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664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49

第920章 旦為私利百般鬥,暮見禁軍萬事休(十一)

  帶領夏州馬軍攻入禁軍步卒陣中的,是石敬瑭麾下三大上將之一的杜重威,其人驍勇善戰威重三軍,是衝鋒陷陣的不二人選,前時定難軍攻略定遠城等地,便是劉知遠坐鎮中軍而杜重威率部前驅。

  杜重威策馬奮戰在前,率部突入禁軍陣中,頓時精神大振。馬前之禁軍步卒,經受炸藥轟擊後,本就東倒西歪、頭暈目眩、站立不穩,軍陣露出大片空檔,此時見他們奮然入陣,以風弛鳥赴、倏來忽往之姿,行飆舉電至之舉,無不驚駭,左右相顧皆盡失色。

  此景讓杜重威心頭大感暢快,本就盎然的戰意又更沸騰幾分,當下呼喝連連,持槊而進,擋兵殺人,突陣破圍,好不氣壯。他本身就是悍將,眼下全力施為,自然不好相與,那面前的禁軍步卒,雖不曾懼怕後退,也難擋他腳步。兩相鬥戰,刀兵相交,戰馬轟然踏進,步卒相繼退倒。

  杜重威戰意大盛,浴血奮進,混若天兵鬼將,手下難有一合之敵。其親兵見他如此兇猛,無不戮力跟隨,槍矛並舉,呼喝齊發,盡顯精銳悍卒本色。

  夏州馬軍破陣而入,戰馬轟然賓士,撞飛步卒不知凡幾,刀兵銳利前突,又殺傷步卒不知凡幾。一時間,禁軍步卒無法抵擋,人散陣潰,而夏州馬軍勢若虎狼,有望風披靡之態。

  “殺破賊軍,建功立業!”血濺于甲,杜重威殺得酣暢淋漓,不禁大聲高呼。馬軍沖陣勢若江流,依仗的就是快速奔進、沖勢浩大的長處,能在對方組織起有效反擊前,就將對方擊潰。是以馬軍突入步卒大陣後,一旦前陣不能抵擋,後陣幾乎不可能有所作為。

  也正因此,杜重威仿佛已經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而就在這時,杜重威忽然發現,他們面前的禁軍步卒,潮水般向兩側、後方退去,主動讓出了戰場。這讓他心中不禁一喜,暗道莫不是己方兵鋒無雙,禁軍眼見不能敵,只得主動退散?

  但這個念頭只是剛剛升起,就如熄滅的燭火了無蹤跡,在層層疊疊的禁軍步卒退散之後,他縱目前望,立即就看到不遠處,有佇列齊整的禁軍步卒嚴陣以待。

  第一眼,杜重威目光錯愕,不知禁軍此舉意欲何為,要知尋常步卒,根本不可能擋住騎兵衝鋒,而對方之戰陣,偏偏不是盾、槍防禦陣型。

  第二眼,杜重威目光凜然,因為他已經感受到了禁軍戰陣的煞氣。那煞氣是如此深重,濃烈像是一團夢魘,瞬間籠罩了心頭,讓人不禁心悸。若非血戰精銳,斷然不會有這種氣勢。

  第三眼,杜重威目中已有驚駭之色,隨著禁軍步卒不停退散,對方的戰陣露出主體真容,他終於看清了眼前戰陣的配置。

  這一下,杜重威膽敢欲裂。

  人皆重鎧,兜鍪罩面,全身上下,唯露雙目。

  人皆持刀,其刀,長一丈,開兩刃,重若千鈞。

  人皆虎士,身長七尺,虎背熊腰,如松如山。

  其陣,嚴絲無縫,如牆如壘,如林如海,有數千將士。

  是為陌刀陣!

  《唐六典》載:陌刀,長刀也,步兵所執。

  杜重威認出陌刀陣,大驚失色之下,幾乎要驚呼出聲,就要忍不住提韁立馬,率部轉頭!

  禁軍中怎會有陌刀陣?

  這天下怎會還有陌刀陣?!

  ……

  世間不見陌刀陣,已數十年矣。

  陌刀陣之強盛,在於唐前期,其用武之地,乃是針對草原騎兵。

  史思明曾曰:“胡騎雖銳,不能持重。苟不獲利,氣沮心離,于時乃可圖矣。”

  “胡騎雖銳,不能持重”、“不能持久而果於馳突”、“乍出乍入,不能堅戰”……故此,大唐步卒用陌刀陣,以其厚重耐戰而殺傷巨大的特點,專為克制胡騎沖陣。

  大唐陌刀,威名赫赫,戰果之輝煌,彪炳千古。

  天寶初,安西諸軍初用陌刀,咸推李嗣業為能,每為隊頭,所向必陷。

  天寶七載,高仙芝征小勃律,與吐蕃會戰於娑勒城,李嗣業率隊持陌刀登山陷壘,淩空而下,攻下敵人所據險絕,唐軍大勝,收小勃律、西域七十二國來獻。

  至德二載,唐軍與安史叛軍大戰于長安西南香積寺一帶,敵驍將安守忠、李歸仁率精騎突人唐軍陣中,大陣將亂,李嗣業見勢危急,“乃肉袒持陌刀立於陣前,大呼奮擊。當其刀者,人馬俱碎。殺數十人,陣乃稍定。於是嗣業率前軍各執長刀,如牆而進,身先士卒,所向摧靡。”《新傳》記載此戰曰:“步卒三千,以陌刀長柯斧堵進,所向無前”,是役“斬首六萬”,收復西京。

  杜甫有詩贊曰:四鎮富精銳,摧鋒皆絕倫。

  論及“禦奔沖”“殺騎兵、斫戰馬”,陌刀及陌刀陣之威,無任何兵器可以替代。

  相傳,恒羅斯之役初戰,唐軍以強弓勁弩,配合陌刀陣,斬大食士兵首級兩萬餘,俘獲四千餘,而己方戰死者僅一百六十餘人,傷者不過四百餘。

  陌刀既有如此之威,故而素來為國家依仗之救難“重器”。

  德宗被困奉天,內庫出陌刀五千口,以備“城外群凶”。

  大和二年七月,出內庫弓箭陌刀三千四百口(只),令度支差送銀州防禦屯田。

  大和五年五月,內庫出陌刀百五十口……賜鹽州。

  成通四年,荊南、江西、鄂嶽、湘州將健四百餘人攜陌刀……殺賊二三千,馬三百來匹。

  沙場戰如龍,陌刀世無雙。

  只不過到了藩鎮相互征伐的時代,因為沙場征戰物件有所變化,不再是胡騎,而是以步卒為主的中原兵馬,陌刀陣失去了存在的大部分意義,又因為其它種種原因,這才淡出歷史舞臺,逐漸失了蹤跡。

  眼下,杜重威所率之夏州馬軍,便是以黨項人為主,而河西騎兵更是純粹的“胡騎”,此時乍見陌刀陣,杜重威怎能不膽寒心悸?

  作為定難軍有數的上將,他不是沒見識的粗鄙之輩,自然知道陌刀陣意味著甚麼。

  杜重威固然心思萬千,但這些都不在史彥超的考慮範圍內。立于陌刀陣前排正中,史彥超的鎧甲兵刃都無半分不同,此刻他雙目炯然盯向前方,眼見夏州馬軍衝殺過來,罩面下的雙目陡然迸發出逼人的寒意,雙臂一震,將陌刀高高舉起。

  與此同時,鼓聲轟隆,如雷翻滾,如天墜地,催人向前。

  史彥超陌刀向前一引,前腳踏出,大步向前。其左右之陌刀士卒,莫不同時行動,整個陣型本就嚴整緊密,如此動作齊整向前一踏,正當得“如牆而進”四個字。

  以無懼刀山火海之勢,陌刀陣迎向奔來的夏州馬軍。

  以夏州馬軍沖陣的地段為界限,大陣中的禁軍步卒不斷向兩翼和後側移動,如雲齊走,如鳥齊飛,重新佈置戰陣。層層疊疊的鐵甲將士,或立盾或持刀或舉槍,踩動著煙塵四起,夾雜著將校的喝令聲,與鐵甲環佩之音交相應和,響成一首氣勢磅礴的樂章。而陌刀陣則仰首闊步上前,步履沉穩,腳步聲厚重而又乾脆,煙塵席捲而來撲打在臉上,也不曾讓將士分神絲毫。所有人目視前方,身穩如山,氣勢如虹,驚天地泣鬼神。

  夏州馬軍近至眼前。

  禁軍將士,沉腰立馬,高舉陌刀,排列如林,劈斬而下。

  陽光在雙刃上一閃而逝。

  撲哧聲不絕於耳。

  陌刀斬落馬上,則馬首開裂,戰馬轟然栽倒。

  陌刀斬落人身,則騎兵皮開肉綻,栽落馬鞍。

  一排陌刀手面前,一排騎兵人死馬倒。

  就如空中多了一道能斬萬物的細線,撞上即死。

  後續騎兵再進。

  陌刀再舉再落。

  人慘嚎、馬慘嘶。

  血染陌刀,人馬俱倒。

  如是再三。

  碎屍枕地,血流成潭。

  史彥超一刀將面前騎兵迎頭斬為兩半,裂口整齊平滑,兩半屍體成了兩半死肉,向兩側開裂掉落,鮮血飛濺如雨而又流落如水,五臟六腑散了一地。

  他再度舉刀,將戰馬也一分為二。

  踏步前行,軍靴踩破臟腑,腥味直沖腦門,吧唧聲令人作嘔。

  “向前!”

  史彥超大喝一聲,對周遭事物置若罔聞,眼中只有身前之敵。

  “殺!”

  三千陌刀手,齊齊踏步大喝,嚴整的軍陣如同一架機器,逆襲夏州馬軍。

  如牆而進,人馬俱碎。

  夏州馬軍攻勢受挫,陣型一頓。

  自此,再也無法抵擋陌刀陣之威。

  陌刀陣攻勢如潮。

  ……

  步卒大陣反守為攻,在陌刀陣扼住夏州馬軍咽喉之後,孟平調兵遣將,將其陣攔腰斬斷。眼前的夏州馬軍,已然喪失機動性,成為禁軍步卒砧板上的魚肉,只有被圍殲的下場。

  陌刀手殺得興起,其軍陣每進一步,面前的夏州馬軍皆倒下一排,而後再進,將空白抹去,又殺倒一排夏州馬軍,如是反復。

  將士腳下,血流成河。

  軍陣背後,碎屍成毯。

  樓車上,李從璟緩緩閉眼,又緩緩睜開。

  朔方秋風勁。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自安史之亂以來,邊疆國土接連淪陷,為賊寇小人所據,已近兩百年。

  如今,帶領大唐壯士克復河山,正當其時。

  李從璟遠望賊軍大營,目光裡沒有半分感情色彩。

  他心裡知曉,石敬瑭必然以為,此戰能夠得勝。

  就像石敬瑭必然自認為沒有過失一樣。

  哪怕他眼下與吐蕃、回鶻賊寇為伍,攻破大唐邊關,屠戮大唐百姓。

  在石敬瑭眼中,這些都不過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高尚者總是自認高尚,卑鄙者卻從不會自認卑鄙。

  李從璟無心與石敬瑭講道理,更無心讓他幡然悔悟,對此禍國害民之輩,他向來只有一種應對態度。

  殺!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49

第921章 旦為私利百般鬥,暮見禁軍萬事休(十二)

  戰場形勢瞬息萬變。

  然兩軍如此激戰,禁軍營壘的構建卻一直未曾停下來,隨著戰事持續進行,營壘也逐漸搭建成型,當史彥超率領陌刀陣,在營壘正前方的數裡之地,將杜重威的夏州馬軍,殺得節節敗退的時候,禁軍大營終於大體搭建完成。

  而此時,位於營壘東北、正北、西北三個方向的兩軍精騎對決,也已局面明朗。李彥琳所率之禁軍重騎,雖然遭受了回鶻馬軍針對,進攻頗為受阻,死傷也是不小,但他及時改變戰法,將重騎大體分作兩股,向左右衝殺,避開了回鶻馬軍的圓木陣。而後雙方陷入纏鬥,重騎一直在往來賓士,回鶻馬軍則是緊咬不放,以輕騎的高機動性,配合圓木大陣,嘗試圍追堵截,雙方你沖我突,戰陣變幻迅捷,廝殺分外激烈,精騎縱橫二三十裡地,攪得煙塵天翻地覆,到底誰也不曾奈何了誰。

  與之相比,另外兩股禁軍精騎對河西、夏州聯軍的衝殺,就要順利得多,因為同是精銳輕騎,誰也沒有刻意的手段能針對誰,雙方比拼的便是硬碰硬的純粹戰力。在這種時候,禁軍精騎冷鍛甲的防禦效果,長槊的銳利程度等裝備優勢,全都顯現出來,戰鬥開始一個時辰之後,禁軍精騎就完全佔據了上風,一直在壓著聯軍打,觀其形勢,聯軍戰敗只是早晚的事。

  杜重威所部的潰敗,成了改變戰場短暫平衡態勢的導火索。

  在陌刀陣的迎頭痛擊和孟平的分割圍殲戰術下,夏州馬軍在短短一個時辰內,就遭受了巨大損失,將士死傷千百,有人想進有人想避有人想退,杜重威的軍令已經不能號令將士,前陣完全陷入混亂,近萬人的馬軍沖勢全無,身陷泥潭不能自拔,哪裡還有精騎逞威的面貌。

  眼下的形勢是,整個夏州馬軍近萬將士,鋒頭被陌刀陣砸得稀爛,已無衝擊之勢,前陣數千將士身陷禁軍步卒陣中,正在遭受四面圍攻,而禁軍鐵甲海潮還在不停從兩翼向其後陣蔓延。在有陌刀陣這等足以消化一切獵物的食道的情況下,禁軍各部戰陣如同兩排鋒利的牙齒,在不停咬合、咬斷夏州馬軍軍陣,禁軍大陣如同一隻張開血盆大口的巨獸,想要將所有夏州馬軍都吞進肚子嚼碎。

  隨著禁軍步卒反擊,李從璟不失時機下令,讓林英帶領皇宮禁衛精騎,沖入戰場之上,對夏州馬軍展開縱橫梳理,而這,成了迅速壓倒夏州馬軍的最後一根稻草。

  夏州馬軍由是大駭,倉惶失顧之下,遂爭相調轉馬頭奔逃。

  能逃的,不過就是後陣將士而已。

  夏州馬軍後陣將士的爭相潰逃與大呼小叫,如同一柄重錘,狠狠砸在了所有看見這副情景的聯軍將士心頭。

  與此同時,禁軍戰鼓轟響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蓋過了戰場之上的一切廝殺聲,驚雷海嘯也不能比這聲音更大,在各處廝殺的禁軍將士聞聽鼓聲,全都如同打了雞血一般,用盡渾身力氣嘶吼著向聯軍發動最猛烈的攻勢。

  夏州、河西聯軍聞聲見狀,無不大驚失色,鬥志漸失,心智漸亂,而恐懼如當頭暴雨劈頭蓋臉砸下,冰冷了四肢。

  數十裡的戰場上,原本由將士組成的四處波瀾壯闊的巨大湖泊,在最靠近禁軍大營的湖泊率先絕提泄水後,立即引發連鎖效應,其它三座湖泊也相繼絕提,潮水、洪流般的夏州、河西馬軍,爭先恐後湧向聯軍大營,再也沒有甚麼能夠扭轉這股勢頭。

  禁軍將士不失時機展開追殺,各處精騎戰陣先後奔進,殺聲震天動地,足以遠傳百里。

  靈州城上,目睹了整場戰事的李紹城與高審思等人,眼見賊軍潰敗,王師大舉逞威,無不精神大振,將校們讚歎聲不絕耳語,士卒們齊聲高呼,不是以刀擊盾就是以拳擊胸,其奮然沸騰之態,恨不得立即出城參戰,末了李紹城自豪道:“我大唐禁軍,舉世無雙!”

  夏州、河西聯軍轅門上的藥羅葛狄銀與杜論祿加,此時都臉色蒼白、目光呆滯,帶著濃烈的不可置信之色。無論他倆心智如何,此前想法如何,此時面對這樣的戰況,也無法再有其它反應。

  或許,從今天開始,他們會明白,唐軍不可戰勝。

  而石敬瑭則是恨得面色鐵青、五官扭曲,緊握長刀的手因為用力過度,都已經在刀尾上搓出血來。

  三名統帥姑且失態至此,就更不必論夏州、河西的那些將校了,一個個如見鬼神,驚呼之聲四起,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

  禁軍追殺至聯軍大營前,這才各自止住腳步,在將領的號令下,收拾陣型返回。也虧得是聯軍步卒還未出動,在營前有穩定的軍陣防禦,禁軍這才沒能趁勢殺入營中,將聯軍一舉擊敗。

  李從璟見天色已晚,也不欲再有其它舉動,遂令各軍入營,明日再戰。

  ……

  史載:定鼎三年秋十月,王師與夏州、河西軍初戰於靈州南郊,大勝,斬首級近萬。

  後數日,兩軍大小戰凡數十,王師皆勝,斬獲首級數千。

  ……

  是夜,大帳中燈火通明,李從璟坐於小案後,埋首案牘中批閱奏章。

  洛陽有馮道執政,尋常政務倒是不用送到前線來,不過皇朝的要政大事,還是得由李從璟過目。皇帝到底是皇帝,雖然御駕親征領兵在外,還是有自己的“本職工作”要做,帝國權力,不可一日不問。

  大帳裡自然不會有將校軍吏,在燭火邊緣中躬身肅立的,便只有侍者。

  批閱完了奏章,李從璟放下玉筆,活動了一下雙肩,這時候有使者端著熱湯進帳,敬新磨去接了過來,細聲與其交談兩句,來到小案旁的時候輕聲道:“陛下,第五統領求見。”

  身在軍中,第五姑娘換上了官袍。官袍可沒有男女之分,四品緋袍上麒麟飛舞,金玉帶束腰襯胸,懸掛的魚袋精緻有品,如此裝扮讓平素向來只著大紅衣裳的第五姑娘,多了許多英武不凡的正氣來,躬身行禮後肅立帳中,更有一股子威嚴味道,然而臉上的胭脂淡妝,又讓這份英氣顯得格外妖嬈。

  “制服誘惑啊。”李從璟心裡給了一句話的評價,笑著問她:“何事?”

  “對面來使者了,陛下見不見?”第五姑娘觸及到李從璟欣賞的目光,心頭不禁微微一漾。

  ……

  夏州軍營,中軍大帳,石敬瑭怒目圓睜,盯著站在帳中的石重貴,好半晌才咬牙道:“可敢把你方才說的話,再說一遍?”

  面對石敬瑭的勃然大怒,石重貴仰首挺胸,全無半分懼色,“請大帥下令定難軍攻打吐蕃、回鶻軍營,擒下藥羅葛狄銀、杜論祿加二人獻于陛下!”

  “混帳!”石敬瑭怒不可遏,“這就是你說的渡過眼前困局的良策?”

  “正是如此。大帥,禁軍戰力強橫,陌刀陣更是馬軍剋星,連日來我軍每逢與之交戰,無不慘敗,如今軍中損兵折將,將校自疑、士無戰心,此戰若是持續下去,我軍必敗無疑!”石重貴言辭激烈,顯然是本著豁出去的態度,“當此之際,定難軍若想求得活路,唯有將功折罪,乞求陛下法外開恩。那吐蕃、回鶻蠻賊,經年犯邊,惡行累累,乃我大唐之心腹大患,且彼自入境以來,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犯下諸多滔天罪行,早該被千刀萬剮,凡此種種,陛下豈能不惱之恨之?如今,我等營壘相連,大帥若是驟然領兵出擊,賊人必無防備,當可一舉敗之,再擒賊首獻于陛下,便是于國有功,屆時若是陛下垂憐,或可免大帥此番興兵之罪……”

  “住口!”石敬瑭怒而拍案,“大丈夫頂天立地,豈能如此行事!”

  “父親!”石重貴噗通一下跪倒在地,聲音悲愴,眼中熱淚淌出,“父親,事已至此,何苦執迷不悟?定難軍本是大唐之定難軍,父親欲往河西用兵,開疆擴土收復失地,成就大業,自然于道義無虧,然而如今興兵進犯靈州,更與賊人聯手,屠我大唐百姓,這是意欲何為啊?難道父親果真要攜兵自重、擅土自專,背叛朝廷,做那逆臣不成?”

  石敬瑭冷冷道:“大丈夫建功立業,有何不可?”

  石重貴以頭搶地,痛哭不已:“父親!你怎生如此糊塗?如今天下一統,皇朝復興,萬民歸心,早已不是藩鎮攜兵自重,能抗衡朝廷的時候了!眼下禁軍兵強馬壯、甲兵鼎盛,強弓勁弩無數,父親如何能夠抵擋?不能為而偏為之,便只能自取滅亡了啊!趁現在吐蕃、回鶻賊兵還沒有警惕,父親領兵敗之,為陛下除一心頭大患,屆時即便是詐說定難軍此番興兵,乃是有意引賊入境,好屠之軍再克其地,平定河西,陛下也未必就不會信,父親何苦不為?”

  石敬瑭憤而推翻案幾,起身怒喝:“你給我住口!大軍征戰,生死不見,勝負未分,豈可胡言!今禁軍遠道而來,糧運艱難,久戰必不能支,且契丹、韃靼部之兵,已然叩響幽雲邊關,不日便能飲馬黃河,只要大軍再堅持一段時日,李從璟左右失顧,禁軍必敗無疑!”

  “父親!賊人無信,不可與之謀,今我大軍征戰不利,賊人必有貳心,父親不早為自己籌謀,來日勢必為賊人所害,屆時功業不能立得,還要背負逆臣罪名,更會連累定難軍數萬將士,父親這是何苦!”石重貴涕泗橫流,額頭已經在地上磕出了血。

  “來人,轟出去!”

  ……

  回鶻大營。

  藥羅葛狄銀和杜論祿加坐在一處。

  帳中別無他人。

  燈火氤氳。

  “眼下我等征戰不利,連日來大小戰數十場,竟無一勝,那唐軍陌刀陣,端得是難應對,又且強弓勁弩無數,遠勝我軍弓箭,戰事再這樣拖延下去,只怕對我等不利。”杜論祿加臉上早沒了笑眯眯的神色,此時也是不願在藥羅葛狄銀面前落了面子,才勉力沉住氣。

  藥羅葛狄銀也沒了強作硬氣的心思,面上雖無愁色,實則心中一片焦急,“石敬瑭這狗賊,戰前說甚麼唐軍不堪一擊,完全無法跟我回鶻勇士相提並論,如今倒好,唐軍這般能戰,我等還談什麼攻下靈州,大敗唐軍,縱橫中原?這都是癡人說夢!這狗賊,把你我害得好苦!”

  “誰說不是!這狗賊狼子野心,自家想要背叛唐朝,便拉著你我做伴,如今你我兩軍將士死傷無數,軍中怨氣滔天,勇士們都開始想念家鄉,還如何繼續征戰?早知如今,當初就不該答應這狗賊,出兵到靈州來!”杜論祿加咬牙切齒。

  說完這話,杜論祿加與藥羅葛狄銀相視一眼,刹那間,彼此都從對方眼中讀到了某種含義。

  “既是如此,你我何必跟他在此與唐軍死戰,左右勇士們都搶掠到了不少財貨,也是時候該回去了!”藥羅葛狄銀冷冷道。

  “正該如此!早就該回去了!”見藥羅葛狄銀與自己心思一樣,杜論祿加撫掌而喜,“你我要走,石敬瑭那狗賊是攔不住的!”

  “石敬瑭固然攔不住,可是唐軍呢?”藥羅葛狄銀思維周密,說出了焦慮的原因。

  杜論祿加聞言色變,“以唐軍精騎之驍勇,恐怕你我難走。”

  藥羅葛狄銀沉思片刻,忽而眼前一亮,“不如你我向唐皇帝請個罪,讓他放我們走?那石敬瑭是逆臣賊子,反叛唐朝,唐皇帝定是十分惱怒,此刻主要是想對付他。若是你我就此離去,正好讓唐皇帝騰出手來收拾石敬瑭,如此,唐皇帝應該會高興,你我再保證永不犯邊,願意與唐交好,唐皇帝豈會不答應?”

  “此言甚是!”杜論祿加第一回真正服了藥羅葛狄銀。

  不過藥羅葛狄銀轉念一想,又沉吟下來,“若是如此,唐皇帝仍是不允我等回去,那該如何是好?”

  “這……”杜論祿加心想如此還不行,那還能怎樣,思索間,忽然福至心靈,於是靠近了藥羅葛狄銀,眼神閃爍,“不如你我主動向石敬瑭那狗賊出擊,幫助唐皇帝平定石敬瑭之叛亂,如是,你我皆是唐皇帝的功臣,這般,唐皇帝總該不會再對你我動手了吧?”

  藥羅葛狄銀眼前一亮,興奮得站起身,“好,好,此計甚好!你我這就遣使唐營,向唐皇帝請罪獻策!”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49

第922章 旦為私利百般鬥,暮見禁軍萬事休(十三)

  帳中燈火通明,並沒有其他人,唯獨第五束手立於側旁,李從璟饒有趣味打量著進帳的兩名回鶻、吐蕃使者,嘴角含笑不發一語。

  “可汗受石敬瑭巧言蠱惑,興兵冒犯了皇帝陛下,這實在是無心之失。事實上,可汗向來敬仰皇帝陛下,一直都想跟大唐交好。這回可汗發兵靈州,實際上也是因為石敬瑭說靈州出了大唐叛賊,想要據土自專,可汗本著為大唐分憂的想法,這才領兵前來,熟料事實並非如此,可汗是受了石敬瑭那賊人的矇騙啊!”

  回鶻使者四十多歲的年紀,明顯是個混血,身上有漢人的影子,漢話也說得頗為流利,看起來不是那麼面目可憎,此時他痛心疾首地說道,“可汗心知犯下大錯,所以想要彌補。既然現在弄清楚了,石敬瑭才是大唐的叛臣,可汗本著與大唐交好的心思,願意裡應外合,幫助陛下平定此賊!”

  他這番話說出來後,很期待的看著李從璟,在他心裡,李從璟應該會很高興,因為藥羅葛狄銀的提議,不僅讓唐軍減少了一半敵人,而且還能幫助唐軍對付石敬瑭,那勝利便唾手可得,李從璟怎會不願意不高興?

  然而回鶻使者失望了,高居御用案後的李從璟,臉上並沒有任何色彩,一雙平靜無波的眸子裡,只有些微的揶揄之色。

  李從璟心思莫測,吐蕃使者不敢怠慢,也連忙道:“我涼州也是受了石敬瑭的欺騙,這才觸犯了皇帝陛下,我涼州兵馬願意傾盡全力,助皇帝陛下殺敗石敬瑭,只求與大唐交好,自此和平相處。”

  聽到這裡,李從璟終於肯出聲,卻是微笑的反問了一句:“和平相處?”

  “是!和平相處!”吐蕃使者和回鶻使者一起道,“我回鶻可汗願意接受大唐的冊封,自此永不侵犯大唐的邊境!”

  “接受冊封”這句話,並非無的放矢,數十年前他們就接受過後樑的冊封。

  使者說出這樣的話,完全是因為這些時日以來,他們被大唐禁軍打得損失慘重,眼看不敵就要敗亡了,一方面心服口服,另一方面也是沒有辦法,所以就想要效仿前人前事,求得一個平安,先走了再說。

  至於成為大唐名義上的臣子,這對他們來說也沒甚麼大不了的,至少不存在丟臉的問題,而至於此番成功身退之後如何跟大唐相處,那也未必就是做大唐的忠臣,但不停向唐朝廷要求好處,例如說求取公主、索要賞賜之類的,則是題中應有之意,他們不犯邊劫掠就少了很多收入,這些收入自然需要以另一種方式來補償,而中原為了邊境穩定也大多願意花財消災,此間門道,回鶻、吐蕃這些種族早已摸得清清楚楚。

  吐蕃、回鶻使者在說出這樣的話後,就等著大唐皇帝降下隆恩,在他們看來這是對雙方都好的事——收服異族為臣,這對大唐皇帝而言,也是一份莫大的功績,足以彰顯大唐的強盛,而大唐皇帝也會被萬民稱頌,留芳青史。

  不得不說,河西之地的民族融合,至少讓他們清楚了中原人的思維方式,所以回鶻、吐蕃使者認為,面前的大唐皇帝必然應允他們的請求。

  但是很可惜,眼下的大唐皇帝,並沒有這樣的心思。

  李從璟臉上的玩味之意已經消失,因為他看出了回鶻、吐蕃使者的“志在必得”,他的眼神變化落在第五姑娘眼裡,後者再看回鶻、吐蕃使者時,臉上已經有些嘲諷之意——爾等還真是一點都不瞭解陛下啊!

  “回去告訴藥羅葛狄銀和杜論祿加,獻出涼、甘、肅三州之地,雙手奉上民冊,而後白衣到洛陽謝罪,朕或許會考慮留下他們的人頭。”李從璟嘴裡說出來的話,讓回鶻和吐蕃使者,驚訝的張大了嘴。

  愣了好半晌,回鶻使者才艱難道:“陛下這是何意?”

  “朕的話說得不夠清楚?”李從璟聲音清冷,“那朕不妨說得更直白些:涼、甘、肅三州,興兵犯我邊塞,縱馬掠我城池,舉刀殺我子民,其行十惡不赦,罪不容誅!若是爾等識相,便乖乖解甲、獻城、請罪,否則,我大唐鐵甲旦夕而至,必定讓爾等明白甚麼叫殘忍!”

  回鶻、吐蕃使者面面相覷,滿眼都是不可思議,心頭已經震驚到了極點。

  吐蕃使者聲音顫抖道:“眼下兩軍對壘,皇帝陛下難道不欲迅速平定戰事,而要我等浴血死戰不成?”

  “浴血死戰?好啊!”李從璟眼神閃過一抹不屑,“再戰三日,且看爾等的腦袋還在不在肩膀上!”

  回鶻、吐蕃使者信心滿滿的前來,怎麼也不曾料想,會遭遇這樣一盆當頭冷水。難道眼前的大唐皇帝就不知道,兩軍再戰必然死傷更多,會給唐軍也帶來巨大的損失?

  一時間,兩人大感手足無措。面前的大唐皇帝就像一隻老虎,根本就不理會你拋給他的食物,一定要把你一口吞進肚子,在這種情況下,和談還怎麼談得下去?

  在回鶻、甘州使者無言的時候,李從璟擺擺手,用驅趕蒼蠅一般的語氣道:“還站在這裡做甚麼,且回去將朕的旨意告訴藥羅葛狄銀和杜論祿加,明日,兩軍陣前見勝負。”

  這話的意思,分明就是,以朕的禁軍戰力,無需跟爾等談條件,朕就是要打!打到你們五體投地,打到你們沒有還手的餘地,再去接收爾等的土地百姓!

  說到這,李從璟像是想起了甚麼,嘴角動了動,笑意有些詭譎,“或許杜論祿加還不知,朕的南路大軍已經打到了蘭州,不日就將進抵涼州了?”

  ……

  見石重貴掀帳歸來,聚集在帳中的將領們立即起身,關切而滿懷期待的詢問:“大帥可納了少帥之策?”

  石重貴黑著臉從將領們中間走過,一屁股坐在將案後,把橫刀取下來重重仍在案桌上,“不曾。”

  “這……”將領們面面相覷,臉色都很不好看。

  “少帥之策,于情於理,皆為良計,大帥為何不納?”有人用不解而憤懣的語氣道,這話說出來,怨氣顯而易見。

  “大帥不聽,某也沒有辦法。”石重貴垂著腦袋,想到氣結處,不禁狠狠擊節。

  “如是看來,大帥是鐵了心要一條道走到黑……眼下形勢如此,大帥仍舊固執己見,我軍只怕難逃覆滅了……”說話的人不禁長歎一聲。

  “禁軍悍勇姑且不說,甲堅兵利遠甚于我,強弓勁弩和陌刀陣,更是我軍之剋星,依末將之見,戰不三日,我軍必敗……”

  “豈止如此,某看靈州城中的李紹城也緩過氣了,明日必定率軍出城,我軍腹背受敵,情勢危矣!”

  “唉,這可如何是好……”

  石重貴抬頭看著眾將長籲短歎,心頭五味雜陳翻江倒海,難受到了極處。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為三軍將士計,依某看,我等是時候有所動作了。”說這話的是楊光遠,他目光中閃爍著淩厲之色。

  “楊將軍何意?”石重貴訝然問。

  “少帥之策既為良策,大帥不行之,難道我等便不能自行之?”楊光遠語出驚人。

  此言一出,頓時引得眾人議論紛紛。

  “沒有軍令,我等怎麼擅自行動?”石重貴搖搖頭。

  楊光遠卻不這樣認為,他顯然決心已定,“定難軍,大唐之定難軍也;朔方軍,大唐之朔方軍也。以大唐之定難軍,攻大唐之朔方軍,此之謂何?如此也就罷了,那涼、甘、肅三州的兵馬,自入境之日起,便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殺我同胞害我百姓,如同禽獸一般,你我身為唐人,豈能與之為伍?諸位,連日以來,難道爾等對賊人之惡行,便沒有半分不忿?”

  聚集在帳中的都是定難軍中的唐人將校,對楊光遠的話俱都感同身受,當下附和聲四起。

  “你我身為唐人,豈有與異族狼狽為奸,殘害血肉同胞,壞我唐人江山的道理?今,陛下御駕親征,可見其平定邊患之決心,而連日數十戰,五萬禁軍姑且讓你我奈何不得,陛下手中可是有禁軍驍勇二十萬,即便此番你我倖免於難,來日又如何?”

  楊光遠繼續道,說到最後,目光如電,“眼下大軍敗局已定,若不趁此最後機會,率將士合力殺賊,為大唐社稷立下微末功勞,難道還等著來日,你我皆被刀斧加身,而親族亦背負叛國罪名,含恨九泉嗎?!”

  一番話深得眾心,將校們爭相表示贊同。

  石重貴沉默良久,“將軍意欲如何行動?”

  “奪帥帳,行帥令!不如此,不足以號令三軍!”楊光遠堅定道。

  石重貴心如刀絞,五官都糾結到了一處,“事情已經到了必須如此的地步了嗎?”

  “不如此,你我皆不能活!”楊光遠咬牙道,見石重貴神色痛苦,頓了頓,歎息一聲,語氣倍顯沉重,又帶著一股大徹大悟的意味,“少帥應當知曉,這天下,早已不是藩鎮稱雄的天下,而是朝廷一統的天下了……若是放在以前,藩鎮或可自立大業,我等將士也願意以死報效大帥,但而今,若不能報效朝廷,恐怕就真的只能去死。”

  石重貴垂首默然,他知道這就是實情,這就是如今的天下大勢,末了歎息道:“若使定難軍殺賊有功,屆時再向陛下求情,大帥或可免於一死……”

  楊光遠等互相看看,俱都沒有甚麼言語。

  “事已至此,只得這般行事了。”石重貴終也下定了決心,“不過即便奪了帥帳,要號令三軍將士,還得劉知遠、杜重威兩位將軍也配合才行……”

  他剛說完這句話,親兵進帳稟報,說是劉知遠求見。

  劉知遠進帳後,一看帳內的陣勢和眾人的神態,竟然直接開口道:“少帥但有所命,末將願意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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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3章 旦為私利百般鬥,暮見禁軍萬事休(十四)

  帳中之人,都是石重貴的心腹親信,最不濟也是和他交好的將領,顯然,石重貴獻策石敬瑭,要提定難軍反攻河西軍隊的想法,是他跟諸將事先商議過的。這不僅說明石重貴心思縝密、不愧是“演武院三傑”,同時也表明在當下的定難軍唐人將領中,石重貴頗有威信與人緣,畢竟少帥這兩個字不是白叫的,否則諸多將領也不可能在這等時候,聚集到石重貴這裡來。

  劉知遠是心思剔透之人,年歲不是太大,卻有老奸巨猾之嫌,到底是本可以建立後漢的開國之君,他進帳之後一看眾人的架勢,就知道對方必定在密謀甚麼大事,雖然暫時不知其詳,但憑藉著敏銳的直覺與老道的經驗,他知道現在就是站隊的時候,權衡利弊倒也乾脆,決心站在石重貴一邊。

  石重貴有些驚訝,不過眼下這等時候,也不用遮遮掩掩,“劉將軍知曉本將所謀何事?”

  劉知遠知道這個時候該說甚麼,抱拳道:“敢請少帥為定難軍將士之生死存亡謀劃!”

  這話怎麼看都沒有問題,即便石重貴沒有奪帥的心思。

  “劉將軍果然明銳之人。”楊光遠適時向劉知遠表示了歡迎。

  時間緊迫,話已至此,虛情假意不用多言,需得立即部署行動,石重貴也不是沒有擔當的人,眼下既然決定舉事,就容不得半分優柔寡斷,將情況跟劉知遠簡單交代一番,而後道:“若想號令三軍,還得杜重威將軍也站到你我這邊來,否則事發之時,杜重威若是舉兵抵抗,我定難軍便先亂了,也就談不上攻打河西賊軍。”

  定難軍唐人四大實權上將,除卻石重貴統領石敬瑭的親軍外,劉知遠、楊光遠、杜重威都有各自的本部部曲。

  劉知遠卻搖頭道:“杜重威思慮簡單,且因大帥曾對他有恩,故而對大帥十分愚忠。此番即便我等沒有對大帥不利之心,只想借帥令一用,杜重威也未必會忤逆大帥。”

  楊光遠也知曉杜重威的為人,“杜重威的確是個麻煩。”

  石重貴問道:“如之奈何?”

  楊光遠和劉知遠相視一眼,前者朝石重貴抱拳道:“若要成事,先要對付此人。”

  “楊將軍之意,要殺杜重威?”石重貴訝然。

  “天下哪有十全十美之事,為救一軍而亡一人,眼下只能如此。”楊光遠心思果決。

  石重貴到底心地純善,此刻眉眼全是痛苦之色,“某只想救同袍,從未想過要殺同袍,今同袍尚未救得,卻要先殺我手足,某如何下得去手?”

  劉知遠心念轉了轉,忽然道:“不殺也可,只是需得將他誘到這裡來,將其囚禁。”

  “他若不來,那該如何?”楊光遠皺了皺眉,覺得劉知遠此計,有些拖泥帶水,但好歹同袍一場,不至於全無感情,還是同意下來,只是仍有顧慮。

  “那便只能殺了。”劉知遠道。

  “如此,生死由其自身選擇,倒也對得起他。”楊光遠頷首,又對石重貴抱拳,“時間緊迫,請少帥速作決斷!”

  石重貴喟然歎息,也知道此時別無他法。

  就在這時候,有人進帳來向石重貴稟報,“李彝殷去見大帥了!”

  李彝殷,便是夏州黨項首領。

  聞言,劉知遠首先色變,道了一聲不好,“我定難軍中,唐人將士不過半數,黨項兵馬都在李彝殷手裡,此番舉事,在謀得我唐人將士同心之後,便需要爭取李彝殷之贊同,如今李彝殷去了帥帳,若是大帥跟他有甚麼謀劃,只怕事情不妙!”

  眾人聽了這話,都勃然變色。

  石重貴站起身,卻道:“劉將軍勿憂,大帥之信李彝殷,還未到勝過你我唐人將領的地步,此番不會有甚麼變故……但你我所謀之事,需得立即行動了!”

  當即,石重貴吩咐下來諸番佈置,劉知遠、楊光遠等將,都各自回去召集本部將校,統一部署今夜之行動,而他自己則假意要商量明日戰陣之事,讓人去請杜重威過來。

  待得石重貴在帳內埋下伏兵,杜重威也到了。

  前些時日,杜重威率夏州馬軍衝擊禁軍步卒大陣,被陌刀陣迎頭痛擊,傷亡慘重,他自身也負了傷,好在傷得不是太重,這才沒有被替換了職位。

  石重貴肅然坐在將案之後,待杜重威進了帳,也沒有跟他彎彎繞繞,直接將形勢講明,要他號令部曲配合自己,在今夜出擊河西諸軍。

  不出劉知遠等人所料,杜重威在聽聞石重貴要軟禁石敬瑭,代行大帥軍令後,斷然表示不能配合,且言辭犀利指摘石重貴不孝不忠。

  石重貴別無他法,只得摔杯為號,帳中伏兵一起湧出,將杜重威制服。後者被捆綁起來之後,大為惱火,對石重貴破口大駡,言辭惡毒,狀極憤然。左右親兵不忿,進言石重貴將其殺之,石重貴於心不忍,只不過嚴令看守而已。

  ……

  李彝殷是石敬瑭叫過來的,待他進了帳,後者便將石重貴勸他攻打河西軍隊的話,對李彝殷說了,並且問他有何看法。

  李彝殷先是表示了驚訝,稍事平緩了情緒後,才字斟句酌的緩緩道:“不過話又說回來,少帥之言,亦不無道理。眼下大軍征戰不利,連日屢敗,將士傷亡慘重,我等又是在鎮外作戰,將士們沒有守土之念,而平生思鄉之情,士氣難免萎靡,少帥有此想法,不失為權宜之計。”

  他一邊說一邊觀察石敬瑭的反應,很是謹慎小心,完全不像是直來直往的馬上民族。

  石敬瑭卻沒甚麼表情,語氣也出奇的平靜,他心中有想法,不能讓李彝殷知曉,保持神秘莫測的有效方法,就是只重複對方的話,“不失為權宜之計?”

  “然也。禁軍戰力之強橫,連日來無人不知,實無不承認之理。敵強我弱,硬拼不得,否則便要自取滅亡,當此之際,該以柔克剛,先行渡過眼前困局,日後再從長計議。”

  李彝殷徐徐說道,“大軍離鎮作戰,若戰事順利,自然士氣高昂,戰事不順,難免人心有變。況且禁軍強橫,我軍沒有堅城依仗,反而腹背受敵,形勢的確不利。依某之見,不若與朝廷虛以委蛇,假意攻打河西賊軍,實則尋機從戰場脫身,退回夏州。屆時,以夏州之城堅,以大帥在夏州之經營,以將士守土之決心,以黨項各部之後援,以夏州廣袤之地作為迴旋餘地,足以抵擋禁軍進攻。若能如此,即便我軍不能擊敗禁軍,假以時日,禁軍糧運不濟,必定主動退兵,而大帥之基業得以保全,功業才有再謀之時。”

  石敬瑭微微頷首,“此為老成之言。”

  李彝殷聞言心中一喜,“一切但憑大帥做主。”

  表面上,李彝殷每句話都在為石敬瑭著想,實則不然。

  作為黨項首領,李彝殷有自己所處的位置,在這個位置上,他有自己看問題的角度和考量,在他心中,黨項人的利益才是第一位的。石敬瑭能為黨項帶來好處,他自然不惜“鞍前馬後”,但若形勢不利,他首先要謀劃的,也是如何保全黨項勢力。

  夏州才是黨項的老巢,回到夏州黨項才有把握應對禁軍進攻,這是其一。

  石敬瑭以圖謀河西之名,而行叛亂之實,若是他行將敗亡,李彝殷在夏州才方便有所應對,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也有能力反戈一擊,將石敬瑭綁了獻給朝廷,如此,黨項不說有功,至少可以功過相抵,繼續在夏州生存,保持自身勢力無損,這是其二。

  石敬瑭尋思半晌,忽而鄭重對李彝殷道:“兄長乃某之左膀右臂,當此危難之際,你我應該齊心協力共渡難關,眼下某有重任託付,不知兄長能否助我?”

  李彝殷大義凜然,“大帥吩咐便是。”

  石敬瑭肅然道:“重貴所領之驍騎軍,乃是本帥親軍,分量如何毋庸多言,然重貴今日之言,本帥頗為不喜,為防他有不該有的心思,本帥之意,請兄長代其統領親軍,不知兄長意下如何?”

  李彝殷心頭震驚,隨即喜不自禁,驍騎軍既然是石敬瑭親軍,不僅戰力獨步定難軍,更是常在石敬瑭左右,若是他能統領這支軍隊,加以滲透控制,日後若要反戈一擊對付石敬瑭,那就方便多了。退一步說,即便日後不謀求對付石敬瑭,但能滲透這支軍隊,也是好處多多,可備不時之需。

  當下,李彝殷按捺住心頭喜悅,躬身執禮道:“大帥有命,不敢不從。”

  “如此,便有勞兄長了。”石敬瑭高興地說道,隨即,又臉色一黯,不禁長歎一聲。

  “大帥何故歎息?”李彝殷不解。

  石敬瑭惆悵道:“重貴久在軍中,頗有功勳,也得將士信任,此番臨陣換將,平白無故奪了他的職位,只怕他心中不平,而將士頗自驚疑……說到底,重貴並無甚麼過錯。”

  “這倒是。”李彝殷也沉吟下來,半晌,問石敬瑭,“不知大帥打算如何安置少帥?”

  石敬瑭看向李彝殷,眼中露出信任與期待之色,“今,兄長已經代為統領驍騎軍,大戰之際難免軍務繁忙,不如讓重貴暫代兄長掌管黨項兵馬。重貴對黨項部曲並不熟悉,也不用擔心他真有甚麼心思,而又免了他忿忿不平和將士猜疑。”

  李彝殷愣住,張了張嘴,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石敬瑭繼續懇切道:“眼下大軍征戰不利,軍中黨項部曲與唐人部曲,正該合舟共濟才是,不能有半分嫌隙,否則不等禁軍敗我,而我便自亂了。如今,若是能有兄長統帶驍騎軍、重貴統帶黨項兵馬,正是兩者親密無間、親如一家的體現,三軍將士見此,勢必同心同德。如是一來,即便此戰不勝,我等也可自保無虞,安然退回夏州!”

  李彝殷如同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石敬瑭把驍騎軍都交給了他,自然是對他“無比信任”的體現,他掌握驍騎軍擴大權柄得好處時,沒有半分遲疑,而今石敬瑭要石重貴“暫時”“代為”執掌黨項部曲,他又如何能夠反對?

  況且石敬瑭的話可謂入情入理、滴水不漏,讓人沒有反駁餘地。

  石敬瑭將李彝殷的神色納在眼底,表面上誠懇迫切,實則心頭冷笑不已。

  平心而論,石敬瑭信任石重貴,絕對超過信任李彝殷,就像他信任唐人將士,勝過信任黨項部曲,雖然在內心深處,他對誰都未必完全信任。

  眼下大軍征戰不利,石敬瑭難免擔心麾下將士有異樣心思,為了在困局中徹底掌控軍隊,免得大軍生亂,他不得不有所作為。

  換將,令兵將互不熟悉,便是極好的手段。

  實際上,石敬瑭要李彝殷統帶驍騎軍,並不是將驍騎軍交給他。驍騎軍既為他的親軍,自然是他心腹親信最多的部曲,李彝殷空降而來,不過有名無實而已,石敬瑭只需稍用手腕,就能讓李彝殷成為光杆司令。

  而讓石重貴掌握黨項兵馬則不同,一方面,石敬瑭是定難軍節度使,黨項兵馬受他節制,行事名正言順,在石重貴過去的時候,他再安插心腹義子隨行,就能加深對黨項部曲的控制,另一方面,讓石重貴遠離唐人將士,也避免了石重貴真有甚麼異樣舉動。

  唐人部曲中沒了石重貴,黨項部曲中沒了李彝殷,都不能各自作亂,最終軍權都集中在石敬瑭手裡。

  一石數鳥。

  當然,在這個計策中,李彝殷受損最大,這也說明,石敬瑭對黨項部曲並不如何信任。

  “兄長放心,重貴只是暫時代為統帶黨項部曲,待得回到夏州,一切還照原樣。”石敬瑭循循善誘,以打消李彝殷的顧慮。

  李彝殷無奈,只得抱拳道:“一切但憑大帥做主。”

  他心裡卻想著,就算我不在黨項軍中,黨項軍那些將領們,也都還會聽我的,我也不怕石重貴真能如何。

  “如此,吾心安矣!”石敬瑭露出笑容,“事不宜遲,本帥這就傳令重貴前來,與你交接軍務。”

  叫來親兵,石敬瑭吩咐了兩句,讓他去傳石重貴來。

  親兵得了令,立即出帳去。然而,只是轉瞬之間,親兵又回到了帳中。

  “稟報大帥,少帥已經來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49

第924章 旦為私利百般鬥,暮見禁軍萬事休(十五)

  親兵的話讓石敬瑭微怔,對方出帳不過片刻就回帳,自然不是石重貴接令後動作迅速,這只能說明在他傳令之前,石重貴就已經快到了,然則此時此刻,石重貴又來作甚,方才自個兒可是斥退了他,難不成石重貴勸諫之心不死,還要來再度進言?

  石敬瑭認為有這種可能,也沒有多想,便讓石重貴進帳來,他心頭計議已定,無論石重貴說甚麼,都不會讓他改變主意。只不過李彝殷也在帳中,他倒是擔心石重貴進言之心不死,影響和李彝殷的軍務交接,讓自己下不來台。畢竟他不可能發兵攻打河西軍隊,哪怕是跟禁軍虛與委蛇也不行,李從璟他可是瞭解得很,眼下禁軍勢大,不可能答應他將功折罪,他早就鐵了心要謀反,李從璟也早就有必殺他之念。

  “本帥之意,驍騎軍你不必再帶了,交給李公暫領,你則暫代李公統帶黨項兵馬——這是對你的重用,你當勉力為之,不可讓本帥失望。”在石重貴說話之前,石敬瑭已經率先開口,語氣平靜而不失威嚴,看向對方的眼神,滿是警告之色,希望對方不要不識抬舉。

  石重貴的反應,終究還是讓石敬瑭失望、惱火了,他抱拳正色道:“大帥之令,恕末將不能領受。”

  “放肆!”石敬瑭怒斥一聲,“難道你膽敢違抗軍令?”

  石重貴肅立帳中,並不躲避石敬瑭嚴厲的目光,“若大帥願提兵攻打河西賊軍,末將便是做一馬前卒,亦甘之如飴。若是不能……末將便不能領命。”

  “混帳!”石敬瑭這下是動了真火,他沒想到石重貴竟然如此固執,“你若敢抗命,本帥便能治你的罪!你也太倡狂了,看來本帥平素對你太過放縱,以至於你如今目無尊長,既是如此,本帥何惜奪你軍職?來人,將此子拖下去,拔了甲胄!”

  石重貴見事到如今,石敬瑭還是不肯迷路知返,心底殘存的最後一絲僥倖也化為泡影,想到往下的事不得不做,到底還是得父子反目,不禁悲從中來,眼神哀傷如雪。

  李彝殷眼見兩人勢同水火,大感不妙,眼下形勢危急,若是石敬瑭、石重貴兩相反目,定會影響軍心,屆時黨項兵馬亦難逃災禍,他不得不趕緊勸和,“大帥息怒!少帥到底年輕心性,遇事難免不夠冷靜,只要對少帥曉以大義、言明利害,少帥定會知道該怎麼做。”

  石敬瑭也不欲跟石重貴翻臉,畢竟若是沒有石重貴去統帶黨項兵馬,他還真難以找到人替代,黨項兵馬畢竟是黨項人,尋常唐人將領不能使其心服,石重貴少帥的身份十分重要。

  不過看石重貴仍舊是一臉毫無悔意的神色,石敬瑭就感到惱火,“你看這豎子,豈是能通曉大義的?”

  李彝殷見石重貴一副油鹽不進的神態,也感到很是棘手,不過他也別無選擇,當下便道:“大帥勿憂,且容某跟少帥單獨言語一陣,某必能說服少帥。”

  兩人針鋒相對,都在氣頭上,誰也說服不了誰,這個時候由李彝殷出面,的確再好不過,石敬瑭冷哼一聲,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可以出帳去單獨聊。

  拉著石重貴出了大帳,李彝殷就在帳前停下腳步,歎息著語重心長道:“少帥何苦不惜與大帥反目,也要固執己見?需知當下大敵在前,唯有同心協力,方能渡過難關,否則便會貽害三軍,自身也不能倖免……”

  “敢請李公下令,讓黨項兵馬隨某攻打河西賊營!”石重貴沒有等李彝殷說完,就抱拳一禮,打斷了他。

  李彝殷先是一愣,旋即不禁惱火起來,心想這石重貴莫非得了失心瘋,怎生如此固執?正待要再說甚麼,忽的發現左右圍過來數名悍卒,將他包圍在中間,個個神色不善,手都按在刀柄上,仿佛一眼不合,就要抽刀砍下他的頭顱。

  “少帥……你……這是意欲何為?”李彝殷大驚失色,不禁左右觀望,頓時一顆心都沉到了穀底,手腳一片冰涼。

  但見遠近營地中,密密麻麻摸過來不知多少將士,黑壓壓的一片,已經將中軍大帳圍得水泄不通,而在這些將士面前,劉知遠、楊光遠等上將目光淩厲的看過來,眼神落在他身上,猶如看死人一般。

  石重貴身為親軍統領,中軍營地本就駐紮的是他的部曲,行動起來格外方便,就連中軍大帳的護衛,也是他一手安排,雖說其中仍有親兵指揮直轄于石敬瑭,但也不過是水中魚蝦罷了。

  當年從馬直軍卒作亂于宮禁,數百人就圍殺了李存勖,由此可見親軍倒戈是何等便利。

  “大帥,有……”李彝殷此刻哪裡還不知道石重貴反水了,頓時大喊示警,只是不等他聲音完全發出來,石重貴就已一拳轟在他小腹上,重擊之下頓時讓李彝殷身子彎成蝦米,差些背過氣去,剩下的話再也喊不出來。

  更叫李彝殷肝膽欲裂的是,石重貴從軍卒手裡接過一把橫刀,直接架在他脖子上,刀鋒劃破了皮,鮮血頓時就滲出來,感受到刀鋒上的寒意,他半分也不敢動。

  “李公,欲生,欲死?”石重貴從牙縫裡冷冷擠出幾個字。

  李彝殷當然不想死,而且還是死在石重貴與石敬瑭反目的亂事中,只是他萬萬不曾想到,他本是出帳來勸說石重貴的,卻自動送到了石重貴的刀口上,此間際遇實在是令人啼笑皆非,荒誕至極,不過眼下成了砧板上的魚肉,卻也毫無辦法,只得連忙表態,“願聽少帥差遣!”

  石重貴冷笑一聲,收了橫刀,命軍卒將其綁了。

  而這個時候,將中軍大帳圍得水泄不通的驍騎軍,已經向為數不多的石敬瑭親兵發難,值崗的親兵不過就是小幾十人,被殺得措手不及,哪裡擋得住驍騎軍?而其大部將士,此刻正在營帳裡,被驍騎軍圍堵得根本出不來。

  石敬瑭提刀沖出大帳,滿面怒容,將面前的作亂驍騎軍連殺數人,終見帳外人多勢眾,自己的親兵已經所剩無幾,立時氣得五臟俱焚,恨不得將石重貴千刀萬剮。

  千防萬防,家賊難防,更何況還是自己的義子,統帶親軍的上將!石敬瑭那張國字臉已經不見原來顏色,渾如一只豬肝,鬍鬚抖動得像是要飛出來,舉刀指向石重貴,恨得直欲吐血,“逆子!你竟然擁眾作亂,弑殺爾父!狼心狗肺,無法無天,你就不怕被五雷轟頂?!”

  石重貴悲慟萬分,恨不得受死于石敬瑭刀下,然事已至此,開弓沒有回頭箭,他面朝石敬瑭而拜,泣血進言道:“事到如今,還請大帥發兵,攻打河西賊軍!”

  “混帳!你休想!你這個逆子,我要宰了你!”石敬瑭怒不可遏,舉刀就沖向石重貴。

  前奔兩步,被斜裡沖出來的一人揮刀擋下,石敬瑭腳步受阻,定眼一看,卻是楊光遠。他怔了怔,原本以為今夜之事只是石重貴一人作亂,卻不曾想楊光遠也“附了賊”,頓時又驚又怒,“楊光遠!本帥待你不薄,你怎能背叛本帥,跟這逆子為伍?!”

  “大帥此言,恕末將不敢苟同。身為大唐將士,挺身驅殺河西賊寇,乃是分內之事。”楊光遠眼觀鼻鼻觀心,冷冷地說道。

  “你……”石敬瑭被氣得行將瘋亂。

  “事已至此,還請大帥認清形勢,既是為了報效國家,盡臣子本分,也是為了保全定難軍。”說這話的,卻是步履穩重走過來的劉知遠。

  石敬瑭一看劉知遠這個最受他看重的外姓將領,也投靠了石重貴,頓時絕望不已,定難軍四大實權上將,如今叛了三個,可謂大勢已定,他如何能不心冷意涼,領悟到今夜之事,己身已經毫無反抗餘地?

  “好!好你個劉知遠,枉本帥對你器重有加,任命你為前軍統帥,你竟然如此報答本帥……好得很,好得很!”石敬瑭咬牙切齒,眼神在眾人面上掃過。

  “大帥不必再找了,杜將軍已經授首,不會再有人來襄助大帥。”劉知遠清楚石敬瑭的心思,這是一個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傢伙。

  李彝殷被綁在人群中,此時見唐人兵將皆已被石重貴控制,心知大勢已去,再無迴旋餘地,不禁心頭冰冷一片。旋即他又想起,若是此時不快些解決此事,讓定難軍自亂起來,恐怕後果不堪設想,他黨項部曲也要完蛋。

  “大帥,事已至此,何不放下兵刃,同意少帥所請,發兵攻打河西賊軍?”李彝殷主動出聲相勸,他站得遠一些,所以聲音頗大。

  石敬瑭聽得這話,臉色再也掛不住,蒼白一片,仿佛瞬間老了十歲。連李彝殷都投向了石重貴,他就真的沒有一兵一卒了!

  想他在夏州經營數年,本以為根基穩固,孰料一朝風雲突變,竟然眾叛親離至此,連半分掙扎反抗的餘地都沒有。

  大業前途在此時灰飛煙滅,多年隱忍多年謀劃付諸東流,從此孑然一身再無憑仗,成了一介廢人。最可恨的是,他最後不是敗在李從璟的禁軍攻打下,對方甚至都沒有刻意謀劃過甚麼,他的義子部曲就忙不迭反叛投靠,爭相為李從璟盡心盡力到這種地步!

  今日之後,他必死無疑!

  “蒼天無眼!可恨!可恨哪!”石敬瑭仰天怒吼,恨意滔天,話音落下,禁不住血吐當空,身子無力栽倒,昏了過去。

  “大勢如此,人能奈何?”劉知遠見狀,歎息一聲,旋即面朝石重貴抱拳,“請少帥代行大帥之權,下令大軍攻打河西賊軍!”

  “眾將聽令,全力攻打賊營,決一生死!”石重貴艱難說完這話,已是全身沒甚麼力氣,“遣使拜見陛下,言我定難軍報國之志!”

  “我等領命!”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49

第925章 伐謀伐交可得地,唯獨伐兵令人懼(上)

  進到帥帳用帥令下達了軍令,石重貴沒有在帥案後多作停留,而是重新站回了帳中,向平日一般肅立面對帥位。

  與石敬瑭反目,石重貴心神大傷,這等時候實難再衝鋒陷陣。而定難軍有劉知遠、楊光遠領頭出擊,也不會出甚麼岔子。

  李彝殷沒有放到陣前去,石重貴不放心,另外,石敬瑭調李彝殷統領驍騎軍、石重貴統領黨項部曲的軍令已經擬就,這正便宜了石重貴,他方才去了一趟黨項大營,手執軍令,也就將戰事安排下來。

  李彝殷和石敬瑭都被看押在大帳裡,有石重貴的親兵嚴密戒備,倒也不用擔心出甚麼大問題。無論石敬瑭如何認為,本質上石重貴並沒有害石敬瑭的心思,此時也自然不會為難他。

  此時,藥羅葛狄銀和杜論祿加聚集在大帳中,正等到了使者從唐軍營地中歸來。滿懷期望和必得把握的藥羅葛狄銀與杜論祿加,在聽到使者的回報後,不可思議的面面相覷,滿眼都是無法置信。

  “唐皇帝沒有答應我等的請求?這怎麼可能!”杜論祿加終於忍不住跳起來,激動得滿面通紅,“我涼、甘、肅三州的兵馬臨陣倒戈,襲擊石敬瑭的兵馬,讓唐皇帝坐收漁翁之利,他竟然不允?這天下竟會有這樣的事,白撿的便宜不要?!”

  藥羅葛狄銀面沉如水,盯著使者一字字問道:“你可有跟唐皇帝說清楚,我涼、甘、肅三州,不是跟唐軍共同出擊夏州兵馬,而是讓唐軍隔岸觀火,只等大勢已定的時候,出營平定戰事?”

  與唐軍共同出擊,和河西兵馬自行出擊,差別很大。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前者河西可以有陰謀詭計,借與唐軍共同行動之名,暗地與夏州兵馬勾結,給唐軍埋下險境,而後者則沒有這種可能。

  “我等的確是如此言說的,奈何唐皇帝就是不答應!”回鶻使者哭喪著臉,分外委屈。

  藥羅葛狄銀五官扭曲,臉上肌肉抽動了半晌,還是不肯放棄,又問道:“那唐皇帝到底為何不答應?難不成是不願冊封本汗?”

  杜論祿加聞言連忙表態,“若是唐皇帝不願降下恩典,本汗不要求被冊封就是,只要此番能讓我等兵馬安然退回,不被唐軍繼續攻打,別說本汗可以不要諸多好處,那唐皇帝有甚麼要求,也大可以提出來!”

  他說這番話,就有再度遣使唐軍營地,作第二回努力的想法,畢竟現在他願意做更多讓步。

  涼州使者聽了杜論祿加這話,眼神好一陣閃爍,最後硬著頭皮在藥羅葛狄銀的目光下,湊到杜論祿加耳邊,對他低語道:“唐皇帝方才說,他已經遣軍從南面出擊,不日就將攻到涼州……”

  “甚麼?竟有這等事?!”杜論祿加大驚,隨即便僵在那裡,失魂落魄愣了好半晌,臨了回過神來,立即咬牙切齒,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唐皇帝竟要圖謀涼、甘、肅等地!怪不得他不願與我等聯手共擊石敬瑭,他就是要與我等繼續戰下去,將我等兵馬都斬殺在此處,如是進軍河西,就沒太大阻礙了!”

  藥羅葛狄銀滿懷不解的看向杜論祿加,待得杜論祿加跟他稍加解釋,他也禁不住義憤填膺,從喉嚨裡發出狼一般的低吼,“唐皇帝竟有這般野心,簡直是瘋了!他竟然圖謀我回鶻之地,簡直是喪心病狂!”

  “唐皇帝的胃口也太大了!”

  兩人發洩一番,臨了杜論祿加先冷靜下來,擠著眉頭苦澀道:“然則若是我軍敗亡在此處,若是唐皇帝的其它兵馬也如眼前鐵甲這般精銳,那你我的涼、甘、肅等州……此刻已是危如累卵……”

  藥羅葛狄銀忍了半天,才沒有露出愁眉苦臉的神色,“若是如此……你我的確不能在此再耽擱下去了,必須要立即回軍涼、甘、肅!”

  “確實如此!”

  兩人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讀到了濃烈的荒誕之意。

  的確很荒誕。

  就在不久前,他們剛進入靈州的時候,還野心勃勃信心滿滿,要打到中原去,要攻佔洛陽。他們不僅想大肆搶掠大發橫財,還有過要入主中原的念頭……如今不過是與唐軍交戰數日,就只想著如何保命了。

  傳說大唐有禁軍二十萬,而眼下靈州的唐軍,不過五萬上下而已。就這,姑且已經讓他們性命危殆,若是那二十萬禁軍聚在一起,全數出動,那該是何等景象,擁有何等威力……

  這讓藥羅葛狄銀和杜論祿加,都感到極度無奈、無力。

  唐軍怎會強橫如斯?

  大唐竟又強橫到了這等地步?

  這個問題藥羅葛狄銀和杜論祿加無暇顧及,他們迅速拿定主意,“立即再度遣使唐營,稟報唐皇帝,我等願對唐皇帝俯首稱臣,並且明日就盡出軍中酒肉去勞軍,只要唐皇帝願意,我等兵馬解甲半數也無不可……無論如何,先穩住唐軍,迷惑唐皇帝……如此我等今夜才能遁走……下令全軍,捨棄一切輜重並及掠來的財貨,人銜枚、馬裹蹄,輕裝簡行……”

  此刻,杜論祿加與藥羅葛狄銀再也顧不得甚麼財貨,眼下還是保命要緊。唯有保得軍力與性命,才能迅速回去河西設防,應對唐軍攻打河西。

  佈置完這些,杜論祿加與藥羅葛狄銀再度相視,不禁同時長歎。無論他們心性如何,此刻都冒出一個想法:早知如今,何必當初。

  早知唐軍如此強橫,當日何苦來侵犯大唐邊境……但誰又能知曉,唐軍竟然強橫到這般地步,而唐皇帝竟又如此不可理喻,完全不按規矩辦事。

  想到最後,杜論祿加和藥羅葛狄銀,同時恨得牙癢,對石敬瑭唾駡不止。

  ……

  杜論祿加和藥羅葛狄銀沒有等到各自的使者再度從唐營回來,他們等到的是定難軍向河西軍隊發動突襲的異變,而這個時候,杜論祿加已經從藥羅葛狄銀處歸來,正在自家帳中安排今夜撤退事宜。

  “怎麼回事?”聽到帳外炸響的動靜,杜論祿加立即從座位上驚起,沖到大帳外向遠處眺望。

  “敵襲!”

  “敵襲!”

  “敵襲!”

  涼州戰士的大呼小叫此起彼伏,如同平靜海面上驟然升騰的巨浪。

  “可汗,大事不好!敵軍襲營!”

  有弄清事態的軍校,率先急奔過來,在杜論祿加面前惶恐的稟報。

  黑夜裡,遼闊的營地一眼望不到邊,遠處清輝千里,近處營火如海,在天與地交接的地方,人潮鼎沸,無數將士聚在一處形成團團巨大黑影,正向涼州大營衝擊。大火驟起,涼州兵馬慌忙迎擊,營中的將士先後急奔出帳,慌亂奔走,人呼馬叫夾雜在一起,亂糟糟一團,有人撞翻了火盆,燒著了軍帳,有人相互撞在一起,倒在地上又連忙爬起來。

  寒意從腳底升起,直沖脊背,杜論祿加如墜冰窟。一抹世間最大的恐懼憑空彌漫而來,如同月光一般將他籠罩其中,讓他四肢僵硬,幾乎不能行動。

  杜論祿加艱難的張了張嘴,卻甚麼聲音也發不出來,連手指都動彈不得,像是被無數絲線纏住固定了一般。費了莫大力氣,以極大的毅力,杜論祿加終是掙脫了那分明只是一瞬間卻恒久如春秋的身體僵硬,扯開嗓子大喊:“休得驚慌,分營迎敵!”

  再看向其它方向,四面八方皆是襲營的敵軍,人潮、黑影、火光不分彼此,看不清有多少人,但千軍萬馬是必不會少的,涼州將士在慌亂迎擊、奔走,章法大亂。

  將目光放得更遠了些,杜論祿加連忙看向回鶻營地,卻見彼處也是火光大起,映紅夜空,喧鬧的廝殺聲清晰可聞,戰況必然同樣激烈。

  “唐軍竟然會夜襲我營,唐軍竟然會夜襲我營……”杜論祿加心如死水。

  “稟報可汗,不是唐軍,是夏州兵馬!”

  “甚麼?怎會是夏州兵馬?!”

  杜論祿加欲哭無淚,此刻他還不能知道到底發生了甚麼事,引得夏州兵馬突然臨陣倒戈,夜襲河西軍營,但有一點是萬分確定了,他捶胸頓足幾乎要哭出來:“本汗在涼州呆得好好的,為何要興兵大唐邊境,為何要到靈州來啊!”

  ……

  唐軍營地,李從璟負手站在望樓上,將靈州城外聯軍大營的亂象看在眼裡,面色一如既往的不見半分波瀾,除卻淡淡的君王威嚴外,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其它氣息。

  石重貴的使者他已經見到了,所以他知道二十裡之外的聯軍營地正在發生甚麼。

  燈火通明的唐軍營地中,各部兵馬都已分批集結,牽馬而立的精騎將士,持盾按刀的步卒精銳,無不是嚴陣以待,在靜候軍令。

  但李從璟沒有讓大軍立即出營的打算,靈州城外聯軍營地的這趟渾水,他還不打算立即趟進去——至少得等到這趟渾水紋理清晰之後,禁軍才會有所行動。黑夜裡的亂象異變,誰也不知道會有多少險惡,哪怕他願意相信石重貴。

  “臣有一事不明,不知陛下可否賜教。”桑維翰躬立在李從璟側後,此時拱手而問。

  在得到李從璟的示意後,桑維翰繼續道:“陛下先前,為何不假意答應杜論祿加與藥羅葛狄銀所請?讓河西軍隊攻打夏州兵馬,令其兩敗俱傷,豈非正好可以削弱賊軍,而我禁軍坐收漁利?”

  “原因很簡單,沒有必要。”李從璟淡淡道,“先假意答應賊人所請,事後卻突然變卦,揮師攻打賊軍?如此出爾反爾,豈是我煌煌大唐應有之所為。”

  轉身看向桑維翰,李從璟眼神清冷,“我大唐要得河西,便堂堂正正得。何須這般陰謀算計,失信於天下,令諸邦恥笑?朕要讓諸邦知曉,我大唐的禁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攻城掠地不靠其它,唯憑戰力。惟其如此,方能讓諸邦諸族,皆畏懼我禁軍戰力,方能令諸邦諸族,對我大唐心服口服。惟其如此,彼等事後才不敢有任何作亂之心!”

  “原來是這樣。”桑維翰恍然大悟。

  李從璟一揮衣袖,負手背後,“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之言,並不適合我大唐攻略河西、西域等地,為何?我能伐謀伐交,彼也能為之,我靠伐謀伐交而勝,彼也能效仿之。唯獨我大唐精甲之戰力,是諸邦諸族不能效仿的。故此,國強軍強才是根本,才是會令四海臣服的利器。”

  “此番出兵河西、西域,朕便是要讓諸邦諸族,都見識到我大唐國力、禁軍戰力,敬我大唐,畏我大唐!如是,日後我大唐精甲所到之處,何愁諸國諸族不自相伐謀伐交,爭先恐後臣服于我大唐腳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50

第926章 伐謀伐交可得地,唯獨伐兵令人懼(中)

  桑維翰是有悟性的,立即道:“此番定難軍將校臨陣倒戈,不就是因為畏懼我禁軍戰力?與我禁軍戰,則兵敗身死,前途盡毀。彼等將校,豈能不懼?不願身死道隕,想要謀求功利,便只能效忠朝廷!”

  李從璟微微頷首,“這是放諸四海皆通行的道理。”

  桑維翰尋思片刻,又道:“不過今夜定難軍反攻河西賊軍,卻是讓河西賊人不是因我禁軍而敗的了。”

  李從璟擺擺手,“此言差矣。定難軍之倒戈,便是因禁軍強橫,河西賊軍之敗,追根揭底還是因我禁軍之盛。且朕拒絕賊人所請,已是表明我唐人志氣,彼輩即便僥倖逃歸河西,日後再面對我大唐精甲,亦同樣會心生畏懼。”

  桑維翰拱手嘆服:“陛下英明!”

  ……

  定難軍與河西軍半夜激戰,一直持續到天明。

  待得旭日東昇,霞光普照大地,萬事萬物皆能看得清楚後,李從璟這才讓禁軍出營。而這個時候,定難軍與河西軍的激戰也接近尾聲,因為二者營地相連,且定難軍發難突然的緣故,河西軍遭受慘敗並無甚麼懸念。禁軍趕到的時候,大勢已定,交戰的動靜也已變小。

  在李從璟的號令下,禁軍沒有沖進河西軍營去,而是將其圍了起來,在將河西殘餘兵馬退路盡斷的同時,任由定難軍結束戰事。這等佈置,對定難軍也是一種牽制,兩軍戰罷後,無論李從璟如何處置定難軍,禁軍都能從容應付。

  不久,李從璟得到軍報,藥羅葛狄銀與杜論祿加已經逃竄,身旁的兵馬只有千百之數。此事在李從璟的預料之中,昨夜兩軍交戰時,他便得到了有河西軍隊逃走的消息。

  追殺藥羅葛狄銀和杜論祿加是題中應有之意,交給禁軍精騎即可,不用李從璟操甚麼心。

  從始至終,李從璟都沒有踏進河西軍營,他腳下的望樓高過十丈,足以看清戰場大勢。

  靈州城外的河西軍隊有三五萬之數,連營十數裡,一眼望去如林如海。只不過因為定難軍昨夜縱火的關係,到了此時,營地已經面目全非,軍帳、營牆都已殘敗,血火的殘骸中黑煙嫋嫋,橫七豎八的屍體與兵刃觸目驚心,血腥味和焦糊味彌漫開來,真個一座煉獄。

  隨著李從璟下令定難軍打掃戰場,營地中充斥著螞蟻大小的定難軍將士,在各處忙忙碌碌。禁軍依舊在營外列陣,只等定難軍將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之後,再對他們進行處置。

  雖然昨夜定難軍立下大功,但畢竟是作亂之軍,李從璟要不要將他們繳械整頓,亦或是乾脆遣散,都在可以考慮的範圍內。

  靈州城依舊沉靜,像是結束繁重勞作後,疲憊坐在田壟間,沉默抽旱煙的邊地漢子。汗水還未消散,肌肉中還有力量,氣質蒼涼而厚重。

  在望樓上靜靜看著這等場景,李從璟的心緒並無甚麼起伏。戎馬多年,類似的場景他看得夠多了。若說此時心中有甚麼感慨,無非是清晰的意識到,靈州城的戰事已經結束。

  靈州城的戰事既然已經結束,被圍的靈武縣自然也會迎來曙光。但對大舉出動的大唐禁軍而言,戰爭還遠未結束,眼下不過是解決了石敬瑭作亂與河西軍隊犯邊的問題,接下來,禁軍的兵鋒要降臨涼州、甘州、肅州,去沙州與歸義軍匯合,還要掃平西域。

  ……

  李紹城消瘦得厲害,甲胄戰袍也不再乾淨,跟在深山裡呆了半年的人差不多,但挺直腰板立在李從璟面前時,仍然顯得精神抖擻,如這不屈的靈州一樣。李從璟執其手,喟歎道:“國之有將軍,大幸也。此番平賊,朔方軍首功!”

  李紹城再拜,“不敢言功,能為陛下牽馬墜蹬,是紹城之大幸!”

  李從璟褒獎再三,李紹城謙虛不已。

  李從璟又看向李紹城身後的高審思,微笑道:“高將軍雄風依舊,此番卻是把靈州守得比壽春更加堅固,朕心甚慰。”

  高審思抱拳低首,“為陛下守疆土,臣萬死不辭!”

  李從璟點點頭,將目光放得更遠了些,對跟在李紹城身後的朔方軍將校們道:“朔方軍,國之重盾,諸位將士,都乃我大唐驍勇!有爾等駐守邊地,方有大唐百姓安居樂業,方有朕在洛陽安心國事,朔方軍,威武!”

  朔方軍將校抱拳齊聲:“陛下威武!”

  李從璟抬起右手,如攬日月,“大唐威武!”

  眾將士奮然大喝:“大唐威武!”

  其聲,由百而千,由千而萬,一浪高過一浪,響徹在靈州上空。

  是時,日上三竿,正是大戰方畢之時。數十裡戰場屍體鋪陳,血跡未幹。

  禁軍也好,朔方軍也罷,皆大唐銳士。

  ——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華夏自古出雄師,中國歷來為強邦。

  關西老秦軍,十年掃六合。漢武精騎三十萬,不破樓蘭誓不還。太宗開疆萬萬里,大唐天威懾四夷。

  看白起,為國滅敵逾百萬,一生征戰不訴難。看衛霍,踏破草原如漫步,不敢賊奴敢南顧。看薛禮,將軍三箭定天山,英姿卓絕美名傳。

  將士百戰方為雄,馬革裹屍不改容!為國之盾護君民,為國之矛擊不臣!

  護君民,擊不臣,漢唐雄風憑誰問,鐵骨錚錚!

  ——大唐軍曲,再度在沙場上炸響。

  在朔方,在邊地。

  日後還要在河西,在西域。

  沙場秋點兵!

  ……

  沙場征戰銳士縱橫,金戈鐵馬血染戰甲,壯懷激烈豪情千古,此固可歌可泣,然眼前事仍舊瑣碎,需得李從璟勞心勞神。

  石敬瑭跑了。

  在李從璟召見石重貴和李彝殷的時候,石敬瑭逃離了定難軍的看守,在一眾親兵死忠的搭救護衛下,沖出了大營。

  李從璟自然不會讓石敬瑭跑掉,下令精騎追擊。

  若是讓石敬瑭逃回夏州去,以他在夏州的多年經營,未必不能據堅城而守,在夏州北廣袤的荒漠中與禁軍周旋。

  那將是個大麻煩,最不濟也會分散禁軍兵力,影響禁軍西征的大業。

  這場追擊,持續了兩日兩夜,唐軍從靈州一直追到鹽州。

  是夜,率先追上石敬瑭的,不是禁軍精騎,而是劉知遠與楊光遠率領的百十親兵。

  ——在追擊的過程中,他倆比禁軍還要賣命,比瘋狗還要瘋狂。

  原因無它,他倆的家眷都在夏州。若是讓石敬瑭逃了回去,其家眷親族勢必在第一時間,被石敬瑭盡數誅殺。所以他倆不得不拼盡所有力氣。

  為了減輕戰馬負擔,提高追擊速度,其部士卒甚至脫去了甲胄。如是,傷亡幾乎翻倍,一路上也不知丟下多少屍體、傷患,但最終還真讓他們如願了。

  小村外,只剩下十余騎的石敬瑭,被劉知遠和楊光遠團團圍住。裡三層外三層的火把下,石敬瑭等十餘人分外狼狽,兩日夜的奔波與疲憊,讓他們此刻看起來的確與喪家之犬分外神似。

  看著圍成圓陣,將石敬瑭護在中間,持刀躬身備戰的十余士卒,楊光遠眉頭大皺,冷冷道:“死到臨頭,爾等還打算抵抗不成?速速放下兵刃,看在同袍一場的份上,本將或可饒爾等不死!”

  石敬瑭怨毒的盯向楊光遠與劉知遠,恨得牙都要咬碎,“本帥平素對爾等不薄,想不到臨陣之際,爾等竟然叛主投敵,爾等的良心都讓狗吃了不成?”

  劉知遠默然不語,楊光遠則是面目猙獰道:“放你的狗屁!是你背叛朝廷,不忠不仁,想要圖謀不軌,我等又豈能與你為伍,被天下人唾駡!”

  石敬瑭衣衫不整,大汗淋漓,額頭上青筋暴突,雙目通紅,此時齜牙咧嘴,渾如一只即將陷入瘋狂的野狼,“忘恩負義的東西,也敢口出狂言,就不怕閃了舌頭!想我石敬瑭英雄一世,怎麼就讓你等賊子掌握了軍權……”

  劉知遠終於露出不耐之色,“廢話這麼多作甚!眾將士聽令,此乃國家叛賊,罪不容誅,殺了!”

  一聲令下,百十銳士再不遲疑,轟然殺奔過去。

  那十餘人,漸漸被淹沒在人群中。

  到得最後,便只剩下一群士卒圍著一具倒下的屍體,瘋狂揮動手中兵刃。

  待將士散開,楊光遠望著快被剁成碎肉的石敬瑭,不屑的吐了口唾沫,對劉知遠道:“陛下之令,是讓你我將他帶回去,此番你我卻將他殺了,陛下會不會怪罪你我?”

  劉知遠坐在馬背上安穩如山,“此賊雖然叛國,好歹卻是駙馬,若是將他活著帶回去,陛下臉上難免無光。今日你我將他殺了,正是幫陛下消了心頭之患,陛下又豈會怪罪你我?”

  楊光遠沉吟著頷首,隨即便道:“割下此賊頭顱帶回去!”

  後晉開國之君石敬瑭,就這樣在這不知名的小村外,被昔日的部將下令一群不知名的將士圍殺至死,除了腦袋還算完整,幾乎被剁成肉醬。

  沒有大雨突至,沒有電閃雷鳴,也沒有臨死大悟,更沒有壯懷激烈,石敬瑭死得乾脆俐落,死得突如其來,死得沒有掙扎餘地——他甚至連話都未說完。

  英雄的時候固然光芒萬丈,活著的時候或許殫盡竭慮,但該死的時候卻也不過一陣微風。

  就如李存勖。

  ——當然,石敬瑭沒有與李存勖相提並論的資格。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50

第927章 伐謀伐交可得利,唯獨伐兵令人懼(下)

  與同光、長興年間風光大盛的幽州盧龍軍不同,駐守長城關塞的雲州大同軍,這些年來鮮有甚麼大事發生,職司防禦陰山北面草原民族的大同軍,面對的韃靼部向來都不是甚麼南侵大惡,除卻早年間契丹精騎縱橫草原,奪下關外豐、勝二州而又被李從璟襄助克復的大捷,大同軍這些年跟大戰無緣。

  這回明顯很反常。

  在石敬瑭興兵西渡黃河攻打定遠城等地時,韃靼部在巴拉西的帶領下兵馬齊出,幾乎是傾盡舉族全力,向豐、勝二州發動了突襲。

  在巴拉西與石敬瑭的盟約中,此戰得勝之後,石敬瑭要將豐、勝二州並及周邊土地,割讓給韃靼部,作為此番韃靼部出兵呼應的酬謝。所以在攻打豐、勝二州之時,巴拉西沒有絲毫保留,格外賣力。

  戰況出人意料的順利。

  豐、勝二州疏於防備,韃靼部蓄謀已久,兀一發動攻勢便是雷霆出擊,大同軍不能抵擋,一敗再敗,豐州守將不敵,敗陣而逃,巴拉西馬不停蹄揮師勝州,同樣摧枯拉朽,半月之間,長城之外的土地盡數被巴拉西攻取。

  大勝之際,巴拉西志得意滿,隨即下令攻打桑乾關,豪言不僅要飲馬黃河,還要見識見識神都洛陽的繁華。

  “涼、甘、肅三州的兵馬,再加上夏州的黨項人,怎麼著也得有接近十萬兵力,唐朝要應對靈州戰事,也非得從洛陽出動十萬兵馬不可,那得需要多少民夫運力?此番我韃靼勇士進攻豐、勝、雲等州,除卻大同軍外,唐朝根本就支撐不了多少禁軍到來,更何況還要防備東邊的契丹人。”

  領軍大搖大擺行向長城,巴拉西臉上蕩漾著狂傲與自負之色,“當然,這些都不是重中之重,最重要的是,唐朝何以能夠料到,我韃靼勇士會突然發兵南下,攻打唐朝的領土?這個時候,唐皇帝該是正在為靈州戰事憂心,等到他接到我韃靼勇士與契丹發兵的消息,怕是會要驚掉下巴吧?等到那時候他再遣軍來應對,便會碰到本汗方才說的難處,屆時唐朝捉襟見肘,還是會左右失顧,難以應付。”

  “可汗說的極是!”巴拉西身旁的一位心腹一臉奉承,“早年我們便把唐朝駐紮在草原上的官吏全都趕了回去,現今他們在韃靼部已經沒有一兵一卒,那唐朝皇帝又如何能夠得到消息,可汗會跟石敬瑭聯手,突然發兵攻打雲州呢?這回我韃靼勇士進軍豐、勝二州,唐軍明顯疏於防備,臨陣之時還出言不遜,責駡我韃靼勇士為何興兵犯境,由此可見,可汗英明神武,此番發兵的確是出人意料,深得攻其不備的兵法精要啊!”

  “本汗的兵法造詣,自然是唐軍不能比擬的!”巴拉西昂起下顎,“早年間李從璟出鎮幽州,仗著曾今幫助我韃靼勇士對付過契丹,便對我韃靼勇士頤指氣使,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臉實在是讓人厭惡到了極點。他當真以為沒有他的幫助,我韃靼勇士就不能回到祖地嗎?真是不知所謂!想當年我韃靼勇士從西邊東歸的時候,那李從璟可有發一兵一卒來援助?他攻打西樓,還不是靠我韃靼勇士鼎力相助,要不然他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李從璟不謝我韃靼勇士、不敬我韃靼勇士,卻時時以天朝上國自居,讓我韃靼勇士連年進貢,真是無恥到了極處!”

  心腹點頭哈腰道:“唐朝皇帝,一直都是如此叫人討厭!”

  巴拉西冷哼一聲,神色睥睨,“正因如此,本汗才要與耶律德光結盟,將唐朝官吏盡數驅逐出去,再不對唐朝俯首稱臣。聽說阿狸跑到了洛陽,被李從璟收留了起來,真是豈有此理!李從璟若是識相,若是心中有大局,就該將阿狸送回來,如此,說不得我韃靼勇士還願意跟唐朝友好往來,但是如今……卻是怪不得本汗了。李從璟既然敢收留阿狸,就說明對我韃靼草原還有圖謀之心,那本汗怎能不預作綢繆,先下手為強?”

  “可汗真是洞若觀火,思慮長遠,我們都是萬萬比不上的!”心腹諂媚道。

  “若非如此,本汗也就不是韃靼可汗了!”巴拉西哈哈大笑,他最是喜歡聽別人的奉承之言,因為這代表別人都服他畏他,“這回本汗親自領兵南下,就是要讓李從璟知道,我韃靼勇士驍勇無雙,並不比他唐軍將士差!不,不是不比他們差,而是比他們要更驍勇善戰,這回迅速攻佔豐、勝二州即是明證!”

  說到這裡,巴拉西不禁眉飛色舞起來,“人人都說唐軍強橫,悍勇無匹,本汗偏是不信,難道唐軍將士,就不是血肉之軀?難道唐軍將士,也是自小生長在馬背上,弓馬嫺熟?哼,事實證明,唐軍也沒甚麼了不起的,根本就不能擋我韃靼勇士的兵鋒!”

  回憶起韃靼部這些時日摧枯拉朽的攻勢,巴拉西心頭暢快,差些就要手舞足蹈,“本汗這回帶領六萬勇士南征,別說區區豐、勝二州,便是連那中原、江南,也未嘗去不得!等著吧,等本汗攻克桑乾關,就沒甚麼能擋住我韃靼勇士的馬蹄,屆時我定要李從璟知曉,到底誰才該對誰稱臣!他不是敢收留阿狸嗎?到時候,本汗就要收留所有的唐朝公主!”

  就在巴拉西豪氣萬千、大做白日夢的時候,他忽然聽到一陣奇異的響動,像是低沉的悶雷,在遠處漸漸抬頭。

  “甚麼聲音?”巴拉西不滿的四下張望,好似是覺得天地中竟然有異響打擾他的興致,實在是不知好歹,“速去查看!”

  此時,韃靼部的兵馬,正行在一處谷地中,此處的草原山體雖然不曾壁立千仞,兩側的山勢卻也頗為陡峭,不是騎兵能夠縱馬而上的。

  很快,巴拉西就知道了異響是何物。

  “唐軍!是唐軍騎兵!”

  首先來稟報的,不是前軍斥候,而是後軍遊騎,神色十分慌張。

  “後面怎會有唐軍騎兵?”

  巴拉西大感意外和不可思議。

  “不知!唐軍騎兵出現的突然,已經向大軍攻過來了!”

  “膽大包天,唐軍想要做甚麼!還不快去迎敵!”

  巴拉西很是不滿部曲的慌亂,嚴厲斥責。

  他很快就知道了唐軍意欲何為,因為前軍很快來人稟報,前方也發現了唐軍騎兵,正大舉殺將過來!

  “唐軍這是想要在山谷之中,對我進行前後夾擊!”

  巴拉西很快反應過來,意識到這點,他不僅沒有慌張,反而覺得很是憤怒,他憤怒于唐軍膽大包天,竟然敢向韃靼勇士進攻!

  “唐軍這是找死!傳本汗令,前後分部殺敗來犯唐軍!”巴拉西沉著臉下令,眼中閃動著瘋狂之意。那豐、勝二州的唐軍不堪一擊,被韃靼部連戰連捷攻城掠地,此時竟然還有唐軍敢來進犯,那簡直就是找死!

  就在韃靼部準備分部迎敵的時候,忽的,山谷中兩側山坡上,響起沉重的號角聲。

  緊接著,黑壓壓的唐軍開始冒頭,越過山線殺將出來,須臾就列陣完畢,在山坡上架起了強弓勁弩。

  巴拉西看到山坡兩側的唐軍,僅是視野之內的,就有好幾千人,張張強弓勁弩在秋日下,顯得格外清晰刺眼。

  “山坡上姑且有這般多唐軍,再加上山谷前後的……那雲州的守軍,何時有這樣多了?”巴拉西終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不禁大驚失色。

  但是唐軍沒有給他思考的時間。

  狹窄的山谷中,唐軍精騎從前後兩側瘋狂衝鋒,擠壓韃靼馬軍的活動空間,而兩側的山坡上,占盡地形優勢的唐軍步卒,開始用他們最擅長的強弓勁弩,不停向山谷中傾斜箭雨!

  仗著甲堅兵利,唐軍精騎不要命的衝鋒,給予了韃靼騎兵當頭棒喝。韃靼戰士震驚的發現,眼前的唐軍將士,哪裡還有先前據守豐、勝守卒的疲弱之態,分明就悍勇到了極點,個個咬牙切齒、目光銳利,像是吃人野獸一般!

  不多時,唐軍精騎就讓韃靼騎兵損失慘重,其前陣慌忙退卻。

  而兩側山坡上強弓勁弩傾斜的箭雨,則是密集如蝗,威力巨大而又持續不斷,讓活動空間狹小的韃靼部將士經受莫大打擊,不久便讓他們哭爹喊娘、抱頭鼠竄,更是加劇了亂象。

  應接不暇的韃靼部騎兵,擋不住唐軍精騎的衝鋒,也無法防禦唐軍強弓勁弩的齊射,更別提反擊,頓時亂成一團。

  “穩住!穩住!”巴拉西扯開嗓門瘋狂的大喊,卻是沒有半分用處,這時候他終於意識到,他可能鑽進了唐軍為他佈置的圈套中。

  然則韃靼戰士畢竟有六萬之眾,來攻的唐軍卻貌似不過萬餘人,在經歷了最初的猛烈衝殺之後,就將攻勢緩了下來。

  但這卻是韃靼戰士噩夢的開始。

  佔據山坡高處的唐軍步卒,擁有強弓勁弩,雖然巴拉西瘋狂命令部曲反攻,但草原戰士論及步戰,哪裡能跟唐軍相提並論?

  巴拉西又組織騎兵衝擊山谷前後的唐軍,卻難以衝破唐軍堅固的槍盾大陣,不僅如此,唐軍甚至用輜車堵塞了通道,只用弓弩就將他們殺退——山谷通道太過狹窄,一排最多能容納一二十騎,這正好發揮唐軍弓弩的威力,而使得韃靼馬軍毫無用處。

  一日突圍不成,巴拉西氣急敗壞。

  兩日突圍不成,巴拉西手腳冰涼。

  三日突圍不成,巴拉西心生恐懼。

  四日突圍不成,巴拉西欲哭無淚。

  五日突圍不成,巴拉西心如死灰。

  是役,馳援雲州的一萬禁軍,在夏魯奇的指揮下,配合雲州大同軍,採用示敵以弱、誘敵深入的戰略,以絕對劣勢兵力,將韃靼部六萬戰士圍困于山谷中長達數十日。

  當唐軍發動最後的決勝攻勢時,山谷中已經幾乎沒甚麼抵抗。

  是日,大軍生擒巴拉西。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50

第928章 我在靈州望西天,待君歸來訴思念(一)

  李從璟接到雲州的捷報時,靈州境內已經遍無作亂之軍。藥羅葛狄銀和杜論祿加敗逃的時候,靈武縣的圍兵也同時散去。據報,三千將士死傷近半,能站著的不到千人。

  這些時日,李從璟著重在解決定難軍的整頓問題。既然石敬瑭已經死了,李從璟也不打算對定難軍大肆清洗,不過令將士解甲歸田是題中應有之意。至於黨項一族,李從璟則趁機下令,將其貴族遷往洛陽,解除定難軍鎮,改隸行省,並收軍中甲兵,令其民絕狩獵、改種農田。

  夏魯奇在雲州滅殺韃靼戰士數萬,令韃靼部元氣大傷,只不過沒有將其滅族而已,往後在草原上,韃靼部頂多算個中等部落,幾乎沒甚麼可能發展壯大,在數百年後成長為危害邊境的罪魁禍首了。

  至於巴拉西此人,雖然其罪頗大,但到底是韃靼部首領,為了安定草原人心,李從璟沒有下令處斬,讓夏魯奇將他押解洛陽,日後隨意給些富貴安置便是。

  軍報上言,夏魯奇在解決完雲州的戰事後,就立即動身去了儀坤州。彼處,李彥饒率領的盧龍軍並及支援過去的侍衛親軍,正與契丹鏖戰。

  不同於雲州戰事乾脆,儀坤州的戰爭,局面頗為僵持。到底因為契丹是國家而非部落,文明發展的程度不一樣,又且軍力頗大,不那麼好對付。

  不過李從璟卻也沒甚麼好擔心的,讓夏魯奇先定韃靼部,再趕往儀坤州,本就是既定之策,相信耶律德光在得知石敬瑭、巴拉西相繼敗亡後,也不會有多大決心跟唐軍死磕到底。按照李從璟的估計,戰爭持續多久,不過取決於耶律德光收服儀坤州的決心,和夏魯奇帶領唐軍在戰場上取得多大優勢。

  這邊,殿前軍在靈州停留的時間不長,大戰之後稍作休整不可避免,但也不能耽誤向涼、甘、肅進軍的時機,以免讓吐蕃、回鶻堅固防線。另外,李彥超在南線的攻勢頗為順利,一路高歌猛進,正待按照原定計劃,與孟平合軍共擊河西。

  李從璟倒是想去河西、西域看看,“西出陽關無故人”“春風不度玉門關”,他也想見識見識邊塞、戈壁、大漠的風情,尋一尋霍去病封狼居胥的遺跡,找一找樓蘭古國的傳說……

  不過這些終究只能是想想,自古以來,從來沒有中國之君親臨河西、西域的。彼處太偏僻,道路太狹窄,關山太險要,距離洛陽也太遠,君王若是去了,如有萬一,恐怕連回都回不來。縱然李從璟不懼,群臣也不會同意,萬一宵小作亂,對國家百姓更是災難。

  這世上本就沒甚麼人是能隨心所欲的,便是君王也沒有太多自由,說到底大家都身在各自的牢籠,對於籠子外的風景,遠遠瞧瞧也就罷了,不必太過當真。

  李紹城則在抓緊時間整頓朔方軍,此戰損失慘重,傷患該治的要治,該退的得退,軍中缺額如何補充,也有講究。除此之外,相關烈士陵園的修建也很迅速,論功行賞之事更是不在話下。

  等到紀念此戰的烈士陵園修好,李從璟尋了個時間,帶領軍將眾人去好生祭奠了一番。

  靈州城周邊地勢平坦,陵園也就建在平地中,除卻周圍的林子,沒甚麼修飾物。承襲李嗣源之風,李從璟性尚簡樸,軍中也不講究奢華裝飾,陵園就更是如此。石階石欄石碑,俱是簡樸厚重的風格,金戈鐵馬之氣外,帶著些蒼涼的意味。

  祭奠當日,數千朔方軍甲士在陵園之前列陣,在林中不息的秋風裡,飲下敬畏國家英雄的烈酒。對於他們這些邊軍將士而言,戰爭就是自己的影子,總是不離左右,馬革裹屍並非慘狀,而是一種奢望,許多一生戍守邊關的將士,在大戰中戰死後,連裹屍布都沒有,不被一把火燒掉屍體,能有個坑入土為安,都是莫大的幸事。

  數千塊石碑,數千個姓名。他們活著的時候披甲執銳,列陣迎敵、沖陣、廝殺,活著在軍陣裡,倒下也在戰陣中,如今他們死去之後,依舊佇列齊整,莊嚴肅穆。他們是保家衛國的英雄,他們拋家舍業,把一生與一身都獻給了這個國家,留下的是一個個悲歡離合的故事,一個個倚門而望的娘親,一個個獨坐空房的娘子。英雄不應該被忽視,所以李從璟在石首縣修建第一座陵園時,就沒有將陣亡將士的名字寫在一塊石碑上,而是讓他們都有自己單獨的豐碑。

  活著的時候,國家有你們的位置,死了之後,國家仍然有你們的位置。這是李從璟給大唐將士的承諾,也是維護他們尊嚴的最起碼保障。

  李從璟要用這樣的陵園,去告訴世人與後來人,戰爭是何種模樣,太平是何種模樣,保衛他們的大唐將士是何種模樣。

  每個戰士背後都有家人,現在,他們的家人可以在陵園中,找到他們的名字與位置,去祭奠他們,記住他們。

  在家屬三三兩兩走進來,用食物、烈酒與哭聲填充空蕩而又緊湊的陵園時,李從璟邁步離開。哪怕是已經為君數年,哪怕是見慣了沙場生死,他仍舊不忍去看這樣的畫面。

  走出林子,還未上馬,李從璟被不遠處的吵鬧聲吸引了注意。他抬頭望去,就見一個老漢在一名小娘子的攙扶下,攔住了一名小校,淚流滿面的在說著甚麼。老漢不停試圖拜下,而小校在不停阻攔他拜下,雙方拉扯在一起,有些擋路。左右維護持續的軍卒本該驅趕老漢,卻不知為何,都有些遲疑。

  “去看看。”李從璟示意丁黑。

  丁黑走過去不久就快步歸來,跟李從璟回報了眼前的情況。

  李從璟稍作沉吟,“把人請過來。”

  他讓近衛們離開道路,站到道旁來,此時往來祭奠的百姓有很多,他不想阻塞了通道。在道旁空地上等了片刻,丁黑把老漢與小娘子請了過來。老漢的腿腳有些微不便,走路時有些簸,不過豆蔻之年的小娘子一直試圖攙扶他,卻總是被他推開,從他堅硬的神色中可以看得出來,老漢性子倔強,不想被當作需要照顧的物件。兩人麻衣布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老漢頭上有些許白髮,而小娘子鬢角的髮絲有些發黃,可見不是富裕之家。

  “我聽人說,老人家攔著軍校不讓走,是要對方答應你入伍?”李從璟微微弓著身,面色和悅,“老人家這個年歲,卻是已經過了從軍的時候了,為何執意如此?”

  李從璟著的是黑袍,裝飾簡單,老漢看得出他地位非常,卻不知眼前的便是大唐皇帝,因為李從璟事先交代過,所以左右也沒有人告訴他,聽了李從璟的話,老漢擦了擦眼角淚痕,再拜,聲音卻還是抑制不住顫抖,“稟將軍,老漢早先便是軍伍中人,只因受了些傷,這才不得已歸鄉休養。不瞞將軍,老漢而今也不過不惑之年,軍中將校,頗多老漢這般年歲者,老漢自認上了戰場,還能為國殺賊。”

  這樣的執念讓李從璟微微皺眉,他稍作尋思了一番,大抵想到了某種可能性,便溫聲問道:“老人家執意再入軍伍,可是家中有人,埋在了這烈士陵園中?”

  這話從李從璟嘴裡說出來,立即讓老漢情緒崩潰,他再也站不住,噗通一下拜倒在地,以頭搶地哭得撕心裂肺,如同一個找不著家的孩子,“請將軍垂憐!若能讓老漢再入軍伍,上陣殺賊,老漢來世做牛做馬,再來報答將軍大恩大德!”

  老漢這一拜一哭,不禁讓李從璟有些錯愕,更是引得他身旁的小娘子也跪下來,低頭哭泣不已。

  李從璟費了很大力氣,才將老漢扶起來,歎息著道:“老人家心中有事,不妨跟我說說,若是能幫忙一二,在所不辭。”

  “將軍果真願意幫忙?”老漢抬起老淚縱橫的臉,眼中充滿了意料之外的希望。

  “老人家但說便是。”李從璟頷首道。

  老漢到底是從軍過的人,到了這等時候,再看李從璟身旁的陣仗,大抵也能知道對方身份非凡,說不定真有能力讓他如願,於是不再有所保留,拉著李從璟的手說起前因後果。

  “正如將軍所料,老漢家裡的那小子,這回沒在了沙場之上……但將軍有所不知,老漢家那小子,本來並無從軍之念,他是個讀書人,是一心想要考取功名的。在他從軍之前,他就通過了洛陽學院的選拔,能夠進入洛陽學院就讀。將軍理當知曉,洛陽學院是何等地方,只要他去了,學成之後便是九品官身……是老漢一直逼著他從軍入伍,他這才不得不捨棄了大好前途,到關塞戍邊……”

  老漢涕泗橫流的訴說著,臉上充滿懊惱與悔恨之色,“不瞞將軍,實際上老漢之所以歸鄉,非是老漢所願,而是在軍中犯了錯,被軍中驅逐。早年間老漢也曾戍邊殺賊,斬殺許多蠻賊頭顱,因功累遷隊正。乍然被逐,心中著實不忿,但更多卻是不舍,這才沒日沒夜飲酒買醉,不事勞作,還逼著家裡那小子從軍,就想著有朝一日,他能在軍中出人頭地,把老漢丟掉的尊嚴都找回來,讓左鄰右舍與鄉親都知道,我老吳家不是一家窩囊廢……”

  老漢斷斷續續的說著,李從璟一直在凝神細聽,沒有去打擾,“是老漢太過固執,也是老漢自個兒太過沒用,才想要讓自己的兒子替自己還債,替自己走自己未走完的路,全然不曾念及他的想法……”

  “自打那小子從軍之後,老漢就再沒飲過一口酒,老漢心裡懊悔啊,因為實在是太過對不住他。可老漢心裡也有期盼,盼望他能夠殺敵建功,能夠衣錦還鄉,讓大夥兒都羡慕,讓老漢在左鄰右舍面前也能抬起頭來。老漢還想,等到那小子歸來的時候,能看到老漢將地裡的糧食打理得井井有條,也能心裡寬慰一些,也能意識到他阿爺對他的愧疚。老漢一直盼著那天,盼著盼著,也就不想他再立功受賞了,只覺得他能活著回來就行,能看到他阿爺重新活成了人樣,哪怕他從來沒對老漢要求過甚麼,但老漢也想讓他知曉,他的阿爺不是個沒心沒肺的窩囊廢,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

  “可誰曾料想……誰曾料想,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再也沒有了。左等右等,等到的不是他歸家的消息,而是戰死沙場的噩耗。白髮人送黑髮人,老漢之前都是在幹甚麼啊……他再也沒有機會去洛陽了,老漢也再沒機會讓他知道,老漢心裡對他的愧疚……”老漢已經哭成了淚人,蒼老的身軀在不停顫抖,但他忽然一把擦乾了眼淚,挺直了腰杆站直了身體,對著李從璟深深一拜。

  而後老漢目光如鐵:“聽聞王師要進軍河西,所以老漢要再入軍中,跟隨大軍征戰,手刃蠻賊為我兒報仇!即便不能殺賊,不能為我兒報仇,但老漢至少要讓我兒在天之靈知道,他阿爺重新活成了人樣。最不濟,他那些從未說過口的話,那些對老漢的期望,老漢得讓他知道,雖然他沒說,但是老漢都知曉……”

  李從璟看著眼前的邊地老漢,一時不能言語。

  “將軍!”老漢見李從璟不表態,還以為李從璟不答應他的請求,於是再度拜倒在地,聲音如泣如訴,“即便不能殺賊,哪怕只是戍邊,老漢也要再入軍中一回。我邊軍父子,子承父志,世代為國戍邊,不論功勞與否,都該同在軍中,同死沙場……”

  李從璟心頭震撼,再度將老漢扶起來,歎息道:“老人家一片赤誠,我豈能不顧?只是不知老人家的兒郎,叫甚麼名字?”

  “他叫吳生!吳鉤的吳,生死的生!”老人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挺起了胸膛,倍顯榮耀。

  “吳鉤的吳,生死的生,吳生……吳鉤戰沙場,與敵爭生死,吳鉤複關山,何論生與死,老人家……邊地父子,實在是可歌可泣!”

  ……

  靈武縣,城郊某處荒地,有女席地屈臀而坐,面對一河秋水,吹響了嘴邊的羌笛。

  湛藍的蒼穹總是浩遠,流蕩的白雲依舊悠悠,身前的賀蘭山直入雲霄,遠處的黃河水奔流不息。

  天地間的人啊,在山川與歲月面前,總是這樣渺小。人姑且這樣渺小,何論人的那些悲歡離合,除了身在其中的人,又有誰能體味其中刺痛心靈的艱澀?

  羌笛的聲音宛轉悠揚,經久不息,它縈繞在人的耳畔,觸動著人的心弦,讓人哪怕是從夢裡醒來,也能深味其中的辛酸苦辣。

  羌笛聲漸漸小了,到最後微不可聞,它終於離開了小娘子殷紅的唇,因為小娘子已經在掩嘴抽泣。秋日裡漸少的飛鳥,草木間早已蹤影全無的彩蝶,可曾看得到小娘子腦海裡漂浮的畫面?

  馬蹄聲由遠及近,有一騎賓士而來。

  騎兵甲兵俱在,在不遠處滾落馬鞍,向小娘子走來。

  小娘子聽到動靜,抹幹了眼淚,站起身,向來人行禮,“吳大哥。”

  吳春看到小娘子的臉,便知她方才哭過了,不禁歎息道:“玉娘若是對吳生想念得緊,大可去靈州陵園看看他。”

  “不,他不在那裡!”玉娘握緊了羌笛,咬著嘴唇堅定地說道。

  吳春苦笑道:“玉娘至今仍是不信,吳生已經戰沒了麼?”

  玉娘瘦小的肩膀微微顫抖,她拼命忍住了眼淚,“軍中不是也沒有見到他的屍體嗎?既然沒有見到,他自然就還活著!”

  吳春低頭默然,既然對方願意相信吳生還活著,他總不能執意說吳生已經死了,幻想在很多時候不切實際,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常能給人堅持下去的力量。

  片刻之後,吳春道:“今日前來,是與玉娘作別,王師已經挺進涼州,某要去豐安了。”

  “吳大哥要去豐安了?”玉娘微微怔了怔,隨即眼中露出希望的光芒來,“那吳大哥會不會也跟著王師去河西?”

  吳春搖搖頭,“說不好……也有可能罷!”

  “吳大哥若是去了河西,若是找著了吳郎……”玉娘滿懷希翼的說到這裡,已是忍不住淚水奪眶,如果吳生沒有在那一戰中死亡,最大的可能便是被河西軍隊俘虜了,那他就有很大的可能在河西之地。

  “若是吳大哥見到吳郎,還請轉告……”玉娘雙手拼命攥著羌笛,關節白的沒有絲毫血色,她拼盡了全身力氣,只為說出當時本該對吳生說,卻沒有說出口的那句話,“請轉告吳郎,奴一直都在念著他,一直都在等著他……”

  吳春張了張嘴,卻甚麼也說不出口。吳生還活著的可能太小了些,他能再見到吳生的可能性就更小,但此時面對玉娘飽含希翼的眼神,他卻說不出這些道理來。

  昔日,賊軍壓境,大戰已起,城池危殆,他要再上戰場,她有試過阻攔,但阻攔不住,她便為他著甲。

  今日,賊軍已滅,大戰已休,蒙他與眾將士之力,靈武得保,靈州得安,而他卻已不見蹤跡,此時此刻,她只想告訴他:

  她在等,在念……

  ……

  朔方軍為他在烈士陵園中立了碑,刻上了他的名字,讓他成為國家英雄,但他們不知道,他並沒有死。

  吳生躺在草堆間,睜開雙目,看見湛藍如洗的天空,看見悠悠蕩蕩的白雲,想起在靈州的戰陣廝殺,恍若隔世。

  當日跟隨劉仁贍追擊南下豐安的定難軍,大捷之後再撤退追趕高審思的時候,被河西馬軍追上,劉仁贍率十餘騎得以突圍,吳生陷於陣中殊死拼殺,最終不敵,受傷力竭之後被擒。

  如今,吳生的身份是俘虜,按照河西的規矩,他現在是奴隸。

  奴隸,是戰士在戰場上得來的財物,隸屬於私人,這也是吳生當日沒有被斬殺的原因。

  作為奴隸,他被迅速轉移到河西。如今,他身在甘州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在這一堆雜草中間苟延殘喘。與他同樣被帶到河西的,還有百十名朔方軍俘虜。

  “吳生,你當真不跟我們一起走?”一名朔方軍俘虜摸到吳生身邊,一面警惕的望著不遠處警戒的回鶻騎兵,一面低聲問吳生。

  “我腿上有傷,至今未愈,走路尚且艱難,遑論奔逃?若是跟你們一起走,別說逃不出去,只怕也會連累你們。”吳生苦澀道,眼中的哀傷濃烈的化不開。

  被俘虜的這些朔方軍將士,如今大部分都已傷勢痊癒,他們不願做回鶻人的奴隸,自然就想逃回靈州去。

  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那名朔方軍與吳生關係不錯,聽他這話說,心中不禁難受萬分,卻也知道事實就是如此。從甘州逃歸靈州,路程太長,艱難無數,腿腳不便的吳生的確不可能走回去。

  “有甚麼話要帶回去嗎?”朔方軍問。

  吳生沉吟下來,他想起在定遠城的血戰,他想起在靈武縣的奔襲,他想起他父親的酒罈與嘮叨,他想起了太多。片刻之後,他抬起頭來,淚水縱橫,咬牙低聲道:“若是見到朔方軍同袍,告訴他們,我已盡力;若是見到我父親,告訴他,我不曾讓他失望;若是見到我阿娘、小妹,告訴他們,我深愛著他們……”

  聽到這些話,那名朔方軍不禁雙目通紅。

  “還有沒有別的?”朔方軍強忍著心頭的酸澀問。

  “沒有了。”吳生搖搖頭。

  朔方軍點點頭,“吳生,保重。”

  說完這句話,他就起身離去。身為同袍,便是有再多話,此刻也不知從何說起。

  “等等!”吳生像是想到了甚麼,一把拉住對方,默然了須臾,忽然雙目明亮道:“靈武縣有家藥鋪,藥鋪裡有個玉娘,若是你們見到她,就告訴她……她是個好女子,讓他好好活著,找個好人家嫁了……”

  朔方軍重重點頭,帶著吳生的期許離開了這裡。

  吳生重新躺會草堆,複又看向無邊無際的藍天。

  彼處,似乎有一張清秀的小娘子臉龐。

  他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聲呢喃:“勿等,勿念……”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50

第929章 奴在靈州望西天,待君歸來訴思念(二)

  翌日,天色灰暗得像是被濃煙熏過,這是很少見的事,戈壁灘上也刮起了大風,細沙隨風吹打在臉上,像是鈍刀子不停割過,鼻孔裡也如同爬進了無數蟲子,難受得緊。

  吳生被帶到帳篷外看殺人。被殺的是昨夜東逃的朔方軍俘虜。與他一同觀看這場慘絕人寰行刑場面的,還有無數被回鶻人從靈州掠來的百姓。

  回鶻人的手段很殘忍,因為他們本性殘忍。他們將抓回來的俘虜綁在馬後,在賓士間將他們活活拖死,他們也斬掉俘虜的頭顱,一個接一個。無論採取哪種手段,他們都會將死人的頭顱掛在木杆上,成片如林,他們還會剝掉死人的皮,然後將無頭屍身也如同幹肉般掛起來,讓他們流盡最後一滴血,在西風裡被風乾。

  為了彰顯自身的悍勇殘忍,回鶻人便在這些“墳墓群”前,搭起篝火大肆聚會,烹羊宰牛載歌載舞。

  吳生在恐懼與仇恨中認識到,在這些未脫獸性的蠻子眼中,人與牲畜並沒有區別,至少奴隸沒有。趴在地上嘔吐的時候,吳生的十指攥進了土裡,他在心裡發誓,此生若不能讓回鶻人付出代價,他妄為七尺男兒。

  ……

  西行的路仍然在繼續,吳生與同行者被當作牲畜一樣驅趕,吃喝成了奢望,不挨鞭子便是大幸,乾燥的河西之地,讓他脫了幾層皮,有時候抬頭望見頭頂的豔陽,他會覺得自己已經死亡。

  活著是一種奢望。

  不過回鶻人並沒有讓財貨平白損失的打算,雖然受盡磨難,瘦得皮包骨頭,吳生卻沒有死在路上。不知走了多遠,不知走了多久,他被向貨物一樣分派,最後被人套著繩子,送到了偏僻的草原上。

  接收他的是個小聚落,只有不到百頂帳篷,同來的靈州百姓也不過二三十個人。他被分發到了聚落最邊緣的一座破落帳篷前,面前的帳篷是這樣小,像是一個發育不良的乞兒,事實上,走出帳篷接收他的回鶻人,也的確衣襤褸得跟靈州城的乞兒一樣,矮小的身板也只是沒有比他更瘦一些。

  把他帶到這裡的回鶻戰士,簡單跟帳篷裡出來的回鶻人交接完後就走了,他們的話吳生自然聽不懂。他疲憊且勞累,只是勉強支撐著不到而已,腳下的鞋子早已磨破,沒有了本來的樣子,露出前半個腳掌,血污髒兮兮跟馬糞一樣,他雙眼佈滿血絲,他衣不遮體,他頭髮散落如同野獸,他隨時都會倒下。

  但吳生沒有倒下,他看著眼前這個矮小的回鶻人,並不難辨認出對方是個女子。雖然對方的皮膚同樣乾燥,雙手同樣粗糙,臉上同樣髒兮兮,衣袍很大不合體,站立的模樣跟回鶻男子並無多大差異,但那翹起的胸脯不會騙人。

  吳生在心中盤算著,若是他暴起發難,有多大把握殺了對方,若是他殺了對方,有多大把握不引起注意,若是沒有引起注意,他如何逃離這裡。

  逃離這裡並無意義,在千里草原、荒漠、戈壁的包圍中,他不可能成功逃回靈州,更何況他腿上的傷還未痊癒。

  但這並不妨礙吳生低著頭在心裡盤算,直到對方把他領進四處漏風的帳篷裡,給了他一碗熱水,還塞給他一碗吃食。

  吳生當然不會拒絕吃食,單純固守氣節並無用處,他必須要恢復力氣,如此他才能做更多事。哪怕最終他都不能逃走,但只要稍有可能,以他的能力要襲殺幾個蠻賊並不難,說不定他還有可能給這裡放一把火,燒了這個不大的部落。

  吃完碗裡並不多的食物,吳生並沒有半分飽腹的感覺,身子雖然有些熱乎了,但還是冷得發抖。那個不過十三四歲的回鶻女子,走過來收了那個殘破的碗,看了他一眼,轉身在角落彎腰翻找半晌,終於掏出一件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破衣服,小跑過來遞給了吳生,示意他穿上。

  天色向晚,帳篷裡光線漸漸暗淡,吳生穿上那件帶著些牛羊腥味的衣裳,這一刻他清晰感受到,他已經跟牲畜成了一樣的存在。他打量著這座小帳篷,如果家徒四壁也適合形容帳篷,那絕再貼切不過,除了帳中燃燒的木柴與懸掛的鐵壺、對面那個勉強能稱為床榻的狗窩,便只有角落裡堆著各種雜物的零碎物件。

  黑夜降臨,小女子蜷縮在床榻上,沒有躺下去,而是抱著雙腿把下巴枕在膝蓋上,發亮的眸子一直看著吳生。火堆裡薪柴不多,燃燒的火光是帳篷裡唯一的光,吳生自然知道,油燈這種奢侈物件不會出現在這個帳篷裡。

  吳生坐在冰冷的地上,手腳涼得發顫,牙齒也不停在打架,這裡的深秋或許已經足夠冷,但吳生知道,他的反應之所以這樣大,不過是因為身子太虛了些。

  窸窸窣窣的聲響讓吳生抬起頭來,然後他就看到那小女子抱了一團似被褥似毯子的東西過來,塞到了他面前,然後又迅速的跑回了狗窩,恢復了先前抱膝而坐的姿勢。

  把毯子圍在身上的時候,吳生不禁暗暗揣摩這個家的情況。毫無疑問,這個家裡沒有其他人,老人或許是已經死了,而那個唯一的青壯則去了戰場,並且俘獲了自己。這個時候青壯沒有歸來,很可能是戰死了,又可能是在養傷,又或許只是單純因為戰爭還未結束。

  隔著火苗漸小的火堆,兩個本來天各一方,卻被命運拉扯到面對面而坐的異族人,各自看著對方盯著對方,誰也不說一句話,誰也不曾挪動目光,懷疑、警惕、防備、仇恨讓兩雙眸子格外明亮。

  火堆裡火石閃爍著明滅不定的紅星,微弱得猶如螢火,間或驟然響起一二燃燒的劈啪聲。

  連日來的疲憊,讓肚裡有了東西的吳生,在火堆前沉沉睡去。

  這一睡,沒有睡得很安穩。此情此景,吳生也不可能睡得安穩。

  半夜,他被一陣咕噥的聲音驚醒。猛然睜開雙眼,吳生第一反應便是朝小女子望去。彼處,一團蜷縮的黑影並無異樣。隨著黑影的輪廓漸漸清晰,咕噥聲再度響起。這回吳生聽得分明,那是小女子的肚子在叫。

  吳生這才意識到,自打進了這座帳篷,小女子就沒有離開過,而他也沒有看見對方吃東西。或許,那碗還不能讓吳生果腹的吃食,便是那女子今日的口糧。

  夜漸深,風漸冷,它們在帳外鬼哭狼嚎,像是要把帳篷掀飛一般,鑽進帳篷裡後就如刀子一樣,到處肆掠。

  動靜不小,但小女子並未醒來。又或許她醒了,但隨即又沉睡了過去。只是在這一睡一醒之間,她的牙齒開始打架。夜風太冷了些,這帳篷又太不嚴實。以小女子那瘦弱的身板,在沒有人幫忙的情況下,她根本不可能對付得了這樣大的一座帳篷——雖然這帳篷相對來說真的不大。

  吳生在紅光微弱的火堆前扯了扯身上的破毯子,心思起伏不定。

  他沒有再入睡,他開始規劃自己的逆襲之路。或許,那該叫作東逃之路。

  首先,他該取得這名小女子的信任。至少,他得學會回鶻人的語言。

  翌日,天光還是藍色的時候,小女子就從狗窩裡起身,然後搖醒了在裝睡的吳生,在她面前手舞足蹈呱裡呱啦了幾句,就拿著趕馬鞭出門。

  吳生知道,他的奴隸生活正式開始了,以被眼前這個瘦弱的回鶻女子拉著出帳為標誌。

  被俘虜也有一段時日了,吳生並非完全不懂回鶻話,再加上眼前的回鶻女子話很少,凡事並不跟吳生瓜裡哇啦太多,而是以身示範,再讓他照著做,所以吳生對諸事上手很快。

  雖則如此,當吳生看到羊圈外那兩條大狼狗時,還是不禁心頭一顫,尤其對方朝他露出銳利牙齒與兇殘目光的那刻。吳生很清楚,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態,根本對付不了這兩條大狼狗。不過還好,在小女子摸著狼狗的腦袋蹲下,呱裡呱啦一通警告之後,對方很快吐著舌頭老實起來。

  吳生不能明白,為何昨夜小女子沒有把大狼狗牽回帳篷裡,若是如此,即便他有甚麼歹心,恐怕也不能奈何這小女子。或許,在小女子眼中,吳生並沒有那樣可怕,又或許,在小女子眼中,羊圈裡羊的安危,比她自身更加重要,沒有狼狗看護的羊圈,總是會被野狼光顧,又或許,這回鶻小女子只是單純的愚笨而已。

  放羊,在一望無際的草場上放羊,這是吳生學會的第一件生活要事。

  放羊不難,羊也沒有亂跑的習慣,但那是在沒遇著狼的時候。

  看著回鶻小女子像老母雞一樣,張開雙臂驅趕咩咩叫喚不停的羊群,吳生想起了張騫出使西域和蘇武牧羊的舊事。兩條大狼狗跑得歡暢,極通人性的把羊群圈在一團,而後又跑到小女子身後尾巴一樣跟著。

  藍天白雲,草場羊群,一人兩狗,這副場景並沒有讓吳生心思純淨。他在尋思著,如果野狼真的出現,那位看著很是呆傻的回鶻小女子,會不會嚇得丟下他和羊群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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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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