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687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9

第800章 勢來天地皆同力,久負盛名於天下(一)

  即便拋開豆娘這層關係,李從璟與夏魯奇也算得上是忘年之交,當然實際上夏魯奇正值春秋鼎盛之年,正是該大有作為的時候,有這樣一位上馬能治軍下馬能治民且品性堪為眾臣表率的岳父,對李從璟而言也是莫大幸事。

  無論是李嗣源還是李從璟,皆有意對夏魯奇加以重用,在李嗣源和李從璟這個大唐軍政集團領頭者心中,很多重要位置的往後的人選都是有候選、培養目標的,朝廷上下表現搶眼的人才日後會往哪個位置提拔,心中也是大致有數,這種類似于內定的人才提拔策略,其實是一個集團對人才選用的常見手段,重要位置不能後繼無人,所以得未雨綢繆。

  例如說在滁州大放異彩、成長迅速的和泥刺史朱長志,李從璟就有意將他往宰相的位置上培養提拔,當然這種事不能完全肯定,還要看朱長志日後的表現是否能夠勝任,但至少這說明朱長志已是十年後宰相的儲備人選,既然是宰相儲備人選,日後朱長志的仕途之路就註定不會平庸,調往幽州這種重要邊鎮任職,在朝廷六部中數部任職,甚至派他去政事不振的州縣救火,都是必定會有的過程。

  而夏魯奇在李嗣源與李從璟心目中,日後再不濟也是樞密使,而且還是在不久之後就能上任的,這甚至都不需要夏魯奇有太多驚豔表現,只需要不出大的過失就可,這就是夏魯奇過往資歷累積出來的成果。

  李從璟與夏魯奇言談之時,說及江淮與楚地戰場,夏魯奇也說了一些自己的意見,李從璟便問他有無去楚地的意向,對此夏魯奇自然沒有不願的道理,李從璟這便打定主意,約定明日再去宮中找李嗣源商談。

  夏魯奇走後,孟松柏笑容曖昧的湊過來,正在李從璟好奇這廝今日是不是發情的時候,孟松柏塞給李從璟一個香囊,擠眉弄眼半晌,說話的時候偏偏一本正經:“殿下,方才卑職招待夏節使的隨從時,他們交給我這個香囊,說是太子妃給殿下的。”

  李從璟接過那個香囊,帶著一股淡淡清香,讓李從璟想起那個在桃花樹下舉傘獨自靜立的女子,淡綠色的香囊,繡的不是最常見的荷花,而是飛燕,兩隻小燕子栩栩如生,含義不言自明,做工極是精緻,李從璟雖然不懂得女紅,但也能看出必是費了極大心思的,腦海中浮現小妮子坐在窗前刺繡,既是愉悅又是嬌羞的模樣,嘴角不禁露出一絲笑意,想不到這小妮子小小年紀不僅懂得書畫,還會得這樣一手精湛的女紅,當真是難得,回想起當日在太原節度使府上,小妮子慌慌張張拉著自己做賊一般奔逃,事後發現書生就是秦王,無地自容掩面逃開時羞惱無限,李從璟心情也跟著愉快起來。

  在孟松柏傾羨的目光中收好香囊,李從璟吹著口哨去看李政讀書。

  在院子裡遠遠見到屋中的李政時,這熊孩子正耷拉著腦袋在被先生訓斥,這教書的老先生也是古板驕傲得緊,從不因為李政的身份就對他假以辭色,將一名嚴師的角色發揮得淋漓盡致,當然這也有任婉如的“功勞”。

  因為時辰已晚,李政挨完訓,今日的課業就結束了,老先生是一名翰林學士,見到李從璟不慌不忙行禮,見禮完還不忘語重心長的“教訓”李從璟,“殿下政務繁忙老朽也知,卻也不可鬆懈對皇長孫的教導,老朽等這些先生雖不會偷懶,但也只能教一部分,要全面教導皇長孫,殿下是不可或缺的一環。”

  教育本身就是學校教育、家庭教育、社會教育共同組成的,這個道理李從璟自然知曉,當即表示責無旁貸,老翰林這才滿意的點頭,很有為人師表風範的撫須離開。

  李從璟忽然叫住他,“沈老可願到學院教授學生?”

  為學院先生的事,這些時日李從璟費盡了心思,眼下是但凡見到有學識的,都恨不得拉進學院去,能在東宮教授皇長孫學問的先生,品性才學都毋庸置疑,李從璟哪裡肯放過?

  沈老本來不大樂意,聽罷李從璟的解釋,頓時有了幾分興趣,答應到時候去看看,李從璟客客氣氣將其禮送出院,很有尊老尊賢的覺悟,這個細節讓平日以恃才傲物著稱的老學究,走路的時候腳步都輕飄飄了幾分。

  “父親。”李政苦著臉走過來見禮。

  李從璟在李政面前蹲下來,他方才雖然受了沈老的“訓”,但此時面對李政卻無半分遷怒之色,摸著他的腦袋,微笑著問:“如何惹來先生的教訓了?”

  李政低著小腦袋自責道:“昨日的課業,寫錯了一個字。”

  “那你眼下可會寫了?”李從璟問。

  李政肯定的使勁點頭,“絕對不會再寫錯了!”

  “這就好,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沒有讓我失望。”李從璟站起身,拉著一臉驚喜李政走出院子,這孩子想像中的訓斥並沒有來臨,讓他有些不可置信,“學了一日,也該累了,我帶你去蹋球。”

  “蹋球,真的嗎?”李政一臉雀躍,小眼睛裡滿是驚喜,但沒走出兩步,又苦下小臉來,“可是母親說這時候該回去溫習今日所學。”

  “無妨,你母親不敢頂撞我。”李從璟哈哈大笑,索性將李政抱起來,“勞逸結合方是長久之道,再說蹋球也可鍛煉體魄嘛。”

  李政一臉遲疑,“可是先生罰我將寫錯的那片文章謄抄十遍……”

  “先生的話,卻是不能不聽。”李從璟立即感到很為難,哪裡有半分大唐太子的威嚴,完全就是一個尋常父親,他轉念做出一個我有好主意的神情,“這樣,待會兒你將那篇文章寫給我看,若是果真沒有差錯,我就帶你去蹋球。”

  李政高興的歡呼起來。

  黃昏時,任婉如來檢查李政學業的時候,看到李從璟和李政父子倆在院子裡蹋球,一大一小玩得不亦樂乎,那個在外殺伐果斷無人膽敢觸其威嚴的太子,竟然為攔個球不顧撲倒在地上,在李政踢出好球的時,這個男人毫無風度可言的坐在地上,將笑得歡快的孩子高高舉起,為他喝彩。

  任婉如站在月門前,笑容比夕陽更美。

  夜裡躺在榻上的時候,李從璟對任婉如教育兒子的方針,進行了一番很嚴肅的指導,重點強調的無非是該學的不能打折扣,但也要講究方法不能讓孩子太過沉悶。

  李從璟為培養王朝的人才費盡心思,又怎會忽略自己嫡長子的教育?嫡長子是否心性健康才能卓越,說有半壁江山的分量都不為過。不能為王朝培養一個合格接班人的皇帝,即便功勳再如何卓著,都不能稱之為一個優秀的君王。

  翌日李從璟進宮,與李嗣源、夏魯奇商議湖南戰局,並及夏魯奇出征楚地的事。最後三人議定,若是短期內楚地戰局沒有大的突破,年節過後就讓夏魯奇出征。

  “今歲朝廷新募將士三萬有餘,都是各地出類拔萃的健兒,如今訓練亦有數月,明年就能開赴戰場。”李嗣源說這話的時候,眼中都是進取之色,如今新政經過優化,朝廷財賦年復一年充足,糧倉也逐漸充盈,朝廷能蓄養的軍隊自然更多。

  如今王朝禁軍加起來不過十一萬,實在算不得多,李從璟依稀記得,趙匡胤基本平定天下時候,手裡握有精兵二十余萬。

  臨了的時候,李嗣源跟李從璟說起一事,“吳越王的使者快要進京了,領頭的是錢謬之子錢元瓘,這回他們進京,一是賀我大唐得封太子,另外,錢謬身子骨不大好了,讓錢元瓘進京,也有讓錢元瓘得到朝廷承認,日後承襲王位的意思。”

  吳越王錢謬雖然行割據之實,但一直都奉中原王朝為正統,以臣子自居,所謂吳越王,吳地越地之王,不過實際上錢謬只是據有越地,吳地在吳國手裡,吳越王與吳國向來都有爭端,從楊行密時期到徐溫時期,大小戰事時有發生。

  在原本歷史上,南唐攻滅閩國之後,吳越趁機出兵南下,搶佔了南唐勝利果實,結果是南唐軍隊被趕出閩地,閩地基本劃入了吳越的版圖,後來趙匡胤平定江南,吳越王沒有據土抵抗,將奉行中原為正統的政策執行到底,直接降了,算是十國中比較特殊的一個王國。

  錢元瓘進京,李嗣源讓李從璟主持接待事宜,以前者的意思,如今江淮戰事正在僵持,若能讓吳越發兵大舉進攻吳國,無疑對江淮戰事大有裨益,但李從璟對此持保守態度,吳越對戰吳國,少有得勝的時候,要讓吳越攻打吳國取得實質戰果,恐怕不太容易,不過對江淮戰場而言,只要吳越王出兵,對局勢都是有益的,莫離得到吳越聲援,趁機奪下揚州也不是不無可能。

  ……

  一隊旗幟鮮明、多達百餘人的人馬,從官道東邊行來,不急不緩行向洛陽,這支隊伍很有派頭,正是吳越王的使者,為首一人器宇軒昂,眉眼間頗有幾分傲氣,便是錢元瓘。

  眼看洛陽將至,錢元瓘一路上那不曾舒展的眉頭,又在不知不覺間緊了起來,身為錢謬最看重的繼承人,錢元瓘打小就有神童之名,天資聰慧無人能及,乃是越地的天之驕子,在越地受盡吹捧與奉承。

  十年前,吳軍與越軍開戰,兩軍水師于長江下游狼山一帶(南通)惡鬥,吳越王錢謬以錢元瓘為水軍統領,帶兵攻打吳軍水師,錢元瓘利用吳軍水師順風疾馳和長江水面寬闊的特點,讓過中間行道,採用兩翼迂回的方式,兩面夾擊,繞到吳軍水師背後的越軍,順風抛灑石灰、豆子、沙粒等物,讓吳軍既不能視物又無法站穩,遂大敗吳軍,此役之後錢元瓘聲名大振。

  有如此家世才能,錢元瓘也是心高氣傲之輩,未嘗服過誰,加之越地偏居一隅,被吳國與閩國封鎖住北上西進南下通道,徒有錢塘魚米之富,而不能大爭于天下,錢元瓘不免又覺得憋氣,這回到洛陽來,名義上雖然是恭賀朝廷冊封太子,實際上卻帶著有求於人的味道,這就使得錢元瓘心裡分外不是滋味。

  隨行的吳越官員見錢元瓘眉頭不展,便寬慰他道:“如今中原強盛,北越長城威服契丹,西征巴蜀平定兩川,出兵江淮旬月,而江淮州縣半入囊中,李嗣源李從璟父子都是人中龍鳳,眼裡揉不得沙子,公還是莫要一直皺著眉頭得好。”

  說話的是族人錢鏵,錢元瓘也沒太多顧忌,寒聲道:“如今乃是大爭之世,北國雖然被李嗣源父子佔據,但江南仍是割據之局,我越地軍民奮戰而得錢塘,勵精圖治自成諸侯,為何偏要聽從中原號令?朝廷不給吳越王,還能連越王也不給?便縱不給,難道我錢家就不是錢塘之王了?”

  錢鏵是個溫和性子,搖頭歎息道:“公切莫有如此念頭,錢塘地狹民寡,莫說與中原相爭,便是比之楊吳也大為不如,你當殿下為何歷來都要奉中原為正統?還不是因為錢塘三路通道皆被阻隔,施展不得拳腳?那楊吳與我錢塘爭鬥數十年,未曾一日失去亡我之心,若不是有中原可供依靠,楊吳大舉來攻誰能相助?”

  先前吳國掩有江淮,可以說將越地夾在腋窩裡,無論從哪方面說,越地都無法戰勝吳國。

  錢元瓘也知這是事實,仍是不服氣,“那也不必將中原捧得太高,李存勖入主中原時,氣焰何等不可一世,也曾迅速攻佔蜀國,但還不是賜我玉冊、金印?”

  金印、玉冊只有帝王才能用,錢鏐得李存勖此賜,遂建吳越國,雖未稱帝,實際諸多禮儀都循帝制。

  錢鏵見他不服,唯恐他到了洛陽鬧出甚麼亂子,語重心長道:“此番從大江北上,途徑江淮,進入中原又走了許多時日,一路所見所聞如何,公心中難道沒有評判?”

  聞言,錢元瓘眼神黯然,江淮被大唐攻佔的州縣,除卻正在交戰的地方,都被治理的井井有條,秩序井然,完全沒有他想像中的兵禍亂象,倒像是不曾發生過戰爭一般,而到了大唐境內,則又是另一番繁榮和諧之象,農耕興盛,水利發達,治安良好,商賈絡繹,城池興旺繁華,鄉間雞犬相聞,特別是到了洛陽京畿之地,更是一派百業俱興的景象,連草原與西域的異族都見了不少,讓人如同夢回貞觀。

  錢元瓘雖然心高氣傲,此番心裡憋著一口氣,但也不能罔顧事實,雖然自尊心仍在作祟,但理智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他們正身處一個強大的帝國。

  錢鏵見錢元瓘有些服氣了,又歎息道:“李存勖入主中原後,雖然氣焰滔天,群雄俯首,但實際哪能跟眼下相比?李嗣源簡樸治國,不事享樂,勵精圖治,所以糧倉充實,將士敢戰,百姓順服,更可畏的是如今的太子李從璟,賢能猶有勝過李嗣源之象,這說明甚麼?”

  錢元瓘不願承認,沉默了好半晌,最終還是有些無力道:“說明中原後繼有人。”

  錢鏵點點頭,抬頭仰望蒼天,“李存勖入主中原時,可以稱之為時來天地皆同力,舉天下豪傑莫能與之爭,但如今的中原,公可想過該如何評價?”

  錢元瓘苦笑一聲,示意錢鏵但說無妨。

  錢鏵看向洛陽,眼中竟有幾分神往之色,“勢來天地皆同力!”

  錢元瓘怔了怔。

  錢鏵喃喃道:“一字之差,天壤之別啊!”

  在洛陽城東三十裡,有洛陽官員前來相迎。

  洛陽官員彬彬有禮,但錢元瓘還是感受到了對方身上那股自信,非屬刻意為之,實乃大國之臣固有之底氣。

  一路上,這位名叫蘇逢吉的官員,與錢鏵相談甚歡,錢鏵那隱隱的巴結奉承姿態,落在錢元瓘眼裡,就讓他心底暗暗不舒服。

  忍受了一路,到得洛陽,錢元瓘在城門前微微晃了晃神。

  望著洛陽城,錢元瓘腦海中回蕩著一句話:神都洛陽,雄偉拔天,氣吞山河,普天之下無二置,四海之內無並雄,未見不能知其氣勢也。

  其城,周長六十裡,城高過十丈,設城門八座,城樓高聳入雲,城內有坊一百零九,城門街道寬三十步,定鼎門大街寬八十步,人行其間,如米粒大小。

  錢元瓘只知錢塘(杭州)城之雄偉,但錢塘與洛陽相比,真如螢火之於皓月之光。

  天下神器,唯有德者居之。

  走進洛陽城的錢元瓘,如同邁進大觀園的劉姥姥,精神巨震。

  街面上寶馬雕車,行人無數,朱門大戶,如海市蜃樓,讓人差些不能相信,這竟然是人力能夠建造的城池。

  直到見到李從璟,錢元瓘才方從震驚過回過神來,這時他意識到,錢鏵說錢塘地狹民寡,實肺腑之言也。

  下馬整整衣襟,錢元瓘雙手置於身前,規規矩矩走向那名在不遠處等候,久負盛名於天下的大唐太子。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9

第801章 勢來天地皆同力,久負盛名於天下(二)

  第一次鴉片戰爭時,清廷曾派遣官員到英艦上考察,一眾朝堂大員自英艦上歸朝後,向道光帝極言英艦之不可戰勝,非人力能夠抗衡,彼時龐然大物般的鐵甲英艦帶給清官的感受,應該與眼下洛陽城帶給錢元瓘的感受雷同。

  如此千古一城,別說個人站在它面前顯得如何渺少,便是千軍萬馬來了,也難生出冒犯之心,但凡城防健全,守軍充足,糧械齊備,將士敢戰,要強行攻下這等城池,不說絕無可能,也非得百萬雄師不可。

  從古至今,能稱為神都者,唯此一城而已。

  若是洛陽不過一座空架子,徒有其表,外強中乾,那也就罷了,然則錢元瓘在城中所見所聞,都是繁華錦繡之象,莫說沒有無人之巷,不見無人之房,反倒是人口充足,街巷熱鬧至極。錢元瓘不是沒見識的,但正因如此,他更加明白,僅是讓這樣一座城池街坊屋舍齊備,就需要多大的物力,而要讓城中人口密集,又需要多少百姓常住。

  百萬人之城。

  越地十三州,百姓總過才多少?

  吳國三十餘州,掩有江淮富足之地,數十年來無數中原百姓南渡,至今也不過五百萬人丁而已。

  安史之亂、黃巢之亂、中原戰亂,都是對洛陽造成過莫大打擊的,宮殿屋舍焚毀損壞無數,城中百姓十不余一,眼下洛陽即便還沒有恢復鼎盛之象,卻也血肉充實,錢元瓘如何能不暗暗心驚?

  錢元瓘收拾了所有傲慢心思,禮儀嚴整的向李從璟走去。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都比不過不戰而屈人之兵。

  身著明光甲的持刀衛士,穿紅帶緋的一眾官員前頭,是眾星拱月般的大唐太子。

  趁著走近的時機,錢元瓘暗暗打量這位太子。

  身著盤龍異文袍的太子,身姿挺拔,貴氣之外亦有一股英氣,對方面上雖然含著微笑,但錢元瓘還是感受到了那股不容觸犯的威嚴,若說出城相迎的蘇逢吉身上最明顯的氣息是自信,這位元太子身上的標誌則是王者之氣,錢元瓘知道這有眾官陪襯和對方那身煊赫衣袍的關係,但本質上這仍舊是經年累月逐漸養成的。

  若是錢元瓘先前對李從璟沒有過瞭解,他不會知道對方是多大年紀,僅從面向氣度上看,這位太子既有及冠之齡的銳氣,三十而立的進取之色,又有四十不惑的穩重磅礴,那副棱角分明的五官如同鐵筆勾勒,不曾油光滿面也未生出皺紋,雖然金冕博帶,但鬢角的一縷白髮仍是顯眼,平添幾分妖異。

  錢元瓘神色一凜,因為他觸碰到了對方那雙眸子,說不上鋒芒畢露,也不能描述為深不可測,不蟄人,但也讓人輕易不敢與之對視,像是隱藏著漩渦的平靜江面,一個不小心就會讓人陷進去。

  “臣,鎮東節度使錢元瓘,拜見太子殿下!”錢元瓘躬身行禮。

  錢鏵等錢塘官員,一起隨之見禮。

  “錢節使總算來了,本宮候之久矣!”錢元瓘聽到一個中正渾厚的聲音,如錢塘江大潮時海水對堤壩的拍打,緊接著一雙蒼勁有力的手從下向上扶上自己的臂膀,“久聞節使之名,如今一見,節使果然英姿不凡,快快請起,不必多禮。”

  錢元瓘抬起頭,入目是一張親和的面孔,微笑恰到好處,不曾過分虛偽,也不會讓人覺得疏遠,能讓人感受到熱情,錢元瓘連忙道:“有勞殿下等候,臣愧不敢當。”頓了頓,及時補充道:“殿下之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真顏,實是三生有幸,殿下風采曠古爍今,讓人心折。”

  面前有無數光環在身的太子歡快而笑,“節使是當世人傑,能得節使此等褒獎,本宮亦是榮幸。”

  錢元瓘忙道不敢當。

  錢元瓘察覺到太子的目光挪向自己身後,忙微微側身,不等他介紹,就聽見太子開口道:“想必這位就是錢國公?”

  錢鏵受寵若驚的表情落入錢元瓘的餘光,自己這位伯父聲音有些微微發顫,身子弓的更低了些,“不才之人,實在入不得殿下法眼。”

  “國公輔佐吳越王治理錢塘多年,勞苦功高,不必過分自謙。”太子的話,落在錢元瓘耳中,讓他心頭微驚,一句話無疑說明這位太子和他背後的朝廷,對錢塘深淺瞭解得很,“諸位都是國之棟樑,若使四海之臣皆如公等賢良,何愁江山不治?”

  後面一句話讓備受嘉獎的錢鏵神色激動,錢元瓘暗自歎息,心想這位太子還真是名不虛傳,沒有半分盛氣淩人之態,為人處世滴水不漏,但他同時也想起時人對這位太子的另一番評價:溫和如春風,一怒勝雷霆。

  一言以蔽之,你千萬別惹他。

  雖然眼下這位太子態度親和,但想到這裡,錢元瓘也不敢半分拿捏姿態,雖然對方的話句句都暗指越地是中原之臣,要恪守臣子本分,錢元瓘也不敢露出半分不滿之色。

  寒暄兩句,錢元瓘等人被招呼進驛館,太子拉著他的手邀他敘話,錢元瓘自然沒有回絕之理,入住雜事自然有下面的官員接洽,他也樂得多與這位太子多多相處,好多瞭解一些對方的脾性。

  隨著談話深入,錢元瓘心頭震驚越來越甚,對越地風俗人物,這位太子堪稱瞭若指掌,越地那些成名已久的有才之士與年輕俊彥,對方如數家珍,甚至還誦讀了幾首詩詞,說及楚地糧食特產,對方更是侃侃而談,這讓錢元瓘很是懷疑,對方是否連越地每年的財賦都知道,若非這位太子態度始終親和,兩人相處氣氛融洽,他都要懷疑對方是否要圖謀越地了。

  錢元瓘不敢在民事上與眼前的太子多言,生怕一不小心被他套出甚麼話來,隨即將話題轉移到詩書學問上,而後錢元瓘對眼前這位笑容不減的太子愈發敬畏,隱隱生出一股忌憚之情,背後更是隱有冷汗溢出,他實在難以想像,一位常年征伐忙於軍政大事的賢王,竟然對詩書經義和佛道之學也有精深見解,不談民事改談雜學的太子,仿佛瞬間從一個皇子轉變為一代學問大家,實在讓人難以接受。

  這時候,錢元瓘心裡就不僅是忌憚了,還有一股揮之不去的無力感,與自愧不如心理下的絲絲自卑。想他也是錢塘年輕一輩才子中的執牛耳者,神童、天子驕子的標籤早就習慣,平日裡備受吹捧,這些年也沒曾丟下學問,但跟眼前的太子一比,正是印證了那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數十年來,難道我都只是井底之蛙,夜郎自大?”錢元瓘心中五味雜陳,再看這位大唐太子時,怎麼都覺得對方的笑容有些神秘莫測。

  “諸位遠道而來,今日且先歇息一番,明日再進宮面聖。不過本宮已在東宮備下宴席,為諸位接風洗塵。”等下榻之事安排好,錢元瓘又被邀請去東宮赴宴。

  跟著太子來到皇城,進皇城的門時,錢元瓘儘量不去仰望高大雄偉的城牆與城樓,以免生出自我渺小之感,但皇城甲士還是不免闖進視線,對方甲胄兵刃的品質,身高馬大的氣派,無疑又讓錢元瓘心頭不是滋味。

  好在宴席過程中那位太子沒有再彰顯學識,也沒有安排讓他下不來台的“娛樂”節目,到得後來,宴席時刻成為錢元瓘今日最舒坦的時候,因為他終於有了可以找到自信的地方,東宮的藝伎無論是歌舞水準還是本身姿色,莫說與吳越王相比,就是比之他府中的都要差了一大截,而且在跟太子談及風花雪月、絲竹音樂之道時,他發現太子這方面的見識實在匱乏得緊,這讓他心中大為舒暢,好生賣弄了一番平日裡就頗自引以為傲的士子風流。

  到得宴席後半段,精神緊繃了一日,且北上以來心智數變的錢元瓘,就要忍不住好生賣弄一番文采、吟詩作賦,畢竟自打宴席進入狀態,那位元高高在上的太子都只能含笑看著他賣弄風流、唾沫橫飛,鮮有能插進話的時候,這讓錢元瓘終於有了壓過太子一頭的感覺,仿佛又回到了在錢塘被眾星捧月的時候,但是被錢鏵給拉住。

  雖談不上乘興而來,但絕對是興盡而歸,錢元瓘被扶進馬車的時候,都覺得太子那張面孔和藹了許多。

  回到驛館,精力不濟的錢元瓘就要休息,但卻被錢鏵強行灌了醒酒湯,這位性子向來溫和的老者,此時態度卻是強硬的不容置疑,錢元瓘也不好向錢鏵發怒,畢竟對方是長輩,只得耐住性子,看錢鏵有甚麼話想說。

  錢鏵讓人煮了茶,坐在錢元瓘面前慢悠悠的品,眉頭緊鎖,就在錢元瓘要忍不住發作的時候,錢鏵放下茶碗,歎息一聲,鄭重望著眼前這位被寄予厚望的年輕人,“與太子相處一日,公如何評價此人?”

  見錢鏵神色嚴肅,錢元瓘稍稍清醒了些,甩甩頭驅散酒意,“固是人傑也。”

  錢鏵盯著錢元瓘,“就只有如此幾字?”

  錢元瓘有些慍怒,“難道定要我說他威武不凡,乃是人中龍鳳才行?”

  錢鏵半分不讓,一針見血道:“宴飲時,公見太子不善音樂歌舞之道,是否就此對太子起了輕視之意?”

  錢元瓘板著臉不說話,今日讓對方賣弄了一整日學識見聞,讓他生出自慚形愧之心,之後想起難免惱羞成怒,他好不容易在宴飲時找回些許場面,此時聽錢鏵這樣說,自然心中不快,“一路上都直呼其名,緣何才見了大半日,就字字不離‘太子’二字?”

  “公此言,是有與太子爭雄之心也,此志固然豪壯,只是公難道不覺得,不通音律的太子,才更值得忌憚?”錢鏵一語中的。

  錢元瓘怔了怔。

  錢鏵繼續道:“各地風俗人物,古今詩書經義,便是佛道之學,但凡涉及江山社稷的,太子無一不通,偏偏那絲竹音律,太子無話可說,是他不能學乎?是他不屑學也!”

  “不知士子風流,可恥乎?未必。”錢鏵眼神凝重,這時才真有輔佐錢謬平定、治理越地的風采,“天下事,君王不敢不知,但天下事,君王也不是全知。人生數十年,精力有限,不事小道,方能盡心于治國大道,公豈能不明白?”

  錢元瓘額頭滲出細細汗水。

  錢鏵喟然而歎,“李嗣源初入宮廷,即遣散官妓宮女,只留年長者二三十人侍候左右,其人簡樸至此,本已可畏,卻不曾想,這太子竟是與之一脈相承,如今之中原早已不同過往,太子猶能不事享樂,非其不能,是其不願也!何以不願?唯其有驚人大志耳!”

  說完這話,兩人都沉默下來,房中一時落針可聞。

  錢鏵端起茶碗,遞到嘴邊,卻沒了要品的心境,他看了一眼發怔的錢元瓘,只覺心頭如有山嶽,放下茶碗,看向窗外燈火輝煌的洛陽城,半晌,搖頭長歎,語調倍顯複雜:“這天下,終歸是要一統的……”

  後半句話到了嘴邊,錢鏵硬生生咽下去,叮囑了一聲讓錢元瓘早些歇息,他沉重起身,緩緩走出房門。來到閣樓廊道,走了沒幾步,停下步子,負手靜立,臨欄仰望,看見月明星稀,這夜空有繁星千萬,各有點點光芒,但即便是合聚眾星之光,也比不得皓月之明亮。

  錢鏵低聲喃喃:“為臣的,何必與為君的爭光?”

  ……

  東宮。

  撤了宴席之後,李從璟到東書房處理了些日常事務,又回到內書房讀了近一個時辰的書,這才踱著沒有半分酒意的步子到臥房休息,任婉如也在燭火前讀一本書,看到李從璟進屋,連忙放下書籍起身來服侍他寬衣。

  “跟你說過多少回了,時辰晚了便早些休息,不必等我。”李從璟有些責怪的對任婉如道,聲音卻是輕柔。

  任婉如將李從璟的衣裳放到架子上,回眸笑道:“為人妻者,相夫教子是本分,若不能在你歸來之時,替你打水寬衣,我豈不是太沒用了?”

  李從璟走過來將任婉如攬在懷裡,低頭淺嗅她頭髮的清香,辛勞一日的疲憊在溫香軟玉裡消散大半,“就是怕你太累了些。”

  任婉如靠在李從璟胸前,幸福像個被寵溺的小貓咪,“這是我的福氣,怎會覺得累呢?”

  她心想,等以後宮裡鶯鶯燕燕多了,還指不定幾日才能見你一回呢,眼下這種時候不珍惜,日後豈非是要後悔死?

  服侍李從璟躺下,任婉如枕著他粗壯的手臂,趴在他身上問:“今日見的錢元瓘,其人如何?”

  李從璟嘴角笑意淺淡,“倒也算個人物,不過閱歷有限,快被我收拾的服服帖帖了。”

  任婉如輕輕嗯了一聲,緊緊抱住這個天下間最英雄的人物,心頭甜蜜而又自豪,如飲一整壇蜜餞。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10

第802章 勢來天地皆同力,久負盛名於天下(三)

  尋常百姓經歷過一回戰事,都可以拿來作為一生吹噓的資本,多年來錢元瓘也曾領兵征戰,有勝有負,作為錢謬的接班人,想必政事也沒少參與,也只有李從璟才能將錢元瓘閱歷有限這句話說的理所應當,並且旁人無法反駁。

  翌日,錢元瓘等人覲見李嗣源,獻上攜帶的珍寶珠玩、錢塘特產,不得不說,吳越王的態度還是頗為讓李嗣源滿意,因為禮物很夠分量,按照李嗣源私下跟李從璟的說法,夠一軍一年軍費了。

  李嗣源免不得在宮中設宴,讓百官也沾了光,第一日覲見就在賓主盡歡的氛圍中過去,隨後沒兩日,錢元瓘又再度進宮,這回才是跟李嗣源商討要事。要事無非兩件,但真正需要商討的其實就是吳越王發兵攻打吳國而已。

  錢元瓘轉達錢謬的意思,態度很明確,朝廷若是要吳越王發兵,吳越王肯定會發兵,但是有兩個條件,其一是錢謬死後由錢元瓘直接承襲王位,朝廷冊封他為吳越王,其二則是吳越王發兵的軍費得朝廷來出,這就是跟朝廷要糧草要軍械了。

  對吳越王發兵之事,李嗣源也有腹稿,在這之前他跟李從璟和諸位宰相都有過商討。

  “錢塘地處大江之南,而我軍在大江之北,故而兩軍只能各自為戰,彼此聲援,無法合軍也不用合軍。”李從璟彼時曾如此說道,“吳越王出兵,戰術可以自行擬定,但戰略必須要能配合江北戰事,且兵馬不能太少。”

  之所以不讓吳越王增援揚州,是不想對方染指江北,免得留下後患,唐軍之所以不渡江南下,原因有三,一是揚州還未攻克,二是朝廷並非完全信任吳越王,三是大唐暫無滅吳國的計畫與實力。

  若是唐軍沒有在江北取得大勢,亦或是吳越王此時沒有處於新舊交替期,那麼只要吳越王肯出兵,朝廷就會答應並且給予支持,但如今形勢大好,朝廷也就不想再付出甚麼,並且在不付出的基礎上,還對吳越王的出力大小有要求。

  錢元瓘聽罷李嗣源的要求,沉吟半晌,緩緩開口道:“狼山一戰後,錢塘與金陵不曾再有戰事,兩地互釋仇怨,休養生息,已是十餘年矣,如今軍民樂享太平,人心思安。況且兩地當日定有協議,約定互不侵犯,如今貿然動兵,是我背棄盟約也,國中不免多有異議,我要發兵西征,亦有諸多麻煩……”

  錢元瓘向李嗣源大倒苦水,說吳越很為難,西征之事也不好辦。

  李嗣源不冷不熱道:“狼山一戰,公等先勝後敗,徐溫火燒蘆葦蕩,使得吳越水師十去七八,逾萬將士葬身魚腹,屍骨無存,當日之和,乃不得已而為之,難道吳越王沒有雪恥之心?”

  錢元瓘咬緊牙關,“雪恥之心常有,但盟約卻早已簽訂,吳越王乃守信之人,怎好背棄誓約,失信於天下?”

  李嗣源臉色一變,忽的怒喝一聲,“吳越王不敢背棄盟約,失信於淮南,難道就敢不遵朝廷之令,蔑視我大唐威嚴嗎?!”

  “臣等不敢!”錢元瓘身子一顫,連忙下拜。

  李嗣源站起身,怒氣不減,“身為臣子,當知君王號令,重於泰山。昔年兩川孟知祥、李紹斌也曾不遵詔令,但結果如何,公等難道不知?今日朕令吳越王西征,非是與爾等商量,而是命令爾等!爾等如若不從,欲沽名釣譽於天下,而對朝廷陰奉陽違,朕倒想問問,爾等意欲何為?”

  李嗣源一席話說完,目光落在錢元瓘身上,如有千鈞。

  錢元瓘趴在地上不敢起身,額頭細汗密佈,“陛下息怒,臣等萬萬不敢忤逆朝廷……”

  李嗣源一揮手,打斷錢元瓘的話,“朕治理萬里江山,無暇聽爾等多言,該如何回答朕,你等下去好生思量,想清楚了,再來回答朕!”言罷,拂袖而去。

  “陛下……”錢元瓘沒想到李嗣源態度如此強硬,伏在地上不敢起身,望著李嗣源遠去的背影不知所措。

  李從璟笑呵呵的走過來,將錢元瓘扶起,“天冷,地上涼,節使請起。”

  錢元瓘驚惶不定,“太子殿下,這……”

  李從璟歎了口氣,顯得很是惆悵,“節使可能不知,陛下向來最重忠義二字,所以最恨不忠不義之輩,節使方才的態度,不禁讓人想起兩川舊事,當年洛陽修繕祭壇,讓李紹斌出緡百萬,可此人卻討價還價,最終只向朝廷納緡五十萬,惹得陛下震怒不已,這才有後來王師雷霆出征兩川之事。”

  錢元瓘聞言雖然心寒,但也不是容易被忽悠的人,“可是錢塘……”

  李從璟擺擺手,打斷他,語重心長道:“陛下一直以為吳越王乃是忠義之臣……唉……公等太讓陛下失望了。”

  說罷,不由分說,帶著錢元瓘出宮。

  出宮之後,李從璟沒有相送,讓錢元瓘自行回去驛館。

  錢鏵等錢元瓘回到驛館,聽罷對方對今日之行的描述,也是沉默下來,半晌一言不發。

  錢元瓘悶坐著說道:“臨行前父親交代過,朝廷可以不出錢糧,但起碼得保證那件事,如今朝廷不給錢糧也就罷了,還要求錢塘發兵不得少於五萬,這不是要錢塘甲士傾巢而出麼,這已經大大超出父親給予的底線,我如何能夠答應?”

  錢鏵搖搖頭,心中暗自歎息:如今只是求一個王位,又不是求吳越王世襲罔替,怎生就這樣難?果真是世道不同了啊!

  接下來許多日,都沒人再來理會錢元瓘,錢元瓘數次請求進宮,也沒有得到回復,他們這些使者一下子成為閒人,好似被遺忘在偌大的洛陽城裡了一般。

  錢元瓘和錢鏵知道李嗣源這是在磨他們,起初也沒太在意,以為過不了多久就會被重新傳喚,但直到十日過去,宮裡依然沒傳來動靜,兩人再也坐不住了,錢元瓘連忙去找李從璟。

  但到了東宮外,卻被告知李從璟因事外出了,並不在宮中,讓他們隔日再來。

  錢元瓘氣不過,惱火的回到驛館,後來在錢鏵的勸導下,又去了東宮一回,仍舊得到太子不在東宮的消息,這回錢元瓘忍不住了,回到驛館向錢鏵發火:“他們真以為沒有他們承認,吳越王就不是吳越王了?難道他們就不怕我們與吳國聯手,一起到江淮找他們的麻煩?”

  這話一說出來,錢元瓘就叫錢鏵捂住了嘴。

  就在錢元瓘和錢鏵急不可耐之時,李從璟終於現身,而且是親自到驛館來,在用諸事繁忙的藉口,跟兩人不痛不癢的賠罪一番後,就邀請兩人跟他一道去演武院參觀。

  錢元瓘和錢鏵一聽被邀請去演武院參觀,相視錯愕,他們也早就聽聞洛陽演武院很是了不得,時人談及唐軍驍勇善戰、紀律嚴明,都要稱讚演武院一番,將唐軍戰力之強一半的原因都歸結于演武院。

  見李從璟如此好意,錢元瓘和錢鏵因連日被冷落而生出的怨氣,頓時就消減了不少。

  來到演武院,錢元瓘和錢鏵發現並沒有人出來迎接,更別提隆重儀仗了,李從璟走下馬車來,對他兩人笑道:“公等毋要覺得詫異,演武院是教學之所,教授學業乃是最重之事,不可被俗事打攪,尋常時候便是陛下親自來了,演武院也不會隆重出迎,兩位且隨本宮一道進去看看。”

  錢元瓘點點頭,錢鏵附和道:“教學之所,理當如此。”

  過牌樓進山門,兀一到廣場,錢元瓘和錢鏵先後愣住,不是他們心性淺薄,而是功碑林給人的震撼太深。李從璟帶頭走在石碑中的過道上,不用去看那些石碑,就能準確為兩人介紹上面記載的戰績。

  走出功碑林時,錢元瓘錢鏵兩人在震撼之餘,都露出沉思之色,李從璟則為兩人解說道:“因將士浴血,國方能存,賴沙場白骨,百姓得安。國之逆賊,朝野不容,國之功臣,青史當記。演武院學生趕赴沙場,為國征戰,先當記住先輩氣結、功勳,得其傳承,而後方能開拓。”

  錢元瓘與錢鏵相視凜然,而李從璟已經邁步向前。

  接著,除卻軍備研製處,演武院幾乎都被李從璟帶著錢元瓘、錢鏵看了個遍,包括仿照真實地形建立的攻防戰場,一路行來,完整而嚴密的軍事教習,讓錢元瓘與錢鏵眼界大開,在一間大型教室外,眾人站了有小半個時辰,聽裡面的先生和學生辯論用兵之道,聽得錢元瓘和錢鏵背後直冒冷汗。

  大半日下來,眾人離開演武院時,已是夕陽西下,李從璟與明顯有些神思不屬的兩人告別,“明日恰逢軍營較武,二位可願一同前往觀看?”

  兩人自然沒有不願的道理。

  且說回到驛館,錢元瓘與錢鏵對坐房中,面面相覷,良久無言。

  好半晌,錢元瓘呐呐出聲,“其實就算朝廷不出錢糧,我吳越五萬大軍,也未必不能西征。”

  錢鏵點點頭,表示同意。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11

第803章 勢來天地皆同力,久負盛名於天下(四)

  錢元瓘又默然半晌,最後咬牙道:“然則王位承襲之事,卻需得到朝廷承諾,無論戰事勝負如何,都不能影響錢塘王位交替。”

  這也是錢鏵的意思,若是連這個要求都沒有,未免就太沒有底線了。

  到了翌日,李從璟派人到驛館來接錢元瓘與錢鏵。

  說是較武,實際上是軍中大練,地點就在洛水河邊的侍衛親軍營地,李從璟帶著錢元瓘與錢鏵進營時,已是巳時時分,營中的各項準備都已完成,早先編練的一萬五千侍衛親軍,與後來招募的新勇三萬,多半都集結在這裡。

  數萬將士,鐵甲森森,槍戈如林,在校場上整齊列陣,就是一片肅殺的海洋,哪怕是對兵事一無所知的人,站在軍陣面前也能感受到對方帶來的壓迫感,強大的力量總是讓人畏懼,而能摧毀一切的殺人機器則讓人膽寒。

  錢元瓘是行家裡手,不至於心驚膽戰,不過唐軍甲胄、軍械之精良,還是讓他雙目凜然,尤其是排列在甲士前的一排排強弩,一眼望去,不見盡頭,粗略估計,不下五千之數,這還是不曾被甲士隨身攜帶的大弩,錢元瓘很清楚,當這些強弩一起發揮威力的時候,有怎樣的毀天滅地之能。

  眼前就有這樣多的強弩,那麼加上江淮、楚地軍中的,大唐得有多少勁弩?

  如果這些勁弩彙聚到一起,哪怕只是對著錢塘城一輪齊射,造成的殺傷都是無法估量的。

  錢元瓘搖搖腦袋,將這個不靠譜的思緒拋諸腦後。

  今日李從璟披掛齊整,鐵甲顯赫,橫刀懾人,高立點將台,在陽光下渾如天神。

  這是第一回見到李從璟著甲,想起對方的種種戰績,錢元瓘心頭微寒。

  噌的一聲,李從璟一把拔出橫刀,下達軍中大練的命令,頓時鼓聲響起,數萬將士腳步齊動,惹得點將台震顫不已,看著眼前的鐵甲海洋化為鐵甲洪流,迅速而又齊整的變陣、出營,錢元瓘對唐軍的訓練有素又有了更深的認識。

  錢元瓘發現一個令人不敢相信的事實,唐軍將士,人人著甲。

  甲胄可比刀槍值錢太多,謂之國之重器,製造起來也要麻煩不少,錢元瓘自知錢塘能調動五萬大軍,但絕對拿不出五萬甲士,軍中將士能有一半披甲就不錯,而且多為皮甲,鐵甲更是精貴之物——若要更多人著甲,非得掏出布甲、竹甲不可。

  但是在唐軍這裡,鐵甲好似是滿大街上最不值錢的物什。

  錢元瓘看得分明,唐軍之中,唯有斥候與輕騎才著皮甲。

  “這數萬將士,大多是今歲新募之勇,方經訓練,未上戰陣。”李從璟為錢元瓘介紹軍隊成份,“今日較武,主要是戰陣演練,重頭戲在於軍陣對抗。”

  聞言,錢元瓘心頭更是微顫,新卒都能著鐵甲?不是唯歷經戰事的精兵才能著鐵甲嗎?唐軍難道找到了甚麼曠世寶藏,挖出了百年前埋於地下的甲胄?

  李從璟敏銳捕捉到了錢元瓘的眼神變化,知道他在想甚麼,笑道:“兵貴精不貴多,大唐向來奉行精兵之策,不求擁有百萬大軍,但求精甲五十萬!”

  吹牛自然不妨往大了吹。

  錢元瓘盡力讓笑容看起來自然,“本朝府兵最盛之時,將士軍備,怕也不過如此吧!”

  “大處相差無幾,小處卻還有些不同。”李從璟沒有細說,“節使似對我軍甲胄有興趣,既是如此,不妨請節使看看我軍新配甲胄。”

  “新甲胄?”錢元瓘立即打起精神。

  李從璟讓人拿來一副仍在不斷改良的冷鍛甲,撐在木架上,為錢元瓘介紹道:“一副完整甲胄,共有甲片三千餘,分量是尋常鐵甲三分之二,防禦力卻提升三分之一,節使可試之。”

  言罷,讓人拿來弓箭。

  錢元瓘掩飾不住震驚的神色,先去就近觀察,而後掂其份量,最後以弓箭射之,臨了,有些呆愣。

  李從璟卻沒有給錢元瓘反應的時間,也不會跟他明說冷鍛甲的裝備率,拉著對方走下點將台,“較武已經開始,節使隨我來。”

  策馬出了軍營,李從璟帶錢元瓘馳上一個土包,登上一座望樓,觀看在營外曠野上演練的大軍,此時正是軍陣對抗的時候,數萬甲士往來奔走,旗鼓鮮明,列陣變陣,行雲流水,而後兩相對抗,以實戰之態對攻,場面極是震撼,看得錢元瓘心神不寧。

  “只是演練,何須如此用力,殿下便不怕有將士傷亡?”半晌,錢元瓘憋出一句話。

  李從璟淡淡道:“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平時多流血,戰時少丟命。”

  錢元瓘無言以對。

  他當然知道李從璟邀請他觀看唐軍較武,存的就是耀武揚威、震懾人心的意思,但錢元瓘不是門外漢,將士軍備與戰陣素質,都是做不得假的,北上路過江淮時,只遠遠看過幾眼唐軍,不曾如此近距離全面審視,還不知其深淺,如今親眼觀之,卻是知曉其厲害之處了。

  回到驛館,錢元瓘與錢鏵又相對沉默下來。這回,他們連飯食都顧不上了。

  錢鏵道:“唐軍之強,名不虛傳。”

  錢元瓘道:“若是朝廷執意不答應讓我承襲王位,那該如何是好?”

  有人抄來邸報,呈送錢元瓘面前,錢元瓘看罷之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邸報上寫有一分捷報:吳國遣精銳密渡大將北上,迂回深入滁州腹地,意圖襲擾唐軍糧道、亂其後方,然則此舉卻被莫離提前探明,也不知他從哪裡調遣了數千精騎,在滁州為吳軍布下陷阱,吳軍還未發揮出奇制勝的戰術,就被唐軍殺得大敗。

  次日,錢元瓘早早到宮門請求面聖,答應無條件出兵五萬攻打吳國。

  李嗣源召見了錢元瓘,這回沒有板著臉色,只是不冷不熱的問:“出兵淮南,公等想好了?”

  錢元瓘躬身執禮,語氣恭敬,“陛下下令,臣等莫敢不從,大軍五萬,隨時進擊淮南!”

  李嗣源看著錢元瓘,似笑非笑,“不要朕給你們運送錢糧軍械了?”

  錢元瓘連忙道:“臣等惶恐!為國盡忠,乃臣等本分,怎敢要求朝廷賜糧,錢塘雖不富裕,但咬咬牙,還是能征得糧草的。”

  李嗣源放下毛筆,認真道:“徵集糧草並無不可,但不可苛捐雜稅,更不可橫徵暴斂,百姓生活不易,豈能為之增添負擔?”

  錢元瓘連忙下拜,“臣等不敢!”

  心說我吃飽了撐著才去橫徵暴斂,我錢家還要不要在錢塘的統治了?再者,要是給你抓住魚肉百姓的把柄,日後你以此為由出兵錢塘怎麼辦?

  李嗣源走出禦案,親自扶起錢元瓘,哈哈大笑,滿面和煦,“朕早就說了,吳越王是忠義之臣,如今朝廷有令,怎會不遵呢?賢侄也是錢塘俊彥,向來都明事理,心中自有家國大義,必是不會讓朕失望的!”

  錢元瓘滿臉惶恐之色,“讓陛下憂心了,臣等有罪。”

  李嗣源拍著他的肩膀笑道:“無罪無罪,今日朕在宮中設宴,你我君臣共浮一大白!”

  “謝陛下恩典!”

  ……

  錢元瓘與錢鏵離開洛陽,李從璟相送。

  出了城門,回望一眼神都,錢元瓘心中感慨萬分。

  來時躊躇滿志,雖是有求於人,但自身並非沒有底氣,還想著讓朝廷給錢給糧,許下讓自己承襲王位的承諾,最好是現在就給封個郡王甚麼的。如今可倒好,半分便宜沒撈著,臨了還得靠表忠心來贏得朝廷認可,好似求著要發兵淮南,生怕錯失建立功勳讓朝廷看重的機會一般。

  “公等皆是國家肱骨,有公等為國盡力,何愁逆賊不能迅速平滅,本宮在洛陽靜候佳音,等到大功建成,來日本宮必定親往錢塘,為公等賀喜。”送到長亭,李從璟停下腳步,與眾人飲了送別酒。

  “殿下留步,來日若是殿下駕臨錢塘,臣必掃榻相迎。”錢元瓘那身利刺已經悉數不見了蹤影,眼中再無半分傲慢之色,唯獨能在心裡說道:你還是別親自來了,我怕你到時候不是來給我送王冕,而是要來奪我的土地。

  望著使者隊伍遠去,李從璟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

  有吳越王出兵,揚州就易得了。

  離開長亭的時候,孟松柏低聲問李從璟,“錢元瓘這回北上,除了領到一份差事,可是甚麼都沒得到,吳越王既然要出兵淮南,錢元瓘怎麼不要朝廷要一份事成之後要承襲吳越王的承諾?”

  李從璟跨上馬背,淡淡道:“為臣者,先立功,後論賞,古來如此。”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11

第804章 南有白鹿洞三害,北有應天府雙傑(上)

  上元之夜,金陵城有萬家燈火,輝煌如晝,街巷中有行人萬千,車水馬龍。

  每歲正月十五前後三日,普天同慶,城中不僅沒有宵禁,朝廷更是鼓勵百姓走上街頭狂歡,每逢此時,全城便無一處不是景,無一處沒有花燈。

  燈市最熱鬧的所在,還是秦淮河畔。此間之美,言不可述,但見輕舟緩行,有佳人弄水,星燈之上,有才子賦詩。康福坊內,有仙女下凡,歌舞不絕,連舟畫舫上,如天上人間,燈紅酒綠。

  這時節,天寒地凍,卻百花盛開,街巷裡姹紫嫣紅,彼此鬥豔爭美。

  秦淮河畔,又一輪花燈隨著紙船飄走,不知有多少兒郎小娘的幻想隨之去向未知遠方。這裡有無數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姿態各異,美得毫不雷同。在一眾花叢中,卻有人一枝獨秀,包攬了大片風光。

  不可思議,卻無爭議。

  論美,此人傾國傾城,已至極處。

  她束手站在河畔的青石板階梯上,靜靜凝望載著花燈的紙船飄走。她有著亭亭玉立的身材,妝扮精緻的面容,眉心的花子,如三片火焰,她不說話,風韻都足以折煞盛開的百花。

  她的眸子裡,卻有一點憂愁。

  正是這點憂愁,讓無數風流倜讜的才子俊彥,望而卻步,只敢遠觀,不敢驚擾。那一點愁,輕若浮雲,淡若薄霧,卻仿佛千里蒼穹之藍,萬里大海之遠,能觀而不能碰。

  不知何時,她幽幽一歎,似有似無,帶著姿容出眾的侍婢,轉身離開河畔。

  無數小娘為之暗鬆一口氣,無數郎君為之連道可惜。

  “司首可是要回府去?”侍婢小聲問。

  “不著急。”她說。

  侍婢遲疑片刻,還是問道:“司首要去觀花燈否?聽聞福樂坊的花燈,今歲最好。”

  “不要再叫我司首,我已不是青衣衙門的司首。”林安心的聲音仿若覆上了一層冰雪,有些寒意。

  年前被李從璟放回來,換了葛三娘等人離開,以一人換數十人,徐知誥可謂待之厚矣。然則回到金陵後,徐知誥對她的態度卻很是曖昧,只說讓她休息,卻不曾讓她回青衣衙門主事,後來林安心坐不住數次問起,徐知誥也言辭含糊搪塞過去,只說如今青衣衙門由周宗管著,並無差錯。

  為吳國征戰奔波數年的青衣衙門林司首,就在金陵閑下來。

  路過康福坊的時候,林安心等人聽到了內裡的喧囂聲,她抬頭望去,就見錦繡閣上,有幾名士子正爭得面紅耳赤,側耳聆聽,卻是在抨擊時事,辯論江淮和楚地戰事,有人說朝廷當傾盡全力反攻江淮,守住江淮漁鹽之利,也有人說吳國此時不應與中原死戰,當尋求聯合諸侯共拒中原,先圖攻佔楚地,與中原劃江而治,再從長計議,還有人酒後狂言,言說朝廷權臣當道,只顧爭權奪利而不思家國社稷,話未說完跌跌撞撞醉倒。

  林安心看了幾眼,便沒了興致,收回目光,冷笑道:“還真是憂國憂民得很!”

  街道上的燈市繁華熱鬧,絲毫不弱於往年,好似完全沒有受到戰事失利的影響,吳國雖然在江淮吃了虧,但在楚地卻取得極大戰果,朝廷為了維護自身尊嚴,徐知誥為了捍衛自身聲名地位,對百姓自然是報喜不報憂,極力渲染楚地的勝利,而隱瞞淡化江淮的敗局。

  金陵城,歌舞昇平。

  平靜和諧的湖面下,有人受賞有人下獄,幾家歡喜幾家愁。

  侍婢望著錦繡閣不滿道:“這些士子言談無忌,周宗也不說管管,那論戰兩地戰事的倒也罷了,還有人抨擊徐相不顧國難只顧攬權,此等言論若是蔓延,朝野只怕難安。”

  她是林安心的心腹,所以說話有些肆無忌憚。這錦繡閣,才因軍情處之事,被查封了沒多久,如今都已再度開張了。

  林安心本不欲說甚麼,她雖然與周宗不對路,但也不屑背後議論,臨了還是道:“士子憂國憂民,滿腔熱血,怎能傷害?徐相還不至於連這點胸襟都沒有。讀書人不因言獲罪,古來如此。”

  侍婢總覺得不舒服,有哪裡不對,想要反駁,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

  “回去。”林安心突然失去了再逛的興致,侍婢聞言連忙招來遠遠跟著的馬車,伺候林安心上車。

  車廂裡清香嫋嫋,侍婢見林安心眸子裡的憂愁始終不曾散去,猶豫半晌,還是壯著膽子說道:“司首自打這回南歸,徐相一直不讓司首再度執掌青衣衙門,是對司首不再如先前那般信任……但司首數次請求重回青衣衙門,徐相都沒有明著拒絕,可見徐相也並非完全不信任司首。”

  林安心見侍婢目光閃爍,微微蹙眉,“你想說甚麼?”

  侍婢大著膽子道:“司首北去洛陽,被執數月,歸來後卻完好無損,徐相擔心的,無非是司首被那李從璟霸佔……司首美貌冠絕金陵,當知自個兒對男人的誘惑,是沒幾個人能抵擋的……”

  男女之間,尤其是上位男人與美女之間,說穿了無非就是那麼點事。

  侍婢見林安心只是蹙著眉頭,並沒有發怒的意思,遂繼續道:“徐相平日裡不言,但對司首的心思豈非很明顯?青衣衙門司首此等重位,徐相不託付給旁人,卻交給司首,可見徐相待司首之重……此番出了這樣的事,人言可畏,但徐相不曾明著拒絕司首,就是給司首留了後路,司首難道果真不知徐相的心思?只要司首將……將身子交給徐相,一來可以證明自身清白,讓徐相相信司首與那李從璟並無糾纏,二來也全了徐相的心意,不就可以重獲徐相信任?”

  林安心的臉色很是精彩。

  侍婢低下頭去,不敢再看林安心的眼神,因為那眼神中已經蘊含了殺人的意味。

  “你讓我賣身求榮?”林安心咬牙銀牙,字字從牙縫裡蹦出來。

  感受到林安心的殺意,侍婢慌忙下拜,“司首恕罪,奴婢胡言亂語……”

  林安心眼神清冷,一言不發。徐知誥的心思,她身為女人豈能沒有察覺,但此事想起來也太噁心了些,她憑實力吃飯,為何要忍受這等屈辱?

  想起那齷齪事,林安心恨得牙癢,但腦海中卻忽然浮現出那位早先是秦王,而今已是中原太子的年輕男人,論年輕論雄健論陽剛甚至論英俊論風度,那位在清流關上一言決定數萬吳軍生死的傢伙,豈非更符合女子眼光?

  只是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林安心的嬌軀就不禁打了個冷顫,將之迅速拋諸腦後。

  林安心的馬車馳過大丞相府,她原本打算趁著時辰尚早去恭祝一番佳節,此時也沒了心思,讓車夫直接回府。

  此時,大丞相府中,徐知誥正在會客。

  同堂而坐者,除卻史虛白、韓熙載、周宗、馬仁裕之外,還有兩個之前從未出現過的陌生年輕面孔,都是讀書人模樣,前者眉有不羈之色,眼露進取之芒,名叫盧絳,後者雖然正襟危坐,卻不顯得古板,反而有一種任俠之氣。

  徐知誥看著面前兩位俊才,面容親和,“國家征伐正緊,此誠用人之際,兩位有名于白鹿洞書院,時值北賊陷廬,書院學生多被擄去,兩位獨不願事賊,慨然渡江,乃大丈夫氣節也,某深為敬佩。日前兩位上書所言之事,某已覽之,振聾發聵,今日請兩位來,便是細說此事。”

  話至此處,徐知誥忽然面色有些怪異,“昔曾聽聞,白鹿洞有三傑,如今卻只見其二,不知諸葛濤身在何處?”

  蒯鼇繃著臉不說話,盧絳卻是笑道:“白鹿洞三傑,丞相今得其二,足以用於國事,何必再念那多餘之人呢?”

  史虛白、韓熙載、周宗、馬仁裕等聞言,臉色皆變,但含義各不相同,有人訝異,有人不屑,唯獨史虛白,露出玩味之色。

  盧絳卻好似全然都沒瞧見一般,笑容不減,只是看著徐知誥。

  白鹿洞書院,當世最有名的非官辦書院,也是中國古代四大書院之一,原本歷史上,南唐立國之後曾於此設立廬山國學,這些都不假。

  但所謂白鹿洞三傑,卻真正是假的。白鹿洞書院沒有三傑,只有三害。

  盧絳“與諸葛濤、蒯鼇,號廬山三害”,每日裡不好生讀書,賭博鬥毆偷盜無一不為,販狗賣雞飲酒無一不做,間或敲詐同窗的錢財,乃是十足的流氓脾性,“人皆患苦之”。

  但這樣的人,偏偏有真才實學,否則徐知誥也不會與他們坐在一處。

  徐知誥胸襟不小,但也不想浪費光陰,拿出之前盧絳兩人的上書,徑直問道:“如今正值江淮亂起,北賊來攻,頗陷州縣,公之言,卻欲使我先取吳越,此何意也?”

  盧絳收斂神色,鄭重其事道:“吳越與大吳世代交惡,彼此征伐已有數十年,彼雖偏居一隅,然攻我之心未死,自狼山一敗,吳越無一日不欲西來雪恨,我大吳雄踞淮南,欲要一統江南與中原相爭,必不能不滅吳越,吳越在側,猶如肉中之釘眼中之刺,不可不拔,此乃腹心之疾也!”

  “今北賊攻略江北,連陷州縣,其勢已成,吳越見之,必與北賊相交,趁機發兵西來——便縱吳越之兵不發,亦有為北賊嚮導之可能。如今大吳與北賊鏖戰于江北,金陵兵馬不多,若是此時吳越大舉西來,如之奈何?此誠不可不防也。防之,不如攻之!”

  “且吳越自狼山一敗後,水師亡之七八,兵馬不復當日之盛,某曾遊歷錢塘,知吳越兵馬不精,此誠可以圖之!”

  盧絳話說完,雙眼盯著徐知誥,等著他答覆。

  徐知誥作沉思狀,半晌沉吟道:“江淮戰事正緊,此時發兵吳越,若是吳越死守,恐怕短期內大軍難以建功。屆時,若吳越與北賊勾結,局勢於我不利。”

  盧絳慨然道:“某有一計,可速破吳越。”

  徐知誥稍感意外,“哦?請公言之!”

  盧絳道:“丞相可讓宣州詐叛,而後丞相聲言討叛,並且賄賂吳越以錢財,請其發兵共討,則吳越勢必西來。待吳越兵至,宣州在前阻擊,另遣偏師繞行其後,則敗之易也。屆時我大吳精銳乘勝而進,吳越地狹,旬日可定!”

  徐知誥沉吟不語。

  盧絳又進言道:“待我滅了吳越,國威大振,則北賊勢必驚駭,屆時王師攜勢北上,再要擊敗北賊,何其易也!”

  此時,史虛白、韓熙載、周宗、馬仁裕等人,神色又有了變化,不復先前看盧絳的輕視,尤其是馬仁裕,才在楚州吃了大虧,日夜都想著北伐,好將功補過,此時連忙附和,“盧公之言,誠良策矣,請丞相納之,某願為先鋒,先攻吳越,再戰江北!”

  徐知誥尋思半晌,不置可否,見蒯鼇一直不曾說話,便微笑問他:“公不發一言,安坐久矣,是無策乎?”

  蒯鼇拱手,聲音渾厚,“某非無策,只是某之策,與盧公不同。”

  徐知誥笑容更甚了幾分,“公請言之。”

  蒯鼇不急不緩道:“臣之策,外交諸侯,內練精兵。”

  徐知誥道:“願聞其詳。”

  蒯鼇道:“吳越,誠與我爭鬥數十年,然今日之勢,與往日不同,北賊來攻,連陷江北州縣,其勢洶洶,若我大吳不保,吳越豈能獨存?此唇亡齒寒也。當此之際,若丞相遣使吳越,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吳越未必不肯與我聯手,共拒北賊。”

  “得吳越相助,則退可保揚州,進可救援壽州,我大吳必將立於不敗之地。得吳越相助,則可南連劉漢。劉龑于番禹稱帝,至今已十餘年矣,彼既為帝,斷不會坐視中原強盛,又且大吳與劉漢向來交好,若能引其為援,則江南大安。”

  “大吳先得吳越之兵,再得劉漢之財,則能內練精兵,充實軍力,他日可與中原爭雄!”

  徐知誥聽罷,撫須點頭。

  ……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11

第805章 南有白鹿洞三害,北有應天府雙傑(下)

  長興二年春,宋州,虞城。

  近年以來,宋州是個沒甚麼故事的地方,藩鎮不強所以不曾有叛亂,非處要地所以鮮有戰事,即便是朝廷大征江淮,宋州兵也不過是圍攻壽春那四鎮八州中普通的一個。

  但宋州並非一無是處,相反,宋州人口稠密農耕繁盛,備受朝廷重視,除此之外,宋州最值得人另眼相看的地方,便是文風鼎盛。文風鼎盛,所以讀書人多。知書達理的讀書人多了,尚武風氣就少些,兵患也就不那麼嚴重。

  虞城地處宋州腹心,在宋州城東北。傳聞夏禹封舜子商均於此,稱“虞國”,後來商湯滅夏,都城就在這裡。虞城既有此悠遠之歷史傳承,文化燦爛、文風鼎盛,也就不足為奇了。

  現今虞城的讀書人中,有一位大家,名叫楊愨。

  楊愨在城中辦了一間學舍,遠近聞名。

  楊愨很有威望。

  便是宋州歸德軍節度使趙直見了他,也是以禮相待。

  今日,楊愨在家中待客。

  對方是一位老者。

  楊愨對他執禮甚恭。

  這位老者,叫作王不器。

  “黃巢之亂以來,神州陸沉,九州分裂,以至於諸侯林立,彼此征伐不休,亂世之中,最不幸者為百姓,其次就是讀書人。讀書人之不幸,不僅在於朝不保夕,而且求學無路,諸侯伐交頻頻,烽火連天,官學因之受到破壞,讀書人因之無地安生、無書可讀。”王不器喟然而歎,“每念于此,常使人痛心疾首,夜不能寐!”

  楊愨一身儒雅之氣,舉手投足不溫不火,盡是大家之風,聞言道:“我能在此辦得學舍一間,教得學生幾個,也是多仗節使之助,此為楊某之幸,也是虞城書生之幸。”

  “文脈不絕,傳承不滅,雖經亂世,而中華仍能是中華。楊兄之功雖然不顯,但若無楊兄這等人,我中華文道早在五胡南侵後,就已成為歷史塵埃了。後世之人,便是從廢墟中找出幾本書,怕是也沒幾個人識得那駢四儷六,更不用說能理解其中之意,我文脈精髓,後世讀書人能見不能識,只因其晦澀難懂,不及拍乾淨灰塵便揚手棄之,真不敢想那是何種場面。屆時主宰我中華子民的學問,真不知是何種妖魔鬼怪,到得那時,中華何以仍是中華?”

  王不器飲了口茶,茶雖然不是好茶,但卻沁人心脾,放下茶碗,王不器歎息一聲,“只是以楊兄的學問,若是只在虞城教書,未免顯得有些大材小用了。”

  楊愨微笑道:“王兄專程到虞城來,莫不也是為了做說客?”

  “哦?”王不器微微一怔,“難道說,先前已經有人來請過楊兄了?”

  “的確如此。”楊愨微微斂眉,“太子殿下的使者,早先已經來過了。”

  王不器笑了笑,“不曾想太子殿下竟是與某想到了一處,還搶先了一步。”身子稍稍前傾,目露期待之色,“不知楊兄可曾答應殿下了?”

  楊愨搖搖頭。

  王不器又是一怔,不解道:“這卻是為何?”

  楊愨長長一歎,望向屋外,目光沉重,如癡如醉。

  王不器淺啜了口茶,“楊兄難道不願為後輩讀書人盡一份力?”

  楊愨收回目光和思緒,搖搖頭,聲音沉緩,“若能稍稍有利於後進讀書人,我便是舍了這老殘之軀客死異鄉,又有何懼?”

  “那楊兄為何不願去洛陽?”王不器微微皺眉。

  楊愨低頭望著小案上的茶碗,緩緩道:“自黃巢之亂以來,中原連連戰火,人主為成就霸業,視人命如草芥,不惜讓百姓血流成河,待其稍有根基,為收買人心、沽名釣譽,便網羅士子名流,充入府中養為賓客,何時真的看重讀書人尊敬讀書人了?”

  楊愨的聲音又加重了幾分,“誠然,我輩讀書人不能手持利刃上陣殺敵,亂世當道,更是淒慘萬分朝不保夕,然則讀書人之所以是讀書人,能為先聖傳承文脈,靠得便是那副不能丟掉的硬脊樑,那也是我輩讀書人唯獨不能丟掉的東西!”

  察覺到自身情緒變化,楊愨聲音緩和了幾分,“廉者不食嗟來之食,倘若讀書人不能被人主真的尊重,又豈能為了幾頓飯食,到人主面前卑躬屈膝?”

  王不器先是愣了愣,而後苦笑道:“楊兄以為,太子殿下請你去洛陽書院教書,是為朝廷豢養讀書人,是為朝廷沽名釣譽?”

  “王兄不以為然否?”楊愨道,“洛陽書院教授百家之學,這也就罷了,然則百工之人,焉能也在學院開宗立派,教授雜學?非是楊某食古不化,只是這等學院,聞所未聞,士農工商齊聚一堂,不分高下一律平等,有違聖賢教誨。此等書院,若說不是為了沽名釣譽,楊某卻是不信。”

  王不器沉默下來。

  半晌,他歎道:“太子殿下先前謂我曰:書院是百年大計,誠然有利於千秋,然則推行必受阻礙,為文道正統所不容,此言誠不欺我啊!”

  從洛陽到虞城來,說遠不遠說近卻也不近,王不器之所以奔波趕來,就是因為楊愨這位隱於市井的大家,在士林中很有聲望,此番洛陽書院籌建,諸多學問大家尤其是儒家學者,雖然受到朝廷邀請,但因為楊愨方才所說的原因,不願立即前去洛陽書院,都在猶豫不定彼此觀望,到得後來,楊愨因其在士林中的地位和影響力,便成為了一大批人觀望的對象,若楊愨不去洛陽,很多當世真正的大家也不會去,若是楊愨去了,天下儒士必會雲集景從。

  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若是楊愨肯去洛陽,洛陽書院就不缺先生,若是楊愨不去,至少短時間內洛陽學院的先生湊不齊,當頭炮也就打不響了。

  王不器見楊愨態度堅決,不願與他爭鋒相對,遂暫時換了個話題,“聽聞楊兄有一得意門生,能夠日誦一卷,可是如此?”

  “王兄說的是同文否?”說起自己的得意門生,楊愨眼中有了笑意,“此子自幼父母雙亡,侍奉祖母卻是極孝,只因家境貧寒,無力入學舍就學,早年時常於舍外偷聽,我見其心誠,有一日便拉著他教了一卷《禮記》,不料此子過目成誦,一日便能背得一卷,如此天資實在可貴,我這便留了他在學舍,自那之後,此子勤奮向學,日夜不倦,今已頗成氣候矣。”

  王不器撫須道:“同文這名,卻是極好。”

  楊愨目露自豪之色,“此子原本非是此名,只是因見天下大亂之後,儒學為世人所疑,文脈不昌,諸脈學問不同,治國治學思想混亂,所以才有了這名,是有大志向啊!”

  王不器感慨萬分,“如此俊彥,可能一見?”

  楊愨笑道:“有何不可?”便叫僕役去找戚同文來。

  片刻之後,僕役來回話,說戚同文在街上碰見了個人,正在與那人討論學問,竟是一時沒有要回來的意思。

  “這卻怪了。”楊愨面色疑惑,為王不器解釋了一番,“這虞城的士子,與同文常有一同討論學問,只是能讓他在街上駐足,得師命而不歸的,卻是不曾有過。”

  暗自琢磨半晌,楊愨竟也來了興致,起身道:“如有這等士子,某卻要去會上一會了。王兄同去否?”

  王不器無奈,只得跟著楊愨出門。不久,就見前面的街上圍了一群人,看穿著打扮,其中有不少讀書人,正聚精會神聽場中的人辯論。

  楊愨、王不器二人連忙趕過去,眾人見楊愨來了,無論是讀書人還是不是讀書人,都紛紛執禮讓道,兩人得以很快看見場中的人。

  只是這一看,王不器率先愣住了,“這……這怎麼可能?”

  場中兩人,都是二三十歲的模樣,一人粗布麻衫,一人錦衣貂裘,前者面紅耳赤,後者氣定神閑,見此模樣,楊愨心頭一震,那粗布麻衫的正是戚同文,只是看樣子,他卻是在論學中處在下風,只是楊愨不能理解,戚同文縱然學問不如人,卻也不至於被人逼迫到這等田地吧?那錦衣公子,卻是誰人?

  “同文,汝友何人?”楊愨問。

  戚同文生得眉清目秀,聞言執禮先行拜見,而後道:“這位是李兄,洛陽人氏……”

  “洛陽李氏?”楊愨朝那年輕人看過去,但見對方面帶微笑,氣度不凡,正向自己行禮。

  不等楊愨再說甚麼,王不器突然說了句話,讓楊愨立即怔住。

  “太子殿下……殿下怎麼到這來了?”王不器驚詫萬分。

  李從璟向楊愨見禮之後,微笑道:“來向先生請教學問。”

  戚同文一臉震驚,比王不器還要震驚。

  但最震驚的,還是楊愨,他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是最沒風度的那個了。

  半晌之後,李從璟站在楊愨所辦的學舍面前,抬頭看了一眼牌匾。

  睢陽書舍。

  這便是睢陽書院的前身了。

  而睢陽書院,便是中國古代四大書院之一,應天書院的前身。

  楊愨、戚同文,都是教育界的千古名人。

  這正是李從璟不惜親自來請楊愨、戚同文去洛陽的原因。笑了笑,李從璟踏進院門。

  ……

  半日後,楊愨、戚同文,在書舍門口,目送李從璟與王不器離去。

  戚同文看著感慨萬分的老師,躬身問道:“先生可是決定了?”

  “決定了。”楊愨長吐一口氣,竟有種如釋重負之感,他轉身看向自己的得意門生,“可記得當日為師勸你出仕時,你回為師的話?”

  戚同文點點頭,“長者不仕,同文亦不仕。”

  楊愨雙目含笑,“如今為師已經決定去洛陽,你可願同去?”

  戚同文目光堅定,“長者仕,同文願隨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11

第806章 天下士子入洛陽,衣冠南渡自此終

  金陵。

  天明,盧絳與蒯鼇一同走出大丞相府。府前有燈樹,樹上懸掛許多彩燈,映照得燈上的花鳥人物栩栩如生。只是到了這時分,彩燈卻是不如夜裡明亮了,顯得有氣無力。晨風拂面,有些冷,刺在一宿未眠的臉上,有些疼。

  盧絳與蒯鼇沒有倦意,甚至沒有冷意,此時他們身體裡有一團火在燃燒。在這團火面前,區區疲憊寒冷實在是微不足道。

  “春風得意馬蹄疾。”盧絳自嘲一笑,此情此景當縱馬狂奔,可惜的是,他們並沒有馬。沒有馬的兩個人,自然只能徒步離開大丞相府。一夜喧囂過後的街道行人寥寥,車馬稀疏,顯得有幾分冷清。

  在街巷轉角,有壯士扶牆而吐,吐得雄壯的身子弓成了蝦米。也有書生坐在冰冷的街上,形如無賴,口齒不清卻大著嗓門唾駡朝政昏暗,罵著罵著就哭了,涕泗橫流。

  盧絳和蒯鼇腳步輕快,卻也沒有忽略身旁正在發生的事,蒯鼇先將腳步停了下來。

  同伴停住了腳步,盧絳自然也只能停下來。

  蒯鼇望著那個痛哭流涕的書生,“或許我們該去幫他一把。”

  盧絳點點頭,“的確該幫他閉嘴,再讓他這樣罵下去,就算丞相的人不動手,某都要動手了。”

  蒯鼇看了盧絳一眼,“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盧絳仍舊是點頭,“我知道你是甚麼意思。”

  蒯鼇道:“那你說那樣的話是甚麼意思?”

  盧絳也看向蒯鼇,“難道你不瞭解我的意思?”

  蒯鼇道:“或許我瞭解的不夠透徹。”

  盧絳收回目光,語氣忽然有些沉重,“或許我自己都不能瞭解得透徹。”

  蒯鼇道:“你何不說來聽聽?”

  盧絳的目光落在那個書生身上,沒有同情沒有悲憫。在他看來,對方不過就是個不得志的失敗者而已,他失敗,不是因為沒有才學就是沒有運氣,而沒有這兩個東西的人,在大爭之世是出不了頭的,所以盧絳對他沒有半分感情。

  但盧絳的目光,卻始終停留在書生身上,沒有挪開。

  這個書生,仿佛在提醒他甚麼。又或者,他在借助這個書生提醒他甚麼。

  盧絳緩緩開口,“我的性子你多少知曉一些,輕狂任性,胡作非為,不肯循規蹈矩,也不肯戮力常人眼中的實事。”

  蒯鼇:“既然你平素向來仰慕魏晉之風,自然不會戮力實事。”

  盧絳微微搖頭,神色複雜,“你也應該知曉,那些所謂實事,都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沉浸到這種事情裡,除卻平白消耗了雄心壯志,並沒有甚麼益處。常人能把自己奉獻給小事,看縣令都要拼命仰著頭,我不行。”

  蒯鼇道:“因為你不想做常人,不想看縣令都要仰著頭。”

  “當然!成大事者,都不是常人!”盧絳語氣重了幾分,“我讀書只略通大旨,是因為咬文嚼字乃文士所為,而我不屑于為文士。要研究時弊,經世致用,就更不能做書袋子!大爭之世,通博弈角抵,精縱橫兵法,知當世利弊,方能有所作為!”

  蒯鼇道:“不做書袋子,則學無所成,為世俗所不容,莫說為國事出力,便是連飯食都成問題。”

  盧絳一揮衣袖,慨然道:“為求做縣吏而讀書,某不恥也!”

  蒯鼇冷笑道:“不做縣吏,便無謀生之道,而你偏偏喜好酒肉,任俠任性,遂只能做那些旁門左道。”

  盧絳面上毫無愧色,“大丈夫生於世間,若不能任俠任性,不羈快活,與草木禽獸何異?既然任俠任性,何必拘泥于俗世禮法?”

  蒯鼇沉默下來。

  盧絳也沉默下來。

  半晌,蒯鼇忽而一歎。又片刻,方道:“你若想嚎哭,大可去那書生旁邊坐著,他那酒壺裡,應該還有小半壺酒。”

  他話音剛落,盧絳果然走了過去,大步流星。一屁股坐到涕泗糊了一臉、低著頭喋喋不休的書生身旁,抓起那個裝著廉價酒水的酒壺,仰脖就灌。

  蒯鼇也走過來,在盧絳身旁坐下。

  書生醉眼朦朧的看了兩人一眼,沒理會。

  盧絳喝了酒,卻沒有嚎哭。

  他抬頭望著天,不讓淚水奪眶,聲音暗啞:“幾年前,某去洛陽,舉進士不中,輾轉做了吉州回運務計吏,因不喜繁雜事務,遂盜庫金而走,歸鄉途中蒙人看重,贈某錢財,未及至家,又因賭博飲酒耗盡,到得家中,母親兄弟無不鄙視於某,後入白鹿洞書院,也未曾更易習性,埋首典籍之中,到得如今,年近三十,一無所成。”

  蒯鼇望著街巷,“雖未曾成事,然每日飲酒作樂,任性妄為,無拘無束,不也當得快活二字?”

  “快活?”盧絳語音嘲諷,他不是嘲諷別人,是在嘲諷自己,“或許的確快活過。”

  蒯鼇又道:“若真的快活,何必來金陵?”

  盧絳一口氣飲完壺中烈酒,將酒壺狠狠擲出,“人生在世,怎能脫得開人倫之道?雙親兄弟,因你無為而鄙視,因你有為而讚美,某縱然不在乎旁人議論,卻也脫不開贍養雙親、傳宗接代的束縛。任俠任性?世上有幾人為此而真的快活?”

  蒯鼇的目光不知落在何處,“任俠任性不過是一種姿態,然而無論人以何種姿態活著,最終都要建功立業,施展平生抱負。三十而無成,誰能不痛苦?誰又能不痛恨自己?飲酒博弈越狠,不過是掩飾越深。但真正有志向的人,飲再多酒,也麻痹不了自身。”

  盧絳站起身,理理衣袍,“所以我到金陵來了。”

  蒯鼇也站起身,“既然來了,就沒有退路。”

  盧絳道:“縱死無悔。”

  蒯鼇道:“因為一事無成,比死了還要痛苦。”

  盧絳笑了笑,“那我們還等甚麼?”

  蒯鼇也笑道:“不用等,我們走。”

  兩人大步離開街巷。

  醉酒的書生眼看著兩人離去,漸行漸遠,渾濁的眸子裡沒有半分色彩。他曲著身子摸索了半天,也沒能摸到自己的酒壺。他感覺有些疲憊,困意像潮水般湧來。他想找個地方睡上一覺,那地方最好有床。但他馬上想到他在金陵找不到這樣的地方,因為他在金陵既沒有家,身上也沒了錢財。所以最後他只能捲縮在街角,抱著自己的雙臂在冰冷的泥地上睡去。

  他有一顆流淌著熱血的心。

  但現在,這顆心在冰冷的街道上,漸漸冷卻了。

  在夢裡,一個小商賈模樣的人到了他面前,眼中帶著輕視,居高臨下審視著他。好半晌後,小商賈踢了他一腳,問他會不會算帳,若是會,就賞給他一碗飯吃。他費力的爬起來,跟在那個小商賈後面走了。自此之後,他日日忍受著小商賈對他的吆五喝六。漸漸的,他的背越來越低,他的腰越來越彎。到最後,已經跟一條狗沒有兩樣。

  值得慶倖的是,一條有主人的狗,是不用露宿街頭的。

  ……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可見在天地眼裡,人和狗是沒有區別的。同樣是在這世上尋一碗飯吃的生靈,人憑什麼就跟狗不一樣,比狗要高貴?”

  面對這樣的問題,李從璟沒有立即回答。

  問這個問題的人,好似也沒有期望他會回答。

  嵩山之陽,奉天宮。

  問李從璟這話的,是一位道士,一位鬚髮皆白,仙風道骨的道士。

  “人比狗要強。”李從璟道。

  “強在何處?”道士又問,“是因為人的手裡有刀,還是因為人的腦袋比較好使?”

  李從璟站起身要走。

  他來嵩山,是為了尋訪隱士名流,而不是為了跟道士論道。

  史虛白、韓熙載都在嵩山呆過,所以嵩山除了道觀,還有書舍。

  嵩陽書院,本身也是中國古代四大書院之一,只是眼前的嵩陽書舍,既沒有白鹿洞書院的初成規模,也沒有睢陽書院裡楊愨和戚同文這樣的大家。

  道士送李從璟離開的時候,慈眉善目地說道:“人在人道,狗在狗道,人之於人道,與狗之於狗道,殊無二致。天下生靈,皆有自身生存之所,皆有自身生存之道。生靈降世,從生到死,說到底,不就是為了生存為了食物?億萬生靈,生生滅滅,從歸處來,到歸處去,如是而已。”

  李從璟沒有接話,告辭離去。

  他原本還想著,洛陽學院是否要設立佛、道兩科,現在卻是覺得殊無必要。洛陽學院是培養經世人才的地方,而佛、道兩門是出世學問,兩者本就矛盾。

  走走停停,李從璟這些日子遍訪名流,如今行程已至終點,到了該返回洛陽的時候了。

  在嵩山並非沒有收穫,李從璟帶走了兩個人,一個叫江文蔚,一個叫張易。

  這兩人都不是名流大家,而是年輕士子。

  皆南唐名臣。

  ……

  太子訪士,傳遍天下。

  李從璟回到洛陽後不久,春帷開考,朝廷設明經、進士、明法、明算等五十餘科,納士數百。

  在春帷之際,洛陽學院建立,士林震動。

  諸侯聞之,莫不色變,隨即,天下大震。

  長興二年春,天下士子,無論名流隱士,亦或是州縣學生,皆爭相入洛陽。

  本朝自安史之亂以來的衣冠南渡,由此而終。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11

第807章 天下士子入洛陽,衣冠南渡自此終(二)

  春暖花開。

  一輛裝飾頗為華貴的馬車在洛陽走街過巷,最後在溫和的陽光中來到城東長和坊。長和坊內外行人如織,不乏寶馬雕車,人群中最多的一類人士子裝扮,間或有身著官袍的朝廷官員。

  長和坊並不是尋常街坊。

  華貴馬車經過百步大街,在一座牌樓前停下來,馬車裡走出兩個儒生模樣的文士,一老一少,前者已過了知天命的年紀,後者也到了三十而立的階段。

  這兩人正是楊愨、戚同文。

  經過牌樓向前,是一座巨大院門,院門前有座門屏,高一丈長三丈,上面刻有銘文,筆鋒蒼勁有力,古樸厚重,聽說是出自宰相李琪的手筆。楊愨、戚同文在門屏前駐足片刻,品味了一番。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楊愨撫須頷首,面露欣賞之色,“取《大學》開篇,倒是的確當得開篇明義四字,朝廷開辦這洛陽學院,心懷之大,由此可見一斑。”

  戚同文見老師心情不錯,臉上也有了笑意,前番楊愨雖然到了洛陽,但這並不代表他就完全認同學院的建制,當初之所以離開虞城,半是受太子親自登門的感化,半是被太子的學識所震驚,總而言之就是看對眼了太子這個人,若非如此,僅是憑太子勾畫的藍圖,楊愨還不至於拋家舍業。

  在楊愨看來,一個既有誠心又有學問的人,總是不至於太過欺騙他。平心而論,太學院總是比這個學院要有檔次,若不是對李從璟感官很好,楊愨大可以去太學院執教,反正太學院也不是沒有邀請過他。

  只不過到了洛陽後,與太子坐而論道的時間久了,楊愨對學院的瞭解更加深入,也親自見到了太子為之所做的種種準備,於是敬佩之情逐漸滋生,對學院的看法也產生了改變。

  戚同文和楊愨走進大門,入目是初步建設完成的學院,嶄新的閣樓花圃青石板走道,自有一片勃勃生機,移栽的植物雖然多半還在發芽階段,但想必夏日到來之後,四處不乏綠樹成蔭之所。

  學院的建築佈局很是雅致,小橋流水,草長鶯飛,的確是個靜心讀書,安心做學問的地方。

  戚同文與楊愨雖不是第一回來,也仍是感到賞心悅目。

  與他們先後到來的有許多儒士,都在官吏的引導下走向目的地,中間也不乏翰林、學士,還有一些身著布衫、沒有書卷氣的人物,想必不是士子這類人。

  今日,太子在學院召集先生們議事,因為學院“開學”在即,很多事情都需要商討,包括確立原則、制定章程等。

  “楊兄。”王不器從不遠處走過來,與楊愨見禮,而後兩人並肩而行,戚同文就落在後面。

  楊愨見王不器春光滿面,不禁打趣道:“今日勞煩祭酒親自相迎,楊某很是慚愧。”

  王不器一副你為老不尊的眼神,“楊兄是自個兒不願做這祭酒,怎生打趣起我來了?放著祭酒不做,卻甘願做個博士,也就楊兄這號人了。”

  學院仿照太學院的編制,學院的教學先生與管理層,依然是助教、博士、司業、祭酒這些頭銜,與太學院一樣,都受禮部管轄。

  “無功不受祿,只要能將肚裡幾分墨水交給生徒,是祭酒還是博士,就不那麼重要了。”楊愨與王不器來到學院“禮堂”,看見許多人已經就座,在官吏的帶領下,他們坐在最靠前的位置。

  禮堂並不是禮堂,只是一個很大的廳堂,堂中擺放的小案有六排,以廳堂中央為界限分開,每排有八張,北邊主位有三尺隔板搭建的平臺,平臺上相對有四張小案。

  就座的都是學院的先生,不少人相互認識,彼此攀談,皆溫聲細語。

  王不器以目示意正前方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宇文新,建築大家,這座學院的規劃建設便是出自他手,如今也是學院祭酒之一,掌管‘建築分院’。”

  楊愨目露欽佩之色,“素聞其名,不見其人耳。”

  宇文新也是儒士出身,有進士功名,所以楊愨容易接受。

  王不器又看向另一位氣定神閑,坐在小案後像是在打坐的老者,“御醫李華贊,聽說太子殿下為了請他來學院授業,可是接連七日登門,最後擾得他沒有辦法,才勉為其難答應來執教兩年。”

  楊愨神色有些怪異,“太子殿下為了網羅先生,可真是無所不用其極。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為了大唐一統天下再現輝煌,太子殿下可謂是殫盡竭慮矣!”

  “豈止於此!”

  王不器歎道:“百家學問,大多敝帚自珍,能有二三關門弟子,已是難能可貴,許多大家沒有碰到看對眼的弟子,便寧願將一身本事帶進棺材,也不輕易授人,正因如此,諸多先賢的精深學問,往往失傳,尤其是天下大亂時,能剩下的就更少了。這李御醫雖是醫藥大家,但性子卻是執拗得很,學院學生雖然不會是濫竽充數之輩,但未必有多少有極為出眾的醫藥天資,有成為大家的心性,他不願將學問隨便授之於人,也是人之常情。”

  楊愨略一沉思,動容道:“如今天下正是烽煙四起,太子殿下網羅百家學問大家於學院,豈非是正有挽救百家學問,要使其得以順利傳承下去的用意?”

  王不器正色道:“的確如此。不瞞楊兄,日前太子已跟我商量過,想趁著學院召集了世間百家學問大家的時機,為百家著書立說,印發行世,傳承各門精要學問,避免其失傳。等此事做成,則在此基礎上,號召百家百工精研各門要義,將各家學問發揚光大。”

  楊愨悚然動容,“這可是千古功業!”

  王不器點點頭,“如今楊兄可是知曉,學院並非只是為朝廷培養人才的地方,更是傳承我中華學問,精研我中華學問,發揚我中華學問的地方!用太子的話說,他是要將漢文明發揚光大,傳播到天下的每個角落去!”

  楊愨怔了半晌,忽的猛然起身,左右張望,“太子殿下何在?楊某有話要說!”

  王不器將他拉住,失笑道:“太子早晚會來,你卻是急什麼?當初你不還不願到洛陽來?”

  楊愨被王不器拉著坐下,老臉有些紅,半晌才歎道:“太子之胸懷大志,某未曾聞也!”

  在他兩人身後,戚同文則已是呆呆愣在那裡。王不器與楊愨的談話內容,已經深深震撼了他。傳承、發揚漢學,這豈非正是他改名為“同文”的初衷?

  ……

  時年十歲的趙普衣著寒酸,走在洛陽大街上,與尋常百姓家的孩童並無二致。他的父親趙回原本在相州做司馬,去歲因為績考結果不錯,到了洛陽來任職,如今在工部做個員外郎。在眼下的洛陽城,一個員外郎的家境實在是談不上富裕的。

  洛陽的繁華讓趙普眼花繚亂,所以他跟家人走散了,如今在大街上茫然失措,不知該往哪裡走,急得雙眼發紅。

  不巧,首先發現他的不是武侯鋪的差役,而是一位穿著貴氣的公子,十二三歲的模樣,站在趙普面前,拿一柄摺扇,戲謔的看著他,趙普往哪邊走,對方就往哪邊走。

  對某些富家公子而言,欺負小上一些的同齡人,原本就是生活中的樂趣,是不需要理由的。

  趙普急了,伸手用力推開小公子,就要奪路而跑。

  “給我抓住他!”身後傳來小公子氣急敗壞的聲音,沒跑出兩步的趙普,就被人提著後衣領放回原位。

  “你竟然敢推我?你知道本公子是何人嗎?”小公子揮舞著摺扇,就要上前教訓趙普。

  然而他錯估了趙普,在他手中的摺扇還沒打到趙普腦袋上的時候,趙普的小拳頭首先就揮在了他臉上,小公子先是一愣,隨即怒不可遏,張牙舞爪招呼身旁的家丁,“給本公子揍他!”

  趙普被包圍在內,一個個兇神惡煞的家丁就要用打耳光扇他,他睜大的雙眼裡充滿了懼怕與倔強兩種神色,想哭卻給拼命忍住。

  “住手。”一個不輕不重的聲音,卻充滿了無法言說的威嚴,“重美,你在這做甚麼?”

  趙普隨即就看到那些兇惡的家丁都趴在了地上,而那個趾高氣昂的小公子也變得溫順如綿羊,這一切都只是因為眼前出現了一個更大的公子。

  趙普睜大眼睛,望著這個如同神仙般的大公子,然後就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音,“拜見太子殿下!”

  李從璟將一切都看在眼裡,問李重美:“今日你不是要去學院?”

  小公子李重美,也就是李從珂的次子,搔頭訕笑道:“回太子殿下的話,我這正要去呢。”

  李從璟看向面前的趙普,溫和笑道:“小郎君要去何處?你的家人呢?”

  趙普脫口而出,“我也要去學院!”話說完,連忙正正經經行禮,“趙普拜見太子殿下!”

  “趙普?”李從璟咀嚼了下這個名字,有些熟悉,隨即猛然想了起來,這廝不是宋太祖趙匡胤的頭號功臣嗎?

  李重美鼻孔都揚到了天上,“學院是你想去就去的?你以為你是誰?”

  洛陽學院第一批學生都是官宦子弟,這是因為招牌還沒打響,驟然招收百姓子弟恐怕招不到人。

  “令尊是?”

  “家父趙回。”

  “既然如此,我就帶你去好了。”

  李從璟將趙普帶上馬車,而李重美則回到了自家馬車上,車廂裡李從璟打量了趙普幾眼,不由得暗暗點頭,從面相上看,這趙普的確眉正臉圓、五官端正,頗有一絲英氣。

  笑了笑,李從璟也不以為意,帶著趙普去到學院。

  在院門將趙普交給孟松柏,李從璟來到“論學堂”,也就是王不器、楊愨等人聚集的地方,堂中數十個當世學問大家見太子到了,都連忙起身見禮。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11

第808章 學院立志醫天下,繼往開來塑大唐

  “諸公請坐。”學院建立之後,沒有院長之職,設祭酒三人,官拜從三品,與太學院相同,作為洛陽學院的最高管理層,李從璟與三位祭酒坐在小臺上,這便開始議事。

  李從璟沒有打官腔浪費時間的習慣,開口便直入主題,“學院建制,初設祭酒三人,司業三人,丞一人,主簿一人,錄事一人,府七人,史十三人,管理學院。學院初分十二分院,曰經、文、禮、吏、戶、兵、工、刑、農、醫、財、算,各分院設博士四人,助教八人,典學四人,掌固四人。”

  現有的分院建制只適用於學院初期,往後或增或減根據實際情況而定,李從璟也沒有辦法一下子把所有事情都考慮周到,建立學院本就是摸著石頭過河,既要符合眼下的實際情況,又要放眼未來。

  李從璟繼續道:“各分院依照實際情況,再細分類別,例如‘文’分院當有天文、地利之分,‘工’學院當有建築、水利之別。各分院招收多少學生,亦要依照本院實際情況和朝廷需要而定。”

  所謂經學,意思雷同于國學,就眼下而言,經學院的學生差幾與儒生相同,所謂文學,自然不是詩詞小說這類學問,眼下學院的建制,主要還是服務江山社稷,注重經世致用的,所以特指歷史、天文、地理這些方面。

  李從璟接著道:“第一期學生共計四百人,學制四年,第一年教授各門基礎學問,自第二年分科,第四年分派各處實習。初設淘汰率為百分之五十,凡是學成者,授品階從十品。”

  這就涉及到“官吏合流”帶來的變化了,在九品官員品階外加上第十品,這第十品就是“吏”,由此可見學院的建立並非只是建造一座學院那麼簡單,它涉及到的“改革”“變革”是多方面的。

  第一期學生很少,但三五年內肯定不會增多,得等到學生履職有成果之後,學院招牌打響了,才會根據實際情況增加人數。至於淘汰率,雖然多了些,卻也是初期嚴格執教必須的選擇,被淘汰的學生,只是絕了經由學院直接成為官吏的道路,還可以參加貢舉,也可以被世俗其它勢力任用。

  說完這些,李從璟看向諸人,“諸公可有疑慮,亦或不同見解?”

  以上諸事都是經過先前商討定下的,此時李從璟問起,諸人自然沒有意見。

  李從璟於是接著道:“學生學成之後,可以不任官職,留在學院繼續研讀,精深鑽研各門學問,便是與學院的博士、祭酒編撰書籍,亦是可行的,對於這些學生,同樣授予品級,並且以其往後成就作為品階提升的依據。”

  “學生的事無非學甚麼、怎樣學,學成之後做甚麼,往後如何晉升,這些問題都已經解決。接下來要論一論先生做甚麼。”李從璟繼續道,“先生除卻教授學生學識外,可獨自亦或合力繼續鑽研學問,搜集先賢成果編纂書冊,也可自行研究學問編寫書籍,還可研究能夠用於實際的學問——工學院的,不就可以研究建築技術、造船技術?”

  飲了口茶潤潤嗓子,李從璟接著道:“學生成績、自身成果,是各位先生的績考對象,關乎各位的品階與俸祿,各位可有甚麼意見?”

  諸多雜事,其實都有章可循,李從璟有後世大學的經驗,當世也有國子監、太學院的辦法,稍加借鑒完善,並不難處理該處理的問題。

  見諸位先生都沒有意見,李從璟微笑道:“辦學也跟其它事一樣,得出成績才行,既然考核標準已定,諸公也已同意,朝廷便不會容許有尸位素餐之人。一言以蔽之,諸公不用擔心做事會花錢,甚至不用擔心會走錯路,朝廷不會在這方面對諸公有限制,做錯事總比不做事好,朝廷只擔心沒有成績。學院初建,萬事皆賴諸公,所以朝廷的胸懷諸公完全不用顧慮。”

  這話說完,就有先生發言了,或者詢問細節,或者詢問規則——這些事雖然已經頒佈了章程與細則,但文字性的東西總有多種解釋,他們都要在李從璟面前問的明白。

  論學堂的論事,持續了整整一日。

  也好在諸事早先都有商議,很多疑問都被解決,很多事都被定了下來,今日不過是最後一次商談,類似學院的開學會議,所以總算沒有太多疑難雜症需要李從璟解釋。

  在會議的最後,李從璟道:“這兩日學生入學,三日後就要正式授課,等過兩年皇長孫年齡稍大,達到學院招收學生的年齡、學問基礎等條件,本宮會將皇長孫送過來,讓他也跟其它學生一樣,依照學院規則,在學院學習四年。”

  這無疑是重磅消息,堂中眾人無不驚異,朝廷再如何表現對學院的重視,都沒有將皇長孫送到學院讀書的份量大,諸人以為李從璟這是在鼎立支持學院,遂無不拜服謝恩,如今他們已是學院人,自然與學院榮辱一體,有這個舉動不奇怪,但在李從璟看來,讓李政到學院來學習,正是李政成長的必要。

  李從璟走後,生拉硬拽著李從璟言談了半晌的楊愨,站在學院門口面色凝重,好半晌想長歎一口氣,竟是沒有歎出來。

  王不器和戚同文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楊愨身旁,夕陽西下,朱門前三人的背影很長。

  楊愨緩緩開口,“方才太子殿下提到,秦朝有種工藝叫作‘流水線生產’,王兄可知是何物?”

  王不器道:“早先也聽殿下提過,只知道這種工藝是將一個物什分為許多元件,先行分開製造,然後組合在一起,能大大提高物什製作的速度。”

  楊愨眼神深邃,他面對大街,面對那座寫有“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的門屏,像是看到了歷史,又看到了未來,“殿下說,諸多漢文明之精髓,先賢曾知,而時人不知,此言誠不為虛也!”

  頓了頓,楊愨繼續道:“聽聞演武院裡有個去處,名為‘軍備研製院’,造了一種物什叫作‘炸藥’,開山碎石如碎雞蛋?”

  王不器面色有些不見深淺,“此事為秘辛,我不好多言,也知曉得不甚清楚,但的確有這個物什。”

  楊愨沉默下來,不知在想些甚麼。

  戚同文忽然道:“殿下方才說,演武院只是對軍事有益,研究的新東西有限,而學院則是包羅萬象,若有成果,當有益於萬事萬物。這話,究竟是何意思?”

  楊愨忽而一笑,“這還不明白?殿下已然說了:繼承、發掘先賢遺留之財富,加以總結歸納,而後推陳出新,就能具備推動歷史進程的力量。別的我不知道,演武院改進鎧甲、弓弩,已然頗有成效,能助大軍征伐,這卻是做不得假的。”

  王不器頷首道:“殿下又說:歷史有其本來面目,也有其本來規則,容不得任意塗抹。若要改變歷史,則要先瞭解歷史,再以精細手腕,醫治其器官,方是全面改良歷史、全面推動歷史之方法,而絕非憑空造些火藥那般簡單。好比醫人,單單強壯其手指亦或其它部位,醫治出來的只能是個怪物,而絕非一個健壯的人。學院的使命,就是全面研究社會,而後一點點推動社會之進步,讓大唐這個巨人更強,健壯的走得更快更遠。”

  說完,王不器眉頭緊皺,“說來慚愧,這番話,我也不是很能理解。”

  戚同文沉聲道:“此言精髓,大抵在推陳出新四個字——也許,我也未能完全理解殿下的意思。殿下總說,國家強盛的秘訣,不在未來,就在歷史中,就在眼前,就是漢文明……”

  他苦笑一聲,“此言真是精深。”

  楊愨忽然道:“然則有一事卻是明瞭的。”

  王不器連忙問:“何事?”

  楊愨目光明亮,“學院,海納百川,兼有百家百工,朝廷治百家百工,必會引起天下思想之變化。”

  戚同文頷首道:“從古至今,治學治國理念,先是周禮王道,再是法家耕戰,後是漢武獨尊儒術,隨後是南北玄學,到了本朝,複歸為以儒學為主——每逢天下大亂,治學治國理念必然變化,而後君臣士子,必然得出新的結果。此番,又會是怎樣的結果?”

  楊愨目露深思之色,“太子殿下的意思,好似不是倚重某一家,而是發展百家百工。但觀其言行,好似又不排斥儒家正統,朝廷如今律法嚴明,又頗有些儒法並重的意思……”

  王不器目光炯炯,“然則無論是哪一家,都不是歷史上的哪一家,必是經過改變後的新面貌。”頓了頓,他又道:“諸多學說,在漢朝時已有百家合流的跡象,千百年來,百家學問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各自改良了。”

  楊愨點頭道:“不錯,歷史在變化,就算只沿用一家學問,也必定會發生相應變化,以適應新的情況的。”

  他雖然不知趙宋時儒家演變成了程朱理學,但這番話,卻是深得其意。

  王不器看向夕陽下學院前的洛陽,停頓了半晌後道:“太子殿下的心思,我大概知曉一些,他看重經世致用,又注重心性道德,既注重繼承傳統,又注重推陳出新……然則無論如何,朝廷如今興辦學院,並重百家百工,都會引起天下思想的改變。”

  楊愨笑容複雜,“誰說不是?別人姑且不說,就是楊某,對朝廷建立學院,不重儒家正統,不顧士農工商之別,不顧先賢教誨,兼顧百家百工的做法,就是有意見的。”

  王不器笑道:“你這是小家子氣!”

  楊愨冷哼一聲,卻也並沒有反駁。

  戚同文忽然又道:“思想的碰撞與改變,必定會影響天下萬事萬物,影響江山社稷與歷史未來!”

  楊愨長歎一聲,“而一切,都是從學院開始的啊!”

  王不器點點頭,“未來不可知,但你我皆處在風暴中心,卻是不得不投身這場風暴了!”

  楊愨嘿然一笑,“天下正在改變,能親眼見證這個改變,能投身其中出一份力,不正是我輩讀書人的使命?”

  王不器道:“那就且走且看!”

  戚同文道:“生於當世,能與太子殿下共謀天下,何其幸也!”

  楊愨、王不器相視一眼,都是肅然頷首,眼中竟流露出一分神聖的色彩來。

  ……

  回到東宮,天色已近日暮,李從璟先是跟家人吃了飯,而後又跟李政呆了半晌,之後就到東書房處理事務,雜務處理完,見時辰不早,便沒有再去讀書,踱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到了豆娘的院子。

  去歲,豆娘成為太子妃一員,雖然不像任婉如一樣是正妃,嚴格意義上甚至不能稱為太子妃,但也非同小可,李從璟的“後宮”雖然不大,但不是正妃的也絕不僅止豆娘、孟小花兩人,在眾人之中,豆娘的地位可不是尋常人等可比的。

  已為人婦的豆娘少了幾分羞怯,多了幾分韻味,但清純依舊如昨日,在伺候李從璟寬衣的時候,問起學院的事,李從璟便多說了一句,“學院現在招收的學生都是官宦子弟,這是無奈,也是給天下士子作榜樣,日後寒門子弟的比重會越來越大。等到洛陽學院辦好,各州也要隨即跟上來,形成層次遞進的體系。”

  官吏合流本身對貢舉制度就是一種衝擊,學院更是如此,往後貢舉制度會不會提前退出歷史舞臺李從璟還不敢輕言論斷,但地位絕不會那般重了,因為它不再是士子的唯一進身之階。

  隨著學院的建立,很多東西都會變,小到影響士子個人命運和貢舉制度,大到改變國家面貌、歷史進程、社會思想,在這片土地上建立學院、產生變革,影響全世界的未來都不是癡人說夢,李從璟現在不能預見未來的種種可能,但他至少知道,辦學院是沒錯的,只要這點有把握,再多問題他也能夠解決。

  學院“開學典禮”的時候,李從璟陪著李嗣源親自到場,場面隆重而且浩大。

  先前整頓吏治的時候,李嗣源用新政得力官員,給大唐官場換血,那麼在李從璟這裡,未來他將用學院學生,來給大唐官場進行第二次換血。

  後者的意義,遠非前者可以比擬。

  那絕不僅僅是對官場的換血,那是給大唐王朝帶來全新的潮流。

  歷史,將從這裡改變。

  這條路,李從璟會一直走下去。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12

第809章 士子風流有金戈,大唐雄威終複振

  光陰流轉,轉眼到了春帷放榜的日子。

  洛陽長寧坊,因坊內多格調高雅的茶樓酒肆,故而平日裡每多士子官員。

  春風細雨,還有些未散盡的涼意,茶肆閣樓上,蘇逢吉、蘇禹珪、張一樓相對而坐,輕聲交談。旁邊跪坐的茶博士是個姿容清雅的女子,輕衣薄衫,氣質清新,如雨後的青青小草,不見塵埃,一舉一動都有清麗脫俗之氣。

  “今歲貢舉榜單你們可曾看了?”蘇逢吉忽然問蘇禹珪與張一樓。

  “豈能不看?”張一樓笑道,“說起來,今歲可有幾個了不得的人物,現今已是聲名大噪。”

  蘇逢吉會心道:“想不到張兄也知道。”看了蘇禹珪一眼,見對方只是頷首品茗,仿若置身事外一般,遂沒好氣道:“老蘇,你可知曉?”

  “江文蔚、張易、朱元,其他的卻是不知了。”蘇禹珪不急不緩地說道,方正的國字臉愈發顯得成熟穩重。因為長久執掌刑法的關係,身上已經漸有一股不可侵犯的威嚴氣。

  蘇逢吉哂笑道:“前三甲都讓你說完了,你還想知道多少,莫不是要把那幾百個人都記住才肯甘休?”

  蘇禹珪不驕不躁道:“前三甲也好,有名聲也罷,都只是一時,當年洛陽‘二蘇’不也占盡風頭,事後如何?張兄不顯山不露水,如今卻是最得朝廷看重之人。”

  蘇逢吉先是微微怔了怔,隨即捧腹大笑,笑到最後竟是擊節不已,就像看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老蘇啊老蘇,我說你為何板著一張臉,原來是在眼紅張兄,哈哈……”蘇逢吉笑得不能自己,“我們這位威名赫赫,在諸多官吏眼中,七尺之軀就跟大唐律法一樣婉若神明的蘇郎中,竟然也會妒忌同僚?你這可是自己打自己臉啊!”

  蘇禹珪不鹹不淡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蘇逢吉當即不樂意了,“你說甚麼?”

  張一樓見兩人又要開始掐架,連忙轉移話題,“聽說江文蔚、張易、朱元三人各有所長,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江文蔚,建安人,文采斐然,有韓昌黎之風,論述的經世之策,更如羚羊掛角,深得諸位宰相欣賞;張易少年曾讀書于長白山,後又到嵩山求學,‘食無監酪者無歲’的事蹟,早已傳遍洛陽,其文如其人,極有豪烈之氣,任相說他‘雄健無兩,將相之才’。”

  聽到這裡,蘇逢吉又開始擠眼打趣,“這張易豈非就是第二個老蘇?”

  蘇禹珪目不斜視道:“蘇兄此言,頗有自愧不如之意也。”

  蘇逢吉眉頭一動,怒火中燒,正要挑事,張一樓又連忙道:“最後是這朱元,潁州人,此人先前聲名不顯,直到放榜後考卷策對流出,時人才知其才。此人論述時務,言辭簡潔,然無不切中要害,針砭時弊,寥寥數語,卻一針見血,最叫人拍案叫絕的是,此人在兵事上見解頗深,聽說太子殿下看了他對江淮戰事的見解,都點頭讚賞過。”

  說完,見蘇逢吉、蘇禹珪片刻不發一言,張一樓自顧自歎道:“今歲朝廷取士數百,洛陽城一時群英薈萃,天下俊彥如過江之鯉,此乃國之大幸啊!”

  蘇逢吉沒去看他,蘇禹珪依然目不斜視,兩人四目交鋒,如有刀光劍影,張一樓話剛落下,這兩人就又要擼袖子打口水仗。

  張一樓頭皮一陣抽疼,眼前這兩位被皇帝、太子、諸位公輔盛讚的大才,若是讓人知曉他倆一碰面就如孩童過家家一般,不是把酒言歡親如兄弟,就是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真不知是何感想。

  張一樓不得不使出殺手鐧,先是凝視著蘇禹珪,“蘇兄自修繕律法十二章一鳴驚人之後,已然成為刑部柱石與大唐律法的標誌,經年以來整肅不法,莫不有章可循,無人不服。一身正氣,便是巡視州縣,短短旬月也能讓地方肅然。假以時日,侍郎、尚書豈是蘇兄仕途頂峰?”

  見蘇禹珪臉色微紅,張一樓又看向蘇逢吉,“蘇兄之才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數年來無論是任職朝廷還是兩川,無論是吏部還是工部,都能成績斐然令諸公讚不絕口,若說元錫之才在於專精,蘇兄之才便當得廣博二字,日後朝堂公輔豈無蘇兄?”

  蘇逢吉與蘇禹珪雙雙都不說話了,兩人間的火藥味也不見蹤影。

  茶博士水亮的眸子好奇的打量著忽然靜默下來的三人,只覺得眼前景象實在是有趣無比。

  張一樓忍不住道:“二位怎麼不說話了?”

  蘇禹珪道:“話都讓你說了,我們還有甚麼可說的?”

  蘇逢吉道:“你簡直比那位和泥刺史還要會和稀泥。”

  蘇禹珪看著蘇逢吉,“現在你總算知道你我三人中,為何是他最得諸公看重了?”

  蘇逢吉大點其頭,長歎道:“能為公輔者,首要之才,豈非正是要會和稀泥?”

  蘇禹珪道:“和稀泥不難,難的是臨了還能把事情都理順,讓眾人都服氣,然後戮力公事,這樣的人才是真厲害。”

  蘇逢吉白了張一樓一眼,“張兄豈非正是這等人?”

  然後兩人一起望著張一樓不說話,惹得張一樓慚愧不已。

  旋即,三人相視哈哈大笑。

  那姿態出塵的茶博士,也是以手掩唇,低眉莞爾。

  茶香嫋嫋,氤氳成趣。

  這幅景象,是天成二年的士子風流。

  ……

  此時,東宮。

  李從璟在練字。他練字不是為了練字,而是為了練心。

  東書房裡不止他一人,有兩人坐在小案後,有三人束手立在屋中。

  坐著的人,一個是人送諢號“閻王刺史”的趙鐘鳴,另一個是推行新政最講究一個“理”字的前沛縣縣令何晨光。

  站著的三人,正是剛好前來拜見太子的新科進士江文蔚、張易、朱元三人。

  李從璟正專注練字,一筆一劃莫不傾注全部心神,如同勾勒心中的如畫江山。

  “你們三人也坐吧。”李從璟滿意的放下玉筆,隨手指了指房中的另幾張小案,“方才我正在跟趙、何二公談論江淮、楚地戰事與民政,你們有甚麼見解,也都可以說說。君章、簡能不是第一回出入東宮了,致遠雖是頭一遭來,也犯不著拘束。”

  君章,江文蔚的字;簡能,張易的字;致遠,朱元的字。

  李從璟沒有字,因為他算得上是“草莽”出身,就跟李存勖、李嗣源一樣,時人有字的大多是正經士子、讀書人。及冠後李從璟不是沒機會讓人給自己表個字,但因諸事繁忙給疏忽了,時間一長也就無暇“附庸風雅”。

  剛坐下的江文蔚、張易、朱元三人聞言,又連忙欠身,謙虛謹慎的表示不敢,面對這位平素和氣,但威名在外的太子,三人都不敢有半分大意。

  趙鐘鳴撚須笑道:“太子殿下不拘小節,諸位切莫自縛手腳,三位之名,某也早有聞之,今日有幸得見,正好瞻仰一番各位風采。”

  何晨光沒敢隨意插話,他不像趙鐘鳴,早年就跟隨過李從璟,本身對李從璟也不是很熟,怎敢放肆?

  李從璟坐下後,理順衣袍,沒有讓江文蔚等人多番謙遜的意思,直接點名道:“君章先說說看。”

  江文蔚起身行禮,重新坐下後,才字句斟酌道:“江淮戰事看似大局已定,實則淮南仍有反擊之力。數月來淮南軍隊猶如水下游魚,在大將、沿海各處登岸,不停襲擾江淮各地,防不勝防,就是明證。”

  頓了頓,江文蔚繼續道:“淮南如今只以小股精銳襲擾各處,看似無關痛癢,實則於大局不利。揚州、壽春一日未克,淮南便有盤活江淮的餘地,尤其是精兵滲透襲擾大軍後方,不僅給王師造成諸多麻煩,也會讓江淮各州縣人心惶惶,時日一長,那些心系淮南的賊子,便會蠢蠢欲動。”

  李從璟點點頭,“依你之見,江淮戰事當如何處理?”

  江文蔚顯然早有腹稿,當即答道:“其一,整治各州縣民政,加快收服人心;其二,招募驍勇訓練州縣守卒,化淮南之江淮大網為我大唐之江淮大網;其三,速克揚州、壽春。”

  李從璟露出讚賞之色,又看向張易,問道:“楚地戰事當如何?”

  張易絲毫不用打理思路,當即答道:“王師與淮南鏖戰于益陽一帶,已經數月,但以易之見,當開闢第二處戰場。”

  李從璟眉頭挑了挑,“哦?”

  益陽是劃分、封鎖楚地東西的關口,是楚地之戰的關鍵之地,積蓄全力攻下益陽,也是朝廷的用兵之策,張易敢直言開闢第二戰場,便是否定朝廷計策,這份勇氣擔當可謂難得,張一樓說他極有豪烈之氣,任圜說他雄健無兩,都不是虛言。

  張易繼續道:“淮南先敗楚兵,再敗王師,兩得益陽,後又苦心經營防線,即便不能稱之為銅牆鐵壁,也是相差不遠,益陽地勢險要,王師一時難克,並非不能理解。”

  “其次,淮南佔據楚地半載,治理州縣頗有成效,人心漸變,若不儘快收復,長久僵持,對大勢不利。當今之計,當往南征討,迂回梅山用兵。平定楚南之敵,收復楚南州縣,而後能北上夾擊益陽,是為取大勢也。”

  “益陽難克,楚南必爭,故而易言當開闢第二處戰場。”

  李從璟頷首,“說得不錯。”

  最後他看向朱元,“致遠有何見解?”

  方才江文蔚、張易已經將江淮、楚地戰事都說的差不多了,此時朱元再說,實難有振聾發聵之言,不過朱元顯然沒有窘迫之色。

  朱元慨然道:“皇朝要平定江南、一統天下,必要精練水師。如今大唐坐擁天下之險,江淮定,荊襄平,若不精練水師,是懷抱金玉而無為也,實在暴殄天物。若能精練水師,他日順江東下,必能兵到城克,數載而有天下!”

  話說完,朱元徑直起身,大步來到堂中,向李從璟拜下,“臣不才,向太子請命,為王朝治水師!”

  李從璟眼前明亮,哈哈大笑。

  江文蔚、張易相視一眼,紛紛離座來到堂中,向李從璟拜下。

  江文蔚道:“文蔚斗膽,敢請投身沙場,為皇朝平賊之馬夫!”

  張易道:“易雖愚鈍,亦有報國之心,倘若能入楚征戰,必舍七尺之軀,為王師殺盡淮南之賊!”

  這新科三甲,竟然全都請命投身疆場,一個比一個鬥志昂揚,一個比一個心性豪烈。

  李從璟沒有立即答應,目光炯炯看著這三人,沉聲道:“爾等都是國之俊才,當知若是身在洛陽為官,前途也是一片光明,而投身沙場上馬殺敵,雖有速立功勳之機,亦有旦夕身死之險!告訴本宮,何以如此?”

  江文蔚等相視一眼,皆慷慨激昂,“諸侯不臣,皇朝該討之,臣等不才,願驅身以殺敵,助我大唐一統天下!”

  此情此景,書生仗劍,凜然有正氣。

  李從璟目光沉靜,心頭卻有金戈鐵馬之聲。

  十年心血,終養國人雄健豪烈之氣。

  大唐雄風,終於複見。

  李從璟正聲道:“俊彥有報國之心,大唐豈忍負之?”

  江文蔚、張易、朱元大喜,俯首再拜,“謝太子殿下,臣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趙鐘鳴、何晨光相視震驚。

  書房之中,如有劍光。

  這副場景,是長興二年的士子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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