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658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50

第930章 奴在靈州望西天,待君歸來訴思念(三)

  事實出人意料,也讓吳生首都感到臉上火辣辣的。他不知道野狼為何會出現,眼下是光天化日,野狼出現的沒有道理。然則世事並不一定需要一成不變的道理,或許不遠處出現的這幾匹野狼,只是餓得狠了而已。

  吳生左右看了看,尋找著最佳撤退路線,他可沒有要為這個回鶻少女拼命的想法,而且他也不認為那頂多十三四歲的小女,會有跟羊群共存亡的意思。在觀望的過程中,他大抵明白了他們為何會碰到野狼。

  草場並不大,放牧的人很多,水草豐茂的地方都讓別人占了,孤身一人又身板消瘦的回鶻少女,明顯不具備與他人爭奪好地盤的資本,眼下又是深秋時節,牧草已是不多,他們自然只能走得更偏僻。

  就在吳生隨時準備邁動那條傷腿轉身的時候,眼前的一幕讓他怔在原地。從林子裡躥出來的野狼有五六頭,居高臨下齜牙咧嘴,對羊群俯視耽耽,已是隨時都會撲下來的架勢,那回鶻小女子不知何時已經跑到緩坡下,一人兩狗,俱都弓著身子和野狼對峙,喉嚨裡發出威脅的低吼聲。

  就在吳生因為意外而發怔的時候,野狼已經一沖而下,幾乎是同一時間,一人二狗就迎面狂奔出去,雙方都沒有絲毫猶豫,小女子手中的鞭子在空中揮舞得獵獵作響。

  兩條獵狗身姿矯健,跑動間四肢肌肉纖毫畢現,它們在小女子之前,率先各自撲向一隻野狼,在咆哮聲中開始抓、咬。須臾間,回鶻小女子也趕到了戰場,手中鞭子飛快提起、落下、揮舞,劈啪作響,將面前的野狼逼退,待得收鞭,野狼複又撲過來,鞭子再揮,野狼再退,如是再三。

  吳生怔怔看著這一幕,腳步忘了挪動。野狼佔據數量優勢,一個個齜牙咧嘴,無論是目中的凶光還是銳利的獠牙,皆觸目驚心。吳生在戰場上經過血火歷練,一次次死裡求生,自然不會畏懼野狼。但在荒野中被數頭野狼圍攻,哪怕是軍中最驍勇的甲士,都會分外忌憚,何況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子?

  吳生一時不能理解,是甚麼讓對方如此果決而奮不顧身的去迎戰野狼,在他眼中,一人二狗面對一群野狼,無疑是找死的行為,哪怕牧人的獵狗向來以忠誠驍勇、能與野狼戰著稱。

  “該死!”吳生對回鶻少女沒有半分感情,這個時候轉身就走也不會有拋棄同伴的愧疚,但他沒有這樣做,他要在這陌生的地方活下去,並且有所圖謀,眼下就必須救下這名女子,否則一旦對方有不測,他就將成為別人的奴隸,平心而論,還是跟著這少女沒甚麼危險可言。

  拖著瘸腿一拐一拐跑到回鶻小女子身旁時,對方已經累得滿頭大汗,激烈交鋒需要體力支援,這名營養不良而且極有可能一日未食的少女,明顯不具備這種素質,已經開始出現脫力的跡象,動作開始遲緩、僵硬。

  身為軍中驍勇,吳生有他的戰鬥方式,哪怕手中沒有兵刃,哪怕身上沒有甲胄,他依然能在眨眼間化身為一架殺人機器。當一隻野狼尋得空隙,縱身撲來,就要將回鶻小女子撲倒的時候,吳生從斜刺裡躥出來,當空將野狼撞飛。

  落地時候,吳生雙手掐住野狼的脖子,一口朝野狼脖子咬去。一人一狼在地上來回翻滾,狼爪不停抓在吳生背上。

  吳生躬身站起身的時候,地上的野狼已經成了一隻死狼,脖頸處一片狼藉,血湧如泉。這個時候,回鶻小女子已經被一隻野狼撲倒,正在拼死掙扎著不讓野狼咬到自己。吳生二話不說,兩步跨過去,一腳狠狠踢在狼肚上,野狼一聲慘叫,竟是被踢出去數丈遠,努力了好幾次才再度站起來,卻再也無力向吳生發難。

  作為軍中銳士,不出手則已,出手必然是重擊,不殺敵也要重創敵人,哪有讓對方還有再戰力氣的道理,戰陣之中有甲胄防護,或許不能一擊必殺,然則面對與其纏鬥則不利的野狼,吳生準確的判斷、狠辣的出手,自然會顯現出莫大威力。

  將眸子裡盡是震驚與驚喜的回鶻小女子一把拉起來,拽到身後護著,這個時候可沒有多作思考的時間,與面前一隻作勢欲要撲來的野狼躬身對視,吳生雙目淩厲,沙場銳士的煞氣毫無遮掩,竟是讓那只頭狼一時不敢擅動。

  兩相對峙間,吳生護著回鶻少女的手陡然一涼,手裡憑空多了一物,定眼一看,卻是一柄黑乎乎的簡陋匕首,刀身狹窄長不到一尺,沒有護手唯獨尾部有個圓環,唯一的可取之處是刀刃磨得頗為鋒利。

  看到這柄匕首,吳生心中重重動了一下。

  沒有升起第二個念頭的時間,頭狼已經撲了過來,兵刃在手,雖然只是一把破爛匕首,但對吳生而言卻已足夠。嘴角勾起一抹殘忍之色,間不容髮的霎時間,他矮身下蹲,在頭狼飛過頭頂的時候揮手畫弧,匕首在頭狼下腹間滑過。

  背後響起一聲尖叫,卻是回鶻少女被頭狼仰面撲倒,那頭狼兇神惡煞的盯著近在咫尺的小臉,大嘴張開,露出猙獰的獠牙,讓少女魂飛魄散。閉著眼睛絕望的等了許久,卻沒有傳來疼痛感,少女驚悸的掙開雙目,卻看到頭狼趴在身上一動不動。

  這時候,回鶻少女感到肚上一陣溫熱,以為自己肚子被抓爛的小女子,一把將頭狼推開一驚而起,尖叫著在地上瘋狂跳腳,卻怎麼也找不到身上的傷口。怔然間,再看那被自己推開的頭狼,倒在地上奄奄一息,腹間的傷口長過一尺,血流不停,臟腑都已流了出來。

  方才還大勇無畏與野狼搏鬥的回鶻少女,此時驚訝的張大了嘴,瞳孔因為震驚而瞪得猶如銅鈴。

  狼群傷亡過半,頭狼也已陣亡,餘者皆盡散去,少女望著躬身背對自己的吳生,眼中除卻溢出的驚喜,還有濃烈的好奇。然而無論她心思如何,這個背影已經烙在腦海。

  擊退了狼群,事情還遠未結束,狼狗都受了傷,被咬掉的皮毛下傷口猙獰,不過沒死即已是大幸。收攏受驚的羊群是個麻煩事,耗費了此日餘下的所有時間,有只小羊嚇得腿軟站不起來了,回鶻少女便一直把它抱在懷裡,雪白的綿羊像只慵懶的貓。

  回去部落的時候,吳生終於知道了回鶻小女子的姓名,或許談不上姓名,只是一個音譯的稱呼,月朵。吳生把匕首交還給了月朵,以他現在的身份,不適合保有這種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月朵遲疑了片刻,還是接過了匕首,吳生心裡沒有什麼隔閡,雖然他今天救了對方。

  不過事實再度證明,吳生小覷了這名回鶻少女的純粹,傍晚兩人坐在帳篷外,吃著今日的簡單食物時,月朵不知從哪裡摸出了一張破弓,並及幾支箭矢,神色鄭重的遞給吳生,那雙流水般簡單的眸子裡盡是認真,就似在完成一個神聖的儀式。

  弓是小弓,弦已有些鬆動,也不知多久沒用過了,箭矢是骨質箭鏃,就這也不過寥寥四支。

  接過熟悉而陌生的弓箭,吳生心頭思緒萬千,心潮湧動。不過他很快就釋然,眼前的回鶻少女,就是個為了保護僅有的羊群,敢不顧後果跟野狼以身相搏的傢伙,在她那顆簡單的小腦袋裡,怕是不會知道甚麼叫作思前想後,更不會知道甚麼叫恩將仇報,凡事憑好惡憑直覺,大抵就是她的行事準則,在這猶如世外桃源般的部落裡,她或許知道生活的艱辛與不易,但對人心險惡與爾虞我詐,明顯沒有多少概念,吳生在她眼中,或許就是一個忠誠可靠的奴僕,會跟她榮辱與共、不離不棄——今日在見識到吳生有能力保護自己,而又有心思保護自己後,她便卸下了本就不多的心防。

  撫摸著冰冷弓箭,吳生目視著天邊的斜陽,久久不曾言語。草原上夕陽更顯流光溢彩,在吳生眼中,失去群山陪襯的夕陽無疑有些孤獨落寞,那份氣質曠遠空寂,讓他不知所措。

  這天夜裡,忽然風雨交加,那頂破小的帳篷搖搖欲墜,吳生不得不跟月朵跑出來,冒雨加固帳篷,兩人用彼此都不能聽得懂的語言,在風雨聲中大喊大叫、來回跑動。

  協同工作並沒有語言的交流那麼困難,對於慣於勞作的人而言,尋常事務根本不必有多麼艱深的交流,簡單的手勢與示範,就足以解決一應困難。當然貽誤工期是不可避免的,在被淋成落湯雞後,帳篷終於不再漏風漏雨,而彼時東天已經有了曙光。

  靠在木樁上喘息的時候,傷腿一陣陣生疼,吳生咬牙捂著傷口,周身的疲憊與濕衣的禁錮,讓他臉色分外蒼白。月朵蹲在吳生面前哇哩哇啦的一通比手劃腳,披散的濕發粘在臉上,讓她看起來跟小獸沒甚麼兩樣。

  吳生最終放開了捂著傷口的手,讓月朵幫他查驗傷口,讓他意外的是,對方竟然是個處理傷口的好手,在帳篷裡奔進奔出數回,硬是幫他處理妥當了傷口。眼見月朵露出勝利的欣慰笑容,汗水與雨水交織在一起,模樣乾淨而單純,吳生不得不扭過頭看向另一邊。

  吳生本以為月朵給他的待遇和信任,是難得一見的特例,然而事實卻告訴他,月朵並不是多麼離奇的少女,至少在這個草原上不是。

  部落裡的朔方俘虜有二三十個,隨著日子逐漸流逝,吳生發現他們大多跟回鶻人相處得不錯。回鶻人幾乎不對他們動手,雖然因為交流的不暢,常常哇哩哇啦的大叫,但隨著俘虜們對差事日益熟悉,哇哩哇啦的大叫漸漸變成了笑著拍肩。

  吳生知道,這是因為沒有人試圖逃走。

  換言之,欲逃者,為敵,迎來的必然是殘酷對待,合作者,為友,也會擁有不錯的待遇。

  吳生發現他漸漸被部落裡的回鶻人當成了自己人。

  他是讀書人,並且心思活泛、頭腦靈光,很快就引起了部落首領的注意。起因是他發現月朵不會數數,清點羊群數量的方法是拿個繩索打結,已經能用回鶻語言跟月朵簡單交流的吳生,就教會了月朵數數。

  有知識的人總是能受到重用,吳生很快成了部落首領面前的紅人,由此被部落所熟知,於是找上門來的人越來越多。草原人性情殘忍不假,但也單純,每回吳生幫了人,月朵總能得到不錯的答謝。

  漸漸的,月朵放羊不用在草場邊緣,也不用再過食不果腹的生活,走在部落裡也會被人羡慕說她撿到了寶,這讓她天天都笑嘻嘻的看著吳生,就像看到金子一樣。

  生活得到改善,並且愈發不被當作奴隸看的吳生,心裡並沒有半分喜悅。

  因為他地位的日益不同,故此沒少為部落裡的唐人俘虜幫忙,這也讓他們的生活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好轉,於是在某次與人閒聊的過程中,他察覺到有人覺得眼下的生活也還不錯,開始安於現狀,不再如早先那般,日日念叨想要東歸。

  這一日,部落首領告訴吳生,想要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他,讓吳生真正成為“自家人”。

  吳生感到事態嚴重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50

第931章 獨在異鄉為異客,何處是家有家人(一)

  結束一日辛勞,能有片刻空閒休息,當然是在傍晚的時候。吳生枕著手臂躺在帳篷不遠處的山坡上,望著漸漸落下的夕陽,心思也如夕陽下枯黃的草場一樣寂寥。

  他從未發現他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在靈州戍衛定遠城的時候,面對賀蘭山上西沉的紅日,他只會想念家鄉,思念家中的阿爺阿娘和妹子,而不會像現在這樣,感到自己的心緒一片荒涼。

  在部落的這些時日,但凡稍有空閒,他都會在草坡上躺一會兒,靜靜看著夕陽落山,等待日暮降臨。每每此時,都像有甚麼東西堵在心口,身在世界之外的感覺揮之不去。周身的疲憊與無力,讓他甚麼不想做,也甚麼都不想說,甚至懶得去動彈一下手指,只想安靜的沉入黑暗。

  “還能否回去?”吳生在心中一遍遍問自己。

  部落裡的俘虜們,眼下無疑是想要回去的,但是十年後如何,二十年後如何?他們想要回去,他們的子女又如何?

  “活下去,比甚麼都要重要。”吳生在心裡想著。

  歸去,並非不想,而是不能。

  吳生想起做了匈奴俘虜的李陵,想起在以往的一場場與異族的戰爭中,在河西、西域、草原被俘虜的那些漢人將士,在恒羅斯被大食人俘虜的唐人工匠,他們在成為異族的俘虜後,是都死了,還是融入了異族?

  國家民族總是那樣大,個人總是那樣小;戰爭總是血流成河,日子總是平淡如水。國家民族意志之下,仁人志士之外,各國各族尋常百姓的心肝,實則又有多大區別?

  生不由己流落異國他鄉,活下去,與人和睦相處安穩的活下去,才是平頭小民所期望的吧?縱然有苦有淚有辛酸有無奈,卻無法左右求生的本能。

  “我是仁人志士,還是平頭小民?”吳生默默問自己。

  夕陽無聲,草原曠寂,部落裡的帳篷星羅棋佈,吳生心頭的思緒越來越亂。

  扯了根草莖咬在嘴裡輕輕咀嚼,吳生禁不住想:何為國家,何為戰爭,何為仁人志士,何為平頭百姓,他們又有甚麼關係。壯懷激烈之下,食不果腹的升鬥小民,在成為俘虜後是該殺身成仁,還是該與跟母國交戰的異族一起生活下去?

  “回鶻賊子,侵我疆土,殺我同胞,此乃不同戴天之仇,我該與其魚死網破!”吳生想到這,看向回鶻部落的目光,充滿堅韌與殘忍。

  但想起這些時日以來,無論是月朵還是部落其他人,不僅對他沒有妨害之心,反而還十分友好時,他又不禁生出惻隱之心——部落裡有幾個漢子,還常常拉他飲酒。

  就在吳生思慮萬千的時候,月朵那瘦小的身子一步步走上草坡,在他身旁抱膝坐下來。近來總是笑容滿面的少女,此時卻神情落寞,也沒拿剛學的兩句漢話手舞足蹈的跟吳生“高談闊論”。

  吳生發現月朵的異樣時,對方擱在膝蓋上的臉,已是淚流滿面。

  “發生了何事?”吳生用蹩腳的回鶻話詫異的問。

  被吳生一問,月朵眼淚流得更厲害了,須臾便哇哇大哭起來,讓吳生好一陣手忙腳亂。

  待月朵哭得聲嘶力竭,只能一下下哽咽抽泣的時候,吳生終於弄清楚了緣由。月朵的兄長,也就是那座小帳篷的主人,她唯一的親人,俘虜吳生的傢伙,在與唐軍的交戰中戰死了。

  聽到這個消息,吳生悚然一驚,不由自主暗暗握緊雙拳,心中想到:“王師還在與賊人血戰,拋頭顱灑熱血,我怎能對賊人平生惻隱之心?!”

  他腦海中旋即冒出一個念頭:早晚我得燒了這個部落,救出被俘的同胞,與他們共迎王師!

  月朵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沉浸在巨大悲傷中的少女,沒有注意到吳生眼中格外的陰狠之色,她用哽咽的聲音斷斷續續道:“酋長要用兩個人把你換過去,我該如何是好?”

  這話讓吳生回過神來,他在心裡細細權衡。昨日那酋長便對他說,要把他從月朵手裡換過去,然後將女兒嫁給他,所以他並不意外。此時他想的是:如果娶了酋長的女兒,身份不同,行事多有便利,以自個兒的力量,在必要之時行非常之事,把握無疑大了很多,這是好事!

  思前想後片刻,吳生轉過頭來,正要對月朵說甚麼,卻發現月朵正緊緊注視著他,哽咽與抽泣讓她的肩膀不停抽動,淚水倘佯的眸子裡,滿是可憐兮兮的哀求之色,這個衣衫破敗,頭髮泛黃的貧弱少女,此時就如一只即將被主人丟棄的小貓,不安地說道:“你不要走,留在我身邊,可好?”

  吳生說不出話來。

  酋長要換他,月朵不可能反抗得過,唯一的可能,就是吳生自己不答應。

  吳生低下頭,不願意放棄大好機會,“酋長有命,某怕是不能違抗。”

  吳生原本以為,這句話的意思已經夠明顯,但他忽略了面前這個少女的單純程度,她一把抓住吳生的手,用與他命運與共的神情堅定道:“只要你不願意,酋長也不能勉強,你早已跟我們沒甚麼兩樣,不再是部落裡的奴隸,你能自己選擇!”

  張了張嘴,吳生啞口無言。

  月朵瞧見吳生這副躊躇的神色,終於反應過來,“你……你不會是也想走吧?”說著,眼中已然盡是絕望之色。

  吳生只得默認,雖然這些時日與月朵相處不錯,對方對自己也早無防範之心,夜裡從來都是躺下就睡,不僅幫自己洗衣縫補,每有乳酪肉食都是分自己多半,美其名曰多勞者多食。

  “你走了我可如何是好?”月朵無助的望著吳生,淚如斷線珍珠,她忽然撲進吳生懷裡,攔腰把他抱緊,“你不能走,我兄長已經死了,我再也沒有別人,只有你……”

  說著,手上猛地發力,把吳生推倒,手腳迅速去解自己的衣裳,“今日咱倆就成親!”

  吳生嚇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連忙一把將月朵推開。

  ……

  對於吳生而言,眼下的選擇還談不上兩難,他心中堅定的想要回歸大唐,所以也清楚的知道自己該選擇誰。只不過在他還未做出選擇時候,一件大事就將他何去何從的問題壓了下去——唐軍已經攻下涼州,眼下正大舉攻打甘州。

  甘州會戰爆發。

  藥羅葛狄銀急令,境內所有適齡男子,皆要應召從軍,與唐軍決戰。如此,藥羅葛狄銀還嫌不夠,又糾集了境內所有罪犯、奴隸,加入到甘州防禦戰中。

  吳生被徵調入伍,只不過這一次是以回鶻軍卒的身份。

  因為讀書識字的緣故,他被奉命出征的部落老酋長帶在身邊,擔任類似書吏的職務。

  兩國交戰,亦用降卒,漢朝也有投降匈奴之漢將,為匈奴練兵的舊事,老酋長認為吳生已經是自己人,用他也沒甚麼稀奇。怪就怪吳生這些時日,把自己隱藏得太深,而且為了博取部落信任以圖將來,平日的表現太好——否則,老酋長也不至於想要把女兒嫁給他。

  一個灰濛濛的早晨,部落裡盡是牽馬出帳的回鶻戰士,在各自家人的陪送下,從四面八方匯往部落中央集結,老酋長已經在彼處等待。吳生被月朵送著走出帳篷,對方塞給他一個包裹,裡面裝著鼓鼓的衣裳與乾糧。少女看向吳生的目光,充滿不舍與擔憂,依依惜別之情與部落裡送別自家男兒的那些回鶻女子並無區別,嘴裡哇哩哇啦絮絮叨叨個不停,都是叮囑吳生注意安全與身體的話。

  吳生清楚的知道,他這一走絕對不可能再回來,說不得臨陣之際還會見機行事,將老酋長及其部兵馬賣給唐軍,所以此時面對月朵充滿關切的嘮叨,心裡很不是滋味,只能儘量不去看對方那雙充滿依賴與柔情的眸子。

  “我走了。”吳生往四處看了一眼。

  月朵將那柄黑乎乎的簡陋匕首塞到吳生手裡,讓他帶著防身。

  吳生知道這匕首是對方唯一能用的防身物品——那張破弓月朵還無法用得好,就不忍把它帶走,想塞回給月朵,畢竟他這一走,月朵就又是孤身一人,必然回到先前食不果腹、放牧只能去草場邊緣的日子,雖然一把匕首改變不了甚麼,也無法讓對方在夜裡把漏風漏雨的帳篷修好,但至少再傻乎乎面對野狼襲擊時,還能垂死掙扎一番,奈何少女態度堅決,任他說老酋長會給他發兵刃都無濟於事,末了,實在無法跟那雙噙著眼淚的乾淨眸子僵持,吳生只得收了匕首,心頭卻已堵得發慌。

  “你一定要回來!”吳生走出去一段距離後,聽見月朵帶著哭腔的嗓音在背後響起,是那樣年輕而淒涼,他腳步頓了頓,終究沒有回頭,“一定要活著回來!”

  到了部落中的空地上,吳生找到老酋長後,被送了一匹馬,這已經是格外恩遇,身為書吏,他沒有再被發放弓箭兵刃——老酋長雖然用他,但不代表就對他完全放心。

  看著眼前百餘人的隊伍,吳生覺得實在是單薄得很,然而部落裡的青壯戰士,早在藥羅葛狄銀髮兵靈州的時候就已經徵調過一回,眼下的這百余人中,還有不少白髮蒼蒼的老人,和不過十多歲的少年。

  望著周圍站在帳篷前,大多衣衫普通到破爛,面色發黃頭髮淩亂,用不舍目光目送出征人群的婦孺,吳生眉州微微皺起,不過旋即又鬆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51

第932章 獨在異鄉為異客,何處是家有家人(二)

  盤踞甘、肅二州的回鶻既然被稱為甘州回鶻,可見甘州之分量。靈州城會戰,藥羅葛狄銀與杜論祿加兵敗,兩人率殘部逃回河西後,便馬不停蹄加固城防、重整軍力。彼時大唐禁軍已經攻略會、鄯等州,李從璟進軍河西的意圖昭然若揭,藥羅葛狄銀與杜論祿加不得不順勢結成鐵盟,欲求拒大唐禁軍於涼州城外。

  奈何大唐禁軍將士悍勇,軍備又太過先進,持續改進的火炮等物,更是攻城利器,強弓勁弩駿馬精騎,更是野戰利器,李彥超率南路軍驟然進攻蘭、鄯等州時,正值靈州會戰,蘭、鄯等州的吐蕃人,哪裡能料到大唐禁軍會分兵來攻,防備不及,被打得找不著北。

  因是之故,兩股大唐禁軍匯合於涼州後,涼州城也被一攻而克,杜論祿加只得倉惶逃至甘州,尋求藥羅葛狄銀的庇護。

  這一日,藥羅葛狄銀、藥羅葛阿咄欲、杜論祿加等人,彙聚在甘州城內軍議,商議對敵之策。

  屋中的氣氛很是沉悶,彼此相視的目光掩蓋不住壓抑,杜論祿加肥胖的身子已經消瘦了太多,臉上肥肉蕩漾彌勒佛式的笑容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團陰雲,他弓著身子坐在座位上,眉眼間仇恨、憤怒與頹然之色相互交織,如藤蔓一般拉扯不清。

  “鄯、蘭等數州之地,多有論恐熱與尚婢婢勢力之後裔,理應為驍勇善戰之輩,且各州兵馬加在一起有逾十萬之眾,戰時能聚集的人馬就更多。以悍勇之眾,坐擁堅城,緣何在數十日之內,就讓五萬唐軍打得一敗塗地?祿加可汗說說道理何在。”藥羅葛狄銀心頭愁雲慘澹,他眼下為甘州會戰操碎了心,密佈血絲的雙眸體現出睡眠的嚴重不足,但他到底是心智堅韌之輩,斷不會有主動認輸的道理。

  杜論祿加沉默了許久,緩緩開口道:“唐軍甲胄之強,數倍于我,唐軍弓弩之強,數倍于我,唐軍重騎之強,數倍于我,唐軍陌刀之強,還是數倍於我……凡此種種,葛狄銀可汗在靈州城外便已親眼所見,無需本汗贅言。然本汗還要說可汗不知的,那便是唐軍火炮之強,唐軍謀戰之強,唐軍密探之強,唐軍成長之快!”

  杜論祿加站起身來,走到懸掛的輿圖前,他的手落在輿圖上,本想轉身說甚麼,目光落在圖上,卻不由自主哂笑出聲,“這也能叫輿圖?除卻山川大勢,和四不像的城池關塞,還有甚麼?”

  他擺擺手,示意隨從遞上一個圓筒來,他從中取出一張布帛,張開來掛在架子上,掩蓋了原本的輿圖,“這張輿圖,是本汗精騎伏擊小股冒進唐軍後得來的,諸位都來看看,甚麼叫作輿圖。這麼大一張圖,畫得不過是涼州一地,山川走勢,林子疏密,城池防衛,大小道路,包括村落、水源全都躍然紙上……這個記號,聽俘虜的唐軍說,叫甚麼‘比例尺’,這些線條,叫甚麼‘等高線’……這些批註想必諸位都看得明白,寫明瞭對應路線、地形的行軍、征戰情況,這一塊能容納多少人戰鬥,這條道能日行多少裡,這地方適合怎樣排兵佈陣,此處山嶺能眺望周邊多遠……”

  望著一張張或疑惑或震驚或恐懼的臉,杜論祿加聲音冰涼,“這是輿圖?這哪裡是輿圖,這分明就是神靈之眼!有了這等輿圖,便是再愚蠢的領兵將校,也足以應對一切情況,何況是唐軍中那些據說基本都進過‘演武院’的狠人?”

  說到這,杜論祿加不禁冷笑一聲,“當然,此等輿圖雖好,但若是給到我軍將校面前,怕是也沒人能夠認得,只會暈頭轉向。最終的結果,也不過是暴殄天物罷了!”

  “此等輿圖,唐軍如何能夠繪製?他們又是何時繪製?為何你我皆不知曉!”藥羅葛狄銀怔然憤然。

  “傳聞唐皇帝每要攻取一地,必事先數年遣大量細作深入其地,分州縣繪製輿圖,而後彙聚一處,為大軍之征戰做準備。早先唐軍入蜀地、江南,無不如此。起初本汗不信,信了也沒覺得如何,如今見其輿圖,才知此事有多可怕。奈何,為時已晚。”杜論祿加自嘲一笑,笑容淒涼而悲慘。

  屋中眾人皆盡沉默不語,雖心思各異,卻都面沉如水。

  杜論祿加從涼州慘敗的回憶中回過神來,擺擺手,示意隨從收了唐軍輿圖,又看向原本輿圖,勉強收拾了心緒,指著圖上繼續道:“唐軍對會、鄯等州瞭若指掌,此番出兵,分路並進,來勢極快,以強弓勁弩而勝野戰,以火炮而轟塌城牆,前軍戰則中軍進,中軍戰則後軍進,後軍戰則前軍又進,如是交替往復,各軍皆戰而能進軍神速……可怕的是,各軍皆戰而皆勝,這就使得唐軍能以雷霆之勢,迅速攻佔各州。本汗縱觀各州戰局,唐軍分進合擊,時機把握極為準確,凡各州重兵駐守之地,必有大舉集結之唐軍共同突破,而後分兵攻略各處,令人防不勝防。如此便表明,唐軍對行軍路線之選擇,對各路大軍腳程之算計,對各處大小戰鬥之安排,皆是事先有所謀劃,且事實偏偏不出唐軍之謀劃。會、鄯等州的兵馬調動,如果不是皆盡在唐軍預料之中,便是唐軍有考慮到了多種可能性,故而應對起來遊刃有餘,絲毫不亂。”

  說到這,見屋中之人皆是無法置信之色,杜論祿加苦笑一聲,“本汗也知,此言聳人聽聞,然除此之外,沒有別種可能。”沉吟片刻,忽然又道:“聽聞唐軍之中,有機構名參謀處者,乃是唐皇帝早年出鎮幽州時所立,專門擬定大軍作戰計畫,不僅一軍之中有參謀處,一指揮之中,亦有參謀處轄下分支,故而唐軍之征戰,鮮有因主將之失而貽誤戰機的。此番唐軍進攻會、鄯等州,有唐軍細作繪製之輿圖,其事先便有大謀劃,事無巨細,都在禁軍謀略之中,也就說得通了。”

  “這不可能!”藥羅葛狄銀見杜論祿加越說越離譜,禁不住怒拍桌面,“世間征戰,哪有這般打法,簡直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杜論祿加黑著臉沉聲道:“如今不就見著了?難道葛狄銀可汗當真認為,會、鄯等州的兵馬,都是飯桶,唐軍都是天兵天將,所以才能將戰爭打成這番模樣?”

  說到這,他頓了頓,繼續道:“還有可汗不知的。據逃至涼州的鄯州潰卒言,唐軍攻勢兇猛,輜重糧秣之運輸,亦是極為迅捷。想必葛狄銀可汗也應知曉,唐軍攻城掠地這般快,必然離不開軍械糧草之及時補充,而唐軍運送此物的,非是民夫推車,而是騾馬駕奔!早就聽聞,大唐不僅馬場眾多,年產良馬極眾,而且草原諸部每年都有進貢,故而唐軍之中,馬比人還多!精騎戰馬死於沙場,而能立即補充,運輸輜重糧秣的,亦是良馬拉車,故而唐軍精騎永不折損,故而唐軍征戰,不虞後繼乏力!中原行軍慣例,日行三十裡,為最低行軍腳程,日行六十裡,是為倍道兼程,然而可汗不知道的是,只要道路寬敞,眼下的唐軍能日行八十裡!情況特殊的時候,甚至能一日急襲近百里!甚麼叫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這就是!在唐軍攻打鄯州的戰役中,他們就是這般兵貴神速,所以才讓鄯州守軍措手不及!”

  杜論祿加深吸了口氣,稍微平緩了一下心境,卻止不住眼中流露出恐懼之色,“自李嗣源入主中原,大唐勵精圖治十餘年,而後又一統唐土,可大唐禁軍至今不到二十萬!是大唐不能供養更多兵馬?非也!是唐皇帝不想供養更多兵馬!甚麼叫兵貴精不貴多?這就是!唐軍需要的,是保證將士人皆精銳,人皆著甲,人皆勁弩,人皆食肉,人皆有後方保障!唐軍緣何能在沙場之上縱橫捭闔,來去如風,這便是原因!攻打會、鄯等州的唐軍雖只五萬,卻是能以少勝多,能日行近百里的唐軍!這樣的軍隊,莫說五萬可攻會、鄯等地,一朝攜帶火炮利器,便是直取我涼州,又有何難?”

  藥羅葛狄銀怔了良久,而後陰狠道:“這就是你涼州失守的原因?”

  “當然不止於此。”杜論祿加聽到這話,竟然沒有否認的意思,“唐軍之強,非只強一面,而是面面俱強,很多事情不僅超乎你我見聞,甚至都超乎你我想像。唐軍之中,軍醫多得離譜,且每戰必建戰地醫館,這些姑且不言,難得的是,尋常將士,皆有醫救常識……葛狄銀可汗當知,沙場之上,以新卒傷亡為最大,老卒彌足珍貴,而唐軍每有一戰,都能挽救無數傷患,而令老卒增加,這豈不可怖?”

  重重呼出一口氣,杜論祿加似乎又看見了唐軍攻打涼州城的場面,“還有更為匪夷所思的,唐軍征戰,軍中除卻將士、大夫,還有大批書生……似乎不應該叫書生,更應該叫先生。據說他們都來自大唐演武院、學院,這些人跟在唐軍將士後面,不上陣搏殺,卻參與每一場戰爭,唐軍火炮持續改進,射的越來越准,唐軍手榴彈持續改良,能適用於更多的戰況,就是靠這些人在每戰後都發揮作用,將這些利器不斷改良……不僅如此,據說,這些人還是唐軍學習各州縣駐軍戰法,取長補短的依仗……本汗曾聽到傳言,唐軍每征戰一回,都會強上幾分,之前不信,如今卻是不得不信了!”

  末了,杜論祿加長歎道:“如此唐軍,豈非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藥羅葛狄銀面色蒼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當然知道杜論祿加沒有道理騙他,也知道杜論祿加不是唐軍細作,被唐軍派來來蠱惑軍心的。所以他更加清楚,眼前的這支唐軍,絕非他們在靈州城外看到的那般簡單。

  藥羅葛狄銀縱然再如何自認英雄,也意識到了,他們在靈州城的兵敗,是不必避免的。

  沉默了許久,藥羅葛狄銀咬牙道:“祿加可汗,今日軍議,你說這些,難道是為了勸本汗放棄抵抗,投降唐軍不成?”

  杜論祿加搖搖頭,語重心長道:“本汗說這些,並非是為了瓦解軍心,相反,是希望葛狄銀可汗認清唐軍面貌,調整作戰部署,如此,甘州方有一線生機……本汗,實不想可汗重蹈本汗覆轍。”

  “調整作戰部署?”藥羅葛狄銀冷哼一聲。

  杜論祿加頷首道:“本汗知道,葛狄銀可汗已經召集了許多兵馬,都在趕往甘州的途中,但因為唐軍來得太快,這些兵馬還有很多沒有到來……葛狄銀可汗是否以為,唐軍會先阻擊這些來援的兵馬,剪除甘州羽翼,而後再集中兵力攻城,與甘州決一死戰?”

  藥羅葛狄銀冷笑道:“難道祿加可汗有不同見解?”

  杜論祿加沉聲道:“唐軍根本不會理會週邊那些蝦兵蟹將,他們會直接攻城!”

  藥羅葛狄銀不由得嗤笑一聲,“唐軍狂妄,這是自尋死路!”

  杜論祿加搖頭歎息道:“方才本汗說了這般多,難道葛狄銀可汗就沒意識到,唐軍非是狂妄,而是有把握?”

  藥羅葛狄銀沉著臉不言不語。

  就在兩人對話的當口,有人來報,城外唐軍叫陣。

  眾人立即散了軍議,藥羅葛狄銀和杜論祿加趕到城頭。

  城外,唐軍軍陣森嚴,鐵甲如山,槍戈似海,有一隊人馬,近至城前,為首者,正是孟平與李彥超。

  藥羅葛狄銀有靈州一敗,知道唐軍威風,因了杜論祿加一番話,此刻又見對方軍容,不禁對唐軍忌憚萬分,兩相問答的時候,忍不住大聲責問:“甘州之地,位在塞外,乃我回鶻世居之地,本汗素聞唐人以禮義著稱,而今爾等唐人,不思在關內好生耕作,安居樂業,千里迢迢來侵我土地,掠我子民,這難道是禮義之道嗎?”

  孟平聞言大笑,“可汗此言繆也!甘、肅之地,本為我唐人疆土,爾等世居於此,乃我大唐恩賜也,如今見我王師,不僅不開城相迎,反而踞城而守,是為擅土自專,實與石敬瑭之流無異,乃叛臣賊子也,本將豈能不伐?”

  藥羅葛狄銀怒道:“孟將軍此語,乃強盜之言!縱你巧舌如簧,爾等所為,實則不過奪城掠財,實與強盜無異!”

  “強盜?”孟平再度大笑,笑罷,神色一正,“好叫你知曉,我大唐陛下有言:河西之地,唐土也!唐土之上,一應城池財物,自然為我唐人所有,我等為唐人,故而我的東西是我的,你的東西也是我的,我等唐人取自家的東西,有甚麼問題?”

  藥羅葛狄銀聽到這話,氣得手指發顫。

  孟平一揮手,“可汗雖頗有兵馬,但在我大唐禁軍面前,可汗那些兵馬,實在稱不上是軍隊。恕某直言,城上各位,也根本不懂甚麼叫戰爭!”

  “若是識相,開城投降,我皇仁德,保你富貴,若是甘為叛賊,今日必定叫你城破人亡!”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51

第933章 獨在異鄉為異客,何處是家有家人(三)

  孟平和李彥超在甘州城外與藥羅葛狄銀對答時,李從璟也在靈州跟李紹城談論眼下大唐禁軍的征戰形勢。

  戰爭是門藝術,層面越是高級,其藝術性也就體現得越是充分,到了國家戰爭這個份上,戰爭這架龐大機器的健康運轉,已經精密到常人難以想像的地步。

  而且文明發展的程度越高,戰爭也就愈是精密,其藝術性也更加突出。部落時代的戰爭與宇宙時代的戰爭,可以說根本就不是一個存在。

  戰爭有其固有成本,李從璟要降低攻河西、西域之戰的成本,除卻對戰爭各組成部分都“精打細算”之外,還要謀求迅速而乾淨的勝利。一場乾脆俐落的大勝,與一場耗日持久的僵持戰的成本,也不可同日而語。

  從這個意義上說,主要是帶領兵馬沖陣廝殺、召集戰士進行城池攻防的河西軍隊,被孟平說成是“不懂戰爭”,並非沒有道理。

  “一場戰爭涉及整個國家的方方面面,大體而言依然是戰前、戰時、戰後三個過程,國、軍、民三個主體。於國家而言,國庫有多少錢、財、糧儲備,錢、財、糧在從國庫用於戰場的過程中,經官吏之手,會被貪墨幾何,路途運輸,會損耗幾何,這之間的‘轉化比例’是多少,轉化過程需要耗時多少,而國家能從民間徵調多少物資,戰場附近的州縣又能供給多少,運往戰場的效率如何……凡此種種,是為戰爭決勝於國家。”

  “於軍而言,軍紀是否嚴明,將士素質如何,爭勝之心是否強烈,各科技藝是否嫺熟,將校識得多少征戰之道,臨陣知道多少應變,甲胄是否堅固,兵刃是否銳利,弓弩是否齊備,火炮利器存量幾何,折損能否及時補充,傷患能否得到及時救治,新老士卒‘轉化率’有多少……凡此種種,是為戰爭決勝於軍隊。”

  “於民而言,凡國家征戰,百姓願意承受多少賦稅增加,家家戶戶能為戰爭輸送幾個兒郎,國家號召之下,上至富戶大族,下至尋常百姓,能為戰爭捐獻多少錢財,有幾個能放棄手中活計甘為大軍運送糧秣成為輔兵。當戰爭不利時,百姓是唾駡國家無能還是挺身走上沙場,當強敵入侵時,百姓能否不顧身死走上城頭,又是否有能力上陣廝殺。民,軍之源也,一旦大戰起,舉國百姓是否齊心,又有多少人能成為後備軍,但凡國家需要,就能拿起武器走上沙場……當戰爭損耗大量財物,民不聊生之際,百姓是甘願為國家大義勒緊褲腰帶,還是會被有心人蠱惑,行反叛國家之事來為禍地方……凡此種種,是為戰爭決勝于百姓。”

  這一日,李從璟站在靈州演武院的授課臺上,親自為教室中的學生傳授戰爭之道。

  “凡此種種,國家當有清楚認知,甚至當有明確計算,有此基礎,方有國家之戰。凡戰,必有軍事情報,有軍報情報,方有軍事謀劃,有軍事謀劃,才有大軍行動,否則,十萬大軍,數十萬民夫,如無頭蒼蠅一般放之於沙場,一旦稍有不慎,便是大動亂大災難。”

  “戰前情報搜集的詳細程度,直接關係到大軍征戰之謀劃之勝敗,沒有詳盡之軍事情報,就沒有大軍之出動。大軍行軍路線,行軍腳程,紮營之地點,攻打目標之兵馬部署,大小戰鬥之投入,糧倉之選址,糧道之防衛,物資之調派,攻城掠地之章法,分進合擊之策略,都要有明確佈置。慮勝,也慮敗,慮進,也慮退,有進攻謀劃,也要有撤退謀劃。兵法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又雲’‘廟算多者勝’,此之謂也。有如此謀劃,縱然戰場有變,應對起來才不至於慌亂,才不至於因小敗而貽害大局,縱然不勝,亦可立於不敗之地。僵持之戰,亦或慘勝,姑且耗費無數人命與錢財,何況是敗?屆時不僅人命與錢財大損,而國民之信心尊嚴亦損,還助漲敵寇之氣焰,壯大敵寇之實力,其害豈不為大!”

  “每戰之後,傷患如何救治、安置,所得之地如何駐防,民眾如何安撫,財物如何聚攏然後快速運用於戰爭,戰略戰術部署如何及時調整……”

  “何謂戰爭?唯計畫二字。大軍征戰,不打無計畫之仗。計畫妥當,每一個將士,才能發揮最大戰力,每一分錢財,才能發揮最大作用,而沙場上每一將士每分錢財,皆是國家耗費十倍之力支持,此間輕重不可不查……如何打好一場戰爭,打一場恰到好處的戰爭,打一場壯大國家而非削弱國家的戰爭,怎能不是一門藝術?”

  說到最後,李從璟總結道:“誠然,沙場之道,乃應變之道,沙場之上,有太多東西無法預料,事先也無法都探知,戰爭還得靠將士流血來打贏,但這不是戰爭缺少謀劃的藉口。一言以蔽之,增加戰爭的已知和可控因素,減少戰爭的未知和不可控因素,再以絕對優勢去打每一場戰爭,才是贏得戰爭的取勝之道。”

  給演武院的學生授課,李從璟早在幽州時就常做,洛陽演武院他也是常去的。演武院是李從璟宣揚他的軍事思想的戰場,實在不能忽視。只不過做了皇帝之後,這種時候就很少了。

  李從璟的所作所為,實際上是在推動戰爭早日向“近現代”戰爭轉變,引導大唐的軍事人才,將戰爭這門學問做深做細。研究得深入研究得細緻了,才會把事情做到更深入的層面,做好做到極致,不僅戰爭如此,很多事都是這樣。

  在李從璟看來,這個時代的戰爭,還是“略顯粗糙”了些。而大唐的戰爭之道這樣持續進步下去,日後必然獨佔鰲頭。他想要將大唐建立成恒強帝國,首先得保證大唐的軍事實力舉世無雙——包括硬實力和軟實力兩部分。

  當然,要將戰爭早日推進到“近現代”的地步,僅憑他方才講的那些,是遠遠不夠的。

  歷史的發展有其必然基礎,無論是國家的“近現代”化還是軍事的“近現代”化,都需要物質水準跟上,或者說,需要生產力水準跟上,再直接點說,需要科技水準跟上。

  這一點也是李從璟一直在花大精力去做的,李重美和趙普搗鼓出“高壓鍋”雛形後,經過持續改善,在李從璟的有意引導下,已經在向“蒸汽機”轉變,按照目前的趨勢,真正的“蒸汽機”不久就會出現。

  換言之,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工業革命會提前到來,在大唐的天空下。

  大唐的文明程度很高,李從璟並不擔心此舉是在揠苗助長。

  至於某某階級某某主義的問題,他也毫不擔心。

  從演武院出來,李從璟接到了甘州軍報。軍報上說,孟平、李彥超等人,已經著手準備決戰。

  回到住處,李從璟召見了李紹城。靈州之戰結束有一段時日了,李紹城也不該一直呆在後方,河西是孟平和李彥超的,攻略西域也該李紹城大顯身手。軍功平分,才不會出現一家功勞獨大,功高震主的情況,這也是禦下之道。

  好在大唐不缺軍事人才,李從璟也不用擔心,會因為要分功,而影響戰爭之取勝。

  “這回大軍攻打河西,進展頗快,朕事先制定的‘閃電戰’之策,基本已經得到實現。既是如此,河西、西域交給爾等即可,朕也不必呆在靈州盯著,不日就能啟程回洛陽。”

  與李紹城商討完諸事,李從璟靠上扶背,露出頗為輕鬆的笑意。

  攻佔河西全境,是大唐禁軍在入冬前必須完成的任務,以河西的地理條件和複雜情況,禁軍能取得這樣的戰果,的確稱得上是“閃電戰”——李從璟也確實參照了希特勒的戰術。

  李從璟一直在強調河西之戰的成本,強調這場戰爭的投入收穫比,而人類歷史上也鮮有比“閃電戰”投入收穫比更高的戰爭了。要實現“閃電戰”的部署,除卻準備、謀劃這些工作,需要的是軍隊擁有突出的硬實力——強大的運輸能力和軍事力量的壓倒性優勢。

  大唐數量龐大的良馬和火炮利器,為“閃電戰”提供了必要的支援。

  當然,眼下李從璟的“閃電戰”,比起希特勒的“閃電戰”,還是弱化版的,這是時代限制。

  “此戰之勝,是乃陛下雄才大略之勝!”李紹城由衷道。

  李從璟笑了笑,搖頭道:“戰爭何其龐大,豈是一人雄才大略就能決勝的。”

  言罷,李從璟正色道:“此戰之勝,是大唐文明之勝!”

  是的,在李從璟眼裡,這場戰爭若勝,是先進的大唐文明,對落後的河西文明的勝利。

  中華歷史上有一個無法忽視的悖論:坐擁先進文明的中國,總是屢屢被落後的北方草原文明戰勝。

  元朝、清朝的建立,是最突出和無可辯駁的證據。

  蒙古人,位在漠北的漠北,女真滿人,位在遼東的遼東,中國擁有燦爛的文明、在全世界面前光芒萬丈時,彼部還在茹毛飲血。

  而彼部一旦起勢,短短數十年間,便能橫掃大江南北,入主中原。

  這也是漢人心頭永遠無法抹去的痛。

  其因何在?

  一句簡單的“農耕文明的保守性,無法抵擋草原文明的侵略性”,無疑是不能解釋所有問題的。

  一句簡單的“農耕文明的發展程度還不夠高,無法對草原文明形成絕對壓倒性的優勢”,也是不能解釋所有問題的。

  野蠻戰勝文明,並不是必然,而是無奈。

  在李從璟看來,這個原因其實再簡單不過。

  中國的文明的確很先進,但中國的軍事,並沒有達到與先進文明相對應的高度。

  中國文明的先進,在經濟,在文化,在政治,甚至在百業百工在所有方面——唯獨,不在軍事。

  手中拿的,仍然是刀槍,胯下騎的,仍然是戰馬,身上穿的,依然是甲胄,戰陣依仗的,依然是弓弩,居而堅守的,依然是城池,執掌萬千兵馬的,仍然是一個個大老粗——某些時候,甚至是比大老粗還不如的純粹文人。

  明清與漢朝,近兩千年過去,可有本質區別?

  中國對草原,可有絕對優勢?

  沒有。

  論文章,從駢四儷六,到唐詩宋詞,到明清小說,歷經蛻變。

  論體制,從封建井田,到漢唐郡縣,到明清行省,歷經蛻變。

  論保家衛國的最根本力量,軍事思想,軍隊建設,實無建樹。

  中國不發展軍事文明。

  偶有改變,也是大敵當前,苦著臉不得已做出應對。

  從無主動追求進步的。

  唯一的明朝火槍火炮,還是建立在元朝的基礎上,並且很快銷聲匿跡。

  如是,草原人弓馬嫺熟,善騎射,而彪悍輕死,一朝成勢,中國不能擋也。

  中國的軍事文明既然不比草原先進,將士素質又趕不上“窮山惡水”的刁民,最為依仗的軍事物資——戰馬,更是拍馬趕不上,如此,沙場之爭,焉能不敗?

  河西、西域之戰,是李從璟提升大唐軍事文明——軟實力與硬實力的一大試驗場。與龐大的大唐軍事文明相比,“閃電戰”的戰術,不過就是大海中的一朵浪花而已。

  李從璟也知道,要提高大唐的軍事文明,僅靠這些還不夠,最為重要的一點,還得保持大唐帝國的侵略性。

  刀不用了生銹,糧不吃會生黴,軍隊不用自然要腐壞。

  戰爭,需要精益求精。

  發展軍事文明,永無止境。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51

第934章 獨在異鄉為異客,何處是家有家人(四)

  等著別人打上門,自然只有挨打的份。

  心裡想的,也只會是如何渡過眼前劫難。

  拿著刀槍走出門,才能是去打別人。

  心裡想的,自然也就是如何提升實力,好贏得一場場戰鬥。

  不變強就變弱,而生存之道總是弱肉強食。

  強大是強大者的通行證,弱小是弱小者的墓誌銘。

  山東六國都被秦國滅了,為何還有人在滿嘴仁義道德幻想和平?

  天下大爭,從未停止。

  “大唐的和平不靠仁義道德,靠強大的大唐禁軍。”李從璟摸著第五姑娘的小腦袋,笑容溫和像是窗外的秋陽,“人人都說打江山而後守江山,朕不守江山,朕會一直打江山。”

  “虎狼之君!”第五姑娘跪坐在旁,給李從璟斟好茶,皺著小巧的鼻子打趣一句。

  “虎狼之君,守成之君,亡國之君,多少朝代就是這樣走過來的?”李從璟把茶碗遞到嘴邊,吹了吹熱氣,動作略微一頓,“朕寧願我大唐往後的君王,都是虎狼之君,而不要漸漸淪落為守成之君、亡國之君!”

  ……

  傍晚的夕陽緩緩沉向山巒,帶著一股迫切的意味,一如遠行歸家的遊子,急著要去叩開熟悉的柴扉,晚風從山崗上吹下來,已是帶著直入骨髓的冷意,吳生不由自主緊了緊衣領,在馬背上左右看了看,前後都是低著腦袋行軍的回鶻戰士,從他們冷山冷石一樣的表情中,很難去揣度他們此刻心中的想法。

  “今日趕不到了,就在此處紮營。”身前的部落老酋長傳回了上峰指令,帶著幾分無奈,“本想趁夜趕至甘州城,但這野外的唐軍遊騎太多,夜裡行軍多有危險。”

  身周的回鶻勇士停下腳步,經驗老到的人勘察宿營場地,呼喝著開始分派任務,勇士們陸續下了馬,人群逐漸散開,沒有分到任務的人,解開馱馬上的行囊,準備搭建帳篷,也有人仰頭灌著水囊,順便看幾眼周圍的地勢。

  這是一處山坳,周圍的林木稀稀落落,裸露的岩石隨處可見,山風搖曳著落了葉的樹枝,輕微的呼呼聲說不上如泣如訴,倒是近似親人在耳畔的低語,吳生沒來由的有些頭疼,尤其是聽到隊伍後面綿羊的叫喚聲,總覺得心緒不寧。

  “吳郎,你沒事吧?”相熟的回鶻戰士見吳生面色蒼白,湊過來關切的問。

  吳生搖搖頭,沒有去直視對方的眼睛,“無妨,大抵是西風太冷了些。”

  他牽馬穿過喧鬧的人群,微微低著頭走到隊伍後面。把馬拴好,順著山坡攀上幾步,坐上一塊凸起的石頭。望著山前熱鬧忙碌的千百回鶻戰士,吳生想要長舒一口氣趕走一日的疲憊,卻怎麼也吐不出這口氣。

  從部落出來,原先的百人小隊匯合了其它隊伍,行軍佇列變得龐大了許多,這也讓吳生施行心頭計畫的難度增加不少,這些時日心思過重憂思過甚,突然的頭疼其實並不突然。

  凝望著遠方漸漸落到山頭的夕陽,山前的金輝被陰影寸寸遮蓋,吳生的心頭也好似升起一團陰雲,他索性在山坡上躺下來,想要閉上眼睛休息片刻,奈何眼皮剛一合上,眼前就不停掠過昔日戰陣廝殺的慘烈場面,耳畔也似回蕩起金戈鐵馬之聲,讓他不得不重新睜開佈滿血絲的雙目。

  此處距離甘州城已經不遠,依照大軍的腳程,明日是必然會到的,只是到了彼處之後,吳生實在沒有把握自己能在千軍萬馬之中做甚麼。或許找個機會溜走,悄悄潛回唐營才是正確的選擇,但吳生不甘心,昔日他與同袍在靈州數月血戰,無數手足接連隕落,就是因為河西賊人與夏州亂軍挑起事端,若是此番不能讓他們付出一番代價,吳生自覺無顏面對那些俘虜後試圖逃走不得,而被殘忍殺害的同袍。

  夕陽最後一絲餘暉灑落臉龐,吳生伸出手擋在眼前,望著金輝從指縫裡流過,他在心頭默默念道:以大義之名,行卑鄙之事。

  恍惚間,他看到這樣一幅畫面:在大唐鐵甲縱橫捭闔的身影中,部落裡的勇士相繼倒在血火裡,而那些平素與他相熟,常拿出私藏劣酒邀他同飲的回鶻人,則在地上掙扎著抱住他的腿,用怨恨的目光一遍遍問他為甚麼。黑煙與人影之後,月朵那穿著破衣爛衫的瘦小身影一步步走過來,綠油油的雙眸像野狼一樣盯著他,堅定而緩慢的舉起了手中黑乎乎的醜陋匕首。然而少女手中的匕首還沒落下,一騎唐軍就從她身後奔過,寒光掠過一道圓弧,她的頭顱高高飛起,不知落在了何處,只剩血泉噴湧的無頭屍身在他面前僵硬的倒下,黑乎乎的匕首砸在他腳上。

  吳生無意識的呢喃:“別怪我,我們是敵人,一直都是。”

  以世間最有情的大義之名,行世間最無情的卑鄙之事。

  吳生猛然坐起身來,腰板挺得筆直,目光猶如鋼鐵。他想,或許趁著今夜,他應該潛逃出營,去聯絡甘州城外的王師,然後領著王師來將這些回鶻人一網打盡。

  他忽的一下站起身,正想去做甚麼,不料眼前一陣泛黑,又無力坐了回去。

  ……

  月黑風高。

  吳生躡手躡腳走出帳篷,營中光亮並不強烈,巡邏的戰士剛好走過去一隊,他緊了緊衣領,機警的鑽進了冷風中,按照事先規劃好的路線,向營外走去。途中意外的碰到了熟人,被他以上茅廁為由搪塞過去,對方也沒有疑心的道理。

  翻越營牆並不難,為了避過角樓上的崗哨,吳生還是等了許久才等到好時機,因為左右觀望的關係,手腳動作難免有些誤差,木樁子劃破了衣衫,吳生沒有在意,只是回頭確認了一遍有無碎步被留下。

  出了營,吳生在營後的山林裡繞了一大圈。他自然是不能選擇從前營走的,彼處有太多崗哨,走山路雖然艱難許多,不過要安全不少。因為著急趕路的關係,免不得被林木荊棘劃破衣衫,甚至臉上、手上都漸漸多了許多血痕,出山之前也不知摔了幾回,周身疼痛的地方太多,反而沒有太大感受了,好在沒有崴到腳,倒也算幸運。

  從營地到甘州城,大路只有一條,吳生不用擔心走岔,夜裡兩軍遊騎斥候的活動也很少,否則一旦遇上,別說跟對方虛以委蛇,很可能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就給殺了,即便遇到的是唐軍游騎,對方也不會給他特殊待遇。

  沿著大道奔行,一路上吳生極為警惕,一旦聽到馬蹄聲就躲開,等對方過了再繼續趕路,如此折騰了好幾遭,憑著敏捷的身手與幾分幸運,吳生總算到了甘州城外。

  兩軍交戰之所,便是夜裡,也有大量將士活動,這個當口誰也不敢大意,遊騎崗哨多的可怕,雙方界限分明,回鶻人控制城西,唐軍控制城東,各有各的勢力範圍。吳生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一路來不僅奔波還要擔心受怕,縱然他久在邊軍,也大感吃不消。

  潛行的時候,吳生最擔心的是遇到同樣在潛行的哨探,他不知道兩軍哨探、遊騎今夜的暗語,兩者一旦碰上,他幾乎沒有存活的可能,對方也不會給他解釋的機會,只會立馬將他斬殺。

  在靠近唐軍邊營的過程中,吳生被唐軍哨探發現。此時他沒有做賊一樣潛行,而是在大搖大擺的行走,這大抵也是唐軍遊騎在圍過來的時候,沒有將他立即射殺的原因。不過身上的回鶻人服飾,還是為他帶來了不少麻煩,望著對準他的一架架短弩,吳生手心裡冒出了許多汗水,好在漢話說得流利無比,幫他渡過了最危險的瞬間。

  “帶回去。”為首唐軍哨騎的這句話落在吳生耳中,無異於天籟之音。

  “某姓吳名生,乃朔方軍柴克宏將軍麾下,數月前跟隨劉仁贍將軍救援高審思將軍,半路為回鶻人所困,受傷力竭被俘……此番隨回鶻軍隊來援甘州,今日方至五十裡外……請帶某拜見將軍,某能為大軍領路,擊潰來援之賊軍!”這番話吳生不知說了多少遍,從在營外遇到哨騎,到被帶進軍營丟進帳篷,他的嘴就沒停止過開合。

  然而沒有人理會他。

  唐軍將士把他帶回來,似乎只是單純的抓了個疑似唐人的俘虜,並沒有希望從他身上得到格外的東西。

  吳生知道這是正常的,他既非唐軍哨探又非唐軍細作,更不是身份非常的軍中將校,他不過就是個尋常士卒——數月前是。沒有身份還人微言輕,底層將士管不了他,有資格管這事的人沒興趣管他,唐軍將士沒有在看到他的時候,就一刀把他殺了,已經是他的幸運。軍中將校倒是該把他當作敵軍細作來審訊,看他有甚麼企圖——但是唐軍明顯連這個興趣也沒有。即便吳生是敵軍細作,只要關押在營中,也無法還能有所動作,如果吳生不是細作,真的是逃回來的唐軍俘虜,大戰之時就更不會有將校有閒暇來理會他,戰後倒是有可能去查實他的身份,然後找個機會將他帶回靈州——頂多如此而已。

  帳篷裡不止吳生一人,還有其他被唐軍哨探抓住的人,吳生苦苦哀求看管他的唐軍將士,甚至不惜危言聳聽,希望見一見將軍,但沒有人願意為他傳話。

  千百人的軍功,沒有人在意。

  吳生求見朔方軍將校,求見柴克宏、劉仁贍,卻被告知朔方軍根本就還沒來——就算來了,柴克宏、劉仁贍也幾乎沒可能知道他這個人,更不會有閒暇來見他這個尋常軍卒。

  就這樣,吳生在軍營呆了許久,直到大軍攻克甘州。

  然後又過了許久,吳生得知大軍攻佔了肅州。

  再然後,王師開始安撫地方。

  甘州回鶻正式成為大唐治下之民,吳生的軍功也徹底沒了可能性——甘州已經沒有敵人,沒有敵人,又何來軍功?

  再往後,吳生隨著大隊人馬回到了靈州。

  在靈州,歷經波折,吳生證明了自己的身份。

  遂回家鄉,與家人團聚。

  再去靈武縣,見到了玉娘。

  與玉娘成親,自此過上尋常生活。

  ……

  吳生回過神來的時候,夕陽正好完全沉下西山。

  寒冷猶如潮水,從腳底蔓延上來,寸寸沒至頭頂,將他完全淹沒。吳生感到呼吸困難,也感到渾身無力,似乎心跳都變得微弱,行將就木。

  他知道,即便他想要立功,王師也不會給他這個機會,他一個尋常小卒,即便是去了王師營地,也沒有人願意理會他,大軍更不會為他這個身份不明的人,而有甚麼行動,他的最好的命運,不過是軍中設立了收容先前被虜至河西的朔方軍民的場所,而他在這個場所裡佔據一個普通的位置。

  然而吳生更加清楚,他根本不可能走進王師營地,在此之前,五十裡的路程,甘州城外的交戰泥潭,足夠他被兩軍哨騎不問青紅皂白的斬殺百十回。

  “立功?不可得。回去?不可得。”吳生低聲喃喃,比之臆想中的壯懷激烈,這才是真正的現實,冷冰冰的現實。

  “國家總是這樣大,個人總是這樣小……戰爭總是席捲天地,個人總是隨波逐流……”吳生把頭埋在雙膝之間,不願再去看任何人、任何事。

  身份貴如張騫,也在草原蹉跎了十多年,身份貴如蘇武,也只能在草原上牧羊,何況是“沒名沒分”的吳生。

  很多時候,兩難的選擇常會把人逼瘋,但比這更慘的,是壓根就沒有選擇的資格,只能做一個浮萍,在風雨中接受命運的安排。

  心中裝著金戈鐵馬與壯懷激烈的吳生,在這個時候,第一次認識到了個人的渺小與無奈。

  但這不過是開始。就在吳生感到自己一顆心沉到穀底的時候,從不知多遠的遠處,傳來一陣轟然的巨響,如同萬千驚雷在刹那間砸落地面,他愕然抬起頭來,循聲向山那邊望去,就看到彼處暗淡的天際,驟然爆發出晨陽晚霞般的沖天紅光,映透了半邊天,接近著,便是海潮般的沙場殺聲,在彼處轟然響起,仿佛連天都要衝破,連山巒都要震塌。

  “怎麼回事?”

  巨大的動靜引起了所有人注意,山前紮營的千百回鶻戰士,全都停住了手中的活計,一起向山那邊望去,臉上佈滿了震驚與疑惑之色。

  吳生在山坡上站起身,扶額遠眺,雖然註定甚麼都看不到。

  彼處是甘州城的方向,如此大的動靜似乎只有一種可能,他的心跳不禁加快,一隻手緊緊攢成拳頭。

  意識到可能發生了甚麼的不止吳生一人,大軍很快做出應對,又一批遊騎被緊急加派出營,趕往甘州城查看情況。不久,有軍令傳下來,除卻加緊修築營地外,所有人等都要做好應戰準備。

  突如其來的緊急狀態,讓所有將士都面色凝重,吳生正在低頭沉思間,相熟的回鶻勇士過來對他鄭重叮囑道:“待會兒跟緊我,萬一有事,可不能走丟了,否則連部落都回不去!”

  事實上,所有人都已經回不去。

  入夜,山那邊的紅光與殺聲漸漸平息,夜半,地面卻忽然震動起來,並且動靜越來越大,黑夜的恐懼與未知的戰局,讓所有人都惴惴不安,營地中的火把連接成片,火苗在夜風中飄零的燃燒著。

  遊騎率先歸來,帶回的是令回鶻戰士絕望的消息:唐軍攻破甘州,藥羅葛狄銀等人率部出逃。

  ——聽動靜,藥羅葛狄銀殘部應該是沖這邊來了,而唐軍正在追擊。

  甘州城的戰況眾人並未親眼所見,但傍晚時分的動靜都聽得真切,那座防備嚴密的重城都已經陷落,可想而知唐軍的勢大,如今藥羅葛狄銀都要出逃,眾回鶻戰士更是不可能存有反擊的心思。

  撤退,毫不猶豫的撤退。

  沒人想去力挽狂瀾,甚至沒人想去接應藥羅葛狄銀,眾人只想在唐軍追來之前,從這裡遠遠逃離。

  蒼涼的夜,被倉惶的大撤退打碎。

  吳生被洶湧的人流裹挾,只得跟著眾人奔逃。望著慌張奔走的戰士,望著月夜下跳動的火把海洋,聽著此起彼伏哇哩哇啦的回鶻話,聽著驚惶不定的馬嘶聲與腳步聲,吳生沒來由生出一股不知此時何時、此生何生之感。

  他想回家。

  亂軍之中,他卻沒得選。

  被簇擁在擁擠的洪流中,順著大道向前方奔行,吳生的耳畔卻傳來愈發清晰的交戰聲。驚惶不定的逃竄永遠快不過整齊有序的追擊,身後的唐軍距離他們越來越近,天亮後,唐軍之前的藥羅葛狄銀殘部,開始衝擊他們原本還算齊整的佇列。

  這支不曾經歷戰鬥的軍隊,由此不可逆轉的也成了敗軍潰卒。敗軍潰卒沒有秩序可言,丟盔棄甲只為跑得更快,你推我搡相互踐踏只為削減阻礙,四散而走想要脫離恐怖……事實只能是,潰敗得更加徹底。

  整個白天過去,唐軍的追殺沒有停止。

  這看似不可能,卻真真切切的發生了。

  唯一的可能是,唐軍追擊的精騎,早就有了準備,並且在相互交替前進。

  潰軍只能直奔肅州。

  差些在亂軍中喪命的吳生尚且不知,肅州有甚麼在等待他們。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51

第935章 獨在異鄉為異客,何處是家有家人(五)

  十年征戰,戎馬南北,大小戰事無數,無論滅國屠軍,還是攻城拔寨,唐軍深諳各種戰法,又因演武院、參謀處之存在,使得唐軍戰後總結工作分外深入徹底,一戰之得一將之長,往往可以成為全軍之得諸將之長,故而唐軍之銳利無匹,不僅在於甲兵鼎盛,更在於智慧系統之完善、軍事文明之發達。

  大戰之後的追擊之法,唐軍自然沒有不精通的道理。事實上,時至今日,唐軍在各種戰法上的造詣,都不是他國異族可比,更何況,主持甘州會戰的主帥乃是孟平。

  軍中很早就有種說法,李從璟的用兵之道,李彥超得其三,李紹城得其五,唯獨孟平深諳精要,得了十之七八,堪稱繼承衣缽者。

  ——能得十之七八,已是極為難得,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重點還得自家融會貫通,根據自身之長短與性格,形成自己獨一無二之風格。早年李從璟跟隨李存勖征戰四方,做了對方兩年親衛,日日耳濡目染,又被對方時時提點,堪稱李存勖用兵之法的傳承者,但要李從璟自個兒來說,他也只得了對方兵法的七八分真諦。

  總而言之,唐軍對甘州殘軍的追擊,一路晝夜不停、片刻不息,完全沒有給藥羅葛狄銀喘息的機會,一直尾隨到肅州。這一路上屍橫遍野,多的是連甘州城都未望見的回鶻“勤王之師”,莫名其妙就成了沙場白骨,對這些回鶻戰士而言,說他們心中滿腹委屈,未免顯得太輕描淡寫了些,命運的無奈與個人的渺小大體如是,沙場之上,普通士卒大多連戰況都沒弄清楚,就已經帶著自己的故事踏上了黃泉,而等待他們的不過是一碗忘卻前事的孟婆湯。

  藥羅葛狄銀沒有死在亂軍之中,實屬命大。

  從這個意義上說,吳生也很命大。

  被裹挾在敗軍的洪流中,身不由己逃往肅州時,多次見到追至不遠處的唐軍精甲,對著回鶻戰士不由分說亂砍亂殺,吳生不止一回覺得自己命要休矣。亂戰之中,唐軍將士不會有閒心去聽回鶻戰士的訴說,眼見那些滿嘴漢話的回鶻戰士,一個個接連在唐軍橫刀下倒在血泊中,吳生清晰認識到了他的身份。

  現在,他是回鶻戰士。因為他著回鶻服飾,與回鶻人為伍,在回鶻人軍中。雖然他沒有回鶻人的五官,雖然他說漢話——那又如何呢,河西之地,諸族雜居,不乏漢人,不乏混血,但眼下他們隸屬河西軍隊,是唐軍之敵。

  大戰之時,唐軍不會有閒情逸致,去講仁義道德——那是戰後的事,是得勝之後的事,是只有勝者才會做的事。而且不同于中原之戰,現在唐軍面對的是異族,眼下,依照孟平的軍令:前鋒不納降。

  死去的敵人才是最好的敵人。

  殺敵才有軍功。

  吳生不得不面對同胞一次次向自己舉起橫刀,並且和身邊的回鶻戰士一起倉皇逃竄,這讓他的心頭一片冰涼,這讓他覺得人生太過荒誕。

  這種情況下,吳生這些人甚至無法擇道回歸部落,只能被迫逃往肅州。

  好在終於活著抵達了肅州。

  然而吳生的境遇不僅沒有好轉,反而因此而變得更加危急。

  逃亡路途中,藥羅葛狄銀本在隊伍後陣,為擺脫唐軍追殺,他毫不猶豫選擇向前衝擊,依仗其親兵之銳利、戰馬之優良,無情將阻道的回鶻戰士殺散,而沖到了潰軍隊伍前列,這樣一來,那些被他拋在後面的回鶻戰士,就成了他阻滯唐軍的屏障,而吳生所在的群體,不幸就落在了藥羅葛狄銀後面——他本身也差些被藥羅葛狄銀的親兵亂刀砍死。

  對此,吳生和其它回鶻戰士自然憤然不已、罵聲一片,但卻無可奈何。這就是戰爭。對身處戰爭中的人而言,戰爭最大的主體不是取勝,而是活命。取勝,是活命之外的追求。軍隊建設為何總要強調榮譽重於生命?就是讓你甘願赴死,把取勝看得比活命重要——若得三分將士如此,軍隊自然戰力非凡。

  當吳生等人逃到肅州城外的時候,藥羅葛狄銀已經進城,而這個時候,城門已經緊閉,並且無論他們這些後到的潰卒如何喧嘩哀求,城池拒不開門相迎,因為唐軍已經尾隨而至。

  為了避免唐軍殺入城中,肅州必須要關閉城門,藥羅葛狄銀必須要將他的族人阻隔在城牆之外。

  面對白撿的軍功,唐軍自然沒有不要的道理,追殺而至後,便在城外各處大肆收割慌亂的回鶻潰卒。

  哭聲震天,慘絕人寰。

  散落在城外的回鶻戰士,不得不擁擠到城牆外,拼命向城牆靠攏,以求得到城頭上弓箭手的庇護。

  城頭上的弓箭手自然沒有不掩護的道理,唐軍也不貪心,只管四處砍殺那些距離城牆遠的回鶻潰卒,並不靠近城牆一箭之地。

  求生的本能總是分外強大,唐軍取得數百戰果後,剩下的數千回鶻戰士,都聚集到了城牆周圍。

  這時候城上城外的回鶻戰士都看清了,追來的唐軍精騎不過千餘人。

  肅州城內的駐軍,少說有數千之眾,城外的潰卒更是遠超唐軍。

  時近黃昏,蒼穹愁雲慘澹,城外橫屍處處,擁擠在城牆外的回鶻戰士,望著在城前四處遊弋的唐軍精騎,發現對方並沒有退卻的意思,這讓他們驚惶甫定的一顆心,一直無法落到肚子裡。

  那千余唐軍精騎,姿態好整以暇,視面前的雄城與十倍敵軍如若無物,因為那些遊弋的騎兵,還在四處給將死未死的回鶻戰士補刀。

  但凡稍有戰心,十倍回鶻馬軍,衝殺過去,千余唐軍精騎焉有不退之理?但凡稍有戰心,藥羅葛狄銀豈能容忍區區千余唐軍,在城外如此閒庭漫步、耀武揚威?

  日暮降臨,肅州城門依舊緊閉,無論是城內駐軍還是城外潰卒,皆無一戰之念。

  頭髮散亂的吳生坐靠在冰冷的城牆上,荒涼的雙眸望著天際漸陷黑暗,乾枯的嘴唇微微張合,終究是一個字也不曾說出口。一路逃竄,身心俱疲,眼下無水無糧,腿傷已有復發之勢,疼得不能動彈。

  透過無數坐著的回鶻戰士頭頂,吳生的視線最終落在不遠處的唐軍精騎身上。日暮中,對方軍陣嚴整,千餘騎便有泰山壓頂之勢,世間威武之態,無有更勝大唐精甲者。

  吳生嘴角動了動,扯出一個淺淡的笑意,那是一個與有榮焉的弧度。

  身為唐人唐卒,見大軍威武如斯,該有萬丈豪情,該覺無上榮耀。

  數月前,那是與吳生並肩作戰的同袍。

  然則眼下,那是想要取下吳生項上頭顱的“敵人”。

  吳生手指動了動,他幾乎要忍不住站起身來,拖著與回鶻人血戰留下的傷腿,大步走到這支精騎面前,橫刀咽喉之側,用盡一身力氣與生平所有豪情,大吼一聲“王師威武,大唐萬年”,然後自刎軍前。

  如此落幕,也不失壯懷激烈。

  但吳生最終還是沒有動。

  人生,總是苟且偷生多,而壯懷激烈少。人生,多是安於眼前的苟且偷生,而怯於觸碰想像中的壯懷激烈。

  夜幕吞噬了天地,城牆外漆黑一片,數千潰卒在黑暗中沉默無聲,卑微得猶如潮濕處的蛆蟲。城頭燈火通明,卻似照耀不到尺寸之外。

  不知何時,有哭聲在不知何處響起。

  哭聲外,有罵聲,有呵斥聲。不時,有廝打聲響起。間或有戰士站起身,向城頭苦苦哀求開門。

  不遠處,唐軍精騎已經下馬,在戰馬旁席地歇息、進食,但軍陣依舊齊整,隨時都能上馬而戰。

  城門當然不會開,也不敢開。好似城外那千餘火把之下的唐軍精騎,憑一己之力就能殺入城中,在十倍回鶻戰士與滿城百姓中,將肅州攪得天翻地覆。

  “吳郎,我等今夜就走。”老酋長從坐著的人群中走過來,他方才去聯絡自己部落的戰士了。

  “去何處?”吳生的聲音綿軟無力,如同將死之人。

  “去何處都好,呆在此處只有等死的份。他日唐軍大舉殺來,勢必攻城,我等聚集在此,首當其衝,而城門又不開,只能落得人盡皆死的下場。”老酋長惆悵的說。

  “或許,王師戰前會先嘗試招降城牆外的我們。”吳生在心中如是說道,但這只是一個可能性而已,以唐軍強攻河西之地,以諸族人頭威懾河西,以絕戰後河西諸族作亂的做派,這個可能性實在很小,所以吳生只能默然點頭。

  “我等只有不到六十人了。”老酋長沉重的歎息,鎖成一團的眉頭盡顯蒼老之色,“此時再不走,就要絕種……六十人太少,連馬賊都難以應對,此番西去就會進入瓜州地界,生死難料……必須要再聚攏些人。”

  吳生忽然想起那座破敗的小帳篷,還有小帳篷裡衣衫破爛、剛剛過上能吃飽日子的消瘦少女,忍不住問道:“留在部落裡的人怎麼辦?”

  “顧不上了。”老酋長沉默了許久,才說出這樣一句話,然後就低著頭不言不語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51

第936章 獨在異鄉為異客,何處是家有家人(六)

  吳生知道老酋長別無選擇,一場浩大的戰爭面前,部屬只剩下數十人的老酋長與他一樣,實在是渺小無能得很,身不由己。

  吳生不無奢望的想,王師攻佔甘肅之地後,接下來就會建立在這個地方的統治,作為大唐治下之民,月朵並沒有性命之虞……當然,她也不可能過得更好,她的窘迫與饑餓,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法被改變。

  手裡攥著那柄黑乎乎的簡陋匕首,吳生荒涼的心頭浮現出許多往事,一張張人臉走馬觀花般在腦海閃過,嗜酒如命酣醉時比清醒時多的父親,對他照顧有加射藝非凡的吳春,靈武縣城藥鋪裡為他著甲的玉娘,小帳篷外單純善良到愚笨的月朵……

  吳生從未如此清晰的意識到,人生竟會有這樣多的離別,所有曾今得到的,在他還未明確認識到得到時,就已經不可逆轉的失去,離別劃分了得失,在他來不及珍惜的時候。

  “穿過瓜、沙二州,若是能夠不被大唐歸義軍攔截,一路往西就可以抵達西州,彼處也有我們回鶻人定居。”老酋長終於想到了他麾下這群人的歸宿,眼中開始有了希望。

  昔年,張義潮復興歸義軍,納沙州周邊十一州之地於統轄之下,河西、西州都在其勢力範圍,而後吐蕃侵入、回鶻大興,歸義軍損人失地,只能勉強保住沙、瓜二州周邊之地,在那場長達數十年的鬥爭過程中,甘州回鶻與西州回鶻的兩面夾擊,無疑是導致歸義軍衰敗的罪魁禍首。吐蕃與諸小族之外,破甘州回鶻,大唐可得河西,破金山(天山)南麓的西州回鶻,大唐能進西域。

  這些天下大勢對吳生來說太遙遠了些,遠到不是他能稍微觸碰的層面,不過因為早年寒窗苦讀志在宦途的緣故,吳生還是知道西州、伊州的方位,知道此處到金山南麓的距離。

  很遙遠的距離。

  此去金山,戈壁荒漠,馬匪悍賊,諸族惡徒,長路漫漫,兇險無數,此去金山,前路不可預知,此身生死難料。

  老酋長的話沒有在吳生心中點燃希望之火,反而讓他本就寂滅的心火更加冰冷。他抬頭望向銀河星海,蒼涼的心緒已無多少起伏,臉上的神色是沒有神色,猶如一潭死水。

  此去金山,吳生不認為自己還能活著,亦或是,不認為自己還有能活著歸來的那日。昔年寒窗苦讀時,抬頭能看見的天空小的只有巴掌大,心中卻有錦繡萬里江山如畫,埋首三尺案牘目對字字金玉良言,腦海中總浮現大展宏圖顯赫人前指點江山的藍圖,而今一朝走出家門投身天下,才發現天下原來這樣大,數月間世事巨變目不暇接,才發覺命運不是自己掌控而是隨波逐流。

  天下之大,不是看見山河萬里,而是看見自己的渺小,天下之大,不是看見燈火輝煌,而是看見自己的落寞。

  異鄉的月夜與家鄉的月夜並無不同,卻總是讓人倍加思鄉,異鄉的山河與家鄉的山河並無差異,卻總是讓人倍加懷舊,吳生凝望著肅州城上的夜空,感覺如噎在喉,醉酒的父親,或許在村口眺望,寡言的吳春,或許在策馬尋覓,清秀的玉娘,或許在吹響羌笛,愚笨的月朵,或許在寒風佇立,往事如風消散,故人如風消散,只有掛念常存心頭。

  吳生低下頭,低聲呢喃:“勿等,勿念。”

  ……

  吳生等潰卒趁夜逃離肅州時,唐軍精騎並沒有追擊,那不是讓他們反感的事情,肅州也沒有遣軍追回,那是他們只能感到無奈的情況。逃離肅州城牆的人並不多,雖然逗留在城前,很可能被他日攻城的唐軍碾成齏粉,但此時背靠城牆,背靠同族,還是讓他們感到些許安全感,與逃離肅州面對茫茫不可預知但鐵定兇險萬分的征程相比,坐在肅州城前至少還有片刻安逸,左右是朝不保夕,那便只顧今夕之存,何必多想明朝之亡。

  對吳生而言,同胞與同袍近在眼前,卻不能並肩而立,眼下遠離同胞同袍而去,歸家更成了不能觸及的奢望。離開肅州,背對靈州,每行一步,吳生的心便沉下去一分,他甚至能感到馬蹄的艱澀難邁。

  此生離了家門,便註定要把他鄉當作故鄉。但吳生心底仍舊殘留有一絲希望:只要能夠活下去,總有歸家的可能。只是理智清晰的告訴他,當他滯留他鄉,把他鄉當作故鄉之後,早年的家就只能存在於夢裡。

  無論是太平盛世還是戰亂年代,歸家,其實比想像中要難。不知從何時開始,大家都成了流離之人,流落到何處便在何處滯留,落葉歸根就只能是一種偶爾提起的情懷。

  雖然唐軍沒有追擊之意,眾人還是在離開肅州很遠之後,才點燃火把照明。吳生望著火把下張張倉惶不安的面孔,眼神如荒野一般曠寂。離開部落時,隊伍裡尚有一些靈州俘虜,而此時卻基本不見了蹤影。吳生不知道他們都去了哪裡,但他曾親眼所見,很多人都成了唐軍精騎的刀下亡魂。

  戰亂年代,家國不及陣營重要,同陣營人才是自己人,敵對陣營的人,沒有資格談論自己的家國。

  此時此刻,吳生意識到自己可能被家國拋棄了,就如藥羅葛狄銀拋棄肅州城外的潰卒一樣,因為他已經站到了唐軍的對立陣營,雖然這不是他的本意。

  一夜逃亡,天亮後隊伍也沒有停下來歇息,既然決定離開肅州,當然要離得更遠些才好。直到午後,疲憊不安的隊伍才停住了腳步。

  食物和水成了問題,人不吃馬卻不能不吃,好在這支數百人的隊伍,還有一批人甲兵齊全,沒有在先前的潰逃中完全丟了吃飯的傢伙,這就成了隊伍的依仗。

  這等時候,“吃飯的傢伙”為什麼叫吃飯的傢伙,其含義完全體現了出來,擁有甲兵的人,被聚集起來,沖向臨近的村落。敗軍潰卒之害,尤勝馬匪山賊,這些雙目通紅、朝不保夕的人,受饑餓疲憊之禍,曆同伴首領拋棄之痛,怨恨之下,心中早已沒有道德。

  吳生目睹了這群潰卒沖進村落,殺人掠食的全過程。

  然後他就混在隊伍中,在滿地村民屍體、鮮血,和殘存者的哭嚎聲中,和同行者一起冷漠的享用食物。

  ……

  吳生想要跑,想要脫離隊伍。

  先前被敗軍裹挾,被唐軍追殺,脫離不得也無法脫離,眼下卻不同。找個機會脫離這支殘軍,然後找個地方藏起來,拖到戰後再出來,那時候地方秩序穩固了,也不會再有殺身之禍,找到唐軍說明身份,未必沒有重回靈州的可能——或者去瓜洲找歸義軍。

  當吳生有這個念頭後,他看同行者的目光開始不一樣。於是他很快發現,某些人看他的目光也不一樣。不一樣的目光來自部落,是他相熟的那些回鶻戰士。從對方的閃躲的目光中,吳生敏銳捕捉到了戒備的意味,這讓他脊背一涼。

  是日夜,吳生閉目到半夜,也未能入眠。

  而後他察覺到老酋長和幾名部落戰士離開宿營地,朝外面的小林子走去,吳生等了片刻,潛行跟了過去,最後躲在一處草叢旁的石頭後,靜聽對方的談話。

  幸好他腦子靈活,回鶻話已經頗有造詣,能勉強聽懂對方的談話。

  “這兩日吳郎可有甚麼異常?”老酋長的聲音。

  “正常得很,就是心情有些低落。”一名回鶻戰士回答。

  “心情低落沒甚麼,看緊他,若有異樣,要及時來報。”老酋長的聲音很是凝重。

  回鶻戰士應了聲是,而後不解的問:“為何要如此緊盯著吳郎?”

  “吳郎是唐人,若是有甚麼鬼心思,比如說鼓動眾人向唐軍投降,可是麻煩得很,不能不防。”另一個回鶻戰士說道,“眼下就要進入瓜洲地界了,那裡可是大唐的歸義軍所在地。”

  老酋長道:“不僅如此。”歎了口氣,繼續道:“讓你們看著吳郎,也是怕他跑了。吳郎頗有才學,在部落時大夥兒都見識過了,此番你我遠去西州,若想謀得立足之地,得到不錯的對待,還得靠吳郎。若是能讓吳郎得到那邊的賞識,被重用,你我的處境自然會好很多。”

  一陣沉默。

  “進入瓜洲地界後,繞道北面草原,避免與歸義軍接觸,而後往西直奔金山,如此,縱使吳郎有心跟歸義軍碰頭,也沒有機會。只要到了西州,你我就不用再擔驚受怕……有這數百人在,部落大可重建。”老酋長繼續道。

  “若他真有了要跑的心思,那該如何?”先前的回鶻戰士問。

  老酋長沉默了一陣,“最好能夠說服他,勸他打消這個心思……若他真有不軌心思,或是執意如此,那就打斷他的腿……大不了殺了便是,部落予其恩惠,他若不思報答,也不得讓他好過!”

  臨了,戰士疑惑的問起另外一件事,“我們為何不繞道回部落去?如果唐軍果真攻佔了甘、肅之地,我們做大唐的治下之民,也不會被趕盡殺絕吧?”

  “混帳!”老酋長大怒,“唐人與我有殺子之仇,我豈能做唐人的狗?”

  靜了片刻後,老酋長森然道:“我可以用唐人奴隸,甚至讓把女兒嫁給吳郎,讓他死心塌地為我所用,但那是我對唐人的施捨,而不是接受唐人的施捨!唐人到底是唐人,豈會真心待我回鶻族人?”

  草石後的吳生聽到這裡,見對方要停止談話了,連忙率先潛行回去。

  恢復了先前的睡姿沒多久,老酋長等人就回來了,那兩個回鶻戰士,就一左一右睡在吳生側旁。

  吳生一夜未眠,也沒甚麼動作,唯獨手沒離開過那柄黑乎乎的匕首。

  翌日佛曉,眾人陸續醒來,吳生裝作給老酋長請安,與他面對面靠近了說話。

  老酋長笑呵呵的勉力吳生要打起精神,還說去西州的路他年輕時就走過,那條道只有他一人知曉,隱蔽安全得很,此番定能如期抵達西州,而且那邊還有他的朋友,到時候再給吳生討個美人,許諾讓他住大帳篷,言語親切猶如一家人,還透露出要收吳生為義子的意思。

  “酋長如此抬愛,吳生感激涕零。”吳生大受感動,連忙下拜作揖,儼然受寵若驚要跪謝的模樣,引得老酋長老懷大慰,笑出了聲,彎腰來扶。

  然而就在這個當口,出乎所有人意料,作揖下拜的吳生,忽然順勢從衣袖中抽出那柄黑乎乎的醜陋匕首,在電光火石之間,猝不及防的狠狠刺進了老酋長的胸口!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51

第937章 獨在異鄉為異客,何處是家有家人(七)

  變故太過突然,以至於眾人發現異常時,吳生面上的感激之色還未褪去,而老酋長的笑容還留在臉上。

  匕首艱難穿透皮甲,刺進老酋長乾癟的胸口,彼處血肉萎縮,遠不及吳生以往殺傷的任何一名敵人血肉充實,匕首並不鋒利,它本身不過是那個愚笨少女用來尋求安全感的寄託,而不是真正的對敵利器,在吳生的手中它鑽進老酋長的心臟,卻卡在了胸骨之中,一手抱著老酋長的脖子,一手將匕首狠狠往裡送的時候,吳生甚至聽到了匕首與骨頭尖利的摩擦聲,老酋長凸出的雙目瞪著他,不可置信的意味像是杯中滿溢的水,刹那間又被仇恨與憤怒所替代,好似餓狼野鬼一般駭人。

  吳生迎著這雙眼睛與目光,全無半分退縮之意,事實上,他眸子裡的狠戾與狂暴之色,論可怕程度並不比老酋長遜色多少,身為軍中銳士,昔曾浴血疆場,與同袍手足死戰敵寇,刀下亡魂一隻手已經數不過來,自打被俘,被迫入甘州回鶻,數十日來他已不曾殺人,然而此時親手將匕首送進老酋長胸口,感受到利器入肉的滯澀與暢快,鼻中嗅到飄散升起的血腥味,吳生全身的毛孔依舊不可抑制的張開,就像是行將渴死之人終飲甘泉,數十日以來胸間堆積的鬱壘,心上密佈的愁雲,都在刹那間煙消雲散,一如雨過天晴,霎時間豔陽萬里。

  呼吸之間,吳生握著匕首的手連連扭動,將老酋長的心臟毫不留情攪碎,對方嘴中不受控制的湧出大股鮮血,眼中的仇恨與憤怒也在瞬間化為驚恐絕望,他依然瞪著吳生,至死都不肯挪開目光,那是人之將死的仇恨,也是化為厲鬼的糾纏,原本不容直視,但吳生卻絲毫不避,迎著這道足夠讓人心悸到夜半驚醒的目光,他的心頭甚至有無限暢快,一種他自己也無法盡數理解的暢快。

  “爾……爾敢?!”老酋長臨死的控訴飽含怒火,落在吳生眼中卻已全無威懾力,他雙手死死抓緊吳生的雙臂與肩膀,惟其如此才不至於立即倒下。

  “有何不敢?”吳生直視這名回鶻老酋長,目光堅硬如鐵,從牙縫裡蹦出來的字,更是字字千鈞,“我乃唐人,頂天立地的唐人,縱然沙場被俘,又豈能甘為爾之走狗?!”

  這句話不過就是二十來字,但此時從吳生嘴裡說出來,卻似用盡了他生平所有力氣,分外厚重,這話的確只有二十來字,但此時從吳生嘴裡說出來,頓時讓他眼前黑暗盡散光明盡顯。

  做唐人,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唐人。

  不是因為是唐人,所以理所當然做唐人,不是因為未涉世事,心中有無限單純美好之幻想,所以願意做唐人。

  絕不是這樣的唐人。

  而是歷經一個普通唐人的辛酸苦痛,閱遍一個普通唐人的悲苦無奈,還願意做唐人。

  是眼見同樣被俘的唐人在異族被消磨心志,為了眼前安逸生活而自願成為異族附庸之後,依然堅定的要做一個唐人。

  是被昔日並肩作戰的同袍刀兵相向後,還要堅定的要做一個唐人。

  是在親見昔日同伴在亂軍中被王師不分黑白砍殺之後,仍然堅定的要做一個唐人。

  是目睹現實的種種黑暗與冷酷、冷血與無情、不公與罪惡之後,一如既往要做一個唐人。

  做唐人,是選擇站在唐人的陣營。

  做唐人,是選擇把那個叫作大唐的國家永遠刻在心裡。

  做唐人,是因為要記住那些戰死沙場的同袍。

  做唐人,是因為要記住那些想要奔回大唐,卻被異族抓回來殘忍虐殺的同胞。

  做唐人,哪怕卑微得如同一隻螻蟻,心中依然裝有一個盛世大唐。

  做唐人,哪怕平凡得猶如一隻飛蛾,臨死也要撲向大唐的萬家燈火。

  做唐人,你就可以說,我大唐王師,已經攻佔河西!

  做唐人,你就可以說,我大唐艦隊,已經遠帆四海!

  做唐人,稱呼天下最雄才大略的君主為吾皇!

  做唐人,面朝中土而拜,那是我祖先埋骨的地方!

  做一個這樣的唐人!

  無關是非,無關黑白,無關善惡,做一個唐人。

  這是一個簡單的選擇。

  如果非要給這個選擇找個理由——我身上流淌著唐人的血。

  戰爭冷酷無情,要站在唐軍這一邊。

  國家宏偉浩大,要做大唐一磚一瓦。

  做一個這樣的唐人。

  不負祖先。

  做一個這樣的唐人。

  頂天立地。

  ——大唐,我落葉歸根的家鄉。

  哪怕客死異國,也要魂歸東方!

  ……

  回鶻老酋長死死攥著吳生的臂膀,雙目逐漸黯淡,眸子裡諸番情緒與色彩皆盡消散,到得最後唯餘冰冷的殺意與無法釋然的疑惑,這讓他寧死不願鬆開吳生,咳血發出最後一問:“今爾殺我,爾必橫死,為何如此?”

  “生為大唐人,死為大唐鬼,吾有何懼?”這一刻的吳生,心胸豁然開朗,他平靜吐出這句話,將染血匕首從老酋長胸口拔出來,靜視對方捂著胸口,在他面前不甘的倒下。

  周圍的回鶻潰卒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幕,大多數人都還未從陡生的變故中回過神來,事實上,直到老酋長倒在吳生腳前,很多人才注意到這邊的動靜。

  然而本部落尤其是老酋長的親信,卻是早早就注意到了事態變化,雖然來不及阻止甚麼,但在老酋長倒下後的第一時間,就接二連三拔刀出鞘,或者去查看老酋長傷勢,或者朝吳生撲過來。

  吳生早就料到情景會如此變化,背水一戰的他早已是抱著豁出去的心態,既然敢向老酋長驟然發難,就不會在這等變化下束手待斃,他出奇的沒有後退,而是揮舞起拔自老酋長腰間的馬刀,逼退欲要撲來的部落戰士,而後橫刀而立,刀尖直指眾人,陡然大喝:“全都退後!”

  他的回鶻話雖然僵硬,但好歹已能將意思表達清楚,此刻他一手滴血匕首,一手馬刀平舉,長身而立,煞氣橫生,雙目圓睜,在老酋長流血屍體的陪襯下,倍顯可怖,一聲厲喝,別有威懾力。

  部落戰士先是一怔,被眼前這個平素氣質平和如書生,卻陡然暴戾猶如野獸的傢伙給震住刹那,不等他們回過神來縱身殺上,吳生大喝又起:“爾等若想找死,便上前一步試試!今我殺人,已是不惜一死,難道爾等也全都不想活?”

  吳生心跳驟然加快,渾如戰鼓炸響,一句大喝之後,心跳複又迅速平靜,他怒視眾人,滿面威嚴,語氣全無半分波動,此情此景,但凡露怯一二或是讓人察覺到他有半分緊張,便要死無葬身之地,他雖不懼一死,但卻更想活,他的回鶻話雖然說得不好,但辭令事先便有準備,倒是分外流暢。

  部落戰士被吳生吼得稍有遲疑,中間有人面色猙獰道:“你殺了酋長,我要宰了你,吃你的肉、飲你的血……”

  吳生卻不等這人把話說完,他知道此時不能有片刻遲疑,更不能被對方占住話頭,遂目光如電逼視眾人,慷慨激昂:“方才老酋長問我,今我殺他,我必橫死,為何還要如此。某不妨明告爾等,某不惜一死,也要殺人,便是要用行動告訴爾等,我乃唐人!”

  我乃唐人,一字一頓,擲地有聲,猶如驚雷落地。再加之吳生虎目圓睜,有目眥欲裂之態,渾若虎狼,就更顯其份量。

  眾人面面相覷,不少人目露駭然之色。

  唐人,這兩個字如有千鈞之重,壓得眾人喘不過氣。

  若是放在數月前,莫說唐人二字,便是唐皇帝三字,在河西也沒甚麼威懾力。

  但而今不同,因為唐軍已經殺到河西,並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以排山倒海人莫能敵之態,敗軍殺人攻城掠地,將河西兵馬打得潰不成軍,將河西之地碾得支離破碎,如天神如閻羅,已是讓河西之人畏懼非常。

  他們這些潰卒,可是被唐軍一路追殺到肅州的,他們可是親眼看見千余唐軍精騎,就能讓一座肅州城一片死寂的。此時此刻,這些潰卒畏懼唐軍的程度,早已勝過畏懼藥羅葛狄銀。

  是故吳生一句我乃唐人,立即短暫震住了場面。

  “此人欲帶爾等與大唐為敵,某身為唐人,不得不殺之!”吳生威視眾人,平生許多漢唐雄風,“今我王師在後,而歸義軍在前,前後皆我唐軍,爾等如若繼續與我唐軍為敵,縱今日不死,來日必亡!今我問爾等,爾等欲生,還是欲死?!”

  潰卒們你看我我看你,盡顯惶然之態,便是部落戰士,此時也都暫時止住了要撲殺吳生的心思。河西大軍已經潰,如今唐軍已然兵臨肅州城下,他們這些連肅州都不得入、無家可歸的敗卒,費盡心思想要活命卻不得其法,之所以跟隨老酋長至此,也不過是想要謀得一線生機,事實上不少人都想回家,甚至包括一些部落戰士都是如此,此時聽得吳生此言,都齊齊望向他。

  “實告爾等,某先前乃是唐軍校尉,若爾等願隨我歸降,我可保爾等不死,他日亦可平安歸家!”吳生為提升自身公信力,不得不撒了個謊,“我大唐素來待諸族甚厚,爾等若是歸降,必不會為難爾等。今老酋長已死,若是爾等執意西行,莫說不知抵達西州之道路,一旦進入瓜州地界,必為歸義軍所屠,斷無活命之理!此間道理,爾等好生思量!”

  吳生不想去甚麼西州,更不想繼續做一個偽回鶻人。

  昨夜偷聽老酋長一番話,讓他心神大受震動。

  一夜未眠,他的心思終於通透。

  他要做一個唐人,哪怕馬上就會被亂刀砍死。

  但至少可以頂天立地,就像在靈州時一樣。

  即便只能片刻如此。

  以一個唐人的身份活著,或者死去。

  ——這是吳生的選擇。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51

第938章 錦繡江山萬萬里,陽關未必無故人(一)

  這個清晨格外冷,荒野上的草叢在冷風裡打著顫,戈壁上的沙石鋪陳到看不見的邊際,稀疏的林子甚至談不上是山林,這樣寬曠的地方讓人半分安全感也沒有,遇到真要逃命的情況,連遁入密林都做不到。依照眼下的情況看,今日好似是個陰天,往日裡湛藍如洗一碧萬里的蒼穹,在此時也像是扯上了一層簾幕,將下面的人都罩在陰影裡。

  吳生被數百個回鶻潰卒裡三層外三層圍在中間,雙方大眼瞪小眼,眸子裡神色各異。隨著吳生話音落下,誰也沒有再多說一句話,空曠的場地上落針可聞,粗重的喘息聲像是夜雨,突兀而清晰。

  許多年後,當吳生再回想起今日的情景,雖然大多是一笑置之,但心裡總會覺得無比慶倖,如果讓彼時的他再來處理眼下的情況,他會有更加縝密的謀劃與更加妥帖的安排,比如說事先與潰卒中某些對老酋長不以為意的傢伙聯絡一番,讓他們在自己的話說完、震住場面後,能夠及時表態附和站在他這邊,那局勢差不多就定了下來。

  但眼下吳生沒有那些安排,所以話說完後他只能瞪著眾人,關鍵的言語就那麼幾句,說完了就說完了,繼續說些重複和無關緊要的話,只會顯得婆媽和沒有底氣,平白失了氣勢。眼下的情況就如兩軍對壘,苦口婆心並不適合吳生這個“外人”,他不能讓自己失了威勢,那是他唯一擁有的東西。

  對峙的氣氛並沒有劍拔弩張,而是比之更加危險的沉默,數百回鶻潰卒心頭更多的是茫然。吳生只希望他們快些拿定主意,這種等待命運宣判的滋味如坐針氈,讓他的每一刻的呼吸都分外沉重,而且覺得奢侈。

  眾人頭頂的高空,有一隻孤獨的蒼鷹展翅飛過。

  終於,也不知是誰先出了聲,旋即,喧囂聲此起彼伏,像是被定格後瞬間恢復正常的菜市場。潰卒們作鳥獸散的速度快得無法形容,數百人分作大大小小的群體,或罵咧或呼喝但更多是沉默的,離開了這個沒有意義的地方,迫不及待朝著各自家在的方位散去。

  沒有人響應吳生的號召,跟他一同去投降唐軍。

  好不容易撿回性命的潰卒們,在此時只想要回家。

  事情如此發展出乎吳生預料,他本以為今日不成功便會成仁,現在的結果竟然是兩者中間的情況,這讓他有片刻的不知所措。然則這其實並不難理解,想要潰卒們響應他的號召,他必須得有威望才行,唐軍的大舉殺來的現實和他刺殺老酋長的舉動,的確為吳生提供了威望,但他卻沒有得到潰卒們的信任——一個陌生的唐人,當然不會得到回鶻潰卒們的信任。

  如果吳生在部落裡生活的更久些,可以將那些相熟的戰士變成自己的勢力,讓他們將部落戰士都聚集起來,聽從吳生的號令,那麼有他們作為核心力量,此時就能拉攏所有潰卒跟他一起行動……如果吳生已經變成了回鶻人,那他也有機會得到回鶻人的信任。

  急著回家的潰卒們,沒有心思去懲罰吳生這個殺了老酋長的傢伙——他們對老酋長也並不熟悉,但在這些人散去後,場中便只剩下部落的五六十名戰士,他們不僅沒有離開,而是重新將吳生圍在中間,並且神色不善的向他逼近過來。

  吳生心頭一陣哀鳴,他知道自己的危機不僅沒有消失,反而到了最為嚴重的時候,面對部落戰士們的持刀逼近,他勉強穩住腳步沒有後退,看向其中一個身體強壯的傢伙,聲音不急不緩的說:“巴布林,老酋長死了,你現在可以帶著戰士們回去了。”

  這話的意思,自然是提醒那個叫作巴布林的戰士,老酋長死了,憑他的威望,可以謀求成為部落酋長——因為老酋長的兒子早就戰死了。

  巴布林卻不領情,目光陰狠道:“你殺了老酋長,不拿回你的人頭,我如何服眾?”他本就是部落中頗有威望的人,自然知道如何順利坐上酋長的位置。

  吳生盯著巴布林沉聲道:“你殺了我,唐軍必為我報仇,你這是在給部落帶來滅頂之災!”

  巴布林面不改色:“有誰知道是我們殺了你?你死了就沒了,沒人會知道你存在過。”

  望著左右逼近到身前的部落戰士,目光觸碰到一個個仇恨的眼神,吳生知道事情已經沒有挽回餘地。他終究不是身處高位的上位者,也不是一步百計的軍中幕僚,他只是一個沒有去成洛陽的鄉下讀書人,他只是一個差些死在戰陣中的普通將士,刺殺老酋長勸降回鶻潰卒,本就是抱著殊死一搏的信念,眼前的難題已經超出了他的處理能力。

  吳生握緊了手中那柄黑乎乎的匕首,深深吸了口氣,目光在陡然間變得決然,“身為大唐人,我死得並不容窩囊。我殺了一心與大唐為敵的老酋長,也算死在戰鬥中,不負為大唐將士,死後也能做個大唐鬼。如此,到了黃泉之下,也有臉跟昔日戰死的同袍,再把酒言歡!”

  說罷,他目光一凜,沖向巴布林,要與他同歸於盡。

  ……

  咻的一聲,一箭破空飛來,正中巴布林肩頭。

  猝不及防之下,巴布林慘叫一聲,手中彎刀掉落在地,連忙抽身急退,而後才向利箭飛來的方向望去。

  已然踏出一步的吳生,硬生生止住了身形,同樣驚詫的看向另一邊。

  約莫五十步開外的地方,有一人負刀持弓,立於一棵粗壯大樹的枝幹上,面目沉靜毫無波瀾,觀其動作,方才那一箭正是出自他手。

  這名身著普通河西服飾的青年男子身旁,還有一個長袍飄飄的身影,兩腳懸空坐在橫出的枝幹上,一手駐劍身旁,長髮在冷風中微微起伏,姿態出塵,氣質妖異。

  “張金秤啊張金秤,這都多少年了,你跟我修行了這麼久,手還是這樣不穩,如此近的距離都能射偏,你讓我的臉面往哪擱?”駐劍斜坐的長袍人瞥了身旁站立的男子一眼,白皙如雪的臉上盡是嫌棄之色。

  名叫張金秤的男子收了長弓,不冷不熱回應:“故意的。”

  長袍人怪叫起來,像只亂跳的螞蚱,“你憑什麼是故意的?你怕你一箭射死了那人,中間的年輕後生被群起而攻亂刀砍死,所以你射這一箭,只是想控制局勢?”

  張金秤依然目視前方,沒有偏頭去看身旁的同伴一眼,“既然你都知道,還問我作甚。”

  一張臉比中原女子還要白比江南女子還要美的長袍人,卻是實打實的男兒裝扮,他嗤笑一聲,“你憑什麼要顧忌那年輕後生的生死,兩地距離足足五十步,難道你耳聰目明到了能聽見他們對話的地步,知道那後生其實是個唐人?”

  張金秤目不斜視,“我也是修行人。”

  長袍男子嗅之以鼻,“你是個鬼的修行人,你就是根木頭,笨木頭,毫無修行資質可言。”

  張金秤終於肯轉過頭來,認真的看著長袍男子認真地說道:“你有沒有發現,越是靠近靈州你的話就越多,眼下不過是看見了一個唐人,你已經完全沒有了劍子清冷出塵的氣質,快要變成了一個長舌婦了?”

  “你……張金秤!”美得萬眾傾倒的長袍男子頓時咬牙切齒,他先是惱火的咆哮一聲,繼而陰沉著臉威脅道:“你是不是又欠揍了?”

  張金秤收回看向劍子的目光,複又看向前方,大抵是回憶起過往吃過的太多苦頭,他明智的選擇了不跟對方硬碰硬,“他們來找我們麻煩了。”

  七八名回鶻戰士,氣勢洶洶的朝大樹奔了過來,邊奔行邊喝罵不止。劍子看也沒看一眼,“是你先找的他們麻煩,你自己解決好了。”

  張金秤也沒指望劍子,拔刀就躍下樹幹,只不過在迎向那七八名回鶻戰士的時候,回頭對劍子說了一句:“你還是直接去靈州找皇帝陛下吧,我實在受不了你了。”

  在劍子發怒之前,張金秤已經衝殺到了回鶻戰士群中。

  ……

  因為回鶻潰卒們剛剛散去的緣故,不遠處響起的馬蹄聲,一開始並沒有引起部落戰士們的注意,直到沉悶到令人牙酸的弦動聲響起,支支利箭飛射而來,射倒了週邊的數名戰士,其他人才吃驚的回過頭來。

  而後他們就看到,一支騎隊正殺氣騰騰朝他們飛奔而來,一陣短促的金屬摩擦聲中,騎兵們拔刀出鞘,有神擋殺神之勢。

  這支騎隊,從西面的道上奔來,約莫百余騎,黑盔黑髮,彎弓直刀,風捲殘雲也似。這不是部落戰士們先前見到的大唐禁軍的模樣,但也絕非甘、肅二州的軍隊裝束。

  毫不理會部落戰士們的呼喝,幾輪騎射之後,這支騎隊悍然殺進部落人群中,橫刀所到之處,血肉橫飛,當先的部落戰時首當其衝,被斬殺在馬前。

  戰鬥來的毫無預兆,巴布林等人大驚,再也無心顧及吳生和劍子,慌忙聚集準備迎敵。只是這支騎隊戰力非凡,又有人數優勢,在部落戰士還未形成良好應對的情況下,就將他們殺得潰不成軍。

  暫時脫離危險的吳生,怔怔望著這支突然出現的騎隊,心頭的震驚無法言說,沒用多久,他就意識到了這支騎隊的身份。

  歸義軍。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52

第939章 錦繡江山萬萬里,陽關未必無故人(二)

  來的是歸義軍遊騎。

  此處已經快要進入瓜州地界,且禁軍正在大舉攻打肅州,歸義軍莫說派斥候入境探查,便是遣大軍前來支援禁軍,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很快,這支百來騎的精銳遊騎,在製造了二十餘具屍體後,就讓巴布林等人乖乖蹲在地上選擇投降。巴布林等人本就是潰卒,無戰心無戰力,整死吳生是毫不費力,但要面對來勢洶洶的歸義軍正規人馬,無疑沒有這個能耐。

  一隻腳踏進黃泉的吳生,被閻王一把推了回來,在跪了一地的回鶻戰士群中,唯有他獨自一人站著,怔怔望著這支無數次聽聞其名,卻不見其貌的軍隊,他心中翻江倒海。

  歸義軍的事蹟,對於生在靈州的吳生而言並不陌生,他們的大名不僅刻在書冊上,也流傳於市井間尋常百姓的交口稱讚中。在朝廷式微,尤其是中原陷於諸侯混戰後,被吐蕃、回鶻攻佔了涼、甘、肅等地的歸義軍,孤懸塞外,在群狼環伺之地,為保全大唐在河西、西域的最後一絲血脈,為守住大唐收服河西、西域的最後一絲希望,歷經幾代人百十年血戰。

  在這之間,各家個人的悲慘故事不可數計,死前回首東方者不可數計,浴血戰死時猶在大呼王師者不可數計,若說可歌可泣,世間難有可比歸義軍的存在。

  吳生早就不是靈州那個未涉世事的小卒,流落河西的這些日子,他歷經了太多辛酸苦痛,是以更加能夠理解歸義軍的不易。

  在這陌生的異鄉,在生死邊緣,凝望著這支威武不凡、殺敵如屠豬狗的精銳之師,面對這些剛剛將自己從黃泉拉回來的同胞同袍的面孔,刹那間吳生難以抑制內心情感的奔湧,熱淚不受控制湧出眼眶。

  ……

  歸義軍錄事參軍張金來,在馬背上掃了一眼跪成一片的回鶻戰士,眼神中沒有絲毫憐憫之色,而後他的目光就落在人群中的吳生身上,眸子裡閃過一抹沉思之色,他複又向遠處望瞭望,看到了大樹下的張金秤和劍子。

  襲殺這群回鶻人是計畫之外的事,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張金秤率先動了手。張金來知道對方必有他動手的理由,眼下看到唐人面孔的吳生,心頭已是有些了然,只是對方眼中淌出的眼淚讓他有所不喜,他下意識認為對方那是給回鶻人嚇住,劫後餘生的喜極而泣。

  然而下一刻,張金來就收斂了這種心思,因為他意識到自己錯了。

  站在回鶻人群中的吳生,忽的身形一正,神色莊重到神聖的行軍禮,而後聲音洪亮的大吼:“朔方軍定遠城戍卒吳生,面見歸義軍同袍!”

  是朔方軍?

  張金來眉頭微微一皺,大體能夠猜到吳生的處境,遂下馬,正色回禮,“歸義軍錄事參軍張金來,面見朔方軍同袍!”

  百日顛沛流離,吳生終於迎來了解救自己的同袍。

  百年孤軍奮戰,歸義軍終於迎來母國襄助自己的王師。

  在肅州與瓜州邊界,朔方軍遇見歸義軍。

  一個意料之外的遇見,一個意義非凡的碰面。

  這是今日之中國,遇見了百年前的盛世大唐。

  ……

  聽吳生簡要講述完他的遭遇,張金來不禁露出欽佩之色,“身處數百敵軍之中,而能果斷斬殺敵軍首領,雖然勸降敵軍不成,但這份膽量氣魄也足夠讓人敬佩!”

  非止張金來,同行的歸義軍遊騎,也都向吳生投來敬佩的目光,這倒是讓吳生有些不好意思,自覺受之有愧。

  “這些人吳郎想要如何處置?”因為敬重吳生的關係,張金來將巴布林等人的生死決定權,交給了吳生。

  吳生默然片刻,“王師攻下肅州之後,這裡便是我大唐的轄境,此處一應軍民,無論戰前如何,都將接受王師安撫,成為我大唐子民。眼下既然大勢已定,這些人也沒必要都殺了,放他們回家吧。”

  自打被俘,吳生朝思暮想的,就是回家二字。這些部落戰士雖然前一刻還想殺死他,但他卻不必對他們趕盡殺絕,他願意放他們回家,去過各自或普通或卑微的尋常生活。

  張金來對此自然沒有不同意的道理,他是兩次到過洛陽被李從璟召見過的人,自然知道朝廷的行事風格:戰時殺敵毫不手軟,力求威懾一切宵小之輩,戰後安撫百姓則推心置腹,力求讓諸族感恩戴德,心甘情願接受大唐統治。

  吳生處理這數十名回鶻戰士的方式,讓張金來不由得高看了他一眼,心知以對方的心性心胸,日後必然大有前途。在往後的相處中,當張金來得知吳生本有可能進洛陽學院時,這種認知就更加肯定了。當然,這是後話。

  張金來向不遠處望去,但見劍子正在擰著張金秤的耳朵,也不知在說些甚麼,一副氣憤不已的模樣。對此他早就習以為常,也不覺得有甚麼奇怪。

  當年李從璟平定孟知祥時,張金秤作為雇傭軍擾亂西川被俘,而後就被劍子要了過去,作為代價,劍子自此成為軍情處客卿,被軍情處派回河西,作為軍情處構建河西情報網的前鋒卒子,眼下他與歸義軍混在一處,也實屬情理之中。

  “張參軍此番前來肅州,是歸義軍有意助王師一臂之力,與王師一起攻克肅州城?”臨了,吳生如此問張金來。

  張金來苦澀一笑,“區區甘肅之地,有十萬王師來伐,何須我歸義軍插手。此番某奉命前來,乃是要緊急告知王師,西州回鶻糾集西域諸部,正在犯我沙州西境!”

  ……

  靈州。

  李從璟已經準備啟程回洛陽。在這之前,他已經得到了禁軍取得甘州會戰大捷的消息,繼續坐鎮靈州已經沒有多大用處,眼下得趕回洛陽主持帝國軍政大局。儀坤州傳來的軍報不容樂觀,耶律德光對盧龍軍的攻勢分外兇猛,饒是夏魯奇和李彥饒合力,至今也沒能討到多大的便宜。

  不同于巴拉西、石敬瑭、杜論祿加、藥羅葛狄銀這些部族首領,耶律德光擁有的是一個制度齊全的國家,原本在他的手裡,契丹國會成為遼帝國,是中原一統後的趙宋都無法戰勝的。此等存在,自然不是小魚小蝦,他本身甚至擁有某些連昔日吳國都不具備的威勢,若非早年間李從璟仗著各種因素,讓契丹吃了許多暗虧,恐怕在他統一中原後,就不是向河西、西域用兵,而是要傾舉國之力,才能與契丹一決勝負了。眼下夏魯奇和李彥饒不能迅速擊退契丹攻勢,實在是沒甚麼好奇怪的。

  對李從璟來說,儀坤州戰事僵持,對大唐財政來說是個莫大負擔,這是如今正在進行各項軍政大建設,和百業都在大發展的大唐帝國,所不能接受的。

  在離開靈州的前日,第五姑娘跟李從璟說了一個談不上要緊的消息,“劍子到肅州了。”

  “怎麼,難道他想要來靈州見朕?”李從璟不以為意的笑問。

  第五姑娘遲疑了片刻,忽然湊到李從璟耳邊,小聲跟他耳語了一陣,說完就頗有些幽怨的瞧著他。

  臉色有些變化的李從璟苦笑不得,“這倒真是令人意外,萬萬沒想到還有這等事,朕先前竟然一直沒有察覺……但就算如此,朕也沒有在靈州等他的道理。”

  李從璟看了第五姑娘一眼,忍俊不禁道:“你不必用這副幽怨的眼神看朕,朕縱然不是一代明君,也不會是糊塗之人。”說罷,一個沒忍住自己就大笑起來。

  笑罷,李從璟眼中掠過一抹悵然之色,“朕若非是大唐皇帝,倒是真會有縱馬河西,仗劍與劍子再戰一場,坐群山之巔與其論道的心思。然而朕的確是大唐皇帝,這些詩情畫意與閑雲野鶴之事,只能是偶爾想想的事物,沒法子多作掛念。”

  第五姑娘拿一雙小眼睛使勁兒瞅著李從璟,仿佛要把李從璟看出個三頭六臂來,“陛下當真只是想跟劍子大戰一場,再坐而論道?”

  李從璟心頭一囧,不禁想起劍子的風采,頓有許多不能明說的念頭,但他很快回過神來,旋即把臉一板,佯怒道:“還不退下!”

  ……

  從靈州回洛陽,路程遙遠,隊伍行進的速度也不太快,皇帝儀仗自有威儀,不是想快就能快的,縱然李從璟想要快馬加鞭,也無法捨棄大隊只率輕騎回奔,眼下到底沒有太要緊的事,行為不合常理免不得要被大臣勸諫,那些聒噪之輩煩起人來實在要命。

  如是,李從璟回到洛陽時,已是隆冬時節。

  閒話姑且不敘,只說李從璟回洛陽後處理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召見蘇禹珪,詢問他《大唐律》的編撰進度,畢竟這是關係李從璟實現“依法治國”大藍圖的要害。

  就在李從璟與蘇禹珪討論《大唐律》的時候,一道震驚朝野的消息被送到李從璟手裡,言說的卻是率領艦隊出海南下的莫離,從海上登陸昔日天竺國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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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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