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689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23

第810章 江淮掩有十四州,南北相爭今何姓(一)

  揚州。

  五萬唐軍兵圍城池,連營千百,勢若海潮,將揚州城困成了一座孤島。

  清晨,春風微冷。

  一身白袍的莫離登上望樓,輕搖摺扇,遠望揚州城。

  衣袂輕舞,摺扇上的一方山河若隱若現。

  望樓前,唐軍將士將揚州城圍得水泄不通,鐵甲精銳一眼難以望盡,一片片軍陣中高達六七丈的巢車,比揚州城牆還要高。

  揚州城外,土山堆了又倒,倒了又堆,幾乎又要形成一座城郭,將揚州圍在其中。

  “自去歲十月圍攻揚州,至如今已快半載。”莫離身旁,王樸輕聲感歎,“軍中的箭矢、弩矢雖經多番補充,眼下業已損耗殆盡,盔甲、兵刃之損耗,亦是不計其數,將士們出征大半載,如今都已漸生思鄉情緒……”

  莫離淡然道:“凡此種種,我皆知曉。”

  王朴看了看莫離,欲言又止。

  莫離雖然沒有看王樸,卻知道他想說甚麼,“揚州不克,我絕不罷兵。”

  王樸苦澀道:“先前太子殿下北歸時,曾制定了江淮戰略,言及若是淮南死保揚州,其城不能速克,則以江淮之地養江淮之戰。如今諸州雖有我皇朝官吏管轄,民政大事頗為順利,奈何江淮畢竟未曾全克,淮南又有精悍水師,故而每多遣精銳,襲擾江淮腹心,使得諸州不時識金戈,難得安寧,以江淮之地養江淮之戰的策略,遂無從得以實現。因此,王師糧秣、兵甲、醫藥等物的補充,仍是靠從淮北運送。但從淮北運送,則給了淮南可乘之機,故而其精銳兵馬,每多擾我後方劫我糧道,若非軍師多謀善斷,只怕揚州早已斷糧。”

  話說完,王朴看了莫離一眼,見對方仍是不說話,又繼續道:“淮南死守壽春、揚州兩城,東部七州又有和州未克,和州乃是富庶之州,地勢狹長,兼能威脅揚、滁、廬三州,先前自廬州敗退的王會,又率殘部同和州刺史王彥儔據守和州,不時進犯各地,我王師派遣前去的軍隊,竟然不能將其擊敗。攻打揚州的軍隊,既要圍攻揚州,抗擊淮南援軍,又要分兵支援江淮東部六州,所以至今未能攻克城池。”

  莫離平靜道:“江淮之地富庶,淮南立國,半賴江淮,他們怎能不與皇朝作殊死之爭?眼下淮南雖然得了楚地大半,但若是失了江淮,也是得不償失。我大唐若是徹底奪下江淮,則淮南不復有與大唐相爭之力,自保都難。江淮不易得,古來如此。”

  王樸苦笑道:“軍師如此言說,讓樸不知該作何言。然則我軍箭矢耗盡、兵甲折損近半、士氣低落,已是事實,若是再戰下去,只怕有覆巢之險。”

  莫離望著揚州城,“難以為繼的豈止是我軍,揚州亦在生死邊緣。”

  話音落下,不等王樸多言,莫離轉身過,正色道:“天氣轉暖,此正用武之時,文伯豈能不知,江淮最終決戰,已是近在眼前?”

  王樸怔了怔。

  ……

  金陵。

  皇宮。

  大吳皇帝楊溥已經過了而立之年,從面相上看,生得俊朗魁梧的楊溥,本不應是任人擺佈的軟柿子,作為一代梟雄楊行密的兒子,他也不乏個人勇力。

  只可惜,自打徐溫擅權,楊溥就漸漸成了孤家寡人,跟被豢養的白鼠無異。徐溫、徐知誥之所以不取而代之,只是時機未到、顧及民心而已,哪怕他稱帝,也是因為徐溫想做皇帝,只可惜徐溫死得早了幾年,否則現在楊溥哪裡還有命在。

  已經多年不曾踏出過深宮一步的楊溥,早已忘了市井是怎樣一番模樣,好在徐知誥對他不算刻薄,每日裡還能飲酒作樂,與美人為伴。

  楊溥早已死心,早已認命。

  只是命運好似要跟他開個玩笑。

  吳國丟了江淮半壁,東部七州只剩下和州一州與壽春、揚州兩城,西部七州則是亂象不斷,不是被中原偏師攻佔,就是被勸降,還有那些想要自立的。

  吳國很多人都開始對徐知誥不滿。

  某些臣子曾來密會楊溥,要他振作起來,說不定還有機會東山再起。

  但楊溥沒有理會這些人。

  “不過是在徐知誥面前受到了冷遇,不甘自身權勢財物被徐知誥一黨傾軋,想要反抗徐知誥罷了,可笑的是竟然還要拉上我陪葬。”醉得坐不穩的楊溥晃著酒杯,冷笑著說道,“我們憑什麼跟徐知誥鬥?那跟找死有什麼區別?”

  貼身宦官湊過身低聲道:“如今許多人都說徐相丟了江北,是大吳的罪人呢,陛下若是有那想法,先皇並非沒有一些忠臣的!”

  楊溥擺擺手,“功臣也好,罪人也罷,都不是我惹得起的,我只想醉酒當歌,了此殘生!”

  宦官面色數變,最終歎息道:“陛下說的是,陛下再飲一杯罷。”

  “飲,飲!”楊溥癲狂舉杯,話沒說兩句,就醉得趴在了地上。

  宦官讓人將楊溥抬進寢宮,望著對方爛醉如泥的模樣,他忽的冷笑道:“還算有些自知之明,若你真敢有甚麼歪念頭,徐相豈容你活著?”

  說罷,揮手叫來一名親信,“去稟告徐相,今日無事。”

  被攙扶著回到寢宮的楊溥,趴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了。

  但他真的睡了嗎?

  子時過後,宦官換班,有人輕手輕腳來到楊溥床前,低聲喚他。

  明明應該睡死的楊溥,卻坐起身來,看著眼前的小宦官,眼神明亮得像是星辰。

  “如何?”楊溥問。

  “徐知誥正準備積蓄所有力量,反攻江淮,與中原決一死戰!”小宦官壓低聲音道。

  楊溥默然點頭,卻沒有說話。

  若是徐知誥真個丟了江淮,必然惹得天怒人怨,到時候,反他的人就多了。

  吳國的敗機,未必不是楊溥的轉機。

  他雖然已經認命,但他卻不甘心。

  很多事之所以成功,很多人之所以起勢,還有那麼多輸死一搏,豈非就是因為不甘心?

  “告訴他們,先不要輕舉妄動,靜觀江淮之戰的結果!”楊溥最後吩咐道。

  “謹遵陛下詔令!”小宦官俯身行禮,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楊溥的身邊雖然基本都是徐知誥的人,但也並非全都是。

  哪個被篡位的君王死的時候,是一個人死的,身旁沒有陪他一起死的宦官嬪妃?

  對這些人而言,他們的命運早就跟君王聯繫在一起,君王死,他們也不得不死。

  但沒有人想死。

  所以他們要抗爭,哪怕機會小的沒有萬分之一。

  大丞相府。

  林安心特意挽了個婦人祥雲髻,輕衣薄衫妝扮得柔弱似水,本就美輪美奐的面容略施粉黛,更顯得傾國傾城。日暮之後她走進大丞相府,被安排在一間帷幄低垂的房間等候,跪坐在蒲團上的林安心,面如圓月,眉如青山,正似一支等待被採擷的牡丹。

  徐知誥此時正在與眾人議事。

  他的心腹謀士,除卻正在楚地與周本主持戰事的宋齊丘,基本都在,周宗、馬仁裕、史虛白、韓熙載,包括盧絳、蒯鼇,以及新晉俊彥查文徽、陳覺等人。

  “半年來,朝廷共在國中與閩地、泉州招募新勇五萬,再加上各鎮招募的新卒,此番北上渡江的將士,能達到八萬有餘,再加之和州的王會與王彥儔所部,總兵力能到十萬。”

  周宗對堂中眾人道,“北賊出戰江淮已有半年,幸賴揚州防備得力,精銳襲擾不停,北賊眼下正處於士卒疲憊之際,我有十萬將士北上,又且銳氣正盛,當可一舉解揚州之圍,將北賊逐出江淮!”

  “好!”徐知誥撫掌而贊,“此番定能叫北賊有來無回。”

  眾人齊聲稱是,都提前恭賀大軍得勝。

  唯獨史虛白一言不發,末了徐知誥問起,他才凝重道:“王師北上雖有十萬驍勇,然則這卻也是朝廷傾盡全力了,兵法有雲,未慮勝先慮敗,若是這十萬驍勇不能抵擋北賊,屆時我大吳休說無力再行北上,便是財政府庫都要隨之一空,會落入真正的國力空虛之境,到得那時,連支援楚地,都會無力了。”

  “先生之意,莫不是還要勸丞相,在楚地與江淮二地中,擇其一地?”周宗冷冷道。

  史虛白眼觀鼻鼻觀心,不再多言。

  “三日後,大軍北上,此戰必勝!”徐知誥站起身,威風八面。

  “丞相英明!”除卻史虛白,眾皆俯首。

  眼見徐知誥意氣風發不可一世,哪怕是明知唐軍已是疲憊之師,吳軍斷無失敗之理,史虛白仍舊是長長一歎。

  議事罷了,徐知誥來見林安心,已是亥時。

  林安心在廳中等了兩個時辰,都快要睡著,但比困倦之意更濃的,還是另一種不是滋味的感受。

  徐知誥看到盛裝打扮的林安心,心頭已經了然,這讓他露出一個智珠在握的笑意,在他看來,林安心最終還是向他妥協了,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為了回到青衣衙門主事,她願意付出那份代價。

  “陪我飲上兩杯。”心情大好的徐知誥讓人上了酒水食物,在小案後坐下,對林安心複雜的眼色並沒有多想。

  林安心稍事遲疑,還是款款來到徐知誥身旁坐下,緩緩斟酒兩杯,然後舉杯共飲。

  徐知誥興致高昂,轉眼間就飲了半壺。

  毫不做作的拉過林安心毫無瑕疵的手,徐知誥對神色抵觸的林安心溫聲道:“其實青衣衙門還是你去掌管合適,畢竟是細緻的活計,周宗做得未必有你好。”

  他想給林安心吃下一顆定心丸,然則林安心並沒有立即就範,而是忽然問道:“如今大吳與中原博弈,我聽聞中原為招賢納士,施行了許多政策,洛陽還建立了一座前所未有的學院……”

  見徐知誥只是用一種不用言明的眼神看著自己,林安心內心的翻騰更甚了一些,不得不長話短說,“丞相便沒有在大吳開科取士的意思?只有開科取士,才能最大程度引用人才,使我大吳富強。”

  徐知誥磨砂著林安心的手,眉宇間盡是陶醉之色,“大吳有大吳的策略,上書言事,不也是取士用人之道?”

  林安心眉頭一皺。

  她終於明白,徐知誥還是沒有那份胸懷。

  開科取士,是朝廷貢舉制度,是為國家量用人才,高中的士子,效忠的是朝廷。

  上書言事,士子能否得用,則全是徐知誥說了算,被看重的士子不是入了丞相府,就是受徐知誥的恩惠,效忠的也是他徐知誥個人。

  上書言事當然沒有開科取士好,眼下吳國與大唐征戰不休,正是需要加緊任用人才的時候,徐知誥仍是不願打開大門開科取士,這就說明在他眼中,他的權勢地位才是最重要的。

  林安心失望之餘,心頭冰冷,一把抽回手,冷冷道:“今日我來,是想請丞相讓我重回青衣衙門主事。”

  徐知誥望著她,有些不能理解她眼中的冷意,“我方才豈非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林安心端坐冷然道:“沒有交換。”

  “沒有交換?”徐知誥笑了,笑意莫名,但絕對跟友善沒甚麼關係。

  “丞相慢用,安心告退了。”林安心知道此事再無迴旋餘地,不由分說,起身就走。

  “你想清楚了?”徐知誥陡然大聲問。

  “我想得很清楚。”林安心消失在門前。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23

第811章 江淮掩有十四州,南北相爭今何姓(二)

  數日後,錢塘。

  錢元瓘與吳國使者正對坐而談。

  “聽聞去歲錢公曾北上中原,未知可曾見過中原之主了?”說話的是吳國使者,年紀輕輕,氣度英健,正是盧絳。

  “既是北上中原,豈能不見陛下?”錢元瓘露出追憶之色,“陛下雄姿非凡,至今思之,仍是時常感懷。”

  盧絳面色平和,也不跟錢元瓘爭論些沒用的東西,“如今中原進兵江淮,圍揚州久矣,其兵鋒已然威脅到江左,不知錢公如何看待?”

  錢元瓘面露微笑,言語卻是頗顯鋒芒,“吳國要收復江淮之地,只怕不容易。”

  “我大吳若是不能收復江淮之地,往後會如何?”盧絳不緊不慢道,雙目緊緊看著錢元瓘。

  錢元瓘毫不遲疑道:“假以時日,朝廷必將渡江南下,屆時只怕吳國不保。”

  “吳國不保,不知錢塘可否能保?”盧絳爭鋒相對。

  錢元瓘笑容不見深淺,“錢塘乃是朝廷之臣,何來自保之說?”

  盧絳嘿然道:“吳越王用金冊,使金印,平日禮儀,皆循帝制,我聞中原之主最重君臣名分,未知李嗣源可能忍乎?”

  錢元瓘望著盧絳,嘴角微微一動,不過仍是神色坦然,“我王為朝廷鎮守東南,朝廷恤我辛勞,恩賜金印金冊,此事難道盧公不知?”

  盧絳微笑道:“素聞錢公飽讀詩書,足智多謀,錢公可否教我,自古以來,以人臣之身,而用人主之物者,有幾個能夠善始善終?”

  錢元瓘眼底閃過一抹厲芒,嘴裡卻沒片刻停頓,“此一時彼一時也,陛下有廓清宇內之志,既然許我王用金印金冊,怎會失信於天下,再就此事問罪于我王?”

  “果真如此乎?”盧絳笑容莫測,“前番錢公北上中原,未知中原之主可否許諾了錢公,願意讓錢公承襲王位?”

  不給錢元瓘狡辯的機會,盧絳繼續道:“眼下江南未平,中原之主還多有依仗吳越王的地方,姑且不曾降下隆恩,日後若是江南平定,錢公果真能得享太平?”

  錢元瓘冷冷道:“盧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某不恥也!”

  盧絳見錢元瓘神色終於有了變化,便知自己的話終於起到了作用,也不在乎對方的言語觸犯,以一種誠懇的語氣道:“某有一言,乃為錢公計議也,不知錢公可願聽上一聽?”

  錢元瓘自知失言,又見盧絳神色自若,面目誠懇,伸手不打笑臉人,也不好拂了對方面子,“公請言之。”

  “如今中原用兵江淮,雖屢克州縣,然則江淮大半仍在我手,我大吳驍勇三十萬,前赴後繼,與北賊死戰不休。中原勞師遠征,久不能勝我,反而損兵折將,疲憊不堪,以至於為時勢所迫,不得不用吳越王之兵,然究其本意,無非是想利用大吳與吳越數十年仇隙,而妄得漁翁之利。”盧絳聲音緩緩拔高,既顯得擲地有聲,又不至於讓錢元瓘聽著刺耳,加之他神色誠懇,雖言語間不免拔高自己貶低中原,卻也的確效果非凡。

  盧絳繼續道:“古來君王多薄情,天下臣子,與之而言不過等同於天下物什,能用時則用,不用時則棄,所以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自古無二。錢公請想,他日若是大吳與吳越彼此兩傷,得利者誰人?”

  錢元瓘面色漸漸沉下來。

  盧絳見狀,語氣更加鋒銳,“去歲,我大吳西征楚地,數月間攻滅楚軍二十萬,幾乎盡得楚地數十州,那楚王也不得不龜縮一隅。而後中原百戰精銳殿前軍前來相助,起初氣焰何等囂張,然則兩軍會戰,亦不免有益陽三敗。當是時,浮屍千里,血流漂櫓,十萬大軍旬日間灰飛煙滅,何其壯哉!至如今,彼者已無力東出矣!”

  盧絳容光煥發,語如炮彈,不停射出,“我大吳既有此雄兵猛將,金陵又有士子千萬,皆人傑也,李從璟也不得不承認,金陵才氣沖天,已滿而溢出矣!眼下徐相掌權,大吳君臣相合,軍民戮力同心,合數十州之力,聚千萬人心,正欲大展拳腳,爭雄天下,北複中原!當此之際,徐相振臂一呼,萬軍易得,千將可求,謀士如雲,甲兵如雨,北賊擅入江淮,豈有不敗之理!”

  言語如晨鐘暮鼓,震耳欲聾。

  錢元瓘身體僵直,脊背隱隱有冷汗冒出。

  盧絳面露微笑,緩和了語氣,轉而溫聲道:“然則我大吳不欲與吳越王相爭,是知唇亡齒寒之理也,眼下北賊來犯,今日入江淮,明日便會入江左,我大吳與吳越,豈非是合則兩益、分則兩傷?”

  說到這,盧絳悠悠品了口茗,才盯著錢元瓘,認真道:“大吳意欲與吳越王結盟,錢公以為如何?”

  錢元瓘默然半晌。

  就在盧絳以為他要一口答應,最不濟也是表示要請示吳越王錢謬的時候,錢元瓘忽而一笑,竟然雲淡風輕地說道:“吳國若是果真有此雄力,擊敗中原之兵當易如反掌,何必來此與我結盟?”

  話說完,不等盧絳說話,錢元瓘擺擺手,神色如常道:“吳國既然意欲與我結盟,想必不會是只憑盧公三寸之舌,眼下中原攻的可是吳國,而非我錢塘,吳國要與我錢塘盟好,也該有所誠意才是。”

  盧絳怔了怔,旋即哈哈大笑。

  笑罷,盧絳欽佩的看著錢元瓘,感慨道:“素聞錢公乃錢塘人傑,今日一見,果然不凡,盧某佩服!”

  錢元瓘含笑不語。

  盧絳也不兜圈子,正色道:“若是大吳與吳越王結盟,你我自然同進同退,有利共用,有難同當。”頓了頓,以表鄭重,“他日若是吳越王南取閩地,大吳必然不會插手阻攔!”

  錢元瓘眼前一亮,這可是個大好消息。

  然則錢元瓘卻不表態,嘴上道:“取閩地,他日之事也,江淮之戰可正在眼下,吳國要我錢塘大軍不西征,合該有眼前之利才是。”

  盧絳愕然道:“有閩地之利還不夠?”

  “當然不夠。”錢元瓘老神在在道。

  盧絳沉默下來。

  好半晌,盧絳才道:“錢公之意如何?”

  錢元瓘微笑道:“當予我勞軍之物。”

  所謂勞軍之物,也就是錢糧。

  盧絳變色道:“江淮正在激戰,乃用錢用糧之時,此時錢公有此要求,未免有些強人所難。”

  錢元瓘悠悠道:“若是盧公做不了主,可回去請示徐相。”

  盧絳眉目含怒,好歹強忍下來,對方這番作態,與趁火打劫無異,讓他心頭好生難受。

  也是,錦上添花之事常有,雪中送炭這種事可遇不可求,大爭之世多的可不就是趁火打劫?

  這錢元瓘,當真是不簡單。盧絳心想。

  好半晌後,盧絳沉聲問:“若是大吳願出勞軍之物,吳越王可願發兵江北,與我同拒北賊?”

  錢元瓘笑了起來,就像聽到了莫大笑話,“盧公,吳越王不是要出兵江北,只不過是承諾不向吳國發兵罷了。”

  “你……”盧絳被錢元瓘的貪婪震驚到,一怒而起。

  錢元瓘卻絲毫不以為恥,反而露出得意之色,“若是吳國不願給勞軍之物,我聞常州乃是窮困之地,地狹民刁,我王仁德,願替吳國治地理民。”

  “你要我割讓常州給你?”盧絳氣得滿面通紅,簡直快要被氣樂了,冷笑道:“錢公可真是獅子大張口!”

  常州哪裡是甚麼窮困之地,它位在太湖之西,水利發達,農田肥沃,乃是魚米之鄉!

  早先雙方為了爭奪此地,也不知交戰過多少回,死了多少將士。

  錢元瓘有恃無恐,神色淡然從容得很,仍舊是方才那般說辭,“盧公若是做不了主,大可回去請示徐相。或者予我常州,或者予我錢糧,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我王絕不與你討價還價。”

  話說完,見盧絳仍是氣得臉色發青,錢元瓘笑道:“盧公最好快些拿主意,那揚州,說不得甚麼時候就被朝廷攻下了。到得那時,萬事休矣!”

  盧絳狠狠盯著錢元瓘,恨不得把他活吞下去。

  這場談判註定當日不會有結果。

  錢元瓘與盧絳各自散去之後,後者回到驛館,前者不久就被錢鏵拜見。

  聽罷錢元瓘與盧絳的談話,錢鏵對錢元瓘的做法深表讚賞,“若能謀得常州,只要我大軍進駐,便已完成了朝廷要求我們發兵西攻的詔令,又能避免與吳國交戰,平白損耗將士、錢糧、兵甲,是為一舉兩得。”

  錢元瓘含笑道:“豈止是一舉兩得。”

  “哦?”錢鏵來了興致,“還有其它所得?”

  錢元瓘幽幽道:“得了常州,要威脅金陵可就近得很,往後錢塘對吳國,可就占盡了有利態勢,屆時觀天下之變,若是中原恒久強盛,則我得常州而獻之,可為大功,別的不說,承襲吳越王位也就順理成章,若是中原不能恒久強盛,則我西進南下,都將遊刃有餘!”

  這話說完,錢元瓘目露精光。

  錢鏵亦是雙目明亮,再看錢元瓘時,心頭又多了幾分讚賞,暗道:看來中原之行,此子收穫良多,已是又成長了一大截!

  盧絳回到驛館,立即招來心腹,嚴肅吩咐他道:“速速回稟丞相,錢塘狼子野心,非要常州不可,先前所定之謀劃,必要加緊實施,再無迴旋餘地,否則局勢大變,萬事休矣!”

  心腹得令,立即退下,牽馬出城。

  盧絳負手靜立,心頭思緒如潮,暗道:王師出征江淮,是為與北賊決一死戰,正該集聚萬般之力,此時哪裡還有錢糧能資敵?

  ……

  揚州城前。

  軍陣中有駿馬飛馳,是為傳令飛騎。

  第五姑娘趕至望樓,將一份緊急情報遞給莫離。

  莫離覽罷情報,沉吟半晌。

  “淮南調集十萬驍勇,發兵北上,誓就江淮之地,與王師作殊死之爭。”莫離平靜開口,“我軍征伐江淮已久,物資損耗頗大,將士疲憊,若是淮南十萬兵皆盡北上,於決戰不利。傳令錢塘,速速西攻,務必分淮南之兵!”

  ……

  金陵。

  徐知誥得到盧絳回報,眼神陰沉。

  因為韓熙載、馬仁裕已經隨軍北上,他招來史虛白、周宗,對他們道:“十萬驍勇,渡江北上,是為與中原爭雄,如今錢謬卻與北賊暗中勾結,圖謀不軌,實在可恨!盧公回報,錢元瓘索要常州,態度強硬,這般看來,十萬驍勇必須分兵一部,去常州施行我等先前的謀劃了!”

  “徐相勿憂。”周宗慨然道,“雖說常州之謀,不到不得已的地步不能為之,以免分散北上軍力,影響大吳與北賊決戰,然則事已至此,也不必遲疑,此番若能叫錢塘覆滅,亦不失為大功一件,對大局也有利!”

  史虛白卻是另一番說辭,他道:“眼下江淮決戰,是為重中之重,北賊雖然征戰江淮久矣,戰力大打折扣,卻也輕視不得,我十萬驍勇北上,雖有必勝之把握,也不敢掉以輕心,當此之際,分兵實在對江淮之戰不利!”

  徐知誥沉吟著,“那依先生的意思?”

  史虛白道:“錢謬索要常州,不妨予之,以解燃眉之急,待得日後王師收復江淮,再回師江左,要滅吳越也是不難,何況區區常州?此乃緩兵之計,舍小利顧大局也,請丞相定奪!”

  周宗立即反對,“先生何其謬矣!這哪裡是舍小利顧大局,這分明就是飲鴆止渴!如若吳越王得常州之後,仍不滿足,又生出其它禍心,屆時局面必將一發不可收拾,大吳危矣!”

  史虛白行禮道:“壯士斷腕,丞相當有此魄力啊!”

  周宗下拜道:“萬萬不可,請丞相三思!”

  徐知誥負手來回踱步,難以決斷。

  ……

  錢塘。

  錢謬得了莫離傳令,急召錢元瓘。

  錢元瓘從王宮領命後,立即趕往驛館,與盧絳會面,催促盧絳就先前條件,速給答覆。盧絳未得金陵回信,只得百般敷衍。

  錢元瓘回府後,招來錢鏵,與之密謀,“朝廷軍令下達,催促甚緊,若我大軍久無動靜,必然開罪朝廷!若是因此影響了江淮戰局,時候朝廷追責,錢塘可就麻煩了!”

  錢鏵尋思著道:“事到如今,公可調度兵馬,令大軍集結,做足開戰準備!”

  錢元瓘雙目明亮,“妙計!如此一來,既能給朝廷交代,又能給吳國壓力!”

  計議已定,錢元瓘立即做出安排。

  翌日。

  盧絳得到錢塘大軍頻繁調動的消息,連忙遣人回金陵稟報情況,催促金陵速做決定。

  ……

  金陵。

  徐知誥又召集史虛白、周宗議事。

  兩人仍是各持己見。

  史虛白道:“當日北賊兵發江淮,某勸丞相捨棄楚地,丞相不聽,以至於有今日之困。今日丞相若是仍不能舍常州,來日必將重蹈覆轍!丞相,魚與熊掌豈能兼得?!”

  周宗大叫道:“此為誤國誤民之言也!丞相,分兵常州,必不會影響大局,此為穩重之策也,摒棄常州,乃是兵行險著,無異於自陷絕境,萬不能行之啊!”

  徐知誥沉思半晌。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拿定主意。

  “告訴盧絳,行常州之策!”徐知誥終於下定決心。

  周宗喜道:“丞相英明!”

  史虛白麵如死灰。

  ……

  就在錢塘、常州各有兵馬調動,氣氛一片雲波詭譎的時候,江北和州,已有淮南兵馬登岸,和州刺史王彥儔與統兵大將王會,隨即調動大軍出戰。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23

第812章 江淮掩有十四州,南北相爭今何姓(三)

  史虛白步履蹣跚走出大丞相府,恰是正午時分,春日陽光正好,樹影斑駁,街上行人如織,一派生機勃發之象。

  走下石階的時候,史虛白麵上的煩悶之色已經不見蹤影,他本是風流灑脫的性子,凡事拿得起放得下,既然徐知誥不用他的策略,他再如何愁苦也是無用。

  只不過就史虛白而言,對徐知誥已是十分失望,心底在此時不禁萌生出一股退意,不願再逆勢而為,平白使自己受罪,想要隱遁山野,過那閑雲野鶴的日子。

  周宗從後面追了上來,兩人見過禮,便一道牽馬而行,雖說彼此在徐知誥面前意見相左,但那也是廟堂之爭,君子坦蕩蕩,私底下還不至於因此結怨。當然,這也跟兩人的德行有關。

  周宗邊走邊道:“先生雖然不同意用盧公的策略,但常州之事勢在必行,往後局面會如何,某還有些地方想向先生求教。”

  提及此事,心頭方才放晴的史虛白,又有些淡淡的悵然,他望著街面道:“常州之事若成,則王師聲威大振,北賊正值兵疲之際,聞之亦會驚駭,屆時王師無論是乘勝東進,先取錢塘,還是轉道北上,救援揚州,都大有可為。”

  周宗露出疑惑之色,“既是如此,先生為何不同意此策?”

  史虛白搖搖頭,“事若成,皆大歡喜,但事若不成,該當如何?”

  周宗面顯沉思,“這……常州之策周密得很,怎會不成?”

  史虛白歎息道:“常州之策是請君入甕,那也得君肯入甕才行。”

  “先生是擔心錢元瓘?”周宗道,“錢元瓘此子,誠然越地人傑也,不是庸碌之輩,然則盧公、蒯公,也是英雄人物,不會比對方差吧?”

  史虛白沉默半晌,臨了目光深邃道:“李從璟北歸後,主持江淮戰事者,莫離也。此人號為莫神機,有神鬼莫測之能,拋卻那些玄幻之談不言,此子投身軍伍十數年,為李從璟左膀右臂,每有軍機大事,多是此子出謀劃策,往往料敵於先,鮮有敗績。此番錢塘兵馬調動,也受此子節制,有他與錢元瓘聯手,勝之談何容易。”

  周宗低頭默然,莫離的才能他雖然認可,但遠沒有史虛白那般高看,換言之,同為參贊軍機者,他周宗自認輸過誰?

  ……

  錢塘。

  盧絳得到金陵回信後,立即找到錢元瓘。

  兀一見面,盧絳納頭便拜,“錢公救我!”

  錢元瓘事先已經得到消息,故而並不以盧絳這般做派為奇,但面上仍是一臉關切,連忙將盧絳扶起,“盧公何須如此,有何難處,盡請說來,倘若有錢某效力之處,絕無推脫之理!”

  抓著對方手臂,盧絳一臉悲憤道:“常州刺史劉金聚眾反叛,作亂地方,意欲投降北賊,請錢公助我伐之!”

  錢元瓘勉力按下心頭狂喜,擺出驚異之色,“竟有此事?盧公稍安勿躁,且待你我從長計議!”拉著盧絳坐下,又露出思索之色來,“盧公的意思,是讓錢塘發兵助你平亂?”

  盧絳切切道:“如今大吳與吳越王結盟,還請錢公助我,錢公仁義,大吳必不敢忘也!”

  錢元瓘吊人胃口道:“怎麼,難道大吳沒有兵力平叛?”

  盧絳急切道:“我大吳驍勇都去了江北,正與北賊鏖戰,哪裡還能分出兵馬來?”說到這,他狠狠擊節,憤恨難當,“值此國家存亡關頭,孰料竟有小人作亂,禍起蕭牆,實在是不當人子,可恨至極!若是盧某不死,來日定要寢其皮、啖其肉!”言罷,又抱拳道:“錢公,事情緊急,請錢公助我!”

  錢元瓘這時反而放緩了語氣,看著盧絳悠悠道:“與吳國結盟,我王本意也,吳國有難,作為盟友,我王自當相助……只是,這盟約卻是如何定?”

  盧絳自然知道錢元瓘指代的是甚麼,面上盡是惱恨之色,半晌長歎一聲,苦澀道:“若是吳越王能助我評判,常州……常州可予吳越王代為管轄!”

  事到如今,盧絳仍是沒有說“獻地”而是說“代為管轄”,不僅如此,這話一出口,他又連忙補充道:“等叛亂平定,你我結盟祭天,從此共進同退,互止刀兵,永世盟好,不得違背誓言!”

  在錢元瓘看來,盧絳這話,自然防備的是吳越得常州後,繼續西進威脅金陵,他心頭喜不自禁,面上卻是強作真誠道:“你我唇齒相依,早該如此,一旦盟好,自此永世互止刀兵!”

  說到這裡,錢元瓘還不忘佯作責備道:“若是盧公早作如此決斷,何至於讓常州劉金有叛亂之機,何至於影響貴國北征?唉!事已至此,毋庸多言,還是速定盟約,早平亂事,以免禍患蔓延!”

  盧絳道:“錢公所言甚是!”

  當下雙方分條列項,白紙黑字,草定章程,就等盟誓。

  盧絳走後,錢元瓘與錢鏵一面欣賞著盟約草稿,一面相視大笑。

  “這盧絳雄辭善辨,固然人傑,但他想以三寸之舌,就定下兩地盟約?哼,何其可笑也!如今常州叛亂,真是天助我也!”錢元瓘得意道。

  “常州叛亂,的確是天助,那莫離催的緊,我等也該發兵了!”錢鏵同樣心懷大暢,不過他到底老成,收斂心緒後不禁遲疑道:“這常州叛亂,會不會有詐?”

  “當然不會!”錢元瓘信心十足,“若是吳國服軟得早,盧絳一開始便留有餘地,我還會懷疑吳國使詐。但吳國開始時態度強硬,盧絳方才又言辭切切,斷然不會是作假。”

  說到這,錢元瓘露出一絲笑意,“大爭之世,誰不想趁勢而起?聚眾自立,這種事本就常有的。再者,那常州劉金,已經給我來了信,要與我聯合,這豈能是假?”

  “原來如此!”錢鏵恍然,“如此說來,此事千真萬確!”

  ……

  常州。

  常州刺史劉金正在與人議事。

  與其議事者,正是蒯鼇。

  “蒯公放心,諸番準備都已妥當,只要錢氏發兵來犯,保管叫他有來無回!”劉金向蒯鼇保證道。

  蒯鼇沉吟片刻,“給錢元瓘的信,他可有回復?”

  劉金點頭道:“回信已經到了,此子答應與我結盟,還許諾了我諸多好處!”說到這,劉金冷笑一聲,“此人狡猾奸詐,狼子野心,實在是不當人子!”

  “這就好,看來錢元瓘的確沒有疑心。”蒯鼇尋思著道,“給北賊的信呢?”

  “業已送過去了,只是還沒有回音。”劉金如是道,半晌見蒯鼇不說話,試探著道:“要說給錢元瓘送信也就行了,為何還要多此一舉,與北賊聯絡?北賊又不可能真的發兵來援。”

  蒯鼇擺擺手,“若是常州果真反叛,豈能不借助一切可以借助的力量?北賊雖然不能發兵前來,但也能聲援,怎能忽略?再者中原有朝廷,哪怕只是借助中原聲勢,也足夠穩定一些人心。”

  劉金細思之下,立即想通,不禁佩服道:“蒯公思慮周密,我不及也!”

  蒯鼇不以為意,“錢氏大軍就要到了,此為非常之時,當嚴令各部,不得有絲毫差錯,膽敢懈怠者,斬!”

  劉金神色一凜,“是!”

  ……

  揚州城外,唐軍營地。

  大帳中,莫離將手中書信覽罷,遞給王樸看。

  王樸驚疑道:“常州劉金聚眾反叛?他請求歸順朝廷,並且請我發兵支援?”

  莫離淡淡道:“發兵支援當然不可能,不過聲援還是能做到的。”

  王朴又將書信遞給其他人,思索著道:“當此之際,常州反叛,可謂是天助我也,正好給錢塘發兵西進創造了機會,有常州劉金接應,錢塘進兵也會順利許多,兩者聲勢相合,必能擾亂金陵以東,屆時不說淮南大亂,至少北上之淮南軍會軍心動亂,便是回救金陵也並非不可能。”

  莫離輕搖摺扇,嘴角笑意淺淡,並不說話。

  王樸熟知其脾性,見他這番模樣,哪裡還能不知道對方心裡又在打鬼主意,遂問道:“軍師不以為然?”

  “天上會掉餡餅嗎?”莫離問王樸。

  王樸怔了怔,“軍師認為常州叛亂,事出有詐?”

  莫離平靜道:“軍情處有密報,早先淮南遣使錢塘,意欲與吳越王結盟,錢元瓘開出的條件,便是索要常州,但淮南遲疑不決。值此關鍵時期,常州說叛就叛,豈非太過巧合?”

  王樸試探著道:“王師攻打江淮久矣,淮南大勢已去,便是有州縣反叛淮南,投靠朝廷,也是常事。”

  莫離搖搖頭,“正因為王師攻打江淮已久,若是淮南州縣欲叛,早就叛了,何必等到今日?此番朝廷詔令吳越王出兵,淮南素來與吳越不和,豈能不防?趁火打劫這種事,可是最要命了。眼下江淮戰事正緊,他若要防,被動守土為下策,主動進攻為中策,但上策莫過於挖坑讓吳越王來跳!”

  王樸點點頭,覺得有理。

  莫離轉頭問低頭修剪指甲的第五姑娘,“常州可有密報?”

  第五姑娘抬頭道:“沒有。”

  莫離心頭已是了然,“傳話給錢元瓘,讓他好生提防。”

  有書吏領命去佈置,對方還未離去,莫離又補充道:“告訴錢元瓘,小心行事,若是兵敗常州,損兵折將也就罷了,功勞亦是分毫沒有。”

  其中深意,無非是說沒有功勞就沒有繼承王位的機會。有這個警鐘在,不怕錢元瓘不謹慎行事。

  第五姑娘這時候說道:“滁州來報,淮南軍在和州集結了數萬兵馬,正向北行軍,有攻打滁州之象。”

  莫離點點頭,示意瞭解,卻沒有給出回應。

  王樸接話道:“此番淮南集結驍勇之士十萬北上,雖說常州有變,不免分散其一部兵力,但淮南能用於江淮的,少說仍有七八萬兵馬,如今和州王彥儔與王會進擊滁州,而我滁州兵力不多,斷然無法抵抗,當此之際,是否從揚州調兵回援?”

  莫離面無表情道:“淮南兵馬如何調度,我等無從細知,等我從揚州分兵,倘若淮南主力來救援揚州,我等如何區處?”

  王樸遲疑道:“但若是不分兵,一旦滁州淪陷,攻打揚州的兵馬可就成了無根浮萍。”

  攻打揚州的主要是李從珂率領的侍衛親軍主力、孟平率領的百戰軍主力,以及一部分降卒,總兵力五萬左右,餘部除卻壽春三萬藩鎮軍,其它侍衛親軍及降軍,主要是李彥彥超、丁茂、史叢達、李彥卿的部眾,共計兩萬餘,把守在江淮東部六州要地,如盛唐、廬州、滁州、六合、瓜洲渡等,兵力分散。

  王彥儔與王會北進滁州,只要兵力稍微充足些,憑藉滁州及其附近守軍,斷然是無法抵擋的——大軍箭矢、弓弩損耗嚴重,將士久戰已失最初的鋒銳,無法複製類似百戰軍守玄武城那樣的戰例。

  莫離斜坐在坐塌上,輕輕晃動摺扇,面色如常,說是八風不動倒是顯得輕了,完全就是沒事人一般,一句話也不說,一個主意也不拿。

  王朴知道莫離在思考,雖然內心焦急,卻也無可奈何。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24

第813章 江淮掩有十四州,南北相爭今何姓(四)

  和州,烏江。

  很少有人知道,烏江指代的並不只是一條江,還有烏江亭。亭,秦朝最小的區域行政單位,烏江亭,就在和州長江北岸十裡處,與金陵的直線距離不過六七十裡。霸王項羽烏江自刎,不是不肯過那條南北走向的烏江,而是不肯過長江。

  現今,烏江是烏江縣。

  吳國發兵十萬渡江,其中一路就在烏江集結,意欲北上攻打滁州。

  今日,吳軍大將王會與和州刺史王彥儔,在烏江閱兵,隨後大軍就要開拔。

  立城牆而東望,可見浩浩大江,大江上樓船如海市蜃樓。大江之前,城牆之外,是一望無際的吳軍驍勇,兵甲鼎盛,搶戟如林。

  肅立城樓前的,除卻王會與王彥儔,還有一批吳軍將領。

  其中最耀眼的,是在楚地立下大功的年輕一輩俊彥,曾率軍攻打石首、與馬懷遠鏖戰的武昌節度使柴再用之子柴克宏,如今正在謀劃大事的常州刺史劉金之子劉仁贍,定遠縣兵敗、清流關自刎的南平王李德誠之子李建勳——此三子,或繼承父輩功業,或接過父輩衣缽,雖是年輕翹楚,但時勢多變,已經過磨練,成為吳軍裡新的中流砥柱。

  “先鋒已經抵達和州邊界,尚無北賊來阻,如今只要我大軍主力北上,直搗黃龍進逼滁州,迫使北賊自揚州回援,則揚州之圍可解。”王會扶牆觀望吳軍軍貌,因見兵馬強盛,不禁心懷激蕩,躊躇滿志。

  先前他雖然在舒城被李彥超、丁茂等人擊敗,五萬人只剩了兩萬人撤離,但到底還是為吳軍保存了一口元氣,之後與王彥儔合軍和州,趁唐軍得勝兵驕之際,連續多次進擊,頗有勝果,零零總總斬殺唐軍過千,徐知誥便許他戴罪立功。

  “先前王某只有和州些許鎮軍,尚能抵擋唐軍來犯,與王將軍合力後,更是屢有勝績,如今我等兵強馬壯,豈有不盡滅北賊之理?”和州刺史王彥儔生得雄健英武,氣質更是剛毅如鐵,一番話說出來,如金石穿空,震人耳膜。

  王彥儔此人,頗有軼事,不可不說。

  此子乃是大唐上蔡人,李嗣源代李存勖時,諸州多亂,王彥儔不僅不憂慮,反而“樂禍思奮”——樂於見到局勢大亂並且想要奮發謀事,為了上位,此人是用盡手段,他本是市井遊俠兒一類的雄武之徒,頗有依附者,這一日,他召集了六個好友,對他們道:“如今天下有變,能得富貴者,無不是果決之輩。趁亂而起,你我不能落後於人。”

  王彥儔本在刺史府謀事,當下與那六人商議:“今夜是我當值,公等帶好兵刃前來,我準備好甲胄,在府中接應,到時殺了刺史,便能據有一州。”

  六人聞言都很興奮,到了夜裡果然如約而至,正當他們打出暗號與王彥儔接頭時,卻不料王彥儔已經調集了刺史府的守衛,早早埋伏在四周等候,看得六人前來,王彥儔率眾沖出,將那六人“盡捕斬之”。

  王彥儔殺了這六人,立即提著他們的頭去見刺史,在門外跪拜道:“奸人圖謀不軌,幸好某察覺及時,已將其盡數誅殺。不過某擔心他們還有同黨,還請刺史發出號令,讓某去逮捕他們,也好安定人心。”

  刺史一聽高興壞了,連忙奔出房門來扶王彥儔,孰料王彥儔此時突然暴起,持刀將行到面前的刺史砍了。

  事後,王彥儔將刺史的死嫁禍給那已經死亡的六個人,並且將六人的家人親族都殺了,而後他佔據蔡州,無人不畏懼服從,儼然刺史也!

  不過不幸的是,李嗣源洛陽稱帝后沒多久,就派人來討伐他,王彥儔自知沒法跟李從璟的精兵對抗,不得不帶了家眷南逃。到了金陵後,受到徐知誥賞識,先是做了都押衙,而後很快就當到了和州刺史。

  王彥儔出任和州刺史時,史說他“有政績,善撫境內,和遂為富州”。

  這樣一個人,文武雙全,有勇有謀,膽識非凡,也就難怪先前唐軍遣偏師來攻時,短期無法攻下了。

  王會聽罷王彥儔的豪言,爽朗大笑,覺得極對胃口,“公本大才,和州彈丸之地,豈是公長久安身之所?此番攻打滁州,朝廷以公為副,此正公大展拳腳之時也!”

  王彥儔因為覺得王會前番率軍五萬,卻敗給了兵力只有一半的唐軍,內心裡不大看得起王會,但眼下是兩人共謀大事的時候,也不至於流露出鄙夷之色來,他拍了拍柴克宏、李建勳、劉仁贍等人的肩膀,笑道:“上有王將軍統帥全域,下有諸位英傑衝鋒陷陣,北賊必敗矣!”

  他這一手輕描淡寫,很容易就拉進了自己與柴克宏、李建勳、劉仁贍的關係。

  眾人意氣風發,一起放聲大笑。陽光灑落,城牆上甲胄奪目,如有金光,讓人睜不開眼。

  數萬江東兒郎,都是驍勇之輩,此時齊聚列陣,兵甲完全,讓人毫不懷疑他們有拔山填海之能。

  千年之前,霸王項羽鎩羽而歸,在此橫刀自刎,不肯過江東去,千年之後,江東自有英傑渡江北來,兵強馬壯,名將熠熠。

  英雄後繼有人,正可謂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

  常州,無錫。

  自錢塘北上蘇州,經過無錫到常州,一直延伸到北部長江邊的潤州,都有運河相連,這條運河,正是京杭大運河的最南一段,稱為“江南運河”。

  先前吳越與吳國開戰,水師大多是從錢塘出發,經杭州灣北上,繞行崇明島,過狼山之腳西進,但這回不同,吳越大軍直接走的運河。

  統領吳越大軍的,除卻錢元瓘不會有第二人。此番吳越雖不是傾巢而出發軍五萬,但也有三萬將士,當然號稱還是五萬。江南運河上,船艦相連,桅杆如林,白帆蔽日,甲士肅立,綿延不絕,聲勢極為浩大,唬得運河兩岸的尋常百姓如見神明,俯首而拜。

  為防吳國使詐,錢元瓘將盧絳留在了樓船上,如此一來,對方跟吳國的一切聯繫,都逃不過他的監視。

  站在甲板上,沐浴陽光與河風,眼見兩岸不時有百姓駐足觀望或是下拜,錢元瓘心頭有些耀武揚威的得意,他心想:我錢氏甲兵盛極東南,被朝廷封為吳越王,可不是浪得虛名!

  錢鏵來到錢元瓘身旁,微微躬身道:“接到莫離軍令,讓我們務必謹慎行事,提防吳國使詐。”

  錢元瓘拿過那份軍令,蹙眉看了半晌,又將軍令還給錢鏵,琢磨道:“常州會否果真有陷阱?”

  想了片刻,搖頭道:“吳國正與朝廷激戰江北,此時結怨我錢塘,是多豎一敵,自陷於兩難之境,殊為不智也!”

  錢鏵為人老成,思慮周密,輕聲道:“奪人財貨,如殺人父母,錢塘借與吳國結盟之機,索要常州,徐知誥焉能容忍?”

  “然則常州有叛亂,他能如何?”錢元瓘皺眉道。

  錢鏵歎息道:“這叛亂來的蹊蹺,就怕有假啊!”

  若是常州之叛不假,大功唾手可得,承襲王位順理成章,若是常州之叛為假,則麻煩重重,前路不可預知,錢元瓘本能的趨利避害,“我看徐知誥不會自掘墳墓。”

  錢鏵道:“還是謹慎行事,佈置好退路為好。”

  錢元瓘思慮半晌,“你見機行事吧。”

  錢鏵點點頭。

  不日,艦隊抵達常州。

  ……

  金陵。

  徐知誥得到彙報,吳越軍隊已經抵達常州。

  坐在書房中,徐知誥默然下來。

  他知道,此時此刻,常州之戰已經開打。

  勝負如何?

  徐知誥雖有信心,也不敢輕言必勝。

  但常州之戰,他必須打。

  不僅因為吳越會趁火打劫。

  史虛白的意見,他不是沒有認真考慮過,最終拒絕史虛白的建議,不是懼怕吳越事後繼續向金陵進兵——他與吳國爭鬥多年,早就對吳越王的脾性知曉得一清二楚,即便是有中原詔令,吳越得到常州,也足以交差,斷不會繼續冒險西進。

  因為繼續西進,吳越失信,必然引得吳國報復,屆時吳越與吳國就不得不死磕。兩軍交戰,誰敢輕言必勝?勝負固然難料,但損兵折將、消耗錢財卻是不可避免的,吳越豈有那麼傻,得了好處還要妄起戰事,去消耗自身實力,平白給中原機會?

  中原有廓清宇內之志,人盡皆知,哪怕吳越不與中原死爭,在最後關頭主動投降,但難道錢元瓘就不考慮自己的未來?吳越與吳國大戰,消耗的實力多了,自身弱小了,吳越在中原眼中的分量就輕了,日後是否還能保住王位?縱然能保一時,難道錢元瓘就不想王位世襲罔替?

  再者,哪怕沒了江淮,吳國還有楚地,從國力上論,吳越很難戰勝。

  但徐知誥依舊不能不打常州之戰,他有他的位置,他在這個位置上,就有相應的考慮,也有相應的苦衷,有他在這個位置看問題的角度。

  針對同一件事,不同人得出的結論、給予的評判往往不同,不多是自身角色不同,看問題的角度不同?

  江淮已經糜爛,此番決戰勝負難料,未慮勝先慮敗,若是江淮不保,他徐知誥就成了吳國罪人,此時再丟了常州,還不成為眾矢之的?要知,吳國與吳越爭鬥數十年,戰事雖然互有勝負,但每場戰役的結果,無不是吳國得勝,徐溫不是沒有滅吳越的機會,只是忙於內爭不願與吳越死磕,平增代替楊家的風險而已。

  以臣代君,這個臣子,是不容有戰場失敗,不容有大的污點的。

  否則,輕者,打擊自身威望,延緩代替君位的時間;重者,終其一生都不再有由臣及君的機會!

  而未戰便獻出常州給吳越,就是莫大污點,也是莫大恥辱,會引得眾人攻訐。

  吳國姓楊,不姓徐。淮南一日不姓徐,就容不得徐知誥大意。

  但如果吳軍在常州伏擊吳越得勝,吳越地狹民寡兵少,經此一敗,必然元氣大傷,屆時江淮勝了更好,縱然不勝,徐知誥也可以將功補過,柿子撿軟的捏,趁機去滅了吳越,挽回聲名!

  所以,常州之戰,徐知誥不得不打!

  長歎一聲,徐知誥站起身,來到門口,負手望向屋外。

  但願,常州之戰,馬到功成!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24

第814章 江淮掩有十四州,南北相爭今何姓(五)

  洛陽。

  長興二年以來,李從璟已經逐漸適應太子這個身份,皇朝一應軍政事務該熟悉的都已漸漸熟悉,現在逐步進入到精深階段。

  朝堂上下對太子總領大事業已逐日習慣,並且由衷感到愉悅,不同于李嗣源大字不識一籮筐,太子可稱是少見的“飽學之士”,臣子與這樣的君王謀事,沒有不事半功倍的道理。

  不過令李從璟感到頗為憂慮的是,前不久李嗣源又病了一場,雖沒有去歲那般嚴重,但也讓他揪心不少,在處理軍政事務之外,沒少讓人召名醫進京給李嗣源看病。

  “昔曾追隨兩位先皇征戰天下,數十年戎馬生涯,早已是落下一身傷病,如今老來病發,也沒甚麼值得大驚小怪。眼下,皇朝內在進行新政深化,外在江淮、楚地與淮南大戰,你身為太子,當勤修德行,戮力國事,不可分心過甚。”李嗣源在李從璟服侍湯藥的時候,語重心長的叮囑,“當年莊宗入洛時,國勢何其強盛,諸侯們八方來朝,爭先恐後,國人都以為中興之世降臨,孰料數十年功業,竟然差些毀在旦夕之間,你要引以為戒,萬萬不可鬆懈。”

  李從璟嘴上雖然應著,但服侍湯藥的動作仍是不急不緩,這讓李嗣源既感到無奈又感到欣慰。

  照顧過李嗣源一陣,李從璟又陪著曹皇后說了一會兒話,這才離開宮城去皇城坐鎮。

  如今國事雖緊,但帝國機器運轉起來有條不紊,李從璟既然熟悉了軍政事務,凡事提綱挈領即可,愈發得心應手,只要沒有大的變故,他不用時時勞心勞神,把自己弄得跟個老農一樣。

  李從璟到尚書台剛一盞茶的功夫,樞密使安重誨、兵部尚書費高章,就連袂來見李從璟,商議一些有關江淮、楚地戰場的事宜。

  “江淮如今正值決戰之時,供應前方的糧秣、醫藥等物要保證源源不斷,尤其是損壞兵器、甲胄的替換,箭矢、弩矢的補充,都要快速運抵。江淮局面雖然很可能因為這場決戰而徹底定下來,但也要考慮到決戰持久的可能性……”

  李從璟盤膝坐在主位,安重誨、費高章相對跪坐在他身前,前者如是對兩人說道,“雖然糧秣、醫藥主要是從淮北四鎮八州調集,但要考慮到地方的承受能力,眼下朝廷禁軍的兵甲、箭矢等物與藩鎮已有不同,只能從洛陽運送,要合理利用淮北河流,加快運送速度……”

  安重誨久任軍職,費高章曾在幽州與李從璟共事過,這些事即便兩人玩不出新鮮花樣來使得效率得到很大提高,但至少能保證不出甚麼岔子,對此李從璟頗為放心。

  安重誨、費高章又就民夫青壯徵調、徭役折算等事與李從璟商議過一陣,很快就離開尚書台去辦事,李從璟處理事務有幾個準則,例如論述問題言簡意賅、禁止長篇大論,制定計劃周密嚴謹、考慮多種可能性,具體實施的時候不問過程只看結果等,都使得即便貴為樞密使、兵部尚書,安重誨與費高章在來見李從璟之前,都要率先與屬官商議許久,打好腹稿。

  安重誨、費高章走後,李從璟開始翻看奏章——李嗣源正在養病,這些事他也暫時代勞了,半晌之後,他忽然眉頭一挑,哂笑了一聲。

  “來人。”李從璟拿著那本奏章,招來屬官。

  “太子有何吩咐?”屬官連忙到李從璟身側站定,躬身聆聽指示。

  李從璟扭頭一看,卻見這名屬官正是章子雲,將那本奏章遞給他,李從璟道:“侍御史沈希文上奏摺一本,勸說朝廷止四方征伐,與民休養生息,以仁德威服天下,‘兵甲鼎盛,為將帥之幸,馬放南山,國家之幸也’,還勸本宮克己復禮,以儒家禮儀為社稷之重,‘君臣之禮既壞矣,則天下以智力較雄長,遂使……社稷無不泯絕,生民之類糜滅幾盡……’可真是真知灼見!”

  章子雲聞言臉色大變,眼中盡顯憤恨之色,“眼下王師正在征戰,如此言論,擾亂軍心,禍國殃民,此人該殺!”

  李從璟輕笑道:“那倒不必。士不因言獲罪,何況是侍御史。依本宮看,此人確有報國之心,只不過讀書讀成了書袋子,知古而不識今,知書而不識事。你拿著摺子去見他,就說本宮很是欣賞他的文采與忠心,既然他心中有大唐社稷,怎能不知社稷為何物?讓人帶他去江淮前線,交給莫離。書生當識金戈,才不會空談治國大道,讓將士們領他見識見識戰爭為何物。”

  章子雲神色一凜,“謹遵太子教令!”

  批閱完桌上的奏摺,李從璟命人看了一眼時辰,而後起身,“依著時辰,契丹、渤海的使者該到了。”

  他這話剛說完,就有官員來稟報,說是契丹、渤海的使者已經到了驛館。

  “經年以來,契丹、渤海遣使愈發勤了,他們這是要做甚麼?”章子雲跟在李從璟身後問。

  “還能做甚麼。”李從璟不以為意,“無非是關心我大唐對淮南的戰事罷了。傳令,今夜東宮設宴,召見契丹、渤海使者!”

  ……

  常州。

  常州這個地方,平坦得不像話,便是偶爾有零星小山,也如線條、墨汁一般,可以忽略不計。長江在其北,城池距離長江最近處,四十裡左右,其城東南七八十裡外,是太湖,其城往南三十裡外,是滆湖,滆湖西邊是長塘湖。

  錢元瓘率領的吳越水師在距離常州城三十裡的時候,停了下來,因為一路行來皆平地的緣故,岸邊有精銳步卒與馬軍跟隨,此時錢元瓘便下令,讓斥候去往常州附近各處打探,特別是林子、小山之處,要探查明白是否有伏兵,同時令輕舟急進,去往常州接洽。

  盧絳與錢元瓘站在一起,前者很是焦急的催促後者進軍,後者當然不同意,盧絳無奈,又請求下船去聯絡吳國的平叛軍隊,錢元瓘只是多番安撫,讓他不要著急,並不許他下船。

  不時,有斥候回報,三四千吳軍已經圍了常州,正在攻城,聲勢頗為浩大。

  錢元瓘對盧絳笑道:“不曾想貴國竟然還有兵馬前來攻打常州,依照這樣的聲勢,恐怕不用我吳越大軍相助。”

  盧絳黑著臉裝作不樂意道:“常州作亂,王師豈能不伐?”

  錢元瓘笑而不語,但眼底閃過一抹微不可察冷意,在他看來,吳國之所以遣軍攻打常州,無非是想事成之後,讓吳軍也進駐常州城。

  雖然吳國割獻常州給吳越,是兩者默認的事,但盟約上寫的畢竟是“吳越王代為管轄”,有這些吳軍在,不說事成之後吳國反悔,但至少給吳國駐軍常州創造了條件——到得那時,若是吳國說我與你共同駐軍常州,你管民政,我仍有統屬權,那豈不麻煩?

  錢元瓘心想:看來吳國並不甘心把常州割讓給我……哼,我有三萬將士,搶佔城池豈有你們的份?

  不時,有吳國使者前來,正是“率軍攻城”的蒯鼇。

  在樓船上見到錢元瓘,蒯鼇行禮,寒暄兩句,而後直入主題,“亂賊踞城而守,準備頗為充分,錢公方至,亂賊不知,正該急進攻城,可收出其不意之效!”

  錢元瓘笑容親和,不驕不躁,“蒯公勿憂,某既然來了,必然助你平亂,只不過我大軍長途跋涉,不免疲憊,攻城之前,該稍事歇息片刻。”

  他的斥候不查明常州城外方圓三五十裡內的情況,確定沒有伏兵,他才不會貿然而進。

  蒯鼇又勸了兩句,見錢元瓘態度堅決,遂只能無奈作罷。

  錢元瓘要確信他們沒有使詐,蒯鼇自然不能說甚麼。

  他與盧絳相視一眼,眼神頗一接觸,兩個早就在白鹿洞書院一起廝混的兒郎,自然都知道了對方的意思。

  錢元瓘打定主意要歇息一陣,便在樓船上擺下酒食,與盧絳、蒯鼇一同享用,席間自然免不得要言及攻打常州的各種事宜。

  少時之後,錢元瓘聽到船舷響了幾聲,便藉故如廁,離開了船艙,來到外面,轉到船尾。

  錢鏵在船尾等候,在錢鏵身旁,還有一名陌生人,卻是劉金派來的使者。

  “先前刺史舉事,向錢公救援時,錢公曾答應率兵前來相助,自是我等在城外守候,真是望眼欲穿,如今錢公果真如約而至,還請速攻賊人,解常州之圍!”劉金的使者又是急切又是激動,“待得擊退賊人,刺史願舉城而投吳越王!”

  錢元瓘心頭大定,好歹沒有喜形於色,當即問了常州的一些情況。

  船艙中,盧絳也佯裝關切詢問了常州戰事,一言一行都沒有破綻。

  但盧絳與蒯鼇心裡都清楚,接下來將要發生甚麼。

  甚至此時錢元瓘出艙是去見“叛賊”劉金的使者,他們都心知肚明。

  常州城外,自然也沒有吳軍埋伏。

  凡此種種,不過是為了打消錢元瓘的戒心,讓對方不以為有詐,而後與吳軍一道進攻常州城。待得戰事繼續幾日,錢元瓘徹底沒有戒心,吳越將士稍稍疏於防備,他們的伏兵便會順江東進,在常州以北登岸,急進來攻,到時候裡應外合,不愁錢元瓘不敗!

  此計的成敗的關鍵,便在於能夠打消錢元瓘的戒心!

  錢元瓘在船尾沒有待多久,而後就讓人帶劉金的使者下去。

  理了理衣袍,錢元瓘躊躇滿志,低聲對錢鏵道:“如是說來,常州的確沒有陷阱,你我可放心行事了。”

  錢鏵思索著道:“卻也不能掉以輕心,要知蒯鼇可是有三四千兵馬。”

  錢元瓘冷笑道:“我有三萬驍勇,他區區三四千兵馬,何足為慮!”

  錢鏵連忙道:“公萬不可掉以輕心!”

  錢元瓘心中不耐,不過還是忍住了,“放心便是。”

  回到船艙,錢元瓘笑容更甚了兩分,與盧絳、蒯鼇賓主盡歡。

  待得斥候陸續回報,錢元瓘確定了常州城外沒有伏兵,遂發大軍直撲常州城外。

  吳越將士陸續登岸,在城前列陣,而後作攻城準備。

  盧絳仍舊被錢元瓘留在身邊,只放了蒯鼇回去吳軍軍中。

  攻城之前,錢元瓘策馬來到陣前,觀望常州城防。

  常州城樓前,劉金見到吳越大軍這番模樣,分明是已經跟蒯鼇聯手,準備攻打城池,全然沒有來救援常州的意思,不禁“臉色大變”“惱羞成怒”,在城樓上指著錢元瓘的大燾大罵:“錢氏小兒,安敢如此欺我!錢氏小兒,背信棄義至此,不得好死!”

  劉金哇呀呀一通大叫大罵,氣急敗壞。

  錢元瓘看著劉金狗急跳牆,只覺心頭暢快至極,有一種玩弄天下人物於鼓掌間的成就感,面上的微笑更顯胸有成竹,看向常州城的眼神,已經跟看自家物什無異。

  錢鏵倒是面有愧色,錢元瓘卻毫無羞意,“大爭之世,征伐之道,皆利己也,劉公如此做派,太沒風度!”

  “讓他這樣一直罵下去,對公聲名不利,還是速速開戰罷!”錢鏵勸道。

  於是吳越軍與吳軍分工合作,共擊常州城。

  劉金在城頭上拔刀悲呼:“錢元瓘原本與某有約,說好來與某共擊賊人,如今背信棄義,實在辱我太甚!諸公,如今你我皆無退路,敢請隨我死戰!有能殺錢塘之賊者,三倍給賞!”

  常州吳軍無不大聲呼應,戰意沸騰。

  錢元瓘聞此,臉色大變,咬牙切齒道:“劉金何其鄙陋,事已至此,竟還負隅頑抗,更且出言辱我,實在可恨,待得城破,定要將其碎屍萬段!”遂令大軍猛攻。

  只是這時,錢元瓘完全忘了是他“有負”劉金在先。

  ……

  激戰三日,未能克城。

  接連三日,劉金辱駡不絕。

  錢元瓘大怒,調兵遣將,加大攻城力度。

  錢鏵諫曰:“為防萬一,常州之西、北,運河之水師,皆要嚴加防備,公抽調這些部曲前來攻城,若吳軍有詐,如之奈何?”

  錢元瓘憤恨道:“劉賊日夜使人辱駡於某,長此下去,三軍將士皆知某出爾反爾,會作何想?必須速克城池!”

  又一日,仍未能克城。

  錢元瓘擲劍怒道:“常州之賊,區區數千兵馬,焉能如此難攻?!”

  錢鏵歎道:“劉賊受辱在先,奮勇在後,故而常州之賊皆同心協力,是故城池難攻也!”

  蒯鼇忽然來求見,見面就質問錢元瓘,“劉賊日夜唾駡不休,言其與錢公曾有盟約,錢公曾助他叛亂,並許諾率軍來助,事後好將常州收入囊中,可是真有此事?”

  錢元瓘驚道:“某何曾助他叛亂了?”

  錢鏵臉色大變,連忙道:“此為挑撥離間之言也,蒯公萬不可信!”

  蒯鼇疑神疑鬼道:“果真如此乎?”又肅然道:“如今你我合兵攻城,還望以大局為重,以兩地盟約為重……公之兵馬數萬,攻城數日,卻未能建功,是否是有所顧慮?”

  錢元瓘佯怒道:“公何出此言?公請勿憂,不出兩日,常州必克!”

  蒯鼇抱拳而退,“如此甚好。”

  他先前在錢元瓘面前姿態甚低,而此時藉故錢元瓘與劉金勾結,忽然態度變得強勢,便收穫了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

  蒯鼇出帳之後,錢元瓘咬牙道:“再調各部兵馬,明日務必攻克城池!”

  錢鏵急切道:“若如此,各部防備,可就空虛了!”

  錢元瓘決然道:“從古至今,成功源於果斷,失敗源於猶豫,我有精兵三萬,緣何不能全力出擊?待得攻克常州,皆大歡喜,若是常州長久不克,你我身在敵境,恐怕夜長夢多!長久鏖戰,無異於予人口實,事後吳國藉故我與劉金勾結,不履行盟約,如之奈何?”

  錢鏵仍想再勸,“錢公……”

  錢元瓘怒目道:“計議已定,公勿多言!”

  翌日,錢元瓘傾力而攻常州。

  ……

  揚州城外,唐軍營地。

  莫離覽罷常州戰報,輕搖摺扇的動作不禁慢了幾分,自言自語道:“奇也怪哉。”

  王樸看過戰報後,問道:“怪在何處?”

  莫離仍是波瀾不驚的語氣,哪怕事情可能極為嚴重,他也不曾有絲毫自亂陣腳的跡象,“常州劉金,區區數千兵馬,吳越與淮南聯手,兵力近乎十倍於敵,為何多日不克?”

  王樸道:“軍報上言,錢元瓘戲耍、羞辱劉金在先,劉金‘知恥而後勇’,常州兵馬遂能同心同德殺敵。”

  莫離搖搖頭,“這話沒有一點道理。”

  王樸怔了怔,“軍師的意思是?”

  莫離道:“劉金者,反賊也,聚眾自立,據土投敵,乃不義之舉。既為不義之舉,當不得人心,若有外部助力,或可力戰,如今失去外部助力,是為孤立無援,軍心應該渙散才是,緣何戰力還能增強?”

  王朴領悟過來,“軍師的意思是,常州將士,應該殺劉金,或是開門投降?”

  莫離點點頭。

  兩者相視一眼,已然意識到事情極可能另有真相!

  “錢元瓘身在局中,是為當局者迷。如是看來,盧絳、蒯鼇二人,亦是不容小覷!”莫離眼中精芒一閃,“速給錢元瓘傳信……希望還來得及!”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24

第815章 江淮掩有十四州,南北相爭今何姓(六)

  常州遠在百里之外,中間又有大江阻隔,莫離等人便是想要相助,也是鞭長莫及,然則莫離、王樸既然已經料到局面很可能惡化,就不能不就此做些準備。

  “常州局勢難料,實是錢元瓘自陷危境。他與常州劉金暗中勾結,先是假意相助,而後臨陣反戈相擊,想要出其不意,實則是為取巧,此乃小道,如今弄巧成拙,怨不得別人。倘若他一開始便走大道,堂堂正正出兵,怎會陷入這等局面?”王朴分析錢元瓘的得失。

  莫離卻是輕輕搖頭,“錢元瓘之所為,趨利避害,人之常情。有機會輕易謀得的東西,何必要大費周章,徒耗錢糧?便是堂堂正正進兵,也難言取勝。若說敗筆之所在,是錢元瓘沒能及時發現常州異常,歸根結底,這是才能的不足。”

  王樸面色凝重,沉吟道:“若是錢元瓘果真兵敗常州,我等何以應對?”

  莫離想了想,起身來到沙盤前,“且容你我先推演一番戰局。”

  ……

  常州。

  吳越大軍全力攻打常州城,已經半日,錢元瓘親臨陣前,督導將士力戰。

  錢鏵跟在錢元瓘身旁,一面評估戰局,一面暗作計較。

  錢元瓘調集重兵猛攻常州,不僅使得吳越軍對吳國的防備力減弱,也使得吳越軍對常州、蒯鼇部的防備減弱,便是留守水師樓船附近,保障大軍退路的兵力,也已經很是單薄。

  錢鏵心頭不安,忍不住又勸了錢元瓘半晌,卻沒能讓對方採納自己的意見。錢元瓘已經打定主意先破常州城,這不能說錯,因為一旦攻下常州城,則大事定矣,然則錢鏵輔佐錢謬多年,之所以深得錢謬看重,憑的就是滴水不漏的性子,他見在錢元瓘這裡討不到軍令,便離開陣前,來到營中做些力所能及的安排。

  “傳陳將軍來。”錢鏵以行軍長史的身份,在大帳中傳下命令。

  他能做的有限,所以沒有大佈局,只有一條:集結有限精兵,保證大軍退路,以備不時之需。

  此時,城外吳軍大營中。

  蒯鼇得到密報,“伏兵已經抵達約定之地,現正加緊登岸,預計入夜後便能趕到,實施夜襲之策!”

  聞聽此訊,蒯鼇大為振奮,不禁屈指成拳,“還有半日,只要渡過這半日,大事可成!”

  尋思片刻,蒯鼇找來心腹,傳下命令:“去聯絡盧公,讓他入夜之後,務必尋機逃脫!”

  盧絳被錢元瓘扣在營中,監視嚴密,值此關鍵時期,錢元瓘也不會有婦人之仁,跟盧絳“客氣”。

  今夜吳軍伏兵襲擊吳越軍,到時錢元瓘知道中計,必定不會放過盧絳,為免在兵荒馬亂之中折了盧絳,蒯鼇故而有此安排。

  做完這些佈置,蒯鼇趕去陣前,與錢元瓘一同督戰。他出現在錢元瓘面前,一方面可以繼續麻痹錢元瓘,讓對方沒有戒備,另一方面也有監視錢元瓘,避免錢元瓘有其它舉動而自身不知的用意。

  城牆內外,激戰正酣,雙方將士在各自將帥的嚴令下,都已殺紅了眼。

  劉金照例辱駡了錢元瓘半天,口乾舌燥之後來到城下休息片刻,他屁股還沒做牢靠,就有將領急匆匆趕來稟報,“將軍,賊人拼命了,攻勢太狠,僅憑城頭上的兵力,只怕抵擋不住,斷難堅持到日落,請將軍速作決斷!”

  錢元瓘聚集重兵全力攻城,軍令又嚴,那吳軍將士也不是紙糊的,常州城豈能真個穩如泰山,沒有陷落的危險?

  劉金深思半晌,見城頭上人影晃動,箭矢橫飛,廝殺正緊,流血就跟流水一樣,快要浸透了城牆,心頭已經意識到局面的緊迫性。

  “一定要堅持到日落,我已看見城外軍營中打出了旗號,事情成敗就在今夜,萬不容有失!”劉金站起身,“傳我將令,奇兵盡出,上城參戰!”

  將領聞言大喜,連忙去安排。

  劉金之所以能在吳越軍的猛攻下苦戰數日,保得城池不失,焉能果真只有錢元瓘以為的那點兵力?

  事實上,吳國在城中格外藏有精兵三千!

  這三千將士,劉金每日只是往城頭用上數百,循序遞增,以求不露馬腳。一開始他也沒打算都用上,畢竟增兵太多,哪怕有多種掩護,也不能保證錢元瓘瞧不出端倪來。

  如是,激戰到黃昏。

  ……

  揚州城外,唐軍營中。

  推演戰局到一半,莫離忽然丟下手中小旗,“不對!”

  王樸不明所以,“哪裡不對?”

  “常州不對!”莫離回到將案後,拿起錢元瓘送來的幾份常州軍報,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而後他閉上雙目,靜靜凝思。

  王朴的政才強於軍略,在軍事上的造詣沒有莫離高,此時也不便打擾,只能靜靜等待。

  須臾後,莫離睜開雙眼,眸底亮光乍現,“憑藉常州原本兵馬,常州城斷然無法堅守這些時日!”

  想到這裡,莫離心中豁然開朗,對王樸解釋道:“錢元瓘雖然一開始並沒有投入全部兵力,但也將吳越將士拉上陣大半,加之他克城心切,軍令不可謂不嚴,賞罰不可謂不重,又且吳越軍新出,兵鋒正銳,豈會五日不能攻克一座常州城?”

  王樸眼前一亮,“軍師之意,是說常州城中藏有兵馬?”

  莫離頷首,“必然如此。”

  王樸目光炯炯,“凡是陰謀,必有蛛絲馬跡可尋,越是事到臨頭,便約會露出馬腳,希望錢元瓘能及時發現!”

  莫離忽而笑道:“錢元瓘者,越地人傑也,只怕他早有懷疑了。”

  ……

  常州。

  酉時,錢元瓘下令收兵。

  蒯鼇見錢元瓘面色不忿,心頭暗自計較一陣,向對方進言:“某觀常州之賊,已近力竭也,若是今日不停下攻勢,連夜猛攻,說不定能一舉攻下城池。”

  錢元瓘回頭瞪了蒯鼇一眼,不悅道:“連日激戰,某觀蒯公部曲,傷亡頗少,難道是沒有竭盡全力的緣故嗎?”

  蒯鼇也不樂意了,佯怒道:“錢公何出此言?我軍將士連日力戰,數度攻上城頭,傷亡近千,錢公若是懷疑,何不去營中一觀?”

  他和劉金做戲做全套,攻城時也將戰事表現的很激烈,數度“攻”上城頭也不是虛言,不僅如此,每日戰罷,他都讓士卒相互攙扶回營,然後讓一部分將士佯裝成傷患。

  但戰事激烈程度能作幾分假,傷患卻是做不得假的,若是錢元瓘果真起疑,跑到他營中去解開傷患的包紮,只怕會看到令人驚喜的東西——但若是事情果真到了那一步,蒯鼇拼了性命,也要將錢元瓘誅殺在他營中。

  錢元瓘冷哼一聲,與蒯鼇不歡而散,各自回營。

  到了帳中,錢元瓘解下甲胄,讓人將盧絳找來。

  盧絳進了帳中,立即關切的詢問戰事細節,他在營中只能看到大概,故而表現得很急切也無可厚非。

  “明日必定克城!”錢元瓘敷衍了盧絳一通,而後如此總結。接下來,錢元瓘跟盧絳訴苦,說吳越軍為幫助吳國平亂,付出了極大的代價,請吳國事後萬萬不能有負盟約,對此盧絳自然拍著胸脯保證。

  如是半晌,錢元瓘接下來的話便顯得順理成章,“戰事到了如今地步,盧公留在我營中也是無用,現在可以回營去,只盼明日盧公也能出戰,與我一道合力破賊!”

  盧絳心頭大喜,他已然得到蒯鼇暗示,知道伏兵進擊就在今夜,正想著法子出逃,不曾想錢元瓘就給了機會,這真是上天眷顧,“如今兩軍戮力同心,將士血戰,盧某久坐營中,也日夜感到有愧,正想披甲執銳,與將士們一道出戰……”

  話說到此處,盧絳心頭忽然咯噔一聲,一個不好的念頭不可遏制的冒起來:錢元瓘該不會是起疑了?

  再看錢元瓘的神色,仍是沒有破綻,但盧絳不敢掉以輕心,電光火石之間咬緊牙關,下定了決心,隨即話鋒一轉,“然則盧某身為使臣,自有使命,眼下攻打常州城自有大軍驍勇出力,盧某雖然恨不得立即攀上城頭,卻也不能擅離職守……”

  一面看著錢元瓘的面色,盧絳一面道:“但若錢公意欲盧某出力,盧某也不推辭,明日願隨錢公左右,與吳越將士一道,上陣殺敵!”表明了不離開的態度。

  “哦?”錢元瓘頗感意外,“想不到盧公竟是這般念頭,也好,那就請盧公且先休息,明日與某一道臨陣。”

  盧絳拜謝告退。

  盧絳走後,錢元瓘面色陰沉下來。

  錢鏵目光閃爍,若有所思,詢問道:“莫非公已起疑?”

  錢元瓘沉聲道:“連日來,我一再增添兵力,一再嚴明軍令,將士一再奮力向前,然常州始終不能攻克,難道真是我吳越將士不中用?我吳越將士戰力如何,多年來我還是有幾分把握的……又且我觀常州城頭,每逢激戰,竟似有賊人愈多之象,雖然戰後賊人仍差幾是原本數目,但我還不至於完全是眼花,這裡面,似有蹊蹺!”

  錢鏵恍然,“故而公才試探盧絳?”

  錢元瓘點點頭,“但盧絳並無脫身之意,實在令我捉摸不透,若是吳軍果然有詐,他該趁機逃脫才對。”

  錢鏵遲疑道:“會否是吳軍使詐的時機還沒到,故而盧絳不急著走?”

  錢元瓘沉思半晌,忽而站起身,“傳令下去,全軍夜不解甲,枕戈待旦!再令陳思容,調集本部將士,在營中列陣以待!”

  錢鏵驚道:“將士連日鏖戰,這般折騰,是否太狠了些?”他的性子的確是滴水不漏,但也顯得優柔寡斷。

  錢元瓘則不缺魄力,“破城在即,苦這兩日怕甚麼,想要放鬆,克城之後再說!”

  卻說盧絳告別錢元瓘之後,並沒有立即回帳,軍帳內外遍是錢元瓘耳目,還不如在營中尋個空曠之地來得自在。

  空地駐足,負手抬頭,頭頂月明星稀,盧絳微微一歎。

  心腹不解道:“方才錢元瓘讓公離去,公為何不走?”

  盧絳冷笑道:“好端端的,錢元瓘為何要放我走?我又不是呂布秦瓊,還能以一人當千軍萬馬不成?”

  心腹訝然道:“如此說來,錢元瓘是對公起疑了?”

  盧絳眼神陰沉,“即便沒有起疑,也是試探。”

  心腹遲疑道:“然則今夜事發,公若不走,勢必被錢元瓘遷怒,屆時如何自保?”

  盧絳奮然道:“大丈夫謀國事君,焉能因懼死而壞了大事?!”

  心腹怔了怔,肅然起敬,“公真乃當世奇人也,一片忠心,日月可鑒!某願隨公左右,與公同生共死!”

  盧絳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以示讚賞,而後他又恢復負手望月的姿勢。

  清輝下,他身姿偉岸,身影修長,此時他位處敵營,遠近皆是敵軍甲士,而他臨事不亂、臨危不懼,心懷家國,一片赤子之心,令人動容。此情此景,說不出的悲壯豪烈,說不出的風流倜讜。

  然則,盧絳心頭清楚,他並不是因為要盡忠吳國,才不願在此時出逃。

  在他心頭,有另一個響亮的聲音,“大爭之世,正大丈夫揚名立萬、謀取富貴之時也,我盧絳不懼一死,唯懼死而無名!總有一日,我盧絳要衣錦還鄉,要讓世人知曉,我不是白鹿洞之害,而是白鹿洞之傑!”

  ……

  當夜,丑時。

  常州城頭,劉金披掛齊整,肅然而立。

  城門之內,數千甲士,嚴陣以待,只等劉金一聲令下,便殺出城去。

  清風拂面,劉金心頭卻一片火熱。

  不時,城北有火光亮起。

  劉金精神一振,一把拔出橫刀,奮然大喝:“王師已至,眾將士聽我將令,打開城門,出城擊賊!”

  遠觀吳越軍營地,劉金心頭一片暢快,“賊子錢元瓘,膽敢謀我大吳之地,實為不知死活也!先前你欺我辱我,今夜,我便要讓你知曉,到底是誰欺了誰,是誰辱了誰!”

  眾將士衝殺城門,氣勢如虹,“殺!”

  常州城外,吳軍營地,蒯鼇同樣高舉橫刀,向整裝待發的將士下令,“錢賊犯我疆土,殺我同袍,何其可恨!如今王師已至,眾將士隨我殺出,滅盡錢賊,報效家國!”

  吳越軍營中,錢元瓘聞報奔出大帳,登上角樓,望見黑夜裡四面八方看不到盡頭的燈火海洋,又見常州城門大開,吳軍殺將出來,頓時氣得捶胸頓足,指著蒯鼇的營地罵道:“豎子安敢欺我至此!豎子安敢辱我至此!楊溥,徐知誥,爾等膽敢謀我錢塘,不得好死!”

  從角樓上奔下來,錢元瓘跨上戰馬,舉刀振臂大吼:“吳越兒郎聽著,賊人前來送死,速速隨我上陣殺敵,誅盡賊人!此戰勝,常州入我囊中,本帥許爾等劫掠三日,城中財貨女子,任爾等取用,本帥不取分毫!”

  吳越將士火速奔出軍帳,在各自將校喝令下列陣,聞言無不大聲高呼。

  是夜,兩軍激戰於常州城外。

  吳軍遣將士萬餘,自常州北部登岸,先擊吳越水師,縱火大燒水師樓船,斷吳越軍後路。當是時,火勢連綿過十裡,河水如沸,火光沖天,映亮常州城。

  劉金、蒯鼇率部,衝擊吳越軍大營,不料吳越軍早有防備,數度被吳越軍弓箭射退,甚至遭到陳思容反撲,死傷無數。

  及至吳越水師潰,吳軍援軍趕到,劉金、蒯鼇率部奮力反擊,吳越軍由是漸亂,錢元瓘率部苦戰,奮力支撐局面。

  天明後,吳越軍退往無錫,遂止敗勢。

  是役,吳越軍折損將士超過五千。

  幸賴錢鏵、錢元瓘兩度有所佈置,大軍才不至於被徹底擊潰,水師雖折損過半,好歹還留有三四分力。

  夜裡盧絳趁亂奔逃,隨從皆戰死,唯其一人脫身。

  兩日後,兩軍始戰於無錫。

  激戰數日,勝負未分。

  此役之後,吳越軍不退,常有反攻之意。

  有鑑於此,吳軍亦不能退。

  常州之局遂陷入僵持,吳越軍與吳軍兩相對峙,時有交戰,卻誰也奈何誰不得。

  吳越未能得到常州,反而損兵折將。

  吳國亦未能完成常州之策,反而因常州之策丟了無錫、損兵亦是不少。

  兩地多位英才,各出計策,耗盡萬般心思,明爭暗鬥良久,兩地數萬將士,再起仇隙,相互廝殺不休,最終換來的,卻是雙方都不能接受的平局。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24

第816章 江淮掩有十四州,南北相爭今何姓(七)

  揚州城外,唐軍大營。

  看過常州最新戰報,王樸很是鬆了口氣,甚至露出一絲笑意,“錢元瓘雖然吃了些虧,到底不曾潰敗,常州能有這等局面,雖說談不上好,卻也不差了。”

  莫離輕笑道:“在我看來,戰爭的局面沒有好與差之說,只有目標是否完成。錢元瓘據有無錫,與吳軍相持,我等希望他拖住吳軍一部兵力的戰略目標,也就實現了。”

  常州之役的結局,吳越與吳國都不能接受,唯一能接受的一方,就是大唐。

  換言之,常州之役,吳越與吳國都沒有撈到好處,各自損兵折將,唯一得利的一方,便是大唐。吳越與吳國都因常州之役遭到削弱,此消彼長,大唐自然“樂見其成”。

  並且因為兩軍都猶有戰力,往下會繼續相鬥,徒耗錢糧兵甲,這對吳越和吳國都是很大的負擔——吳國不能放棄常州,之前如此,現在更是如此,此時再放棄常州,被算計了的吳越就不會滿足於常州一地,勢必得寸進尺,繼續西進,如此一來吳國就徹底麻煩了。

  ——吳越更不能放棄常州,一方面吳越沒有完成大唐交代的差事,另一方面吳越也需要攻下常州來彌補自身的損失。

  吳越與吳國繼續在常州交戰,是大唐最希望看到的局面,甚至比吳越順利得到常州更希望看到。

  此戰持續下去,消耗吳國就是消耗敵國,消耗吳越就是削弱藩鎮,大唐豈能不高興?

  臨了,王樸笑道:“想不到常州之役到得今日,竟然還有意外收穫,正可謂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無心插柳?非也。”莫離笑意深邃,“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朝廷之所以讓吳越出兵,其深刻用意,豈非正在此處?”

  王樸先是怔了怔,而後不禁贊道:“妙哉,實在是妙哉!”

  莫離摺扇輕搖,鬢角髮絲微動,忽然出了會神。

  劉金,淮南宿將也;盧絳、蒯鼇,淮南俊彥也;錢元瓘、錢鏵,越地人傑也。此番這些人你爭我鬥,各自極盡智、力極限,彼此算計則刀光劍影,兩軍交戰則屍橫遍野。

  殊不知,這些人便是再如何各展其才,便是鬥得再如何精彩,實則也不過是在太子為他們搭建的戲臺上起舞——那盧絳、蒯鼇費盡心思請君入甕,要在常州吃下錢元瓘,殊不知,他們一開始就入了太子的甕!

  念及此處,莫離眼神變得悠遠,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的洛陽,看到了神都城裡的那座東宮,看到了那個一身英氣的風流人物,他低聲呢喃道:“光陰流轉,如白駒過隙,不知覺間,竟已是半載過去……李哥兒,離這廂可甚是想念……”

  ……

  金陵。

  得到常州戰報,徐知誥獨坐書房,長久不動不語。

  他當然知道常州之戰僵持下來,對吳國是一種何等不利的局面,從短期來看,至少分在常州的兩萬兵馬脫不得身,無法渡江北上到江淮參戰。

  江淮有唐軍共計十余萬,怎麼都不容小覷,雖然如今分散各處,給了吳國可以施為的機會,局勢頗為有利,但徐知誥原本就不敢言說必勝,眼下只有八萬兵北上,就更是沒有了這等心思。

  然則徐知誥不後悔在常州設伏,江淮戰事持續到今日,吳越要向西用兵,毋庸置疑,常州會有戰事,不可避免,他必須應對。只要不獻地,他就得跟吳越打這場戰爭,區別只在於怎麼打而已。

  設伏沒能得手,常州局面固然陷入僵持,但若不設伏,吳軍難道就會大勝?

  “到底是小覷了錢元瓘這廝。”徐知誥暗自思量,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他又不禁搖頭。

  錢元瓘有幾斤幾兩,昔曾與之交過手的徐知誥,最是清楚不過,他看過常州之役的詳細戰報,盧絳、蒯鼇、劉金執行策略都無差錯,已經做得足夠好,單單以錢元瓘之能,還不至於能僥倖逃脫。

  “江淮莫神機……問題還是出在莫離身上。”徐知誥得出結論,他想到:若非錢元瓘是受莫離節制,被莫離時時以王位繼承之事作為提醒,錢元瓘不至於突然變得這般小心謹慎——照此說來,這莫離果真不是浪得虛名,他人雖在江淮,卻極有可能只憑戰報,就看出了常州的異常。

  這個念頭一起,徐知誥就覺得極為有理,繼續想到:莫離嚴令之下,錢元瓘時時警惕,雖然惱怒久攻常州不克,卻仍能保持一些清醒,這才能看到他原本看不出的東西,從蛛絲馬跡中發現些許端倪……

  徐知誥站起身,負手在書房中來回踱步,凝神細思,越想越覺得莫離此人端得是不好相與,甚至能稱可怕,“身在百里之外,不發一兵一卒,竟能左右常州戰局,使我必成之良策化為泡影,此何等人也?!”

  “莫神機,莫神機……神機妙算,料敵於先……若我有這等大才輔佐,何愁大業不成?”徐知誥忽然憤憤一拳打在書桌上,他想起這半年以來,吳國屢出良策奇計,用精兵北上,其中不乏神出鬼沒的手筆,但竟然都讓莫離一一破解了去,半個也沒能達到預期成果。

  徐知誥不禁拿身邊的謀士與莫離相比,比來比去竟然發現沒人有這等大才——宋齊丘長於大略短于戰陣、周宗精於細處格局卻不夠、史虛白……此人就知道勸我有得有失!

  還有其他人,縱然政才不小,但在軍事造詣上,都難與莫離相媲美。另有一些大將,雖然也有才幹,但總覺得差點意思,才冒頭的年輕一輩俊彥,不乏資質卓越者,然則到底歷練不足,還遠未成長到可以獨領大局的地步。

  越想徐知誥的心情就越發失衡,“此人竟有孔明、藥師之才,可遇而不可求……”念及此處,徐知誥心底沒來由的升起一股怒火,雙眼通紅,咬牙道:“李從璟,你何德何等,竟然叫你得了這等大才?!”

  分明是嫉妒到了極點。

  ……

  錦繡閣。

  史虛白要了二樓一間通透雅間,一邊飲酒一邊觀看堂中高臺上的歌舞演奏,雖然身影舉止無不灑脫依舊,眉宇間卻憑空多了幾分蕭索之意。

  葛三娘、蘇紅袖離開後,錦繡閣落入旁人之手,大概是深為認可原本裝飾風格的緣故,重新開張之後並未如何整修,一應閣樓燈飾裝潢都基本維持了原本模樣。

  然也正是如此,讓史虛白感受到了物是人非的惆悵,酒仍舊是原來的酒,滋味卻已好似不再如從前。

  很少有人知道,史虛白對錦繡閣用情頗深,這也是他跟很多人不一樣的地方,這個他剛到金陵無處安身時,憑藉幾首詩詞文章,就讓他幾乎享受到免費待遇的青樓,不僅有他的風流,也有他的情意。

  葛三娘、蘇紅袖這些人,在史虛白看來都是妙人,只可惜卻是再也見不著了。

  史虛白飲盡杯中酒,輕歎一聲,就準備起身離開,但不等他站起來,就有人坐在了她身前。

  見到這個人,史虛白竟然沒有再著急要走,因為在他看來,眼前的人也是個妙人。

  能不作男兒裝扮,以女兒之身堂而皇之在青樓行走的女子,自然是妙人。

  “眼下國事正緊,先生竟然有暇在此飲酒賞舞,我是該說先生風流不羈呢,還是該說先生不務正業?”林安心坐在案後,微笑中帶著兩分打趣。

  史虛白笑道:“林司首不也跟在下一樣?”

  林安心拿起酒杯在眼前打量,幽幽道:“我可跟先生不同,我是確已無事可做。”

  史虛白笑意不減,“但依在下看來,林司首不是樂作閒人之輩。”

  林安心不答,反而問道:“常州之戰陷入僵持,先生如何看待?”

  “常州之戰既已陷入僵持,還有甚麼好說的?”史虛白似乎又有了興致,再叫了一壺酒來,“林司首想問的,怕是江淮戰事吧?”

  林安心嫣然笑道:“果然甚麼都瞞不過先生。”

  酒娘送來一壺石凍春,為史虛白斟上一杯後,才扭著腰肢款款離去,史虛白品著美酒道:“你我說話的這會兒,江淮只怕正在大戰,只不過戰報一日不傳回,在下也無法輕言擅斷。”

  放下酒杯,史虛白回味一番,這方才無味的酒,此時竟然有了香醇之意,“不過江淮之戰乃是兩地決戰,事關兩地將來,某倒確有北上一觀之心。”

  “是嗎?”林安心眼神玩味,“不知先生是想領兵出戰呢,還是想孤身前往?”

  史虛白至此終於放聲大笑,“某從未領兵,豈敢拿將士性命當作兒戲,還是隻身前往的好!”

  林安心笑容頗有深意,“先生乃是書生,獨自前往戰亂之地,只怕旦夕之間性命不保。”

  史虛白笑而不答。

  林安心忽然神色一變,眼神淩厲,一字字道:“先生該不會是,想要投敵吧?”

  史虛白坦然無愧道:“這話從何說起?”

  林安心冷笑道:“先生自入丞相府,逢大事,屢有進言,然則據我所知,丞相好似鮮有納策之時。先生既然在金陵不得用,有北上投敵之心,豈不順理成章?”

  史虛白再度哈哈大笑,滿飲一杯酒,這才看著林安心道:“如此說來,林司首豈不更該北上?”

  林安心盯著史虛白,半晌不說話。

  史虛白自飲自酌,安然自在。

  末了,林安心率先妥協,幽幽一歎,“投敵,我不能為也。”

  史虛白笑得跟狐狸一般,“某也作如是念。”

  林安心沒好氣的瞪了史虛白一眼,望著桌上的杯子不說話了。

  史虛白這時卻道:“不過去江淮看看戰局,料也無妨。”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24

第817章 江淮掩有十四州,南北相爭今何姓(八)

  揚州,唐營。

  “根據各地斥候上報,除卻和州外,其它地方並無淮南兵馬出現的跡象。”王朴面色凝重對莫離道,“出和州的淮南軍已經抵達滁州全椒縣,全椒縣守軍已經奉命退往滁州,據報,全椒縣的淮南軍聲勢浩大,竟有七八萬之眾。全椒縣距離滁州不過六十裡,倍道行軍僅需一日就能抵達。”

  莫離不做置評,看向剛入帳中的第五姑娘。

  第五姑娘見禮後道:“軍情處上報,各地多有淮南斥候,尤其楊子、瓜洲、白沙、六合一帶,淮南斥候出現頻繁。另,東部沿海的海安、陵亭,甚至楚州鹽城,也發現了淮南斥候。”

  王樸變色道:“結合之前情報,此番能渡江北來的淮南兵不過八萬左右,照理說應該都去了滁州,可為何淮南斥候又在各處出現?淮南到底打的甚麼主意?”

  莫離平靜道:“淮南進軍江淮,有多種用兵策略。眼下,王會、王彥儔所部雖然大張旗鼓,看似有八萬之眾,但是真是假不好論斷,若是真,則其用兵重點在攻克滁州,將揚州與壽春隔絕,而後各個擊破;若是假,則淮南主力另有進軍方向。”

  “緣何可能是假?”王樸問。

  “因多地都有斥候。”莫離道。

  “既如此,緣何可能是真?”王樸又問。

  “斥候者,疑兵之計也!”莫離道。

  “依軍師看,淮南主要用兵方位在何處?”王樸再問。

  “我亦不知。”莫離搖頭道。

  “軍師難道沒有推測?”王樸不解。

  “大江隔絕,斥候不通,大江如黑夜,黑夜之後是何物,無從知曉,既不能知曉黑夜深淺,如何能擅加推測?”莫離道。

  “這……軍師打算何以應對?”王樸問。

  “唯有多遣斥候,監視各地,但有所變,及時聞知。”莫離道。

  “軍師不解揚州之圍?”王樸再問。

  “揚州正要攻克,緣何解圍而去?”莫離道。

  “軍師不救滁州之危?”王樸訝異道。

  “我若分兵救滁州,淮南來救揚州如何?我若分兵救滁州,王會、王彥儔擊滁州是假,伏擊我救援之師,又如何?”莫離道。

  “滁州守卒不到五千,倘若王會、王彥儔集結重兵攻打滁州是真,滁州必不可守。”王樸道。

  “江淮十萬兵力,本就不多。壽春高審思,揚州張延翰,俱都人中豪傑,壽春、揚州二城,俱都銅牆鐵壁。是故,江淮之戰本就不好打。”

  “然軍師打算何以拯救時局?”王樸問。

  “先生難道不知?”莫離問。

  “朴如何得知?”王樸道。

  “且問先生,淮南屢次增兵江北,江淮之戰如此困難,我等能依賴者,何也?”莫離問。

  王樸怔了怔,吐出兩個字:“大唐!”

  莫離笑了笑,“這就是了。”

  ……

  滁州,全椒縣。

  吳軍主帥王會,副帥王彥儔,驍將李建勳、劉仁贍、柴克宏等,在全椒縣縣寺議事。縣寺者,縣衙也。

  “我軍以數萬鐵甲,出和州北入滁州,初戰全椒縣,北賊望風而遁,我等兵不血刃,取得首捷,乃大吉兆!”王會容光煥發,頗有老驥伏櫪之態。

  “此番攻佔全椒縣,不僅因為我軍勢不可擋,依末將看,北賊久戰兵疲,戰力已是大打折扣——自北賊侵入江淮,還未有不戰先逃之例!如是觀之,北賊不足懼,滁州必易得!”王彥儔也口出狂言,以此來激勵士氣。

  李建勳抱拳慨然道:“北上滁州,一日可至,末將請為先鋒,為大軍奪得此城!”

  王會大笑道:“將軍有此壯志,誠可嘉也!”

  劉仁贍、柴克宏相視一眼,不約而同請戰,“攻打滁州,末將請為先鋒!”

  王會心懷大暢,“有諸位將軍出戰,滁州焉能不克?”

  王彥儔笑著附和,“如今滁州已成囊中之物,諸位將軍請戰,是為探囊取物也,此戰必勝!”

  其他將領也紛紛請戰,一時間房中盡是金戈晃動之聲,男兒豪烈之氣不忍直視。

  ……

  廬州巢縣與和州含山縣交界處有一關隘,名為東關。

  巢湖之南,長江之北,廬州與和州交接處,有一片山區,東北-西南走向,東關,即扼守此處之軍鎮,分割廬州與和州。

  三國時,此乃吳、魏角逐之要地,至南北朝,仍為軍事重地,隋唐以來,逐漸廢棄。唐軍入江淮後,王會退守和州,便重修東關,以拒廬州。只不過廬州並無唐軍太多兵馬,呈現的是守勢,從未向和州用兵——唐軍用兵和州時,都是從揚州、滁州這樣有重兵的地方進軍,故而東關雖有守卒,卻是不多。

  烏江縣在和州東北,東關在和州西南。

  一支唐軍自廬州南下,過巢湖,兩日間急行軍百三十裡,於這日黃昏時抵達東關關前。

  這支軍隊人數五千左右,其中騎兵千餘,面孔大多年輕,其中不乏稚氣未退者,但個個眼神堅毅,神色肅然,身上也有一股精悍之氣,顯然久經訓練。

  人皆鐵甲,兜鍪罩面,持矛負弓而帶刀,既顯得殺意凜然,又充滿精銳之氣。

  甲士列陣,跪坐歇息,當頭者有三人,正聚在一處商議著甚麼,看他們的甲胄,與身旁士卒無異,乃是大唐最新制式的冷鍛甲,但兜鍪上的羽翎,還是暴露了他們不同于普通士卒的身份。

  這三人,中間的那位書卷氣最濃,生得英俊瀟灑,正是江文蔚;左邊那位,眉宇堅韌,身有豪烈之氣,正是在嵩山求學時“食無監酪者無歲”的張易;右邊那位賣相最為普通,卻是眼光獨到,建議李從璟大力興建水師的朱元。

  李從璟沒有將長興二年的春帷三甲分開,而是把他們一股腦扔到了江淮,各授指揮使兼錄事參軍之職,使其既有統兵之權,又能參贊軍機,先行歷練,觀其才能,再議後事。

  “東關之敵並無防備,速向西方將軍請令,攻打東關!”江文蔚說道,眼中似有流光溢彩。

  西方將軍者,西方鄴也,是這五千兵馬的統兵主將。

  張易看了一員關山關城,“太陽就要落山,必須速速進擊,在天黑前拿下關隘,否則等到天黑就不好動手了。”

  夜襲之策不能常用,因為視線不好,時人有大多有夜盲之症,風險太大。

  須臾,軍令傳回,令攻東關。

  朱元第一個拔刀躍起,“殺賊報國,就在此時!諸公隨我進擊!”

  ……

  滁州,全椒縣。

  王會等人,正因不費吹灰之力奪得全椒縣而沾沾自喜,視那滁州城為囊中之物,城中財物大可予取予求,然而不等軍議散去,便有信使傳來急報。

  “甚麼?北賊進軍東關,這怎麼可能?!”王會第一反應是無法相信。

  王彥儔驚訝道:“北賊兵馬,主力在揚州與壽春,其餘各部,多集結在滁州、瓜洲、六合等地,那廬州城的守卒,頂多三千而已,自保尚且捉襟見肘,我等不去打他,他如何能有兵力來攻我?”

  “千真萬確,北賊兵馬甚眾,號稱有萬餘驍勇!”信使急切道。

  “難不成滁州的兵馬迂回側擊,去打東關了?”有人疑惑道。

  “胡言亂語!北賊不要滁州了麼?此時調遣各處兵馬加固滁州城防,尚且來不及,焉敢分兵?”

  “那……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

  東關關前,大軍陣後。

  西方鄴坐在馬背,凝望大唐兒郎們潮水般湧向關隘,半晌,他對身旁的人道:“趙統領確信我等行軍至此,不曾被淮南斥候察覺?”

  在他身旁的趙統領,正是軍情處趙象爻,聞言趙象爻笑道:“將軍倍道兼行,是為出其不意,淮南兵如何知曉?”

  話至此處,趙象爻摸了摸嘴角的鬍子,公鴨般的嗓音卻有一股獨特韻味,“再者,有我軍情處精銳與大軍斥候遊弋四方,捕殺淮南探子,這廬州全境就是銅牆鐵壁,淮南探馬一個也不可能滲透進來。當年太子為鎮軍時,之所以有百戰常勝之戰績,依仗的可就是這點……”

  說起往事,趙象爻來了勁,開始不停吹噓,那公鴨般的嗓音,比鈍刀割草還要折磨人的耳膜,“江淮大戰近一年,本統領與第五統領、吳統領集結軍情處大量精銳在此,為的是甚麼?不就是專門對付淮南探子?早先淮南數度遣軍北上,可一次也沒能建功,靠得可不僅是莫離那廝神機妙算,還有我軍情處大展神威!如今朝廷派遣將軍等來此,是為奇兵,軍情處怎能讓淮南探子事先察覺?”

  趙象爻的話到了西方鄴這裡,自然是左耳進右耳出,他凝望東關,心頭暗道:“此番朝廷發軍三萬支援江淮,我等一路倍道兼行,進軍神速,此番若能出其不意攻下東關,殺入和州境內,則大事可為!江淮東部七州,和州固然能威脅廬州、滁州、揚州三地,有進擊之便利,卻也處在三者包圍之中,如今和州軍北上,我等一旦斷了他們退路,和州軍必敗!”

  去歲,朝廷新募驍勇三萬,嚴加訓練,並以三千老卒和演武院學生充入其中,作為骨幹擔任軍職,如今大軍練成,李從璟遂令其盡數趕赴江淮戰場,助莫離徹底蕩平江淮!

  ……

  東關前。

  “快!快!雲梯架上去!”平日裡最是不聲不響的朱元,此時最為奮勇敢戰,他沖在全軍陣前,揮舞著橫刀指揮本部將士戰鬥。

  大唐士子,真正手無縛雞之力者不多,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還沒丟盡,故而上馬能戰、下馬能治的士子,亦是不少。

  受朱元激勵,他的本部將士無不奮勇爭先,尤其是充作骨幹的老卒、演武院學生,此時都沖在最前。

  “直娘賊!”稍後一點的地方,張易咽了口唾沫,他看到朱元被一箭射中肩甲,只是後退了一步晃了晃身子,又挺身前驅,神色有些僵硬,“這廝吃藥了不成?”

  “管那麼多作甚,彼部就要衝上城頭了,再不跟上頭功就沒了!”江文蔚從他身旁奔過,這位眉宇清秀的英俊兒郎,此時也是虎狼一般的作態。

  “殺!跟我殺上去!”張易雙手握刀,奔至一架雲梯下,從士卒手裡搶過一片盾牌,將橫刀叼在嘴裡,就猿猴一般往上沖,渾然不懼箭矢滾木。

  城下將士中,一名演武院出來的隊正愣然失神,隨即吐了口唾沫罵道:“他娘的這幾個傢伙不是讀書人嗎?不是高中的進士嗎?怎麼發起狠來比我們還要能沖?都他娘的不要命了?!”

  “張隊正,你他娘的罵罵咧咧個球,再不跟上去,你的飯碗就讓這幫讀書人給搶了!”都頭在雲梯上回頭破口大駡。

  “讀書人發起狠來可真是可怕!”張隊正躬身攀上雲梯,“都他娘的跟我上,還不想不想混了,讓一幫書生給拋在後頭!”

  城頭上,朱元第一個越過城牆,身體推著盾牌撞進吳軍之中,站穩腳步,雙手論起盾牌左右甩了兩圈,輪倒兩名吳軍,又逼開幾名吳軍,而後將盾牌砸向吳軍人群,取下嘴中橫刀雙手緊握,嘶吼著衝殺向前。

  沙場熱血,最是能激發男兒心底的狠勁,書生在書中識得金戈識得英雄,但凡自身有幾分勇力的,一旦上了戰場就更容易熱血沸騰,渾然忘我。

  “朱郎當心!”剛從城頭殺向關內的江文蔚,看見一名貓在人群中的吳軍士卒,尋得一個空隙,驟然發難撲出來去砍朱元的腿,駭得忘了身在何處,不顧身旁之敵猛衝兩步,縱身一撲和那名吳軍撞在一起,鐵甲相碰震得他兩眼昏花,和對方一起摔在地上。

  “江兄!”朱元和他身旁的同袍將身前吳軍殺散,他更是一刀直接插入那偷襲吳軍的咽喉,而後連忙去扶江文蔚,“江兄無恙乎?!”

  江文蔚撲過來的時候挨了兩刀,不過都沒破甲,他咬著牙站起身,爆粗口道:“你他娘不要命了,有你這般冒進的?!”話沒說完,看見朱元將橫刀從吳軍咽喉抽出來,那吳軍被幾名唐軍砍得血肉模糊,頓時胃中翻江倒海,急急忙忙扒了兜鍪,趴在一旁就吐。

  “江兄……”朱元擔心的看著江文蔚,欲言又止,半晌,他臉色漲紅,“你這樣……我也會吐的……哇!”

  殺紅眼的張易從他們不遠處奔過,領兵殺向潰退的吳軍,如同惡魔降世,渾然沒了理智可言,“跟我殺!一個都不要放過!”

  吐了一陣的朱元與江文蔚看到張易,相視一眼,不約而同迅速戴好兜鍪,抄起橫刀率部又殺上前。

  ……

  大軍攻上東關,殺散吳軍後,西方鄴驅馬入關,立即下達軍令:“馬軍聽令,速攻含山縣!”

  含山縣距此不到五十裡,馬軍前驅不用多久,西方鄴的副將遲疑道:“時已入夜,視野不好,馬軍只有千餘人,擅入敵境深處,會否有冒進之嫌?”

  不等西方鄴說話,趕回來交差的江文蔚就道:“攻東關,出其不意也,如今東關已克,再攻含山縣,就能攜勝收穫奇效!”

  說罷,向西方鄴抱拳:“將軍,末將願領馬軍攻打含山縣!”

  西方鄴看著江文蔚,神色有些怪異。對方甲胄上鮮血淋漓,顯然殺了不少人,此時神情堅毅、戰意盎然,更是有勇武之風,他在心頭納罕道:“這讀書人何時都能上陣殺敵,豪烈雄健不輸武將了?這世道,真的是變了?”

  此時,西方鄴尚且不知,李從璟將江文蔚等三人用在江淮戰場上,令其統兵征戰,據有何等高瞻遠矚的用意。

  心頭如此想,西方鄴卻半分也不遲疑,“好!本將許你統帶馬軍,攻打含山縣!”

  江文蔚大喜,抱拳領命而去。

  朱元、張易大戰一場,意猶未盡,此時駐刀道旁稍作歇息,望著馬軍入關,笑著品頭論足,大肆稱讚,很是開心。

  江文蔚策馬來到兩人身前,“二位還有餘力乎?”

  朱元、張易相視一眼,後者訝然道:“你騎馬作甚?”

  朱元狠狠擊節,惱火道:“這廝定是搶先一步去向將軍領了差事,可恨你我竟然在此對著馬軍品頭論足,卻不知這廝已然更進一步……是了,此地距離含山縣不到五十裡,這廝肯定請命帶馬軍去襲擊含山縣了!”

  張易咬牙切齒,“陰險,江兄你真是陰險!”

  江文蔚哈哈大笑,“既然兩位已經料得事情因果,此時還等甚麼,還不速速與我一道進軍?”

  是夜,江文蔚、張易、朱元率千餘精騎,高舉火把,大張聲勢,急進含山縣。

  含山縣聞東關之敗,又見唐軍趁夜襲來,不知有兵馬幾何,遂大恐,縣令守將棄城而逃!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24

第818章 江淮掩有十四州,南北相爭今何姓(九)

  含山陷落,和州震動。

  全椒縣中,王會面色鐵青,在座眾將也是無不驚駭。

  柴克宏出列抱拳:“將軍,北賊克東關、占含山,兵馬即便沒有一萬,也不會少於五千,當此之際,我等該當如何?”

  王會遲疑不決。

  劉仁贍出聲道:“北賊大舉進攻和州,意在斷我後路,江淮東部七州,如今只有和州在手,若是和州不保,則我軍退路全失!”

  王會沉思不語。

  李建勳抱拳道:“請將軍下令,讓末將領兵回救和州,只需將士五千,末將必定擊退來犯之敵,以求保證和州周全,不誤北上大業!”

  王會仍是沒有決斷。

  諸將遂紛紛上前,一時間房中盡是“將軍”之喚,亂成一團。還有些將領,倉惶失顧,已露驚惶之色,軍心不穩。

  王會見狀,更是躊躇。

  就在這時,忽的,房中響起一陣大笑,格外刺耳。眾人循聲望去,卻見那大笑不止的,正是王彥儔。

  王會沉下臉,“眼下軍情緊急,大軍如何行動,諸將皆有進言,刺史一言不發,獨大笑不止,是何用意?”

  王彥儔穩坐如常,一甩衣袖,冷哼道:“區區變故,就讓滿堂將軍皆盡變色,一時間不知該進該退,這難道不可笑嗎?”

  王會忿然作色,“刺史如此說話,難道是有計策了嗎?”

  王彥儔起身來到輿圖前,神色傲然,“我軍大勝在望,北賊覆滅在即,諸公難道不知?”

  諸將紛紛前驅到輿圖前,要看王彥儔有何良策,竟敢出言不遜。王會見狀微微皺眉,眾將皆圍在輿圖前,唯獨他端坐不動。他是主帥,王彥儔為副,如今對方有計策,卻這般鋒芒畢露,讓他心頭十分不喜。

  王彥儔見王會不動,也不去管他,對諸將道:“且問諸公,和州有我守軍幾何?”

  “和州守卒兩千!”有人答道,“對方號稱萬人,兩千守軍如何守城?”

  “此言大謬!”王彥儔一言斥責,“和州者,本將苦心經營之所,城高溝深,器具完整,先前唐軍也曾來攻,可曾陷落了?休說有兩千精銳把守,便是只有一千驍勇,北賊也斷難攻取!”

  王彥儔接著道:“又且,諸公難道不知,大江之上,有我精兵三萬,正整戈待旦,蓄勢而發,若和州果真有戰事,其必來救,屆時莫說和州無虞,來犯之北賊,亦必盡數被滅!”

  八萬淮南兵,王會統帶五萬,還有三萬在江畔集結,準備尋機再派往江北要地,莫離先前所言大江如黑夜,背後之物不能見,是為有先見之明。

  王彥儔繼續道:“諸公擔憂和州,無非是顧慮三萬驍勇不來,然則若是北賊果真攻打和州城,必遣主力,如是,我軍將其擊敗在和州,則是大勝,江淮北賊軍力本就不多,有此大敗,豈能不亡?若是進犯和州之賊非為主力,則又何足為懼?”

  諸將聞聽此言,紛紛醒悟,大贊王彥儔高明。

  “然則北賊攻和州之兵馬,從何而來?”李建勳問道。

  “此問高明!”王彥儔讚賞道,他手指壽春,“北賊重兵,集結于揚州、壽春二地,若是揚州之敵來犯,必不會繞道東關,而不被你我發現!”

  “如此,則來犯之敵,必是壽春分兵!”柴克宏道。

  “然也!”王彥儔再度讚賞,“壽春北賊三萬,久攻壽春不克,此番分兵來犯和州,則壽春之敵已然被削弱,如是,我等若能攻克滁州,再要解壽春之圍,易如反掌。壽春之圍解,北賊焉能不亡,我軍焉能不勝?”

  眾將聞言,精神大振。

  王彥儔環視諸將,“又且,北賊來犯江淮,時日已久,兵甲箭矢損耗皆十分嚴重,此番戰力大打折扣,那滁州守卒,至多不過幾千人,此正諸公用武之時,諸公緣何不思奮進?”

  “我等願戰!”諸將紛紛抱拳。

  王彥儔來到堂中,面向王會而拜,“請將軍下令,攻打滁州!”

  諸將緊隨其後,“請將軍下令,攻打滁州!”

  王會見王彥儔還知道大小,心頭稍安,又見戰機近在眼前,不能不把握,遂分兵遣將,發兵北上,攻打滁州城。

  ……

  滁州城。

  黑夜,一支兩萬余人的大軍,人銜枚、馬裹蹄,正從清流關源源不斷進到城池。

  滁州刺史朱長志,帶領屬官出城來迎接大軍。

  大軍統領房知溫,與朱長志在城門前相見。

  “淮南來犯在即,今有將軍所率大軍趕到,滁州安矣!”朱長志上前見禮。

  房知溫性情跋扈,在馬上抱拳道:“軍情緊急,恕本將不便下馬,還請刺史安排將士駐紮之所,大軍帶有許多軍資,也請刺史接收,並且派人送往揚州。”

  此人久為節度使,如今統帶新軍出戰,卻沒有被授予高位,心頭頗有不滿之氣,是以愈發倨傲。

  朱長志心中雖然不悅,但此時也不便表現甚麼,一切按照章程辦事而已。

  朱長志的確才能非凡,到得翌日天明,兩萬五千大軍已經在城中安置妥當,好在房知溫雖然跋扈,禁軍卻沒有驕橫之氣,這讓滁州官吏在辦事的時候好受許多。

  待安置好了大軍,朱長志又來見房知溫,與他商議守城之事。

  孰料房知溫連門都沒出,只是派人傳話:“大軍守城,本將自有主張,刺史調集青壯聽用,不要誤事即可。”

  朱長志的心腹憤恨道:“此人這等囂張,太過氣人了!”

  朱長志轉身帶著心腹回去,“氣焰跋扈,而仍能統軍出戰,必有不凡之才,你我以大局為重,多忍受一些就是了!”

  旋即,朱長志又派人與莫離聯絡,讓對方派遣軍隊來押送軍資到揚州去。

  ……

  諸將散去之後,王彥儔並沒有離開。

  王會冷眼看著王彥儔,“刺史之策,殊為高明,本將刮目相看!”

  王彥儔留在房中,乃是有要事,此時也不跟王會置氣,“北賊犯和州,若我不遣軍回援,必不會輕易退去,還請將軍定奪!”

  王會看著王彥儔道:“刺史方才不是說不救和州?”

  王彥儔道:“不救和州,是為不救和州城,但也不能放任北賊在和州胡作非為!”

  王會道:“如是說來,刺史是怕北賊禍亂地方,壞了刺史在和州的政績?”

  王彥儔忍住怒氣道:“將軍此言,意欲讓某如何作答?”

  王會也無意繼續逼迫,遂道:“那依刺史之見,該當如何?”

  王彥儔當仁不讓道:“守為下策,攻為中策,若能設計,則為上策!”

  王會哦了一聲。

  王彥儔繼續道:“我不救和州,北賊也不能攻和州城,如是,北賊若有他策,則只剩下襲擾我軍後方,劫我糧倉糧道一途,我軍若能在糧倉設伏,北賊必敗!”

  王會目光再度轉冷,他問王彥儔有何良策,沒想到王彥儔果真就拿出策略,一點發揮的餘地都不給他留,這讓他心頭又升起濃濃不滿,畢竟他是主帥,王彥儔只是下屬。風頭都讓下屬出了,還要他這個主帥幹甚麼?

  然而王會還沒到跟王彥儔撕破臉皮的地步,也不會不顧全大局,遂傳令柴克宏,讓他領軍回援,到糧倉去設伏。

  ……

  不日,王會領軍來到滁州城前,大軍紮營,王會帶領諸將到城前觀望城防。

  一近城牆,幾番觀察,王會臉色轉陰,“觀其城防,器具甚為齊備,觀其將士,個個精神抖擻,完全沒有懼怕我軍之意。”

  “徒有其表耳,何足懼也!”王彥儔仍是成竹在胸的模樣,“一座小城,區區數千兵馬,焉能擋我兵鋒?”

  王會聞言眼神更是陰沉。

  “刺史說的是,區區數千北賊,旦夕可破之!”李建勳急著報李德誠的仇,自然是恨不得立即開戰,“將軍,末將請為攻城先鋒!”

  這下,王會臉色都冷峻下來,半晌後方硬邦邦道:“劉仁贍何在?”

  “末將在!”劉仁贍驅馬上前兩步。

  “明日攻城,你為先鋒!”王會道。

  “末將得令!”劉仁贍看了李建勳一眼,眼神有些怪異,但仍是抱拳應諾。

  李建勳臉色大變,他有父仇在前,想不到王會竟會拒絕他的請求。

  王彥儔也是頗為驚異,但見王會面色不好看,也不好去觸他的黴頭。

  翌日。

  王會集結大軍,對滁州城開戰。戰前,他親臨陣前,嚴明軍令、賞罰!

  巳時,大軍攻城!

  ……

  含山縣。

  江文蔚、張易、朱元等將領,到城門外迎接西方鄴帶領的步軍主力入城。

  “將士就不要入城擾民了,城外紮營!”西方鄴下達軍令。

  聞聽此令,江文蔚三人相識一眼,都道:“將軍仁義,百姓之幸也!”

  西方鄴擺擺手,他雖然是個粗人,但好讀《春秋》,通曉大義,故而曾在李嗣源兵發汴梁時,意圖阻攔李嗣源入城,也因為識得大義,所以他如今反而受到李嗣源看重,眼下他雖然帶的是偏師,但實際上職位跟房知溫相同。

  “諸位文武雙全,才真是國家之幸。”西方鄴下馬與幾人一道入城,“大戰方畢,城中百姓沒有結伴出逃,必是諸位撫民有功。”

  江文蔚等人雖然心中歡暢,但都很謙遜。

  到了縣寺,眾人軍議。

  “斥候探報,淮南兵進滁州,並無回援和州之打算,下一步該如何進軍,諸位有何意見?”說出這話的時候,西方鄴語氣生硬,這倒不是他心頭不快,只是因為有些不習慣,早先領兵征戰,凡事都是他一言而行,但如今到了禁軍,戰前軍議是制度,他也必須遵行。

  “王會不回援,乃是有所依仗,若非和州兵馬充足、城牆堅固,便是他另有伏兵、援軍!”江文蔚率先道,“以某之見,當焚其糧倉,斷其糧道,如是,其軍必潰!據軍情處探知,淮南軍的糧倉,極有可能在烏江!”

  西方鄴頷首稱好。

  張易卻是搖頭:“江兄既然說了,王會不回援,乃因其有所依仗,他不回援和州城,難道就不顧惜糧倉、糧道?依我看,其在糧倉、糧道之處,亦必有文章!”

  西方鄴眼前一亮,很認可張易的分析,“既是如此,如何是好?”

  朱元道:“此時我軍雖然打下東關、含山,震動和州,但也是孤軍深入,倘若不能迅速擴大戰果,在此久做逗留的話——北面王會,南面大江,和州地界狹長,寬不過百里,一旦敵軍回過神來,作出應對之策,我等可是危險得很!”

  西方鄴不由得對朱元刮目相看,“參軍且請繼續。”

  朱元道:“兵者,攻、守二字。有後方,有援軍,有堅城,則能守;無此三者,若不能退,便只有攻。我軍為奇兵,要發揮戰力,保全自身,便在於不斷進攻,百里轉戰,奔襲如風。也惟其如此,眼下才能聲援滁州,令王會兩面失顧!”

  西方鄴心頭暗道:真不愧是進士三甲,被太子看重的人,初次領兵征戰,竟然就能有這樣的見解,難能可貴!

  西方鄴道:“攻打何處?”他拿來輿圖,與眾人共看。

  江文蔚道:“既然王會不理會我等,我等何不給來一下重擊,讓他不得不分兵理會?”

  西方鄴兩眼光忙四盛,已然瞭解了江文蔚的意思。

  “傳令全軍,進擊全椒縣!”

  含山在西,全椒在北,烏江在南,三地大致成三角形。從含山進擊全椒,完全可以避過烏江糧倉可能有的伏兵!

  ……

  滁州,城樓。

  “稟將軍,弩具已經準備就緒!”

  大旗下,房知溫微微頷首,示意知曉。

  城前,吳軍軍陣大舉逼近,如湖如海,陣中雲梯、巢車、撞車等物,一應俱全,聲勢如漲潮。

  “射標箭!”房知溫驟然下令。

  “得令!”城牆上嚴陣以待的甲士,聞言立即俯身準備。

  一名軍使站在高處,高舉令旗,聲音洪亮,喝令道:“一輪,床弩標箭,放!”

  城頭鼓聲起,清脆如雨點。

  甲士操縱十餘架床弩,只聽的“嘣”的一聲嗡響,城牆上從左至右,飛出十支巨大弩矢,而後插進城前空地,連成一線,弩矢上,紅布顫動。

  軍使高舉令旗,再次喝令:“二輪,伏遠弩標箭,放!”

  數十支弩矢飛出,在距離城牆稍近的地方插入地面,同樣紅布顫動,練成一線。

  軍使喝令:“三輪,角弓弩標箭,放!”

  “四輪,臂張弩標箭,放!”

  “五輪,強弓標箭,放!”

  城牆前,五條弩矢連線,層次遞進,紅布迎風飄揚。

  數萬吳軍將士,以不懼刀山火海之勢,迫近城牆,迫近那一條條標箭線。

  城牆上,唐軍將士無不凝神緊望,握緊兵刃,屏住呼吸。

  刺史朱長志站在房知溫身旁,面上鎮定,實際激動不已。

  之所以激動,是因為禁軍攜帶的各種弩具,已經盡數佈置在相應位置。

  去歲,錢元瓘入洛陽,李從璟曾帶他觀禁軍較武,彼時,錢元瓘眼見數千勁弩,震撼不已,當日便決定無條件接受朝廷令他發兵西進的要求,由此可見禁軍強弩有多少,是何等威力。而如今,為今日之戰,勁弩皆在城頭!

  終於,吳軍軍陣,觸及了床弩標箭線。

  房知溫臉上露出一絲獰笑,“床弩,發矢!”

  軍使得令,揮動令旗,大喝:“床弩,發矢!”

  戰鼓如雷鳴,轟隆隆響起。

  城牆上,從東到西,遍是隊正呼喝,“床弩,發矢!”

  嘣嘣嘣的弦動聲驟然響起,連綿不絕,數十架床弩一起發動,數十支弩矢飛射而出,沖進吳軍軍陣中!

  床弩弩矢,殺傷力非凡,但見弩矢入陣,中矢者無論身著甲胄幾層,皆被通體貫穿!弩矢飛射,遇盾開盾,遇甲破甲,遇人殺人!吳軍將士身後間距小的,被一支弩矢貫穿數人,糖葫蘆一般串在弩矢上,釘入地面,生機斷絕,動彈不得!

  唐軍將士絞動繩索,一支支弩矢架上床弩,一輪輪射出。

  床弩之矢不可防、不可躲,一入軍陣,鮮有射空的,故而須臾之間,吳軍軍陣就死傷不少,嚎叫不絕。

  這還只是一面城牆。

  房知溫目光銳利,吳軍軍陣觸及第二條標箭線時,他再度喝令:“伏遠弩,發矢!”

  “伏遠弩,發矢!”

  “伏遠弩,發矢!”

  “伏遠弩,發矢!”

  數百架伏遠弩,射出閃電般的利矢,直入吳軍陣中。

  弩矢入陣,吳軍皆倒,刹那間,吳軍軍陣中就出現一道明顯矮下去的空白線!

  吳軍軍陣,觸及第三條線時,房知溫三度喝令:“角弓弩,發矢!”

  “角弓弩,發矢!”

  “角弓弩,發矢!”

  “角弓弩,發矢!”

  數百支角弓弩利矢,與床弩利失、伏遠弩利矢一起射入吳軍軍陣中。

  由是,吳軍死傷大幅度增加。

  房知溫再令:“臂張弩,發矢!”

  “臂張弩,發矢!”

  “臂張弩,發矢!”

  “臂張弩,發矢!”

  自此,吳軍軍陣殘缺不斷,空白時顯,並且彌補不及。

  但吳軍悍不畏死,軍陣近到城前。

  房知溫一把拔出橫刀,“強弓,放箭!”

  “強弓,放箭!”

  “強弓,放箭!”

  “強弓,放箭!”

  當是時,萬箭齊發,箭矢如雨,勢成黑雲,遮天蔽日!

  雲雨落入吳軍軍陣,吳軍軍陣頓時發出震天動地的慘叫,無數吳軍將士中箭倒下,身中數箭者不可勝數,原本嚴整的軍陣,頓時出現大片空白。矮下去、停下來的軍陣成狹長矩形,竟然看似分外整齊!

  一陣箭雨落,二陣箭雲升空,二陣箭雨落,三陣箭雲升空,三陣箭雨落,四陣箭雲升空……如是往替,綿延不絕!

  吳軍將士,死傷無數,哀嚎不絕,吳軍前陣,不復是軍陣!

  強弓未及發矢十發,而吳軍已經大亂,彼部將士倉皇後撤,爭先恐後,如潮水倒卷、海水倒灌,其勢不能擋!

  滁州一戰,強弓勁弩已退敵!

  ……

  吳軍陣後,望樓上,王會臉色大變,饒是他久經沙場,也不禁滿目驚慌,雙手顫抖,便是當初在舒城被李彥卿、丁茂等將合力擊敗,也未見他這般失態。

  王會一把揪住身旁的王彥儔,紅眼大吼:“你不是說他們兵力不足嗎?你不是說他們將士疲憊嗎?你不是說他們箭矢耗盡嗎?你不是說他們徒有其表嗎?你給我看看,此番景象,可能稱為徒有其表?!”

  王彥儔哪裡知道事情真相,他也正驚駭不定,結巴道:“某……某……某也不知道啊!”

  “下令,收兵,收兵!”王會回身大喊,讓後陣敲響金鑼,只是吳軍已經倉惶敗退,此時他敲不敲金鑼,都已沒有兩樣。

  複觀城前,望見潮水般敗退的軍陣後,那倒了一地的將士,插了一地的箭矢,王會心痛如絞,此番連滁州城牆都沒摸到,須臾之間,少說也折損了將士過千!

  而就在這時,滁州城門忽的轟然大開,黑甲黑袍的唐軍驍勇,虎狼一般殺了出來,直奔敗退的吳軍軍陣!

  王會駭得後退幾步,慌忙大喊:“攔住他們,攔住他們!”

  望著殺出城來的唐軍驍勇,王會心都快要跳出來,他知道:一旦敗軍被殺得崩潰,形成倒卷珠簾之勢,今日他就算栽在這了!

  王會氣急攻心,惱火的轉身一腳踹翻王彥儔,劈頭蓋臉罵道:“滁州兵馬區區數千,這話你也說得出口?!你可知道,因你一番話,我大軍要折損多少將士?!若是大軍就此兵敗,你可吃罪得起?!”

  王彥儔面如死灰,竟是忘了起身,聽罷王會一番話,他心頭一片冰涼:王會這是要將戰敗的罪責都推倒他頭上!

  不等王彥儔出言辯解,忽的有信使從後方奔來,手腳並用爬上望樓,見面就跪倒在地:“報!將軍,賊人攻打全椒縣!”

  “你說甚麼?!”王會愣愣後退兩步,一屁股坐倒。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25

第819章 一朝得領五千甲,踏碎關山覓封侯(一)

  烏江縣。

  柴克宏得到王會的軍令後,即刻率部退往烏江,此乃重任,意在保全和州,肅清大軍後方,柴克宏不敢大意,為了確保有充足時間佈置戰術,他令部曲倍道兼行,八九十裡的路程,硬是沒有在路途中紮營休息過,緊趕一日半夜,在午夜時抵達烏江縣。

  而後他親自考察地形,天剛亮就將才歇息半夜的士卒叫醒,親自安排每一都人馬的佈置,如此又帶著部曲忙活了一整日,才將伏兵都安插到具體位置。

  士卒多有不堪勞累者,紛紛抱怨,柴克宏則對他們道:“北賊侵入和州,必來襲我糧倉,我等以逸待勞,敗之易也,建功立業就在此時,望諸公勉力報國!”

  因他平素頗得人心,士卒姑且聽之。

  孰料,翌日柴克宏接到的探報,卻不是唐軍前來自投羅網,而是奔襲全椒縣,這下柴克宏不禁大驚,又對左右道:“全椒縣,大軍背心也,北賊急驅而攻,全椒縣疏於防備,形勢危急!我等奉命剿滅這股北賊,若是全椒因之而陷,你我難辭其咎!”

  旋即,柴克宏傳下軍令,讓部曲火速集結,隨他趕往全椒縣支援。士卒雖然不耐這般來回奔波,但軍令如山,也不得不遵從,只是免不得頗有怨言。

  ……

  全椒縣。

  西方鄴和江文蔚、張易、朱元等人,率領大軍殺到全椒縣外,聲勢浩大。

  全椒縣吳軍守將見之,不禁大為詫異,連忙召集部曲,出城迎戰,他對部曲道:“全椒縣,乃北上大軍之背心,萬萬不容有失,否則你我萬死難辭其咎,諸公且隨我力戰,不得懈怠!”

  見吳軍急急忙忙出城迎戰,江文蔚等人馬不停蹄,帶領大軍掩殺過去,他們自打開戰以來,連戰連勝,士氣正高,張易衝鋒在前,舉刀大吼:“殺敗賊軍,北上與滁州軍回合!”

  朱元亦是一馬當先,只不過經歷東關之戰後,他也成熟起來,不會再脫離軍陣冒進,“賊軍兵馬不多,我軍必勝!建功報國正在此時,諸公隨我衝殺!”

  兩軍遂在城外惡戰。

  全椒縣位置很是重要,故而王會在此佈置的兵馬不少,唐軍在人數上並不佔據優勢,這廂大戰一開,就是超過萬人規模的激戰,氣震山河。

  ……

  滁州。

  王會有五萬大軍,方才攻打滁州城被房知溫用強弩射退,雖然將士死傷頗重,但還不至於傷了筋骨,眼見唐軍追殺出城,王會連忙調兵遣將,用預備兵力去迎擊,兩相交戰半晌,殺得難解難分。

  退回來的劉仁贍面色蒼白,來向王會覆命,王會沒有怪罪劉仁贍,畢竟錯不在他,只是眼下唐軍趁勢殺出城來,如狼似虎,端得是不好相與,看對方的兵力,不下兩萬之眾,王會便讓劉仁贍趕緊回去調集部曲,回頭再戰。

  激戰半日,吳軍雖然損兵折將,但好歹穩住了陣腳,唐軍將士取得不凡戰果,兼又疲憊之後,便見好就收,退回城中,至此王會心頭連道僥倖,方才唐軍攻勢浩大,若非他兵力佔據絕對優勢,有餘力調兵遣將從容迎敵,只怕已經敗北,至於兵馬折損,雖然也嚴重,此時他卻顧不上了。

  “幸好某不曾分兵太多回和州,如若不然,定難抵擋唐軍方才的攻勢!”王會看得分明,唐軍兵甲鼎盛,士卒精銳,完全不是疲憊之卒,若非他也算一員良將,應對得當,只怕雖然兵力占優,也會給殺得潰敗。

  穩定了眼前戰事,王會下令大軍回營休整,而後就迫不及待關注全椒縣戰事。

  “斥候回報,兩軍正在交戰!”王彥儔終於逮到機會說話,連忙上前緩和跟王會的關係。

  “敵軍幾何?”王會滿頭大汗的問。

  “約莫在五千上下,甚是敢戰,必為精銳,不似鎮軍!”王彥儔綜合了探報。

  王會鬆了口氣,“全椒縣亦有我軍驍勇五千,且有城池依託,必不至於敗北。”

  有將領進言道:“兵力相當,但若對方不是壽春鎮軍,則局面也不容樂觀,還是遣軍回援得好,可保萬全!”

  王會連道有理,王彥儔此時有不同意見,但見王會的臉色,還是決定暫時不忤逆他。

  王彥儔不忤逆王會,王會卻要找他的麻煩,“刺史先前說北賊偏師必為壽春鎮軍,然則眼前北賊不下兩萬之眾,加上襲擾和州的將士,已然接近三萬,而且兵精將勇,銳氣正盛,分明就不是鎮軍!”

  王彥儔只能連連自責,見王會怒氣不減,不得已,只好將今日戰敗之責攬到自己頭上——他心想,只要大軍最後得勝,些許失利戰後不會如何——又道:“只怕北賊已經增兵江淮……”

  聞聽此言,眾人臉色都很是不好看。這意味著甚麼,大家心知肚明。

  ……

  全椒縣,兩軍激戰已經小半個時辰,勝負未分。

  西方鄴連忙召回江文蔚、張易、朱元等人,對他們道:“賊軍人眾,又有殊死相搏之態,勝之不易,況且對方還有城池可供依仗。此地距離滁州、烏江俱都不遠,若是久戰不勝,後患無窮,諸公隨我退兵!”

  張易奮然道:“戰事還不到一個時辰,請將軍容我等兩個時辰,必然擊敗賊軍!”

  朱元、江文蔚血氣方剛,也是同樣意見。

  西方鄴卻不容置疑道:“敢戰是好事,但也要能戰才行,為將者,焉能只知進而不知退,逞一時之勇,而視士卒性命為兒戲?傳我軍令,撤軍!”

  江文蔚等人雖然不甘心,但西方鄴態度強硬,他們也沒有辦法。

  眼見唐軍撤退,吳軍將士無不大鬆一口氣,方才交戰雖然只有小半個時辰,但對方的驍勇善戰已經讓他們感到莫大壓力。

  吳軍副將對主將進言,“北賊敗矣,我等何不追之?”

  主將搖頭道:“你看,北賊雖退,卻旗幟鮮明、陣型不亂,這哪裡是敗了?交戰不到一個時辰即退,若是彼等詐敗而設伏途中,誘我追擊,該當如何?如今天色已晚,入夜之後危機四伏,不得輕言冒進!”

  副將望瞭望正在中天的太陽,不知該說什麼。

  “傳令,大軍回城,嚴加防備!”主將下令,心道:如今我擊退來犯之敵,是為有功也,若是冒險追擊,中了埋伏,豈不是功勞全無而且有罪?只要守住全椒,我就是大功一件,何必勞心勞力去奔波?

  ……

  翌日清晨,柴克宏率領部曲馬不停蹄趕到全椒縣,眼見全椒縣一片安寧祥和,城頭上仍是吳軍將士,他不禁詫異萬分,連忙去見守將。

  “北賊昨日來犯,已被我擊退!”守將傲然道,頗有自得之色。

  “賊人幾何,將軍斬獲幾何?”柴克宏問道。

  “觀其陣仗,有近萬之眾!”守將誇大其詞,也是誇大自身功勞,“我部僅有不到五千之眾,能退敵已是依賴將士死戰,斬獲卻是不多——對了,賊人退卻時,搶走了不少屍體,故而我軍斬首有限。”

  柴克宏怔了怔,望著守將自得而狡猾的面容,一陣反胃。

  當日天黑前,從滁州南下的援軍也到了。

  “北賊既退,我等該當如何?”柴克宏暗自揣摩,他已經得知唐軍退的是含山的方向,“既然北賊不來襲擊糧倉,我繼續退守烏江也是無用,不如尋機求戰,往含山進軍,收復失地,如此也能保得和州周全!”

  計議已定,柴克宏連忙派人去向王會請戰。

  次日,王會回信,准許他帶部去收服含山。

  柴克宏大喜,連忙糾集才歇息了一日的部曲,全速往含山進軍。

  他心想:“北賊征戰頻繁,又經全椒之敗,如今退守含山,必定疲憊,我若能做到兵進神速,勢必出其不意,如此,收復含山就容易了!”

  ……

  回到含山,大軍入營休整,江文蔚來不及吃飯,就找到了張易、朱元兩人,一同去見西方鄴。

  “東進攻打和州?”西方鄴聽罷三人來意,不禁被對方迫于求戰的心理給驚到。

  先前一路攻克東山、含山,都很是容易,所以年輕氣盛的江文蔚、張易、朱元三位俊彥,不能接受全椒失利,回軍路上就在一起琢磨往下的戰事。

  “含山距離和州只有五六十裡的路程,一日可到,此番我等從全椒回軍,和州定然無法及時得知,此時必定防備鬆懈,如我等快速奔襲,必能出其不意,建立奇功!”江文蔚戰意盎然。

  西方鄴失笑道:“根據情報,和州可不好打。”

  張易雙眼明亮,“和州不好打,我們還能奔襲烏江,去燒吳軍的糧倉!”

  西方鄴張了張嘴,選擇閉嘴。

  張易接著道:“從軍情處繪製的地圖上看,和州距離烏江不過三四十裡,若不能在和州建功,完全可以調頭奔襲烏江。烏江吳軍在我等奔襲全椒縣後,兵馬盡出,此時兵力空虛,又且多半認定我等不會再去烏江,必定疏於防備,正是有機可乘之時!”

  西方鄴竟然覺得張易說得很有道理。

  繞了半天,大軍又回到摧毀吳軍糧道、糧倉的戰術上來了,只不過此一時彼一時,形勢已經大為不同!

  朱元又跟西方鄴繼續深入交流半晌。

  最後西方鄴沉吟道:“爾等之策,的確大膽,然則從兵法上說,深得虛實、正奇、應變、奔襲、轉戰之道,若我等要繼續建功,爾等之策,的確可以一試。”

  “既然如此,請將軍下令!”三人齊齊抱拳。

  要不要繼續建功?

  這在進士三甲看來,根本就不是個問題,因為太多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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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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