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722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3

第760章 俯觀八百里洞庭,回望三千里山河(六)

  江陵水師火燒楊吳樓船,雖然成效很大,但自身也付出了相應代價,百艘鬥艦與千艘走舸,都是實打實的消耗。除此之外,駕駛鬥艦與走舸沖進楊吳水師樓船大陣的水師將士,尤其是沖進中陣後陣的將士,能活下命來的很少。

  然而無論如何,相比吳國水師的損失,這些都不值得多看。吳國水師損失最為慘重的,還是從朗州調來的士卒。水師水戰,說到底還是以船艦為城池、堡壘的攻防戰,殺傷主要依靠士卒奪船,為了確保此戰的勝利,徐知誥調回的朗州將士不下三萬,此時過半都交代在了湖底。

  三千余吳國樓船,損毀大半,剩下的不過幾百艘,江陵水師則順利抽身而退,離開了一片狼藉的洞庭湖戰場。

  比之吳國水師,江陵水師實力本身要弱小許多,在付出許多蒙沖鬥艦、走舸的代價後,餘下的實力已經不足以支撐大軍攻打嶽州,這時全都往江陵退回。但打這時起,兩軍水師的力量對比,誰強誰弱就不好說了。

  在洞庭湖西北岸,與嶽州城隔湖相望的地方,只帶近衛的李從榮目睹了戰場的整個過程,直到他離開的時候,洞庭湖的大火還未熄滅,數不清的樓船殘骸散落在水面上,焦糊味沖散了魚腥味。

  經此一役,遭受巨大損失的吳國水師,再不足以支撐楚地的攻勢,最多只能照看嶽州罷了。

  邊鎬隨同李從榮一同目睹了洞庭湖之戰,他中間吐血昏過去一次,這畢竟是他親手為吳國水師挖下的坑,醒來之後,他奪過李從榮的佩刀要自刎,被李從榮的近衛及時制止。在那之後,這位金陵才子便成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全然沒有了精氣神,看著像是行屍走肉。

  在洞庭湖之役的當日,早江陵水師一步離開江陵的符習,帶領殿前軍三萬餘將士,並及山南東道節度使、威勝節度使、安遠節度使的近萬兵馬,經由澧州到了朗州地界。

  朗州位在楚國正北部,洞庭湖之西,沅水之北。此地位在沅水河谷,河谷平原的面積很大,北西南三面都是山地,山勢不高也不陡峭,東北面有一片巨大的湖泊,幾乎從城東一直延伸到北部山地,而朗州城就建在沅水北岸,所以從大處看,這裡地勢非要險要,是個易守難攻的地方。

  楚王馬希聲退守此地後,知道再退就只能退到澧州去,而澧州又處在山地丘陵地帶,只是在群山丘陵中間有塊小平原,建了城池,那是兵家眼中的絕地,萬萬是去不得的。所以馬希聲打定主意,就在朗州據守,等待大唐援軍到來。

  吳軍從東面追到朗州後,排兵佈陣很受限制,因為城池北部夠不到,而城南背靠沅水不利佈陣,城西又有些小山包,不利於兵力展開,只能佈置少量兵力,所以最終吳國只能將主力放在城東,猛攻東門。

  便是城東,在那座大湖泊之外,也多沼澤小湖,無論是紮營還是排兵佈陣,都多有不便。故而這仗打下來,許多日過去了,吳國軍隊也沒能攜大勝之勢攻下朗州。反倒是楚軍得知唐軍將到,士氣有所回升。

  徐知誥將攻打朗州的大軍調回三萬,去參與洞庭湖之戰,也是因為大軍擠在朗州根本沒用。所以他想在洞庭湖一舉擊敗唐軍,從而達到震懾朗州楚軍的目的,最終迫使楚軍在等待援軍無望的情況下,做出有利於吳國的舉動來。

  符習率軍自澧州而至朗州,走的是城北大山西面的路線,行軍比較隱蔽。

  在靠近朗州後,符習先遣了精銳斥候,去查看朗州戰況。

  在得報朗州城西、城南的兵力並不多之後,符習召集眾將軍議。

  “朗州城西吳軍兵力不多,不過千人左右,若是我軍急進而擊之,很容易就能擊潰其軍。且此地有土山為掩護,若是以精騎為先鋒,突襲之,可收奇效,須臾間即能擊潰敵賊。諸位將軍,誰願前往,為本將擊潰攔路之敵?”符習是員老將,征戰沙場的經驗很豐富,行軍佈陣的風格也很穩重。

  眾將聞言,都欲擊之,遂紛紛請命。

  符習沉吟片刻,對高從周道:“高將軍所部,號為橫沖,將士驍勇,本將素有耳聞,此番不如就以將軍所部精騎為先鋒,為我大軍開路,如何?”

  高從周面露喜色,當即領命。

  符習又對眾將道:“高將軍出擊後,我等隨之而進,若是行動迅捷,可橫掃朗州城西、南之地,而後直取城東賊軍主力,屆時若得朗州楚軍相助,想來可有一場勝仗。”

  大軍本就在行軍途中,是隨時準備戰鬥的姿態,計議定下之後,也不用耗費多少時間調兵遣將,沒多久,高從周就親自率領三千精騎,當先一步出發。

  到了朗州城西,果然看見零零落落的土山,整個地勢高高低低,起伏不定,但最高處也不過數丈,林木頗為茂密,低矮處頗有通道,其中一條大道是為官道。

  高行周率領精騎直接沖過去,沒多遠,果然就見到了原地佈陣的吳軍。

  那吳軍雖然沒有特意防備,但此時也早一步得了斥候通報,知道有唐軍來襲,其主將遣人往城東報信之後,就在原地列防。他們的主要任務,本是截殺朗州城西出的信使,這下沒曾想忽然有唐軍殺來,雖然驚異,但也渾然不懼。

  高行周也不問許多,只管下令部曲縱馬出擊。

  這股吳軍訓練有素,雖只有千餘人,不慌不亂,臨陣三矢後,持盾舉槍,抵擋唐軍。

  然而橫沖軍蓄勢而來,哪裡會讓吳軍討到好,賓士的戰馬轟隆馳過,殺進吳軍陣中。

  兩軍一接戰,戰沒一刻,吳軍將士無不驚駭。

  他們入楚以來,屢戰屢勝,常常打得楚軍潰不成軍,難免心生驕傲自滿情緒,以為天下精銳莫能與之相敵,方才立陣而守,也是自信即便不勝,也能擋住唐軍,堅持到援軍到來。

  這下交了手,才發現唐軍之驍勇善戰,遠勝過他們遇見的任何一支楚軍。

  但是此刻想要退卻卻已來不及。

  橫沖軍征戰多年,何其精銳,說是大唐數一數二的軍隊也不為過,哪裡是多年未經大戰磨礪的吳軍能夠比擬?這下殺入吳軍陣中,不到兩刻,就讓吳軍死傷慘重,陣腳不穩。

  高從周心頭也有些疑慮,面前的吳軍不過千餘人,但戰力卻是不弱,比他先前料想的要強上不少。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他可沒時間去考慮太多,此刻他心頭考量的,唯有儘快殺敗這支吳軍。

  不過小半個時辰,橫沖軍就徹底摧毀了這支吳軍的戰力,而這時,吳軍的援軍還沒調度過來,而緊隨橫沖軍三千騎的大軍,已經出現在他們身後。

  他們這裡的戰鬥,很快就引得了朗州城的注意。城池上的楚軍將士,見大唐援軍殺到,無不振奮大呼,一時間朗州城頭頗為熱鬧。

  高從周殺敗眼前吳軍後,沒有停留,從城南向城東殺去。

  在城南並不寬闊的地帶上,橫沖軍遇到了前來支援的吳軍,兩相碰面,同樣沒有多話,立即廝殺在一處。

  只不過到了這時,唐軍大隊已經陸續抵達城西,一部部將士,作為後續兵力,壓上戰場。

  朗州城中的楚軍,見大唐援軍到了,歡呼之餘,很快出城配合作戰。

  城頭,楚王馬希聲振奮不已,“不曾想唐軍來的這樣快,有唐軍相助,朗州可守,吳軍可敗,我楚國有望了!”

  城南的吳軍在唐軍、楚軍的兩面夾擊下,沒能站穩腳跟,主將見戰事不利,只得向城東退回。

  唐軍經由城南,大舉向城東殺去。朗州城的楚軍本也不少,此時得楚王號令,也打開城門向吳軍發動反攻。

  受命攻打朗州的吳軍統帥,喚作周本,周瑜後裔,乃是一員智勇雙全的老將,傳聞年少時曾徒手殺虎,從軍後勇冠三軍,早年屢有戰功,淮南聞名,早早就是一鎮節度使,莊宗入洛後,聞其聲威,雖然不能招來效力,也曾封其為西平王。

  他在望樓上看見戰局如此變化,特別是看到一望無際的唐軍後,悔得直跺腳,“丞相誤我!”

  早先徐知誥傳來軍令,說唐軍大舉向嶽州出動,遂調走了他許多兵力去參戰。周本當然不會懷疑徐知誥的軍令,也就不以為唐軍會到朗州來。若是有心防備唐軍來援朗州,他也不至於只放一千人馬在城西。

  眼下唐軍在城西一敗吳軍,在城南二敗吳軍,攻勢大成,反觀吳軍,連日攻城不利,士氣本就不是很高昂,今日見唐軍大舉來襲,排山倒海一樣的黑袍狂潮,也不知有多少兵馬,須臾間就兩敗同袍,自然難免心慌。

  城西、城南之敗,雖然折損的兵馬對攻打朗州的吳軍而言,只是九牛一毛,但對局勢的影響卻很巨大。

  是日,唐軍與楚軍合力,在朗州城東大戰吳軍。

  激戰至日落,大敗吳軍。

  吳軍主將周本,自朗州狼狽東撤。

  唐軍一路向東追殺,至次日午後方歸。

  這一役,吳軍折損將士逾萬。

  嶽州。

  白日裡,徐知誥親見洞庭湖之役的始末,已是心痛萬分,幾乎口不能言。江陵水師自荊江口西退後,他很快意識到,只怕唐軍主力已經直奔朗州而去。

  到得這時,徐知誥雖不知邊鎬到底是已經叛國,還是被人矇騙,但他很清楚,朗州的局勢必定很危急。

  徐知誥一夜未眠,直到次日佛曉,接到了朗州軍報。

  拿著軍報,徐知誥怔了良久,臉色陣青陣白,而後就是一陣猛烈咳嗽。

  林仁肇連忙送上絲帕,待徐知誥咳嗽完,林仁肇低頭看去,就見那絲帕上滿是鮮血。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3

第761章 俯觀八百里洞庭,回望三千里山河(七)

  林仁肇心頭緊縮,擔憂的向徐知誥看去,就見對方正隨手抹掉了嘴邊最後一絲血跡,他下意識將絲帕藏到身後,“丞相……”

  徐知誥擺擺手,他抬頭向屋外看去,金紅色的晨陽正散發出柔和的光芒,“去叫宋先生與周宗過來。”

  朗州出了這樣的變故,徐知誥當然要與諸人商議,林仁肇俯身應諾,領命而去。正走到門前,他聽見徐知誥又道:“吩咐下去,準備熱水,我要沐浴。”

  “是。”

  等林仁肇去叫了宋齊丘、周宗過來,徐知誥已經沐浴完畢,衣裳也換了新的,整個人看上去神清氣爽、容光煥發,完全沒了林仁肇離去前深受打擊的神色。

  不僅如此,幾人進門的時候,看到徐知誥正放下碗筷,而他面前的餐點已經吃得差不多,接過侍女遞來的絲帕,擦了擦手,又涮了口,徐知誥對諸人微笑道:“諸位請坐。”

  宋齊丘與周宗相視鬆了口氣,方才他倆聽林仁肇說了朗州的情況,都是大驚,特別是林仁肇提及徐知誥吐血的事,兩人都很擔憂徐知誥現在的狀況。如今見徐知誥精神奕奕,在心頭一鬆的同時,也不禁暗暗為徐知誥的氣度所折服。

  此番伐楚之役,徐知誥背負的壓力非常人所能想像,他雖有人主之志,如今畢竟還是人臣,若是伐楚失利,對他的威信將是莫大打擊,後患無窮。

  這回出征楚地,徐知誥帶的官員謀士自然不止宋齊丘、周宗,但事涉邊鎬,知道內情的也就極少,眼下唯宋齊丘、周宗兩人而已。

  徐知誥將朗州軍報給宋齊丘、周宗看了一遍,而後問:“這件事兩位有何看法?”

  “當務之急,是讓周本穩住陣腳,擋住唐軍進攻。而後我等方可調兵遣將,令正在攻略其它州縣的大軍來援,重組攻勢,將唐軍打回去。”宋齊丘沉吟道,“經由洞庭湖、朗州兩役,我軍雖然遭受了挫折,但根本未失,楚地仍有我大軍超十萬,水師雖然不能再策應各方,但守住荊江口不是問題,故而糧草運輸仍是可以持續。楚地遼闊,足為戰場,我大軍兵力兩倍於敵,今日所失,日後定能加倍討回!”

  “先生說的有理。”徐知誥頷首,“周本所部,皆精銳,奈何在朗州驟然被擊,折損嚴重,眼下既退,當守益陽。”

  益陽是重鎮,距離朗州兩百里左右,位在洞庭湖正南、嶽州西南、長沙西北,也就是說,益陽、岳州、長沙正好組成一個三角形,可以最大限度發揮互相倚重、相互支援的效果。

  原本在益陽與朗州之間,還有一座重要城池,名為龍陽,也在沅水河畔。徐知誥之所以不讓周本退守龍陽,卻是因為龍陽距離朗州太近,只有六十裡左右,周本讓唐軍猛追一陣,敗走的有些狠,若是退守龍陽,唐軍必然立馬來攻,那就沒有緩和局勢、穩住陣腳、重組攻勢的時間。

  再有一點,益陽這地方地勢也好上不少,不同于龍陽的一馬平川,整個益陽南部多山地丘陵,就像吳軍攻打朗州兵力施展不開,只能猛攻朗州東門一樣,唐軍到了這裡,戰力也沒法盡數發揮。

  總之,益陽是個適合防守反擊的地方。

  “既然唐軍已經出現在朗州,李從榮的謀劃已經很明顯,那就是從西部進擊,步步為營,與我大軍一城一地爭奪楚地。如此,嶽州有水師照看,就不需要重兵佈防,原本調來防守的兵力,應該儘早拉到益陽去,與唐軍會戰。”既然定下了在益陽反守為攻的調子,周宗也就能將全域該有的佈置統籌出來。

  幾人討論良久,將戰場佈置一一確定下來。

  等謀劃做完,幾人都鬆了口氣,接下來只要大軍陸續到位,楚地局勢也就能穩定下來,唐軍來勢洶洶,雖然取得了開門紅,但這楚地戰事往下的局面會如何,將來到底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確立了戰事,就不得不說邊鎬的問題。

  “邊鎬到底是叛國投敵,還是被李從榮識破面目,而後掉進了李從榮設計的圈套?”

  這是個很重要的問題,必須要弄清楚。

  “以我對邊鎬的瞭解,他必不可能投敵。”周宗說道,“再者,周宗家門就在金陵,他若是打定主意投敵,難道就不顧念他的家人?”

  “但以邊鎬之才智,要說他被李從榮識破了真面目,還被李從榮借機擺了一道,那就更加不可能。”宋齊丘篤定道,邊鎬既然會被派往洛陽,在李從榮身邊活動,眾人對他的智謀自然有信心。

  但若是這兩者皆不可能,那事實到底是甚麼?

  這才是眾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徐知誥昨夜想了許久,也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這時幾人再談論起這個問題,他腦中茫無頭緒,但心頭卻有一絲不好的預感,讓他坐立不安,就如有只貓兒在擾他的心口一樣。

  “我等不妨先做個假設。”徐知誥手放在小案上,手指緩緩敲動,“假如邊鎬不曾叛國。如是這般,李從榮無法識破邊鎬的真面目,這個固然應該沒錯,但邊鎬被算計也是事實,所以問題是,到底是誰識破了邊鎬的真面目?”

  宋齊丘、周宗、林仁肇聽了這話,面面相覷,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訝。

  如此假設,問題當然簡潔不少,但也要嚇人很多。

  宋齊丘、周宗、林仁肇都不說話,徐知誥便自己說道:“是李從璟嗎?如果是李從璟,那會如何?就算李從璟識破了邊鎬的真面目,只要沒有鐵證,李從榮如何會相信他的話?要李從榮不相信自己的謀主,卻去相信自己的儲君對手,這得是何等鐵證?邊鎬縱然再不小心,也不可能留下這樣的證據被李從璟找到。”

  他眉頭微微鎖起,“若不是李從璟,那是誰?李嗣源?連李從璟都不能發現邊鎬,居住在深宮中的皇帝,又沒有軍情處,如何發現他?”

  “那會不會是李從璟對邊鎬起了疑心,而後將這種懷疑告訴了李嗣源?”周宗身軀微微前傾問。

  “這也不可能。”宋齊丘搖頭,“要是李嗣源知曉李從榮最重要的幕僚,竟然是我大吳細作,他豈能不怪罪李從榮,豈能不看輕李從榮的本事,又怎會仍讓李從榮領兵南征?”

  林仁肇擾擾頭,“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事實到底如何?”

  徐知誥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就只剩下一種可能。”

  宋齊丘、邊鎬、林仁肇三人都投過來關切的目光。

  徐知誥以一種親手將自己的心挖出來的心力勁,緩緩道:“李從璟與李從榮,根本就沒有兄弟相爭!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真的自相殘殺,相反,他們友愛得很!”

  眾人齊吸涼氣。

  “惟其如此,邊鎬才可能敗,而且還敗得這樣慘!”徐知誥重重吐出一口氣。

  宋齊丘眼神閃爍,須臾就驚道:“若是果真如此,李從榮南征,就不是李嗣源在扶持他平衡李從璟,如果不是這樣,為何不是李從璟掛帥來征戰楚地?”

  周宗驚詫道:“李從璟……不是在平定藩鎮之亂嗎?”

  宋齊丘果斷搖頭,聲音寒冷,“先前我等就有過定論,那些藩鎮不足為患,旬月就會被平定——此事與楚地戰爭大局相比,孰輕孰重豈非一目了然?!平定藩鎮也好,戮力山東新政也罷,李從璟去自然效果更好,但從根本上從大局上言,換誰去不是一樣?安重誨、馮道、任圜,誰不能為之?但李從璟不同!李從璟以行伍立身,最善征戰,又是兵馬大元帥,放眼李唐國內,無人能替代他的分量,他不領兵來出戰楚地,如何說得過去?!”

  周宗張了張嘴,啞口無言。

  宋齊丘激動的站起身,在堂中來回踱步,他在徐知誥的大業中分量非常,平日並不太收斂自己的姿態,“楚地戰場何其重要!若是唐軍在楚地敗了,唐軍中最精銳的殿前軍就沒了大半,外戰失利,正推行新政鬧得國內不甯的李唐,勢必內亂更甚,那李唐就將面臨內憂外患的局面!而我大吳一旦據有楚地,勢力將不可同日而語,來日掃平江南,就能與李唐南北對峙!而這種對峙,是以江淮在我大吳手中為前提的,也就是說我大吳佔據主動!況且,李唐還要擔憂背後的契丹,假以時日,李唐就得腹背受敵!”

  宋齊丘看向堂中眾人,深深吸了口冷氣,“若是如此,李唐敗亡,何其近矣!李從榮與李從璟兄弟相爭,本是我大吳可乘之機,如今李從榮領兵來楚,我大吳要敗這黃口小兒何其易也!方才所言之天下大勢,不日即會到來!”

  “然!”宋齊丘話鋒陡然一轉,“若是李從榮與李從璟本無兄弟相爭之事,李嗣源不必限制李從璟的權勢,不必平衡權力格局,那李嗣源父子又非庸人,豈能走眼下這步昏棋,讓李從榮來送死,讓李唐自取敗亡?!”

  一席話,說的堂中數人都怔在那裡。

  徐知誥面容冷峻,一言不發。

  若是情況果真如此,那會如何?

  李從璟為何不來楚地?

  他要去何處?

  他要做甚麼?

  徐知誥陡然一拍小案,轟然起身。

  一名急急忙忙跑到門口的吳國官員,還未說話,陡然聽得這聲巨響,嚇得腳下一亂,差些摔倒在門檻上。

  “何事?”徐知誥看向這名官員。

  “稟丞相,金陵信使,十萬火急!”那官員說完這話,眾人才看到,他身後跟著一名風塵僕僕、面色極為疲憊的信使。

  眾人看向那名信使,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心頭猛跳不停。

  信使兩步跨進屋,仰頭拜倒,取下腰間信筒,高高舉起,聲音嘶啞而顫抖,“壽州急報,唐軍攻城,乞速支援!”

  壽州,淮河西線之重鎮。

  徐知誥終於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宋齊丘勃然變色,“原來李從璟之意,不在楚地,而在江淮!”

  “丞相……”林仁肇見徐知誥低身去扶小案,小案沒扶到卻無力坐倒,不由得快步上前。

  “無妨,我沒事……”徐知誥一隻手捂著胸口,另一隻手擺了擺。

  但他話未說完,捂著胸口的手一緊,嘴中就不受控制湧出一股鮮血。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3

第762章 臨壽春城啟大戰,登八公山論古今(一)

  自古江淮一體,“守江必先守淮”。南方亦或東南政權,與北方亦或中原政權的軍事較量,西線著重於湖北三鎮襄州、荊州、武昌,東線便集中在江淮一線。

  且不說長江流域,扼守淮河的軍事重鎮有四個,分別是東線的山陽、盱眙,西線的鐘離、壽春。

  壽春正對潁口,即潁河與淮河的交匯口,主要抵擋潁河或淮河上游方向的來敵。

  但凡軍事重鎮,對山地而言,必是扼守山地通道,有通道而後才需要扼守,如關中四塞;對河流而言,必是扼守易渡之地,因其易渡而後才需要防備。

  長江下游易渡之處有二,一是採石渡,一是刮洲渡,分處建康的上下游。建康方面為加強對兩處渡口的防守,在這兩處渡口南岸的京口和採石兩地,北岸的廣陵和曆陽,屯駐重兵立為重鎮。

  壽春也是重鎮。甚至堪稱淮河一線最堅固的重鎮。

  每年冬季,淮水淺涸,是最易橫渡的時候,吳國遂遣銳士于河邊巡視,稱為把淺兵。

  周世宗柴榮三征南唐時,打的最久最艱難的,正是這個壽春。其實到最後,壽春也不是被後周軍隊打下來的,戰役一年多後,城中彈盡糧絕,外援無望,當時的守城將軍劉仁贍,迫不得已舉城而降。

  李從璟抵達壽春的時候,正是立秋前後。

  此時,百戰軍已經兵臨壽春城下。

  壽春之戰,開打的很突然,至少對壽州守軍,對吳國而言是這樣。

  在李從璟抵達壽春時,李從珂帶領的四萬侍衛親軍,也陸續開赴到壽春戰場。

  一時之間,壽春城外大軍如海,連營超過十裡,將壽春城圍的水泄不通。

  壽州州城,也即壽春縣城,處在淮水南面。向西約六十裡,是穎水與淮水交匯口,北面則是淝水與淮水交匯口。東晉時期著名的淝水之戰,即發生在這裡。

  長興元年七月初八,立秋後三日,李從璟登上八公山。

  八公山位於壽州東北,是方圓百里之內的制高點,也是這平原地帶唯一的山地,高七十丈有餘,足以俯瞰八方。

  陪同李從璟登山的,乃是秦王府一眾幕僚及近衛。如今秦王征戰在外,秦王府的官員們自然要領軍中職銜。行軍長史莫離,也是第一軍師,除卻一身青衫的李從璟,他是眾人中唯一不著官袍,而著一身白袍的;行軍司馬王朴,行軍左司馬朱厹,行軍右司馬謝玉幹;判官桑維翰、掌書記衛道、行軍參謀杜千書——剛從儀坤州歸來不久。

  其餘各官吏十余,略過不及。

  除此之外,便是軍中高級將領,如孟平等人。

  值得一提的是,軍情處統領第五姑娘、趙象爻也在,桃夭夭則仍在洛陽坐鎮中樞,還有一個始終冷著一張臉、寫滿生人勿近的女子——青衣衙門司首林安心。

  眾人登頂八公山的時候,快到正午。天色晴好,陽光當頭,卻不顯得炙熱,山風縷縷,攜草木之清香,涼而清爽。

  山石各有體相,造型大小不一,足以讓人依靠、安坐;山中林木茂盛,綠意盎然,尚未顯出深秋之蕭索;遠望田野,大地寬廣千丈,一望無垠;淮水歷經歲月,東流不息,如綢如帶。

  不遠處,壽州城如棋盤,呈青褐色,城中屋舍鱗次櫛比,城上旗幟飄揚,而城池之外,便是數片比之面積還大的黑袍湖泊,再向外,就是白色軍帳組成的連營,將壽州城圍在中間。

  “八公山之名的由來,據說源于西漢武帝時,淮南王劉安與其八位門客,在此得道成仙的故事。平日裡此處也不乏文人騷客登頂,吟詩作賦彼此唱和,不管前者故事真假與否,八公山因之而聞名,倒是事實。”莫離滿頭汗水,明明熱得很,搖動摺扇的動作卻一如既往慢悠悠的,風姿出塵。

  第五姑娘已經在一邊發現了一塊山石上的詩作,忙興致勃勃招呼李從璟去看。

  李從璟接過董小宛遞過來的絲帕,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水,而後走到第五姑娘身旁,一面觀看山石上的詩作,一面回應莫離道:“劉安與其門客合力撰寫的《淮南子》的確是經典,但要論起此人,怕是修不成大道也成不了仙,其人謀反事泄,最後的下場不過是自刎而死。”

  在李從璟與眾人說話的時候,跟在後面的隨從快步上前,加緊在山頂空地上佈置下帷幄、地毯、小案、酒水、食材等物,不多時,這裡已是一片風雅之氣。

  如今不同往年,征戰的時候條件艱苦,李從璟也不再是一介節使,而是馬上就要入主東宮的親王,受益于帝國有昌盛之象,物質生活水準的提高也是理所應當。

  就算李從璟個人不喜奢華,但卻不能讓跟他一路轉戰南北、辛苦多年的幕僚臣屬們一直艱苦下去,姑且不說食色性也,這也是他展露威儀、恩德的需要。再者,區區一些佈置,也談不上奢華,連張有生、孫錢禮他們踏青都有不小場面的。

  “大軍征戰,且不說文事,當年淝水之戰,苻堅坐擁八十萬之眾,最終卻敗于謝玄八萬甲士之手,說來真是令人嗟歎不已。”王朴望著壽州城道,“彼時之晉,國本不強,要不然也不會只有八萬甲士,其時門閥世家把持權柄,晉之官員、文士,崇尚空談玄理而恥於戮力實事,就這等光景,竟還能一舉擊潰苻堅,實屬奇事。”

  讀書人的習性,向來是喜歡憑弔古跡,而後談古論今的,這也是中國官員甚至是中國歷史的一大特色。

  李從璟在坐在大石上臨崖遠望,剛理好衣袍,頭頂兩個馬尾的第五姑娘,就擰著一串葡萄跑過來,揪下一顆遞給李從璟。

  李從璟含笑也含著葡萄道:“苻堅之軍雖眾,成份卻太複雜,軍中山頭遍佈,真與他一條心的沒多少人。再者,彼時北方久經戰火,軍民思安,故而將士們不願出征,對戰爭多有抵觸。且不說苻堅本人善不善於指揮近百萬大軍作戰,臨戰太過托大卻是顯而易見。他的大軍本已在河岸列好陣,晉軍八千精銳渡河時,請他讓出一塊戰場來,他就真讓了。晉軍渡河後,趁秦軍後退時猛攻不止,並大喊苻堅兵敗,秦軍各部莫不爭相後退,將士大喊苻堅陣亡,秦軍遂潰。八十萬之眾,一旦潰亂,場面如何收拾?苻堅之敗,其實不冤。”

  指揮八十萬大軍作戰,技術活,除卻前陣極少將士,後面的人根本不知前面發生了甚麼,一旦全軍都在喊我軍敗了大家快逃啊,一潰千里自相踐踏並不稀奇。

  等李從璟說完,第五姑娘連忙給他嘴裡連塞了好幾顆葡萄,同時也不忘把自己那張小嘴塞得滿滿的,然後兩人大眼瞪小眼,一起艱難的咀嚼。

  第五姑娘約莫是被李從璟的模樣逗笑了,雙眼都眯成了月芽。然後一個不小心笑得太狠,把自己噎住了,連忙呼啦一下跑開了。

  李從璟在大石上站起身,“兵貴精不貴多,其理甚為淺明。今日我李從璟領大唐十萬精甲至此,謀士睿智,將校驍勇,士卒敢戰,他日拔壽州,克州縣,席捲江北,飲馬長江,何其易也!楊吳兩線作戰,東西失顧,其本身國小地狹而民寡,焉能與我大唐爭雄?”

  這話意在激勵人心,提升士氣,他話說完,眾人皆俯首稱善。

  其實今日登頂八公山,也是帶眾人領略淮地景致,所謂登高望遠則胸臆廣博、志氣豪生,這是對今後有好處的。

  換言之,今日能將八公山踩在腳下,有志者定會生出,來日也能將金陵踩在腳下的氣概,大業可期,大功在望,於是文死諫武死戰,眾人戮力同心,自然事半功倍。

  只是此時,眾人都興致高昂的時候,旁裡忽然響起一聲不合時宜的冷笑,顯得極為刺耳。

  李從璟不用看也知道,那是林安心在作怪。

  李從璟將林安心帶來隨行,自然有他的用意,這下循聲望去,就見林安心孤零零站在一棵樹下,正好也向他看過來,不用說,她正在等李從璟來接她的茬。

  身邊所有人都是敵國對手,這時候林安心還敢說話,李從璟很佩服她的勇氣,遂笑問:“林司首有話想說?”

  林安心冷言冷語:“我大吳兩線征戰是不假,然你李唐何嘗不是?”

  李從璟答道:“吳國的兩線作戰,是要同時應對楚國與大唐。而大唐雖也東西征戰,卻是兩面開花,更有楚國相助,兩者境遇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不可同日而語,怎可混為一談?”

  林安心並不服氣,硬邦邦道:“我大吳經營江淮防線數十年,根基穩固,如今你攻我守,大吳天然佔據優勢,且你唐軍可戰之兵不過五萬之眾,想要破我江淮防線,那是癡人說夢!”

  李從璟驚奇道:“想不到林司首還知兵事,真是厲害。你能有如此見地,殊為難得。”

  林安心冷哼一聲,那意思是老娘能著呢,“所以我奉勸你,你若識趣,就乖乖回去,不要自討苦吃!”

  李從璟笑了笑,而後正色道:“臨門不入,豈是男兒風采?”

  他這話有些流氓,林安心臉上頓時掛不住。不等林安心再說甚麼,李從璟已繼續道:“我也不瞞你。江淮防線堅固,不僅楊吳知曉,我大唐也知曉。但是很明顯,此番大唐進軍江淮,楊吳並不知曉。不僅不知曉,還深陷楚地戰場。”

  頓了頓,李從璟道:“江淮防線既然這樣堅固,我大唐若不趁此際遇取之,更待何時?”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3

第763章 臨壽春城啟大戰,登八公山論古今(二)

  這回李從璟用兵江淮的佈置其實很明確。

  這件事的起因,還要追溯到當年先攻淮地還是先攻兩川的爭論。

  彼時王朴曾有進言:“先爭江淮,有許多好處。其一,南北之爭,得淮地者得先機,奪得淮地,便能在戰局爭得往江南用兵的主動權,在軍事上完全處於居高臨下的態勢,大唐得淮地,江南就只能被動防守;其二,江淮之地,有漁鹽之利,商賈富豪之家雲集,若能盡得江北之地,則朝廷每歲可增財賦巨萬;其三,江南諸侯,楊吳為最強,若得江南,可封鎖楊吳出海之道,使其困於一隅之地,亦無法再與契丹相通,日後平定楊吳,可四面合圍,使其無轉騰餘地;其四,大唐得江淮,方便往海上通商;其五……”

  吳國目前的處境,是北有大唐,西有馬楚,南有劉漢(南漢),東有吳越、閩國。但因其掩有淮地,北至海州(後世連雲港一帶)南抵長江口,故而有千里海岸線。

  總而言之,若能奪取江北,就能極大削弱吳國國力,而相應極大增強大唐國力。

  原本歷史上,南唐在中主李璟時,東滅閩國西滅楚國,而自失江北之地後,國勢大衰,自此困守一隅,再無作為,最後坐等被滅——雖然滅閩、楚後,南唐並無實質收穫,而是徒耗國力,但彼時它能速滅兩國,本身就是實力的體現,沒能守住戰果,不是國力不足,而是君、臣的問題。

  且說王樸提出先定江淮之策後,秦王府眾人是有一場大辯論的。

  但當時孟知祥、李紹斌據有兩川,不遵號令,以大唐之臣,而妄圖行割據之實,大唐不能容忍,遂先定兩川。如今兩川安定,大唐便要爭奪淮地,恰逢吳國以為李從璟、李從榮兄弟相爭,必有內耗,又兼其整頓內政,精力有限,於是乘著老楚王馬殷新亡的時候,出兵楚地,意圖稱霸江南以壯國勢——這就給了大唐機會。

  今歲以來,大唐先是整頓洛陽吏治,而後出兵楚地以援楚王,再後推行新政新一階段大政,隨之又削平山東諸藩鎮之動亂,將吏治整頓推向州縣,當此之時,馬不停蹄發兵淮地,一系列大政國策實施的非常密集緊湊。

  這種密集緊湊的國政大事,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急躁之氣。

  雖然急躁,但未顯其亂。

  洛陽吏治整頓完成之後,整個大唐朝堂甚至是大唐官場的風氣,就煥然一新,洛陽十之二三的官員被懲辦,不僅震動了洛陽官場,事情完成之後,也使得洛陽官場煥發生機。

  在這種情況下,對州縣吏治的整頓,就容易多了。

  正如馮道所言:“治理天下官員,在疏不在堵。貪官污吏是懲治不完的,就算殺再多人,也未必就能使官場風氣煥然一新,整頓吏治,懲辦不法只是第一步,意在威懾不良官吏,使其畏懼律法,而後以律法為依據,整治官場風氣,重塑官場秩序,引導天下官吏務實向善。”

  馮道的話,從制度上而言,就是確立一整套強而有力的監察體系,並且篤力行之,使得官員不敢觸犯律法,以此達到肅清吏治、政治清明的效果。

  李從璟同意馮道的觀點,因為他知道明太祖洪武年間,朱元璋懲治貪官污吏最是嚴苛,甚至可稱殺人如麻,但結果表明,這並沒有甚麼太大作用。

  就眼下而言,洛陽吏治整頓之後,國家機器的運轉更加高效,已經能夠支撐起帝國兩線作戰,並在此前提下保證新政新階段的順利推行。

  馮道、安重誨、任圜、李琪、李愚,雖然不能稱為名臣,但也都是一時之選,但綱領已定的情況下,他們是能夠滿足輔佐李嗣源處理帝國政事的需要的。

  其中尤其是任圜,本有濟世之才,史書說“任圜有縱橫濟物之才,無明哲保身之道”,可見其才能不差,其不善明哲保身的缺陷,有眼下他跟李從璟的關係在,也就不是問題。

  大唐國政大事推行顯得急躁,而李從璟仍敢出戰淮地,並非魯莽之舉,根由就在這裡。

  先前百戰軍平定宣武軍後,東行山東去定諸藩之亂,只不過是個幌子罷了,意在吸引各方視線,為侍衛親軍之隱秘調動作掩護。

  加之青衣衙門在失去林安心,而新司首還未履職的情況下,只能應對尋常情況與維持日常運轉,無法對突發性的大災難採取有效應對措施,其在大唐的勢力,被軍情處全面打擊,不久便生活不能自理。這時候的青衣衙門,縱然還有些殘餘,也只能蟄伏隱藏,在軍情處的嚴密封鎖下,又哪裡能及時探知侍衛親軍本就隱蔽的調動?

  李從璟東行之後,山東作亂的藩鎮,因民眾心向朝廷,而李嗣源多有佈置,又且軍民畏懼李從璟與百戰軍的威名,遂不日悉數平定。

  事實上,百戰軍在平定宣武軍之後,並未多與平盧軍、天平軍糾纏,而是亮出聲勢後即揮師火速南下,李從璟只帶了三千君子都,在義成軍的襄助下,很快揪出平盧軍節度使安重霸,與天平軍將領王公儼。

  而後,李從璟將整頓吏治、官員撤換、推行新政之事,交給隨之同行的任圜等官員,便快馬加鞭直撲淮地。

  因為唐軍進軍淮地實屬突然,吳國對此在戰略和戰術上都未有防備,而百戰軍將、卒皆精銳,遂能奇襲得手,順利渡過淮河,迫使吳軍只能退入城中踞城而守——但饒是如此,百戰軍也沒能一舉端掉壽春城。

  由此觀之,大唐自今歲以來,整頓洛陽吏治、大造聲勢出兵楚地、推行新政於地方、平定山東藩鎮之亂,而後興兵南下直撲壽春,所有事件都不是獨立存在,而是串在一起的。

  李嗣源、李從璟父子,謀劃與佈局之深遠,可見一斑。

  而貫穿整個佈局的精髓,便是李從璟、李從榮兄弟相爭的假像,沒有這個令世人令吳國普遍接受的假像,就沒有吳國大膽西征,也就沒有如今大唐佈局功成。

  “從榮是我看著長大的,對他的秉性,我豈會不清楚。未從軍時,我與他朝夕相伴,我讀的聖賢書,也是他讀的聖賢書。”李從璟在小案後坐了許久,便又站起身來,臨山崖而遠望,“徐知誥並不清楚從榮之為人,卻斷然以為從榮必然‘為他所用’,豈不大錯?”

  莫離在他身旁輕笑道:“真說起來,徐知誥並非沒有瞭解趙王,只不過他瞭解到的東西,都是殿下想讓他瞭解到的罷了。”

  這話說的不錯。

  李從璟南征北討,與各方諸侯生死較量,也不知用過了多少計謀,算計了多少人心,他既有此心性謀略,又豈會對身邊之人視而不見?

  耶律倍與耶律德光、徐知誥與徐知詢的矛盾關係,都曾被李從璟利用過,即是如此,他當然要防備有朝一日,別人用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若不能如此,他也就稱不上多智了。

  更深一步說,雖然李從璟穿越到當世,因知這具身體的主人下場很慘,起初不過是想保全性命於亂世,但對李嗣源日後稱帝的事,他卻也知曉,既是如此,對李從榮、李從厚兄弟,他豈能不多加照看,有意培養他們的心性?

  一個人之所以是他現在的模樣,是由他的成長閱歷所決定的,這個閱歷就包括親身經歷與所見所聞,在李從璟的有意薰陶和耳濡目染之下,可以說李從榮打小就有了兄親弟恭的性子。

  這一點,從李從厚表現出來的性格就能看得出來。

  至於徐知誥打聽到的李從榮,不過是李從璟有意製造的假像罷了。甚至可以說,從徐知誥開始打聽李從榮開始,他就落入了李從璟為他設計的圈套。

  “徐知誥有今日之失,也不冤枉。凡事皆由因果,聞其果,知其因,便知那些讓人意外的結果,其實都是必然。”李從璟長舒了口氣,隨即笑了笑,“天下之大,人各不同,別人家要兄弟相殘我管不著,但在我們家,只有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家不治,何以治天下?”

  莫離笑道:“就是不知宋王得知此事後,會是何種反應,他那剛直的性子,之前可是把趙王恨慘了。”

  “姑且莫說從厚,下回回洛陽時,永寧還指不定對我如何呢。”想到這裡,李從璟就有些發怵,“你是沒看到他揪著從榮耳朵進宮的樣子,分外嚇人。”

  莫離笑而不語。

  就在眾人山頂觀光的時候,楚地戰報送了過來。

  覽罷戰報,李從璟笑道:“不負眾望,洞庭湖、朗州相繼大捷,楊吳損失慘重,已經退守益陽。”

  莫離看過戰報後,目光悠遠道:“說起楚地戰爭,大唐之所以選擇在吳、楚相爭數月,且楚王已失王都與半壁河山的時候才南下,可是大有文章。”

  李從璟冷哼一聲,“楚王名義上雖向大唐稱臣,實際上卻行割據之實,此事若是放在前些年,大唐姑且可以容忍,但時至今日,大唐國勢遠非昔日可比,可就斷難姑息。”

  “馬殷病卒時,大唐剛定蜀地,國內又未整頓吏治,削平宵小,加之新政深化在即,不便多生事端,遂只能暫且安撫。而今大唐北弱契丹,內強州縣,諸事都在平穩向前,騰出了手來,自然要放眼天下大局。”

  楚地戰爭打了小半年,大唐才決意入楚,可不是因為楚王的救援信。

  大唐先前不入楚,也並非就是騰不出手來。

  若是楚地完全,還都掌握在楚王手中,此時唐軍入楚,幫楚王守住了楚地,等到吳軍退卻,那楚地是誰的?

  唐軍辛辛苦苦南下,損兵折將,豈能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為他人守家門,那唐軍成了甚麼?

  便縱是事後楚王給予回報,那也不是大唐想要的。

  大唐想要的,是將楚地收入囊中!

  如今,楚地半壁山河都入了吳國之手,唐軍再將其打下來,可就是從吳國手中獲得,所屬關係立即就發生了變化。

  又且,此時唐軍與吳軍作戰,還有楚兵相助,這事就容易得多。

  總而言之,唐軍此時入楚,是因為火候到了。太早入楚,縱然打吳軍較為輕鬆,但事後強行吞併楚地,吃相就太過難看。江南畢竟諸侯林立,大唐太過強勢,引得諸侯人人自危,亦或與吳國聯盟,那就未免不美。太晚入楚,楚地就都成了吳國的了,得不到楚軍與楚王臣屬的相助,那打起來就太費力。

  入楚,奪淮,眼下正當其時!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3

第764章 臨壽春城啟大戰,登八公山論古今(三)

  從八公山回至軍營,已是申時之後。

  壽春城外,大軍正在攻城。

  自打奇襲得手,在正陽架設浮橋過了淮水,到得壽春城外,百戰軍攻城已經數日,而壽春城始終不動如山,吳軍將士士氣高昂、作戰英勇,全然沒有因為唐軍突然大舉襲來,而顯得慌亂驚駭。

  李從璟在軍陣前立馬,觀望城池攻防戰許久,指著城池對左右道:“孤觀壽春城,防禦完備,器械齊整,儼然一座雄城。當此之際,吳軍處變不驚,禦敵章法有度,完全沒有自亂陣腳,可見守城之將必非庸人。我大唐驍勇攻城拔寨無數,去歲定兩川,今歲平契丹,還未有一座城池,能在唐軍猛攻數日的情況下,仍能紋絲不動的。這高審思,的確不同凡響。”

  高審思,即是壽春守將。

  全身披掛的孟平就在李從璟身旁,這時道:“前時我軍在正陽搭建浮橋,搶渡淮水,將士渡河還未過半,而有兩千余吳軍大舉殺來,當其時也,末將尚未渡河,也虧得是先鋒趙弘殷、安重榮奮軀力戰,這才殺退吳軍,保得大軍成功渡河。”

  他扶了一下兜鍪,“觀當日交戰情況,吳軍並不如我軍善戰。壽春城駐紮的守軍,名為神武軍,有將士萬餘,若其先失一陣後仍敢出城迎戰,末將有把握一舉將其擊潰。但高審思見我軍大舉襲來,並未出征迎戰,而是甘願咽下敗果,穩穩踞城而守,這就顯出其人胸襟、灼見了。”

  李從璟笑道:“能讓我百戰軍主將高看一眼的將領,的確不容小覷。”

  莫離在馬背上搖著摺扇,“高審思此人,離略知一二。”

  他既是軍師,要出謀劃策,當然對敵將瞭解的會比較多,軍情處收集的資料,多半都已進了他的肚子。

  前方激戰正酣,莫離徐徐道來,“高審思此人,驍勇善戰不提,難得的是沉穩老練,年少時跟隨吳武王征戰南北,屢有戰功。徐知誥得勢後,對其很是倚重,前些時候拜其為神武統軍,出鎮壽州。”

  “自到鎮以來,高審思整頓軍防,修繕工事,時時警備。有人曾謂之曰:以公威略,守堅城,何大懼邪。高審思卻回答道:事變無常,不可不未雨綢繆以防萬一。”莫離嗟歎一聲,“其人既有勇略,又兼行事縝密至此,今番若非楊吳戰略失當,而百戰軍又出其不意突襲而至,我大軍焉能順利渡河而臨城?”

  李從璟望城而歎,“如此人物,舉世少見啊!”眼露沉思之色。

  史書有記載:“保大(南唐中主李璟年號)末,周人來侵,諸郡往往一鼓而下,惟壽州能堅守,以世宗(柴榮)英武,將士皆精練,然逾年極兵力,不可取,雖劉仁贍善守,亦審思之遺續也。”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周世宗之所以逾年攻不下壽州,不僅因為劉仁贍守城有道,也因為高審思早前就將城防經營的滴水不漏。

  莫離見李從璟如此模樣,笑而謂之曰:“殿下莫非是又起了愛才心思?”

  李從璟望著壽州城,“天下英才,本皆我大唐英才,如今為他人所竊,用之以亂山河,孤甚覺可惜,亦覺痛心。”

  說到這,李從璟將桑維翰叫到前面來,“國僑,你素有思辨之才,稍後大軍止了攻勢,你去城前,與高審思會上一會。”

  “謹遵殿下之命。”桑維翰俯首稱是,他自然明白李從璟的意思。

  黃昏時,陣中敲響金鑼,意為鳴金收兵,唐軍收了攻勢,從壽州城四周退下來,那場面就如蔓延到海石四周的潮水,從海石四面退潮。

  落日熔金,烏雲還未合璧,桑維翰整好衣袍,在一隊甲士的護衛下,持節緩緩來到壽州城前。

  城頭上,甲士肅立,虎視眈眈,兵戈如林,在夕陽下泛著寒光。桑維翰渾然不懼,不慌不忙下了馬,仰頭挺胸邁步前行數步,看向方經血火的城頭。

  這時自有唐軍甲士向城頭喊話,表明來意,希望高審思城頭一見。

  甲士把話喊完便退到一旁,桑維翰也不著急,靜靜等待。但就在這時,城頭上忽然有一員小將現出身形,他二話不說,引弓搭箭,將那張強弓拉得如同滿月一般,箭頭直對桑維翰。

  桑維翰見狀,心頭一驚,腳下生風,就要轉身跑路。因為談話的需要,他距離城池頗近,這強弓利箭一旦發威,若是準頭不差,他必死無疑。

  唐軍甲士見桑維翰危險,立馬就要上前來護衛,但走出沒兩步,甲士們就看到桑維翰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用上前。

  說來也怪,桑維翰穩立不動,那城頭上的小將,倒也沒有立即拉開弓弦,兩者相隔不遠,一個殺氣騰騰,一個坦然自若,就這樣對峙起來。

  桑維翰壓下心頭恐懼,報以一聲嗤笑為自己壯膽,對城頭道:“將軍的射藝莫非只學了一半,唯知拉弦,卻不懂放箭?”

  他這話剛說完,忽聞一聲弦動,那利箭就已離弦,直奔桑維翰而來!

  刹那間,桑維翰臉色一白,幾乎禁不住要落荒而逃,但他腳下卻如生根一般,死死不願挪動,就連身形站姿,都沒有絲毫變化。

  嘭的一聲,利箭在他腳前三寸外插入地面,箭尾劇烈顫動。

  心頭剛發了狠的桑維翰,這下暗自大鬆一口氣,嘴上卻不饒人,用更加嘲諷的語氣道:“以將軍如此箭法,在我大唐軍中,可是斷無著校尉甲胄的機會。”

  那小將給人下馬威不成,自身反被連連嘲諷,這下丟了自家顏面事小,辱沒了壽州軍威風事大,難免惱羞成怒,正要開口大罵,他身旁卻出現一人,甲胄厚實,身形偉岸,將他斥退,而後看向桑維翰,不鹹不淡道:“兩軍正在交戰,來者何人,所為何事?”

  “本使乃四面招討使秦王麾下,判官桑維翰是也,城上說話之人,可是壽州守將高將軍?”桑維翰身如勁松,聲若洪鐘,自報家門時,帶著一股仿佛與生俱來的自豪。

  “正是本將。”守將高審思道。

  桑維翰略微拱手,算是全了禮節,而後臉色一正,肅然問:“秦王令某來問將軍,卿本佳人,奈何從賊?如今王師到來,何不開門迎接,反而聚眾頑抗?難道在將軍心裡,便無君臣之道嗎?!”

  這三聲喝問,層層遞進,氣勢十足。

  高審思看向桑維翰,並不因此顯得憤怒,反而義正言辭道:“秦王之言,恕某不能苟同。某身為吳臣,自當為大吳盡忠,豈有開門以迎敵軍之理?”

  “簡直荒謬!”桑維翰一甩衣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九州內外,皆我大唐之地,那楊吳不過是一個作亂的賊子,也敢妄稱人主?將軍與眾兒郎,生於唐土,受大唐水土滋養,豈能不辨是非,甘願從賊?將軍方才之言,令某大失所望!”

  “今,秦王領兵至此,意在討伐逆賊,撫境安民。秦王仁慈,憐惜爾等之身,知你等乃是被迫從賊,多有苦衷,故而遣某前來,予爾等脫離賊寇、效忠國家之機,若是爾等知黑白、辨是非,當開城以迎王師。如若不然,我王師十萬精銳,平定兩川不過三月,掃蕩契丹賊人只在反手之間,分量如何,爾等好生掂量!”

  他這番話字字擲地有聲,眾甲士聞言,無不精神大陣,紛紛以拳擊胸,氣勢奮然。反觀壽州城上,吳軍將士莫不色變。

  這就是所謂唇槍舌劍了。

  唇槍舌劍雖不能直接殺人,但卻能磨人心智,三軍士氣之消長,盡在百字言語之間,可稱間接殺人。

  高審思神色嚴峻,回應道:“天下正統,在吳不在唐,爾等竊據神器,妄自尊大,也不怕世人不忿,群起而攻之嗎?我勸閣下還是速速歸去,莫作口舌之爭,若真有本事,沙場見正章就是,待得逗留的久了,可當心我大吳兒郎弓箭不長眼!”

  桑維翰哈哈大笑,“將軍自知理虧,不敢與某明辨真理了嗎?某身為大唐天使,一身熱血忠君報國,豈會懼怕爾等些許箭弩?便是刀斧加身,某又何懼之有!”

  他再次拂袖,“天下皆知,我王朝正統,在中原不在四夷,自古中原之主,秉神器而君臨天下,四方臣服,八方來朝,那楊吳趁得兵亂,竊據一隅,也敢自稱正統?真是貽笑大方!本朝自高祖開天闢地以來,掩有天下三百餘年,人心歸服,四海皆畏。而今,陛下臨朝中興,國富、民強、軍銳,那妄圖割據一隅,做春秋大夢的賊人,難道還不知道天已明,該到夢醒時分了嗎?!”

  他逼視高審思,質問道:“將軍身居高位,不肯歸順朝廷,莫不是貪戀一身富貴?為保一人富貴,將軍便要拉上千萬兒郎陪葬嗎?若是如此,秦王仁慈,為城中軍民計,大可稟明陛下,為將軍封侯,如此,將軍可願放眾人一條生路,不要再阻我大唐子民報效家國,效忠朝廷?”

  一番話辨明大義忠奸,字字直指人心,效果非凡。這就是身持大義,名正言順的好處了。

  話說完,眾甲士又是齊聲大呼,無不壯懷激烈,就差李從璟一聲令下,他們就要撲上城頭,去將那亂臣賊子亂刀砍死。那城頭的吳軍將士,面面相覷,無不惶然,連看向高審思的眼神,都有些變化。

  平心而論,高審思也不是易與之輩,只不過他乃是沙場宿將,論起思辨之才,如何及得上桑維翰,故而被屢屢嗆得說不出話來。

  兩人交鋒半晌,最終高審思也沒能奈何桑維翰,之後實在無法容忍桑維翰任意打擊吳軍士氣,好歹將他轟走。

  桑維翰仰首闊步回到陣前,一路上唐軍將士莫不擊甲為之賀,他就如一個得勝歸來的將軍。

  不過在向李從璟覆命的時候,桑維翰仍舊是神思清明,“某觀高審思其人,心智堅韌,雖不善言辭,但也非言語能夠動搖之輩;又且,某見之甚得軍心,要挑動吳軍內亂,也非易事。”

  李從璟點點頭,經由桑維翰這一遭,他對高審思的瞭解也就更加深入,這時道:“能打壓一些吳軍士氣,已是不錯。至於壽州城,容後再打便是。”

  李從璟雖然不知周世宗三征南唐的細節,也不知壽州城後周軍隊打了一年多也沒打下來,但對壽州的堅固程度,因為軍情處的存在,他還是有些瞭解。

  故而這趟征戰淮地,首重並不在攻下壽州城,而在圍城打援。

  不久,軍情處與斥候相繼來報,吳國援軍已朝壽州趕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4

第765章 臨壽春城啟大戰,登八公山論古今(四)

  說是圍城打援,實則這並不是李從璟一開始就有的主意,他雖然事先就知曉壽州城防嚴密,到底未曾親手試過壽州戰力,不能得知壽州這般能打,如若不然,他也不會令百戰軍猛攻數日。

  而今,百戰軍全力攻城,數日未有寸功,李從璟對壽州城防之嚴密,守城器械之完備,才認識得更加清楚,此番圍城打援,雖是不得已而為之,卻也是戰場應變。

  吳國援軍來的並不是太快,當然也不慢,然無論如何,唐軍此時因未能攻克壽州,大軍被迫在此止步,卻是給了吳國調兵遣將的時機。

  可以說唐軍入淮之後第一場大戰,實已不利。

  “此番淮南軍救援壽州,以李德誠為帥,而劉信副之。李德誠領軍三萬,已至定遠縣(壽春東南),劉信領軍兩萬,已至濠州(壽春東北)。”李從璟將情況大體總結一下,淮水西線兩重鎮,其一為壽州(壽春),其二便是濠州(鐘離),“李德誠、劉信這兩人,且請軍師為我等略解一二。”

  莫離拱手,而後不急不緩道:“李德誠此人,聲明遠播,想必諸位都有耳聞,他早年跟從楊行密征戰,是衝鋒陷陣之勇將,歷任江南馬步軍使、潤州刺史,後又任撫虔三鎮節度使,封平南大將軍,拜中書令。”

  “李德誠生平最令人稱道的事,發生在隨楊行密圍攻潤州安仁義時。彼時安仁義也是驍勇之將,大軍攻城許久而不能克,以至於軍中諸將,每見安仁義臨城督戰,都要咒駡不休,唯李德誠不曾口出惡言。及至潤州城破,安仁義手持弓矢坐於城頭,將士畏懼其威,皆不敢靠近,等到李德誠到來時,安仁義忽然對他說:先前你軍眾將辱駡於某,唯獨你見了某並不曾失禮,某觀你面相奇特,他日必將大貴,即是如此,某願為你之軍功。遂丟了弓矢,束手就擒。”

  帳中文官武將聞言,都有些驚奇,這樣的人物,在大唐朝中,大概與符習、李存審分量相當。

  莫離接著道:“李德誠此人,智勇兼備,治軍嚴明,甚得人心,士卒願為之效死,疆場與之相遇,必要萬分慎重,要勝此人,非是易事。”

  見眾將都肅然頷首,莫離繼續道:“劉信此人,早年為盜賊,投奔楊行密後,也是常有功勳,楊行密待之甚厚,曾任鎮南軍節度使,加封征南大將軍。劉信性情不羈、愛好誇功、嗜酒。早年間楊行密以軍中事向他問計,他卻醉酒到了不能言語的地步,楊行密惱其醉態,謾駡之,他一氣之下,仗劍而走。左右為之求情,請楊行密將他追回來,楊行密卻道:信醉耳,醒當複來。到得次日,劉信果然又回來了。”

  “劉信常以韓信自比,當年莊宗滅偽梁後,遣使入閩,經過劉信轄地,劉信招待此使,並且問他:皇帝知有信否?使者答曰:主上新平河南,未知公之名。劉信卻不以為意,反而拍著胸脯道:漢有韓信,吳有劉信,皆一等人也!喜好自誇到如此地步,倒也少見,不過此人有豪俠之性,不拘小節,也素得士卒效力。”

  莫離說完,帳中諸人都沉默下來,所有人都意識到了,李德誠與劉信都不好相與,此番率軍五萬來馳援壽州,又兼有州縣相助,可謂是來者不善,形勢對唐軍並不友好。

  李從璟見眾人如此模樣,不由得笑道:“敵帥威名赫赫,諸位已然畏懼否?”

  眾人立即聒噪起來,紛紛表示誰怕誰,孟平更是道:“末將請為先鋒,往定遠縣擊李德誠,不勝不歸!”

  李從璟示意眾人安靜下來,而後認真道:“自黃巢之亂以來,中原烽火不息,州縣常年被戰火所害,故而中原士子百姓,多有避兵禍而南逃者,自謂之衣冠南渡。又且,江淮乃富庶之地,江左歷來人才輩出,此為事實,不必諱言。淮南掩有今日之勢,非偶然也,金陵人才濟濟,也非妄言。此番我王師征戰江淮,固非易事。然,知難而上,披荊斬棘,方顯大丈夫本色,我大唐萬里河山,豈不比淮南一隅之地,更有國力、英才?諸位以為然否?”

  帳中諸人,紛紛稱善,武將們眼神銳利,大有爭雄之心。

  見人心可用,李從璟稍感欣慰。

  方才他所言不差,淮南的確不可小覷。此時征淮南,與周世宗征淮南,情況也不可同日而語。

  南唐中主李璟年間,淮南雖然積蓄有不少國力,但因其征戰楚地、閩國,已然大受損耗,且李璟之才與徐知誥(李昪)之才,也是天差地別,況且彼時南唐政治並不清明,奸佞小人當道,結黨營私、排除異己的風氣很嚴重,至於南唐立國的基礎,那些跟隨楊行密打江山的軍中老將,都已凋零的差不多,故而難擋周世宗南征。

  但饒是如此,莫說定南唐,便是定江北,周世宗也打了三次,其間江北之地,也曾被南唐收復了十之八九。至於滅南唐,那都是趙匡胤的功績了。

  李從璟看向莫離,“既已知淮南援軍動向,我軍該有相應佈置,軍師有何進言?”

  莫離坐在小案後,聞言直身再拱手,然後恢復坐姿,好整以暇,不疾不徐道:“壽州至定遠縣,百六十裡左右,至濠州,百四十裡左右。今,李德誠領兵至定遠,劉信領兵至濠州,壽州在中心,我圍壽州,而定遠、濠州圍我,我軍實已處於腹背受敵之境遇,若不能破解定遠、濠州敵軍之攻勢,待其到得壽州,我軍危矣!”

  “定遠之敵軍為步騎,濠州之敵軍依仗水師,我軍強在步騎弱在水師,揚長避短,故而應遣精銳步騎至定遠,以攻李德誠部,另在淮水架設浮橋,採取守勢,以拒劉信部。”

  這等計策並無高深之處,也合情合理,眾人都無異議,李從璟也頷首道:“軍師所言,甚合我意,既如此,就納軍師之策。”

  李從璟環視諸將,就要點將出擊,這時,李從珂站起身,俯首抱拳請命,“侍衛親軍自編練後,未有寸功,此番出征,摩拳擦掌,然至壽州後,亦未曾建功,眼下敵賊來襲,侍衛親軍願為殿下分憂,末將斗膽,請為殿下擊李德誠!”

  李從璟微微頷首,李從珂這話在理,見他請戰,知其有戰心,不可輕易折殺,李從璟便道:“李將軍既有此心,孤心甚慰,既如此,且准你領軍三萬,出擊定遠縣,以迎李德誠,為王師掃平側翼之敵!”

  李從珂聞言大喜,“定不辱命!”

  接下來,又議定了浮橋之事,大軍的浮橋,先前建造在西邊的正陽,如今要抵擋濠州的劉信所部,當然要搬到壽州下游。幾經商議,最終決定,將浮橋架設到下蔡。

  淝水是西北-東南流向,經過淮水後進入壽州境內,往南還有接近兩百里,壽春城就在淝水之南,並沒有建造在淮水河畔。

  大策議定,接下來便是行軍計畫、甲士分派、糧草調撥等事,此為細節,不必多言。

  散了軍議,眾將、文官離去,李從璟留了眾幕僚在帳裡,還有要事相商。

  “徐知誥遣了李德誠、劉信,領軍五萬前來救援壽州,可謂是傾盡淮南一時之力,諸位且說說,徐知誥是欲兩線作戰,還是打算放棄楚地,專心守衛江淮之地?”李從璟問眾幕僚。

  吳國兩線作戰,對自身極為不利,原本大軍出擊淮地,未嘗就沒有逼迫吳軍從楚地退兵的意圖。

  王樸搖頭道:“眼下觀之,還不能得知徐知誥的打算,即便徐知誥要從楚地退兵,也得是兩地戰事不利,他才會考慮放棄其中之一,若是能在兩地反攻得手,淮南未必要從楚地撤軍。”

  眾人都贊同王樸所說,遂不再多言此事。

  翌日,李從璟巡視淮水浮橋搭建之地。

  河風清涼,四野無際,蒼穹雲走雲飛,淮水河邊的軍士、民夫忙得熱火朝天。

  莫離望著正在搭建的河橋道:“壽春之堅固,遠超之前預計,如今淮南援軍來的且急且多,江淮之役短期必然無法善了。以百戰、侍衛親軍五萬甲士,斷難直搗揚州。”

  拔壽春,克滁州,席捲江北,直搗揚州,這是出征前制定的此戰策略。一旦唐軍打下揚州,無論楚地戰局如何,吳軍都必須從楚地撤兵,屆時唐軍就能趁勢佔據楚地。

  要達成此等目標,要滿足一個條件:兵貴神速。只有速戰速決,直搗腹心,短時間內撕破吳軍江北防線,才能令吳國各軍猝不及防,徐知誥也無法有效調兵遣將,江北各州縣,望風歸附的可能性才大。

  李從璟倒是不顯得焦慮,“淮南不比兩川、契丹,勢力非常,便縱出兵楚地,予我等可乘之機,只能說仗好打不少,卻也斷難輕易功成,戰況如先前預想自然好,若是戰況不利,我等還有第二套方案。”

  說到這,李從璟深呼一口氣,“我已傳令宋州宣武軍、許州忠武軍、毫州歸德軍、徐州武寧軍,並及陳、潁、宿、蔡等州兵馬,共計十萬甲士青壯,趕來壽州,共同圍攻壽春。”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4

第766章 臨壽春城啟大戰,登八公山論古今(五)

  原本百戰軍與侍衛親軍五萬將士渡淮水征戰,就調集了大量青壯民夫運輸糧草、保障後勤,臨近淮水的各州藩鎮,也都有供應前線糧草、醫藥的職責,這本已不是小數目,如今李從璟再令四鎮八州之地十萬兵馬青壯來助戰,可想而知後方牽動的保障線有多龐大。

  衛道這時候道:“數萬將士,十數萬民夫為戰事奔走,日耗錢糧巨萬,如此動靜對地方新政施行,實有莫大妨礙。”

  李從璟點點頭,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淮地之戰,沿用兩川之法,大軍每打下一地,官吏即接收一地,用其府庫供應前線消耗,因糧於敵。馮道所領官吏,日前已從洛陽出發,正往淮水趕來。”

  因糧於敵,這四字看上去美好,實際效果不過是杯水車薪,因為州縣糧草儲備有限,除非對新得之地橫徵暴斂,否則前線大批錢糧消耗,仍是要從國內運輸。而在新得之地橫徵暴斂,無異於自斷雙腳。

  相對而言,因糧於敵的措施,最適合的是馬軍征戰草原。當年霍去病就是這麼幹的,所以縱橫草原千萬裡,往來如風,兵鋒所向無人能敵,以至於草原民眾聞其名而雙股顫慄。

  衛道自然也清楚這個道理,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李從璟知道他想說甚麼,然而他再仁慈,也知道一將功成萬骨枯的道理,但凡大業必然建立在屍山血海之上,遠望北方,平靜道:“新政推行,本也不是一蹴而就,四鎮八州慢上一步,也無大礙。”他默然一下,“淮北州縣,再苦三載,可享太平。”

  最後這句話一出口,李從璟驟然覺得熟悉,於是想起後世時,為集中國家財力,先行支援城市建設,某位大人物也曾說過,農村百姓再苦幾年……

  回到壽州城外,大軍仍在攻城,激戰聲震耳欲聾,遠傳數十裡。百戰軍早已被替換下來,如今擔任攻城任務的,是侍衛親軍所部,主持戰事的是侍衛親軍副將李彥超,至於百戰軍則被李從璟勒令休整,養精蓄銳,以備來日大用。

  壽州境內的大縣,有一個南邊的盛唐縣,頗有兵馬,李從璟已令李彥卿率一部兵馬去征討——李彥卿(符彥卿)即是李彥超之弟。

  自李存審(符存審)以下,符氏一門皆將種,已經頗有些傳為佳話。

  在營中角樓上觀望侍衛親軍攻城,攻勢雖猛,李從璟卻有些不滿意,看了一陣,他索性下了角樓,登上棚車之頂,命甲士推向陣前,然後豎起大旗,陣前督戰。

  眼見秦王來到陣前,眾將士莫不一陣凜然,這不僅是動力,更多的還是壓力。作為侍衛親軍,雖然沒有跟隨秦王征戰過,但秦王治軍嚴明之名,他們不僅早有耳聞,因身為兵馬大元帥,秦王巡查軍務時,也沒少立威,這下見秦王來到陣前,眾將士豈能不肅然?

  李彥超也趕過來,詢問李從璟有何指令,李從璟在棚車上傳下軍令:“擅自後退者,斬!左顧右盼者,斬!臨陣不前者,斬!”

  李彥超領命而去,須臾,此令傳遍軍中,侍衛親軍的攻勢,因之有明顯振奮。

  李從璟看向戰場,面無表情。

  戚繼光曾言,衡量一支軍隊要看他的將士,十分之一敢戰為合格,十分之二敢戰可爭勝,十分之五敢戰則天下無敵。

  眼前侍衛親軍雖然攻城之勢不弱,但真正敢捨生忘死,甘冒矢石奮勇向前的,其實並不是太多,在戰鬥與在忘死戰鬥,完全是兩碼事。

  冷兵器戰爭,每逢激戰,將領為何要衝鋒陷陣一馬當先?除卻依仗自身之勇殺出一條血路,就是要以身先士卒之態,讓更多將士願意跟隨他捨生忘死的戰鬥。

  “孟松柏!”李從璟驟然一聲呼喝。

  “卑職在!”孟松柏在車前抱拳,昂首等待軍令。

  “孤要你親自進戰場,只做一件事。”李從璟將孟松柏叫到近前,細細吩咐一番。

  孟松柏很快聽明白,領命而去。

  他進到陣中,左右遊弋,手持一根利箭,箭頭不時在一名甲士兜鍪上劃一下。

  就在這時,高審思出現在城頭上,督戰之餘,他很快就發現了棚車上的李從璟。李從璟的棚車夠高大也夠顯眼,高審思想不發現都難。發現李從璟在陣前督戰,高審思陡然眼前一亮。隨即,他讓親衛去拿來一張大弓。

  李從璟偶然抬頭,就見城頭上,高審思挽開一張巨大雕弓,弦如滿月,一支利箭正對自己,電光火石之間,利箭飛射而出,破空而來,那長空之中,仿佛響起空氣被撕裂的聲音。

  李從璟雙眼微眯,身形不動如山。

  那穿空而來的利箭,本有雷霆之勢,到底因為距離太遠,在棚車前僅五步之遙的地方,無力墜落地面。

  高審思雙目一滯,李從璟嘴角微微勾起。

  兩人隔著激烈廝殺的戰場,遙遙相望,彼此對峙。

  “來人!”李從璟一揮手,“移車前行五步!”

  “殿下!”

  “元帥!”

  “萬萬不可!”

  近衛皆驚,就要相勸,方才利箭飛來,落於棚車之前,他們豈能瞧不見,那一箭由於力道不夠,差了五步落地,而今李從璟卻要移車前行五步,豈不是以身去迎利箭?

  高審思分明是善射之士,如果不然,利箭也不會射出這樣遠。

  李從璟雙目一凜,看向左右近衛。

  近衛們自知軍法,不敢再耽擱,硬著頭皮,推動棚車前行五步,正好將地上那支利箭壓過。

  李從璟負手看向壽春城頭的高審思,目光平靜。

  但其自信之處,一覽無遺。

  挑釁意味更是十足。

  高審思惱羞成怒,他本已收了雕弓,這時見李從璟竟然這般模樣,一把將雕弓從親衛手上奪過來,同時抽出一支利箭,引矢在弦,再次對向李從璟。

  這一回,看到這一幕的雙方將領、將士,就多了。

  李從璟身形紋絲不動,臨深淵而不懼,近火海而不慌。

  便是知道這一箭即便能射中李從璟,以剛才的成效看,也不過是堪堪觸及,根本無從破甲,高審思也要爭這口氣。他深吸一口氣,蓄勢半晌,再度一箭射出!

  利箭居高臨下,刹那間掠過雙方將士頭頂,直奔李從璟前胸,飛速射來。

  眼看利箭瞬間臨近李從璟,所有見證這一幕的人,莫不屏住呼吸。

  利箭再度下落,在棚車前四五步外墜地。

  竟是與先前一模一樣!

  李從璟嘴角再度微微翹起。

  他身旁的甲士,一陣歡呼喝彩,群情激動。

  壽春城上的吳軍,臉色一垮。

  高審思一把將雕弓重重扔在地上,悲聲高呼:“天不佑我大吳邪?”連呼三聲,他再度看向城下,咬牙激昂道:“若天果真不佑我大吳,本帥願死於此城之下,以求不失臣節!”

  他為神武軍節度使,故而自稱本帥。

  這一幕很快傳遍兩軍,侍衛親軍因之士氣高漲,攻勢頓時大漲,而吳軍在士氣萎頓後,聽罷高審思之言,也奮起力戰,帶著一股悲憤之氣。

  這一日戰至收兵時,唐軍曾攻上城頭。

  一夜無話,且說翌日一早,侍衛親軍整軍再戰,列陣于營外。在即將攻城之際,李從璟策馬來到陣前,孟松柏緊隨其後。巡視過一遍甲士,李從璟揮手,示意孟松柏入陣。

  孟松柏得令,策馬行到陣中,找到昨日攻城部曲,而後在眾將士身後行過,但凡看到兜鍪上有一道箭痕的,即令其出陣。

  前前後後,百余人被孟松柏叫出陣,這些人站成一排,不明所以。等到孟松柏前來覆命,李從璟點點頭,而後策馬上前,來到這百餘將士身前。孟松柏帶近衛隨行其後,列好陣型。

  接下來李從璟所說的每一句話,都經由近衛之口,傳遍軍中。

  不僅傳遍侍衛親軍,便是壽春城頭也都聽見了。

  李從璟看向那百餘甲士,“身為帝國將士,食君之祿,百姓以血汗養之,便是期望有朝一日,爾等踏上戰場時,能夠為國奮戰,護君民擊不臣,還我天下太平,保我社稷安寧!”

  眾將士看向李從璟,面色疑惑,不解其意。

  李從璟繼續道:“昨日,孤王親臨陣前督戰,令軍法使馳馬入陣中,見有臨陣退縮、裹足不前者,便以箭頭劃刺兜鍪,以為記號。而你等百餘人,兜鍪上皆有箭痕,難道還不知醒悟嗎?”

  此言一出,終皆大驚。

  李從璟目光冷冽,“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爾等隨軍征戰,為何不肯盡力?既然爾等不知忠義,不思報效家國,帝國要爾等何用?陣前孤曾嚴明軍法,爾等明知故犯,是以為孤治軍無道嗎?!”

  “軍法使何在!”

  “卑職在!”

  “斬!”

  “得令!”

  那百余軍士,見甲士們一擁而上,將他們按倒這地,哪能不知自己即將命喪黃泉,紛紛大喊求饒,“我等知錯,請殿下容我等一個機會,令我等改之!”

  更有人痛哭流涕,言說家中還有老母妻兒,只求殿下開恩,給予將功補過的機會,必定奮勇殺敵,不奪城池不歸軍陣。

  李從璟穩坐馬背,面容冷峻,對這些軍士的求饒哭喊視而不見。

  孟松柏毫不遲疑,抽刀高舉,“斬!”

  手起刀落,人頭滾地,百餘具無頭屍身,脖頸血湧如泉,頹然歪倒。

  三軍將士,無不驚駭。

  李從璟如刀的目光在眾將士臉上掃過,“奮戰有功者,賞;畏敵怯戰者,斬!”而後調轉馬頭,手指壽春城,“將士聽令:攻城!”

  使將士畏懼軍法勝過畏懼敵人,而後將士能夠死戰。

  兩萬虎狼,喊殺上前。

  壽春城上,高審思臉色一變,“素聞李從璟能征善戰,軍法嚴明,不曾想其治軍之嚴,竟至如此地步!”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4

第767章 臨壽春城啟大戰,登八公山論古今(六)

  經由此事,侍衛親軍深知李從璟軍法之嚴厲,眾皆畏服,再行攻城時,都不敢有一絲鬆懈。李從璟則趁熱打鐵,令軍法使帶百名精騎,手持箭矢在陣中遊弋,監督將士奮戰。

  吳軍親眼看見李從璟懲治作戰不力之卒,對李從璟誓奪壽春城之決心,也都一清二楚,體會到侍衛親軍兇猛攻城的壓力,人人心頭都如同給蒙上一層陰霾。

  好在高審思不是庸碌之輩,也不忘慷慨激昂,以家國大義和自身誓死報效吳國的決心,來激勵吳軍將士奮力抵抗,同時他明告三軍,援軍不日將到,這才使得吳軍士氣稍振。

  李從璟今日沒有去陣前督戰,而是叫來孟平,對他面授機宜。面授機宜的原因,乃是因為劉信將從濠州西來,因為他有數百艘戰艦,行船水上,速度較快,百四十裡的距離,不需要多久。

  “劉信來勢洶洶,必然得半道擋他一陣,殺殺他的威風,否則一旦讓他攜銳氣而來,怕是浮橋不好守。再者,縱然淮南水師過不了浮橋,他們也能登岸從陸路進軍壽春。若是讓劉信在四鎮八州援軍前一步趕來,就會與壽春城中的將士相互呼應,兵力大漲,局勢對我大為不利。”

  李從璟如是對孟平說道。

  “何處能阻敵賊?”孟平問。

  李從璟帶孟平來到懸掛的輿圖前,手指從壽春沿著淮水向東,指向淮水一個小拐彎處,“此地距離壽州百里,名為塗山,數條河流在山下交匯,扼守淮水緊要之處,若你能搶先占得塗山,就能挾制淮南水師,令其不敢貿然向前。屆時劉信若要進攻百戰軍,必得登岸,以百戰軍之善戰,據有有利地形,勝之不難。”

  孟平點點頭,笑起來,滿是胡渣的臉很是燦爛,“殿下放心,末將這就前去。”

  李從璟叮囑道:“此番前去,萬不可大意,能勝劉信固然是好,倘若局勢不利,不必硬求勝之,只要能拖住他一些時日即可。”

  孟平頷首,領命而去。

  百戰軍出發後,李從璟來到壽春城前,督戰了半日。當日收兵後,到得次日,李從璟下令全軍休整,沒有再行攻城。如今壽春城外的大軍已然不多,不足以再支撐起攻城之勢,若是壽春城中大軍殺出,侍衛親軍很可能被反戈一擊。

  不攻城,卻仍要門前列陣,予以威懾和限制,當然,李從璟也使了一出疑兵計,讓各處營壘中人影幢幢,免得給高審思瞧破了虛實,引得他有甚麼不好的舉動。

  壽春城上,吳軍將士見唐軍不再攻城,都是大喜,有人道:“唐軍攻城不利,已經不敢再行攻城,軍帥,壽春安矣!”

  高審思撫著下顎陷入沉思,半晌方道:“連日以來,唐軍攻勢甚急,若說攻城不利,雖是事實,但以唐軍士氣來看,要李從璟暫歇攻城,卻也不太應該。觀其營中,兵力似乎很是充足,本不該有此舉動才是。”

  一日無話,高審思也沒輕舉妄動,到得夜裡,高審思愈發覺得奇怪,於是又召集了幕僚,來商議城外的情況。

  有幕僚道:“我壽州城被圍,時日已然很久,料想各方援軍將至,那李從璟攻不下我壽州城,必然要分兵去阻攔我之援軍,如是看來,城外唐軍必已不多,那李從璟,怕是因為兵力不足,不敢再大力攻城。”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附和。

  那幕僚得了眾人唱和,更顯信心,接著道:“唐軍此來,本是長途奔襲,臨了壽春,又未多作休整,連日攻城,士卒必然疲憊,如今李從璟既然兵力不足,軍帥若是夜襲其營,必收奇效!”

  眾幕僚又紛紛道有理。

  高審思卻沒這樣樂觀,他沉吟道:“觀李從璟過往戰績,其人頗多詭計,性喜使詐,又聞其帳下,謀士如雲,皆當世良才……若是李從璟見力攻壽春不下,便假意停止攻城,誘使我軍出城與之相戰,好趁機設下埋伏,那會如何?”

  “這……”

  眾幕僚一時都不知該說甚麼,細想之下,這的確是有可能的。

  但先前說話的幕僚卻不以為意,他道:“若是李從璟果然設伏,為麻痹我等,誘使我軍出擊,必然會示我以營地空虛,豈會如現在這般,讓我等看到營中煙塵四起?李從璟一方面暫歇攻城,一方面營中又似兵馬充足,這豈不自相矛盾?依某之見,唐軍營中兵馬充足,必是假冒,為的就是示我以兵足,令我等不敢出城相擊!”

  “這……”

  這話的確很有道理。

  高審思遲疑起來,不過他生性謹慎,不會冒然行動,如若不然,在正陽被百戰軍敗了一陣後,也不會立即收兵入城,踞城而守。

  高審思道:“諸位可知,唐軍此來,兵馬幾何?”

  眾人回答不一,有說觀其陣勢,不過五六萬兵力,有說其連營綿長,怕是有十來萬的。

  “不知唐軍兵力幾何,如何敢說唐軍而今兵少?”高審思拿定主意,“至於唐軍營中煙塵四起,似乎兵足又似是作假,更是不好斷定。兵法之道,虛虛實實,豈能輕言斷定?那李從璟此番驟然出兵淮地,已然出人預料,便是徐相都被他騙過,與此人交手,焉能不謹慎!”

  “傳我軍令,四門緊閉,將士不得妄出,據守城池即可!”

  高審思與幕僚在府中,緊鑼密鑼商議這些事情的時候,城外唐軍營地中,李從璟正與莫離在燈下對弈。

  李從璟卻是不曾料到高審思與其幕僚的這番談話,他也不會想到,天下人竟然都以為他奸詐狡猾,詭計多端。

  若是李從璟聞得此言,定會苦笑。所謂陰謀詭計,都是因為實力不夠,不得已而為之,若是兵精將足,又何必多方算計,需知有算計便有算計失手的風險,一著不慎即可能滿盤皆輸。

  故而到了平定兩川之時,李從璟已經越來越少算計,需知臨戰以堂堂之陣相擊,才是無往而不利的王道。

  當然,必要的陽謀又不在其中,不可一言而論之。

  且說孟平率領百戰軍,離開壽春後馬不停蹄趕往塗山,因為心裡惦記著佔據塗山搶佔先機,孟平特意派了一千馬軍先行,要扼住險要,以免被劉信給先一步佔據有利地形。

  然而世事無常,百戰軍主力還未到塗山,孟平就接到先鋒馬軍回報,說是斥候已經探明,塗山已經被劉信先一步佔據,而今就在山上紮營。孟平心頭懊惱,暗中連道可惜,失了塗山這處要地,他們都是步騎,又沒有水師,接下來要阻攔劉信幾百艘戰艦沿河西進,簡直毫無可能。

  不過沙場之事,從來瞬息萬變,少有算無遺策的部署,多要倚重臨場應對。

  孟平得了先鋒馬軍之報,尋思片刻,就傳令馬軍,讓他們停止前行,原處找地方隱蔽,萬萬不可被吳軍發現了行蹤,而後他只帶一隊親衛,快馬加鞭趕過去匯合。

  帶領馬軍先行一步的將領是趙弘殷,他見到孟平後,又詳細彙報了相關情況,孟平在得知他們並沒有被吳軍發現行蹤之後,鬆了口氣,當下仍舊讓馬軍原地停駐,他則帶著趙弘殷和一隊親衛,向塗山隱蔽行進。

  能看清塗山的情況後,孟平就不再靠近,以免被劉信的遊騎發現行蹤。放眼望去,但見塗山上紮有一營,塗山下,數百艘戰艦一排又一排,巍峨壯觀。

  見此情景,孟平有些失望,“山上只有一營,可見劉信所部多在樓船上,我部皆步騎,奈何不得這些水師,若要完成殿下交代的差事,必要想個法子才行。”

  趙弘殷想了想道:“這有何難,要引蛇出洞,末將倒是有個法子。”

  孟平心頭大喜,看向趙弘殷,不動聲色道:“你且說來聽聽。”

  趙弘殷遂將心中所想和盤托出,孟平尋思一陣,覺得可以一試,當下不再猶豫,抓緊時間返回軍中,加緊佈置。

  塗山吳軍營中,劉信正在用餐,擺在面前小案上的,盡是大魚大肉,旁邊還有個碩大酒壺,看那分量,三個人吃都足夠,但不過片刻之間,悉數都進了劉信肚中,便是那酒壺到最後也空了。

  吃完飯,劉信打了個響亮的飽嗝,拍拍將軍肚,殊為滿意,他站起身來,讓人將碗筷都收了。

  這時,一名武將正到帳外,看見那空了的酒壺,臉色一變,待通報後進入帳內,見到劉信,他遲疑片刻,還是道:“末將方才進帳時,看見一個大酒壺空空如也,如今觀將軍面色卻是如常,想必將軍定是海量。”

  他意在勸諫劉信,但不會直言,而是要先試試對方的口風。

  劉信聞言大笑,拍著肚皮道:“若是二十年前,郭將軍如此言說,本將定會高興得很,但今日卻不同了。”見郭廷謂面色疑惑,劉信笑得更是開懷,“偌大一壺酒,本將都喝光了,但你進帳之後,可曾聞見酒味?”

  濠州觀察使郭廷謂這才醒悟,“莫非,那壺中裝的並不是酒?”

  他方才就奇怪,劉信連打了幾個飽嗝,他也沒聞見酒味,這下聽劉信如此說,才知這其中必有隱情。

  劉信頗為自得,自我誇耀道:“昔年本將也是嗜酒如命,不瞞你說,當年便是在太祖面前,本將也曾喝的爛醉如泥,太祖輒有怨言,某便掛劍而去!”

  天成二年,吳王楊溥稱帝,楊行密便被尊為太祖。

  哈哈大笑之後,劉信目中露出追憶之色,“但如今不同了,本將早已戒之多年,領兵征戰,為將者豈能不時時神思清明?至於那酒壺,不過因為是太祖賜下,本將用以盛漿,時時惕厲自身。”

  郭廷謂聞言,大感敬佩,“將軍風采,令人折服!”

  兩人正說話,忽聞軍士來報,說營外來了一群唐軍,正在營外罵陣。

  劉信與郭廷謂相視一眼,前者立馬點了兵將,出帳行向營外。

  到了營外,看到唐軍,劉信臉色微變,頓覺啼笑皆非。

  那營外的唐軍不到兩百人,老的老小的小,高的高矮的矮,賣相實在難以入眼,但卻在那叫駡不停,顯得極有威風,這等光景,讓人見了怎會不覺得啼笑皆非?

  劉信呼喝一聲,“聽聞唐軍圍攻壽春,本將還以為爾等是何等精銳,竟不曾想,卻是這等歪瓜裂棗,怎麼,憑你等也想踹我軍營?”

  為首一個矮個子唐軍笑嘻嘻地罵道:“你祖宗我雖然生得沒你這般魁梧,但你這乖孫卻得知曉,沒有你祖宗我,如何生得你這樣的乖孫?如今你倒是生得人模狗樣,怎麼的,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醜,你倒還嫌棄起你祖宗來了?”

  劉信頓時大怒,被這樣一些蝦兵蟹將如此譏諷,他哪裡忍得下惡氣,當即也不多言,引兵就衝殺上來,“狗日的不當人子,敢辱駡你劉祖宗,真是不知死活,給我納命來!”

  那百余唐軍雖說賣相古怪,但座下卻有戰馬,見劉信一言不合就引軍掩殺過來,當即一哄而散,調轉馬頭就跑。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4

第768章 孟平塗山擊劉信,潞王三戰李德誠(一)

  那百余唐軍雖說賣相古怪,座下卻有戰馬,見劉信一言不合就引軍掩殺過來,當即一哄而散,調轉馬頭就跑。

  劉信哪裡容得對方撒完潑就跑,引軍急追不止。待得去營離山,在田野追了半晌,奔出好幾裡地,劉信空有幾千人馬,卻沒能追上這群唐軍。

  眼見追上無望,劉信罵罵咧咧放慢馬速,狠狠啐了一口,懶得去追了。正當他準備下令將士回營的時候,先前那出言不遜的矮個子唐軍,又回過頭來陰陽怪氣的大喊:“好乖孫,想追你祖宗,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德行,祖宗我能給你追上?”

  一句話罵完,這唐軍愈發顯得趾高氣昂,“好乖孫,實話告訴你,前面就有我大隊人馬埋伏,你若膽敢追來,保管叫你有來無回!嘿嘿,你祖宗雖然英明神武,但你這膽小如鼠的乖孫,想必是遠遠及不上的,我奉勸你還是乖乖滾回去,免得讓祖宗殺得你哭爹喊娘!”

  “狗賊,安敢如此!”劉信恨得面紅牙癢,他是何等尊貴人物,平日裡又自視甚高,每每自比韓信,而眼前那群歪瓜裂棗,簡直跟乞丐一般不堪入目,卻也敢來辱駡於他?這就好比踩了一坨狗屎,那狗屎竟然還說他鞋底不乾淨。

  “是可忍孰不可忍!給我追上去,剁了這幫豬狗不如的毛賊!”劉信雙腿狠夾馬肚,持槍惡狠狠又追上去。

  前面那些唐軍,一路逃跑一路唾駡,污言穢語不堪入耳,不僅將劉信氣得暴跳如雷,也讓劉信所帶的吳軍將士俱都五臟俱焚,恨不得將他們五馬分屍,然後再問他們還能不能罵。

  不得不說,這群唐軍口才甚是了得,尤其是那矮個子唐軍,尖牙利嘴,每回話一出口,都讓人恨不得啖其肉寢其皮。

  塗山往南,有一片大湖,湖邊蘆葦茂密,高過人頂。

  百戰軍便就埋伏在蘆葦蕩中,俯身低首,不聲不響。軍中攜帶的絆馬索,已經悉數佈置到前陣,就等劉信率軍進入蘆葦蕩,便驟然發難將他們誅殺在此地。

  孟平撥開眼前的蘆葦,放眼前望,田野上一片遼闊,暫時還沒甚麼動靜。

  又等了片刻,有人急急來報,“吳軍出營下山,朝這便奔來了,約莫再過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到達此地!”

  聞言,孟平精神一振,“再探!”

  趙弘殷、安重誨等人,此時也都集中精神,分外密切的注視前方動靜,尤其是前者,此時心中更有濃烈期待,畢竟此計出自他口,若果真能夠成功,對他而言將有許多好處。

  這邊廂,百戰軍磨刀霍霍,那邊廂,劉信卻忽然抬起手,下令吳軍將士放慢速度,他遠望了四處一眼,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細加思索,劉信果斷拿定主意,傳令眾將士:“停止前行!”

  郭廷謂連忙驅馬上前,詢問其故。

  劉信眉州微皺,“有些不對勁,本將覺得,若再往前,或有唐軍伏兵。”

  “將軍何出此言?”郭廷謂四處看了看,並沒有發現甚麼異常。

  “經驗之談。”劉信肅然道,他戎馬一生,早過了只知猛進的年紀,因為經歷的戰事多,對戰場感知很是敏銳。

  郭廷謂少經戰事,不能理解劉信口中所謂的經驗,到底有怎樣的份量,他這時道:“若是唐軍真有伏兵,那些賊人又豈會將此事說出來?依末將之見,唐軍分明是在戲耍我等!”

  劉信搖頭,正色道:“兵法之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虛虛實實,哪有那般簡單。這群蝦兵蟹將,挑釁本將于營前,引誘本將出兵相追,一路上不停謾駡,分明是有意激將,本將豈能落入圈套?退一步說,追則可能有險,退則萬事無憂,沙場之上,步步需得謹慎,如何能輕言冒進!”

  說到這,劉信調轉馬頭,不打算再聽郭廷謂的話,也不再理會唐軍更加激烈的唾駡,以莫大毅力與忍耐力,咽下這口惡氣,很是屈辱的領兵回去塗山軍營。

  將士們多有不忿,但劉信軍令既出,縱使他們不願,也不敢公然違抗軍令。這也是劉信素有威信,否則將士挨了唾駡,又白追出這許多路程,此時說回去就回去,必定多有怨言。

  蘆葦蕩中,孟平等人,正迫切等待吳軍到來,希望此番能將對方一網打盡,驟然得知劉信半途折返,都有些錯愕,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哪裡出了差錯,漏出了甚麼破綻,讓劉信瞧了去。

  不久之後,那百餘騎歸來,向孟平覆命,為首的矮個子軍士因沒能辦好差事,惴惴不安,滿面羞愧,向孟平請罪。

  孟平詢問過當時情況後,並沒有責怪於他,好言寬慰了一番,放他下去。劉信沒有中計,只能說他警惕性很高,能吃虧能咽惡氣,非是庸碌之輩。

  眼見此計不成,諸將士氣都有些低落,蘆葦蕩中一時沉默下來,對如何完成李從璟交代的差事,短時間內再拿不出主意來。

  孟平見此情景,心中暗道不妙,若是放任士氣萎靡下去,饒是百戰軍精銳,也不會有好結果,更何況眼前形勢不利,劉信又非易與之輩,若是一著不慎,怕是有大麻煩。

  當即,孟平大笑三聲,環顧諸將道:“劉信不曾中計,諸位都以為劉信慎重明銳,本將卻不以為然。在本將看來,劉信此賊,不過一介匹夫耳,連尋常將領都是不如!”

  眾人聞言愕然,都不解其意,劉信據有優勢兵力,卻不受激將之法,以尊貴身份甘願咽下士卒咒駡,斷然回營防守,這樣的將領,如何能說連尋常將領都不如?

  孟平將眾人神色看在眼裡,冷笑一聲,大聲道:“諸位且想,我軍隱藏在蘆葦地中,雖然是設計埋伏劉信,但何嘗不是給了劉信反擊我軍的機會?那劉信既然懷疑我軍有伏,若是調集大軍前來猛攻,同時以戰艦襲擊我軍側翼,我軍必敗!但是此時,劉信明明有疑,卻只知策馬回營,絲毫反擊之舉都沒有,可見此人畏懼我軍兵鋒,不敢與我軍交戰!”

  他環視眾甲士,“身為數萬兵馬之統帥,只見我軍百餘將士,便草木皆兵,不敢前行與我交戰,此等將領怯戰到了何種地步,豈非一目了然?莫說我百戰軍中的尋常將領,便是普通甲士,也要比他敢戰敢勝!”

  眾人一想,都覺得有理,不禁紛紛對劉信輕視起來,方才劉信帶給眾人的壓力,頓時煙消雲散。

  孟平見士氣回升,心頭暗鬆一口氣。他的話半真半假,貶低劉信抬升百戰軍,立即收到了效果。

  “然則劉信兵馬逾兩萬,若是拒不與我交戰,我軍又無水師,要如何攔得住他?”這時,有將領擔憂的問。

  這話一出,眾人又都陷入沉思,露出憂慮之色。

  的確,哪怕劉信只是庸碌之輩,還很怯戰,但只要他不與百戰軍交戰,百戰軍就拿他沒轍。

  孟平再度哈哈大笑,“區區劉賊,雖然謹慎,不過是愚昧之輩,諸位只知他沒有掉進我軍陷阱,卻不知本將早已有了對付他的計策!”

  眾將聞言,精神一振,都朝孟平看來,紛紛問道:“將軍有何妙策?”

  孟平看起來信心十足,面容鎮定,實則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裡半點底都沒有。他口出豪言,不過是為了及時挽救士氣。如果讓人看出他這個主將,都拿敵軍沒了辦法,軍心必定會不穩,甚至自疑自困,貽害無窮。

  此時孟平心中急切,表面上仍是氣度雍容,他一面從容不迫的分析戰局,一面在心中迅速思索對策,“方才本將已經問過,在那塗山上紮營者,正是劉信本人,賊人雖有樓船數百艘,畢竟樓船不能上岸,劉信雖有部曲兩萬人,帶在身邊的卻是不多!”

  孟平口中說著話,心念急轉。是了,劉信在塗山上紮營,身旁部曲並不多,這是否能成為大軍的可乘之機?他又想,若是李從璟在此,李從璟會如何應對眼前局勢?

  他想起臨行時李從璟對他說過的話,又想起多年以來李從璟對他的教導,心中漸漸有了一絲明悟。

  孟平繼續道:“劉信此人,弱懦怯戰,兵力兩倍於我,兼有水師,卻不敢與我交戰,由此觀之,賊軍戰力亦是不強。先前本將說劉信愚蠢,並非虛言,此人久居高位,早已失去昔日摧堅拔銳之勇,此番不在樓船上歇息,而在塗山上紮營,分明就是不願受那樓船顛簸之苦!而這,正是我軍戰機!”

  安重誨眼前一亮,很快反應過來,“將軍的意思是,擒賊擒王,不必理會那河中水師,直取賊軍塗山之營,先斬了劉信此賊?”

  與此同時,劉信已經回到塗山軍營。

  到了帳中,劉信並不曾卸下甲胄,就在將案後而坐,凝神沉思。

  郭廷謂上前道:“將軍,唐軍今日既然遣人來誘使我軍出營,可見必有大軍趕到附近,料來這支兵馬,專為阻攔我軍西進而來。既是如此,為萬全計,我等何不遣斥候,往西探之,查明唐軍動靜?”

  劉信大馬金刀靠在扶背上,看向郭廷問,顯得有幾分流氓氣,“依郭將軍看,唐軍今日誘我出戰不成,往下會有何種舉動?”

  郭廷謂略加思索,“無非一戰一退兩種選擇,戰即是進到塗山,與我軍交戰,退即是退回壽州,為我軍讓開道路。”

  劉信把握十足道:“依某看,唐軍斷無後退可能,唯有進到塗山,與我軍交戰!不僅如此,唐軍必然不久便來!”

  見劉信語氣篤定,郭廷謂疑惑不已,“將軍何以如此肯定?”

  “某家誰也?吳之韓信也!當然能夠料定唐軍行蹤!”劉信哈哈大笑,“某素聞李從璟治軍嚴明,這支唐軍到得塗山,專為阻攔我軍而來,若是一戰未有便退回壽春,如何向李從璟交代?我軍有樓船百艘,此地距離壽春已經不過百里,不日即到,那唐軍要阻我,塗山便是最後機會。而一旦我軍揚帆西行,唐軍將只能望船興歎,莫能奈何,故而為防我軍早早撤去山上營地,登船西行,唐軍必定急切趕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4

第769章 孟平塗山擊劉信,潞王三戰李德誠(二)

  “既是如此,將軍打算何以應對?”聽罷劉信一番分析,郭廷謂很是嘆服。

  劉信撚須不語,面帶笑容,顯得高深莫測。實際此時他心中正得意,他既然喜好自誇,當然是希望旁人認同的,郭廷謂流露出的敬佩之色,讓他很是滿意,虛榮心得到很大滿足。

  見郭廷謂一副虛心求教的神態,劉信都覺得自己高大起來,他擺出不疾不徐的模樣,很有高人風範地說道:“我軍有逾兩萬兵馬,便縱是有些水師將士要操控樓船,上不得岸來,本將的可用之兵也近兩萬。我軍既有這許多精銳將士,當可作多番佈置。”

  說到這,劉信有意停了下來。果然,郭廷謂立馬問道:“如何佈置?”

  劉信心頭滿意,心情愉悅,思維也比平日迅捷不少,“唐軍要來攻我,兵鋒必然直指塗山。故而依仗塗山排兵佈陣,就是我軍的機會。”

  蘆葦蕩中,孟平讓人拿來軍情處繪製的輿圖,在地上鋪開,指著塗山娓娓道來,“塗山地勢,東西略長,南北略窄,東邊略高,西邊略低,大體呈梳子狀,山嶺如梭,地勢較為陡峭,大部分山體並不適合布兵、紮營,唯一可供紮營的地方,在於靠近淮水的西邊山坡南端。劉信只在山上紮一營,非不願多紮營壘,實不能也。”

  以塗山西北角為界,西北角以西,淮水是南北走向,自南向北流經西北角後,成為東西走向。

  劉信紮營的矮山包,便在最西邊,一方面是地勢使然,四面坡度較緩,另一方面也是靠近淮水上的水師。

  孟平繼續道:“因塗山地形如梳,故而山嶺之間,可藏兵馬;又因劉信營壘紮在西面,故而北面也可藏兵馬;再因為水師在淮水上,故而敵賊能從西面登岸。”

  “一言以蔽之,若是我軍攻打劉信山寨,極有可能四面受敵。”

  “情況于我有利的地方在於,劉信紮營的山包並不高,山坡也較容易攀登。但饒是如此,對方畢竟掩有地勢之利,無論是據營而守,而是俯衝我軍,都大為有利。”

  言盡于此,孟平看向諸將,“故而此戰要勝,戰事必定不能持久,持久則對我不利。而要速勝,戰法必要安排妥當。劉信此人,自命不凡,此為可乘之機。故而本將的計策是,直取劉信!”

  “如此,本將需要一員勇冠三軍、能捨身往死的猛將,在我軍甲士攻上山營,兩軍戰事膠著之際,驟然出擊,一舉將劉信斬殺!萬軍從中,誰能憑藉二三十騎,逆勢而擊,為我取來劉信首級?”

  眾將肅然相覷。百戰軍惡仗不知打了多少,他們久經沙場,豈能不知其中兇險?

  就在這時,一人挺身而出。

  塗山,吳軍軍營,劉信擂鼓聚將,排兵佈陣。

  一切安排妥當後,劉信來到轅門,舉目而望。

  塗山與淮水之間,有一塊狹長平地,寬不到千步。千步之外,吳軍樓船一排一排,桅杆如林。

  劉信心道:“此地地形狹窄,又有我水師在側,唐軍從南面而來,必不會涉獵此地。”

  劉信又向南面看去。

  南面即是先前他追擊百余唐軍的方向,田野廣闊,方圓數裡之地,足為戰場。若是唐軍從南面進攻塗山軍營,最不濟可以避免被樓船強弩攻擊到。

  劉信心道:“南面雖然足為戰場,但本將居高臨下,在塗山指揮全域,卻是不會輕易下山。只要本將不下山,唐軍就得爬坡而戰。屆時唐軍深入戰場,我軍仍可從東西兩面夾擊,再協同以山上軍營反撲,可謂盡得地利,敗之易也!”

  正想著,劉信雙目微縮,因為他已經看到了南面地平線上的滾滾煙塵。

  他站得高,看得遠,不多時,地平線上冒出一條黑線。這條黑線須臾便加粗加長,而後逐漸變成一片黑色湖泊。

  塗山南面,本是大片農田,然而黑色湖泊所過之地,農田自然不免面目全非。

  兵禍之所以為兵禍,可見一斑。

  也不知過了多久,劉信雙目陡然有瞬間的睜大,因為他已經看到了對方的旌旗。

  “竟然是百戰軍!”劉信心頭微微泛寒,百戰軍的戰績他當然有所耳聞,去歲東川玄武縣一役,使之名聲大噪。

  劉信心道:“倒是一支精銳,就是不知與我吳軍驍勇相比,到底誰會更甚一籌。”

  孟平策馬在陣前緩緩而進。

  百戰軍的腳步聲很重很有節奏,如同踩在人心臟上,讓人的心跳都不禁與之合拍。這時候的百戰軍將士,會感到山河的脈動,都與他們的呼吸節奏是一致的。

  大軍軍陣四面八方,遊騎往來如飛,捲動煙塵四處翻騰,為大軍探知周圍情況。居於陣前的孟平,成為遊騎們散開的始點與歸來的終點,一條條軍情相繼傳入孟平耳中。

  大軍轟隆隆的腳步聲沉重有力,而眼前的塗山卻靜的出奇。

  終於,百戰軍軍陣在田野上停下來。

  天地頓時安靜異常,落針可聞,只剩下遊騎戰馬噠噠的馬蹄聲,與一聲聲喝令。

  然而安靜只是暫時,很快,大軍開始變陣。望樓被架設起來,戰鼓、令旗、號角率先各就各位,排陣使高居望樓,下達佈陣的命令,而後在令旗指揮下,馬軍、大盾手、弓箭手依次進入各自位置。整個軍陣如同一盤流沙,由整體分為許多部分,又由部分迅速歸為整體。

  當軍陣變化完成之後,原本看起來渾厚沉穩的軍陣,頓時鋒芒畢露,殺氣凜然。

  孟平仍舊在陣前,在這個時候,去塗山正面山麓、兩翼與後側偵查的遊騎,相繼馳回,向孟平傳達各地的偵查情況。

  在萬餘人大陣變化的巨大動靜中,可能很少有人注意到,在塗山周圍,以至於軍陣左右更遠的地方,已經有一些個遊騎倒在地上,身軀一動不動,唯有流逝的鮮血帶走了生機。

  這就使得,一些個戰馬奔回軍陣時,馬背上並無騎兵。

  這些戰馬奔回軍陣,就會有馬軍將士策馬上前,默然將戰馬牽回來。至於馬上騎兵的石首,現在卻不是收殮的時候。

  那些遊騎之所以死亡,不是因為中了埋伏,而是他們深入的某些地方,是敵軍不希望他們深入的,所以他們會被截殺,若是奔走不及,就有可能丟了性命。

  大戰未起先死斥候,大戰將起先死遊騎。

  斥候、遊騎的死亡,當然有其價值。

  孟平很快瞭解到,塗山南面的哪些山麓裡,隱藏有吳軍伏兵,而觀其地勢與相應情況,彼處的伏兵又該有多少人。至於塗山東西北面,遊騎深入了多少步受到截殺,也就意味著多少步後面可能有伏兵,若是彼處有伏兵,依照其距離,他們又會花卻多少時間沖到本陣,而要監視這些地方,又該把後續遊騎放在甚麼位置。

  如此種種,都迅速在孟平腦海中推算出來。

  塗山吳軍軍營,劉信看罷百戰軍的佈陣,與百戰軍遊騎的分派,臉色凝重起來。

  窺一斑而知全豹,他已然瞭解到,眼前的百戰軍,的確不是浪得虛名之輩。

  郭廷謂雖然少經戰事,但作為濠州觀察使,自然不是不學無術之輩,他很快變色道:“軍陣嚴整,調度周密,探知戰場充分,不驕不躁,章法有度,不動如山,動若雷霆,此輩不好相與也!”

  劉信聽見郭廷謂長他人志氣,難免心中不痛快,冷哼一聲,“徒有其表者眾,能征善戰者寡;假把式好裝,真功夫難練。水深幾許,涉足乃知,金重幾兩,稱過方曉。如今兩軍還未交戰,便就斷言敵軍精銳,未免為時過早!”

  郭廷謂觸了黴頭,有些尷尬,連日相處,他已頗為敬重劉信,當下自然無意忤逆對方,“無論唐軍如何,我大吳將士驍勇善戰,卻是毋庸置疑,眼下有將軍統兵調度,此戰便是李從璟親至,也討不到半分好處!”

  劉信心裡這才痛快了些,“那是自然!”

  孟平已經登上望樓。

  臨陣野戰,望樓只是臨時由組件搭建,並不太高,與塗山軍營更是不能相比,但此時孟平站立望樓之上,卻也足以俯瞰戰場。

  他身旁站著排陣使,對方道:“吳軍分明兵多,又佔據有利地形,眼見我軍來攻,卻不擺起大陣與我軍正面接戰,只敢據山上之營而守,而埋伏以重兵待擊,劉信此人,氣量可鄙!”

  這是實話。

  但卻不全對。

  孟平淡淡道:“戰場之事,要氣量何用,能勝即可。”

  他看向塗山敵營,如同與劉信面對面,平靜道:“以為躲在山上就能保全自身嗎?那你未免太過天真。”

  “傳令安重榮,攻營!”

  令旗動,鼓聲起,軍陣遂出。

  攻山上之營,自然用步軍,安重榮領步軍襲向塗山。

  步軍軍陣出動之後,兩翼馬軍,同時分出一股,去護衛安重榮左右。

  這時候,天空無日,只有陰雲。

  塗山軍營上的吳軍,連營門都不出,全都龜縮在營中。等黑壓壓的唐軍攻上山來,劉信下令,以弓箭迎之。

  百戰軍號稱大唐第一精銳,當先便是裝備精良。前陣甲士,悉數舉起大盾,將弓箭擋在外面。間或有箭矢透過大盾,射在甲士身上,相當距離下,也斷難穿透冷鍛甲。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王烏鴉

LV:16 版主

追蹤
  • 2090

    主題

  • 219146

    回文

  • 88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