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662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47

第910章 旦為私利百般鬥,暮見禁軍萬事休(一)

  高審思自豐安回軍靈州後,河西三州兵馬分為兩部,一部自黃河之西北上,進抵靈武縣一帶,與劉知遠所率的定難軍主力匯合,一部東渡黃河後同樣北上,攻打鳴沙城,其意,在攻克身為靈州屏障的鳴沙城後,佔領黃河要津,為劉知遠所部東渡黃河保駕護航。

  定鼎三年秋九月初九,河西軍隊攻佔鳴沙城。

  當其時也,靈武縣已經被圍攻近兩月,柴克宏病重,臥榻不起,仍舊停胡床於城上,並于身旁置薄皮棺材一口,以明誓死不屈之志。

  九月十二日,石敬瑭抵達靈武縣,斥劉知遠、杜重威征戰不利之罪,奪劉知遠主將之職,將杜重威發配陣前,令其身先士卒,率定難河西聯軍猛攻城池,旦夕不休。

  激戰三日,城池不克。

  三日後,石敬瑭暫緩攻勢,遣使於城前,勸降柴克宏,曰:願與將軍共謀大事,虛副帥之位以待。柴克宏聞聽城外使者之言,憤然謂左右曰:老賊辱我太甚,何人為本將射殺賊使?

  吳春聞言而出,持強弓,挽如圓月,射之,一箭而中使者額頭。

  石敬瑭惱羞成怒,大罵之,再令聯軍全力攻城,定難、河西悍將勇士輪番上陣,猛攻數日,屍體堆砌如山,將士攀之而能上城。

  仍是不克。

  九月二十日,石敬瑭舍靈武縣城,率定難、河西聯軍主力東渡黃河,只留偏師圍之。

  數日後,聯軍陸續抵達靈州城外,遂圍城。

  攻城前日,兩軍將領齊聚中軍大帳軍議。

  軍議後,諸將散去,石敬瑭在帳中與河西三州領兵首領座談。

  “自安史之亂以來,中原藩鎮林立,帝室羸弱,唐朝廷實已無力掌控河西,就如吐蕃自永旦、歐松兩位王子爭立,王室內戰後,大臣紛紛據土稱雄彼此混戰,王朝土崩瓦解一樣。自唐朝廷開疆擴土以來,河西內外就是帝室安置諸部之所,向來諸部雜居,又且毗鄰西域,故而紛爭不斷,常有戰火,尤其是安史之亂後,少了唐朝廷這座大山壓在頭上,河西英雄輩出,豪傑爭相崛起,再後,吐蕃內亂,王朝土崩瓦解,無數大小部落進入河西,此處便演繹出無數功業與佳話。先前,張義潮異軍突起,率歸義軍左征右伐,統領十一州之地,是何等得意氣風發!這等豐功偉績,引得無數豪傑心馳神往,我輩生於當世,焉能讓先人專美於前,而不思建功立業?”

  石敬瑭邊飲茶邊說道,態度上不急不緩,儼然大將風範,言語裡則充滿蠱惑煽動之意,讓人神思為其所吸引,“此番靈州彙聚各方英傑無數,並及兵馬十萬,正是有志者大展拳腳之時,你我只需奪下靈州,便能揮師南下直入中原,唐朝廷鮮有險關要塞可守,屆時中原之財貨,任由各位取用,那河西無數先輩未曾建立的功業,就要在諸位手上得以成就,本帥在這裡要先行恭賀諸位了。”

  佔據涼州的是吐蕃後裔吐谷蕃,即所謂的溫末集團,這回領軍前來的首領叫作杜論祿加,典型的吐蕃人面孔,發濃須長而面色黑赤,一雙眸子很是懾人,顯出他是精兵強幹之輩,此時他飽含深意地笑道:“石帥此番統領黨項、漢人數萬精兵,與我等來做這樣的大買賣,出力甚多,我等都看在眼裡,心中欽佩得很。只是石帥身為唐臣,引我等縱兵中原,所圖為何,居心何在,卻是讓人不解。”

  佔據肅、甘二州的是回鶻人,以甘州為首,即所謂的甘州回鶻,首領藥羅葛狄銀,身為蒙古草原人後裔,面孔自然與吐蕃人不同,那眸子裡也帶著些草原人少有的狡黠,此時桀桀笑道:“石帥心有大志,你我豈非早就知曉?此番攻打靈州,石帥之所以這樣賣力,還不是日後多有用得著你我的地方?”

  “石帥要領兵南下,弑君篡位,成為中原之主,僅憑他手中的那些兵馬,可是萬萬不可能功成。要我說,祿加可汗也不用覺得不好意思,相反,來日縱兵長安、洛陽,可別忘了手腳麻利些,儘快多取些財貨女人和奴隸,否則,一旦石帥成了中原之主,與你我可就不再是一條道上的人了,那時你我進到了他的地頭,他若反手來對付你我,可是容易得很。”

  石敬瑭面上保持著笑容,微微側偏著頭,聽人給他翻譯杜論祿加與藥羅葛狄銀的話,雖然與吐蕃、回鶻接觸不是一兩日了,他卻沒有去學習對方語言的意思,別看他表面上不拿捏架子,對兩人友善親切得很,甚至還帶有三分恭敬,實則內心裡從未正視過對方,在他眼裡,這些人也不過就是一群化外蠻夷罷了,見利則如群狼撲食,見不利則作鳥獸散,哪裡懂得甚麼詩書禮儀,哪裡知曉甚麼叫智慧遠見。這種人也想成就大事?那是癡人說夢。沒碰到有大智慧的唐人也就罷了,碰到了有力量有智慧的唐人,這些人就只有被利用被任意擺佈的下場,就如他現在做的一樣。

  石敬瑭雖然有求於人,要依仗對方的兵馬,但這並不妨礙他以自己是唐人自傲,在文化與精神上俯視這幫他眼中的蠻夷。在石敬瑭眼裡,再怎麼說,他自己也是讀過《春秋》《史記》,受過唐文化唐智慧薰陶過的人,這幫河西的蠻子知道甚麼,他們識幾個字,他們有自己的《史記》和《春秋》嗎,他們有自己的百家思想嗎,一幫沒有歷史的蠻子,註定了也不會有未來。

  待身旁的人給他翻譯完了藥羅葛狄銀的話,石敬瑭端正坐姿,正色肅然道:“葛狄銀可汗此言差矣,此番本帥既然與兩位結盟,自然就會肝膽相照,再無他念,兩位應該知曉,我唐人最是看重承諾,所謂一諾千金是也,縱觀古今,但凡我唐人與諸部盟好,從未有過背信棄諾的情況,兩位元還有甚麼不放心的?此等言論,太傷害你我的感情了,萬莫再言。”

  杜論祿加不置可否,依然是笑容深邃的模樣,這模樣落在石敬瑭眼裡,讓他心中不由得暗自誹謗:狗蠻賊,故作甚麼高深,真是邯鄲學步,丟人現眼!

  藥羅葛狄銀和杜論祿加的做派不同,事實上作為河西兵馬雄厚的一方,他的態度向來強硬,“石帥的話我自然是信的,然則空口無憑,下面的將士卻未必相信。別的姑且不言,在我等先前的盟約中,石帥可是保證過了,兩月之內必定拿下黃河之西的土地,但事實如何?時至今日,靈武縣也沒能攻克,讓大軍耽誤了許多光陰,這可是貽誤戰機。這等時候,石帥若是不拿出誠意,明日之戰,你讓我部勇士如何能放心力戰?”

  “葛狄銀可汗有話不妨直說。”石敬瑭擺擺手道,看著無論長相還是做派,在他眼中都跟野獸無異的藥羅葛狄銀,一副老謀深算的智者模樣,他心頭就像是吃了一隻蒼蠅般直犯噁心。

  藥羅葛狄銀陰笑道:“此番攻下靈州後,一應財貨百姓,都歸我河西兵馬所有,爾部不得取一甲一糧,石帥入主中原後,這靈州之地,就得割讓給本汗!”

  石敬瑭怔了怔,“大戰之前,葛狄銀可汗攜兵要價,不覺得不太合適?”

  藥羅葛狄銀呵呵一笑,轉身去問杜論祿加,“你覺得如何?”

  杜論祿加笑道:“合適,很合適,就該如此。”

  藥羅葛狄銀朝石敬瑭聳聳肩,“你看,大夥兒都覺得合適。”

  石敬瑭心中冷笑不迭,嘴上則道:“既然如此,只要明日大戰時河西將士奮勇奪城,本帥便是答應了二位又有何妨?”

  “石帥明智!”藥羅葛狄銀哈哈大笑。

  “石帥真是我部永遠的好朋友!”杜論祿加先是眉飛色舞,又趕緊收斂了神色,恢復那高深莫測的做派。

  石敬瑭心頭暗自鄙夷:一個靈州,我看你倆怎麼瓜分,到時候你倆要是爭執起來,我正好火上澆油,待引得你倆刀兵相向,漁翁之利還不是手到擒來?

  杜論祿加與藥羅葛狄銀離開後,一人從後帳走了出來,正是現今的黨項首領李彝殷,因為石敬瑭娶了老黨項首領女兒的原因,李彝殷算是他的兄長。

  石敬瑭出鎮夏州時,漢人將士只有數千之眾,黨項人原是馬上民族,故而戰爭時的動員力量極大,又且黨項人在夏州生活了超過百年,根深蒂固,這就使得石敬瑭不得不倚重之,不過為了平衡黨項人,石敬瑭這些年沒少招募漢人驍勇充入軍中,但就眼下而言,定難軍中還是黨項人居多,當然也有很多混血。

  李彝殷坐下後對石敬瑭道:“吐蕃人回鶻人貪利成性,今日敢以明日之戰為要脅,讓你割讓靈州給他們,往後隨著戰事發展,說不得還有會許多要求,別的姑且不言,待得靈州攻克後,你不讓軍中部曲取甲取糧,掠奪奴隸,只怕會引起將士不滿。”

  李彝殷說的不滿的人,自然是指黨項人。

  石敬瑭也為此頭疼,黨項人雖然在夏州居住了百年,有所漢化,但實際上漢化程度遠遠不夠,馬上民族的脾性並未消失,本質上跟吐蕃人與回鶻人的差別並不大。

  “鴨子還沒煮熟,著急甚麼,那時我自有謀劃,兄長不必擔心。”石敬瑭心中想著,最不濟多給軍中一些賞賜就是了,靈州城的財貨百姓無法掠奪,南邊還有許多州縣,不怕沒有東西收入囊中。但這些話他不會給李彝殷說,在對方面前,他得保持自己胸有成竹、萬事皆有把握的形象,跟杜論祿故作高深是一個道理。

  “是我多慮了,你既然敢答應藥羅葛狄銀的要求,自然是有成算的。”李彝殷頷首道,多年相處下來,對石敬瑭他是打心眼裡服氣,否則此番也不會率領黨項人跟他起事,從另一方面來說,石敬瑭若是連李彝殷都折服不了,那就真不用興風作浪了。

  李彝殷的態度讓石敬瑭含笑點頭,無論何時何地,被人近乎無條件信任的感覺都是特別好的,雖然此時他心裡依舊在誹謗:有你個直娘賊的成算。

  “拓拔懷光的情況如何?”石敬瑭忽然問。

  拓拔懷光,乃是生活在涼州一帶的黨項人首領,此番杜論祿加率領的涼州軍中,就有一支黨項人馬隨行,石敬瑭既然決定了戰後要拿河西開刀,自然不會放過拓拔懷光這麼好的內應。夏州的黨項人因為參與平定黃巢之亂有功,被唐朝廷授定難軍節度使,賜了李姓,涼州黨項人可沒這個待遇。

  “諸事皆照你的意思進行。”李彝殷說道,拓拔懷光也盼著夏州黨項人入主涼州,畢竟在吐蕃人這個異族的屋簷下討生活,不會有多麼舒暢。

  石敬瑭點點頭,開始閉目養神,不復再多言。在他心頭,昨日金戈鐵馬的場景,與來日榮登九五的場景交替變幻,讓他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

  早先,石敬瑭只想在河西打下一塊地盤,既是建立讓子孫後代瞻仰的功業,也是為了討得一塊生存之地,但隨著韃靼部、契丹人、吐蕃人、回鶻人都被調動起來,尤其是到了靈州之後,看到麾下近十萬兵馬的盛況,他心中也逐漸滋生出更大的野心。

  很多時候,野心的滋長源于現實刺激,如今石敬瑭就在想,入主中原,或許並不只是一個蠱惑諸部出兵的虛無托詞——雖然朝廷已經統一中原、江南,二十萬禁軍兵強馬壯、裝備精良,但與當日被形勢逼迫的,要在李從璟腳前下跪宣誓效忠,才能有活路的情況相比,如今自個兒可是手提十萬雄兵,並且有強大盟友在側呢。

  風水輪流轉,現實總是比傳奇故事更加操蛋,未發生的事,誰又能說得准?

  如果今夜石敬瑭會做夢,那一定是個美夢。

  李彝殷見石敬瑭開始閉目養神,也無意在帳中多做停留,起身走出了大帳。

  在帳外碰到正在巡查夜崗的石重貴,李彝殷停下了腳步,笑著招呼道:“時辰已晚,少帥還在為中軍大帳巡查崗哨,如此父子情深,真是叫人羡慕不已。”

  石重貴也停下腳步來見禮,雖然他並不待見這些黨項人,但肯定不會表現出來,也不會在禮數上有差,就如他雖然特別反感“少帥”這個稱呼,但自打劉知遠告訴他,抵觸這個稱呼會讓人覺得他跟石敬瑭關係不睦後,他就再也沒有表現過不滿。

  眼下的石重貴心事重重,好在各種經歷已經讓他學會了隱藏心事,當下跟李彝殷的閒談也來得毫無破綻,不過臨了他還是禁不住問道:“大戰在即,杜論祿加與藥羅葛狄銀可有趁機向父親要脅甚麼?”

  李彝殷微笑道:“這個問題,少帥何不親自去問大帥?”

  “如此說來,是有的了。”石重貴心頭隱隱作痛,“父親可答應了?”

  李彝殷笑而不語,意思再明顯不過。

  石重貴早就不是演武院那個心思單純的少年郎了,當下便知,石敬瑭十有八九又答應了對方的要求,這讓他心頭如有火燒,有韃靼部和契丹先例在,石重貴不難想像,杜論祿加和藥羅葛狄銀都要求了些甚麼,況且他還見過了對方在靈武縣一線燒殺搶掠和擄掠人丁的場景,此時此刻,於秋夜涼風中,他胸中湧起一股對石敬瑭的憎惡之情,並且一發不可收拾,這感情是如此濃烈如此抑制不住,以至於他都不能控制自己的神情變化,斯情斯景,石重貴清楚的意識到,石敬瑭正在成為民族罪人。

  “河西這幫賊人,實在是可恨!”石重貴咬牙切齒,拳頭狠狠砸在手心,將對石敬瑭的憤怒與憎惡,用這話轉移到杜論祿加與藥羅葛狄銀身上。

  李彝殷不疑有他,拍了拍石重貴的肩膀表示安慰。

  ……

  慶州,懷安。

  立馬高處,遠望長城,李從璟笑著對身旁的桑維翰道:“早年朕還是晉陽城中一介尋常少年郎,還沒有從軍征戰南北時,還以為天下的長城,都是建來抵禦塞外草原民族的,也不知在中原、江南腹地,亦有許多長城關塞。”

  桑維翰點頭附和道:“春秋戰國時,諸侯伐交頻頻,因了攻防之需,列國中始出現了長城,所謂‘諸侯互防以長城’——建長城,而後有要塞,設守捉,而後屯重兵。究其根源,最早的應該是楚國的‘方城’。只不過早期的方城和長城,沒有現今存留的北方拒胡長城這樣雄偉,大多不過是依山勢建造一堵高牆罷了。”

  “國僑果然博聞廣記。”李從璟笑著讚美一句,收回望向長城的目光,落回山丘前的官道上,彼處,鐵甲如洪流,搶戟如密林,精騎如雲帆,煙塵滾滾,正是禁軍在行軍。

  “此番出兵朔方,要進入靈州地界,首先得經過溫池、安樂兩地,軍報有言,賊軍已至靈州城下,既是如此,賊人必定遣兵來奪此兩地,不知可曾趕到了?”李從璟這話,問的卻是身後的孟平。

  孟平笑著回答道:“今早的軍報,還未提及兩地出現賊軍,看來賊人的行動並不利索。”

  李從璟淡淡道:“非是他們不想利索,只是沒這個機會罷了。”

  說完,又問:“依你之見,遣誰先行一步為前鋒?”

  “史彥超可以勝任。”孟平回答。

  李從璟笑裡帶有深意,“史彥超要率那五千‘利器’給賊軍一個驚喜,不好早早消耗了精神,還是讓李彥琳去吧。”

  “得令!”

  御駕親征,這說明李從璟已經沒有跟諸方興兵者,你來我往、糾纏日久的興致,他要的,是以雷霆之勢廓清宇內。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47

第911章 旦為私利百般鬥,暮見禁軍萬事休(二)

  過了青崗嶺一帶,便要進入靈州地界了,溫池、安樂兩城也近在眼前,李從璟戎馬近二十年,為卒為將為帥,皆能做好自己的本分,如今御駕親征至此,雖然有心衝鋒陷陣,再曆戰陣殺伐,卻也知道那早已不是自己應該做的事,長興年間以太子身份,南征江淮與金陵時,姑且不能上陣廝殺,如今就更是不必多想,不過午後大軍紮營,雖然村鎮就在不遠處,李從璟也沒有去擾民的打算,就在軍營中安歇,天佑年間跟隨李存勖征戰南北,作為李存勖的親兵,李從璟也從沒見李存勖把自己嬌生慣養過,對方貴為晉王也都是跟士卒同吃同住。

  不過可惜的是,李存勖能共苦卻不能同甘,入主中原後就喪失了鬥志,對待士卒百姓的方式有了天差地別的轉變,李從璟是親眼見證如日中天的國勢在同光的短短四年間迅速崩塌的,不能不引以為戒,太宗也是眼見隋朝迅速由盛轉衰以至滅亡,故而才有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感慨,時時自省惕厲自身,李從璟有類似經歷,心態自然也會跟李世民差不多。

  作為一個合格的君王,這些道理僅是自己知道,那還遠遠不夠,得時常告誡自己身旁的臣子,畢竟大唐的江山是君臣一同治理,無論好的道理還是壞的言行,都是一傳十十傳百,李從璟今天給身旁的人說了,明日他們就會跟他們身邊的人說,大家知道了皇帝的心意,自然就會在言行上有所模仿,若是能夠自省自勵那是再好不過,所謂上行下效大體就是這個樣子,眼下李從璟親征朔方,皇宮禁軍帶出來不少,此時跟在李從璟身旁的,便是皇宮禁軍統領林英與副統領丁黑,李從璟一邊跟他們講些李存勖的興亡舊事,一邊給他們灌輸一些與士卒、百姓的相處之道,倒也不顯得枯燥乏味,治軍理政多年,李從璟的口才不容置疑,且他身為君王,也不必考慮好為人師會惹人厭煩,普天之下,相信不會有多少人反感聆聽君王的教誨,更何況李從璟並非昏君。

  “你們也不要覺得朕聒噪,老是沒完沒了說這些大道理,要知道,你們都是朕的近臣,往後都要外放擔當重任,不知興亡之本不知為官之道,那是要‘禍國殃民’的,朕可不希望到時候在給你們治罪的摺子上,畫下朱批蓋上大印。”百餘人離開軍營有一段距離了,眼見鄉村在望,李從璟收住了話頭,笑著對林英和丁黑說道。

  天成年間,林英雖然在荊州失了手,但在兩川之役和南北之爭中,都憑藉自身本事立下不小功勳,忠心無二,被重新起用已有多日,如今身為皇宮禁衛統領,更是地位顯赫,聞言抱拳道:“不敢奢求高位,只求不讓陛下失望。”

  丁黑則是一副胸無大志的模樣,擾頭嘿然道:“能護衛宮禁,常隨陛下左右,已是臣的莫大尊榮。”

  李從璟對林英表示了讚賞,對丁黑則是恨鐵不成鋼,臨了又對其他護衛道:“漢朝時,士子以舉孝廉獲得朝廷提拔,在外方為官前,大多要先宿衛宮禁,稱為郎官,與爾等並無太大不同,也就是說,爾等可都是郎官,眼下莫要大意,需得時時惕厲自身,以求來日為國建功。”

  眾護衛聞言,皆奮然應諾,身為李從璟近衛,能讓皇帝認識自己,本就意味著莫大機遇,況且宮廷禁衛,許多都是官宦與將門子弟,就更加知道這個道理。

  鎮子不太大,不過到底地處靈州,城牆倒是修建得分外完整,無需用手去觸摸,李從璟就能看出夯土的結實度,雖然歷經風吹雨打,表面免不得有些粗糙,猶如枯樹皮一般,但這也說明這鎮子歷史悠久。靈州彙聚有雙方兵馬十余萬,戰火還未蔓延到這邊來,進出城門的人依舊不少,李從璟甚至看到了商賈的貨車。

  城外聚居的民舍房屋簡陋,牆體比城牆更加斑駁,木門被歲月磨光了一部分表面,門檻上還有陳年泥土的痕跡,在午後的陽光下似有灰塵掉落,屋外零星的老樹葉子都落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有老人坐在門外曬著秋日的太陽,微微眯起的眼神說不出是祥和還是落寞,偶爾有打鬧的孩童跑過,老人乾枯的臉上便會露出些許笑容。

  李從璟進了一家路邊不遠處的湯餅店,懸掛在屋簷下的酒旗破了兩處,像是一件老衣裳,大堂裡只有三張高腳方桌,板凳也沒有塗漆,邊角已經有所損壞,露出纖維般的表面,不過擦拭得很是乾淨,算不上櫃檯的小桌子後面,坐著一位年輕的大娘子,正在拉著一個三四歲的孩童說著甚麼,還用衣袖給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漬,不時有幾個小孩子在門外朝裡喊了幾聲,那孩童便雀躍的跑出去了,大娘子望著孩子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笑著搖搖頭,有溺愛有無奈,低下頭來,將一隻已經快要做完的布鞋放在膝蓋上,一針一線,在她靈巧的手上猶如有了生命,李從璟看到大娘子的側臉,感受到了一股難得的恬靜安寧。

  林英和丁黑都在門外不遠處,用不惹人注目的姿態站著,護衛們雖然站得更遠,但都是能迅速沖過來的距離。李從璟叫了一碗湯餅一壺酒,來伺候的是個四五十歲的漢子,面向憨厚老實,雙手粗糙,手指上沾著些許恐怕已經不可能洗乾淨的黑汙,還有肉刺,雖然年齡並不大,但前半生繁重的勞作已經讓他看起來分外老邁,若是跟洛陽的員外富人們相比,後者六七十歲都不可能有這樣的老態。

  鋪子裡已經沒有酒了,老漢便讓那大娘子去旁邊的酒肆買點過來,或許是大娘子端坐納鞋的模樣太過完美,李從璟不忍打擾那幅畫面,左右他也不差這點酒喝,不過就是山珍海味吃多了懷念以前的味道而已,好在酒肆離得並不遠,用老漢的話說,不過幾步路而已,李從璟才沒有太堅持,等湯餅的時候李從璟跟老漢嘮起家常,說到當下的日子,老漢臉上有了些許紅光,話漸漸多了,人也漸漸放開,嘴裡言說的,無非是節使仁義朝廷有德。

  “聽郎君的口音,應該是從中原來的,咱們靈州這地方,郎君可能知道得不多,因為是邊地的緣故,與關外那些蠻子可是臉貼臉,近著呢,就因為如此,邊關上每年都要死人,過路的商賈,戍邊的將士,消息總是時不時傳過來,蠻子的那些手段,可是殘忍得很,殺人越貨無所不為,跟林子裡的野獸沒甚麼兩樣,哪個不怨恨他們?郎君可能不知道,一年到頭總有那麼一兩回,邊關會興起大的戰事,蠻子大舉寇邊,那死人都是數十上百的,往先的時候,但凡有這樣的戰事,州裡動輒就是過千的兵馬調動,那花錢還不跟流水一樣,州裡糧秣軍餉不夠,就得咱們百姓出力,雖說每年夏秋朝廷徵收的賦稅不多,但也經不起年年加派那些軍餉糧秣啊,是以這邊地的日子並不好過。”

  “但是說到底,誰讓咱們是這朔方的人呢,祖祖輩輩都生在這裡埋在這裡,真讓蠻子入境來了,那就不是每年攤派軍餉糧秣那點事了,那是得家破人亡的,所以大傢伙兒雖然都是勒緊褲腰帶過日子,給邊軍籌糧籌餉,卻也沒幾個人有怨言,只要還能活下去就成……不管怎麼說,總比流離失所來得強,那些離鄉做了流民的,哪一個不是餓得皮包骨頭,朝不保夕的?要是有個親戚朋友投靠還成,雖是寄人籬下,免不得看人眼色,到底還有口熱飯吃,真要無依無靠的,那活得連狗都不如,能睡破廟、撿菜葉都是好的……要不怎麼說,甯為太平犬,不做亂離人呢?”

  老漢絮絮叨叨說著話,李從璟很少有所評論,只是扮演一個傾聽者的角色,偶爾接上兩句,讓對話繼續進行下去,沒多久,出門沽酒的大娘子抱著陶罐回來了,彎腰曲臀在小桌子上倒了一壺,就給李從璟送過來,李從璟把桌上倒扣著的陶碗翻過來兩個,先給老漢倒了一碗遞過去,老漢起初不好意思萬般推辭,見李從璟的熱情的確是真,就也不再矯情。

  飲上一口劣酒,抹一把嘴,憑空就多了一分豪氣,再說話的時候,嗓門大了中氣也足了,倒是看得大娘子很是過意不去,低著頭偷瞧李從璟的臉色,見李從璟待老漢的態度平和又不失尊敬,也就沒有說甚麼,仍由老漢去“意氣風發”,不過暗地裡還是不禁偷偷打量李從璟,估摸著是覺得這傢伙做派奇怪,實在罕見——原本以李從璟的華貴衣著雍容氣度,能進店吃她們家的湯餅,她就夠不理解了,眼下竟然能聽老漢嘮叨一些她平時都不願多聽的瑣碎,還那般聚精會神的模樣,真個是奇也怪哉。

  “聽聞李廉使曾跟隨陛下南征北戰,受陛下看重與教誨,果不其然,自打李廉使出鎮咱們靈州,情況又大不一樣,各種雜稅攤派沒有了,州縣裡的官吏還經常帶著人,下到鄉里挖井修渠,碰到那些孤兒寡母膝下無子的,還白送糧種耕牛,這樣的事誰碰到過啊,都給鄉里鄉親高興壞了,但事情還不止如此呢,聽說李廉使移鎮靈州的時候,還跟朝廷的甚麼學院要了一大人批過來,嘿,後來咱見過啊,都是年輕後生,一個個細皮嫩肉的,誰曾想一個個本事都大著呢,還能卷起袖子下到地裡吃苦,跟咱一樣犁田鋤草,有人說他們都是官身,這事誰信,官吏能跟咱們一起蹲在地裡吃野菜?就是這些人,點子多得說不清,不僅帶著咱們種田肥田,還教娘子們織布做衣……咱們這個湯餅鋪子雖然小,那也是他們帶著咱們開的,地方選得好,教咱們的東西也好,不怕說出來郎君笑話,一年到頭可有不少進帳……”

  老漢說著說著就笑起來,缺了顆門牙的嘴本來很是醜陋,卻並不讓人反感,李從璟甚至還覺得有些親切。

  碗裡的湯餅已經吃完,李從璟卻沒有要走的意思,就著剩下的半壺酒跟老漢分了,忽然說道:“我看你老家裡,該是有人從軍吧?”

  “郎君是如何看出來的?”老漢兩碗酒喝得面紅耳赤,難得的是神智還很清醒,聞言瞪大了眼睛。

  李從璟笑著道:“我見大娘子的籃子裡有好幾雙鞋底,最大的那幾雙可是比你老腳下的鞋還要大,這裡外我又沒看見旁人,故而有此一問。”

  老漢伸出大拇指表示欽佩,“中原來的郎君,果然見多識廣,郎君說得沒錯,咱家那小子……也就是花娘她丈夫,就在邊軍裡做個伍長,方才跟郎君說到,李廉使移鎮到了靈州之後,州裡上下面貌大改,但還有個事沒來得及說,那就是軍中的餉銀給得比之前更多了,哈哈,要不是咱一把老骨頭了,咱也想從軍呐,這樣的好日子,咱自己不好生護著,再給蠻子糟踐了,豈不可惜?”

  說到這,老漢忽然面色一黯,歎息道:“可誰曾想到,大戰說來就來,聽過往的行人說,靈州那邊有數十萬軍隊,也不知是真是假,咱家那小子,現今也不知如何了。上回見他,還是在州城的時候,那會兒他正在城牆當值,日頭大啊,我和花娘瞧見他滿頭大汗,就在城牆下大聲叫他,那小子也不知看沒看見我們,反正頭都沒偏一下,咱也知道軍紀嚴明,容不得他擅離職守,可老遠看著,還是覺得心酸心疼哩。”

  “郎君是不知道,這小子跟把花娘娶進門沒多久就走了,至今連孩子都沒見過幾面,每回孩子鬧著要阿爺的時候,可是叫人揪心,也不曉得他回來的那些時日,這孩子記住他阿爺的模樣沒。聽說這回大戰分外慘烈,黃河西邊的城池都丟了,軍中將士死傷無數,也不知他阿爺還回不回得來……要是回不來了,這孩子以後恐怕連他阿爺長甚麼樣都不知道……”

  老漢說得感傷,那邊做鞋子的“花娘”已經開始抹淚,肩膀微顫,壓抑的抽噎聲不忍聽聞,李從璟一時沒有言語,老漢看著抽泣的大娘子,又長歎道:“花娘自打進了咱老吳家的門,這些年可沒享過一點福。操持家務教養孩子就不必說了,難的是見別人家夫妻出雙入對,有甚麼事都有家裡兒郎出頭,她自個兒卻形單影隻,碰到難處也沒個倚靠,只能自己咬牙撐過去,咱們能幫的地方少,這些年她可沒少獨自垂淚過。唉,誰讓她嫁了個軍人呢,就只得忍受這份不易……”

  “花娘手藝好,但凡稍有空閒,就會給吳春那小子做鞋,再到處托人給送過去。麻煩人的時候多了,免不得要給幫忙的人一些酬謝,這對她來說又是不小的負擔……這些年下來,她也不知做了多少鞋,咱是數不清了,可她自個兒腳下穿的,縫縫補補就那麼一雙,也沒見給自己換上一雙新的……”

  夕陽向晚,餘暉灑進屋牆,平添幾分寂寥,李從璟站起身,走到花娘桌前,低著身子道:“眼下我正要去靈州,你若有做好的鞋,我可以給你帶過去。”

  花娘抬起頭,淚痕密佈的臉上滿是錯愕和驚喜,怔了一會兒,反應過來,連忙起身,“有的有的……”

  約莫是酒喝得有些多,老漢起身的時候,差些沒站穩,好奇道:“靈州正在大戰,郎君緣何要此時過去?”

  李從璟站直身,對老漢說道:“我也是大唐軍人,正要去靈州參戰。”

  離開鋪子的時候,李從璟手裡多了兩雙嶄新的布鞋,老漢和花娘出門相送,沒少言說感謝的話,直到李從璟走遠了,兩人還在門前目送。

  “這位郎君……他果真能到靈州,把鞋子送到吳郎手上?”畢竟先前素未謀面,花娘禁不住有些小擔心。

  老漢倒是沒這份心思,雖然跟對方認識不久,但他覺得以對方的氣度衣著,明顯不是尋常人等,斷然不會承諾沒把握的事。

  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則讓兩人完全沒了擔心。

  隨著他們目送的那個郎君走遠,城外有百余精悍漢子,從各處彙聚到一起,列隊跟隨在對方身後,那百余漢子手裡握著的,可都是軍中制式橫刀,而衣袍下來隱隱露出的精甲,更是彰顯了他們的身份非凡。

  花娘瞪大了眼睛,吃驚于對方的排場,而閱歷和眼力都勝出一大截的老漢,已是暗暗心驚,不禁呢喃道:“我的老天爺,李廉使下來巡視的時候,也不過帶這麼多人,這郎君到底是何等身份?”

  離開城前一段距離後,李從璟仍未上馬,手裡握著的布鞋,讓他心頭有種別樣的滋味,夕陽西下,餘暉千里,田舍悠然,道上行人稀少,只有荷鋤而歸的農人。

  今日見到的花娘,讓李從璟不禁開始想念某些人,某些正在朔方履行職責的人,刀光劍影,屍山血海,天下未平,征戰不休,大唐的輝煌與功業足夠大,置身其中的個人實在太過渺小,身不由己的生死與苦痛,使得一切都倍顯厚重。

  正要上馬的時候,前方有一支騎隊奔行過來,李從璟停下了動作,走出兩步,好整以暇站在馬前,他已經看到了騎隊當先的那個人,黑髮紅裳,妖豔如火。

  對方俐落下馬的時候,李從璟已經張開雙臂,但對方卻在他身前下拜行了禮,“軍情處第五參見陛下!”

  李從璟沒有放下輕抬的雙臂,“起來。”

  第五姑娘起身,看到李從璟還保持著這個動作,不禁霞飛雙頰,羞澀低首。

  李從璟無奈,只得道:“過來。”

  林英和丁黑都是有眼力勁的,轉身揮手,讓護衛們都轉過身去。

  那邊軍情處的銳士,也都齊齊轉身。

  第五姑娘這才如一團火焰一般,投進李從璟的懷抱。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47

第912章 旦為私利百般鬥,暮見禁軍萬事休(三)

  回營時眾人策馬緩行,間或有遊騎斥候從旁賓士而過,第五姑娘與李從璟說起前些時候的鹿鳴寺之行,其中的驚險之處和第五姑娘的應變,讓李從璟也暗暗心折,時光荏苒歲月如梭,當年在長和縣那個握著剪刀瑟瑟發抖的豆蔻少女,早已是一去不復返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各方面都出類拔萃的優秀戰士,從古靈精怪的兇猛蘿莉到而今大殺四方的小妖精,李從璟對第五姑娘向來有所溺愛,很難說不是在對方的成長道路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與初遇桃夭夭時對方就已經成長為一個完全品不同,第五姑娘也算是李從璟一手教導出來,雖然這本養成記並無太多可供贅言的地方,但感情的投入卻是沒有半分折扣,所以這會兒李從璟看第五姑娘的目光就格外柔和,只是這眼神落在第五姑娘心裡,感覺卻是有些怪異,因為她極為納悶的從中讀到了一種異樣的情愫,那情愫,以她的認知來說,像極了男人看女兒的目光。

  “如此說來,崔玲瓏雖然被石敬瑭所拋棄,但直到最後都沒有供出甚麼有用的消息,是鐵了心不打算出賣石敬瑭?”李從璟問第五姑娘。

  第五姑娘點點頭,語氣有些複雜,“崔玲瓏雖然活該被千刀萬剮,但對石敬瑭倒真是死心得很呢。”

  李從璟笑了笑,這樣的事並非不可理解,對崔玲瓏而言,石敬瑭就是她存活的全部意義,雖然石敬瑭拋棄了她,她卻不願背叛石敬瑭,或者說無法背叛,很難說崔玲瓏沒有受虐傾向,李從璟來自後世,見多了女神虐我千百遍我待女神如初戀的事蹟,也就不以為奇。

  “朔方之事差幾已定,往後軍情處可以出力的地方已是不多,接下來該往河西去了。”軍情處辦差,關鍵就在於先動,話說到這裡,李從璟想起方才在湯餅鋪子裡,與吳春阿爺的談話,“你到朔方已有些時日,接觸的人和事都應不少,照你來看,邊地百姓與河西各族之間的關係如何?亦或者說,仇恨和敵視深到哪種地步,是否會影響往後朝廷王化各族,使得各族之民皆為我唐人,永消邊患與兩者大紛爭的國策?”

  此事李從璟還未跟其他人詳論過,當年他出鎮幽州時,雖也要處理契丹人與幽雲百姓的關係,但彼時的方法簡單得多,無非戰與殺而已,現下李從璟所處的位置不同,要謀求各族和諧共處,難度無疑會大很多。

  第五姑娘雖然對政事涉獵不多,但這並不代表她不知其中深淺,聞言低首沉吟片刻,沒有舍長就短跟李從璟討論細節,而是言簡意賅道:“非一時之功,得需百年之力。”

  這番一針見血的見解,讓李從璟稍怔,事實的確如此,無論是用大唐日益復蘇且在不斷進步的科技文明,改善河西、西域的生存條件,還是用唐文化去教化這些地方的百姓,讓他們識君忠國仁義友愛,亦或是修繕道路加強邊地與中原的聯繫、方便軍隊出動,還是加大各地的駐軍軍力等等,的確都不是一時之功,是需要持續不斷努力的。

  心念于此,李從璟看第五姑娘的眼神就更是柔和,其中的溺愛之色也更濃,當然也不乏對她南征北戰辛苦的感同身受,夕陽的餘光如此溫暖,灑落在李從璟肩頭,格外詩意瀟灑,第五姑娘看著李從璟,心跳不禁加速,撲通撲通直跳,臉頰也紅了。

  天降日暮,李從璟回到營中,正巧安樂、溫池兩城的軍報到了。

  ……

  進犯靈州的三方勢力中,以夏州和甘州回鶻的軍力較強,故而攻打安樂、溫池兩城的軍隊,便是由甘州回鶻和夏州軍隊為主,其中,又以定難軍的楊光遠為領兵主將。

  溫池城與安樂城相距不遠,自靈州城至安樂,先要經過溫池,兩城互為犄角,是為靈州南部門戶,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夏州、河西聯軍守住這道門戶,朝廷禁軍便無法進入靈州,朝廷禁軍要馳援靈州城,這臨門一腳就得先邁進去,而後才有“登堂入室”的可能。

  夏州、河西聯軍一路疾行,及近溫池。

  遠處可見山巒,山體綿長,起伏和緩,如浪如雲,而溫池城便坐扼山巒要道,隨著視野漸小,平野漸窄,眾人便知目的地快要到達。

  黃土高原範圍廣闊,也不是處處皆丘壑、望山跑死馬,溫池一帶,位在邊緣,地勢和緩。秋日時節,草木枯黃,平川之地,更顯肅殺,遠山近嶺,平添危機,矮山土包之間,千百步之地,或平坦或高低起伏不大,官道便在其中。

  “再往前三十裡左右,便是溫池城,眼下天色尚早,傳令下去,加緊行軍,今日務必趕到。”楊光遠熟讀地圖,對地標參照物格外上心,眼見前方低山綿延,便知自身位置,他抬頭看了一眼天色,見日頭剛到中天,心想黃昏前要抵達溫池城並不難。

  在楊光遠身旁的是甘州回鶻裡的大人物,喚作藥羅葛阿咄欲,與甘州回鶻首領藥羅葛狄銀乃是同族,他眼中有蠻子特有的狂熱與驕橫之色,聞言嗤笑道:“既然城池在望,三十裡的路程,我精騎轉眼即到,還請楊將軍允我先行,必為大軍打開城門!”

  楊光遠等著左右幫他翻譯完藥羅葛阿咄欲的話,微微皺眉道:“各部人馬本是同行,臨戰豈有分兵之理,將軍稍安勿躁。”

  藥羅葛阿咄欲聞言,使勁兒甩了一下馬鞭,冷哼道:“大軍出擊,豈能沒有先鋒,如此簡單的用兵之法,楊將軍難道不知?區區溫池城,彼若見我回鶻大軍之兵強馬壯,必定嚇得屁滾尿流,那城池說奪便奪了,也就不用麻煩諸位入城,豈不妙哉?”

  這話說得很不客氣,讓楊光遠心頭一陣反感,眼下他雖然坐擁近萬兵馬,奈何藩屬不一,他自身名為主將,實則回鶻人與吐蕃人對他並無多少敬意,此番急襲溫池、安樂兩地,他們這些兵馬就是先鋒,如若奪得兩城,後續定然會有援軍趕來加固防線,若按常理,先鋒軍該藩屬單一才是,以便軍令暢通,於眼前而言,最好莫過於定難軍來先奪這兩城,然則軍議之上,回鶻、吐蕃人並不同意如此用兵,雖然藥羅葛狄銀與杜論祿加表面上說,是不願定難軍獨自啃硬骨頭,實際上,無非是不想讓定難軍獨得兩地。對回鶻與吐蕃人而言,攻佔了大唐城池,就意味著可以搶錢搶糧搶人,溫池、安樂又非小地方,他們怎會容忍定難軍獨自享受這兩塊肥肉?

  眼下藥羅葛阿咄欲想要先行一步,雖然話裡句句不離用兵之法,句句皆是為他人著想,實際上,無非也是想搶先入城,奪得搶掠財貨人丁的先機,只是他這番話,將他的狂妄自大勾勒得淋漓盡致,在他眼中,溫池就如不設防一般,若沒有兵馬到、城池即克的把握,他也不會如此著急。

  如今,靈州境內,兵馬大多集結在黃河沿線的靈武縣與靈州城,他處幾無重兵,一路南行,聯軍在路上倒也有些零星戰果,雖然收穫不多,但也足以助漲藥羅葛阿咄欲的囂張氣焰。

  “溫池乃是重地,必有重兵把守,即使沒有重兵,僅是城中青壯協防,也是莫大麻煩,將軍還是不要輕言冒進得好。”楊光遠說道,雖然一路上受夠了藥羅葛阿咄欲的不服管教,但為了大局著想,也不好發怒。

  藥羅葛阿咄欲面色不屑,言語輕慢,“甚麼城中青壯,你們唐人種地食菜,生活安逸,早就沒了血性,哪裡能跟我回鶻勇士相提並論,我們策馬狩獵,食肉飲血,人人悍勇,一人足以當你唐人十個!楊將軍不讓我先行,是怕我搶攻不成?”

  話說到這個份上,若是換作一般軍中血性漢子,早就讓對方走了,但楊光遠不愧是良將,雖然氣得面色發青,猶能含怒不發,不過語氣也好不到哪裡去,“將軍所部,不過三千兵馬,此番冒進溫池,即便不懼溫池城堅,難道就不怕碰到朝廷大軍?禁軍精甲二十萬,可沒一個好相與的!”

  藥羅葛阿咄欲臉色一變,顯然也意識到有可能碰到大唐禁軍,不過猶豫之色一閃而逝,又大肆叫囂起來:“甚麼禁軍,在我回鶻勇士眼中,你們唐人個個都是軟腳羊,我們豈有怕你們的道理!”

  楊光遠黑臉道:“將軍或許不懼,但卻不能壞了大事!”

  好說歹說,終於讓藥羅葛阿咄欲打消了先行的心思,不過對方很明顯心中不忿,未走兩步,見到不遠處有個村落,也不跟楊光遠討要軍令,打了聲招呼,直接就帶兵雙眼放光的席捲過去,在他們眼中,哪怕只是一介尋常村落,那也是財貨彙聚之地,最不濟也能抓些人丁回去當作奴隸,是萬萬不可放過的。

  楊光遠斜眼看著回鶻兵馬奔出,心頭不禁冷笑:一群蠻賊,野獸習性,難成大事!

  不時,又見對方沖入村落中,殺人放火,擾得村裡昏天暗地,聽倡狂的笑聲與淒厲的哭聲,楊光遠漸漸牙關緊咬,半晌,吐了口唾沫,罵道:“狗日的蠻賊,待我等大事有成,誓要將爾等宰而烹之,烹而食之!”

  正如此想著,有小校策馬從前方馳來,急聲向楊光遠稟報,說是遊騎逾期未歸,“十裡之內,斥候互相可以望見,十裡之外的遊騎,按照慣例,兩刻前就該歸來覆命,卻遲遲未見人影!”

  楊光遠心頭一聲咯噔,腳底猛地升起一股寒意,直沖腦門,暗道不好,不等他有所反應,眼角忽然瞥見一道亮光,在陽光下一閃而逝,他連忙望向不遠處的矮山山頂,除卻依稀林木,卻甚麼也不曾看見,心驚之下,忙令斥候前去查看,斥候賓士而出,未幾,方至山下,軍前斥候回報,有敵軍截殺己方斥候,十裡之處的地界上,如開黃泉之門,凡越界之斥候,皆不能歸來。

  楊光遠大驚,斥候被如此截殺,非是尋常事,這往往意味著斥候已經進入敵軍控制範圍,而眼下的敵軍,到底是大舉殺來的朝廷禁軍,還是溫池守軍在故弄玄虛?

  楊光遠不敢大意,豔陽高照、風和日麗,他卻遍體生寒,眼前行軍的將士,滾滾前行,本來猶如洪流,不僅兵強馬壯,而且氣勢非凡,此時再看,鐵甲泛著寒光,長矛刺痛眼球,三方兵馬雜亂無章。凝神靜氣,楊光遠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曠野寂靜,行軍腳步聲格外突兀,藥羅葛阿咄欲鬧出的動靜猶如鬼嚎,四面並無異樣,山靜林寂,眼前的矮山、坡地,卻似深不可測,山林之後,深邃似淵,不知藏有何物,秋風拂面,倍顯陰涼,如同被刀鋒削尖。

  忙令大軍停止前行,原地待命,楊光遠無意識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刹那間,驚覺額頭冰涼,霎時,他反應過來,自己未免擔驚受怕過甚。然則轉念一想,朝廷禁軍披堅執銳,軍備優良,謀士如雲良將如雨,十年間征戰大江南北,戰無不勝,攻無不取,滅諸侯如屠豬狗,軍威赫赫,何能輕視?而己方不過一介藩鎮軍,數萬將士攻打靈武六城三百里地,姑且耗時良久,若是十萬禁軍果真在前,己方這近萬雜牌軍,如何抵擋?

  嚴令藥羅葛阿咄欲立馬歸隊,楊光遠焦急的等待方才派出的百余遊騎回音,如果對方只是溫池守軍在故弄玄虛,百餘精騎足以讓對方露出馬腳。神思不屬間,楊光遠甚至沒注意到身下戰馬不安的低嘶,他緊緊注視著那方矮山,期待斥候回報彼處的情況,一時間,楊光遠只希望彼處並無文章。

  藍天遼闊無邊,白雲如遊如蕩,遠山近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風吹草動無不動人心弦,也不知過了多久,楊光遠口乾舌燥,咽下一口唾沫,就在這時,那矮山上,忽的豎起一面紅色大旗,高過三丈,迎風招展,那趕至山頂的斥候,忽的身子後倒,從山上栽下來。

  “不好!”楊光遠臉色巨變,猛地一拍大腿,惹得戰馬一陣叫喚,聲音響亮,他顧不得這許多,只管大呼軍令,“全軍列陣,準備接戰!”

  見到那面大旗,楊光遠便知禁軍已到,且就在不遠處,己方跑是跑不掉了,唯有全力應戰。楊光遠雖然惶急,卻不曾大亂,排兵佈陣只能用最簡單實用的陣型,一面指手畫腳,一面喝令連連,那驟然停下的大軍將士,本就覺得奇怪,不知是何緣由,此番聞聽敵軍將至,不免喧嘩陣陣,腳步聲、喝令聲、兵甲相碰聲,接連起伏不絕於耳,土地上煙塵四起,雖有章法,亦顯雜亂。

  藥羅葛阿咄欲見楊光遠滿頭大汗,面色焦急,心中很是鄙夷,冷哼不屑道:“楊將軍莫非沒有經歷過戰事?臨陣對敵,于軍中宿將而言,不過是家常便飯,楊將軍何至於這番著急模樣?”

  楊光遠無暇理會藥羅葛阿咄欲,他是軍中良將,即便是最簡單的排兵佈陣,也多有講究,進退之道,重在事先佈置,才能應對多種情況,然則藥羅葛阿咄欲喋喋不休,嘲諷之聲沒完沒了,好像唯有如此才能顯得自家厲害。

  楊光遠也算是知道了甚麼叫作無知者無畏,忍無可忍之下,他咆哮道:“你他娘的懂個狗屎,這是朝廷禁軍!禁軍,你懂嗎?!”

  藥羅葛阿咄欲從鼻子裡呼出一股冷氣,輕蔑道:“在我回鶻勇士眼中,唐人不是刀下亡魂,就是身後奴隸,甚麼禁軍不禁軍,都不值一提!楊將軍若是害怕,我回鶻勇士願打頭陣,不過你得保證,到了溫池,得讓我部先入城!”

  見這個時候對方一門心思想著那“唾手可得”的財貨,楊光遠氣極反笑,忽然間,他福至心靈,既然對方找死,就讓對方當炮灰好了,“既然如此,將軍且請上前!”

  藥羅葛阿咄欲立即喜上眉梢,頓時大笑不已,當即策馬而走,召集部曲上前,臨行前不忘嘲諷一句:“沒用的軟腳羊,臨陣還不是得靠我回鶻勇士!”

  這時,曠野已有隆隆雷聲,大地也已開始顫抖,地上的灰塵都似被震得離開地面,那是只有大隊精騎賓士才會有的動靜,楊光遠緊緊注視著前方矮山,不久,有騎兵從山后奔出,卻是他先前派出的百余遊騎,只不過這下只出現了二三十騎,且毫無隊形,形色慌張,近了大軍陣型就瘋狂大喊:“禁軍來了,禁軍來了!”

  楊光遠心頭暗恨,連忙下令:“叫他們別嚷嚷,再嚷嚷都斬首!”

  他一把拔出橫刀,緊握在手,身軀微弓。

  率部到了陣前的藥羅葛阿咄欲,意氣風發,神色張揚,雖然雷聲近在耳畔,卻絲毫不以為意,反而背對矮山,對部曲訓話:“勇士們,此番帶領爾等出征,為的就是在唐境搶錢搶糧搶人,那唐將膽小,不敢上前,如此甚好,等我們擊潰了唐人,正好率先入城,那城中的金銀財寶與女人奴隸,爾等唾手可得……”

  藥羅葛阿咄欲眉飛色舞唾沫四濺,說得興起,引來陣陣高呼,然則話未說完,他漸漸發現面前的戰士們臉色有些不對,此刻雖是背對道路,他也知道唐軍近了,但他之所以背對唐軍,就是要表示自身的大勇無畏和對唐軍的輕蔑,所以此刻毫無轉身的想法。然則,無論他再如何言辭煽動,呼應聲都漸漸小了,面前一張張悍勇的臉,慢慢都瞪大了眼睛看向他身後,那眼中甚至充斥著恐懼之意,有人握緊了馬刀,有人不停咽著唾沫,這讓藥羅葛阿咄欲分外不解,這支軍隊縱橫河西,大小戰鬥無數,但在戰前露出這樣的面色,卻是從未有過的事,於是他不得不草草結束了演講,轉過身來。

  看到從山后賓士而來的唐軍精騎洪流,只一眼,藥羅葛阿咄欲就怔在那裡,心頭咯噔一聲。

  這都是你他娘的甚麼鬼東西!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47

第913章 旦為私利百般鬥,暮見禁軍萬事休(四)

  騎射騎射,無論是定難軍還是河西軍,其馬軍之所以驍勇善戰,皆因將士打小生在馬背,騎射本領不俗,又因素多遊獵圍獵之事,深諳馬軍戰法,再加之窮山惡水,多出悍勇之徒,是故將士多亡命輕死,如此種種,使得此處馬軍頗難對付。技藝與勇氣,固乃回鶻、吐蕃、黨項馬軍之長,然,較之兵甲弓弩等軍備,于諸族而言,眼下卻還無甚長處,再如何稱道,也不過馬壯弓強四字而已。

  藥羅葛阿咄欲在甘州回鶻中地位非常,此番所率本部兵馬三千之眾,亦是盡數精銳,近半將士身披甲胄,尤其數百親衛,更是鐵甲在身,刀弓之外,還有長矛在側。

  但也僅此而已。

  轟隆隆的雷聲中,藥羅葛阿咄欲平望矮山旁,但見一支精騎轟然奔出,是為大唐禁軍精騎。

  藥羅葛阿咄欲之所以知道那是精騎,是因為他們正狂奔而來。除此之外,藥羅葛阿咄欲心裡,便只剩下那句仰天嚎問:這是甚麼鬼東西?!

  人著甲馬覆鎧,黑甲騎士,兜鍪照面,不見五官,雙目似電,如潭如淵,如火如塗,頸甲環立,如刺如城,周身無隙,甲片如鱗,胸甲如鏡,手端長槊,一丈八尺,如林如雨如寒風,戰馬甲堅,面有突刺,前有甲簾,但露馬蹄而已,人壯馬雄,異於尋常精騎,放眼而望,一騎便是一山,千騎便是洪浪,無破綻,而有毀天滅地之能,賓士間,煙塵滾滾,地動山搖,山河失色,落葉回卷,秋風回轉,豔陽下,甲閃寒光,槊溢煞氣,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此數千人,是為大唐重騎。

  藥羅葛阿咄欲自付久經戰陣,殺人無數,見多識廣,常逞血氣之勇,敗軍於艱難之境,揚名於屍山之上,然眼前重騎,動若雷霆,其疾如風,侵略如火,全無人間血肉之軀,鐵甲鐵兵山林海嘯,混若黃泉九霄天兵鬼將,實乃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此刻四肢僵硬,雙目發直,呆立當場,神思不屬。

  天地間不餘它物,未見重騎自山后襲來。

  曠野中不餘它音,唯剩重騎賓士之雷吼。

  回鶻精騎在前側,定難步卒在陣中,大地哀鳴四野震動之際,千百利箭自陣中攢射而出,於當空彙聚如雨簾,向奔來之重騎迎頭罩下。

  乒乓之聲此起彼伏,連接成串,串連成章,不絕於耳。箭矢落地,入地數寸,箭尾顫如蟬翼,箭矢落於重騎之上,如撞南山,悉數零落,不見利箭射入人體,帶飛將士,唯見飛奔之重騎,將利箭反向撞飛,如洪流摧毀林木,颶風席捲落葉,那入甲者,寥寥無幾。

  重騎軍陣,絲毫無損,來勢不減半分,此景落入藥羅葛阿咄欲眼中,再看大唐重騎,直覺來勢更加洶洶,世間萬物,大風海嘯,江河浪濤,也不能撼動其一根汗毛,所謂排山倒海之勢,風捲殘雲之能,不外乎如此。

  “放箭!”

  “放箭!”

  “放箭!”

  定難軍將校的呼喝聲,淒厲至極,惶恐至極,不安至極。

  又是一陣箭幕當頭罩下,密集如雨,聲呼如蝗,飛入賓士間的重騎大陣中。

  雨落大海,消弭無形,雨打浪潮,不生波瀾。

  定難軍中,不乏強弓勁弩,然藩鎮之強弓勁弩,比之禁軍如何?大唐打造重騎,平素訓練,乃以禁軍弓弩相磨礪,今既面世,當能破禁軍弓弩大陣,眼前以藩鎮軍之箭雨應對,於重騎而言,何異於隔衣擾癢?

  所不同處,唯重騎更近,而其衝破箭幕之威武狀,更加清晰入目而已,箭幕之疲軟無能狀,更觸目心驚而已。

  “放箭,快放箭!”藥羅葛阿咄欲在馬背上弓身大呼,其狀也瘋狂,其神也驚慌。在他身後,回鶻三千馬軍,將士驚駭,坐立不安,戰馬嘶鳴,馬蹄起落。所謂縱橫河西,悍不畏死之軍,於此刻間,目睹大唐重騎步步逼近,以席捲天地、摧毀萬物之勢,寸寸臨近眼前,只覺自身弱小如螻蟻,當不得對方一輪踐踏,輕則粉身碎骨,重則血肉無存,是時無不惴惴不安,神色慌亂。

  其人也,見雄武遠勝於己者,則心生愜意,其獸也,見強壯遠勝於己者,則有退避之心,世間生靈,遇弱而欺,遇強則避,豈非常理?

  回鶻、吐蕃、黨項兵馬之不安噪雜,與重騎賓士間之人馬無聲,形成鮮明對比。

  終了,三矢之後,重騎壓近。

  巨浪當頭,雪山崩塌,浪走千步,雪卷百里,千帆俱進,萬人爭發,若論摧城拔寨,移山填海,唯我重騎鐵甲,洗淨鉛華。

  定難聯軍前陣,大盾如牆,長矛如林,防備不可謂不嚴密,軍陣不可謂不堅固,然重騎賓士而至,其勢早已攀至頂峰,數千精甲轟隆碾壓,根本無需變更戰法,也無需將士格外拼殺,將士所為,不過躬身坐穩,屈身馬脖之後,握緊平端之長槊而已。

  重騎入陣。

  楊光遠大汗淋漓,張目傾身,緊望陣前。

  藥羅葛阿咄欲渾身冰涼,握緊韁繩,嗔目結舌。

  當頭的大唐重騎,面對搶林盾牆,馬蹄踏大盾,合身入槍間。

  相撞間,馬上騎兵只覺如被大錘猛擊,馬身一頓,身軀抖顫,差幾飛離出去,全身肌肉都在刹那間收縮,五臟六腑如給大手揪住,在一瞬間給狠狠往外一拽,扯得人頭暈目眩、目不視物、直欲嘔吐,嘶吼聲如電流般沖至咽喉衝破牙關,從嘴中炸響,電光火石間的難受與痛苦,撕心裂肺到直讓人求死不能,仿佛身軀已經爆炸開來,化為萬千碎肉血沫灑在當空,每個毛孔如有血液激射,每根汗毛如針刺入骨。

  轟的一聲,盾倒槍歪,重騎如瘋牛,衝撞入陣。

  柳暗花明撥雲見日只是眨眼之間,極度的艱澀到極度的順暢,極度的痛苦到極度的舒爽,如同一腳踏入地獄即已升入天堂,從惡鬼屍海血火深淵,到月明千里白雲拂面,人間所有極樂男女一應高潮,都不及此番體驗之酣暢淋漓。重騎將士眼見盾開人倒,身下馬前的敵軍將士倒飛出去,吐血慘叫,撞入人群之中,再無可以阻擾自己的本錢,那一刹那間滅殺擋路者所有戰鬥力與戰鬥可能的成就感,如登金鑾殿親眼見君顏,而自己就是世間最勇猛最無敵的戰士,屹立在絕世頂峰。

  寬過百步的定難軍步卒大陣,原本盾牆槍林密不透風,每一面盾牌後面,皆是數人前後以腳相抵、肩手相連,為的就是穩住盾牆,其後還有一根根長槍斜插地面,槍鋒斜指前方,以阻塞騎兵沖陣,再後才是步卒應戰、反擊力量,這番佈置並無奇特之處,貴在細節完美沒有破綻,乃對敵之良策,而此時,卻毫無作用。

  禁軍數千重騎前後相繼,以雷霆之速衝撞而上,破牆而入之時,人仰盾翻、槍矛四散,雖也不乏有重騎跌倒陣前,就此飲恨的,但絕大部分成功沖入陣中,他們氣勢千鈞,速度不減,就如河水決堤,洪流衝破河堤湧入田舍,盾後的定難軍步卒難以抵擋,或被長槊刺倒,就此重傷、殞命,或被戰馬撞飛,在空中便吐血不停,跌落之後更是全無動靜。

  至於所謂長槍陣,更是難有建樹,那長槍兵刃刺中重騎將士,雖有零星收穫,但重騎甲胄堅固,在其急速賓士的雷霆之勢下,不是滑過甲胄偏離方向,就是搶折矛斷,在此期間,定難軍將士手折人跪,亦是常事,再被重騎撞到碾壓,變成死屍肉餅,有那氣運不好的,被長槊貫穿身軀,掛在長槊上,隨著重騎賓士,慘不忍睹,一片人仰馬翻中,重騎如狼入羊群、豬踏菜園,風捲殘雲般,直將軍陣衝殺的面目全非,那嚴整的步卒軍陣,在重騎奔殺而過後,如同被收割了的莊稼地,留出整片的空白,隨著重騎兵甲染血,他們身後的路便是黃泉路,各種兵刃散落在屍體碎肉與血潭中,野草一般毫無生機,濃烈的殺戮氣息與血腥味,彌漫了整個戰場,讓人肝膽欲裂雙股震顫,如處十八層地獄。

  沖陣中,重騎速度雖有減緩,但仍舊維持在水準線上,雷霆之勢讓定難軍無法應對,便是斬馬蹄都做不到,眼間禁軍重騎呼嘯而至,如移動之山巒,聯軍漸失鬥志,大呼小叫,驚慌後撤,丟盔棄甲,爭相後逃。

  楊光遠僵硬的望著海水絕提般席捲了軍陣的禁軍重騎,已是好半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站得位置高看得遠,所以能見到重騎之後,已有禁軍步騎從矮山后趕來,頓時手足都不聽使喚一般,不能有任何動作,他早先就料到禁軍戰力非凡,這一仗恐怕不好打,但卻不曾想到,禁軍竟然如此悍勇,僅是一輪沖陣,直接就破了他的軍陣,並且大肆屠殺如神如魔,近萬將士連抵擋一陣都做不到,那數千重騎他從未見過,只是聽過前人舊事,知道這種存在,他怎麼都無法料想,朝廷已經組建了這樣一支武裝到牙齒的重騎,作為良將,他深知重騎一旦起勢,沖入陣中,若無特別應對,根本毫無破綻,斷然不是尋常軍隊能夠抵擋的。

  “完了,全完了……”這時間,楊光遠想到,他的部曲今日沒救了,同時,他更加知道,他沒有能搶先一步趕到溫池、安樂構築防線,讓這樣的禁軍進了靈州,那靈州城的戰事只怕也凶多吉少。

  藥羅葛阿咄欲在步卒大陣兩翼,位置靠前,原本他激將楊光遠,領部曲至此,打的是先行沖陣,給在他眼中戰力疲弱的唐軍迎頭痛擊,將他們一舉殺敗的主意,但來到陣前,做好準備,正欲大展身手之時,卻發現從矮山后沖出的唐軍精甲,根本不是他部所能應對,當時他便僵住,完全不知該怎麼辦,他好歹不傻,沒有率部沖上去硬碰硬,作為自視甚高的將領,他也無法臨戰脫逃,背負戰敗的罪名,所以只能採取防禦姿態。

  然則,孰料唐軍根本不講道理,鋒矢陣當頭沖進步卒大陣後,兩翼就分出兩個小的鋒矢陣,直奔他的部曲而來,一番交戰之下,藥羅葛阿咄欲所部被衝撞的找不到北,時間不長的交鋒中,他佈置在兩翼的部曲,經歷了一遭徹頭徹尾的血洗,藥羅葛阿咄欲記得最清楚的感覺,也是最讓他遍體生寒的場景,便是唐軍那人高馬大周身披甲的重騎,從他兩側呼嘯而過,而血腥味就鑽進他的鼻孔裡,讓他聞之欲嘔,耳畔響起的金戈聲與部曲的慘叫聲,則讓他來不及擔心部曲的處境,唯獨恐懼自己也會死於陣中。

  唐軍重騎已經衝殺而過,藥羅葛阿咄欲回身看向戰場,眼見自家部曲只剩下零星的遊騎,死傷大半,遍地的屍體與血流,到處都是無主戰馬,不禁心如死灰,再見主陣被重騎衝殺的毫無還手之力,已經開始崩潰,頓時打了個冷顫,他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忽然間,他舉目四望,覺得四野都危機重重,山巒村舍與一草一木,都顯得面目駭人,這時候,藥羅葛阿咄欲猛然反應過來,他現在是身在大唐境內!

  這裡沒有他的同伴,只有他的敵人,聽說大唐禁軍有二十萬,此番正在進入靈州,他越想越驚駭,在這無邊無際的國土中,到處都是唐軍,都是眼前這些殺穿他軍陣如履平地的精甲,他怕了,他感到了孤獨,他感到了無助,他感到了被窺探,也感到了殺機與危機正從四面八方向他湧來,要將他包裹吞噬……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了矮山后奔來的唐軍後續兵馬。

  “跑!跑!快跑!”藥羅葛阿咄欲發出淒厲的嚎叫,此刻他顧不得還未完成的交戰,也完全遺忘了他的美好幻想,他只知道,唐軍不是綿羊,而是能在片刻間讓他身首異處的悍勇,他再也不想呆在這裡,面對更多的唐軍。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48

第914章 旦為私利百般鬥,暮見禁軍萬事休(五)

  李從璟接到的溫池軍報,言說的便是李彥琳率重騎擊敗楊光遠部的戰況。搶先一步趕到溫池的李彥琳,在得知楊光遠部的行蹤後,經過對地理地形的研究,選擇過城而不入,直接向北部挺近。是日,李彥琳在溫池城北三十裡左右處,集結部曲嚴陣以待,並且設下哨位監視楊光遠所部,在對方進入大軍攻擊範圍後,趁其不備,以重騎為先,發動雷霆攻勢,一舉將其部擊敗。

  當然,過程也並非毫無波瀾,其中就有個小插曲。原本,李彥琳是要等楊光遠部進入矮山后,再行出擊,彼處的地形地勢不寬不窄,正適合最大限度發揮禁軍優勢。孰料楊光遠及時察覺到危險,將行軍兵馬停了下來,並且派人接近了山頭隱藏的崗哨。情急之下,李彥琳部當機立斷,下令重騎出擊,這才有了後面的戰事。

  如此,此戰的結果雖仍是大勝,但礙於地形廣闊,大軍沒有形成合圍,倒是讓楊光遠和藥羅葛阿咄欲得以逃出生天,並且帶走了不少馬軍部曲,沒有達到李彥琳事先制定的,全殲楊光遠部之戰術目標。

  “李彥琳是個心思大的,戰術部署很合朕的胃口,雖然最終沒有達成目標,讓楊光遠逃了回去,但此一戰之戰果超過七千,斬首之數甚至超過了俘虜數,也算打出了禁軍重騎的威風,沒有讓朕失望。”李從璟在大帳中看完軍報,笑著跟孟平說道,言語中對李彥琳的器重之色,已是分外明顯。

  孟平坐在下首,在將士面前愈發不苟言笑、愈發有不怒自威之統帥氣象的孟平,此刻滿面笑容,“重騎沖陣,勢若千鈞,且雙方兵力相差不太多,殺敵數超過俘虜數,也是常情。李彥琳有‘演武院三傑’之名號,性情豪烈有其兄李彥超之風,此戰也算對得起自家身份。”

  李從璟點點頭,自同光年間他在幽州創立演武院,至今已有十三年之久,打演武院出來的學生,早已成為軍中的中堅力量主要力量,禁軍有今日精銳之貌,本也與演武院有極大關係,其中一期的雙雄趙弘殷、安重榮,五期的三傑史彥超、李彥琳、石重貴,都是代表人物。

  放下軍報,李從璟忽而沉吟:“溫池、安樂既然已無賊軍,依照先前謀劃,大軍該有序挺進靈州城,這倒沒甚麼值得說道的地方……開往河西的大軍,現今到了何處?”

  靈州是朔方,不在河西範疇,禁軍進軍靈州,本質上是要往河西用兵,在河西之地盡為諸族佔據的情況下,進入河西之地,除卻北邊的涼、甘、肅等州外,還有南邊的河、鄯、廊等州(蘭州、西寧一帶),此番李從璟領兵出征西北,便是兵分兩路,一路北進靈州,解決諸族犯邊並及夏州問題,另一路自秦州出發,西進克復河、鄯、廊等州之地,而後再尋機兩相合軍,一同進入涼、甘、肅一帶,直至歸義軍所在的沙州,朝西域而望。

  “據報,李彥超日前正離開秦州,其先鋒安重榮、趙弘殷所部,已經攻入岷州,高行周、王思同所部,已攻入會州,若是戰事順利,不日便會有捷報傳來。”孟平主管軍中事務,這些事情都知道得很仔細,李從璟只理戰略大局,並不事事親為。

  秦、渭兩州(天水市一帶),是目下大唐最西邊之疆土,李彥超是南路軍主將,他既已離開秦州,是為總攻號角已經吹響。盤踞在河、鄯、廊等州的諸族,以吐蕃後裔為主,大體是昔年尚婢婢一系勢力的後人,跟涼州吐蕃差不多,窮山惡水之地,軍力並不如何突出,李彥超要克復這些地方也不難。

  原本歷史上,趙匡胤玉斧畫界,一句輕描淡寫的“此外非我所有也”,棄了大渡河以西之地,使趙宋疆土西絕吐蕃、南絕大理,之後趙光義圖謀夏州而不得,被黨項貴族李繼遷,帶著一幫上躥下跳的貧窮之兵,用遊擊戰打得找不著北,只得坐視黨項人征戰河西,據險要與地勢高處而立西夏國,終宋一朝,軍事上備受被動,嚴防姑且難為,更不必言反擊。及至元朝滅南宋時,更是繞道吐蕃取了大理,而後南北夾擊,使得南宋防線捉襟見肘,失了戰爭大勢,最終滅亡,這等歷史李從璟自然不想“重演”。

  先前,郭威南征嶺南後,趁著南詔內政不穩之際,一舉而平,絕了大理國這個念想,如今更是準備往西南半島用兵,而此番李從璟親征河西,便是要打開西邊門戶,往後大唐禁軍的長槊橫刀,終歸是要征服喜馬拉雅山的。

  ……

  數萬大軍圍攻靈州城,聲勢浩大,遠觀之,如數不清的螞蟻攀爬巢穴,密密麻麻綿延一片,看得人頭皮發麻。攻城之法,最簡單粗暴往往也是最實用的戰術,便是蟻附這兩個字。

  石敬瑭和藥羅葛狄銀、杜論祿加等人,站在高過城牆的望樓上觀望戰場,豔陽高照的邊地秋日和風萬里,讓這些人看起來倍顯英武不凡,其間或者縱論戰況或者指點江山,倒也的確有一派風流。

  所謂風流,但凡站得高,陪襯的人多,便是賣相風骨再差的人物,也會有那麼幾分。

  “這靈州城雖然堅固,李紹城防備也堪稱嚴密,然則畢竟不過數千之眾,久戰成疲,我方兵力遠不止十倍於彼,且皆悍勇善戰之輩,又兼我等不吝賞賜,士氣高昂,就眼下看來,不出十日,此城必破!”

  石敬瑭說這番話的時候,滿面紅光胸有成竹,看靈州城的眼神,就像是看自家的後院。藥羅葛狄銀和杜論祿加的目光裡,則盡是貪婪,就如餓狼盯著垂涎已久的食物。與石敬瑭不同,在此二人心中,攻破靈州城就意味著大加擄掠,那城中的一切財物人丁都是自己的囊中之物,靈州城雖然不是多麼富庶的地方,但跟涼、甘、肅等州相比,無疑有過之而無不及,於他們而言便是一塊天大的肥肉。

  “攻城這些時日,多賴我回鶻驍勇身先士卒,日夜鏖戰,如諸位所見,我回鶻勇士傷亡也是頗多,此番破城之後,該由我回鶻勇士接管府庫才是。”藥羅葛狄銀說話的時候,滿臉鬍子都似在張牙舞爪,他的眼神有意無意落在杜論祿加身上,示威與警告之色分外濃郁。

  城池雖大,府庫卻只有一個,乃是集中財貨物資之要害,杜論祿加當然不甘心這塊肥肉都被藥羅葛狄銀得去,依然是一副笑眯眯的神色,緩慢道:“回鶻勇士固然善戰,但我吐蕃將士亦是出力良多,論驍勇善戰,並不比回鶻勇士差了,真論起來,這靈州城乃是我等合力攻下,城中一應好處,都該均分才是。”

  藥羅葛狄銀聞言頓時不悅,眼神愈發陰沉,杜論祿加則是寸步不讓,他的軍力雖然不及藥羅葛狄銀,但真要他心甘情願的讓出肥肉,卻是說服不了內心的貪婪。

  石敬瑭冷眼旁觀,看著這兩人爭鋒相對,心頭哂笑不已,暗道:一個是狼,仗著自己有幾分實力,時時齜牙咧嘴,作態著實噁心,讓人生厭;一個是狽,笑裡藏刀,以為自己是笑佛,實則不過是邯鄲學步,徒惹人笑。

  石敬瑭心中清楚,此時兩人看似在彼此爭鬥,實則不過是狼狽為奸,都不是甚麼好東西。他倆你一言我一語,要瓜分府庫財貨,實則言語之中,已是默認將定難軍排除在外,而這,才是他們唱這處雙簧戲的目的——事先,石敬瑭雖然答應定難軍將士不取城中一物,但府庫卻不在範圍內,若是沒有府庫補給,他軍隊的攻城損耗,就無處補充。

  如此一來,定難軍戰力有損無補,勢必減弱,其與河西軍隊的實力對比,就拉得大了,屆時南下征戰,若是藥羅葛狄銀與杜論祿加一直如此壓榨定難軍的收穫,那定難軍豈非是越打越窮越打越弱?到得那時,三方軍隊進到中原,到底誰會入主洛陽,可就不好說了。

  “狼子野心,不當人子,胃口這般大,也不怕撐破了肚皮!”石敬瑭對藥羅葛狄銀和杜論祿加的心思一清二楚,忍不住心中誹謗,“這些異族賊寇,果真沒一個好貨色!”

  藥羅葛狄銀和杜論祿加還在爭吵不休,已經對峙得面紅耳赤,言辭越來越激烈。石敬瑭知道,自己必須要出面化解他們的“衝突”了,畢竟他是聯軍“統帥”,是請人做客的“主家”,客有糾紛,理當調停,否則這仗就打不下去了。而藥羅葛狄銀和杜論祿加爭論到這種地步,潛臺詞也就是要石敬瑭來安撫。

  當然,所謂安撫,是需要代價的,作為“主家”,怎能沒有大局觀,沒有犧牲精神?所以,依照眼前情況,實石敬瑭只能這樣說:“二位莫要再爭了,本帥願意讓出自己那份,不取府庫一物,平分給兩位可汗。兩位可汗也各讓一步,畢竟靈州城只是小城,中原還有大財,犯不著為眼前的蠅頭小利傷了和氣。”

  然則,石敬瑭也不是省油的燈,這樣的話他可不會乖乖說出口,當下笑道:“兩位可汗都是當世英豪,怎麼為了區區靈州城的小小府庫,就失了風度?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謀大志者不重小利,兩位是要去中原的,當胸懷遠大才是。且攻靈州城,兩位出力甚多,本帥也分不出高低。不過此事倒也容易解決,誰先破城而入,佔據府庫,便坐擁其財。肥肉再美,未到嘴中,終究不算自己的,誰有本事,搶先將其夾到自家碗裡便是,如此,既無爭端,他人也不能有微詞。”

  藥羅葛狄銀與杜論祿加聽了這番話,神色各異,心中卻都同罵石敬瑭狡猾。他們本是想合唱一齣戲,讓石敬瑭吐出自己的份額,臨了不僅沒能得償所願,反而讓石敬瑭一番入情入理的話,給噎的沒有反駁餘地,且對方不僅保留了自己的份額,還將自身利益擴大,畢竟,定難軍也是有先入城奪得府庫的可能的。他倆要獨吞肥肉,到頭來還得讓自己的部曲增加攻城力度,如此才有可能搶先破城——而這,正是石敬瑭所期望的。

  說完這話,石敬瑭不欲再跟藥羅葛狄銀、杜論祿加就此事多作爭論,立即轉移了話題,肅然道:“趕往溫池、安樂的兵馬,也不知到了地方沒有,此兩城乃是靈州南面屏障,關乎大局安危,據此兩城,才能阻擋朝廷兵馬,而讓我等有時間攻奪靈州城,裹挾靈州人丁入軍中,壯大軍力,若是不能,別說靈州形勢危殆,此番你我三方的處境,都是十分堪憂。”

  “說到此處,這都怪石帥,若非你部沒有在約定時間內,攻下靈州,眼下大軍局勢,又怎麼會如此著急?”藥羅葛狄銀對石敬瑭先前那番話還有不滿,此時便冷言冷語道。

  石敬瑭沉著臉,“可汗也沒能攻克豐安,最後亦是我部南下,才讓高審思撤退,怎麼都成了本帥的問題?”說罷,主動緩和了神色,“眼下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還是向前看為好,些許艱難,乃成大事者不可避免的。”

  藥羅葛狄銀見石敬瑭老狐狸一般,知道再難討到便宜,只得冷哼一聲,旋即又揚起下顎,傲然道:“葛阿咄欲所部,乃我回鶻精銳,有他前往溫池、安樂,兩城必克,石帥不必憂慮!”

  “若能如此,先鋒自然大功一件!”石敬瑭也不吝嗇功勞,雖然藥羅葛狄銀口口聲聲藥羅葛阿咄欲所部如何如何,但先鋒主將可是定難軍的楊光遠。

  石敬瑭的話沒有問題,先鋒也有吐蕃部曲,不過杜論祿加還是要說句話,來彰顯自身的存在感,“我吐蕃勇士,臨戰素來奮軀向前,先鋒之勝,斷無疑慮!”

  話至此處,無論三人心思如何,也都不再繼續言語,至少表面上,仍舊是和氣的局面。

  只是,未等多久,遊騎奔來,急匆匆到望樓,稟報了先鋒兵敗的消息。

  “甚麼?楊光遠兵敗了?”石敬瑭聞言大為驚詫,手腳不禁發僵,須臾又怒髮衝冠,吼道:“到底怎麼回事?!”

  “楊將軍已經敗歸,所部只剩下兩千兵馬不到,據潰卒說,先鋒還未到溫池,即在半路遇伏,朝廷以數千重騎沖陣,將士皆不能擋,遂大敗!”遊騎急聲說道。

  石敬瑭愣在原地,臉色煞白,猶如一截幹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藥羅葛狄銀氣得面紅耳赤,不同于跟杜論祿加爭論時的做戲模樣,這會兒是貨真價實的面紅耳赤,他揪起遊騎衣領,咆哮道:“他楊光遠帶著近萬兵馬,竟然被數千弱卒一戰而敗,他是怎麼排兵佈陣的,他是飯桶嗎?!”

  這一句話,直接就將先鋒戰敗的罪責,完全推倒了楊光遠身上。的確,楊光遠身為先鋒主將,先鋒戰敗,他難辭其咎。不過這話由藥羅葛狄銀說出來,意味著甚麼,也是不言而喻。

  石敬瑭見到了這等時候,藥羅葛狄銀的第一反應不是思考如何應對變故,如何拯救大局,而是將罪責推到定難軍頭上,雖然心中也惱恨楊光遠,但對藥羅葛狄銀,實在是反感到了極處,奈何此時他發作不得,只得咽下苦果。

  孰料,遊騎卻道:“潰卒言說,交戰之際,乃藥羅葛阿咄欲將軍,率領部曲先行奔逃,這才引起全軍潰敗……”

  藥羅葛狄銀頓時愣住,“……”

  杜論祿加跳腳叫囂起來,“好啊!主將排兵佈陣不力,馬軍率先逃竄,導致全軍潰敗,本汗倒要問問,我吐蕃步卒驍勇之損失,該算到誰的頭上?!”

  這話一出,立即引來石敬瑭與藥羅葛狄銀的怒目而視。

  藥羅葛狄銀咬牙低吼道:“先鋒戰敗,形勢危殆,祿加可汗不思如何挽救大局,卻在此時推脫罪責,此乃英雄所為?!”

  杜論祿加目瞪口呆,“……”

  他心道,方才分明是你要先清算楊光遠作戰不利之罪責,如今因為藥羅葛阿咄欲有失,竟然將為大局著想的話,說得這樣大義凜然……我實是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靈州城牆上,激戰正酣。

  李紹城坐鎮中央,指揮全域,戰事雖難,他面不改色,因為生了一張冷漠臉,平素不苟言笑,此時無人能知他心頭所想,臉上那道長如蚯蚓的刀疤,更將他眼神的堅毅之狀,刻畫得如峰如劍。

  “大帥,高將軍受傷了!”有小校急急來報。

  李紹城聞言,連忙跟著對方走下城頭,在疾步往來的將士、民夫人群中,行不多遠,進一庭院,入門就看到正在包紮傷口的高審思,鎧甲就卸在腳旁。

  待李紹城走近,高審思已經站起身來,身上綁著繃帶,被血水浸濕,狀若梅花,但他高聲道:“且為本將著甲!”

  “高將軍,傷勢如何?”李紹城急聲來問,同時示意對方親兵暫緩為其著甲。

  “區區小傷,何足掛齒!”高審思擺擺手,硬氣不減分毫。

  其旁的親兵面色不安而愧疚,低聲道:“腹前刀傷,長過四寸,其深已見肝腸……是我等護衛不利,請大帥治罪!”

  “說這些做甚麼!戰場之上,非死即傷,有甚麼值得大驚小怪的!”高審思一揮手,豪烈大氣,又向李紹城抱拳,“末將無礙,這就再上城頭!”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48

第915章 旦為私利百般鬥,暮見禁軍萬事休(六)

  李紹城拉著高審思找了個位置坐下,這庭院建築簡單,老土牆老土屋,院中也沒有石磚石板,都是黃土地面,還沒有樹,兩邊更無抄手遊廊,小井上的汲水裝置,也不知有多少歲月,顏色已深木體已損,滿院單調的黃土之色,乏味的庭院格局,灰塵隨意起落,空氣乾燥,莫說相比江南的小橋流水,便是中原來的人呆久了,都會唇乾麵黃。

  不僅這庭院如此,整座靈州城都是這樣,牆體斑駁而顯得老舊,屋簷不曾塗漆,一切都是黃土與樹木的本來顏色,在歲月的侵蝕下,乾裂而枯黃,單調的沒有色彩,在陽光的照射下,也不曾五彩斑斕,只有一股子蒼涼遒勁之味,一如從歷史中走來的老人。然,雖賣相不佳,卻步履穩健,筋骨強勁,目光灼灼,豪邁堅硬之氣,為其本色,唯其本色。

  因為做了戰地醫館的緣故,這院子裡搭了棚子,在陽光下造出許多陰涼來,簡易床位排列的密集而不混亂,章法有度,傷患們接受軍中大夫的治療與照顧,雖然傷痛的確讓人痛苦,但氣氛卻格外溫馨,藥草味與血腥味之中,不是軍醫的溫聲細語,便是傷患們樂觀而豪邁的笑聲,苦中作樂有時無奈悲涼,有時卻鼓舞人心。

  高審思方才執意要再上城牆,李紹城沒有同意,兩人共事的時間不短了,早已生出英雄相惜之情,所以言語真誠不必惺惺作態,如今為把守大唐國門而戰,一個善守一個坐鎮全域,同心協力之下,已是過命的交情。大丈夫之間的堅固真情,往往建立在志氣相投、為同一目標毫無保留拼搏的過程中,李紹城與高審思也不例外。

  正巧到了用午飯的時候,隨著飯食端出,刹那間肉香四溢,所有傷患都是能吃肉的吃肉,不能吃肉的喝肉湯,待遇好的一塌糊塗,李紹城和高審思自然也不例外,後者邊吃邊感歎道:“當年末將駐守壽春,將士所食,蒸餅已是難得,肉湯更是稀奇,如今在這靈州邊地,竟然人皆食肉,放在以前,實在不能想像。”

  “食肉才有力氣,不然將士們如何拒敵?”李紹城想起這些時日的情況,略有感慨,“陛下令某出鎮靈州時,曾許某隨意提要求,彼時某除卻兵甲弓弩之外,著重就要求了肉食。不瞞將軍,靈州城裡儲存的肉乾,足以讓將士們再食一個月。這可不是糧食儲存,是肉食!除卻我大唐,試問天下還有誰能如此?”

  高審思笑道:“朝廷運送肉食的隊伍,末將也是親眼見過的。自中原運送物資入靈州,路途遙遠,所耗甚大,而朝廷樂此不疲……不得不說,陛下對朔方軍的恩寵之盛,實在是聞所未聞。”

  “陛下曾言,大軍戍邊,保家衛國,本就位在險惡之地,又且常有戰亂,死傷不斷,若是不能精其甲兵、豐其衣食、厚其軍餉,朝廷有何顏面面對邊軍將士,大唐百姓有何顏面面對自家良心?”李紹城道,“此番諸族亂賊入侵,將士血戰死戰,無論戰事如何艱難,皆氣雄膽壯,不曾言苦,前赴後繼,爭相對敵,也是因為要報效國家之尊重,報效陛下之隆恩。若非如此,靈武縣何以能屹立不倒,靈州城何以能堅硬如鐵?”

  高審思點點頭,“于我大唐軍人而言,能得國家之尊重,能得君王之隆恩,能得百姓之信任,便縱是戰死沙場,又何足為懼!”

  此言李紹城深有同感,自李從璟主持軍政以來,便在著力重塑大唐軍魂,再造軍人與國家、百姓之間的情感,又且唐人本就氣膽雄烈,故而如今的大唐軍人,精氣神早就不是藩鎮時代可比。

  李紹城跟李從璟跟的早,對李從璟的軍事思想瞭解的透徹,眼下繼續道:“陛下曾言,所謂精銳強軍,除卻軍備優良、訓練有素、受戰火磨練,重中之重,在於對將士精氣神的塑造,對軍魂的塑造。使將士心有家國,雄武豪烈,識大義,辨是非,護君民、擊不臣、不懼死,國家厚以養我,同胞厚以信我,我則以血肉之軀報之。國家為我之盾,我為國家之矛,母寧死,不甯負家國。惟其如此,才是真正的漢唐雄風……凡此種種,陛下早在出鎮幽州的時候,便在做了,若非如此,百戰軍何以能百戰百勝?”

  “母寧死,不甯負家國……大唐軍隊正當如此。陛下雄才大略,的確古今少有!”李紹城的話讓高審思感觸良多,不禁陷入沉思,昔年他鎮守壽春,唐軍四鎮八州之兵馬,圍攻近年而不能克,可謂給唐軍掃平江淮創造了莫大麻煩,而在唐軍徹底得到江淮,禁軍騰出手來之後,李從璟卻沒有治罪於他,而是親臨城下勸降,待之以誠。

  高審思重忠義,向來也是以忠臣自居,唐軍得江淮後,他本已打定主意,壽春城破之日,便是他自裁謝罪之時,是李從璟當日一番話,讓他大受震動。漢唐兩朝,威重四方,榮耀萬世,高審思身為時人,豈能不心嚮往之?當日與李從璟一晤,他被對方的氣度所折服,認定李從璟能夠重塑大唐輝煌,就如當初漢光武帝一般,故而願意捨身追隨,來做大唐臣子。

  此番駐守靈州,朔方軍不過萬餘之眾,而河西、夏州近乎傾巢而出,兵馬接近十萬,靈州之所以能守到今日,與高審思密切相關。前番他不僅坐鎮豐安,以數千之卒,擋住了河西悍勇的攻勢,實際上,大到靈州的防線佈置與防守策略,小到城防的器械構造,都有高審思參與其中,起到了莫大的作用。若非如此,靈武縣、靈州城也不能如此固若金湯。

  人主貴在能得人,且能令人盡展其才,得人越多,才學越多展露,才能達到燦若星辰的效果,最終照亮大唐的天空。

  古往今來,但凡雄主,總有許多名臣相佐,終成大業。唐初氣象萬千,便跟太宗之胸懷不無關係。而庸主縱然成就功業,卻不能容人,功業也會有限。趙宋太祖為安坐龍庭,廢盡國家棟樑,故而只能實現華夏之小一統,無法擁有跟漢武帝唐太宗一樣的功業。

  彼時,趙匡胤杯酒釋兵權,謂諸將的那番話,“好富貴者,不過欲多積金錢,厚自娛樂,使子孫無貧乏耳……擇好田宅市之,為子孫立永遠不可動之業,多置歌兒舞女,日飲酒相歡”實在是不知所謂,作為君王,說出這樣一番話,可見其心志已完全不復漢唐雄風。莫說比之霍去病“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陳湯“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差之甚遠,便是連劉邦“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豪邁都遠遠及不上,就更不必說達得到李世民要說出“自古皆貴中華而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這句話需要的高度。

  漢唐之時,國風強勁,民風豪烈,君主奮發,人有大志。拜將入相,馬上封侯,乃國人之望。所以,漢朝能有耿恭在距離洛陽兩萬里的西域中,以三百人死戰萬千匈奴而不降,終只存活十三人,留下壯士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典故。唐有王玄策在更遠的地方,因身為使節而受辱,便能憤而一人滅一國。

  時下風氣,“人辱我母、我殺之而亡、海內英雄皆爭相納我”。

  及至趙宋,此等雄風便只存在於傳說之中,究其根源,趙匡胤心胸狹窄、眼界太小,為君而會勸臣子享樂富貴,其人治理江山又豈能不只顧一家統治之長久?由是而往,後人在這條路上愈走愈遠,程朱理學應運而生,君子六藝棄若敝履,經濟空前繁盛卻只能孕育出幾首詩詞,財富空前鼎盛卻只能滋養貪官冗吏,國風豈能不疲,國人豈能不弱!

  此等思想統治漢人千年,人皆故步自封,而失銳意進取之志,東華門唱名一次之貴,而勝沙場殺敵逾萬之尊,誰還信王玄策一人滅一國的豪情,誰還理解耿恭寧願死戰而不受降封王的固執,誰還贊同漢明帝為救數百人就甘願調發萬千大軍出戰西域的氣度?

  而對雄武豪烈的漢唐之人而言,趙宋百姓之疲弱、明清百姓之奴性,恐怕也是他們萬萬不能理解的。

  眼下靈州之役,昔日的吳國將領們大放光芒,高審思、柴克宏、劉仁贍、蒯鼇、盧絳皆有不俗戰績,可見李從璟之胸懷和遠見,的確發揮了作用。

  李紹城見高審思提起李從璟,便露出崇敬之色,不由得想起自家經歷。

  身為最早的百戰軍副將,李紹城是百戰軍中最早出任節使之人,兩川之役為大軍開劍門,功在最先,戰後即位至宰相,尊貴不凡,然多年以來,偏居一隅,在禁軍南征北戰之際,一直沉寂無聲,眼下郭威坐鎮南疆,孟平重于中樞,莫離率艦隊出海,他卻還只是坐鎮藩鎮,兩相差別,可謂大矣。

  然則李紹城毫無怨言,只因在他出鎮靜難軍時,李從璟便已言明,來日必複河西、西域之地,而他便是開路先鋒。此等豪情壯志,令李紹城能甘於寂寞,他本性冷之人,不喜爭權奪利,但也並非沒有功業之志,但克復河西、西域之事,太過豪邁壯烈,乃重現大唐盛象之壯舉,他願意為之默默準備。

  眼下,無論是他守得靈州不失,還是李彥超順利進軍河、鄯,皆因他準備日久。李從璟知異族犯邊,而不曾倉促發軍,能在洛陽有條不紊調度軍力、物資,保證各項準備都齊全,就是因為有李紹城在。

  末了,李紹城接話道:“有陛下在,大軍該強,大唐該興!”

  高審思肅然頷首,“的確如此!”

  一頓飯還未吃完,李紹城接到稟報,原來是楊光遠所部敗歸的部曲,被城上將士看見了,這令李紹城精神一振。不等他如何高興,又有人來報,說是禁軍信使已至,通報了溫池大捷,與朝廷禁軍即將到來的消息。

  李紹城如見雨後天晴,頓時精神萬分,而這時,城池內外,已是呼聲震天,想必是消息被不失時機散佈開來,眼見高審思與眾人興奮難當,耳聞城中山呼海嘯之聲,他猛然醒悟過來,不是大軍該強、大唐該興,而是大軍已強、大唐已興!

  ……

  城外聯軍營地。

  杜論祿加來到藥羅葛狄銀帳中,相與密談。

  “唐軍攻佔溫池、安樂,不日就將抵達靈州城,對方來勢洶洶,你我不能不防,得拿出對策來才是。”杜論祿加坐下之後,就頗顯急切的對藥羅葛狄銀說道,他平素雖然學人做出一副不溫不火、不見深淺的笑眯眯模樣,實則並沒有那份修身養性的功夫,真遇到事就露出了馬腳。

  藥羅葛狄銀雖然平素看似盛氣淩人,但那不過是示強謀利的需要,實則心性要沉穩得多,他不驕不躁地說道:“你我坐擁數萬兵馬,只要彼此齊心,便能進能退,有甚麼好擔心的?此番進入靈州,時至今日,大軍上下已經擄得頗多財貨人丁,並不算虧。”

  杜論祿加沒想到對方的心這樣寬,有些發怔,他這才想起,這些時日來,對方可是縱兵大肆四處擄掠,搶東西比他要積極多了,有鑑於此,杜論祿加難免悔恨于錯失良機,遂道:“進靈州之前,你我曾有密議,此番出軍,對石敬瑭和黨項人要多加壓榨,以確保若是成功攻入中原,能設套將其部一舉剷除,來日由你我兩人來做中原之主,成就無上霸業。眼下靈州城還未攻克,可汗分兵四處擄掠,是否太過分神了?”

  藥羅葛狄銀瞥了杜論祿加一眼,“可汗如今說這話,是何等用意?”

  杜論祿加老臉微紅,但還是硬著頭皮道:“眼下唐軍進了靈州,往後戰事如何,猶未可知,為慮萬全,保障軍資,我涼州兵馬這些時日要四處哨糧,還望可汗應允。”

  藥羅葛狄銀不溫不火道:“你要抽調攻城部曲去哨糧,該跟石敬瑭說才是。”

  杜論祿加嘿然道:“只要可汗同意,那石敬瑭又能如何?”

  藥羅葛狄銀對杜論祿加的心思洞若觀火,對方不過是擔憂唐軍大舉殺來,戰事不利,要趁著這段時間,多擄掠一些財物,以求即便就此退軍,也能有所收穫,這當然是藥羅葛狄銀不會答應的,當下大義凜然道:“唐軍援軍雖至,溫池之戰雖敗,但我部將士已然說了,那一戰不過是對方使詐,事先埋伏,我部措手不及而已。若正面對戰,我三州兵馬必然會勝。當此之際,可汗休得分心,當有長遠目光,先攻破靈州城,確保往後戰事沒有後顧之憂。只要擊敗唐軍援軍,可汗要多少財貨不能得?”

  杜論祿加聞言,又惱恨又無奈,心說你自己已然吃飽,當然不用顧及別人是不是餓著肚子了。眼見對方態度強硬,目的不能達到,杜論祿加臉色很是不好看。

  藥羅葛狄銀將杜論祿加的神色納在眼底,心中暗自冷笑:鼠目寸光的貨色,早不未雨綢繆,這時候想要損公肥私,本汗怎能答應?此戰能不能進入中原姑且兩說,但借此戰削弱你部兵力,卻是本汗不會放過的大好時機。萬一戰事不利,需得退回,本汗得保證此消彼長,如此,來日我回鶻勇士要奪取你的涼州,才能容易些。

  楊光遠敗歸後,石重貴跑去見了一面,他本想打聽禁軍的事,言談中卻聽到楊光遠提起吐蕃、回鶻沿途的罪行,還聞知了回鶻兵馬各處大肆擄掠、殺人放火的事,這讓石重貴恨得牙癢癢。

  回到自家帳中,石重貴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末了憤恨道:“早晚生吞活剝了這幫狗蠻賊!”

  心念於此,他忽然福至心靈,冒出一個想法來,頓時眼前一亮。

  ……

  過了溫池、安樂兩地,大軍要進至靈州城,沿途基本沒有險阻。李從璟隨軍而來,雖然不少人都勸他坐鎮溫池即可,不必親臨前線,但李從璟卻沒有想要龜縮于大軍後面的打算,做慣了軍中統帥,李從璟一直覺得,有大軍在側才是真的安全。

  沿途跟桑維翰討論治軍擴土之事,李從璟沒有藏著掖著,將往後要征服吐蕃全境的想法也說了出來,這讓桑維翰很是詫異。畢竟,河西、西域都曾是大唐疆土,而吐蕃還從未納入過大唐版圖。

  “自先帝入主中原,陛下主持軍政以來,舉國財賦,大多用在了強軍上,如今為征討河西,陛下不惜竭盡全力,往後征服吐蕃,又是莫大壯舉,陛下的遠大宏圖,臣敬佩不已。”桑維翰感觸良多。

  李從璟笑了笑,說了一句影響深遠的話,“朕要的是大唐前途遠大,這就必須讓唐人都有雄風豪氣。三軍不強,何以強志氣?國土不廣,何以廣胸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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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6章 旦為私利百般鬥,暮見禁軍萬事休(七)

  經過溫池、安樂兩地進往靈州城的朝廷禁軍,有步騎五萬上下,這也是北路軍的全部兵馬。此番李從璟親征河西,擁步騎十萬,在序列上盡為殿前軍。至於侍衛親軍,除卻隨莫離出海與隨郭威坐鎮南疆的一少部分外,餘下的半在洛陽半往幽雲一線去了,意在支持雲州大同與幽州、饒州防線,抵禦契丹、韃靼部的攻勢。從李從璟的兵力部署上可以很明顯看出來,此戰大唐的戰略是一攻一守,對河西採取攻勢,對幽雲採取守勢。

  這也是兩線作戰的情況下,較為穩妥的戰略佈置。眼下隨同在李從璟身邊的參軍一類人物,除卻桑維翰、謝玉幹、朱厹外,幾乎沒有分量十足的人物,尤其那些在李從璟坐鎮幽州時期成名的英才,衛道、杜千書、王樸等人,此番皆盡去了幽雲一線,為幽雲統帥參贊軍機。因了此番佈置,不難想像,此番河西之戰,定會有許多各級參謀處的新人冒頭,成為軍中的重要力量。

  定鼎三年十月上旬,殿前軍抵達靈州城遠郊。

  靈州城附近地勢,大體乃一馬平川之地,與賀蘭山東麓三百里平地一脈相承,不過往東北二三十裡左右後,地勢便會有所起伏,東南方向則平地更廣,殿前軍自東南而向靈州城,經過的是五十裡平坦之路。

  如此地勢,但凡斥候用的好些,便沒有可以施展計謀的餘地,也沒有奪取各種大小戰略要點的空間,這就使得靈州會戰,從一開始就毫無遮掩,是光天化日之下的硬碰硬較量。

  禁軍征戰南北多年,於此種戰爭自然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當然,話是這樣說,前期掃除地方障礙的零星戰事,依舊是不可避免的。譬如,石敬瑭遣部迎戰禁軍先鋒,交戰未幾便詐敗而走,意圖將禁軍先鋒誘入林深處,再以火燒之,而禁軍先鋒根本不吃這一套,定難軍敗走時,將領全無追擊之令,只是遣斥候游騎查探各處,果然發現了定難軍的佈置。

  這樣的事不少,禁軍遊騎摸清靈州城遠郊近郊每一寸土地,也耗費了不少精力,但因為此種事禁軍歷來做得多,倒也沒有耗去太多時間。

  十月十二日,李從璟抵達靈州城近郊。

  ……

  朔方靈州城,十月西風冷。

  論氣候,朔方天干氣躁,大風起時黃沙破關,千里之內了無雲。然,賀蘭山東麓三百里地,並及靈州城周邊數十裡,風貌卻有不同。百年來,因屯田之需,邊軍鑿河為渠,引水灌溉,遍種林木,廣開良田,使得此地堪能類比江南。

  豔陽當頭,光照百里山河,昊天廣闊,長空湛藍如洗,層雲如梭,若青絲飛天之狀。

  方圓十多裡的田野上,萬千將士正在紮營,掘土為壕,壘土為牆,砍伐樹木,構築柵欄,劃立分區,搭建營帳,整理輜重……忙碌之狀熱火朝天。亦有步騎在前後各處布下戰陣,嚴陣以待。

  風卷衣袂,白馬嘶鳴,李從璟扶額遠眺,不遠處的靈州城如立如臥。城頭將士肅立,旗幟雖已破敗,卻鐵骨錚錚;城牆浴血處處,箭樓雖已殘破,但屹立不倒;城前壕溝填塞、刀兵散落,看似雜亂,實則殘酷。

  河西、夏州的連營浩如星海,彼此區分為三座營壘,旗幟鮮明各有不同,然在大勢上又互相聯合為一個整體,並無破綻可循,放眼而觀,但見旗幟如林,角樓如城,間或有步騎往來,賓士行走,氣狀悍勇。

  河西、夏州聯軍,早已停了對靈州城的攻勢,並且調整了連營佈置,以應對大唐禁軍。

  “陛下且看,賊軍出營了!”孟平指著河西、夏州聯軍的營壘。

  他們這兩三百騎距離禁軍停駐處較遠,是以能看見對方營壘的動靜,在李從璟的視野中,對方三座營壘十數座大小轅門打開,從內裡奔出連綿不斷的馬軍洪流,各自彙聚成三股,從三個不同的方位向禁軍停駐的方向大舉殺將而來。

  如浪如潮,如山如林,聲勢浩大;如箭如矛,如風如火,威風凜凜。

  一時間,地動山搖。

  “我軍方至,立足未穩,營盤未建,賊軍趁勢殺來,倒也是題中應有之意。”李從璟不以為意,前些時日先鋒大小戰鬥十餘場,不過都是開胃小菜,如今禁軍盡數至此,方為大戰之始。

  孟平道:“三路出營者,皆為馬軍,悉數不下萬騎,看樣子賊軍不是在試探,是欲與我大戰一場。”

  李從璟抬頭看了一眼天色,日在中天,“賊軍兵馬,騎兵勢大,此番野戰,正是其發揮所長之時。若待王師營地建好,強弓勁弩就位,賊軍要攻破我營,無疑要難得多,若屆時再用步卒大陣,亦是舍長就短。”

  其旁,桑維翰撥弄了一下衣袖,哂然道:“賊軍倒也有膽。”

  李從璟目光逐漸深邃,忽而笑了笑,嘴角飽含深意,“非只有膽,而是氣壯。諸位且看,賊軍營中,旗鼓變動不停,煙塵四起不落,此為兵馬大動之象。如是觀之,賊軍今日出擊,非為阻我立營,是欲與我一決雌雄。”

  眾人循聲而望,俱都看清了賊軍營中動靜,在場都是英才,自然知曉當下賊軍沒有故弄玄虛的必要,一時間心思各有不同。或驚訝於賊軍之膽雄,或惱怒於賊軍之囂張,或忌憚或奮然,不少人都露出深思之色。

  李從璟並不在意眾人心思如何。他戎馬數十年,征戰千萬裡,歷經大小戰事無數,沙場之上,大戰或按部就班,或驟然降臨,他都不會大驚小怪。當此之時,他只需要在意兩點。

  一者,將士有無戰心。

  二者,大軍如何得勝。

  ……

  河西、夏州聯軍營中,石敬瑭與藥羅葛狄銀、杜論祿加高居轅門,眺望大軍出戰狀況。

  “賊軍之強,在強弓勁弩,在火炮利器,我軍之強,在馬軍勢大,在士卒悍勇,故而此番大戰,先不得給賊軍準備之機。若令賊軍準備充分,嚴陣以待,則強弓勁弩齊發,我馬軍縱然沖陣無雙,難免傷亡過大。又且,大軍連日攻城,城未克而軍將疲,若讓賊軍立營備戰,大雜訊勢,與城中賊軍呼應,於將士而言,難免生出敵軍勢眾而我軍孤危之感,是以出擊必當雷霆。雷霆出擊,又當力求一戰而破敵,縱然不能破敵,當有大勝,如此方能鼓舞軍心,再接再厲才不難。今日賊軍方至,立足未穩,準備不足,且在彼看來,我軍久戰,必不急於出擊,今我反其道而行之,揚長避短,此戰勝之不難!”

  石敬瑭說這話的時候,氣度昂揚,神采飛舞。

  杜論祿加笑眯眯的附和道:“石帥所言甚是。”

  藥羅葛狄銀冷哼道:“我軍攻城雖然未克,但席捲數百里之地,朔方軍見我則退,如入無人之境,也是事實。此前,我軍士氣高昂,縱橫州縣掠來的財貨,亦助漲了氣勢,此時,攻城不克,將士正在羞惱之際,故今日出擊,乃是氣勢如虹!”

  石敬瑭微笑道:“可汗所言,亦是實情。”

  嘴裡雖然這樣說,但石敬瑭心裡明白,實情其實是,如果今日不勝,往後就難勝了。

  聯軍攻略靈州,時至今日,未能如先前所計畫的那樣,佔領全州,諸將已經頗為自疑,靈武縣與靈州城的堅固,也讓將士見識到了唐軍的強悍,又且楊光遠奪取溫池、安樂不成,聯軍失去險要據守,在大勢上已經處於極為被動的地步,而禁軍來襲,一路殺到靈州城,聯軍束手無策,就更是體現出敵強我弱。

  當此之際,如果今日不能大勝,戰事持久,聯軍本就不是一條心,勢必會敗。

  石敬瑭自然不甘心,所以策劃了今日之戰。

  這是他最後一搏。

  當然,在石敬瑭看來,今日聯軍要勝,還是很有把握的。

  因為他有依仗。

  ……

  “匹夫以為我軍方至,便不能收拾他等?簡直不知死活!”桑維翰一如既往的模樣囂張,朝敵軍唾駡不已。李從璟沒有阻攔他,因為這話有安定人心、鼓舞士氣的作用。

  眼見敵軍出營大舉來攻,李從璟自然沒有繼續逗留野外,給人當作活靶子的興趣,驅馬回到大軍陣後時,望樓還未架設好,就更不必說營盤紮得如何了,由此可見河西、定難聯軍來得多快。

  禁軍戰心毋庸置疑,臨戰對敵之法李從璟也早有佈置,行軍征戰貴在謹慎,謹慎則要求行事周密,禁軍只要離了大營,行軍路上都能隨時投入戰鬥,遑論眼下大敵在前了。

  眼下的形勢是,戰陣將立未立,強弓勁弩也未就位,將士俱都在奔跑移動中。不過這對李從璟來說,也並無甚麼不妥,他既然觀察到了戰場形勢,那麼對如何排兵佈陣,就已了然於胸,將士正在移動,正可趁勢列陣,強弓勁弩雖未成陣,但僅是將士隨身攜帶的弓弩,也足夠迎敵。

  “諸將何在?”李從璟甲胄在身,英武不減當年,此刻出言呼喝,更有王者之氣。

  “臣孟平在此!”

  “臣史彥超在此!”

  “臣李彥琳在此!”

  “臣林英在此!”

  孟平、史彥超、李彥琳、林英等,齊至李從璟馬前抱拳。

  李從璟在馬背上以馬鞭直指前方來犯敵軍,並無半句贅言,“為朕破敵!”

  “臣等領命!”

  是時,號角聲起,戰鼓聲動。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48

第917章 旦為私利百般鬥,暮見禁軍萬事休(八)

  自禁軍趕赴靈州,涼、甘、肅三州派往各處打草穀的兵馬,已然全部回援。河西、夏州聯軍有近十萬之眾,而靈州城外的聯軍數量,軍情處給出的具體數字是八萬上下。

  八萬河西、夏州聯軍,連營圍城,主營在城南。禁軍自東南而來,距離聯軍連營二十裡紮營。此時,營地尚未搭建,禁軍五萬兵馬,正在田野上列陣。

  演武院中多能工巧匠,許多樓車都已經採用組裝的構造,方便拆卸運輸,又能在臨戰時迅速搭建。眼下,李從璟軍令下達之後,樓車也終於搭建完畢,他遂帶桑維翰等人,登上高過五丈的樓車,俯瞰戰場,指揮戰事。

  李從璟負手而望,任由西風拂動發帶與衣袂。方圓數十裡田野,雙方十余萬大軍將士,數不盡旌旗甲兵,並及敵軍連營與靈州城,皆被他納在眼底。

  天高雲闊,大地山川,這中間唯有勇士能縱橫。

  三股賊軍精騎,各擁萬人之眾,以橫掃江海之勢,自西北、正北、東北三面向禁軍襲來。十月邊地,多日不曾有雨,數十裡沃野,早已被糟蹋乾淨,如今敵騎大舉殺來,滾滾煙塵磅薄而起,勢若出海蛟龍。精騎奔進,煙塵前襲,而又向後飄揚,其狀也,如飛馳之利箭。

  聲之大,勝奔雷,氣之壯,勝填海。

  個人面此,如滄海一粟,渺小不值一提,待其撲面,呼吸之間,保管叫人灰飛煙滅,且不留一二痕跡。此情震懾人心,怎能不叫人雙股戰慄,直欲背身而逃?

  於當此之際,能穩如泰山者,當為驍勇銳士。

  “陛下?”

  跟隨在李從璟身旁的,除卻桑維翰等參謀,還有一些特別的人,即被他看重的年輕俊彥。其中,又以出身洛陽學院的李從珂之子李重美、趙迥之子趙普為首。當下出聲的,便是李重美,他面上頗有驚色,此問,便是問李從璟之應對,但又不好明言,因為有多話的嫌疑。

  李從璟負手長身而立,對李重美的話置若罔聞。此時,這個身著黑甲的雄武背影落在李重美眼裡,便如山巒一般堅不可摧、大海一般深不可測。

  “傳令:精騎迎敵!”末了,也未見李從璟有任何動作,下令的口吻平靜到堪稱平淡。

  然,李從璟語氣平淡,卻不代表傳令兵會有所懈怠。

  一時間,傳令兵喝令之聲,大傳四方。

  “陛下有令:精騎迎敵!”

  “陛下有令:精騎迎敵!”

  “陛下有令:精騎迎敵!”

  旗動鼓噪,傳令軍使之聲,與令旗鼓聲一起,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其聲也,鏗鏘若金鳴,厚重如山動,起伏似浪潮,震人心魄。

  李重美左右而顧,見大軍隨令而動之狀,不禁心生敬畏。他也不是對軍中事一無所知的人,雖然這些年沉浸于“科技發明”,但早年可沒少隨李從珂出入軍營。然則,昔日軍營所見,豈能與當下沙場所聞相提並論?

  禁軍陣型,以護衛營地之搭建為重心,分在西、北、東三個方向,然佈陣之法,主體亦是步軍大陣在中,馬軍護衛于兩翼。

  敵軍精騎來襲,李從璟軍令下達,禁軍馬軍聞令而動,但見步軍大陣側旁,精騎鐵甲由靜而前,從開始的步履沉緩,到離開步卒大陣兩翼後的漸漸提速,那灰塵漸漸起了,又漸漸大了,及至彙聚成江海,則是馬軍已經脫離步卒大陣,當頭迎向了奔來的敵軍。

  廣闊的田野上,原本是由北向南的三條出海蛟龍,其勢獨大,賓士過半的距離後,三條由南而北的精騎洪流,漸也成勢,以一往無前之狀,要給他們迎頭棒喝。

  兩相數萬兵馬,各擁軍令,皆無半分遲疑。眼看兩者間的距離漸漸近了,五裡到三裡,三裡到一裡……在高處觀戰者,心跳隨兩者的靠近而加速,合著鼓聲,也合著馬蹄聲。

  所有人都等待這兩相碰撞的那一刻,然又畏懼兩相碰撞的那一刻。

  因為一到那時,必定是血肉橫飛、將士死傷。然則大戰已開,兩軍已動,便再無退路,唯身前一個方向而已,便縱是身份碎骨,也必須硬著頭皮迎上。沙場之上,是生是死,本該拋諸腦後,半分的畏懼之心都不能有。

  戰陣相交勇者勝。

  在李從璟眼中,六股馬軍在距離大營五裡開外的地方相遇,雙方經過一段距離的賓士,早已將威勢蓄積起來。此番先後兩兩相遇,首先見到的,便是兩股滾滾洪流與煙塵轟然撞在一起。刹那間,不見鐵甲駿馬,唯見煙塵隆飛。

  李從璟一手按上腰間的橫刀刀柄,舉目而觀,氣定神閑,臉上並無半分顏色。倒是他身後的李重美、趙普等人,無不倒吸一口涼氣。有那心緒激蕩者,情不自禁抓緊了自己的衣襟。

  隆隆煙塵並沒有落下,而是彼此成箭勢,滾滾襲進對方的軍陣與煙塵中。霎時間,煙塵交錯糾纏,卷卷翻騰,起承轉合,再也不分彼此。而在煙塵中,雙方精騎皆已突入彼此陣中,戰馬催鐵甲,鐵甲驅長槊,無不奮發前奔。

  凝神細看,長槊長矛掠過的地方,馬上騎兵紛紛落馬,於灰塵中落地。不等看清他們落地的模樣,即已被後續精騎和煙塵覆蓋。落馬者前後相繼,一個到十個,十個到數十個,連綿不絕,像是下餃子一般。看得清楚的,不過是軍陣出現空缺與空白,原本厚實的戰陣,漸漸變得稀疏而已。

  而在戰馬的奔騰聲中,殺聲亦如潮,就如夏日雷聲陣陣,而雨聲夾雜其中。

  個人相較于戰陣,不過螢火之于日月,戰陣相較於戰場,又不過小巫見大巫,戰場之於曠野,亦不過其中一景而已。

  待殺聲漸大,雙方馬軍已經戰作一團。甲胄大相徑庭的兩軍將士,彼此交融,各自奔戰,涇渭分明而又不分你我。當此時也,能力壓金戈鐵馬之聲的,唯有戰鼓聲。

  而在這時,異變漸生,雙方馬軍並沒有相互交錯而過,待得彼此軍陣糾纏已深的時候,大陣之中,再起小陣之變化。起變的不是禁軍精騎大陣,而是河西、夏州聯軍大陣。

  首先映入李從璟眼簾的,是對方後陣的厚實程度,大大高過了前陣,以至於精騎之間,沒有留下縫隙。這也就意味著,禁軍精騎殺到此處,沒了出陣的可能性。就好比通道一端,大門轟然關閉,禁軍精騎要出離對方軍陣,唯有打破這扇門,殺倒這軍陣。

  當頭的禁軍精騎,迎上了銅牆鐵壁般的聯軍軍陣。兩者兀一接觸,便是頭破血流,刹那間,轟然之聲大作,沉悶得令人牙酸。兩軍相撞,陣線上人仰馬翻,血光大盛。

  賓士中的禁軍洪流,就如同撞上了堤壩,一時間堤壩前洪水一蕩,蓄積無數。前後相繼的精騎人仰馬翻,翻倒者數不勝數,煙塵頓濃頓高。

  然則,聯軍軍陣到底並非堤壩,禁軍之沖勢,也讓軍陣往後一挫。然則無論如何,陣線上擁擠著雙方無數精騎。

  純粹的馬軍廝殺,講究錯身而過,穿陣而出,再拐彎殺回,重新沖陣,如是反復。縱橫往來的過程中,若一方殺傷大於另一方,則勝負分。河西、夏州聯軍的此番佈置,則代表他們想要咬住禁軍精騎,施展纏鬥之法。

  果不其然,在禁軍精騎撞上銅牆鐵壁之時,聯軍後陣分出數股人馬,奔向兩翼,開始迂回包抄。觀其模樣,是想要將禁軍精騎兜在懷裡。

  “賊軍想要包圍我軍精騎!”望樓上,桑維翰已經出聲。

  李重美、趙普等人聞言,無不面色大變,在他們看來,己方被敵方包圍,便是不利局面。

  “陛下?”出聲者不止一人,俱都向李從璟投來詢問的目光。

  李從璟按刀而立的身影並無半分變化,氣息綿長也無異樣。

  沙場之爭,變故總是時有發生,有的故弄玄虛,有的暗藏殺機,這就需要將帥應變。

  李從璟不說話,這可急壞了李重美這些人,無不面面相覷,皆有焦急之色。

  桑維翰望著戰場道:“細觀賊軍後陣,的確厚實,我軍要強行破陣,非是不可能,只怕要耗些光陰。然則如此一來,我軍沖勢頓減,難免前後擁擠,甚至自相碰撞。而我軍沖勢一弱,賊軍迂回之兵馬,便有了攔腰入陣的可能性,這就使得我軍有被分割之險。若使賊軍迂回至我軍陣背後,則包圍之勢成,一旦其多方發力,形勢於我軍不利。”

  此言貨真價實,然李從璟卻無半分回應。桑維翰也不以為意,他這番話本就不是說給李從璟聽的,而是向李重美、趙普這些初上戰場的人解釋。李從璟讓他們隨軍,本就是因為對他們抱以厚望,希望他們也識沙場之道。

  就在李重美等人急得滿頭大汗的時候,李從璟終於開口下令。而這時,三處戰場皆有了戰陣之變。

  河西、夏州聯軍的變陣,在李從璟眼裡也不過是常規之法,既然他認清了對方虛實,禁軍精騎自然有應對之法。

  軍令傳下之後,精騎陣型變幻,改前奔沖陣而為纏鬥之法。

  如是雙方陷入混戰。

  不時,河西、定難連營再起異變。

  轅門大開,又有馬軍殺出!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48

第918章 旦為私利百般鬥,暮見禁軍萬事休(九)

  兩軍精騎廝殺激烈,交戰的地方距離禁軍大營不過四五裡地,三處戰場先後陷入混戰,交戰聲震得人耳膜不適,廝殺聲沖得人腦門發熱,縷縷煙塵彙聚成團蔓延了十數裡方圓,婉若又是三座營城。

  禁軍五萬兵馬步騎參半,迎戰河西、夏州馬軍已經近乎傾巢而出,尚且處於兵力劣勢,此時河西、夏州大營中,再度奔出數股馬軍,頓時使得局面極為不利。而禁軍步卒大陣兩翼,已經只有寥寥百千精騎,且多是皇宮禁衛,面對大隊馬軍衝鋒,不過是聊勝於無。

  “賊軍又遣馬軍出營,欲往何處?”桑維翰望著奔騰出營的敵軍,眼中閃爍著思索之色,“若是增援彼方馬軍,那大可從一開始就盡數出動,如是觀之,彼之目標定是我軍步卒大陣。”

  李從璟不曾言語,對身後官員、俊彥們的議論聲也充耳不聞,只是平靜的觀望戰場。皇帝做得久了,李從璟的習性難免有所改變,不必要說的話不說,不必要有的反應不做,這都是人主保持威嚴的基本要求而已。

  ……

  石敬瑭凝望戰場,目光隨第二股馬軍而動,眼中漸有笑意,“所謂朝廷禁軍,兵強馬壯軍備精良,若是雙方硬碰硬較量,我雖有兵力優勢,實則並不能占到半分便宜。眼下我軍要得勝,就得以己之長攻彼之短。我軍精騎驍勇善戰,且數量多於敵軍,當此之際,最好的戰法,莫過於先遣一部,誘敵馬軍出戰。待纏住敵方馬軍後,彼之步卒便再無防護,而我精騎便能擊之。”

  藥羅葛狄銀冷笑道:“聽聞唐朝禁軍二十萬,眼前靈州城的兵馬,不過五萬上下,唐皇帝如此輕敵,真當我河西驍勇都是飯桶不成?”

  杜論祿加則陰笑道:“聽聞唐皇帝統軍征戰時,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所以能一統唐土。如此功業,難免助漲其囂張氣焰,以至於目中無人,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裡。此番唐皇帝率軍輕進,我等正該教訓教訓他才是。”

  三人身後的眾將聞言,俱都出聲附和,不乏揚言要滅盡唐軍、活捉唐皇帝的。

  ……

  眼見敵方後續馬軍出動,繞過三處激戰的戰場,直奔步卒大陣而來,又是過萬之眾,桑維翰卻無忌憚之色,反而哂然道:“我禁軍精銳,以一當十,步卒大陣中,更是強弓無數,賊軍馬軍想要破我之陣,無異於癡人說夢!”

  話音落下不久,夏州馬軍已至步卒大陣之前,失去精騎護衛的禁軍方陣,此刻卻沒有絲毫驚慌。

  陣中樓車上,孟平迎風而立,神色肅然目光淩厲。

  因了護衛正在搭建的營地的需要,步卒大陣也分三塊。而孟平所在的軍陣,為品字形最前的軍陣,也是將士最多的軍陣,有近萬人,陣前銅牆鐵壁,陣中槍矛如林。

  過萬夏州馬軍攜帶滾滾煙塵賓士而來,針對的便是孟平所在的這個主陣。及至,卻沒有迎頭撞上軍陣,而是在軍陣前一分為二,向兩側迂回奔進。

  夏州馬軍分流的方位,還未到步卒大陣弓箭射程,是以前陣嚴陣以待的弓箭手,此時全無用武之地。

  分流後的夏州馬軍,迂回到了步卒大陣兩翼,而後馬上騎兵紛紛引弓搭箭,向步卒大陣攢射。須臾間,利箭前後相繼,爭相飛出,如江河懸空,射入步卒大陣之中。

  箭雨如流入陣,乒乓聲不絕於耳,步卒方陣中頓時悶哼聲、慘叫聲四起,許多將士接連倒下,原本湖海般嚴整浩大的軍陣,頓時出現繁星點點的空白。

  方陣陣型,重心在前,側翼防禦薄弱,這也是方陣需要精騎護衛兩翼的原因,就更不用說後陣了,那是將士背對的方向。

  在夏州馬軍奔來時,樓車上的孟平接李從璟軍令,即已拔刀出鞘,大聲喝令:“圓陣!”

  方陣進攻,圓陣防禦,方陣重前,圓陣無縫。旗鼓聲中,步卒大陣迅速變陣,將士腳步或細碎或寬大,俱都急促,軍靴踩得煙塵四起,地面震顫。外部將士相互靠攏,內部將士縱橫奔走,盾牌穿插上前,槍矛緊隨其後。外部將士漸成圓弧,線條最先形成,而後層層疊疊向內遞進,內部將士向外奔靠,不時便形成一道道圓圈,如湖水中淩波擴散。

  禁軍步卒變陣之時,夏州馬軍依舊在賓士中放箭,他們繞陣而行,馬蹄聲轟隆不停,箭雨連續不休,奔跑移動中的禁軍步卒,間或有人中箭,若是利箭穿甲亦或是射中要害,便慘叫倒地。

  馬軍對步軍,倘若不沖陣,便多是繞陣環奔,以弓箭射殺步軍。步軍進,則馬軍退,步軍退,則馬軍進,步軍停,則馬軍放箭不止。步軍機動性不如馬軍,只能被動挨打。

  但世事無絕對,倘若步軍弓箭強,則馬軍也要遭殃。昔年李陵以五千步卒,大戰匈奴八萬兵馬,而能予敵莫大殺傷,靠得便是強弓勁弩。

  眼下禁軍方至,列陣倉促,強弓勁弩未及就位,無法形成壓倒性優勢,但將士隨身攜帶之弓弩,亦不可小覷。

  變陣完成,孟平持刀喝令:“弓弩就位!”

  圓陣之中,除卻邊緣的盾、槍,其後便是持弓弩之將士。

  眼見弓弩到位,孟平再度喝令:“攢射,弓弩齊發!”

  弓弩之佈置,自有安排,不用贅言,在軍校的具體帶領下,步卒軍陣開始反擊。層層箭雨從軍陣飛射而出,待其升空,亦成一道道圓弧,接連射向陣外奔走放箭的夏州馬軍。

  禁軍弓弩,銳不可當,馬軍防禦不及步卒,被箭雨襲擊,頓時慘叫疊起,人仰馬翻者前後相繼。

  由是,兩軍對射,箭雨往來,將士接連倒下,弦聲震天,血染疆土。

  桑維翰眼見此景,對李從璟說道:“我軍強弩雖未就位,然禁軍改良軍備十多年,弓弩之強已非賊軍能比,又且甲胄堅厚,賊軍想要占到便宜,無異於癡人說夢,兩軍對射,勢必是我軍勝出。而我軍精騎雖然不及賊軍多,卻個個精銳,尤其五千重騎更是破陣奇兵,不消多久,便能擊潰賊之馬軍,屆時返身殺回,倒要看看那賊軍如何應對!”

  說到這,桑維翰不禁拱手而贊,“天下間,唯有禁軍方能有如此戰力,這都是陛下高瞻遠矚!”

  李從璟擺擺手,示意桑維翰不用多言。

  倒不是他故作姿態,而是精編禁軍這麼久,類似的話他早已聽得多了,也就不在意。

  李重美、趙普等人見皇帝這等雲淡風輕,愈發覺得皇帝高深莫測,心中的敬畏之情愈發濃厚。

  ……

  戰場已經殺作數團,數萬人投身沙場,聲勢之大如欲翻天。

  杜論祿加首先露出不虞之色,“賊軍精騎端得是驍勇,葛狄銀可汗的馬軍怕是要支援不住了吧?”

  雙方馬軍鏖戰在三地,位在中間的乃是禁軍重騎和回鶻馬軍,前者戰力強勁,回鶻馬軍已經露出不支之態。

  藥羅葛狄銀冷哼道:“溫池一戰,本汗已知賊軍馬軍精悍,怎會沒有應對之策?祿加可汗看好便是!”

  說話間,只見回鶻馬軍後陣突起變化,騎兵皆左右賓士開來,露出戰馬之間用繩索捆綁的圓木,圓木之上竟是遍插鐵刺。放眼而望,圓木不下千數,蔚為壯觀,隨著騎兵賓士,圓木在煙塵中呼嘯向前,其勢駭人。

  “賊軍馬軍再是能戰,那馬腿馬腳難道是鐵做的不成?碰到本汗的滾木,保管叫它們腳裂腿斷!”藥羅葛狄銀眼中閃爍著餓狼般的光芒,神色倨傲,眉宇有倡狂不馴之色,“葛阿咄欲歸來時,本汗即已知曉賊軍騎兵甲堅兵利,非我所能相比,然則那又如何?沙場決勝,非只取決於何人軍強,臨陣對敵,更重應變之道。天下間,豈有百戰百勝,而無弱點可循之師?”

  石敬瑭笑道:“古往今來,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戰例多不勝數,自然不是沒有道理。”

  藥羅葛狄銀瞥了石敬瑭一眼,“我回鶻勇士大勝在即,不知石帥兵馬,是否也能如期破陣?”

  石敬瑭不急不緩道:“出擊賊軍步軍者,乃我夏州精騎,以我精騎戰法,彼若要防我,必結圓陣。賊軍方陣,若是正面強攻,便是我軍精騎,也不敢斷言能勝,然彼若結圓陣——哼,圓陣雖然沒有薄弱之處,但將方陣前陣之防禦,平攤到整個圓陣週邊,即便多有補充,也是削弱之舉,圓陣任何地方對騎兵沖陣的防禦力,都遠不能跟方陣前陣相比,如是,我軍精騎必能破陣而入!”

  藥羅葛狄銀冷笑道:“石帥就這樣有把握?”

  石敬瑭不耐道:“賊軍方至,列陣倉促,而且李從璟托大,將步卒大陣擺成了進攻陣型,沒有在週邊擺放車輛阻礙騎兵入陣,此時拿甚麼抵擋我精騎猛攻?本帥也曾與賊軍一同征戰,對其知根知底,先前在夏州練兵時,在戰法上便多有針對,此番若是連這分把握都沒有,豈非貽笑大方?”

  藥羅葛狄銀桀桀笑道:“若能如此,你我兩部一同破敵,賊軍必敗無疑!”

  碧藍蒼穹之下,曠野浩遠,石敬瑭束手而立,不再言語,唯獨雙目愈發炯炯有神。

  忽的,杜論祿加出聲道:“聽聞賊軍多火炮之物,此番怎麼不見其用?”

  不等藥羅葛狄銀出聲,禁軍步軍大陣外,乍然一聲巨響,緊接著,隆隆雷聲接連而起,頓時泥土勃然迸發,煙塵遮天蔽日。遠觀之,如無數看不見的大石落入湖面,朵朵巨大水花四濺飛起,將圓陣包裹其中。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48

第919章 旦為私利百般鬥,暮見禁軍萬事休(十)

  喧囂的戰火讓人頭暈目眩,驟然轟隆的炸響如晴天霹靂,甚至讓交戰的雙方馬軍都身軀一震,地面的顫抖與戰慄,急促得如同慌亂的心跳,讓人雙腿都不由自主跟著震顫。

  爆炸聲淹沒了慘叫聲與馬嘶聲,卷騰的火光燒紅了紛飛的泥土,煙塵如洪浪更如雲朵,透著刺痛眼球的光芒。

  於此境中,賓士的精騎衝破塵霧踏碎泥土,持弓橫刀而進,其勢睥睨眾生驚駭鬼神。

  禁軍步卒圓陣外波浪滔天,然手榴彈最多不過能扔出數十步遠,打擊範圍遠不如弓箭射程,所以動靜看起來雖然大,實則不過能堪堪觸及夏州馬軍內側。

  不過禁軍步卒本也沒有指望手榴彈能將夏州馬軍盡數炸飛,他們所期望的,不過是夏州馬軍因之而驚,待得戰馬驚慌四散,則其奔進之軍陣不攻自破。

  幾輪手榴彈轟炸之下,圓陣週邊泥土與煙塵經久不散,遮擋了萬事萬物,濃烈程度勝過一切大霧。泥土與煙塵撲散在禁軍步卒身上,覆蓋了甲胄,也讓禁軍將士呼吸不暢。咳嗽聲中,將士們卻無不耐之色,反而都聚精會神盯向陣外。

  令禁軍步卒吃驚的是,待得煙塵消散,陣外馬蹄聲依舊,煙塵中露出夏州馬軍賓士的身影,前後相繼嚴整不亂,依舊如洪流。

  不僅如此,隨著煙塵散落,幾乎沒有絲毫停歇,箭雨再度升空,向禁軍步卒當頭罩下。

  禁軍將士俱都失色,夏州馬軍竟然沒有受驚,其軍陣其奔戰,竟然絲毫沒受影響!

  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圍繞步卒軍陣的馬軍洪流,圓圈向外移動了幾分,堪堪脫離了步卒手榴彈的打擊範圍。

  軍陣中,孟平雙目愈顯凜然。

  樓車上,桑維翰露出驚訝之色,“賊軍軍陣,竟然絲毫未亂!”

  按刀而立的李從璟,依舊是不曾言語。

  ……

  在河西、夏州連營前,其部步軍士卒,已經列陣完畢——早在馬軍出動的時候,步卒就已在調動集結。除卻嚴防靈州城的少量步騎,此刻的河西、夏州聯軍,已是近乎傾巢而出。

  “馬軍對戰,不適合火炮對攻,能用火器的不過就是步卒而已。眼下賊軍步卒之火器,不能奈何我之精騎,彼還能如何防禦我夏州精騎破陣?”石敬瑭手指禁軍步卒軍陣,衣袂飄揚,眉眼間意氣勃發,忽的一甩衣袖,“兩位可汗注意了,且看本帥如何攻破賊軍步卒大陣!”

  藥羅葛狄銀與杜論祿加相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狐疑和凝重,炸藥這種利器,他們先前未曾接觸多少,眼下雖然殺傷疲軟,但聲勢之大卻是不容小覷,兩人無論見識如何,眼下都敏銳覺察到了此物之難纏。

  話音落下沒多久,夏州馬軍悠忽變陣,週邊向外賓士,將外圓擴大許多,形成大彎,將士不停彙聚,軍陣漸厚,遂成方陣,而後拐彎殺回,直向禁軍圓陣賓士而進,其狀,乃精騎沖陣之法。

  于此過程中,夏州馬軍收了弓箭,靠近禁軍步卒大陣時,前陣將士悉數從鞍邊取出一包包物什,點燃,而後向禁軍步卒軍陣拋擲出去。

  霎時間,如同冰雹散落,撒入步卒圓陣中,不等藥羅葛狄銀與杜論祿加反應過來,轟炸之聲在禁軍步卒外陣中接連響起,泥土橫飛、煙塵四起、紅光閃爍,禁軍步卒將士被轟炸的左歪右倒,陣腳大亂,露出大片空檔。

  夏州馬軍所用之物,似炸藥包又似手榴彈,正是先前定難軍在荒漠中練兵時,來訓練將士所用之物。

  也就是說,當世軍隊,能用炸藥的,已不止大唐禁軍一個。

  此時,夏州馬軍持刀持矛,沖入軍陣空檔,轟然殺進陣中!

  勢若猛虎下山,狀似蛟龍出海。

  禁軍步卒大陣在變為圓陣後,再無方陣前陣那樣的厚重防禦力,眼下在炸藥轟擊下,如何能抵擋夏州馬軍趁勢而進?

  藥羅葛狄銀、杜論祿加等河西人物,見此情景,無不驚駭。

  石敬瑭眼中迸射出無盡殺氣和殘忍之色。

  夏州馬軍以炸藥破陣,而後悍然殺入,頓時勢不可擋,禁軍步卒大陣被轟炸、被攻入的那段,已如被洪水衝破的堤壩,再難抵禦夏州精騎洪流侵入。一時間,人倒兵折,亂作一團。

  “這……這……”杜論祿加眼見此景,口齒含糊不知所言,只剩雙目發怔,手足無措。

  藥羅葛狄銀看向石敬瑭,目光淩厲,充滿忌憚,咬牙道:“石帥真是好手段,竟然有這等利器!”

  石敬瑭傲然仰首,“若無此等利器,談何擊破賊軍,談何攻入中原,談何成就大業!”

  藥羅葛狄銀眼見石敬瑭意態萬千,身若勁松,竟是不知該如何接下這話。河西軍隊與夏州兵馬聯手,謀求的是攻入中原,眼下大唐禁軍來攻,自然要先勝之,才能有後續作為。夏州馬軍依仗利器而破陣,使得今日之戰大勝在望,藥羅葛狄銀本該高興,但他此時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擁有此等利器的夏州兵馬,實力跟往先已不可同日而語,河西軍隊若跟夏州兵馬對陣,全然沒了能贏的把握。

  石敬瑭將藥羅葛狄銀與杜論祿加的神色收在眼中,心頭冷笑,大感暢快,暗道:無知匹夫,粗鄙蠻夷,哪裡知道我中國文明之深邃?先前爾等與本帥爭財奪利,本帥不與爾等計較,不過是利用爾等兵馬戮力攻城而已,真當本帥懼了爾等不成?本帥坐擁利器,今日就讓爾等好生長長見識,也好知曉這聯軍之中,誰才是真正的精銳,誰才是真正的主人!今日戰罷,本帥倒要看看,爾等還敢不敢壓榨我夏州兵馬的財利,還敢不敢對本帥蹬鼻子上臉,還敢不敢不對本帥言聽計從!

  縱目遠眺,眼見夏州馬軍前赴後繼攻入禁軍步卒大陣,而對方莫能奈何,陣腳已亂,石敬瑭心頭豪情頓生。

  這是大勝在望了!

  河西、夏州軍的戰法,至此已經全盤揭曉。以馬軍為交戰主力,以夏州精騎打開局面,待得形勢明朗,便令步軍跟進,底定戰局。

  石敬瑭駐刀於身前,雙手疊放在刀尾,看向戰場的雙目眼神如電。

  今日若能得勝,於敵,是破軍,于友,是立威,可謂一箭雙雕。

  微抬目光,石敬瑭遠遠望向禁軍陣後的高大樓車,彼處,飄揚著唐軍黃旗。

  如此遠的距離,樓車姑且如米粒,就更不必說看到李從璟了。

  但在石敬瑭眼中,李從璟就站在彼處。

  他一直站在彼處,像是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

  深秋豔陽,為大地著上色彩,蒼穹曠野遼闊無邊,記憶模糊了時光。

  初見李從璟,是在晉陽府宅中,對方尚是少年,著青衫,持書冊,於窗前而立,抬首望天,目露思索之色。

  只此一幅畫面,石敬瑭便知,這少年非是庸人。但彼時,石敬瑭尚且不能預料,這少年會成為自己這一生最大的敵人。

  再見李從璟之前,石敬瑭已聽聞他殺將成名、獨領一軍的事蹟,而彼時,娶進家門的李永寧,正讓石敬瑭的心智備受煎熬。所以那一天,在李從珂面前,他無意識折斷了手中的筷子。

  石敬瑭每每捫心自問,早年間他要的並不多,不過就是想出人頭地,借勢而上成就功業顯赫人前罷了——就像亂世中每個心懷大志的人會做的那樣,充其量,他不過就是心思重些。

  然則出身卑微、才學平平的他,若無心計,如何能夠越過龍門?

  在石敬瑭心中,是李從璟自持身份與學問,對他的疏離對他的不重視對他的防備,讓他惱羞成怒;是李永甯對李從璟的親密無間,對李從璟的魂牽夢繞,對李從璟的時時守望,讓他徹底瘋狂。

  他要爭。

  他必須要爭。

  他不惜流血十鬥、他每每遍體鱗傷,才為李嗣源為自己打下來的功業,怎甘交到李從璟手中,任他據為己有?他怎甘做了李嗣源的鷹犬後,再去忍受李從璟的頤指氣使?

  大丈夫怎能被人呼來喝去!

  於是那年雨夜,他與李從璟徹底成為死敵。

  但石敬瑭從不後悔。大爭之世,風雲際會,生死未到,誰敢輕言勝敗?

  然則天命不眷,李從璟崛起太過迅速。短短數年間,平澤潞之叛,手刃李繼韜;略懷孟之地,大敗戴思遠;出軍河上與王彥章鬥,一戰而平再戰敗之;為先鋒,千百里奔襲,首定大樑而成社稷之臣,從此如日中天;遂鎮幽雲強藩,又屢敗契丹之軍,而奪平、營二州之地;再出援渤海大破契丹精騎,氣死耶律阿保機,迫使耶律倍簽訂城下之盟,自是揚名海內威重三軍,軍功鮮有人及;再後竟又率軍南下,救李嗣源於危難之境,一朝風雲變幻,便擁秦王之尊、治天下之軍!

  當其時也,群雄側目,天下威服,石敬瑭又能如何?

  及至出征兩川,怎能不受制於人,搖尾乞活?

  命中有難,大丈夫欲求功名,必須能屈能伸。

  而後方有放逐夏州之事,好在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石敬瑭終於能有一席之地,可旦夕謀劃大業。

  今,李從璟以帝王之尊,率大唐禁軍來伐,若是常人,早已畏服,但他石敬瑭卻要奮起抗爭。

  人這一生,不過鬥爭二字。

  不鬥不爭,便一無所有,能鬥能爭,才有言語功名之資。

  秋風颯爽。石敬瑭深吸一口氣,收回思緒。他看向禁軍樓車,雙目堅定如鐵,嘴上雖不言語,心頭已在呐喊:“李從璟!世人皆敬你服你畏你,恨不能匍匐而進,捧你雙腳置於額前,而我石敬瑭獨不為也!大爭之世,人皆能成功業,我石敬瑭雄武半生,豈能為你牽馬墜蹬!今日,我便要與你決一死戰,以定天下歸屬!”

  ……

  樓車上,桑維翰見步軍大陣被破,夏州馬軍強勢攻入陣中,吃驚道:“賊軍怎會有炸藥利器?”

  李從璟紋絲不動,淡淡道:“炸藥面世多年,火炮、手榴彈之物,更是為我大唐征戰半壁江山,天下人物又非飯桶,豈能對此置若罔聞?”

  言罷,縱目遠眺,納戰場於眼底,又道:“沙場之爭,道法萬千,豈有因一物一利之長,而能立於不敗之地的?征戰疆場也好,與人爭鬥也罷,當以應變為重;而應變之道,追根揭底,在於有多少後手準備。後手越多,應變之道便越足,才能遊刃有餘。兵法有雲,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何也?知己知己,才能料敵於先,才能備足後手,倘若己之後手多於彼,則將帥方敢言勝。”

  桑維翰聞言神色一振,彎身拱手:“臣謹受教。”

  李重美、趙普等人,俱都露出恍然與深思之色。

  李從璟神色如常,也無半分動作,而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卻足以決定沙場勝敗,“傳令孟平,該史彥超出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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