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744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0

第740章 大浪來襲群魚躍,風雨一路洗鮮血(二)

  屋中茶香嫋嫋,陽光打進窗戶,安靜的鋪在地上,灰塵在陽光的照射下,起承轉合,如同人心一樣躁動不安。

  蘇禹珪帶人出城的消息已經遞入堂中很久,屋中卻沒有一點兒動靜,眾人都安靜的出奇,就似那消息不過是一隻振翅飛走的蝴蝶,沒留下半點兒痕跡。

  終於,一名滿面愁容的半百老者忍不住了,開口道:“刑部比部郎中突然帶甲士出城向東,所為者何?總不至於是孫芳傳案又牽扯出了許多人,他們抓人去了?”

  沒有人答話,這讓問話的愁容老者既尷尬又惱火。

  半晌,終於有一個渾厚的聲音響起,“抓誰用得著兩百甲士?誰要是在城外莊園蓄養了需要兩百甲士去對付的武人,也不用其它罪名,憑此就可以摘掉頂上官帽。”

  愁容老者驚疑不定,“那卻是為何?”

  那渾厚的聲音冷哼道:“怕是為了將到汴州地界的太原官員。”

  愁容老者驚呼道:“我等的謀劃,豈不是已叫秦王知曉?”

  “不必大驚小怪!孔循要謀的事,哪裡能被察覺的這樣早?”另有一人冷冷道,他看向那聲音渾厚之人,“潞王,你說是也不是?”

  因平定兩川有功,李從珂歸朝後被封潞王。

  他本就是李嗣源養子,有此封賞理所應當。

  李從珂淡淡道:“孔循的謀劃,如何走漏了消息,孤王不知曉,但要說刑部比部郎中不是為太原官員而去,孤王卻是不信,除非,諸位能想到其它可能性。”見眾人都不說話,他冷笑一聲,“孔循的謀劃,與孤王本身沒多少關係,孤王與孔循也沒甚麼來往,但與在座諸公,關係卻是大得很。”說罷看向方才向他問話的人,“邢國公,你說呢?”

  邢國公朱守殷,即同光四年與李嗣源共擊魏州亂軍之人,也是最早跟隨李嗣源舉事的人之一。

  朱守殷訕訕道:“潞王仗義,見我等有難,出手相助,我等當然感念潞王。”

  李從珂高坐不語。

  旁人一人看不下去了,冷言冷語道:“潞王這話可就見外了,如今坐在這堂中的人,可都在一條船上,如今朝堂風浪大,我等有素來交好之誼,此番正該合舟共濟才是,等撐過了這陣,往後誰還沒個求人辦事的時候?潞王,你說對是不對?”

  李從珂眼簾微沉,說話的這人叫康義誠,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頗受李嗣源看重,如今更有要加授同平章事的風聲。如果說李從珂是藩鎮勳貴,對方就是朝堂重臣,兩人的分量孰高孰低還真不好論。

  康義誠又道:“潞王意欲入朝領軍,若是中意侍衛親軍,來日你我可多有親近的時候。”他笑了笑,“當然,若是潞王要去殿前軍任職,那就另當別論了。”

  所謂殿前軍,即橫沖、百戰、龍驤、虎衛等五萬伐蜀禁軍。殿前軍的名號剛被提出來,高級將領的職位還沒定,正在籌畫之中。

  李從珂想要入朝領軍,已不是什麼秘辛,只不過還沒謀得容身之地而已,要不然現在也不會在洛陽,早就歸鎮了。而他要在禁軍任職,就少不得與在座諸人來往,說不得還要依仗眾人之力,比如說康義誠。洛陽有秦王,總領天下兵馬事是不假,但洛陽卻不止一個秦王。況且,李從珂總覺得李從璟的態度曖昧了些,這些時日又傳出李從璟想要將石敬瑭移鎮夏州的消息,這就更讓曾在兩川與石敬瑭遭遇相同的李從珂,頗為自疑。

  “好了諸位,還是趕緊想想對策的好,那刑部比部郎中蘇禹珪,你等不知,某卻頗知其人,此人行事最是剛勁果決,又深知律法精要,他這番領兩百甲士去汴州,怕是孔循也不好應付。”說話的人是宣徽使王紀實。

  最先開口的愁容老者連連點頭,“是極是極,諸位還是快些拿出對策的好。”此人雖然姿態看起來最低,最不受人重視,但實際上卻是官品最高,從二品的尚書左丞相,可稱位高權重,喚作劉謀。

  只不過他貪污受賄的資財也是最多,犯的事數不勝數,與孫芳傳、孔循皆來往“密切”,以前仗著自己德高望重,有恃無恐,如今見朝廷整頓吏治來勢洶洶,怕是不能自保,故而情思最為急切。

  宣徽使王紀實沉吟道:“太原那些罪人自然是不能到洛陽來的,之前有個孫芳傳也就罷了,雖然咬出了許多人,到底也是棄車保帥之舉,劉公就安然無事。但那些太原罪人,怕是沒那許多顧忌,人多嘴雜,在座諸位,怕是家底都要被翻出來。讓孔循處理掉這些人,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誰也不知道秦王的底線在何處,他連戶部老尚書張公都敢動,還有誰他不敢動?”

  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康義誠冷笑道:“一不做二不休,要做就做的乾淨,當下要緊之處,是迅速通知孔循,在蘇禹珪之前,將太原那些罪人處理掉。”

  他看了李從珂一眼,又道:“傾巢之下,焉有完卵?你我都不是手腳乾淨之人,誰也經不起查,便縱使不被孫芳傳、孔循牽扯出來,來日也要被其他人牽扯出來。既然要動手,就得想個長久之策來!”

  朱守殷這時接話道:“此言甚是。諸道藩鎮與朝廷,本就密不可分,新政生財無數,哪個沒沾點好處?這回要從秦王、李公、安公手下全身而退,唯有中斷吏治之整頓!長遠觀之,要一勞永逸,亦只有一個辦法!”

  尚書左丞相不停擊節,“老夫早就說了,鬧出這樣大的動靜,這哪裡是查案,哪裡是整頓吏治,這是誤國誤民啊!朝堂不穩,地方生亂,照這樣下去,這才安穩沒多久的江山,怕是又要再起滔天波折,這……這不是自作孽嗎?”不停搖頭,“這些人,真是利慾薰心,淨想著升官發財,全然不顧江山社稷了,這樣鬧下去,有什麼好處,是要天下大亂的啊!”

  康義誠瞥了劉謀一眼,嗤笑一聲,看向朱守殷道:“邢國公的辦法,莫不是助趙王,倒秦王?”

  朱守殷不置可否,“莫非康公還有更好的辦法?”

  劉謀頓時停止捶胸頓足憂國憂民之態,驚喜道:“若有趙王相助,此番孔循之圍亦可解!”

  康義誠環視眾人,“誰去見趙王?”目光落在李從珂身上。

  李從珂連連擺手,“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左右都是兄弟,這事某做不出來。”

  康義誠哂笑,站起身,理理衣袍,“既是如此,某親自走一趟就是。”他居高臨下俯瞰李從珂一眼,笑意莫名,“石帥曾有一句話是評說殿下的,不知殿下可有興趣來聽?”

  李從珂皺皺眉。

  康義誠見他這番模樣,最終還是忍住心頭蔑視,大步出門。

  宣徽使王紀實靠過來,望著康義誠離去的背影,笑著對李從珂道:“康公有件趣事,如今已經快要傳遍洛陽,不知殿下可有興趣聽上一聽?”

  李從珂知道對方這是在跟自己表示親近,立即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王紀實嘿然道:“康公領軍,常有讓軍士去自家府邸,為護衛、雜役之類的事,這人脾氣不好,時有鞭笞軍士之舉。忽一日,鞭笞一老卒,平生惻隱之心,因憐其老,詰問其姓氏,那老卒回曰‘康’。康公心頭一動,又連詰問其鄉土、親族、息嗣,最後你猜怎麼著?”

  李從珂興趣昂然,“怎麼著?”

  王紀實拼命忍住笑,這才能繼續這樁軼事,“康公這才發現,原來這老卒竟是他父親,遂相持痛哭……哈哈,痛哭,哈哈!”

  李從珂大為驚異,不禁捧腹而笑。

  尚書左丞相劉謀笑過之後,又唉聲歎氣起來,“助趙王,倒秦王?這回秦王牽頭,整頓吏治,大興牢獄,的確惹人怨恨,憑空樹敵許多。趙王仁義博愛,性子也溫和,從不與人結怨,天下官員受其照顧的,也越來越多,日後有趙王……這大唐的江山才不會亂啊,我等也可安享晚年。但是助趙王、倒秦王,只怕非一時之功,此番要中斷吏治之整頓,怕也不容易啊!”

  朱守殷乜斜劉謀一眼,冷冷道:“亂子大了,死的人多了,朝政不穩了,這吏治整頓自然也就停了。”

  ……

  汴州。

  孔循手拖著下顎沉吟不語。

  方才剛剛有人來向他稟報,刑部比部郎中率領的兩百甲士,已經到了汴州地界。

  兩百甲士入轄境,不是小事,尋常時候少不得掀起一陣風浪,若是沒有聯繫通氣,會生出很多亂子。

  “軍帥,刑部的人已經來了,該做決定了。”他身旁有幕僚躬身道,“朝中那幾位派來傳信的人,可是午前就來了。”

  孔循平靜道:“動手吧。”

  “是。”

  “慢著!”忽的,堂中走進一名幕僚來,臉上猶帶怒氣,他向孔循見禮,聲音急促而激憤道:“軍帥三思!此舉一出,若是有什麼差池,可就再無回頭餘地了!”

  孔循身旁的人冷笑道:“派出去的人,都是軍中裁汰下來的士卒,早已不再是軍籍,此番又是偽裝成山匪行動,萬無一失!”

  堂中幕僚急切道:“然而事後朝廷來查,我等何以應對?”

  “讓他們來查好了!”孔循身旁的人輕蔑道,“不過在這之前,汴州會因為境內有山匪截殺太原官員一事,出動宣武軍剿殺‘山匪’,屆時那些‘山匪’都不存在了,太原那些罪人也早見了閻王,朝廷便是遣人來查,除卻幾具屍骨,又能查到什麼?”

  堂中幕僚驚的呆住。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0

第741章 大浪來襲群魚躍,風雨一路洗鮮血(三)

  汴州北部,有縣名封丘,北去汴州城六十裡,毗鄰滑州地界,地勢平坦,一望無垠。

  封丘縣北,離城十餘裡,正是汴州、滑州交界地,此時有百餘人聚集此處。人著布衣,馬配良鞍,鞍藏利刃,人馬俱有兇悍之氣,乍一觀之,不免疑其為馬賊。

  不時有兩騎自官道北邊來,於眾人面前勒馬。

  “孔都頭,他們來了!”馬上騎者手指北方。

  這百餘人,正是孔循所派,來截殺太原官員的,他們將地方選在汴州、滑州交界地帶,可謂深思熟慮。

  當先一人,濃眉黑臉,身材魁梧,聞言他佛然不悅,喝道:“亂叫甚麼!這裡沒有孔都頭,只有孔當家。再要說錯話,沒的給人聽見,當心老子割了你的舌頭喂狗!”

  那人縮縮腦袋,忌憚無比。

  孔都頭轉過身,環顧百餘軍卒一眼,“軍帥命我等來做的這件事,干係重大,都把招子放亮些,休得走脫一個。事若成,軍帥必有重賞,日後再有此等活計,少不得還有你我的份;事若不成,別說賞錢,你我皆無活命之理!都他娘的聽清楚了沒有?”

  眾人轟然應諾。

  孔都頭頷首表示滿意,調轉馬頭,一馬當先,帶百余人奔向北邊。

  這些人氣質兇悍,舉止俐落,且又都在壯年,怎麼看都不像是該被裁汰下的老弱。

  其實這並不難理解。朝廷令藩鎮裁汰老弱,精簡士卒,藩帥少不得從中作梗,有些軍卒分明精銳,藩帥有意將其劃出軍籍,養為府宅私兵,專事某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這也是如今不比先前,藩帥行事,再不能無法無天,需要多加遮掩,要是同光年間,藩帥橫行藩鎮,何曾有這許多顧忌,甚麼事都能讓牙兵明目張膽為之。

  押解太原官員的人馬,打頭的是朝廷刑部的一名員外郎,不過帶了些許書吏,沿途護衛主要是夏魯奇抽調的河東士卒,共計也有四五十人。

  臨近滑州、汴州交界處時,刑部員外郎對河東軍領頭的都頭道:“日前接到消息,這趟入汴州,怕是路途不會太平,你我不如在此稍作停留,等接應的人到了,再走不遲。”

  河東軍都頭道:“何人會來接應我等,何時會到?”

  員外郎搖頭道:“今日之內,必定會到。至於對方身份,事涉機密,恕某不能輕言,都頭勿怪。”

  都頭咧嘴笑道:“行,都聽員外郎安排就是。”

  員外郎正要說什麼,忽的臉色一變,朝南邊望去。

  不遠處,一隊人馬,狂奔而來,煙塵滾滾。

  河東軍都頭問員外郎,“可是員外郎所言之接應者?”

  員外郎深吸一口氣,“服色不對,瞧著也不像,若是某要等的人,早該遣人來接洽才是,不會這樣直接沖過來。”他神色嚴肅,“都頭,準備應戰。”

  都頭面容冷峻,卻無片刻停留,拔刀調轉馬頭,大聲喝令:“賊人來襲,結陣迎敵!”

  甲士紛紛跑步移動,迅速在囚車周圍列陣,一時間鐵甲交響,抽刀之聲不絕於耳,囚車中的罪官,愕然前望,有驚喜的,有惶然的,也有臉色陰沉的。

  刑部員外郎和幾名書吏,居於陣後,緊靠囚車。那員外郎面容肅殺,一把拔出腰間佩劍,提韁立馬,準備與賊人搏殺。

  天空陰沉,黑雲翻滾,如浪飛馳。四野再無其他人等,曠寂遼闊。

  馬隊來的太快,河東軍堪堪結陣,還沒完成佈置,馬隊就已殺到近前。他們眼見河東軍士卒依靠囚車列陣,知曉沒有從兩翼突擊和繞後的可能性,便從囚車兩邊飛馳而過,仗著馬速揮刀砍殺。

  囚車旁的甲士沒有攜帶盾牌,只能挺槍刺馬,亦或舉刀來擋,不過他們身披甲胄,雖有士卒中刀,一時傷亡卻也不大。

  甲士中有少量攜帶有弓箭的,成了河東軍最大的依仗,他們爬到囚車上,引弓搭箭居高而射,倒是斬獲不小,沒多時就射落數名馬賊。

  馬隊一輪馳過,雙方各有數人死傷,那不幸倒下馬的馬賊,在他的同袍馳過之後,被河東軍沖上來,不顧他們的慘叫亂刀砍死,血流一地,而河東軍中有受傷重的,則被迅速拉到陣後。

  孔都頭帶領馬隊轉彎殺回來時,臉色更見猙獰,眼見對方圍囚車而列陣,雖然看似沒有死角,但對方兵少而圍的圈不小,整個長陣其實都較為薄弱。孔都頭髮了狠,他的人原本就多,又有戰馬之利,不可能拼殺不過,這下再不顧忌其它,指揮馬隊徑直撞向河東軍陣。

  河東軍見馬隊直接衝撞過來,不禁駭然,握緊長槍、橫刀的手,不覺又緊了幾分。馬隊當先兩騎,俯身抱著馬脖子,戰馬迎上河東軍的長槍,直接將長槍撞斷,將甲士撞飛,沖出兩步,戰馬負傷而嘶鳴直立,馬上騎者唾駡一聲,卻是主動摔到地上,滾了一圈,其中一個被亂刀砍死,另一個卻是成功持刀擋過兵刃,撲倒面前一名甲士。

  後續的戰馬紛紛衝殺過來,從撲倒甲士的騎者身後擦肩而過。甲士們見戰馬紛紛來襲,如山巒碾壓而至,驚駭不定,有兇悍氣勇的,看準時機,持刀斬斷馬隊,吼叫著殺向賊人,也有手持長槍的,挺槍將騎者刺落馬下,但同袍尚且來不及上去補刀,就被後續戰馬撞飛出去。

  接連有幾匹戰馬倒地,多數騎者都身負重傷,不是被戰馬壓住,就是被甲士沖上來砍殺,有運氣好身手好的,早有準備,在好的時機落馬,還能起身再戰,那些陷入人群中,戰馬不能前行的騎者,也紛紛下馬步戰。

  馬隊分成數批,衝擊不同地段的甲士,沒多時,雙方廝就殺在一處。後續馬隊沖不進去的,依次下馬,持刀加入步戰行列。河東軍士,依仗自身甲胄,不懼賊人勢大,紛紛迎敵。賊人橫刀砍來,沒能破甲,自己的橫刀就在對方胸前帶出一大道血槽,鮮血撲面。

  然而河東軍卒到底人少,雖有甲胄在身,卻因為要護衛囚車,不能密集結陣,主要是被對方仗馬衝擊,很快就被分段殺得死傷慘重。

  一名被撞倒的賊人摔得灰頭土臉,剛起身,就望見身前站著一名著官袍的文士,他怒吼一聲:“去死!”揮刀就砍,但是下一刻他就僵住了身子,嘴中湧出血來,雙手不可置信握住了插進自己小腹的利劍。

  刑部員外郎殺了賊人,還在驚魂甫定之際,就聽到一聲“郎君當心”,愕然轉頭,就見有賊人舉刀斬來,他拔不出劍來,急忙鬆手,憑著本能慌忙後撤,還是被對方一道砍在後肩上,頓時撲倒在地。

  一名河東軍卒沖上來,與那賊人搏鬥一番,好不容易將對方砍殺,連忙去扶起刑部員外郎,就見對方面色蒼白,臉上汗如雨下,卻猶自咬著牙關道:“護囚殺賊!”

  身邊殺聲不斷,人影幢幢,兒郎們倒地、大吼、拼殺、慘叫,混戰不休,如同百獸爭食,撲咬不斷,鮮血淋漓。

  天空更顯陰沉,黑雲成幕,地上都暗下來。

  ……

  許久之後,戰場動靜小了很多。此時,屍體倒了一地,甲士與賊人夾雜密佈,血染黃土。孔都頭並及數十馬賊,踩著地上屍體,逼向囚車。

  囚車前,只餘十數甲士,且個個帶傷,但他們握緊兵刃,卻無一絲懼色,狠狠盯著眼前賊人。戰至如今,更無一人奔逃。刑部員外郎靠在囚車上,握劍的手臂顫抖不停,血液彙集成細流,從手上淌到劍上,又從劍尖滴在地上,蓄成一攤。

  員外郎看了身旁一眼,兩名刑部書吏已經趴在地上不動,身下血潭觸目驚心,稍遠一些的地方,河東軍都頭的脖子被砍斷半截,腦袋歪倒一旁,慘不忍睹,他跪倒在地上,早已沒了聲息。

  孔都頭盯著刑部員外郎,面容猙獰道:“殺了老子過半兄弟,你們都要死!”

  刑部員外郎咬緊牙關,奮力站直身體,他握劍的手依舊在顫抖、流血,但看向賊人的目光堅定不移,一字字道:“以武亂法,國家不容,今某可死,來日爾等亦必被誅!某為刑部官員,為國家執法,死有何懼,爾等武人,百姓以血肉養之,而害民亂國,同為大丈夫,某以爾等為恥!”

  孔都頭大怒,再也站不住,揮刀前沖,“你找死!”

  員外郎仰首挺胸,仗劍而立。

  轟的一聲雷鳴,響徹天地。

  數十賊人,心頭一震。

  時未入夏,何來驚雷?

  愕然轉顧,道上奔來無數騎,皆青衣。

  青衣馬隊悠忽沖至,無一字贅言,直接殺進馬賊群中。馬賊數十之眾,此時已經疲憊,不禁肝膽欲裂,四下潰逃。

  為首青衣正是趙象爻,他下馬前驅,來到刑部員外郎身前,“某來晚一步。”

  年輕的刑部員外郎笑了笑,身子仰面倒下去。

  ……

  雨出長空,劈啪落在四處,水滴在泥土上砸出一個個圓形小坑。起初塵土吞噬了雨滴,雨滴沒能留下蹤跡。隨著雨滴越來越多越來越密,塵土再也不能將其包裹,只能被雨水覆蓋,地上很快全都濕下來。

  “此地不宜久留,趙某護送爾等西歸。”趙象爻扶起虛弱的刑部員外郎,對方的傷勢經過初步處理,情況已經穩定下來,“走最短的路離開汴州地界,也有百里路程,好在刑部比部郎中已經在路上,諸位一定要堅持住。”

  河東十餘倖存甲士,重傷不治的有兩個,一個已經咽了氣,一個還在苦苦支撐,其它的人傷勢有輕有重,接下來還要在馬上奔波百里,趙象爻擔心的就是對方能否挺過去。

  刑部員外郎點點頭,“有軍情處護送,料來孔循不敢再打什麼主意,等匯合了比部郎中,就都安全了,未必要走百里。”

  眾人提起精神,再度趕路,受傷的甲士,則與青衣同乘一馬。

  行過五十裡,至郭橋,事端再起。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0

第742章 昔曾浴血為手足,而今天下皆同袍(一)

  郭橋是一座石橋,橋下有河,河床寬達百步,河中卻沒有水,河床寸寸皸裂,經雨水沖刷,漸起泥濘。

  趙象爻與刑部員外郎一行,趕至此處時,橋上已有甲士橫立。不同于先前的百餘馬賊,為掩飾身份,布衣加身,連甲胄、弓弩均未攜帶,眼前的甲士,荷甲帶弓,有數百人之多,一部步卒於橋上阻塞通道,余者於橋頭兩邊列陣,更有超過百騎左右遊弋,隨時準備沖過河床,踏上彼岸。

  橋上當先一騎,鮮衣亮甲,手持馬槊,睥睨前方,不可一世。

  此人為孔循之子,喚作孔璋。

  距離郭橋百步時,趙象爻抬起手臂,百餘青衣,遂分出兩部,往左右列隊,遙與河對岸馬軍相對。

  大雨淋漓,濕於青衣;大雨滂沱,濺於鐵甲。

  趙象爻策馬而出,於橋頭而立,面對橋上甲士,渾然不懼,“爾者何人,為何攔路!”雨聲不息,他說的話足以讓對方聽見,自己卻也進入弓箭射程。

  橋上的鐵甲將領孔璋,一抖長槊,冷哼道:“汴州接報,有馬賊過境,直奔刑部押解的太原犯人而去。某奉軍帥之命,特來察看,若有馬賊,當斬不赦,遇見刑部官員,當護送離境!”

  趙象爻的聲音穿破雨幕,在橋上傳響,“馬賊已被某殺盡,刑部官員與犯人,皆在某之身後,至於護送就不必了,我等自行離境便可!你若果真是孔節使所派,就讓開道路!”

  宣武軍甲士佇立不動,雨水打在甲胄上四散飛濺,飛濺的雨線連接一個個肩膀,仿佛練成一道銅牆鐵壁,誰也無法撼動。

  孔璋冷笑一聲,雨水順著長槊鋒刃不停滴落,“你說馬賊被你殺盡,某怎知你便不是馬賊?爾等百餘騎,持利刃而橫行汴州,事先可有通報汴州軍府?你說你護送刑部官員離境,某怎知你不是要殺人滅口?!”

  趙象爻桀桀笑出聲,“好!說的好!”他沉下臉,“如此說來,爾等既不會讓開道路,也不會讓我等離開?”

  孔璋微抬下顎,“下馬,繳械,待某查明爾等身份,自然會給爾等應有之待遇。”他嘴角勾出一抹猙獰的弧度,“但若是爾等膽敢反抗,則必是馬賊無疑,某只有按章辦事了!”

  趙象爻瞳孔微縮,正要說話,身後有兩騎上前來,卻是青衣帶著刑部員外郎,後者拿出刑部印信與官員告身,在馬背上高高舉起,本已虛弱的聲音,再度如山洪暴發,“刑部員外郎馬元直,奉命押解太原犯人進京,沿途州縣,不得阻攔!爾等既為宣武軍軍卒,當知軍紀律法,還不速速讓開道來?!”

  他身後有百余青衣百餘騎。

  百余青衣被雨水加身,雨水在臉上彙集成流,卻沒有人眨一下眼。雨水打亂了頭髮淋濕了衣裳,讓他們看起來如同落湯雞,但他們身形端正,如一座座山巒。

  戰馬輕輕打出兩個響鼻,馬蹄刨了刨泥地,煩躁不安。

  孔璋的目光從百餘青衣身上收回來,嗤笑道:“員外郎不必多言,你等受制於人,言不由衷某能理解。你且放心,待某殺散馬賊,將你等救出,你等自然也就不會再有無奈之舉。”

  馬元直聞言大怒,“某乃刑部六品命官,手持印信所到之處,便如大唐律法所至,你一介軍卒,無視朝廷律法,是想造反不成?!”

  孔璋冷笑道:“員外郎不必惱怒,某怎敢對刑部官員不利?”說到這,眼神更見陰沉,“但若是馬賊與宣武軍動武,敗退之際惱羞成怒,要了員外郎性命,那就不是宣武軍的過錯了!”

  話至此處,孔璋陡然一聲大喝,“宣武軍聽令!”

  “我等聽令!”數百宣武軍甲士,轟然大喝。

  孔璋在橋上提韁挺槊,戰馬緩緩來回踱步,“馬賊在前,挾持刑部官員,意圖劫囚,今為我等撞見,當殺賊救人!”

  “我等領命!”數百甲士,橫刀出鞘,箭矢上弦。

  趙象爻目中殺機爆閃,馬元直怒火攻心,噴出一口鮮血。

  血灑橋前,被雨水沖散。

  雨落石橋橋不聞,橋前啼血血不見。

  咆哮風聲聲不住,金戈殺人人不退!

  ……

  趙象爻抽出橫刀,大吼一聲:“護衛員外郎!”

  馬嘶陣陣,抽刀之聲不絕於耳。

  而在這時,位於橋上的孔璋,正準備回到陣後,卻突然舉起手臂,“停手!”

  他在橋上,看到了陣後衝破雨幕,快速奔來的一隊甲士。

  此甲非彼甲。

  當先的人,著五品官袍,策馬而至,不避鐵甲,不顧鋒刃,奔至陣前,立馬大喝:“刑部辦差,餘者退避!”

  正是帶領兩百甲士,前來接應馬元直等人的蘇禹珪。

  他看向鐵甲冰冷、身材魁梧的孔璋,以書生之軀大聲逼問:“爾者何人,竟敢攔刑部的路,是不知死嗎?!”

  孔璋雙目微沉,臉色也冷下來,比浸透雨水的石橋還要冷。蘇禹珪身後,兩百甲士踏泥而來,于宣武軍陣後列陣,兩者對峙,劍拔弩張,他心中如蒙一層陰霾。

  兩百甲士,能勝不能滅,若是強行動手,今日之事,必將敗露。對方要護衛刑部員外郎與太原犯人先走,孔璋這些人已是攔不下來。到時惹得朝廷震怒,宣武軍就坐實了截殺朝廷官員與刑部重犯的罪名,將不得不反。

  是戰,是退?孔璋一時左右為難,這個選擇,他做不了主。

  面對蘇禹珪的逼問,孔璋聲音低沉:“刑部辦差,某自然不敢阻攔。”

  “既然無意阻攔,陳兵橋上,意欲何為?還不退散?!”蘇禹珪大喝不止,“甲士聽令,上橋!”

  甲士頭領張從直,聞聲拔刀出鞘,“甲士跟某上橋,誰敢阻攔刑部辦差,便是與朝廷為敵,與造反無異,立斬不赦!”

  二百甲士,齊聲應諾,大步逼上石橋。

  孔璋瞳孔緊縮,蘇禹珪如此強勢,不給他思考權衡的時間,也不給宣武軍退路,很是出乎他的預料。宣武軍甲士眼見刑部甲士逼迫上來,而孔璋卻不曾下令抵抗,只得向兩邊退卻,橋上甲士,也只能下橋讓出道路。

  蘇禹珪冷哼一聲,一馬當先,從宣武軍甲士面前馳過,直奔石橋彼岸。見到臉色蒼白,鮮血染紅官袍的馬元直,蘇禹珪雙目通紅,“馬郎,一路辛苦,你且安歇,往下的事交給某來處理!”

  馬元直勉強一笑,點點頭。隨即他想到什麼,緊緊拉住蘇禹珪,這個臨死也不曾有半分軟弱的刑部員外郎,此時雙目含淚,“馮郎與周郎,殉職了……”

  蘇禹珪怔了怔,低頭咬牙,一字字道:“朝廷一定會讓賊人付出代價,律法一定會為他們討回公道!”

  馬元直重重點頭。

  甲士開道,騎隊護衛,刑部官員與太原犯人,雨中過橋。

  數百宣武軍甲士,目送對方在雨幕中離去。

  “孔將軍,接下來怎麼辦?”

  孔璋目光陰沉,冷冷道:“他們能過得了這座橋,卻未必出得了汴州!”

  ……

  行不過十裡,趙象爻湊近蘇禹珪,“宣武軍遠遠跟在後面。”

  蘇禹珪回望一眼,平靜道:“孔循不會就此罷手的。”

  甲士統領張從直問道:“若是孔璋出動大軍,屆時該當如何?”

  蘇禹珪看了一眼天空,雨打其面,“該來的總會來,該堅持的,一步不退!”

  張從直點點頭,已是知曉該怎麼做。

  再行十餘裡,距離離開汴州地界,便只剩下二三十裡。

  天色將晚,曠野更顯暗淡。

  蘇禹珪忽然道:“停下來。”

  道旁有林,林前有一輛馬車,六匹馬拉乘,華貴至極。

  所有人都發現了那架馬車。馬車旁的護衛寥寥十余人。但眾人都知道,雨幕背後,可能有千軍萬馬。那一輛華貴馬車,於眾人而言,無異於黃泉渡船,在等著擺渡亡人。

  張從直恨恨道:“孔循竟然不惜親自出馬,這是鐵了心要攔路了!”

  身前泥濘道,一望無際,道中有高山,難以逾越,蘇禹珪平靜道:“大雨落九州,何人能不在雨中?”

  趙象爻問:“何以應對?”

  蘇禹珪道:“打傘。”

  他下了馬,接過張從直遞來的雨傘,來到氣息微弱的馬元直身前,他查看了一眼對方的傷口,已經泛白,他將傘遞給馬元直,語調平緩,“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曾後悔?”

  馬元直面色蒼白,笑容卻如沐晨光,“這把傘,該撐在所有人頭上的。”

  蘇禹珪點頭,“你我皆已渾身淋濕,這傘還要不要?”

  馬元直道:“天下人都已淋濕,這傘要不要?”

  蘇禹珪露出笑容,“當然要。不要,身上的雨水,就永遠不會幹。”

  馬元直望著手中的傘,雙目漸漸渙散,“這把傘,真好……”

  蘇禹珪又撐起一把傘,來到一名河東軍甲士身旁,對方在先前遇襲時就已重傷,堅持過了郭橋,就斷了氣。蘇禹珪把傘放在對方身旁,一言不發,默立片刻,即轉身而走。

  徑直來到馬車前。

  車簾開,孔循下車,道上見禮。

  蘇禹珪望著面前手握千軍萬馬的地方節使,身穩如泰山,雙目銳利,語調平緩有力:“節使來意,某已盡知,節使不必多言,恕某難以從命。無論節使是要接待刑部官員,還是要為傷者醫治,我等都不會在此停留。”

  孔循笑容和煦,“閣下言重了吧?既入某地,某怎可不招待,哪怕只歇息一晚,也總能給某一些解釋、賠罪的機會。”

  “莫說一晚,哪怕只是讓節使見犯人一面,某相信犯人的口供都會變。”蘇禹珪油鹽不進,“天色已晚,我等還要趕路,節使請回。”

  孔循雙眼微微眯起,“若是某這裡有哪位殿下的手書呢?”

  蘇禹珪目不斜視,“誰的手書都不行。刑部辦差,只認刑部律令。禹珪此行,只認秦王之令。”

  “好,很好。”孔循面色轉冷,“不見棺材不掉淚?”

  蘇禹珪執禮而退,“告辭。”

  孔循冷哼一聲,拂袖上車。

  回到隊伍中,蘇禹珪翻身上馬,一把拔出佩劍,“有阻攔刑部辦差者,有敢聚眾劫囚者,無論何人,立斬不赦!”

  兩百甲士,百餘青衣,再度動身。

  他們的腳步,在泥地裡留下一個個腳印。

  馬車調轉,就要離去。

  道旁的林子後,開始有黑壓壓的人群露頭。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0

第743章 昔曾浴血為手足,而今天下皆同袍(二)

  原本孫芳傳案,李從璟認為已經審訊的差不多,朝中已經揪出張春來、孫興這樣的重臣,只等太原相關案犯押解進京,就可以進入尾聲,但汴州異動,卻讓李從璟發現,只怕這件案子比想像中還要複雜,所以案件審理工作,又重新開始了挖掘過程。

  牽扯出來的官員以張春來、孫興為首是不假,如今張春來、孫興守口如瓶亦是事實,但這並不意味著其它官員分量就無足輕重,也不意味著在李從璟重新花大力氣後,不會有新的收穫。

  當李從璟拿著最新案宗去找李嗣源的時候,卻發現一向凡事按部就班、不惹人不惹事的尚書左丞相劉謀,正在神情頗為激動的向李嗣源訴說什麼。

  李從璟進來之後,劉謀就熄了火,說了一番不痛不癢的話之後,就告退而去。

  李從璟不免好奇詢問其故。

  李嗣源揉著眉心道:“孫芳傳案,本已快要結案,如今又重新開始探查,且有比先前力度更大的架勢,朝中有許多大臣,都來朕面前告狀。”

  “告狀?”李從璟一笑置之,告狀當然是告他的狀,“劉公如何說?”

  “還能如何說?”李嗣源略顯煩躁,“無非是說你鬧的動靜太大,有大興誅連的意思,有些過火了。如今新政即將進入下一階段,正是用人的時候,更該彙聚眾臣之力,為新政大局出力,而不是在這時候大興牢獄,鬧得人心惶惶人人自疑,徒惹朝政不穩。言語中更是指摘你行事風格過於激進,怕是被那些急於求成、立功心切的酷吏蠱惑了心思,不再如先前那般穩重了。”

  說到最後,李嗣源隱約有了怒氣,“不只是劉公,還有不少重臣,例如宣徽使王紀實,邢國公朱守殷等,都是如此意見,照這個態勢看,‘人心惶惶人人自疑’的下一步是甚麼?當然是三省六部各司各寺官員無心政務,朝廷定下的事情辦不好,朝廷要解決的事情遲遲拿不出對策,朝廷的政令不再通暢,朝廷的辦事效率越來越差,最終朝堂亂成一團……他們這是想做甚麼,想造反不成?!”

  李嗣源重重一拍禦案,顯然怒氣已盛。

  這雖然不是造反,卻是以臣挾君。天下本就不是君王一人的,權柄是由君王與官僚集團共掌,以臣挾君也不是甚麼新鮮事——連以臣弑君、以臣換君的事都有,何況以臣挾君,只為讓君王改變某項國策?

  官員群起不配合,君王的命令自然只能是一紙空談。

  李嗣源憤怒,正是因為感受到了這種威脅與挑戰。

  真論起來,君王與臣子爭權,中央與地方爭權,一直貫穿了中國歷史。當然最後的結果,是君王權力擴大,中央權力擴大。秦漢時期的君權,與明清時候的君權,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別的姑且不言,只說秦漢時君王朝堂對坐議政,到後來臣子要站著朝議,從刑不上大夫,到君王可以杖責臣子,都是體現。

  李從璟沉吟片刻,“若是心中無愧,此時大可不必自疑。此番整頓吏治,本就是懲辦一批、中立一批、重用一批,大興誅連更是無從談起。如今此事還只是開頭,一些朝臣就有這樣大的反應,往後的路只怕會越來越難走。”

  尚書左丞相、宣徽使、邢國公以及他們身後的勢力,包括戶部尚書、刑部侍郎,還有些暫未出頭的官員,可想而知這股力量有多大。

  “反應大,只能說明枉法官員多!”李嗣源擺擺手,“你不用顧慮這些,只管放手去做就是,古有孝公用商鞅,更何況你還是秦王、是太子!那些心懷叵測的臣子,想要群起而挾君?朕可不是軟柿子,不會任由他們拿捏!”

  他冷笑一聲,“有人說,整頓吏治,說到底,無非是一代新人換舊人,本就是新舊兩個勢力的角逐,我攆你走,我替你之位,你要反抗,我便鎮壓。這話有理,卻不都對。整頓吏治,固然是提拔一批人,替換一批人,但新的秩序,新的規則,新的律法,就是在以新換舊的過程中確立起來的!整頓吏治的目的,不在撤換一些人,而是在建立良好、清明的秩序與規則。朝中某些官員,無論是重臣還是小官,之前貪污受賄不說,怕的是視貪贓枉法為常事,冠於‘暗規則’之名,將其看成是理所應當之舉。這些人,註定無法為新政所容,必須撤換掉。他們要反抗,朕就鎮壓,就剝奪他們反抗的資格!”

  李從璟笑了笑,李嗣源的決心,他自然是相信的,再大的壓力,他都頂得住,不會向某些力量妥協——而這,恰恰是推行新政、整頓吏治最根本的東西。

  歷史上的改革,失敗的,大半是君王、主事者沒頂住壓力,半途而廢;成功的,多是排除萬難能堅守初心的。

  其實,若不是李嗣源過於著急,要在三五年之內肅清天下氣象,推行新政、整頓吏治、給帝國換血,可循序而為,本不必有這樣大的阻力。但既然李嗣源決心已定,李從璟也不能多說甚麼,畢竟這是為良政,而不是為弊政。

  至於其間的艱難苦楚,自己這個做兒子的承受一些又何妨?

  所謂大刀闊斧的改革,成功固然能收穫莫大益處,卻也勢必付出相應的代價。

  眼下的孫芳傳案必須要辦好,該挖出來的人一個也不能姑息,蛀蟲這個存在就該及早切除,讓它們多存在一日都是莫大危害。

  李從璟回去的路上,碰到了張一樓。

  準確的說,不是“碰到”,對方站在走廊中,明顯是在等李從璟。

  見對方像是有很多話要說,李從璟便與他邊走邊談,向僻靜人少的地方行去。

  言談半晌,雖然不都是些不痛不癢的事,但相比張一樓的這個陣勢,李從璟仍是覺得未入主題,便問張一樓,“今日你廊中相候,必有要事,想必不會只是這些泛泛之談,有甚麼話直說就是,你我在幽州便已共事,不必這般遮遮掩掩。”

  張一樓停住腳步,稍事猶豫,忽然拜倒在地,“下官有罪,今日特來坦白。”

  李從璟笑了笑,“直說收了多少賄賂?你在吏部為官,想必錢囊必定鼓得很,若是數額巨大,看在你主動坦白的份上,孤可不對你用刑。”

  張一樓面朝黃土,“數年以來,共計五十有三緡。”

  “五十三緡?”李從璟這回是真的在笑,“如今你也是吏部考功郎中,不大不小的五品官,天下州縣官吏課考,特別是有功或者希望有功的官員,哪個不來巴結你一二。數年間才得錢五十三緡,你也好意思說你有罪?你是想讓天下官員都不吃飯,兩袖清風?”

  張一樓伏地不動,“身在官署,不想被當作異類,就不能一個銅錢都不拿,一樓本心為良官,如今卻中飽私囊,實在有愧于陛下有愧于殿下,更有愧於在邊境苦戰的將士,有愧於父老鄉親!”

  “這話倒是不假。”李從璟點點頭,“不過水至清則無魚,孤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之輩,今日你既能坦白過錯,孤也不治你的罪,稍後將錢財交上來即可,只要以後好生為官,比甚麼都強。”

  “謝殿下!”張一樓再拜,卻是仍不起身,“一樓還有話說。”

  “一次說完。”李從璟道。

  張一樓俯首稱是,停頓了片刻,語調鏗鏘,“下官要揭發吏部左侍郎何中葵、郎中周觀清,在往年數次課考中,收受賄賂錢財巨萬,隨意篡改十數名官員課考結果,並且幫助數名官員掩蓋推行新政不力之情況!”

  說罷,掏出一本小冊,雙手舉著遞給李從璟。

  李從璟沒有去接小冊,看向張一樓的目光也變得冰冷,片刻後才道:“告訴孤王,為甚麼。”

  整頓吏治,懲治不法貪官污吏,的確是李從璟手中要事,也是帝國大業,但就像很多人所說,也有一些人看准這個時機,投身到整頓吏治的事情中來,急功近利不擇手段,以求謀得功勞與晉身之機。李從璟對前者固然深惡痛絕,但對後者也絕無好感,因為只要稍有機會,後者便會成為前者。

  而張一樓今日所作所為,怎麼看都像是為謀己身不惜以同僚為進身之階的行為,況且他還不無痛苦的先坦白自己的“罪責”,簡直演得一出好戲。

  ——比起張一樓揭發的官員,其本身的行為更讓李從璟失望,甚至是憤怒。

  張一樓雙手高舉小冊,頭卻還保持伏地而拜的姿勢,望著地面,“下官聽聞,天下積弊已深已久,整頓吏治,雖是利國利民之舉,但猶如逆水行舟,不免樹敵于天下官員,而今殿下查辦貪腐,已是備受諸公詰難,每一步都阻力重重,雖夙興夜寐,卻還不能盡知官員之好壞……”

  李從璟無意聽他長篇大論,“說重點!”

  “是!”張一樓應了一聲,他雙手高舉,雙臂已因發酸而顫抖,他忽而抬起頭來,卻已是兩行熱淚奪眶而出,“下官就想告訴殿下,整頓吏治,固然天下皆仇敵,但未嘗不是天下皆同袍!”

  李從璟愣住。

  ……

  刹那間,他好似聽見了金戈鐵馬之聲。

  沙場步步啼血,屍橫遍野。敵賊來勢洶洶,鋪天蓋地無窮無盡。身旁的同袍挺身力戰,一個接一個倒在血泊中,又一個接一個從血泊中站起來。他們滿身創傷,卻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嘶吼著與他一同血戰不退……

  李從璟望著跪在身前,淚流滿面的張一樓,好似回到那苦寒荒涼的邊地,正面對慷慨悲歌的幽燕勇士。

  無數個熱血兒郎,數萬雙刺破黑暗的雙眼。

  他們披甲執銳,奔赴沙場,用血肉之軀,重建大唐邊疆長城。

  他們用行動告訴賊寇,我們是敵人;他們用生命告訴左右,我們是同袍。

  為家,為國,我們曾並肩作戰,同生共死。

  昔日如此,今亦如是。

  男兒兩行淚,一行為知己,一行為蒼生。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0

第744章 昔曾浴血為手足,而今天下皆同袍(三)

  天已晚,大雨如瀑,官道上泥濘不堪,積水處處,孔循遠走的馬車留下幾道深轍,左右的林子像極了一個個無聲的草人,偏偏雨聲又大的離譜,像是能掩蓋世間一切聲響。

  雨聲如鼓聲。

  受大雨沖刷的人,艱難抬頭。

  成群結隊的宣武軍,從官道旁的林子後露頭,黑壓壓的人頭、馬頭、兵刃與甲胄,頓時讓每一滴雨水,都充滿了肅殺與金戈之氣。

  蘇禹珪一手持劍,一手提韁,始終目視前方,帶領隊伍筆直向前。道上的泥濘與險阻,他不是看不清楚,筆直進行的後果他不是不明白,但他不能退卻。大雨打歪了田地裡的莊稼,讓他們低頭,大風吹彎了林子中一棵棵樹木,讓他們彎腰。但他不彎腰,也不低頭。

  他心中的那柄傘,他心中的律法,從來不需要彎腰、低頭。

  哪怕雨聲淹沒了萬物,弓弦被拉開的聲音,還是清晰傳了出來,如在耳畔。

  宣武軍的馬隊,已經踏上官道。

  蘇禹珪甚至笑了一下。

  天下之眾千千萬萬,不是每個人都能守得雲開見日,現實中多數人撐不到雨過天晴,在漫長的風雨中即已倒下,還有更多人,他們的生命中其實沒有雨後彩虹,這個世道的大多數人一生受制於人,一生平庸艱苦且沒有作為。

  所以沒有道理,他蘇禹珪一定能走到最後,能揚眉吐氣建功立業。

  生由天命,死不由己,但他可以選擇怎樣活著,並且怎樣死。

  蘇禹珪心頭默念一句我不必得善終,神色恢復堅定,眼中充滿決然,雙腿用力一夾馬肚。

  大雨如箭雨,他身如猛士。

  另一邊,孔循剛要說出口的命令,到最後不得不咽回肚中,他撩開車廂窗簾,朝車後望了一眼。而後,他連忙起身走下馬車,在官道旁躬身迎候。

  宋王李從厚,率隊從雨中馳來,泥漿濺了駿馬一身,卻又被雨水沖刷掉,騎隊中沒有塵土,只有泥漿翻飛。

  李從厚面容冷峻,在孔循面前勒住韁繩,面對孔循的見禮,明光鎧在身的他沒有下馬,只有蘊含怒火的聲音傳來,“孔節使,你好大的膽子,連朝廷人馬都敢截?!”

  他身後甲士數百,盡皆騎兵,這也是他能迅速趕來的原因,這時火速散開立于道路兩側,更有一部與蘇禹珪等人匯合,與他們合兵一處。

  孔循露出苦澀笑容,一臉冤枉道:“宋王殿下可是誤會下官了,下官絕無攔截刑部官員之意,不過是眼見今日大雨滂沱,想要略盡地主之誼,招待諸君稍事歇息一番罷了。”

  馬鞭指向左右宣武軍軍卒,李從厚喝道:“攜千百甲士招待?孔節使的招待方式,可真是別具一格,也不知陛下聽了,會不會信!”

  孔循委屈道:“下官對朝廷一片忠心,陛下自然是能體諒的。不瞞殿下,因為大力推行新政的緣故,宣武軍裁汰士卒千百,那些裁汰下來的軍士,昔年也是征戰沙場的猛士,血性勇武性子暴烈,如今要他們務農,自然不免多有怨言,平日裡沒少惹出事端,又加之近來境中盜賊橫行,下官也是周全起見,才帶甲士隨行——下官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刑部官員的安全著想,還請殿下明察!”

  李從厚臉色微變,他望著老神在在站在傘下的孔循,心中怒火更甚,“孔節使,你不要把孤王當三歲小孩來哄!刑部官員與所押之犯人,若是在你轄內出了事,無論你事後是推脫給盜賊,還是推脫給因裁汰而作亂的軍士,也無論你事後要對這些‘盜賊’‘亂卒’如何處置,更無論朝中有哪些人庇護你,讓你大罪化小小罪化了,今日孤王既來,就不會容你胡作非為!”

  孔循微微色變,這才開始正視眼前這位“囂張跋扈”,年齡不過弱冠的少年。

  他今日敢用宣武軍截殺刑部官員,事後的確會說是裁汰軍卒與其軍中親友合謀,當然更會平定這些“亂卒”,事後有朝中那些大佬庇護,雖說不至於無罪,免不得受到貶謫,但總比徹底丟掉富貴甚至是性命要強。

  “甲士聽令!”不等孔循說甚麼,李從厚陡然大聲下令,“護衛刑部官員與所押犯人走!”

  甲士應諾,蘇禹珪等人又開始前行。

  孔循臉色微沉,他看著李從厚,“殿下果真要這樣做不成?”

  李從厚雙目一凜。

  雨打兜鍪,順著縫隙滑落脖頸,又滑進胸膛,卻半分也無法冷卻他心頭的怒火。

  雨落傘上,劈啪作響,沿著傘簷成串滴落,在孔循腳身周砸出一個個小水坑。

  李從厚冷笑不迭,“看來孤王真是小覷了你,在孤王面前你都敢說這樣的話,你背後到底站著何人?!”他挺著腰板,“但無論是何人,今日都休想從孤王手中搶走刑部官員與犯人!”他盯著孔循,“宣武軍若真敢叛亂,不妨試試,你若想戰,孤王便陪你一戰!”

  孔循眼神閃爍,面沉如水,比這暗淡下來的天地還要陰沉。

  蘇禹珪已經行到了李從厚身旁,他在李從厚身後停下來,與李從厚一起立馬道中。

  “年少膽雄,三弟器量,為兄刮目相看。”

  僵持之際,那輛華貴馬車中,卻是再度走出一個人來。

  李從榮。

  李從厚怔了怔,而後死死盯著李從榮,“果然是你!”

  孔循行禮,李從榮笑容淡然,“三弟人中龍鳳,假以時日,必將成國之重器。”

  李從厚冷哼一聲,“二哥不要多言,我就奇怪孔循怎敢膽大至此,連我都敢攔,原來是有二哥相助!二哥可真是一代賢王,庇佑貪官污吏,阻礙朝廷政事推行,今日更是公然與奸佞為伍,與朝廷為敵,你到底想做甚麼?!”

  李從榮笑意不減,“三弟,凡事不能只看表面,很多事情你現在不懂,就不要瞎摻和,聽為兄的話,趕緊回去,這裡的事不需要你來插手。”

  “住口!”李從厚怒不可遏,跳下馬來,一把扯翻打給李從榮的傘,頂著對方的鼻子大吼:“我不需要你來教訓!父親與大哥的心血都讓你糟蹋全了,他們的臉都讓你丟盡了,你竟然還有臉教訓我?你知道你現在在幹甚麼嗎?!”

  雨水夾雜著唾沫,噴到李從榮臉上,濺了他一臉。

  孔循臉色大變,一時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是。

  李從榮擺擺手,示意孔循退到一邊,到了這步田地,他還能笑了笑,頗有唾面自乾的架勢,望著面前的兄弟,他道:“三弟,雖然你的話,字字刺骨,句句錐心,但為兄不怪你。你還年輕,不知實情,為兄可以體諒。你回去吧。”

  李從厚的兜鍪已經快要刺到李從榮臉上,雨水打在兜鍪上濺入李從榮眼中,讓李從榮眼眶通紅。兩人身後,雨簾如幕。

  “我要是不回去呢?我要是一定要帶他們走呢?”李從厚字字逼問。

  李從榮道:“那為兄就不得不攔你。”

  李從厚步步後退,連道三聲好,退出數步,驟然拔出橫刀,在腳前泥地中劃出一道線,而後舉刀平指李從榮,雙目通紅道:“今日我為朝廷,為父親與大哥,更為大唐律法,在此劃線與你斷絕來往!”頓了頓,他咬著牙,一字字道:“我必須帶他們走,你和你的人,若敢越過這道線,休怪我橫刀無情!”

  李從榮頓時臉色蒼白,以至於身子都微微顫抖起來,他仰起頭,雨滴落面,不知打落幾許淚水。

  只是須臾,他看向李從厚,眼神複雜到無法言狀,笑容慘澹道:“橫刀無情?好,好。那為兄……今日就來試試你的橫刀無情。”

  李從厚雙目睜大。

  李從榮看著李從厚,一步步走向那柄無情橫刀,直指自己胸口的橫刀。

  “殿下?!”孔循等人大驚。

  李從榮:“滾!”

  眾人遂不敢言。

  五步,三步,一步。

  眼見對方離橫刀刀尖越來越近,李從厚手臂顫抖。

  雨水落於刀身。成滴成流,覆蓋刀身,又從刀身落下。刀身沉,刀鋒冷。

  唯獨,刀尖依舊充滿鋒芒。

  李從榮腳步穩健,步步逼近。

  李從厚禁不住搖頭,雙目噙淚,聲音嘶啞,大喊:“二哥,回頭吧,你不要逼我!”

  “回頭?你知道回頭是甚麼後果嗎?上了路,就回不了頭!”李從榮紅著眼嘶吼,“握緊你的刀!手抖成這樣,日後上了戰場,莫說殺敵,只能死在敵人刀下!”

  李從厚淚流滿面。

  李從榮步履堅定。

  終於,刀尖接觸到衣袍。

  身軀再向前,刀尖入肉。

  “殿下?!”

  “殿下?!”

  李從榮沒有去看前胸的傷與刀,只是看著李從厚,面露笑容。那眼中的神色,竟然輕鬆無比,就如卸下了背負的沉重巨石,那笑容,坦然無愧。

  白袍上露出一個紅點,須臾擴散,不時便紅了一片。

  李從厚幾乎站不住腳,幾乎忍不住棄刀而逃。

  李從榮這時卻搖搖頭,目光堅定的看著他,那目中的神色,讓李從厚驚詫無比,因為他在那目光中,竟然看到了鼓勵——就像在說,不要退!

  兄弟兩人,已被雨水淋的面目全非。

  雨有千萬言,人無一字語。

  一陣馬嘶,數騎飛奔而至。

  不同於四周甲士,這數騎並未著甲。當先一人,長髮亂舞,身著青衫。

  數騎在對峙的兩兄弟身旁停住,當先的那人,見到場中的情景,面色大變,怒斥道:“你倆瘋了嗎?!還不把刀放下!”

  她翻身下馬,踩著泥濘大步走來。

  李從厚收了刀,刀尖滴落數滴鮮血,混入泥地裡。他一把取下兜鍪,狠狠丟在地上,身體如墜火爐,燥熱難擋。

  李從榮捂住胸口,笑容無奈。

  “啪!”

  “啪!”

  兩聲響亮的脆響,李從榮、李從厚臉上相繼挨了重重一耳光。

  “你倆知道自己在做甚麼嗎?你們要氣死父親不成?!”她滿面怒容,淚水混雜了雨水。

  “拜見公主殿下!”

  道路上的人,悉數下拜。

  此人的到來,讓所有人心頭都鬆了口氣。方才的場面實在是太過壓抑,殺機猶如實質,與雨水一起落在所有人肩頭,這暗淡的天色幾乎要禁不住崩裂,哪怕只是看李從榮與李從厚的對峙,都讓人嗓子發幹。而兩人對峙的後續發展,又必定影響場中的局勢,到最後到底是多方火拼還是和氣散場,都取決於那兩兄弟的言行,取決於那柄橫刀。

  而橫刀總是無情,這讓人實在難以抱有希望。

  “姐。”李從榮笑了笑。

  “姐姐。”李從厚心頭有些發虛,不敢看來人。

  來的是大唐公主,她有一個美好到極致的名字,永寧。

  永遠安寧。

  青衫是男服,李永寧抽完兩個弟弟的耳光,又檢查了一遍李從榮胸前的傷口,見只是皮肉傷不禁大鬆一口氣,隨即她滿面怒容伸出兩隻手,一手揪住一個弟弟的耳朵,拖著他們就走,“跟我回去,別在這丟人現眼!”

  兩兄弟全無反抗之力。

  李永寧毫不客氣徵用了孔循的馬車,帶著宋王甲士、刑部甲士、刑部官員、刑部犯人、軍情處青衣,悉數從宣武軍身前走過,在雨簾中遠遠離去。

  孔循站在道旁,執禮恭送。

  好半晌,孔璋忿忿不平道:“這……趙王這就走了?就這樣放他們都走了?”

  孔循渾身無力,聞言惱火的甩了孔璋一巴掌,卻因為手掌拍在兜鍪上,被震的生疼,他捂著手,唾駡道:“不然還能如何?你要去截殺兩個皇子、一個公主?你截殺得了嗎?!”胡亂指了指宣武軍,“帶他們滾回去,沒的在這丟人現眼!”

  ……

  最後馬車讓給了受傷的馬元直和其他傷患,這讓眾人受寵若驚,李永寧卻表示不用客氣,她甚至高度評價馬元直,說道:“君乃國士,自當以國士待之。”這讓馬元直又是感動又是激動,一直病怏怏好似堅持不住的身體,竟然重新精神奕奕起來。

  趕回洛陽的路上,李從厚一直給李從榮甩冷臉子。看來雖說刺傷李從榮讓他心懷愧疚,但是在國家大事面前,他還是不打算妥協,對李從榮人品已經深為不屑的他,關於先前所謂劃地斷交的言論,也是打算貫徹執行。

  李永寧同樣如此,不同于李從厚的冷面相向,她一路上都在教育李從榮。因為本身浸淫詩書史籍的關係,李永寧的說服教育引經據典、入情入理,上至三皇五帝下到朱溫李存勖,都被她用在教育言辭中。

  然而李永寧即便是說的口乾舌燥,李從榮也沒甚麼反應,打定了主意以沉默作為反抗的武器,這不僅讓李永寧氣得暴跳如雷,也讓對此有所耳聞目睹的蘇禹珪、張從直和眾甲士,都是十分不忿。

  路上倒是再無襲擾,畢竟兩名皇子一名公主的駕,怎麼都不好攔。而蘇禹珪安排對太原犯人的看管,更是精細到滴水不漏,除卻固定的甲士,旁人根本無從靠近他們十步之內。

  到了洛陽近郊,則有孟松柏帶領數百甲士迎接,最大限度保證了在洛陽城人多混亂的地方,也不會有甚麼意外。

  李永甯已經叫李從榮氣得渾身不舒坦,進城後她沒有放李從榮回府,還是揪著對方進了宮裡,把他帶到李嗣源面前,要李嗣源好生教訓教訓他。

  不得不說,這個舉動,真是魯莽到了極處。

  但是關心則亂,家中有事,讓家長裁決,總是不能算錯的。

  李嗣源看到李永寧的架勢,聽了對方的控訴後,臉上看不出甚麼深淺來。

  而後,如李永寧期望的那般,李嗣源狠狠教訓了李從榮一通——主要是教訓對方與孔循勾連,隨後就讓怒氣得到少許平息的李永寧先回去,把李從榮又留了片刻。

  這等家事,知曉的人也不多,但風聲還是傳到了有心人耳朵裡,於是他們得知,李嗣源最後罰了李從榮不少錢,並且讓他閉門思過一個月。

  這個懲罰,說重也重,說輕也輕,就看從甚麼角度看了。

  無論如何,孫芳傳案的相關犯人,都有驚無險到了洛陽,於是以李從璟、李琪、任圜為首的“吏治整頓辦”,對此案進行了深入挖掘與審訊。不久之後,許多官員都被傳訊,其中被下獄的更是不在少數。一時之間,對某些人來說,洛陽可謂風聲鶴唳。

  與此同時,有更多官員進出趙王府。

  不日,李嗣源傳詔,讓孔循進京。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0

第745章 趙王領軍向楚地,秦王洛陽理大局(一)

  牽一髮而動全身,孫芳傳案不僅挖出了一眾朝堂重臣貪贓枉法之事,也拉開了洛陽吏治整頓的大幕,隨著李從璟正式公開張一樓揭發吏部侍郎何中葵、侍郎周觀清徇私舞弊之事,並著手審訊,洛陽的吏治整頓旋即進入一個全新階段,這標誌著朝廷對失職官員的排查,已經不局限于孫芳傳案相關人員。

  接二連三的官員下獄,以及諸多不法之事被公之於眾,洛陽地動山搖。

  當此之際,倉惶駭然者有之,嗔目結舌者有之,惱羞成怒者有之,拍手稱快者更是多不勝數。整座洛陽城的百姓士紳,無不對此大加稱讚,一時之間,當今陛下為千古明君的讚頌聲,充斥了洛陽城的大街小巷。

  不法官員被懲辦,是民眾最喜聞樂見的大好事。

  當然,熱情高漲的百姓,也沒忘記給秦王一頂氣魄千鈞的高帽子。

  一些酒樓茶肆,甚至出現了擺起案桌向民眾講述故事的說書人,開始憑藉蛛絲馬跡與天馬行空的想像,向無數觀眾講述那一個個貪官污吏落馬的慘狀,以及秦王、李公、任公與這些不法官員鬥智鬥勇的過程。

  這些說書人,有說不盡的素材。

  市井中的喧囂與熱鬧,雖然已經動靜不小,但放在巨大的洛陽城中,還是顯得微小了些,就如同大海中的漩渦,現在還不能被高居廟堂的袞袞諸公看見。

  洛陽城廣大如巨湖,卻也縱橫如棋盤。

  秦王府固然人來人往,趙王府也是門庭若市,其熱鬧程度,甚至堪稱有過之而無不及。秦王府到了夜間仍舊燈火通明,官吏進進出出,趙王府到了夜裡,也不曾熄滅所有燈火,在陰影中俯身疾走的身影,也未曾消停過。

  山雨欲來風滿樓,烏雲壓迫下的洛陽城猶如一座湖泊,紫緋青綠的官員如同大大小小的魚蝦,在這座湖泊中焦躁的跳躍、遊動,慌慌張張尋找避風河灣與容身之所——還有更多的魚蝦,如同蝦兵蟹將一般,著甲執銳,目光如箭,跟在它們後面打殺過來。

  日落許久,洛陽燈火闌珊。

  趙王府中,李從榮正在與三兩名官員座談,前者舉止從容,後者眉眼憂愁。

  不時之後,送走這些心頭大定的官員,李從榮搖著腦袋喝茶。茶杯送到嘴邊,卻停了下來,趙王笑容無奈,頗含一絲荒誕之色,又是一陣搖頭。

  邊鎬施然走來,見禮後落座,為自己倒茶一碗,吹吹茶面,悠閒而品。這幾日他眼中常含笑意,分明是對趙王府如今的“大勢已成”很是滿意。

  李從榮望著邊鎬怡然自得的模樣,笑道:“先生似乎心情不錯。先生到洛陽來也有半載,除卻最開始的時候,可是甚少見到先生這般自得。”

  邊鎬飲茶的動作頓了頓,不過很快恢復正常,然而心中仍有些疑惑,自個兒的情緒雖有些許變化,但最多不過是些蛛絲馬跡,根本就不應該被旁人察覺,以李從榮的“資質”,更不應該看得清楚才對。

  作為被徐知誥寄予厚望的金陵才子,江左邊郎深知“太上反諸己”的道理,在提醒自己要多加留意平日言行舉止後,他立即接過李從榮的話,“自殿下走了一遭汴州,天下官員基本都看清楚了殿下的‘決心’,當日攔截刑部官員事雖不成,但殿下那趟遠行,所求本身就不在攔下太原犯人,而在向天下官員表明自身態度。如今秦王大興牢獄,人人自危,正是殿下豐滿羽翼的大好時機。”

  “也好在是殿下‘沒能’攔下刑部官員,如若不然,回洛陽後還真不好向陛下交代。凡事有得必有失,殿下雖然在陛下面前挨了罵,被禁足一個月,但這些時日來,不僅是洛陽官員,許多藩鎮節使與州縣官員,都紛紛投到殿下麾下,這正是大勢所歸。”

  邊鎬笑了笑,“得人心至此,焉能不成事?”

  李從榮哂然,指了指屋子四周,“被先生這麼一說,孤怎麼覺得,孤這王府成了藏汙納垢之所?”

  時已入夏,蚊蟲頗多,一隻蚊蠅在邊鎬腦旁嗡嗡不停,怎麼都趕不走,嘗試了兩回無果後邊鎬索性放棄,只當那蚊蠅不存在,正色對李從榮道:“殿下此言差矣。天下事有天下法,一時的方法選擇,是成事的必要條件。秦王起勢早,羽翼豐滿,又兼威望高,殿下要與秦王相爭,就不得不用非常之法。再者,某些官員雖說有些劣跡,但本身仍有可取之處,治世重德亂世重才,只要他們能做實事,殿下便不該另眼看待,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殿下應該明白。”

  李從榮認真點頭,而後又歎道:“孤王爭那個位子,也不是想做昏主,大唐江山說到底是自家的,誰不希望自家好?”

  邊鎬頷首道:“殿下心意,在下自然明白,等到日後大業功成,殿下再來整肅不法,廓清宇內,就無人能來壞殿下的事。”頓了頓,他莊重嚴肅道:“大唐的江山社稷,最終還是要靠殿下的。”

  李從榮聽了這話,連連點頭,表示很受用。

  邊鎬琢磨半晌,沉聲道:“時至今日,殿下勢力已成,無論是朝中官員還是地方節使,都希望殿下能彙集眾人之力,做出一番事情來。”

  李從榮不言不語。

  邊鎬見壯,加重語氣:“那些官員,之所以都投到殿下這裡來,眼下來看,無非是想保全自身罷了。若是殿下得了眾人擁護,卻不出力,仍由那些官員在吏治整頓中身陷囹圇,只怕人心會冷。到時殿下好不容易取得的今日之勢,怕是就要崩塌了。”

  李從榮看向邊鎬,“先生的意思是?”

  邊鎬正色道:“當此之時,殿下該出手了,彙聚眾人之力,與秦王相爭!”

  李從榮道:“抵制吏治整頓?”

  邊鎬道:“此時不為,更待何時?”

  李從榮沉吟不語。

  邊鎬道:“事到臨頭,殿下莫不是怕了?不敢與秦王正面交鋒?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殿下要爭那個位子,就沒有後退的餘地!”

  李從榮沉默半晌,揮手叫來一名王府心腹,低聲問他:“各位官員的投名狀,可都送來了?”

  這名心腹名叫李重心,先前在宮門外與李從璟、李從厚分別後,為李從榮鳴不平的也是他。

  李重心俯身道:“還差一小半。”

  邊鎬不明所以,“何謂投名狀?”

  李從榮笑了笑,並不作答,李重心替他道:“秦王勢大,各位官員在吏治整頓之風下投靠殿下,頗有些迫不得已之意,必須要表明自身對殿下之忠心。否則日後一旦吏治整頓之事過了,他們重獲安全,再有其他變故時,殿下要確保他們不會變卦,一直能為我所用。”

  邊鎬思慮片刻,即已意識到了所謂投名狀到底是何物,“殿下要那些官員,向殿下交上他們貪贓枉法的罪證?”

  李從榮笑了笑,“如果不然,孤王何必大老遠跑去汴州一趟,還拼了命去挨宋王一刀?孤王表示了誠意,他們也得有所表示才是。面對秦王這樣的強敵,沒點把柄在手裡,孤王如何保證他們的忠心?”

  聽了這番話,邊鎬不禁怔了怔。

  他不禁想到:李從榮這廝雖然“資質”差了些,但在帝王之家耳濡目染,豈能沒點手段,還真不能小覷了他。

  他又想到:虧的是李從榮“資質”差些,若是他像李從璟一樣睿智,哪裡還有我在他面前大施手段的餘地?

  他再又想到:李從榮雖然資質差些,但性子卻好,這樣的人,最是適合“輔佐”不過。

  邊鎬感到一陣慶倖。

  李從榮已是接著道:“再給他們三日時間,三日之後沒有交上投名狀的,再不准踏進趙王府的門!”他沉吟片刻,補充道:“這幾日,孤王就先聲援他們一番,也好讓他們看看孤王的決心。”

  李重心應諾而去。

  到洛陽來半載有餘,邊鎬第一次“由衷”道:“殿下英明。”

  李從榮笑容略顯得意,“得先生此贊,孤王三生有幸。”

  邊鎬表示汗顏。

  回到住處後,邊鎬忽然想起一件事。

  李從榮要了幾乎所有官員的投名狀,卻為何唯獨沒向他提投名狀的事?

  他雖然沒有“罪證”,但有家人!

  想到這,邊鎬悚然一驚。

  李從榮該不會已經遣人去金陵接他的家人了?

  不過邊鎬很快就恢復正常。

  因為青衣衙門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次日,朝議時,大殿大亂。

  趙王李從榮,公開指責以秦王李從璟為首的“吏治整頓辦”,在懲辦貪官污吏時,行事粗魯,急功近利,大興誅連,有“殺良冒功”之嫌!並且上奏皇帝李嗣源,請求以大局為重,以社稷穩定為重,終止這場查辦貪官污吏的行動。

  一石激起千層浪,朝堂上頓時亂成一團,許多官員紛紛出聲,表示附議。

  而宰相以李琪、安重誨為首的官員,則群起反擊,與對方展開激烈爭論,最後罵成一團。

  皇帝李嗣源大怒,當堂扔了滿案奏章,拂袖而去。

  當日,皇帝下令,加大懲辦不法官吏之力度。

  群情沸騰。

  當日夜,趙王府差幾人滿為患。

  三日後,一道令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急報傳到洛陽。

  楊吳、馬楚大戰,楊吳大捷,馬楚敗績。

  此戰之後,楚王失都,更失半壁河山!

  李嗣源急招諸王、宰相緊急議事,通宵達旦。

  翌日,朝堂傳詔,以趙王李從榮為南面招討制置使兼行營都統,領兵三萬,南下馳援楚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1

第746章 趙王領軍向楚地,秦王洛陽理大局(二)

  依舊是那座大院。

  除卻一些分量較輕的官員,潞王李從珂、尚書左丞相劉謀、邢國公朱守殷、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康義誠,俱都在座,唯獨不見了宣徽使王紀實。

  屋中籠罩著一片愁雲。

  “宣徽使……可惜了。”最先說話的依然是劉謀,他唉聲歎氣不住搖頭,“昨日見到宣徽使,老夫還與他言談半晌,斜陽草樹,一切看似都很尋常。不曾想,午後他就被傳訊,之後就再也沒能出來……”

  見眾人只是垂頭不說話,劉謀又長歎道:“宣徽使忠心為國,操勞半生,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回卻因為些許財物就身陷囹圇。秦王、李公、任公行事,竟然這般果決無情,宣徽使往日的辛勞,為江山社稷留下的血汗,此時竟是無人體諒半分,實在令人心寒……我大唐朝堂,頓失一位脊樑啊!”

  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康義誠重重冷哼一聲,卻沒有多言。

  邢國公朱守殷期期艾艾道;“昨日遇見任公,對方打量了某半晌,那眼神可真是讓人渾身不舒服,就跟盯著出入自家宅院的賊人一樣!”說著忿然一拍小案,滿面怒容,“某戎馬一身,沙場征戰數十載,為晉王、陛下立下無數功勳,他安重誨算甚麼東西,真把某當成是毛賊?”!

  “把國公當作毛賊倒不至於,不過現在那三位,看誰不是跟貓見耗子一般?”李從珂語氣複雜。

  說到這,李從珂看向康義誠,眼神中有一股說不出的揶揄之意,“此次王師援楚,怎麼不見侍衛親軍調動一兵一卒?”

  康義誠黑著臉道:“大軍征伐,自有陛下拿主意,我等武將只管執行就是,考慮那麼多作甚!”

  李從珂哦了一聲,不再說話,只是眼中的戲謔之意,怎麼都揮之不去。康義誠心頭惱火,他哪裡不知道,李從珂這是不滿他先前的倨傲之色,當下有心拿石敬對李從珂的評價來羞辱李從珂一番,想了想還是忍住。

  說起王師援楚之事,劉謀神色微松,“這回王師援楚是趙王領軍,朝廷發殿前軍三萬,地方上鄧州威勝節度使、襄州山南東道節度使、安州安遠節度使、江陵荊南防禦使協同,聲勢可謂浩大。朝廷大興兵戈,糧草徵發、軍械補給、人力調集都不可避免有大動作,朝廷六部必將日夜繁忙,各方官員都要多加合力,值此用人之際,想必吏治整頓之事,會暫時擱置。”

  朱守殷半分也不樂觀,“此次領軍援楚的可是趙王,咱們那位逢戰必先的秦王,可是安坐洛陽挪都沒打算挪一下,要說朝廷要擱置吏治整頓,某看希望不大。再者,別人不知,潞王應該知曉一些,自秦王平江陵以來,江陵地位日重,境內秘密囤積的糧草、軍械、醫藥,堪稱多不勝數,好似就在為今日作準備一般。這回征戰,又調四鎮藩軍,只怕江陵物資不足的,也是從各藩鎮調集,朝廷六部除卻兵部,只怕不會有太大妨礙。”

  這番話有道理,但這道理同樣很傷人,一時堂中的人都安靜下來。

  半晌,康義誠道:“誰也不知道陛下、秦王與那幾位宰相是何心思,這幾位大人物可愈發不按常理動作了,心思難測。”

  “趙王是如何說法?”劉謀關切的問。

  康義誠冷笑一聲,“與秦王相比,趙王本就沒甚麼功勳,戰功是一個也無,大爭之世,戰功為立足之本,眼下楚地戰事大有可為,趙王焉能不一門心思撲到楚地之戰上去?昨日趙王傳話,讓我等都安生一些,待他援楚功成歸來,有大功在身,說話的分量就不同了,那時再作計較。”

  “這……倒是老成之言。”劉謀頷首,“離開了洛陽,便是想有所作為,也是鞭長莫及。”

  然而話雖是老成之言,卻也意味著一眾官員,現在指望不上趙王。姑且不說趙王援楚,是否能夠凱旋,在趙王出征的時日裡,眾官員的安危,可就完全看秦王心情了。

  “孔循日前來信,急問對策,我等何以回應?”劉謀又問。

  康義誠沉吟道:“陛下下詔,孔循多番推脫不肯進京,但此事能拖一時卻不能拖太久……”

  朱守殷寒聲道:“王師援楚,這是大事,真把宣武軍逼急了,驕兵鬧事又何妨?值此緊要之際,再聯絡其它藩鎮回應,朝廷還敢真大動干戈不成?那幾位縱有天大心思,難道還敢鬧得大唐內憂外患一起爆發?”

  “有理,有理!”

  從大院出來,已是快到黃昏時候,邢國公朱守殷坐進馬車,不緊不慢回府。一路上馬車搖晃,朱守殷在車廂中安坐不語,只是緊皺的眉頭,彰顯出他心中的不安。

  快到府邸的時候,馬車的速度明顯慢下來,朱守殷坐在馬車中,猶能聽到車外的百姓議論紛紛,言語中提到的內容,讓朱守殷面色大變,他連忙掀開窗簾伸出脖子向前望去,心頭立即一聲咯噔。

  邢國公府邸門前,甲士林立,刑部、大理寺的官員進進出出。

  朱守殷不等馬車停穩,慌忙跑下馬車來,他的家眷僕役都被甲士丟在門屏前,跪了一地,一個個瑟瑟發抖,間或有人在接受盤問。

  有一人,負手站在府門前,望向那張邢國公的牌匾。

  夕陽餘暉下,那人的背影偉岸如山巒。

  朱守殷剛疾步到那人身旁,就被甲士冷冰冰攔住,他急聲大喊:“秦王殿下!”

  那人轉過身來,看到朱守殷,面無表情的揮揮手,示意甲士放行。

  “秦王殿下,這……這是作甚?”朱守殷慌慌張張見禮,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手足無措。

  “邢國公若是再不歸來,孤都要遣人去找了,有人說邢國公畏罪潛逃,但在孤看來,你還不至於丟下家眷不管。”李從璟仍舊保持著看向府邸牌匾的姿勢,沒去看朱守殷一眼,“朱守殷,你不用多言,孤手裡的罪證,足夠你人頭落地。現在,脫掉官袍,孤給你一刻時間,跟家眷交代後事。”

  朱守殷僵立當場,這回一王二相三司辦案,對有罪官員多是先行訊問,直接查封府邸的事,這還是頭一遭,朱守殷猝不及防。他也知道,一旦出現這樣的情況,就說明朱守殷堪稱罪大惡極,而三司已經掌握了足夠多的證據。

  “殿下,下官……下官要見陛下!”朱守殷顫顫巍巍道。

  李從璟看了一眼朱守殷,“直接查封一位國公的府邸,這樣的命令誰能下你還不清楚?朱守殷,你讓陛下很失望。”

  說完這句話,李從璟意興闌珊擺擺手,無意再多言,“國公若是不願脫下官袍,你們幫忙。”

  刑部官員蘇禹珪帶領甲士應聲而上。

  朱守殷倉惶搖頭,“殿下……”他忽然咆哮起來,“殿下不公,陛下不公!某為大唐出生入死,某有大功于國,你們怎能如此待某?!”

  蘇禹珪面若寒霜,“你曾有功于國,國家也給了你相應回報,身為國公,姑且不言要你造福蒼生,便是為守住這份富貴,你也當知律法為何物,既然如今你有罪于國,國家賞罰嚴明,自然要治你的罪!”

  ……

  在得知李從榮要領兵援助楚地時,邊鎬很是驚詫,這個消息出乎他的意料。

  原本眼見大唐大力整頓吏治,顯然是在為新政做準備,意欲大力深化新政,如今突然發兵楚地,不免讓他犯疑:難道大唐真要內政外戰一起抓?這樣做的險惡之處,難道大唐真的不顧忌?

  夜裡進宮,翌日諸事便已議定,詔令隨即下達,這樣的速度著實太快了些。

  邊鎬在先前給徐知誥的信中,一直說的是大唐要先著力整頓內部,正因如此,吳國才敢放手與楚王決戰,並且在攻克楚國王都後,展開兵馬去佔領楚地全境。值此吳國兵力分散,全面落子之際,大唐突然要插手楚地戰事,頓時讓楚地戰爭局面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邊鎬素知兵事,知道大唐南下,吳國必要調整部署應對,那麼在攻掠楚地城池,與防備南下唐軍之間,不僅涉及到十數萬大軍的調動、各種物資調派,還有戰略戰術的改變,牽一髮而動全身,可想而知這個波動有多大。

  每一日,吳國都有無數物資錢財在戰爭中被消耗,而現在,突變的情況讓巨萬錢財物資被平白浪費,而戰略戰術調整下的兵力倉促調動,必然給楚國軍隊以可乘之機,屆時又是無數將士要“含冤而死”,而相應損失的軍械、撫恤需要的錢財,又是一筆天文數字。

  每每念及于此,邊鎬都感到渾身燥熱。

  “先生在想甚麼?”李從榮看著邊鎬好奇的問。

  邊鎬道:“出兵倉促,可供準備的光陰不多,在下來不及推演戰局,恐怕在出謀劃策上,會讓殿下失望。”他這話說出來,就有指責李從榮為何沒有提前探知大唐用兵意圖的意思。

  李從榮無奈搖頭,“如今帝國內部大舉動不斷,大唐要對楚地用兵,就必須出奇制勝,力求速戰速決,否則一旦內憂外患一起膠著,對社稷就是莫大危害。用兵楚地,出其不意是必須有的舉措。實際上,這件事並不如表現的這樣倉促,陛下與王兄早就有了謀劃,只不過他二人連諸位宰相都沒告知,孤王就更無從得知了。”

  邊鎬想了想,覺得這話沒毛病。

  連自己人都瞞住了,何況對手?

  邊鎬放下這茬,轉而問:“殿下出征,何人為副?”

  李從榮答道:“符習為副。”

  邊鎬點頭,“符習老成持重,倒是合適人選。”

  李從榮笑道:“在孤王心裡,先生才是副帥。”

  邊鎬垂首,掩蓋神色,心頭謀算萬千,“殿下如此看重,鎬必當盡心竭力。”

  在邊鎬垂首的瞬間,李從榮笑意莫名,笑容裡仿佛藏著千軍萬馬。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1

第747章 趙王領軍向楚地,秦王洛陽理大局(三)

  林安心雙手環臂依在門框,看見李從榮與邊鎬“君臣”相得益彰的場面,心裡泛起一股噁心,翡翠鼻裡發出一聲冷哼,轉身頗有些憤憤的離去。

  李從榮領兵馳援楚地,邊鎬隨行參贊軍機,林安心自然不能隻身停留在洛陽,擺在她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或者隨邊鎬一起到楚地,或者自己回去吳國。然而這兩個選擇,都不是林安心想做的。

  西川一役,青衣衙門在前中期任務順利的情況下,收官時遭遇軍情處埋伏,損失慘重,林安心本身也被追得荒野逃竄,差些死在亂箭之下,最後從山崖跳下長江而沒死,雖說幸運得很,但苦頭可沒少吃。

  江陵一敗已經過年,林安心忍辱負重多時,本想在西川一雪前恥,卻不料最後關頭馬失前蹄,好不容易撿回一條性命,自尊與威信卻大感受辱,這趟北上入洛陽,雖有掩護邊鎬的幌子,起初卻並不曾得到徐知誥首肯,但她一意孤行,對徐知誥頗有忤逆。

  前段時間,演武院軍備研製處之事,林安心親力親為,先後使用了許多手段,與軍情處鬥智鬥勇,雖說仍未功成,但也頗有進展。彼處銅牆鐵壁,硬闖絕無可能,便只有設法從內部突破,林安心多方活動,終於摸清了彼處一些伙夫與運送果蔬軍卒的身份,而後順藤摸瓜,挾持對方家人,並以重金為誘,承諾對方只要到時能幫青衣衙門混進軍備研製處,事後便能帶他們去金陵享受富貴,如此這般,萬種手段用盡,終於謀劃妥當,只差臨門一腳。

  誰知就在這時,邊鎬竟忽然讓她停手,這對林安心而言,無疑是晴天霹靂。

  林安心在洛陽蟄伏的這段時間,蹉跎歲月,無一刻不是咬緊牙關度日,眼看唐軍即將南下入楚,林安心的心思又活泛起來。

  她起初到洛陽來的目的,是為報仇雪恨,而徐知誥後續給她的命令,則是一探唐軍入蜀作戰與北上作戰所向披靡的原因——這兩者實則並不矛盾。

  唐軍平蜀時,中後期關鍵戰役在玄武城一戰,而彼時據守玄武城的,是百戰軍萬餘將士。一個百戰軍,一座小縣城,奪而守之,即能抵擋三萬前禁軍精銳晝夜猛攻,而後還能奮起反擊並取得勝利,這不免讓人極欲探究其中原因。

  事後吳國得到過一些消息,稱百戰軍甲胄異常,不僅防禦力提升了三四成,甲士著之,更似比尋常鎧甲要輕便許多。

  這是一個堪稱恐怖的消息,這樣的甲胄,對戰爭勝負的影響太過巨大。

  五千套冷鍛甲的面紗,在吳國的緊密打探中,一點一點被掀開。

  如今唐軍即將入楚,吳國大軍即將與唐軍沙場廝殺,怎能不徹底探清這等重要秘辛?

  除此之外,先前李從璟北上契丹時,盧龍軍以不到兩萬的兵力,只用一日,便攻破了號稱能抵擋十萬雄兵的儀坤州防線,此事也在吳國引起巨大轟動。儀坤州的防禦工事,吳國早就通過青衣衙門窺知了其面貌,如此堅不可摧的防禦集群,竟然在一日內灰飛煙滅,太過匪夷所思。

  即將與唐軍沙場對決的吳國,必須要偵破盧龍軍攻破儀坤州的秘密,否則到時候就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萬千士卒性命的代價,還關係到楚地戰爭勝負的命脈。

  無論唐軍擁有怎樣的利器,吳國都必須要探知清楚,而後才能做好防備,拿出應對措施,更進一步說,針對唐軍的依仗,為唐軍挖好陷阱。

  就在吳國焦慮萬分的時候,神秘的演武院軍備研製處浮出水面。

  這讓看到曙光的吳國,如何能不激動萬分?

  這讓身為青衣衙門司首,正好身居洛陽的林安心,如何能不情難自已?

  要是能挖出唐軍沙場制勝的秘密,就極有可能影響楚地戰爭的走向,以及日後唐、吳戰爭的大局,為吳國贏得無數主動權,挽回無數損失,這樣的功勞,對青衣衙門這樣的機構而言,誘惑太過致命。

  仿照軍情處範本成立的青衣衙門,初衷豈不就是刺探敵軍情報,使己方將帥知己知彼,達到為戰爭勝利增添籌碼的目的?

  離開趙王府後,林安心加快腳步,走街過巷,進了一處位置談不上隱蔽,但模樣極為普通的宅院,如此位置如此宅院,在洛陽實在引不起旁人注意。

  進屋後,林安心換掉身上的胡服,撤掉臉上偽裝,叫來心腹,安排潛入演武院之事。

  一名青衣衙門的女子統領問道:“邊郎終於同意我等行動了?”

  林安心站著讓人幫她換上常服,淡淡道:“青衣衙門的行動,本座說了算。”

  統領臉色微變,卻也不敢說甚麼,低頭稱是。

  林安心在圓凳上坐下來,坐姿端莊,“不出兩日,唐軍就要南下,屆時我等也不能留在洛陽,不趁眼下時機動手,就再也沒有機會,這趟到洛陽來,也就白跑了一趟,回去後如何向徐相交代?”

  頓了頓,她又補充道:“眼下洛陽的精力都在抓捕貪官污吏,與準備南下戰事上,哪有多餘的力氣來照看我等。邊郎在李從榮身邊,諸事多有不變,雖說徐相令本座聽命於他,卻也沒說事事都要向他稟報——他也沒這個資格。”

  有人端來飯食,林安心擺擺手讓放在一邊,“唐軍南下,邊郎也脫不開身,他們這些謀士,算計的無非是權術鬥爭,沙場陽謀陰謀,眼下時間緊迫,他也無暇顧及我們這裡。”

  拿起碗筷,複又放了下來,林安心問道:“聯繫的那些人,這些日子可有異樣?”

  “並無異樣。”

  林安心點點頭,“軍情處這些日子可有異動?”

  “也無異動。”

  林安心這才放下心來,“儘快選好日子,這事拖不得了。只要能潛入軍備研製處,竊據到我們需要的東西,花費再大的代價也值得!”

  ……

  秦王府。

  莫離舉起手中的線報,對李從璟道:“孔循啟程進京了。”

  “哦?”李從璟微微挑眉,接過那份情報,“這倒是出人意料,前日接到的消息,不是說洛陽某些大人物不讓他進京?先前孔循也一直百般藉口,拖延著不肯動身,這下如何就轉性了?”

  莫離打開摺扇,笑道:“先前孔循不願動身,無非是怕到洛陽後就被綁住手腳,再也脫不得身,當然,他也擔心朝廷治他先前攔截刑部官員的罪。如今陛下連下三道詔令,他再不進京,可就真與朝廷撕破了臉皮,只剩下造反一條路了。藩鎮與朝廷的博弈,首先要看誰的態度更加強硬,孔循前些時日不惜製造‘軍卒生亂’的醜事,想要仿效當年趙在禮以‘天雄軍動亂,不許其離鎮’的舊事,作為藉口不動身,然而陛下卻絲毫不為所動,連下三道詔令,孔循見朝廷如此強硬,若是再不動身,就真要與朝廷刀兵相見了,自然只能退步。再者,眼下朝廷雖有發兵楚地之事,但朝廷仍有數萬禁軍,朝廷與藩鎮的博弈最後還是要看實力,孔循不敢放手一搏,自然就只能乖乖啟程。”

  搖了搖摺扇,莫離繼續道:“某些人不願孔循進京,無非是打的諸藩聯合、以挾朝廷的主意,這本是朝廷找藩鎮麻煩時,藩鎮慣用的伎倆,莊宗之前,此計可謂屢試不爽。但如今朝廷與藩鎮的力量對比已經發生改變,藩鎮便是聯合,就真有實力與朝廷抗衡嗎?那些藩鎮節使,雖說與朝廷重臣往來密切,平日裡沒少暗通款曲,但相互勾結的目的,不外乎是保全自身、為自身謀利,節使既然認為公然反抗朝廷會危及身家性命,又怎會一味聽從朝中重臣的安排?”

  李從璟點點頭,“孔循雖然平日囂張跋扈,但實際上卻不是真的大勇無畏之人。其實到了他這個位置,本身也不存在所謂大勇無畏之人,面對事情的抉擇與處理方式,無外乎是利益與風險的對比分析,只做最有利的選擇才是他們的風格。至於囂張跋扈也好大勇無畏也好,甚至一些所謂公正廉明、大仁大義的性子,很多時候也不過是表現出來,掩人耳目的假像罷了。孔循決定進京,無外乎是沒把握能承受朝廷的雷霆之怒,陛下態度強硬,孔循自己人知自家事,他心裡自然有衡量,若是汴州真與朝廷撕破臉皮,洛陽距離汴州可是不遠,他的宣武軍何以能抵擋得住禁軍攻伐?那些所謂能跟他聯合的藩鎮,不過是能壯其聲勢罷了,一旦朝廷禁軍動作迅速,那些藩鎮稍微不果決一些,汴州就將萬劫不復——更何況真到了大事臨頭的時候,平日裡那些‘同心同德’的藩鎮,也不一定靠得住。”

  說到這裡,李從璟索性放下手中文書,“孔循雖然有攔截刑部官員的舊事,但說到底雙方並沒有在明面上刀兵相見,拼殺出多大的血光之災來,最後孔循也沒能將刑部官員攔住,這就給他自己留了餘地。在此事上,此番他進京後仍可以堅持先前‘招待’刑部官員的言論,朝廷還能真強行治他的罪不成?總而言之,孔循雖有種種不規矩的地方,但也罪不至死,他進京後若是姿態低些,哄的陛下開心,陛下再隨和一些,說不定他還有平安回汴州的機會——當然,你我都知道這種場面不會出現,但再不濟,他保住富貴總是有很大把握的。”

  莫離搖著摺扇道:“不得不說,孔循其實是聰明人。眼下朝廷強勢整頓吏治,要挖出那些不利社稷的蛀蟲,可謂大勢所趨,他這番主動進京,若是肯坦誠自己的過失之處,再姿態恭順些,要保住富貴真的不難。在此事上,朝廷也不想將不良官員一竿子全打死,給他們留一些退路,給一些富貴,換得整頓吏治的大局平穩,朝廷怎會不樂意?只可惜,權勢總是迷惑人心,一朝體會了權勢帶來的好處,便不想輕易放棄,寧可輸死一搏,拼的頭破血流,也不想退一步去做一個富家翁。”

  李從璟頷首道:“孔循進京,實際上是為藩鎮節使、州縣官員開了先例,也算是打開了一扇門。若是朝廷在處理孔循時表現的仁慈一些,讓他得享富貴,那麼那些有過失的藩鎮節使、州縣官員看了,只要是能認清形勢,不願造反與朝廷為敵,最終拼的你死我活的,大可效仿之,以恭順態度和交出權力為前提,來換取自個兒身家性命和一場富貴。不得不說,陛下在處理孔循之事上,火候拿捏的恰到好處,如果說將吏治整頓之事推向地方,是將這場戰爭的戰場推向天下,陛下收服孔循、恩德待之,令其他人有效仿的餘地,便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效果。往後那些藩鎮節使、州縣官員進京述職,而後‘卸甲歸田’,乖乖讓位於賢,得享富貴之外,還能收穫一個不錯的名聲,也能讓朝廷省下不少心力。朝廷現在最希望的,是在政局平穩之外,新政全面深化,以達到富國強兵、征服天下的目的。”

  莫離笑道:“照此說來,朝廷應該增設許多有名無實的虛職,專門來安置這些人。”

  李從璟眼前一亮,“此言有理,可以為之。”

  莫離道:“吏治整頓以來,洛陽流的血已經不少,人頭最是能警惕人心,天下那些官員,該要認得清時勢才是。”

  李從璟歎息一聲,“但願如此。”

  ……

  手中要處理的事告一段落時,李從璟和莫離來到府中散步,兩人邊走邊聊,不時忽然看到第五姑娘坐在假山上,雙手拖著腮幫望向遠方,也不知是在發呆還是真在看甚麼,總之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

  李從璟停下腳步,抬頭問她:“看到甚麼了?”

  第五姑娘直起腰身,大氣道:“看到我大唐的錦繡河山,萬里如畫!”

  李從璟啞然失笑,招手讓她下來,“林安心這些時日可還安生?”

  “安生得緊,她倒是真閑得住,竟然在洛陽做起居家小娘來了!”第五姑娘唉聲歎氣,竟是一副怒其不爭的模樣,不用問,也知她是真的有些閒不住。

  第五姑娘背著手,偏著小腦袋問李從璟:“其實我沒必要陪她閑著啊,整頓吏治,探查官吏罪證,分辨良臣奸臣,抓捕貪官污吏,這些事我都很拿手,殿下你讓我幫你行不行?”

  李從璟揉了她小腦瓜一把,笑道:“官場事自有官場法,整頓吏治走的是官場的路子,要查貪官污吏也是讓刑部、大理寺的人去查,這樣才合規矩,軍情處不適合攪到這裡面。”

  第五姑娘揪起小嘴唇,一臉不樂意。

  在李從璟的設想裡,他實在無意將軍情處打造成最高統治者的特務機關,無論是明朝時的錦衣衛還是民國時的同名機構(特指對內部分),那都不是一個正常的國家機關,而是恐怖組織。

  官場事有官場法,監察百官有禦史台,辦案問罪有刑部、大理寺,官制若是不完善那就去完善官制,沒必要讓軍情處摻和進官場,錦衣衛帶給官場的恐怖,不是一個良性官場該有的東西。

  換言之,若說統治者的統治需要依靠特務機關、恐怖組織來維持,那只能說明國家機關、官場制度真的出大問題了。

  眼下的這個軍情處,就是戰爭情報組織,是戰爭服務機構,往後最多還兼職一部分國家安全部門的職責,不可能還有其它,更不可能拿來監察百官。當然,因為世道局勢和李從璟個人的原因,軍情處現在並不純粹,但日後必定要向那個方向去改進,只有這樣,它才有始終存在的意義。

  莫離忽然道:“自打邊鎬見了軍備研製處,林安心到了洛陽,青衣衙門雖然頗有動作,但實際上舉動有限,這很不像青衣衙門一慣的風格。如今王師即將南下,邊鎬也要隨軍而行,作為和軍情處相似的機構,青衣衙門有無可能在這時候有所動作?”

  李從璟點頭道:“有可能。”

  第五姑娘則是一臉委屈,“關鍵在於,這幫人並無絲毫動作啊!”

  三人行到湖邊,進了小亭,李從璟雙手撐在木欄上遠望,“自打邊鎬見了軍備研製處,莫哥兒南歸以來,軍情處雖與青衣衙門有過摩擦,但動靜其實都不大。莫哥兒沒有主動出招好理解,但是邊鎬為何遲遲沒有大舉動,林安心為何能沉得住氣?”

  第五姑娘歪著腦袋問:“莫哥兒沒有主動出招,為何好理解?”

  李從璟笑道:“那是我囑咐的。”

  第五姑娘一臉你白癡的表情,“我就是奇怪你為何要這樣囑咐他。”

  李從璟道:“莫哥兒南歸,本就是做做樣子。換言之,我在得知邊鎬見了軍備研製處後,就應該謹慎的派莫哥兒南歸。”

  第五姑娘擾擾頭髮,“聽不懂。”

  這下換李從璟一臉你白癡的表情。

  第五姑娘見狀頓時抓狂的手舞足蹈,很想化身成貓兒,上來撓李從璟一個大花臉。

  李從璟哈哈笑了兩聲,不再逗她,轉而認真道:“盯緊一些林安心,如果她有甚麼舉動,我們要提前掌握消息。”

  第五姑娘點點頭,三人正打算離開小亭,桃夭夭就從假山後面繞出來,頂著一頭被風吹亂的長髮,聲音一如既往的古波不驚,“監視林安心的人手,失蹤了。”

  李從璟與莫離對望一眼,同時意識到了甚麼。

  “軍備研製處!”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1

第748章 趙王領軍向楚地,秦王洛陽理大局(四)

  林安心並不喜好朝堂紛爭,那些算計人心的陰謀算計,在她看來都太陰暗了些,也太無聊且沒甚麼必要,完全是吃飽了撐著沒事幹,閑得慌。要讓她來論述,她會說官吏各安本位、各盡其職就很好,這樣大家都有事做,把自家事做好,該得賞的得賞,該受罰的受罰,豈不天下太平?

  算計人心大可不必,但是算計對手就很不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最是人生快意事。林安心想著,做好實事,立下實功,真刀真槍論英雄,比甚麼都來得強。所以她最是瞧不上邊鎬,無論對方被金陵士林如何吹捧,被徐知誥如何另眼高看,她都沒有半分好臉色。

  騙取李從榮的信任,而後再利用他,臨了還得給他一刀,很有意思嗎?真要有本事,就在戰場上把對方拉下馬,那才是大丈夫本色。

  林安心現在就在做她認為的大丈夫該做的事,手持利刃,深入敵境,此身所至之處,便是戰場所在。

  深夜,演武院牆外的陰影裡,林安心手裡提著一個不小的酒罈,仰脖給自己灌了一大口,烈酒灑落胸前,使得彼處的風景更是動人。抹了嘴巴一手,林安心將酒罈拋在身後,一揮手,“動身!”

  林安心正邁出一步,就被身後的統領一把抓住,在她好奇而不解的看向對方時,那位喚作林青的統領道:“司首三思,敵境兇險,稍有不慎,即會萬劫不復,司首還是坐鎮後方,主持大局得好!”

  林安心大怒,一把甩開手,“休得廢話連篇!論智謀眼色,你等何人能及本座?論驍勇善戰,你等何人能及本座?演武院步步兇險,而我等只有一次機會,事關重大,若是辦砸就再無餘地,本座豈能不親自前往!”

  林青還欲再言,林安心不耐道:“休得婆婆媽媽如閨中小娘,全無大丈夫氣概,走!”

  林青欲哭無淚,心道我本就不是大丈夫。

  對於身手非凡又有工具的林安心等人來說,要翻牆摸進演武院並不難,畢竟演武院地方大,不可能每隔三兩步就佈置一個崗哨,也沒那個必要。

  摸進演武院後要靠近軍備研製處也不難,只要選對位置,縮短翻牆後接近軍備研製處的距離,再合理規劃路線,借助演武院裡隨處可見的林木花草做掩護就行,作為時常有驚雷落地的地方,軍備研製處的位置本身就較為偏僻,而為免演武院學生無事在遠近各處圍觀,軍備研製處外也並未一毛不拔之地。

  難的是,怎樣進入地方不大,且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軍備研製處大院。

  要說一個地方守備最薄弱,且又相對比較隱蔽的地方,絕對要非茅廁莫屬。

  茅廁怎麼都不能建在空地中間,要不然僅是臭氣就要熏哭無數人,茅廁裡的東西還要方便排出去,得依牆而建,如果不考慮將東西儘快排出去,茅廁就要建造得足夠大,保證容量足夠用,以使某種生物消耗某種東西,或者促使那種東西揮發的速度,要大於那東西每日的增加速度……總之,這時代的茅廁與後世城市裡的茅廁,是兩個不同的存在。

  至於這時代城裡的人如何上茅廁,其實大夥兒家裡都有馬桶,還有一種工人,叫做挑糞郎亦或運糞郎……閒話休敘,這不是重點。

  為了減小目標,林安心只帶了兩個人靠近軍備研製處的院牆,其他人都在各處接應。待得按照精心策劃的路線,好不容易到了院牆外,林安心臉上的五官已經擠在一起,即便是捂著鼻子,她也禁不住偶爾幹嘔兩聲。

  跟在林安心後面的林青,望著平素對乾淨有很大要求的林安心,多次欲言又止。

  為了不被院牆裡角樓上的甲士瞧見,三人不得不背靠那一方院牆蹲下身來,林安心捂著鼻子,沒來由想起當年江陵一役,在她到江陵之前,曾因行動失利,被軍情處追殺了一路,某次就是躲在糞坑裡才逃過一劫,腦海裡浮現起當日的畫面,這讓林安心禁不住大嘔了一陣。

  “林司首……”林青很擔心這位青衣衙門司首的身子。

  林安心擺擺手示意無妨,壓低聲音問:“看看時辰,到了約定的時候沒有?”

  林青一臉擔憂,“周全起見,我等早到了兩刻。”

  林安心:“……”

  明月從雲層裡偶爾抬頭,今夜雲層頗多,月光不顯,正當得月黑風高幾個字。在抬著頭的林安心,數著明月十二次從雲層裡抬頭後,身旁傳來林青振奮的聲音:“時辰到了!”

  林安心瞥了她一眼,沒有說話,每回張口,她都感覺有甚麼東西跑進了嘴裡。

  又等了許久,在林安心數著明月第十九次從雲層裡抬頭後,身後的院牆終於被敲響。聽到那個聲音,林安心大大鬆了口氣,但大鬆氣之後必有大吸氣,那好大一股氣味又沖進鼻子一路沖進肺裡,她差些被自己折騰的背過氣去。

  在確認聲響無誤後,三人站起身,林青在牆前俯下身,林安心後退數步,而後踩在林青背後一躍而起,爬上了院牆,她並沒有立即下去,而是伸出了自己的修長美腿,讓林青等人拽著上來。

  須臾,三人落在茅廁外,整個過程極為迅速,不過兩三個呼吸的時間,而後她們在一名伙夫的招呼下,迅速躲進了茅廁裡。

  進茅廁的時候,林安心謹慎的向不遠處的角樓望了一眼,就見彼處正有一名伙夫,在跟樓上的甲士說著甚麼,正好吸引了甲士的注意力,林安心暗自點頭,不知不覺間已是置身茅廁深處。

  當她看到茅廁裡的一片狼藉,與隨處可見到讓人幾乎無從下腳的某種小生物後,面色唰的一下慘白,腳下一滑差些摔倒在“積水”裡。

  茅廁也是分坑的,驚魂甫定的林安心,用生平再也不可能達到的速度,屏住呼吸穿上了那名伙夫遞來的衣裳——至於長髮倒是事先就處理好了。

  而後,留下一個一臉駭然的青衣衙門銳士,林安心帶著林青,跟著伙夫去了伙房。路上遇到了兩撥巡邏甲士,燈火暗淡,三名夜裡結伴上茅廁的伙夫,並沒有引起對方的注意。

  伙房裡還有兩個人。

  “夜裡需要的飯食並不多,只有一些精氣神充足的先生,才會熬夜鑽研他們那些東西——也有些先生是白日睡覺夜裡做事的。”那名被買通亦或是被要脅的伙夫對林安心解釋,兩名伙夫一個迎了過來,另一個睡著了——迎過來的伙夫自然是林安心的“自己人”,睡著的則不是,至於他是吃了甚麼睡著的,則不重要,反正一定會睡到天明以後是肯定的。

  擺脫了茅廁的夢魘,林安心臉上漸漸恢復了血色,天氣炎熱,她早出了一身漢,伙夫的衣裳雖然寬鬆,她的胸部事先也給“處理”過,此時還是露出了端倪。

  那名去角樓上吸引甲士注意力的伙夫不久也回來了,林安心著實有些脫力,她尋了半天終於尋到一條稍微乾淨些的板凳坐下,對局促站在身前的三名伙夫道:“你等犯不著緊張,明日本座就會安排你們出城,然後離開洛陽去金陵,跟你們的家人團聚,彼處諸事都已安排妥當,金山銀山足夠你們一生享用不盡。”

  說完這話,三名伙夫的臉色好看了些,林安心便問道:“何時送飯?”

  當先那名伙夫道:“一般是子時後,眼下時間也差不多了。”看了雖然衣著“樸素”但渾身上下仍舊無一處不風情萬種、惹人遐思的林安心一眼,呼吸略顯急促繼續道:“這裡面也是分院落的,不是每個院落夜裡都有人,今夜驚雷院與重器院都有先生,其它院落則沒有,若是林司首要去其它院落,恐怕不好進。”

  林安心擺擺手,“就先進驚雷院與重器院,其它院落屆時再看情況。”

  伙夫點點頭,“此時先生們不多,也不難對付,院子外的護衛倒是個麻煩,不過軍備研製處的防備,對外不對內,只要進了院落,就不用擔心有太多意外,但如果進去的太久,還是會引起護衛懷疑,而一旦巡邏隊發現護衛不在,定會進來查看。”

  幾乎每個地方的防備都是對外不對內,林安心擦了擦臉上汗水,“不用理會護衛,進去後趁其不備,直接放倒那些先生——留一個兩個略加逼問也可,驚雷到底是何物?我等的目標主要還是文書、圖樣,有多少拿多少,拿了就走,就裝在食盒中帶出來,食盒裡裝不了的,貼身放在衣物裡。”

  聽完林安心最後一句話,伙夫不由得朝林安心胸前看了一眼,也不知是想到了甚麼,頓時臉色微紅,呼吸更見紊亂。

  這些神色自然逃不過林安心的眼睛,不過她就似沒看見一般,“時候差不多就動身,巡邏甲士多久經過一批?”

  “一刻就有一批經過那些院子,佈置在遠近各處的甲士,只要聽到聲響,須臾就能趕過來。”伙夫說完這話就出門去了,過了片刻後轉回來,“剛過了一批甲士,我等立即動身,趕到驚雷院要半刻時間。若是院外值崗的兩名護衛發現了你等是生面孔,少不得要動手,屆時就看林司首的手段了,一定不能有絲毫動靜。半刻的光陰,也夠我倆換上護衛衣袍,暫時冒充,但不確定能冒充多久……”

  林安心指了指幾個大的食盒,“就照此行事,臨上陣了,不必遲疑,更不必膽怯,諸位不妨多想一些自己的家人,或許會有好處。”

  說罷,林安心與林青跟在兩名伙夫後面,提著食盒往驚雷院行去。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1

第749章 趙王領軍向楚地,秦王洛陽理大局(五)

  已經睡下的邊鎬被侍婢叫醒,在堂中候著的心腹帶來一個讓他震驚,或者說惱怒的消息:林安心帶人去了演武院。

  “原本只知林司首性子執拗,卻不曾想會有如此孟浪之舉。”心腹低聲抱怨,看起來很是氣憤,“未經先生允許,便擅自行動,又是在如此關鍵的時候,萬一出了甚麼差池,先生的謀劃就要付之東流。”

  邊鎬在堂中坐下來,一名侍婢打開窗戶,一名侍婢屈膝跪坐在他身旁,拿一把蒲扇為他扇風驅蚊,“軍備研製處防備嚴密,等閒人等斷然無法進入,即便是僥倖進去了,也是寸步難行,就更不必說一次行動,就能竊取我等需要的東西。行動的危險性與能有收穫的可能性,太不對等。而一旦行動不當打草驚蛇,引得軍備研製處加強防備,再要有進入的機會,就更加難如登天。”

  心腹躬身道:“所以先生才將軍備研製處之事告知徐相,徐相又費盡心思,在李唐境內找到、收買了幾位匠作大家,讓他們去投奔演武院?”

  邊鎬道:“只有軍備研製處內部的人,才能知曉軍備研製處內部的事。成了內部人員,就能沒有危險、不受矚目去盡情搜集我等需要的東西。所以讓那幾個匠作大家進入軍備研製處,是最恰當的法子。演武院每歲都要召集許多能工巧匠與各種各樣的有才之士,我等安排眼線進去,只要佈置妥當,就不會被察覺。”

  “唯一的弊端在於,這樣做的過程要的久些。那些匠作大家雖都有些名氣,但真要接觸到軍備研製處的關鍵機密,必要經過層層篩選與長久審查,非一時之功。但只要成功了,軍備研製處也就完全暴露在我等眼皮子底下,與自家後院無異。”

  心腹憤然道:“先生這番謀劃,不動一草一木,不費一兵一卒,不著痕跡不動風聲,而能決勝於千里之外,本是少有的奇謀,相比林司首擅闖演武院,僅憑幾名內應就蠻橫行事,境界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林司首此番若是得手倒也罷了,若是失手,不僅她要自取滅亡,那幾位匠作大家也得暫時蟄伏。如此一來,唐軍速定兩川、大破儀坤州的秘密,我等不知何日才能知曉,來日戰場上兩軍遭遇的時候,我大吳軍隊又會遭受多大的損失?”

  邊鎬搖搖頭,“先前莫離南歸,我本有意與他周旋一二,畢竟我發現了軍備研製處卻不有所行動,怎麼都說不過去,這才有林司首先前與軍情處的一些交手。但後來形勢變化,我不得不讓林司首暫且隱蔽。相比之我潛伏在李從榮身邊的大局,對軍備研製處那幾位匠作大家的掩護,自然分量輕些。然而世事總是出人意料,誰也沒曾料想,李唐會在這時讓李從榮領兵入楚……這就引得林司首貿然行動。”

  他歎息道:“早該料到林司首會有如此動作的,怪我沒能及早對她多加勸誡。”

  心腹道:“林司首明知先生有這些佈置,今夜為何還要行動?”

  邊鎬道:“方才已是說了,大戰在即,而那些匠作大家現今還沒能接觸到軍備研製處的關鍵之處,林司首急於立功,自然要在我等離開之前冒險一搏。”

  心腹道:“怕不是立功心切,而是不忿於西川失利,在使性子與軍情處鬥氣吧?”

  “休得胡言!”邊鎬厲斥道,他站起身,“不過林司首今夜舉動,倒是為我之前對那幾位匠作大家的掩護行動,做了一個收尾。至少在莫離看來,我對軍備研製處的打探,算得上是有始有終了,也免得他懷疑別處。”

  “那林司首的安危?”心腹問。

  邊鎬來到窗前,看向窗外時隱時現的明月,“各安天命吧。”

  苦澀一笑,他繼續道:“若是林司首就此遭遇不測,那也是命中註定,我等別無他法。她雖頗有才能,性子卻是太過執拗,自己認定的事情便一定要做,不會聽取旁人的意見與勸阻。在她眼中,只有她自個兒的經歷是經歷,她的見識與思想也只能局限於自身經歷,以己度人以己度萬物,她尊重的只有她自己。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道理,世事複雜不可一概而論的道理,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道理,她是不會懂的……”

  哂笑一聲,邊鎬道:“很多時候,女子總是容易偏狹,越有‘成就’的女子越是如此。”

  ……

  林安心、林青跟著兩名伙夫,一路小心翼翼來到驚雷院外,前者偷偷觀察過軍備研製處的防備情況,高聳的角樓、輻射各處的崗哨、巡邏的甲士,以及獵狗,編織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一旦入侵者露出馬腳,就斷無逃脫的可能。

  兩名伙夫與院外當值的兩名護衛打過招呼,就停下來由對方檢查食盒,林安心與林青低著頭舉止謹慎,饒是如此,一名護衛的目光還是掃過了她倆的臉龐,然後道:“這兩人好生面生……”

  護衛的話還沒說完,就再也說不下去,因為林安心與林青的手刀已經斬在他們的咽喉處,然後借著兩名伙夫的掩護,將兩人拖進了院門。

  兩名伙夫手忙腳亂的換上護衛衣袍,“林司首動作快些!”

  林安心與林青沒有遲疑,疾步穿過院子,走進了燈火通明的大堂。

  大堂中略顯紊亂,到處都是宣紙,擺滿了兩人不認識的器物,數名先生、學徒幫手正在各自做著自己的事,見到她倆進來,也只是抬頭看了一眼,當然也不乏見到飯食被送來,興高采烈圍過來的。

  林安心與林青對視一眼,擺開食盒,在先生們圍過來的時候,驟然發難,這些文弱先生自然不是她們的對手,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悉數打暈在地,而後兩人分別撲向未過來的兩名先生。

  為免血腥味引來甲士與獵狗,林安心與林青並未下殺手,只求迅速放翻面前的人,也虧的是她倆身手非凡,發難令人猝不及防,這才沒有給四五個先生、學徒幫手們反應的機會。

  饒是如此,在林安心撲向一名驚叫一聲跑出兩步的先生,並將對方打暈之後,她還是看到了對方的手距離一根柱子旁的細繩不過幾尺距離,而那個細繩連接到屋外,掛著幾個銅鈴。

  林青面前的先生被林青一刀放在脖子上,驚嚇的說不出話來,時間緊迫,林安心無意耽擱,蹲下身來低聲喝問:“你們到底在製造甚麼物什?所謂驚雷,到底是何物,有何功用?”

  那名鬍子拉碴的老工匠眼珠子轉了轉,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來,林安心微微蹙眉,撥開林青的短刃,沒了刀刃逼喉,那名工匠立即大喘一口氣。

  “快說!否則你性命難保!”

  靠著桌凳的老工匠看了倒了一地的同僚一眼,又看了兇神惡煞的林安心一眼,張開嘴,聲音洪亮,大喊:“來人……”

  “老賊!”林安心心頭一跳,連忙一記手刀打暈老工匠。

  “怎麼辦?”林青問。

  林安心站起身,環顧堂中一圈,“書冊,文書,宣紙,能拿就拿,手腳麻利點!”

  兩人遂在堂中洗劫一番,奈何書冊太多,食盒不大能裝得了,兩人又沒時間細細分辨,只能將書冊往懷裡揣,林青身材纖細倒還好些,不過略顯豐滿,有伙夫的寬大衣袍,看著走樣不太明顯,林安心就比較麻煩,最後腹前凸出一個大肚腩,成了一個大胖子。

  出門匯合了兩名伙夫,四人疾步回伙房,重器院是沒法去了,不僅如此,因為驚雷院護衛被放倒的緣故,怕是不久就要露餡,林安心與林青得趕緊帶東西離開。

  那三名伙夫,自然也得一同走,留下來馬上就會被查到。

  五名“伙夫”沒有一同去茅廁,而是選擇分三批走。林安心與林青是中間一批,她倆身材臃腫,走路的姿勢頗有些怪異,不過這倒也無妨,進了茅廁就會把書冊拿出來,裝進麻袋裡,然後帶出院牆去,畢竟這副模樣也不好翻牆。

  被林安心留在茅廁裡接應的青衣衙門女銳士,早已經面無血色。

  茅廁的氣味依舊難聞,林安心甚至踩死了好幾隻小生物,若隱若現的吧唧聲,差些讓她吐出來。在逼仄空間裡拿出書冊裝進袋子,而後又捏著鼻子等了好半天,因為要等伙夫確定左右茅坑裡沒人後才能離開,林安心只能蹲著。幾隻小生物在她腳前蠕動不停,看樣子要順著鞋子爬上來,一時間林安心處理它們也不是,不處理也不是,臉色白如骷髏。

  好歹確定了周圍安全,林安心出茅廁的時候差些沒站穩,抱著豁出去的心態,林安心踩著林青的背,躍上院牆。

  只要出了這個院牆,基本就大功告成,從此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躍。

  然而攀上院牆的一刹那,林安心全身僵硬,愣在那裡。

  後面的林青不知情況,抓著她的長腿也跟上來,然後和林安心一起愣在院牆上。

  院外,青衣、甲士林立,早已將軍備研製處包圍起來。

  火把下,站著一個梳著兩條辮子的紅裳小娘,她拿手在鼻前扇了扇,一臉嫌棄道:“不得不說,林司首真的很會選位置,如此喜好堪稱獨特。”

  她看向騎在院牆上木頭人一般的林安心,“歡迎來到洛陽演武院。”

  林安心一把抽出短刃,就要咬牙沖下,她在遠近各處、撤退路線上都佈置有接應人手,未必不能沖出去。

  然後她看到第五姑娘抬起手臂對著她,紅裳下的手弩泛著寒光,對方露出兩個小酒窩,“全軍出擊!”

  火箭升空,標明位置,院內院外的青衣、甲士,如潮湧來。

  林安心尖叫了一聲,持刀躍下院牆,沖向面前的青衣、甲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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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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