永寧笑出聲。

  李從璟無力的看了她一眼,“伊斯蘭教。”

  “伊斯蘭教?”李永寧兩眼茫然。

  李從璟神色嚴肅,“不錯,世人也稱之為穆斯林。”

  李永寧仍是滿面疑惑,“回鶻人換了個教派來信奉,就變得厲害了?”

  李從璟露出忌憚之色,“的確變得厲害了。而且改信此教之後,蔥嶺回鶻——眼下,應該叫喀喇汗王朝,便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了,他們身後還有人。”

  此時,李從璟想起一些“往事”。

  喀喇汗王朝東侵,遇上“中國守臣”于闐國,雙方爆發了“百年戰爭”。于闐國向北宋求援,北宋無力西顧,只派遣了一個一百多人的僧人團體,去聊壯聲勢。雙方實力懸殊,喀喇汗王朝曾號召信徒,聚集十多萬大軍,攻打只有兩三萬戰兵的于闐國,在這種情況下,在李聖天與李從德的帶領下,于闐國卻屢戰屢勝,還曾攻破喀喇汗王朝的都城,殺其可汗——在這場曠日持久,而且浩大殘酷的戰爭中,西州回鶻站在了于闐國一邊。

  “百年戰爭”後期,于闐國被戰爭耗盡國力,終於滅亡,但殘兵殘民,仍舊與喀喇汗王朝東侵勢力鬥爭。

  由此,佛教在西域漸漸消失,伊斯蘭教取代其位置,但後者擴張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教徒轉為以溫和派為主,雖然在西域、河西取得成果,但卻幾乎沒有傳入中原。

  而此時,中原佛教流派禪宗崛起,一改往日大占田宅人丁、與朝廷爭利的做派,其地位便穩固不衰,再沒被朝廷“滅佛”,遂持續發展千年。

  “好了,話至此處,可以收住了。”李從璟站起身,“一言以蔽之,西域之地,吐蕃早已式微,唯回鶻尚且勢大,平定回鶻,即平定西域。”

  ……

  翌日,李從璟在廣賢殿與馮道議事。

  “西域雖然主要只有回鶻為敵,但安西都護府之外,還有北庭都護府,北庭之北,便是漠北,漠北的黠戛斯,也是個不得不解決的問題,還有喀喇汗王朝,到底以何種態度去應對——蔥嶺以西的地盤,大唐是要還是不要,昔年的大宛都督府,重置或是不重置?”李從璟拋出議題。

  馮道沉穩道:“草原上,東有契丹,西有韃靼,要考慮漠北黠戛斯,先得解決契丹與韃靼。臣以為,只要解決了契丹與韃靼,黠戛斯便不是問題,自會歸附。”

  “如何會歸附?”李從璟問。

  “昔年,李陵出戰匈奴,力竭被擒,被匈奴封王,治堅昆之地,他與其部將士,與匈奴通婚,遂有後人。黠戛斯者,赤發綠瞳,但也有黑髮黑瞳之輩,黑髮黑瞳者,自稱李陵後人。而李陵又是李廣後人,所乙太宗時,黠戛斯曾入朝貢奉,與皇室‘認親’。中宗亦曾對黠戛斯言,‘爾國與我同宗,非它蕃可比’。武宗時,黠戛斯擊破回鶻王庭,遣使來朝,請求冊封,宰相李德裕擬國書‘賜黠戛斯可汗書’,書中有言‘可汗受氏之源,與我同宗’,宣宗亦曾冊封黠戛斯可汗為‘英武誠明可汗’。”

  馮道如是說道,“黠戛斯既然主動臣服我大唐,若是我大唐平契丹、韃靼,打通道路,黠戛斯豈有不歸附之理?”

  “竟是這樣!”李從璟恍然,對這段歷史,他還真的不甚明瞭,如今聽了馮道這句話,他對“民族融合”“漢唐國威”又有了更深入的認識,“既是同宗,自當一家,何須多言?”

  馮道也連聲稱是,“陛下雄才大略,我大唐國勢日盛,往後何愁不能再有貞觀、開元之盛?”拍了一陣馬屁,馮道繼續道:“至於喀喇汗王朝,還是等平定了西域之後,再作定論。”

  李從璟點點頭,“如是也好。西域平定後,當複設安西都護府,西域形勢與中原不同,諸國族民成分複雜,貿然設行省收大權不妥,且他們對安西都護府認可度高,自當喜迎安西都護府之統轄,另外,設安西都護府,這對往後的戰事也有利……以安西都護府來作為過渡,至於安西行省之設立,朕打算用十年左右的時間來籌備,馮相以為如何?”

  “善莫大焉!”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53

第947章 百年安西都護府,十萬鐵甲出陽關(五)

  伊州之守將,陳姓,“其先自唐開元二年領州,凡數十世,唐時詔敕尚在”——這是趙宋官員的記載。

  “張帥復興歸義軍時,伊、西二州皆在十一州之列,而後歸義軍內亂,回鶻擊敗想要趁機再佔據西州的吐蕃,取得西州之地,而後四面擴張,伊州守將降之。如今西州回鶻勢大,屢有東擴之意,伊州隨之。伊州守將陳達良,本將與他有過一面之緣,說好聽些,是左右逢源之輩,說不客氣些,回鶻之將也!”

  行軍途中,曹義金如是對孟平說道。

  “依照軍情處的調查,伊州陳家式微,比不得沙州歸義軍,亂世之中為求生存,只得依附強者,這倒也無可厚非。”孟平道。

  “話雖如此,但如今王師至此,陳達良竟無開城迎納之意,卻是說不過去。他的祖先本是大唐守將,受吾皇詔令守衛伊州,這些年來雖然命運多舛,但眼下王師既然來了,他不開城相迎,此等行徑,與叛臣何異?”曹義金對陳達良的感官很是不好。

  孟平笑了笑,不置可否,“當年西州回鶻大兵壓境,他姑且降之,如今我王師到了,他焉有不降之理?他若不降,只能說明,在他看來,王師軍威不如回鶻。”

  聽聞孟平此言,曹義金尋思片刻,旋即哂笑:“如此說來,陳達良的確會降。”

  不日,禁軍抵達伊州,於城外紮營列陣,準備攻城。

  伊州,即後世哈密,州治伊吾縣,地處盆地平原,乃沙漠綠洲,為絲綢之路要道,某種意義上的咽喉之地。

  伊州城頭,陳達良正在眺望禁軍軍陣,與身旁的將士一樣,面有驚駭之色。禁軍步卒大陣靜立如湖海,萬千精騎奔騰似江流,鐵甲如壁,駿馬似雲,槍矛如林,無一不是觸目驚心。

  “報!將軍,四面城牆外的勁弩數量已經點明!”

  “多少?”

  “每面城牆外皆超過千張,合有近五千勁弩!而且……”

  “而且都是大弩?”

  “是!”

  “五千大弩……五千,都跟我守城將士差不多了……”

  “將軍快看,那是何物?”

  “那是……攻城車?”

  悠忽間,天空中一隻巨大鐵球落下,砸在城牆之外,轟的一聲爆開,勢若驚雷落地,火光煙塵四起,砸出七尺大坑。不等陳達良反應過來,接二連三的鐵球騰空而起,紛飛如雨,似隕石將落,相繼落於城牆之前。一片震破耳膜的爆炸聲中,火光如海潮,遮蔽萬物,熱浪迎面撲來,燒得人臉發燙。待得雷聲停止,火光煙塵落下,陳達良與其將士,都是目瞪口呆,只見城牆前,已是一片坑坑窪窪。

  “這……這是甚麼東西?”

  “沒……沒見過啊!”

  “這要是落在城牆之上,城牆還不跟紙一樣?”

  陳達良忍不住雙股輕顫,再看城外大弩陣,再看城外精騎洪流,再看城外湖海大軍,他沒有糾結太久,轉身就問左右:“回鶻的兵馬還有多久能到?”

  “獅子王正在集結重兵,還未從西州出發。”身邊的人回答。

  “如此……怕是等不到了!”陳達良面色蒼白。

  “陳將軍意欲何為?難道你準備投降不成?爾受可汗之恩,豈能不戰而降?!”在陳達良身旁,有回鶻官員厲聲斥問。

  陳達良看了他一眼,手指城外,“閣下若是不服,本將大可調撥人馬給你,由你帶軍出戰,如何?”

  “你……”回鶻官員頓時被噎得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

  不時,有百餘騎奔至城前,當先騎將手持軍令,不緊不慢的展開,也沒看城頭一眼,例行公事般展開,大聲讀道:“伊州守將陳達良,爾之先祖,受命於朝,為大唐鎮守西疆,今,本帥領十萬禁軍西征,必複安西,重置安西四鎮,你若願為大唐忠臣,速降,若願為大唐逆賊,速戰!”

  言罷,騎將收了軍令,竟是也不問陳達良的意思,直接調轉馬頭轉身就走。

  “這……此人怎能如此倡狂!”城上有將領惱羞成怒。

  陳達良看了他一眼,“你想出戰?”

  將領語塞,臉色陣青陣白,最終只得怏怏退後。

  陳達良環視眾人一眼,“爾等誰敢出戰?”

  眾人無不低頭。

  陳達良怒從心中起,忍不住吼道:“既然都不敢出戰,那還杵在這作甚,開城門,出迎啊!”

  言罷,憤然一甩手,推開眾人走下甬道。

  眾人面面相覷,先後反應過來,連忙跟上。

  禁軍大陣後,在望樓上看到伊州打開城門,曹義金先是微怔,而後對孟平笑道:“大帥果然料事如神,這陳達良終究是降了。”

  “陳達良雖然是伊州守將,但追根揭底,他不過是替人看守伊州,自身並非真正的主人。既然如此,自然也犯不著賣命。”孟平笑了笑,“曹將軍,且與本帥一道,去伊州城內走走看看。”

  “好!”

  曹義金跟著孟平來到城前時,陳達良已經解甲換上尋常衣袍,帶領眾將等候多時。見到孟平,陳達良立馬迎上來,行禮過後淚流滿面道:“戍守伊州多年,末將無一日不在企盼王師西臨,如今終於見到孟帥,末將死而無憾了!”

  孟平當然不相信陳達良這話,不過仍要認可陳達良的功勞,“陳將軍世代為大唐守伊州,勞苦功高,本帥豈能不知?此番陳將軍主動開城迎納王師,本帥也會如實稟明吾皇。”

  “多謝孟帥!”陳達良拜謝再三,側身讓開大道,“孟帥,請入城!”

  ……

  “西州回鶻可汗自稱阿斯蘭汗,西域人稱之為獅子王,如今勢重天山南北,九姓烏護與龜茲回鶻,都遵其號令,其王帳夏至北庭,冬在西州。”州府中,陳達良不遺餘力為孟平介紹西域形勢,“天山西麓,則是突厥後裔葛邏祿,與西遷回鶻共同建立的喀喇汗王朝。”

  “依照你先前所言,西州回鶻東來的兵馬已經在集結,不日就會東向而來?”孟平問。

  “是。先前孟帥出兵,伊州的回鶻官員急報西州,獅子王遂集結大軍。”陳達良訕訕道。

  “輿圖!”

  西州一帶即是吐魯番盆地,西州、伊州一帶,位在天山東支南麓,並不屬於塔克拉瑪幹沙漠,沙漠少、綠洲多,比於闐的環境要好上太多,雖與中原不能比,但也堪稱西域盛地。

  “進軍西州,搶佔蒲昌!”看罷輿圖,孟平拿定主意。

  蒲昌是西州轄下的一個縣,跟蒲昌海沒有半分關係。自伊州進軍西州,行軍路線便是沿著天山東支南麓而行,一路過伊州境內的羅護守捉、西州境內的赤亭守捉故址。

  西州之所以是盛地,從它下轄的縣邑數量就可以看出來,甘、肅、瓜、沙、伊等州,轄境內都不過一兩個縣,而西州則有蒲昌、柳中、交河、天山、高昌五縣。

  歷經多日行軍,禁軍抵達蒲昌。

  與此同時,西州回鶻的兵馬,十余萬之眾,也抵達蒲昌。

  兩軍遂于蒲昌展開會戰。

  ……

  洛陽,大雨滂沱之日,有電閃雷鳴。

  崇文殿中,一副巨大的輿圖懸掛在牆壁上,長寬逾丈,李從璟負手立於輿圖之前,手裡握著一份軍報。

  禁軍在西域取得的進展,比他想像中要快上太多。

  恭立側旁的敬新磨見李從璟久久未動,久久不曾言語,忍不住試探著問:“官家,軍報上說的,可是王師取得了大捷?”

  李從璟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微微頷首,“蒲昌會戰,兩軍二十余萬激戰十余日,孟平大勝,斬首級兩萬餘,俘獅子王,進駐高昌城,回鶻諸部遂爭相歸附。”

  敬新磨大喜,“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官家該高興才是啊!西州回鶻歸附,西域就再無大寇了!”

  “是天大的好消息,也的確該高興。”李從璟輕歎一聲,“但朕卻別有所想。”

  “官家想的是甚麼?”敬新磨好奇的問。

  李從璟的視線在輿圖上沒有挪開,只說了兩個字:“中華。”

  半晌,李從璟才繼續道:“有史以來,自三皇五帝至夏商再到周,祖先之所,從黃河之畔,一隅之地,不停往外擴張,無數部落先為蠻夷,受我祖先征服,乃為中華。天下廣闊,一人難以管轄,天子遂分封諸侯。起初,一諸侯分一地,一地只有一城,彼時,王有天下,侯有城池,大夫有家。一城即是一諸侯,一諸侯即一國,數百諸侯即數百國,合為天下。其後,諸侯治理邦國,生民漸多,城池也漸多,到了春秋戰國,一國之內,遂有數城,諸侯國相互吞併,一國遂有數十城,又且,四方夷族得周天子敕封,亦為諸侯,中華之地,乃至千萬裡。當此之時,諸侯于國內置郡縣,統轄數十城,一諸侯國便成了一個天下。戰國君主皆稱王,名副其實也。及至始皇帝平天下,遂確立海內疆土之基礎。”

  “天下之大,不在長城之內,更在長城之外,塞外諸邦,與千年之前,黃河之外四夷,有何區別?秦朝之後,天下屢次分崩離析,終究一統,每當海內一統之時,君主莫不昭告天下,言天下分裂已久,人心思定思一統。君不見,自漢朝以來,西域之地,亦為中華,西域之民,思定思一統之心,與中原並無二致。往先,朕以為西域之地,諸族雜居,平定西域,有千難萬難,如今見王師所向披靡,聞西域之民,多服中國衣冠,乃知,漢初的西域三十六國,自漢朝以來,便已化城邦為郡縣,是我中華之天下,西域諸族,亦早已是我中華之臣民。”

  李從璟長舒一口氣,又道:“昔年五胡‘亂’華,而今,中原之地不見五胡,唯見中華,西域諸邦諸族,何嘗不也是如此?回鶻佔據高昌,仍舊遣使入朝‘報捷’,受我中華冊封,黠戛斯遠在萬里之外,一朝破回鶻據有王庭,同樣遣使入朝,求我中華冊封,並且世代進貢不息,為何?無它,因我是中華,因他慕中華,亦願為中華。中華之強,中華文明之盛,天下之大,何人不頂禮膜拜?”

  言及于此,李從璟想起趙宋,語氣不免沉了幾分,“自漢以來,千年以降,我中華有過和親諸族之舉,但論及進貢,向來是諸族進貢我中華,而無中華進貢四夷之事!且我和親諸族,亦多被諸族視為恩寵榮耀,於闐、西州回鶻,百年來,皆自稱為‘甥’,即是明證。漢唐,漢唐,何為漢唐?漢唐,即是天下!何為天下?萬邦朝貢之地,即為天下!漢唐君臣,漢唐百姓,都能拍著胸脯說,中華即天下!”

  敬新磨口瞪口呆,接不了話,只是用敬畏崇拜的眼神望著李從璟。

  “漢朝開疆,有西域,本朝擴土,有四方都督府,若是依照常理,北方草原,亦該為我大唐所征服,為我大唐之郡縣。然百年來,中有回鶻吐蕃亂四方,今有北方出契丹,此豈非我大唐君臣之過?!”李從璟目光淩烈,“契丹者,享我中華之文明,仿我中華之行事,卻自立為皇帝,僭號天子,真是豈有此理!”

  一甩衣袖,李從璟自輿圖前轉過身來,目光穿過宮殿大門,穿透殿外大雨雷電,字字擲地有聲:“這天下,可有王侯無數,但只有一人能稱帝!”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53
終卷 盛世帝國

第948章 雄才大略為君王,盛世帝國新大唐(一)

  龜茲回鶻以西州回鶻為尊,孟平底定西州後,龜茲回鶻主動歸附,並且提出,要派遣使者前去洛陽朝貢,對此孟平自然沒有不同意的道理。

  孟平沒有在西州多作停留,只留下了相當部分的駐軍,就動身前往龜茲,這是因為西州乃高昌回鶻勢大之地,讓回鶻各部與西域各族到西州來見,還是會讓身為地主的高昌回鶻收穫一定威望,大唐要在西域重建安西都護府,自然不會去“提攜”回鶻。

  昔日,安西都護府所在地,是在四鎮之一的龜茲鎮,孟平在抵達龜茲之後,召見了西域回鶻各部並及西域各族,舉行盛大儀式,昭告安西大都護府重建。由此,塔里木盆地並及天山南北,重歸安西都護府統轄。與此同時,高行周率領橫沖軍,與柴克宏率領的朔方軍,會師疏勒鎮,皇甫麟重臨碎葉鎮,宣告安西四鎮再建。

  安西大都護府重建、西域底定,孟平便要率領禁軍回朝,只留一部分將士,作為邊軍的骨幹力量,戍守安西四鎮。

  李從璟本欲以高行周為第一任新大都護,然而李紹城固請坐鎮西域,在上書上言,不欲歸朝在繁華市井養老,願一生在行伍征戰,為大唐戍守邊疆,李從璟無奈,只得准其所請。

  孟平歸朝前夜,抵達龜茲出任安西大都護的李紹城,與其相約暢飲話別。

  “安西大都護府重建,西域之地,在回鶻已經歸附的情況下,大體已經安定,只有一些零星小族,仍有不臣之心,需要分些精力去應對。但這些都是小節,安西之事,重中之重,在於二者:其一,管理回鶻;其二,戍守西境,戰喀拉汗。”

  席間,孟平跟李紹城說道,“回鶻雖然歸附,仍舊勢大,不得不耗費心思管理。不過朝廷已經派遣了張一樓等人前來,主持安西民政,又有學院戚同文、李穀等人改善農事,長遠觀之,化回鶻為中華,不是難事。眼下的緊要之處,是令回鶻速立唐臣之心,要達此目的,最好莫過於征回鶻之兵,受你節制,出戰外敵。天山西、蔥嶺西的喀拉汗,正好提供了出戰物件,據李聖天所言、軍情處探報,喀拉汗不足為懼,該重視的是他背後的力量。而這同樣是契機,欲團結西域力量,與喀拉汗相戰,必須要借助佛教對人心的凝聚作用。陛下已經准我所請,會讓齊己大師率領數百僧人至西域,來管理西域佛事,號召信徒忠於大唐,為西域出戰喀拉汗!”

  李紹城點點頭,“安西四鎮,于闐由柴克宏坐鎮,碎葉由李彥琳坐鎮,疏勒由史彥超坐鎮,龜茲由我親理,四鎮共有我軍三萬將士,再加上於闐、回鶻兵馬,足以戍守西境,阻擋喀拉汗入侵。河西有李彥超作為後援,也能讓我安西沒有後顧之憂。”

  孟平露出追憶之色,感慨道:“史彥超、李彥琳,演武院三傑啊,只可惜,少了一個石重貴,若是石重貴也能出鎮安西一鎮,那可就成了一段佳話……”

  “石重貴,是個本心赤誠的後生,可惜了……”李紹城歎息道,“攤上了石敬瑭這老賊,他這輩子算是毀了……雖然在靈州時,石重貴在最後關頭,為朝廷立下功勳,但他身上帶著石敬瑭的烙印,這是怎麼都消除不了的,陛下……很難再重用他。”

  孟平也是一陣默然,“此間之事,我等毋庸多言……眼下,安西大都護府初立,北庭也在統轄範圍,依照陛下的意思,暫時不會設立北庭都護,往後怕是也只會設立北庭都督府,李兄,你肩上擔子重得很……”

  李紹城笑了笑,“無妨,北庭之北,乃是黠戛斯,那也是我大唐‘外甥’,為患的可能不大,要是沒甚麼意外,黠戛斯得知安西大都護府重建,怕是會很快來賀。”

  孟平也笑了,“那我就要先恭賀李兄了。”

  “非是恭賀我李紹城,而是該賀我大唐。”李紹城笑道,旋即想到甚麼,話鋒一轉,“河西軍鎮、安西軍鎮重立,我和李彥超都臨著吐蕃,陛下對吐蕃是何看法?”

  孟平露出深思之色,“據說,眼下的吐蕃正是四分五裂之局,陛下若是有意對吐蕃用兵,只怕不會等待太久。”

  李紹城點點頭,不復多言。

  臨了,孟平正色問李紹城:“李兄,明日我就要歸朝了,你有甚麼話,需要我帶給陛下?”

  李紹城頓了頓,眼神變得有些悠遠,他想起天佑十九年,他率領百名從馬直,於灰濛濛的早晨在魏州城外,和一群雜兵一起,等著跟隨李從璟征戰;他想起李從璟在淇門建立百戰軍,一時甚至無法湊齊三千兵額;他想起長和縣城的大雪夜,他們夜襲城池……往事如風,幕幕再現,走馬觀花般在他腦海中閃過。

  怔了好半晌,李紹城收回思緒,看向孟平,肅然道:“請轉呈陛下,天下未平,李紹城願征戰不休!”

  孟平張了張嘴,最終卻是無法說出一個字,只能起身離席,向李紹城深深一禮。

  淇門有百戰軍,所謂百戰軍,將士百戰方為雄。

  百戰軍中有兩員將領,一個叫李紹城,一個叫孟平,一生征戰為人雄。

  ……

  大都護府側廳,史彥超與李彥琳呆在一起,前者正襟危坐,後者百無聊賴。

  “小史啊,你說,大都護大將軍把我們叫到這裡來,又不召見我們,這是甚麼道理?”李彥琳瞥著史彥超道。

  史彥超看也不看李彥琳一眼,“讓你來,不一定非得見你。”

  “不見我們為何還叫我們來?”李彥琳雙眼一瞪。

  “有空就見,沒空就不見。”史彥超目不斜視道。

  李彥琳不樂意了,“你這是甚麼道理,難道我們這麼不重要?”

  史彥超冷哼一聲,“你再重要,有大都護重要?”

  李彥琳怒道:“史彥超,你這話我怎麼這麼不愛聽?你還覺得咱們被晾在這,很有道理了不成?”

  史彥超乜斜李彥琳一眼,“你不滿意,可以試試沖進去找大都護理論。”

  “你他娘的以為我不敢?”李彥琳一下子站起身來,怒氣衝衝擼起袖子就要出門,走了兩步,又轉回來,“史彥超,我被大都護收拾之前,先把你收拾了!”

  “來來來,看是你收拾我,還是我收拾你。”史彥超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模樣。

  李彥琳怒不可遏,哇哇叫著就沖向史彥超,去勢極快,大有沙場沖陣之勢,然而到了史彥超面前,卻忽然止住腳步,停得比沖得更快,然後就忽然垂頭喪氣的坐在了一邊,長歎道:“史彥超你娘的,我知道你心裡也不滿,你不就想激怒我,好名正言順跟我打一架?你這副臭嘴臉我還不知道?”

  史彥超轉過頭來,認真打量了李彥琳幾眼,正色道:“以前沒看出你這麼有智慧。”

  “去你娘!”李彥琳罵道,隨即又泄了火,“自打當年,我們三個在演武院面前打了一架,這麼多年來,但凡咱們湊在一起,有兩個人開打,旁邊不是有人勸和就是有人拍手叫好……現在,沒了那傢伙,咱們兩個鬧還有甚麼意思?”

  史彥超抬頭看向房梁,不想被李彥琳看見自己眼中的惆悵,“那傢伙,會不會被誅連斬首?”

  李彥琳擾頭道:“斬首倒不至於,不過你我三人再想並肩征戰,怕是沒有可能了。”

  史彥超冷哼一聲,強裝硬氣道:“反正這傢伙也不能打,真要連年征戰,說不定會被別人砍下頭顱,丟我們三傑的臉……”

  “史彥超你這直娘賊,又在背後詆毀你石祖父!”一聲怒吼,一人從門外大步踏進來。

  史彥超和李彥琳俱是一怔,同時向來人看去,那不是石重貴又是何人?

  “小石?”李彥卿又驚又喜,不禁跳將起來,“你怎麼來了?”

  石重貴揚起頭顱,“自然是你們不中用,陛下派我來掃蕩西域,戍守大都護府了!”

  ……

  洛陽。

  定鼎門大街外,有文武百官,有隆重儀仗,有百姓將道路圍得水泄不通。李從璟的車駕赫然在前,而前方的官道上,正有一支浩蕩隊伍緩緩行來。

  這日,李從璟親迎出海的莫離歸朝,並於皇宮設下大宴,為莫離等人接風洗塵。

  翌日,莫離進宮,在廣賢殿向李從璟彙報此行收穫、見聞。

  “依照出行前的謀劃,此番出海,意在建立海上絲綢之路,打通與天竺的商貨往來,摸清天竺的商業底細。”莫離與李從璟對坐於坐塌上,前者飲了口茶,將茶碗放在小案上,繼續道:“早先的謀劃皆已實現,故而離率艦隊歸朝。離在天竺時,耗費許多光陰,與天竺各割據勢力洽談通商條件,天竺各割據勢力,聞我大唐商隊前來,皆是歡欣鼓舞。然則,卻也有人意圖以通商為條件,讓我大唐將士助其征戰,並許諾很多豐厚條件,依照陛下授意,大唐艦隊、商隊不捲入天竺內亂,離遂悉數拒絕。同時,遠航艦隊,由馬懷遠率領,抵達了大食一帶。”

  李從璟笑道:“莫哥兒勞苦功高,自是無需多言,那天竺割據諸侯,想要我大唐襄助于他們征戰,大唐的確不必理會,然則往後通商,也可將大唐甲胄兵器賣給他們,這總是沒甚麼問題的。在商言商,有利可圖,豈可不賺?再者說,天竺早日統一,商賈環境穩定,才有利於商貨買賣……左右我大唐也不求干涉天竺軍政,不必太過束手束腳。”

  海外商業帝國的建設藍圖談完之後,李從璟跟莫離簡單說了契丹、西域戰事,莫離先是大喜,而後又正色道:“無論如何,契丹自儀坤州退兵,是太子抵達儀坤州之後的事,太子得此軍功,威望足以穩固儲君之位了。”

  李從璟道:“他心性才能不錯,此行也得到證明,這才是關鍵……至於契丹,久戰不能攻下儀坤州,損兵折將,財物所耗皆是不小,民怨頗大,耶律德光一系的官將雄心遭受打擊,耶律敏等親唐派趁勢反擊,耶律德光扛不住壓力,退兵也在意料之中。”

  “既是如此,陛下打算何時出兵滅契丹國?”莫離問。

  李從璟目光悠遠,“此番儀坤州之戰,已可見親唐派多年努力之功效,經由此戰,契丹軍民也該熄了最後一點不該有的心思,親唐派對契丹的漢化,也會更加順暢、得人心,往後我大唐鐵甲北上,也不愁滅契丹國後,還會遭受他們複國派的反撲。不過眼下西域戰事方畢,將士疲憊,國庫空虛,朕打算休養兩年。兩年後,即對契丹發動滅國之戰!”

  莫離深表贊同,“海外商隊增加的財賦,也會讓國庫在兩年內充盈不少。”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53

第949章 雄才大略為君王,盛世帝國新大唐(二)

  自打莫離從海外歸來,就再沒跟隨艦隊出去過,大唐海外商路的開闢與商隊的保護,則由馬懷遠接手負責。在定鼎五年的春年,馮道卸去宰相之職,由莫離接任,同時,王樸擔任副相。

  莫離在任職宰相後,辦理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在全國推行學院分級制,將學院體制逐步完善起來。而在洛陽學院,學術百科都已基本成型,雖然文理的分科還是前者占比較大,但後者的比重也在不停提升,隨著整個大唐科技水準的進步,理科勢必蓬勃發展。

  值得一提的是,李從珂之子李重美已經將蒸汽機基本模型做了出來,正在嘗試進行實物建造,李從璟有理由相信,在不久的將來,科技革命就會爆發。

  定鼎四年,西域平,儀坤州戰事也宣告完畢,打那之後,李從璟便將治國重心放在了民政上。在這期間,李從璟做的事不多,但件件都是大事。

  首先,他剔除了大理寺的辦案職責,將大理寺卿官品提升一品,由蘇禹珪出任寺卿,專門進行大唐律法完善,這其中,已經頒行的《大唐律》便是勞動結晶,這部《大唐律》,與《武德律》地位相當,都充當著憲法的角色,由此,大理寺正式成為立法機構,將持續進行大唐律法完善。

  其次,擴建禦史台。原本,禦史台轄下機構設立到州,李從璟將其推行到縣,職責大體不變,只不過將風聞稟奏、上書彈劾制,改為立案偵查制。之前,禦史台官吏彈劾官員,講究的是風聞稟奏,也就是只要聽到風聲,就可以上書彈劾,至於屬實與否,則交給其它部門查證,就算查證了不屬實,也不必負責任,涉及的內容也是方方面面,從貪贓枉法到德行不佳,都可以彈劾。如今,規定禦史台各級機構,依照《大唐律》中的規則,對官吏進行監督,察覺到官吏不法時,先行立案,再行偵查,證據確鑿,再行查辦。由此,禦史台正式成為檢查機構。

  第三,整治刑部。刑部分支機搆設立到行省後,辦案職能就已從各級官衙分離出來,不受布政使、刺史、縣令管轄,如今,律法權已經不屬於刑部,李從璟對刑部職責進行重新定義,使其成為專門的刑獄機構。

  以上這些都是民政部分,李從璟在軍政方面同樣有舉動。

  首先,擴建演武院,設立演武院行省、州的分支。

  其次,在此基礎上,改募兵制為徵兵制,也就是職業軍官與普通士卒相結合的制度,要求除伍長外,隊正以上軍官,必須經過演武院深造——沙場建功的士卒,該提拔為軍官的,在戰爭結束後,同樣要到演武院學習。此外,普通士卒三年為一屆,戰時聽調,非戰時輪流戍守京師與邊關。

  第三,改兵馬元帥府為總參天下軍事府,也就是實際上的總參謀處,設正副參謀長各一名,參謀十二員,錄事三十六員,有調兵權,無統兵權,統兵權歸殿前軍、侍衛親軍都點檢、軍鎮軍帥。

  受此影響,原定為定鼎六年出兵契丹的計畫,改為定鼎七年。

  ……

  定鼎七年,帝國歷史上不平凡的一年。

  春,崇文殿。

  “讓女子也進入學院學習?”莫離聽到李從璟的這個提議,先是怔了片刻,隨即陷入沉思,“怕是不能夠。”

  李從璟正色道:“朕也知道,此事施行難度不小,主要是世俗難以接受,但可以從官員家屬開始著手,逐步推進。”

  莫離沉吟道:“即便是從官員家屬開始,然則既然進了學院,學成後必然要學有所用,難道還要這些女子也出仕?”

  這件事李從璟已經想得很多,心中有些謀劃,徐徐道:“那倒不必強行推行。女子學成後,無論是在家相夫教子,還是出仕、經商,都可以讓時代自己選擇。”

  “讓時代自己選擇……”莫離露出沉思之色。

  李從璟點點頭。

  莫離沉思後道:“此事,陛下打算如何開頭?”

  李從璟道:“辦女子學院倒是不難,難的是召集先生,眼下的先生們,怕是不願去教授女子。既然如此,那便讓那些有學識的官員家屬,承擔起這個責任。”

  莫離雙眼漸漸明亮,“陛下的意思是?”

  李從璟笑了笑,“洛陽女子學院開辦後,讓皇后去掛個名,讓皇親王族去任教……”說到這,他頓了頓,“比如說,永甯公主。”

  ……

  永甯公主聽完李從璟對女子學院的講述,和請她去出任大祭酒的建議,顯得很是高興。說是高興已經不能夠表達她的態度,該說興奮激動才是。

  “自古以來,我們女子也不是沒有賢人的,那些流芳千古的事蹟與傳說,不也正表明世人對女子的態度?只不過千年以來,鮮有女子出仕為官,追根揭底,還是儒家復古思想在作祟,眼下你既然願意開這千古先河,我說甚麼也要幫你這個忙。”李永甯雙目發亮對李從璟道,一臉躍躍欲試。

  李從璟笑道:“你也犯不著太過急切,這事說到底,還是要循序漸進,因為推行阻力不小……至於對女子學院的管理,我就全部交給你了,此間之事,我會讓杜千書跟你詳細交代。”

  李永甯嫣然笑道:“這件事你放心就是了,我不會誤你的事的。”

  李從璟點點頭。

  就此事,兩人又言談了許久,李永寧才意猶未盡的離去,走得時候精神振奮,如同要去做大事一般。

  李從璟結束政務後,回到後宮,去了桃夭夭的宮苑歇息。

  “你打算在今年對契丹用兵?”桃夭夭在服侍李從璟休息的時候問。

  李從璟微微頷首,“這件事是一定要做的,不滅契丹,就騰不出手來出兵吐蕃……吐蕃的環境比安西還要差,必須全力施為。”

  桃夭夭笑道:“說起安西,自打安西都護府重建後,商隊日益繁盛,又因莫離打通了海外商路,如今四面蜂擁到大唐的商賈,也不知有多少……聽說已經有人在勸你重建大明宮,這個絲綢之路的聖殿?”

  李從璟閉上眼睛,享受著桃夭夭為她按摩肩膀,“滅了吐蕃再說吧……眼下的大事,還是出兵契丹,以及解決契丹戰後的重建問題。”

  桃夭夭明顯對軍政大事沒甚麼太大興趣,抑或說沒甚麼需要解惑的地方,她悠悠的問:“那耶律敏呢,你要怎麼解決?自古以來,都是大唐和親各族,你不一直都想著,要開各族和親我大唐的先河?若是收了耶律敏,統治契丹也會方便很多。”

  李從璟笑了笑,“這種事在西方是很多,在我們這裡倒是少見……不過也未嘗不可,天下事本就不是都一定絕對的。”

  ……

  西樓,北院宰相府。

  耶律敏接到一份緊急密保,看罷後失神許久,又思索許久,而後叫來了康默記。

  “陛下準備再度遣師北來了?”康默記趕到後,從耶律敏嘴裡聽到這個消息,頓時又驚又喜。

  耶律敏點點頭,不無淒婉道:“契丹的事,早晚都是要解決的。”

  康默記能體會耶律敏的心情,遂收斂了驚喜之色,雖說化契丹為中華,令契丹百姓豐衣足食,是耶律敏的畢生追求,然則唐軍北至,到底意味著契丹“國滅”,耶律敏心中不可能沒有一點悲戚都沒有。

  “只是如此軍國大事,陛下怎會提前通知我等?”康默記思索著道。

  耶律敏也收斂了淒婉之色,畢竟大事臨頭,沒有多擺弄個人情緒的餘地,需要的是毫無顧忌一往無前,對耶律敏而言,化契丹為中華,也是她信仰的契丹出路,“唐軍這回北至,需要我等做好相應準備,大戰與戰後諸事,都需要細細謀劃妥當。”

  康默記點點頭,旋即又問:“如此……陛下就不怕提前走漏風聲,讓耶律德光有所準備?”

  耶律敏笑了笑,神色複雜,“先生難道還認為,李從璟怕耶律德光有所準備?”

  康默記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的確,在經過前兩年的儀坤州之戰後,契丹國內的耶律德光派萬馬齊喑,親唐派風光無限,如今唐軍即將北至,李從璟根本不擔心契丹兵馬,或許有些人不理解,實際上,李從璟甚至擔心耶律德光準備不足,他需要的,就是在耶律德光彙聚契丹所有抵抗力量的情況下,堂堂正正進軍,光明正大滅國,名正言順漢化,以讓契丹無人不服。

  這是李從璟的意志,也是大唐的底氣。

  ……

  前些年的時候,整個草原頗有三足鼎立之勢,東契丹,中韃靼,西北回鶻、黠戛斯。這些年來,草原的北方之地,大體已經落入黠戛斯之手,東部與室韋、契丹接壤,草原南部的韃靼部,自打雲州一戰、六萬兵馬被滅後,便一蹶不振,勢力範圍逐漸被壓縮,西境一些小部落趁勢興起。

  韃靼部王帳。

  帳中聲色犬馬,歌舞絲竹,熱鬧非凡。

  巴拉西豪飲不休,左擁右抱,正縱情享樂。

  “可汗,緊急軍報!”忽有一人,疾步入帳,到巴拉西面前躬身稟報。

  “軍報?”巴拉西悠忽一驚,一把將左右美人推開,正坐急問:“莫不是唐軍要來了?!”

  “不是,豐、勝、雲的唐軍並無異動,是西邊的軍情……又有一小部族,宣稱脫離王帳,遣使去洛陽朝貢了!”來人奉上軍報。

  “唐軍沒有異動……那就好。”巴拉西無比慶倖的鬆了口氣,看也不看軍報,擺擺手讓來人退下,複又將美人擁入懷中,“些許小部族,翻不起多大浪花,不必理會。”

  “可汗……”

  “還有何事?”巴拉西不耐煩的皺起眉頭。

  不比早年間的雄心萬丈,自打定鼎三年進攻雲州受挫,自身也被活捉,被押著走了一趟洛陽,沿途見過大唐的強盛之後,巴拉西就完全沒了再犯大唐的心思,戰後他雖然被放了回來,但回來的不過是一具縱情聲色的身體,那心志萬千的靈魂,早已不知所蹤。

  “近日阿狸公主讓人傳了話回來,讓可汗戮力政事,少些酒色享樂……”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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