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747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1

第750章 趙王領軍向楚地,秦王洛陽理大局(六)

  林安心被第五姑娘帶到秦王府的時候,已經是翌日巳時,彼時李從璟正在府中教導李政習武,秦王妃任婉如笑意盈盈坐在一旁,饒有興致的觀看李從璟糾正李政的動作。

  見第五姑娘過來,李從璟就讓孟松柏接著教導,他自己離開院子,隨第五姑娘去了暫時關押林安心的地方。

  林安心躺在榻上,旁邊有人在伺候,看樣子傷勢頗重。李從璟湊過去看了兩眼,卻發現林安心正咬牙切齒的望過來,一見是他來了,對方立即就從榻上一躍而起,揮手一拳就往李從璟臉上招呼。

  李從璟雖說沒有刻意防備,但面對青衣衙門的司首,多少還是會有些警惕心,當下負手錯步而退,輕輕鬆松避過林安心的發難。但就在他有下一個動作之前,林安心忽的悶哼一聲,就朝地上跌去。

  這下李從璟看得分明,林安心兩條修長的腿上纏了幾道白布條,已叫血給浸透了小半,最上面的一條在大腿上,快到腿根了,因為剛包紮傷口的關係,那條腿上的褲筒給剪掉,這下露出白花花的大腿肉,很是惹眼。

  不僅腿上如此,上身也差不到哪裡去,全身就剩下一個紅肚兜,胸前的雙峰更顯壯觀。腰間雪白一片,細若柳絮般不堪一握,手臂上也綁著布條,妝扮雖然有些慘,卻也不失其美。

  林安心蹲在地上,雙目仇視的盯著李從璟,那眼神裡的意味就差把李從璟挫骨揚灰。眼下一時怒火攻心失了手,全身走光不少,又頗見羞憤,她咬了紅唇又咬牙,惡狠狠道:“李從璟,有本事你就殺了我。給我一個痛快,我也敬你是條漢子!”

  李從璟示意伺候林安心的侍女將榻上薄紗給她披上,又看了林安心一眼,最終甚麼都沒說,抬腳走了出去。倒是第五姑娘好生打量了幾眼林安心全身上下的風景,好似興趣濃厚,臨走時還不忘嘿嘿一笑。

  來到外間,李從璟問第五姑娘:“你把她帶回來,打算如何審問?”

  第五姑娘玩弄著辮子道:“殿下想怎麼審問都行。反正到了這她也別想跑,這可是青衣衙門的司首,肚子裡裝著吳國的老底呢,先前一直沒能抓住,這回好不容易她自個兒走了一步昏棋讓我們逮到,當然是能逼問出多少東西就逼問出多少了。”

  李從璟道:“你看她這副模樣,像是會配合審問的樣子?”

  第五姑娘一把甩開自己的小辮子,驚訝道:“難道殿下沒轍?現在她為魚肉,殿下為刀俎,大可任意宰割呢。”

  李從璟乜斜第五姑娘一眼,擺擺手自顧自走了,“你帶回來的,你自己審。”

  望著李從璟遠去的背影,第五姑娘嘻嘻笑了兩聲,轉身跑回林安心房裡。

  在內事堂,李從璟見到了莫離,後者正對著眼前棋盤上的殘局出神,李從璟在他面前坐下來,看了棋局一眼,問莫離:“軍備研製處,還能藏多久?”

  莫離手捏棋子遲遲不肯落下,盯著棋盤道:“軍備研製處並無特異之處,其本身也不過是對作院某些部分的改良,充其量不過是召集的工匠多些,殿下重視一些罷了,天下諸侯,哪一個沒有類似的機構?所以軍備研製處,原本就不需要藏。”

  李從璟拿起一枚棋子,往棋盤上胡亂一放,他對棋道浸淫不深,沒甚麼造詣,這一下頓時壞了棋局,莫離連忙將那顆棋子拿起來,丟進棋盒裡。

  李從璟訕訕收手,笑道:“所以要藏的,只是軍備研製處的成果,就目下而言,是冷鍛甲與炸藥——還有那些改良過的弩具。”

  莫離放下棋子,不去思考棋局了,“冷鍛甲也好,炸藥也罷,這物什既然出現了,就瞞不住,早晚要給世人知曉,那些弩具就更不必說。持久的戰爭必然會帶來軍備的改進,這本就是雷打不動的道理。”

  李從璟搖搖頭,拿起小案旁的蒲扇給自己扇風,“至少眼下這場戰爭結束前,不能讓他們被‘公之於眾’。”

  莫離打開自家摺扇搖動起來,“這有何難?”

  李從璟看著莫離,“莫哥兒莫非已經算到了甚麼?”

  莫離笑容淡然,還有些自鳴得意,“昨夜雖然抓住了林安心,軍備研製處的緊要文書都沒有被洩露出去,但林安心被抓捕的有些太容易了,容易到很讓人懷疑,這是不是對方有意為之。”

  “有意為之?主動犧牲青衣衙門的司首?這樣的懷疑可不容易,怕是就你一個人有。”李從璟覺得有些匪夷所思,雖然覺得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還是順著莫離的話想了想,“若果真如此,那會是何種情況?”

  莫離忽然眼前一亮,撿起一顆棋子落在棋盤上,笑容更顯得意,“當然是為了掩護其它棋子!”

  李從璟心頭一動,頷首道:“有理。”

  他又道:“既然如此,此事就交給莫哥兒了。”

  莫離的笑容透著絲絲涼風,“殿下放心便是。”

  李從璟站起身,臨走時看了那棋盤一眼,紛紛落落的棋子讓他想到一個詞:棄子。

  春生秋殺,照理說寒冬酷暑,最是不適合行征伐之事,但大爭之世,戰爭形勢總是迫人,很多時候出兵征戰並不需要墨守陳規。

  這一日,趙王李從榮就要率領三萬禁軍,離開洛陽,正式開赴楚地。

  朝廷自然免不得大舉聲勢,祭祀出征的儀式頗為浩大,當然禮儀也很繁瑣。另外不得不說的是,圍觀的百姓出奇的多——自李嗣源即位以來,王師出征沒有不勝的,且都勝得乾淨俐落,於是軍威大顯國威大振,百姓們的自尊心自信心隨之大漲,自然也都仰首挺胸做人。

  再加之朝廷行新政多年,百業有俱興之兆,百姓從中得利,民心歸順自然在情理之中,又加之眼下朝廷整頓洛陽吏治已久,接二連三的貪官污吏落馬,更是讓百名們拍手稱快,街頭巷尾充滿對朝廷的盛讚,百姓們對當朝的期許與擁護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所以此番朝廷大造聲勢南征,百姓們自然要來捧場。

  閒話不敘。

  李嗣源帶著幾位皇子公主,並及王公大臣,為李從榮送行。

  李嗣源滿面紅光,這位即位之處面臨一個爛攤子,連上元節的大宴都辦不風光的帝王,短短幾年便經歷了脫貧致富的過程,如今搖身一變成為坐擁萬里錦繡河山的中興之主,自然容光煥發得很。

  李嗣源對李從榮道:“往年出征,皆由你兄長領軍,平兩川定契丹,無不凱旋。我李氏一門,人才濟濟,軍國大事也不能全壓在你兄長一人身上,你這回南征,定要盡心竭力、戒驕戒躁,楊我大唐國威。也好讓世人知曉,我李氏一門,個個都是當世英才!”

  李從榮鮮衣亮甲,恭敬道:“兒定不敢辱沒父親厚望!”

  李嗣源點點頭,很是滿意,而後讓李從璟上前來,與李從榮話別。

  該說的昨日宮廷軍議都已說過,李從璟也不贅言,“得勝歸來之時,為兄必出迎三十裡!”

  “有兄長這話,我當時時惕厲自身,不敢有半分懈怠。”李從榮拱手道。

  其他人又上前來話別半晌,倒是李從厚板著一張臉,老大不樂意,並未跟李從榮單獨說什麼話,其間他不是沒看到李從榮的目光看過來,但他裝作沒看見。

  大軍遠行。

  眾人相望。

  身旁無人的時候,李嗣源歎道:“希望這回他能挑得起這個擔子。”

  李從璟在他身旁道:“二弟擔得起。”

  李嗣源看了李從璟一眼。

  父子倆神色肅穆。

  遠行的隊伍中,邊鎬回頭望了洛陽城一眼。

  這裡,他來了半載,今日離去,他日再來時,也不知會不會物是人非。但這半年裡,他自忖因為他的到來,這座雄偉洛陽城的面貌,的確改變了一些。

  很快,邊鎬眼中閃過一抹複雜之色。

  他走了,但有的人卻要永遠留在這裡。

  她一個人,困居一座城。

  她一個人,獨對一個國。

  邊鎬呢喃道:“但願你受的苦不會太多,能早日得到解脫。”

  ……

  還是那座大宅院。

  潞王李從珂、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康義誠、尚書左丞相劉謀俱都在座。屋裡的人很少,顯得很是冷清,許多原本在座的人,都已經不會再來坐下。這些人不僅包括宣徽使王紀實、邢國公朱守殷,還有許多其他官員。

  那些官員,原本不是同樣貪贓枉法,便是依附在座五位大人物的。

  而現在,那些官員只剩下兩名。

  貪贓枉法嚴重的,再也沒有機會來,過錯不大、只是依附他們這些大人物的,不願意再來。

  屋中籠罩的不再是一片愁雲,因為這屋子本身就像是一座黑暗深淵。

  沉默持續了許久,連劉謀都找不到合適的話來說。所有人都沉著臉一言不發,那副淒然憂愁的模樣,更勝如喪考妣。這樣的氣氛很是折磨人,任誰在這裡待上哪怕一個呼吸的時間,都會感到格外不適,會生出逃離的想法。

  終於,李從珂站起了起來,他神色略顯輕鬆的看了康義誠與劉謀一眼,“今日孤王之所以來,無外乎是不想‘不辭而別’,我等既然曾有同謀之義,總該有始有終才是。今日孤王來了,便是要告訴諸位,往後,孤王不會再來了。”

  說罷,李從珂大步離去,腳步竟然頗有些慶倖的意味。

  “潞王殿下……”劉謀上身直起,想要攔下李從珂,最終還是無奈作罷,低著頭唉聲歎氣。

  康義誠面如青山,冷冷道:“一群狼心狗肺的東西,見著好處則蜂擁而至,眼看形勢不對就作鳥獸散,實在讓人不恥!”

  劉謀默然良久,仰頭長歎道:“利來則聚,利盡則散,本就是實言。”他扶著小案顫顫巍巍站起身,雙目無神,“也罷,形勢如此,人能奈何?某這一把老骨頭,也該去求求陛下,讓某告老還鄉了。”

  說罷,步履蹣跚走出屋子,背影枯槁。

  不久,那兩名官員也告辭離去。

  屋中就剩下康義誠一人,倍顯淒涼。

  如一條被人遺棄的野狗。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1

第751章 趙王領軍向楚地,秦王洛陽理大局(七)

  康義誠不曾料到事情會發展到如今這番模樣。

  朝廷整頓吏治,在孫芳傳案時就已露出端倪,一王二相三司的大架勢,自然不會是只針對區區幾名官員。

  但康義誠並未沒有謀劃過對策。洛陽的吏治情況如何,康義誠心裡有底,要說十惡不赦之輩,很少,但貪贓枉法的,很多,夠整頓標準的,也有十之二三,這是一個堪稱恐怖的比例,就更不必說依附在他們這些跋扈大員身旁的其他官員,這股力量已經足以將洛陽鬧翻天。

  然而人性總是有軟弱的一部分,在一王二相三司來勢洶洶之初,官員們只顧著戰戰兢兢,沒能及時做出反抗,好生折損了一些大員,比如說戶部尚書張春來、刑部侍郎孫興等人。

  而後,康義誠在和李從珂、劉謀、王紀實、朱守殷等人座談後,敲定了聯手向皇帝施壓、並且對三司查案陰奉陽違的調子。在那之後的一段時日裡,姑且不說請求皇帝暫停整頓吏治、縮小查案規模的摺子,便是進宮面見皇帝,當面痛陳利害,要皇帝以大局為重的官員,每日裡都絡繹不絕。還有許多官員,為表達對查辦貪腐大興牢獄這等不仁之政的抵觸,甚至告病離崗,在家裡呆著不出來。

  王公貴族、朝堂大臣,連日向皇帝進言,請求皇帝行仁政,不要行苛政。以老賣老,引經據典以歷朝興亡歷史為依據,苦頭婆心向皇帝曉以大義的官員,更是不在少數。

  那段時日,是洛陽官場最為混亂的時候,群臣義憤,無心公務,朝廷機器的運轉幾近停滯。

  正是在這種大環境下,孔循才敢在汴州堂而皇之去攔截刑部官員,敢拿定主意要對太原犯人做手腳。

  汴州境內那場大雨中的攔截與反攔截,正是洛陽官場新舊兩股勢力鬥爭的延伸,在某種程度上說,甚至是關乎勝負的重要較量。

  洛陽官員在彼此間當然不可能刀兵相見,捉對廝殺,這種事只能延伸到地方,在地方體現出來,權力鬥爭的血腥之處,當然也會體現的更加淋漓盡致。無論如何,洛陽代表帝國臉面,表明的和諧大局自然要勉力維持。

  但就是在這種時候,面對混亂不堪的官場,皇帝陛下從無半分讓步,一王二相三司也不曾有過半分妥協,每日裡該辦案的辦案,該拿人的拿人,手腳動作更是一日比一日迅速。監牢裡的官員,一複一日多,而且刑部與大理寺的刑訊手段,像是比之前好了不止一個等級,刑訊時往往能不見血就讓官員乖乖招供。

  雙方鬥爭最慘烈的時候,一位戶部官員在大理寺去捉拿他時,竟然事先躲到一間屋子裡,也不知他心理到底作何念想,最後竟然拿腰帶上了吊,並且寫下血書,痛斥奸佞當道,為禍朝綱,殘害忠良。

  這名官員死的那一日,宮裡的燈火一夜通明。

  群臣聚集在宮殿外,跪倒一大片,至夜不退,呼籲皇帝廢苛政、行仁政,停止所謂吏治整頓。

  他們跪了一夜,竟然無人散去,其意態堅決的程度,簡直跟沙場搏命的將士殊無二致。

  翌日天明後,秦王帶甲士圍了這批官員,冷冰冰說了一番話:“顛倒黑白到了如此無恥的地步,是國家不幸。國家不幸,孤難辭其咎。十數年來,孤縱橫沙場,起於血泊之中,生於屍海之內,憑的就是你強我更強的氣勢。今日你我就來分一分強弱,誰能將孤摁倒在地上,孤任由你等處置!”

  而後,身著王袍的秦王,隻身大步走向那批官員,親自動手,將一個又一個官員提起來,一個接一個扔出宮門。

  有敢反抗的,秦王從不講理,一拳放倒,拖出宮門。

  眾官員於是無不大駭。

  遂爭相奔出。

  自那日起,秦王調集甲士,日夜宿衛宮城。

  後有一日,皇帝駕臨宮門,在城樓前扶欄遠望,而後對宿衛宮城的甲士道:“朕起于草莽,曾與販夫走卒為伍,民間疾苦不敢說盡知,卻也曉得一二。若帝國行新政、洛陽整頓吏治,果真是殘害百姓、為禍蒼生之舉,朕命該不得人心,便是位居深宮,有萬千甲士護衛,也必重蹈莊宗覆轍;倘若朕即位以來,所行種種政策,有利於我大唐將士,有利於我大唐百姓,有利於我大唐江山,朕之宮廷,何必要甲士步步宿衛?”

  言罷,皇帝遂下令,撤去增調甲士,恢復尋常宮禁。

  隨後又下令,大開宮門,並傳令曰:吏治整頓一日不停止,宮門一日不閉,但凡有意欲入宮者,文諫也好武諫也罷,朕恭候之!

  大唐皇帝的宮城,自那日起,前門大開。

  卻無一人擅闖宮城。

  此事傳遍洛陽,有坊間效仿之,夜不閉戶。

  民無一家失竊。

  連往日屢有活動的盜賊,也絕了蹤跡。

  民風因之大化!

  在不良官員日夜苦思如何抱團保全自身,使用各種手段與朝廷為難時,那些為官清廉,忠心擁護朝廷的官員,在這個時候表現出了該有的氣概。

  他們日日堅守本位,即便是到了休沐之期,亦在官署坐鎮,面對那些對政事敷衍對待、虛以委蛇的同僚,他們憤然起身,指鼻唾駡。這些帝國良臣,白日勤於政事恪盡本職,夜裡則擬寫奏章為國事出謀劃策,更為吏治整頓之事據理力爭,以表擁護之心。

  在洛陽官場,一時間再度興起一句話,那是良臣與奸佞對罵時,經常掛在嘴邊的:“恥與賊相識,不與寇同生!”

  ——這句兩川之役時,王師將士用無數鮮血向兩川亂軍表達出來的話,如今再度在朝堂上現身,成為良臣們激勵自身,並且與奸佞對陣的有利武器。

  在吏治整頓進入中期以後,也是新舊兩股勢力爭鬥最白熱化的時候,皇帝的禦案上,每日都會擺起高高兩摞冊子,一摞指責吏治整頓,一摞擁護吏治整頓。

  這兩摞冊子,隨著時間推移,高低之別漸有變化。

  後者的高度日復一日高於前者。

  冊子前處理政事的皇帝,眉頭也日漸一日舒展。

  許多依附奸佞的朝臣,漸漸脫離原本陣營,那些處在中間地帶的官員,逐日加入到擁護朝廷大策的立場上來。

  回憶到這裡,康義誠的眉頭緊緊皺起,心頭如同火燒。

  在察覺到局勢不利的時候,他們並非沒有採取相應措施。

  在汴州攔截刑部官員與太原罪官的行動失敗後,康義誠和很多官員一樣,都敏銳意識到,隨著他們在這件事上輸給一王二相三司,他們的整體氣勢也都落入下風——說到底,那是新舊勢力實力的碰撞。

  但讓康義誠等人欣喜的是,趙王在彼時出現在了汴州,表明了他的態度。

  接連受挫、形勢不利的官員們,無不意識到僅靠他們自身的抱團,已經很難再壓倒一王二相三司,於是紛紛投向趙王,希望借助趙王與秦王之爭,以趙王為首,再次組織起反攻反撲之勢,甚至在趙王需要他們交上投名狀的時候,大多數人也沒甚麼遲疑。

  不僅洛陽如此,諸道藩鎮州縣也是如此。

  然而好景只是曇花一現,趙王雖然在朝堂上掀起了一陣風,但這陣風很快就過去,舊勢力許多時日不曾有所動作,就是把希望寄託在趙王身上,誰曾想趙王突然間就領兵出征。

  舊勢力浪費了時間與精力不說,連最後最該爆發潛力反撲的時機,也錯過了。

  趙王離開洛陽後,大理寺、刑部拿人的速度,比先前更快更猛,而且查出的罪證一個比一個准,讓舊勢力根本反應不及,還沒有甚麼舉動就被陸續投入大獄。

  等所有人都意識到極度危險的信號時,身邊已經沒多少人。

  就如現在的康義誠,隻身坐在屋中。

  屋外陽光刺眼,康義誠心頭怒火正熾,他忽的一巴掌拍碎小案,站起身來,面色猙獰道:“等你援楚歸來,某等可還有骨頭剩下?跟秦王一比,你就是個廢物!”

  他大步出門。

  屋中頓時空無一人。

  ……

  崇文殿。

  一陣爽朗笑聲繞梁不絕。

  除了李嗣源、李從璟,安重誨、任圜、馮道、李琪等四名宰相都在,安重誨由中書省轉任樞密使,算是回歸老本職,馮道以其博學接任中書令,任圜兼任工部尚書,李琪兼任御史大夫,除此之外還有一位新晉宰相,門下省侍中李愚。

  整頓吏治,下獄、罷黜了不少官員,空出來的位置自然要有其他人補充。

  除卻這幾人,再有幾位,新任戶部尚書馮贇,內客省使範延光,新任宣徽南院使孟漢瓊,新任宣徽北院使趙延壽。

  眾人言笑,卻是因為李嗣源說起,今日午前,尚書左丞相劉謀進宮面聖,請求告老還鄉。這位“識得大體”的老人精,今日主動請求告老還鄉,的確能說明很多問題,李嗣源的高興也是情理之中。當然,依照慣例,李嗣源留了一回,還要等劉謀繼續上書請辭。

  李從璟在腦海裡過濾了一遍劉謀犯下的事,此人雖然貪污的錢財不少,履職有虧,但喪盡天良的事卻是沒有,這大概也是他的聰明之處,大抵防的便是晚節太過淒慘。

  在殿中呆了許久,李從璟先行告退。

  滿堂人物,不乏新貴,他真正瞧上眼的卻是沒有幾個,更嚴苛點來說,一個都沒有。如今秦王身旁人才濟濟,論才能,隨便擰出一個都要勝過這些人,秦王實在無意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

  史說明宗一朝,良臣聊聊,明君可輔,臣子非才,很有道理。

  春帷早已落下帷幕,新進才子們也已進入各部供職,李從璟更在意的是這些人。

  自打同光二年出了一個“二蘇”,現在朝堂上下,已久很久沒有惹人注目的“新貴”了。

  而一個健康的政治集團,人才必須要呈階梯式出現,每一個段位的人才都不能少,這樣才能保證後勁,才能推動整個團體不斷向前發展。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2

第752章 趙王領軍向楚地,秦王洛陽理大局(八)

  李從璟從宮裡出來沒多久,人還在大街上,就碰到了秦王府來尋他的護衛,這樣的情況並不多見,除非是有極要緊的事發生。

  趕回府中,桃夭夭首先過來,“孔循在來京的路上,遭遇截殺。”

  “情況如何?”李從璟大步行向政事堂。

  桃夭夭搖頭道:“孔循帶的人不多,在截殺中受了傷,現今已往汴州退回。”

  李從璟未作置評。

  孔循此番進京,為向朝廷表明妥協之意,聲勢很小,沒帶多少人隨行,這也就給了某些人可乘之機。孔循之所以願意進京,是因為他有退路,可以向朝廷妥協,但曾與他有勾連的人,可不是每個都有退路,都能向朝廷妥協,對這些人而言,坦白過失,就意味著腦袋搬家。

  李從璟到政事堂中坐下,莫離即道:“當時的情況離已基本瞭解,孔循遇刺,對方本能將其殺之,卻傷而不殺。之所以傷而不殺,對方的目的,依離推測,就是要將孔循逼回汴州,逼他造反。”

  桑維翰道:“行刺之人,極有可能是冒充朝廷身份,說不得還可能是假借殿下之名,好給孔循製造一種朝廷不欲寬以待之,而要謀其命而後謀其鎮的假像,如今孔循遇刺負傷,必然惱怒,他對朝廷本就不是忠心,這下足以摧毀他對朝廷的信任。”

  李從璟問:“何人行刺?”

  桃夭夭道:“暫且不知。事發之地在滎陽,河南與鄭州的交界之處,孔循遇刺後往汴州而退,當地官員輕衣快馬趕上去問過情況,雖然話語不多,但言談間透露的東西不少,軍情處去見過那名官員,據此我等這才得以有以上推測。”

  汴州與河南府之間,就隔著一個鄭州,洛陽就在河南府。

  李從璟眼神閃過一抹殺意,“天子腳下都敢動武,這些人可真是膽肥。”

  王樸這時道:“洛陽的吏治整頓基本已經完成,接下來就剩收官,而後整頓吏治之事就要推向諸道州縣,某些藩鎮與朝臣坐不住,也是情理之中。在殿下回來之前,我等交換過一些意見,依據先前對宣武軍的瞭解,大體認為此次截殺行動,有宣武軍校參與。”

  衛道補充道:“整治藩鎮,節使好安置,而鎮軍不好安置,宣武軍勸阻孔循不成,便與某些朝臣勾結,武力阻攔孔循進京,逼他回鎮,也在情理之中。”

  李從璟問:“宣武軍校與哪些朝臣有勾結?”

  桃夭夭道:“懷疑是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康義誠,但只有蛛絲馬跡沒有十足證據……方才我派人去瞭解過了,康義誠這兩日一直在軍營中,不曾離開過。”

  李從璟眉頭一挑,“哦?”

  莫離道:“若真是康義誠牽頭,恐怕他也是被洛陽吏治整頓之風驚嚇得狠了,時刻擔心自個兒會成為下一個被投入大獄的對象,這才聯絡藩鎮挑起事端,以作輸死一搏。如此觀之,康義誠大有可能不止聯絡了宣武軍,若是孔循之事處理不好,宣武軍果真據汴州而亂,只怕有些藩鎮也會群起跟風,屆時的局面,很可能一發不可收拾。”

  李從璟漠然一笑,“朝臣文鬥不成,現在改由藩鎮武鬥了?”

  桑維翰道:“事到如今,明眼人也都知曉,吏治整頓推向地方,必是為新政下一階段之推行清掃障礙,如劉謀、張春來這些人,對新政之事爛熟于胸,自然也會將朝廷意欲在新政下一階段削藩的消息,洩露給諸道藩鎮。前些時日,諸道藩鎮之所以沒有大動靜,一方面固然是吏治整頓還只在洛陽,沒有推向地方,另一方面,也是他們寄希望于趙王的緣故,如今孔循進京、趙王南征,藩鎮便再無退路可言。”

  李從璟點點頭,“如此說來,藩鎮對新政的抵觸、抗拒浪潮,要提前爆發了?”

  王樸肅然道:“怕是真會如此。”

  衛道接話道:“藩鎮一旦動亂地方,只怕會影響南征大局。南征若是不利,則楊吳可能盡有楚地,其勢頓時不可同日而語。”

  李從璟拿定主意,“既是如此,那便各司其職,軍情處調集人手,務必在孔循回到汴州之前,將他攔住。”

  桃夭夭領命而去。

  李從璟站起身,“去捉拿康義誠。”

  王樸訝然道:“我等並無康義誠參與截殺的證據……且他身在軍營,若是聚眾抗拒,只怕會出大亂子。”

  李從璟擺擺手,“沒有證據,捉回來審就是了!”哂笑一聲,“他是侍衛親軍馬步都指揮使不假,但侍衛親軍,可不是他康義誠的私軍!”

  說罷,李從璟招呼孟松柏,“調集甲士!”

  又對其他人道:“通知兩位宰相與三司,遣人隨孤去往軍營捉拿案犯!”

  眾人應諾,無敢不從。

  初,高祖以義兵起於太原,既定天下,將士悉罷遣歸,其願留宿衛者三萬人,高祖以渭北白渠旁民之所棄腴田分給之,號“元從禁軍”。後將士老不任事,以其子弟代,謂之“父子軍”。

  李嗣源整頓六軍與侍衛親軍,得精銳甲士六萬,屯于洛水之北。

  洛水雖不是渭水,其情可謂相當。

  李從璟率數百甲士來到侍衛親軍營地外時,正是黃昏。

  尋常時候,有其他將帥領甲士至此,必要遣人先行一步,到營中通報,否則軍營重地,非營中甲士,不僅是亂闖不得,便是靠近,都多有危險。

  李從璟卻沒遣人事先通知。

  他所領甲士,盡皆精騎,到得轅門外,軍營轅門已閉,號角聲嗚咽響起,門內甲士晃動,正在集結,那角樓上,弓箭上弦。

  李從璟在營外勒馬,孟松柏朝轅門一聲大喝,“都他娘瞎了狗眼,竟敢以弓箭對秦王?天下兵馬大元帥至,還不開門相迎?!”

  轅門內的小校看清來人,神色大駭,連忙下令撤去弓箭,打開轅門,讓那正在集結的甲士紛紛走人,自身急忙來迎,抱拳道:“不知元帥駕臨……”

  “休得廢話!”李從璟高居馬背望向營中,孟松柏厲喝一聲,“馬步軍都指揮使營帳在何處?速速帶路,慢了半分,誤元帥大事,當心你的腦袋!”

  那小校不敢怠慢,連忙應諾,大步向前奔跑,邊跑邊指:“康將軍營帳在前面,不知……”

  他話未說完,李從璟已經快馬奔出,他身後的甲士席捲如風,根本就沒人有空理會他。

  營中甲士紛紛側頭,都跑過來觀看發生了何事,營中不許縱馬乃是鐵律,眼前這些精騎是何來頭,怎敢這樣狂奔?

  那些擋在精騎路上的,急急忙忙避向兩邊,吃了一臉灰的漢子,正要大聲罵娘,待看清精騎甲胄,認出這是秦王府親衛,立即閉上了嘴,眼中露出敬畏之色。

  李從璟等人快馬而來,康義誠得了速報,還沒出帳,秦王府近衛就將營帳圍了下來,見此情景,康義誠臉色數變,看清駿馬上的大元帥,連忙過來見禮,“元帥至此,末將未曾遠迎,還望元帥恕罪。”

  精騎將康義誠的親衛都圍在外面,圓圈裡的康義誠親衛不過一二十人,李從璟策馬緩步,來到康義誠面前,“未曾遠迎就不必恕罪了,但你貪贓枉法履職有虧,卻的確要向朝廷認罪。”

  說罷,手一揮,“來人,將其拿下!”

  康義誠見李從璟高居馬背,連馬都不下,還策馬到自己面前,心頭大感受辱,正怒火中燒,乍然聞聽此言,又是心膽一顫。他密令心腹,喬裝出營,與宣武軍合謀做下截殺孔循的事,這幾日之所以不出營,也是以防萬一,要靜待事情發展,等確認下面的人沒有露出馬腳,才會再出營。

  但不曾想,孔循昨日才遇刺,今日李從璟就率領甲士而來,而且來了就直接闖營圍下他的營帳,康義誠猝不及防。

  “元帥!秦王殿下,末將自問不曾收受賄絡,不知殿下此言從何而來……”康義誠抱拳低頭,卻趁機以目示意親衛。

  “康義誠,孤王辦案,不須向你解釋,你只需配合調查即可。現在,孤王命令你,解甲,繳械!”李從璟坐在馬背上,對遠近之事一目了然,他一揮馬鞭,“侍衛親軍聽令,後退二十步,膽敢有向前者,視為與罪人同謀,孤王立斬不赦!”

  “殿下……”康義誠還想拖延時間,等甲士們圍上來,才好行事。

  “孟松柏,愣著作甚,拿人!”李從璟冷聲下令。

  孟松柏等的就是這句話,當即和十來名近衛滾路馬鞍,沖上去粗暴蠻橫的將康義誠與其親衛隔開,甚至還推倒了數人,有那出言不遜亦或想反抗的,立即被拳腳相加。

  近衛圍上康義誠,孟松柏過來後一言不發,直接一腳踹向對方膝蓋,將他踢倒摁在地上,奪了他的橫刀,捆上繩索。

  康義誠百般反抗,卻無濟於事,他急聲大喊:“殿下不公,將士們……”

  話未說完,被孟松柏一拳轟在臉上,打掉數顆牙齒。

  李從璟在馬背上冷冷看了左近甲士一眼,在秦王府近衛面前,這些甲士平素再如何兇悍,此時也全無用武之地。

  直到綁了康義誠,營中副將才急急忙忙趕過來,李從璟對他丟下一句“你暫統營地,若生事端,拿你是問”,即帶精騎與康義誠,轉身出營。

  等李從璟到了營外,安重誨才帶一眾官員趕來,見李從璟已經拿下康義誠,安重誨等人無不驚愕。

  “人孤帶走,爾等營中宣令。”李從璟留下一句話,就和數百甲士馳離。

  安重誨等人,遂入營,向全軍將士,宣佈拿人的緣由,並處理善後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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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3章 趙王領軍向楚地,秦王洛陽理大局(九)

  卻說李從璟從軍營提了康義誠回城,當即帶到大理寺,並不曾升堂審問,直接就將其投進監牢。康義誠起初還百般辯解,被孟松柏一個布團塞住嘴後,不得不老實下來。

  到了大理寺,眼見李從璟既無升堂訊問之意,也無將其直接投入大牢之象,而直接帶到一處陰森晦暗之所,望見滿屋刑具、燃燒的爐火、斑駁的血跡,康義誠不禁臉色大變,瞪圓的雙眼朝李從璟望去,扭動身體嗚嗚叫個不停。

  李從璟來到屋中,自有人為他搬來高腳椅,李從璟往椅子上坐下,一揮手,孟松柏即將康義誠摁到一張,不知多少死囚重犯做過的,冷冰冰的木椅上,全身四肢都給綁住。

  大理寺的官員聞訊而來,都在李從璟身旁候著,上至四品大理寺少卿,下至九品錄事,全無一句贅言,只是冷眼看向康義誠。更有其他官、吏各司其職,來來往往準備好刑拘,坐到書案後研磨,準備提筆記錄,所有人輕車駕熟的模樣,讓康義誠對接下來要面對的事物充滿了然,心頭不禁泛寒。

  孟松柏終於肯將康義誠嘴裡的布團拿掉,後者又驚又怒的望向李從璟,叫囂道:“殿下不經會審,帶某直入此地,是欲私自動刑乎?敢問某犯下何罪,竟使殿下如此不顧法度?”

  李從璟看向神色激動的康義誠,目光平靜,語氣清淡,“你沒資格問孤問題,孤也無需回答你,如今你是犯人,孤為主審,你如實回答孤的問題即可。”

  說著,揮揮手,自有大理寺小吏手持刑具,逼近康義誠身前,李從璟繼續道:“孤的問題,你只有一次回答機會,若是孤不滿意,便斷你一指。現在,回答孤,你是何人?”

  身為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平日裡是何等威風,哪曾受過如此待遇,康義誠心頭怒火交織,聽到李從璟的話,以為他要問甚麼,正暗自計較,忽聽得那最後一問,不禁一怔,“甚麼?”

  李從璟嘴角微動,略顯不屑。

  那執刑小吏卻有眼色,當即上前,不由分說,拽出康義誠的食指,猛一用力,只聽一聲脆響,那手指就給生生掰斷。

  十指連心,康義誠猝不及防,驟然一聲慘叫,臉色頓時蒼白,他看向李從璟,目光中充滿仇恨。

  李從璟望著康義誠,“孤沒功夫給你瞎扯,現在回答孤,你是何人?”

  康義誠不愧是一條漢子,咬牙切齒道:“如此蠻不講理,蔑視法度,便縱你貴為親王,日後也……啊!”

  話未說完,中指也給掰斷,兩支手指扭曲的翹著,倍顯可怖。

  李從璟揉揉脖子,“你是何人?”

  康義誠額頭冒出冷汗,卻猶自咬牙,只是怒視李從璟,那目光猶如刀劍,已在李從璟身上捅出百千窟窿。

  李從璟道:“不回答也不行。”

  又是一聲脆響,康義誠的無名指也給掰斷,到得這時,康義誠身子都微微顫抖起來。

  李從璟站起身,來到康義誠面前,俯身看著他,“都說貪財者必苟且,你之所以還挺得住,看來是孤太仁慈了些。來人,紙、水伺候。”

  李從璟不顧康義誠那紅通通的雙眼,又回到座椅上。兩名五大三粗的小吏提著一桶水和一堆白紙過來,另有人一把抓住康義誠的頭髮,讓他腦袋昂起,一名小吏即在康義誠臉上鋪上一張紙,然後澆上一瓢水,如此循環往復,不多時康義誠臉上就蓋上了數層濕紙,呼吸困難,卻又不至於完全透不過氣。

  這是李從璟從後世帶來的逼問手段,屢試不爽,據說此法能讓人清楚感知到死亡步步臨近,便是心智堅韌、能撐得住血刑之輩,也熬不住那恐懼。

  李從璟坐在木椅上,“你可能以為,作為侍衛親軍馬步都指揮使,身份尊貴,孤不敢真的整死你,你或許還認為,作為頗受陛下信任的大將,陛下會念你舊情,你甚至還可能以為,吏治整頓從不私刑殺人……孤現在就告訴你,在大唐的江山社稷面前,你狗屁都不是,孤想整死你,跟碾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不要懷疑孤的話,孤從來都不是一個心慈手軟的人,只是這些年眾人稱孤為賢王稱呼慣了,忘了孤往日的手段。對待敵人,孤的心裡可沒仁義道德。”

  “別讓康將軍‘睡著’了,給點提神的東西。”李從璟擺擺手,自有小吏面目猙獰的上前,粗魯而準確的拔掉康義誠的指甲,一塊接一塊。

  康義誠正難以呼吸,如處深淵,不斷下墜,驟然感知到劇痛,不免大力呼吸,只是這口呼吸,只不過是讓濕紙在他臉上貼的更緊了些。

  這還沒完,小吏拔出他的指甲後,又在血肉模糊的傷口灑滿鹽,然後使勁揉捏。康義誠痛的四肢抽搐,卻喊也喊不出聲,如同一條瀕死亂擺的魚。

  李從璟見火候差不多,讓他們撤去康義誠臉上的濕紙。濕紙兀一離臉,康義誠便發出殺豬般的慘叫,大口不停喘著粗氣,他全身都給汗水濕透,胸膛劇烈起伏,十指流血不停,奮力想去擾掉手指上令人鑽心的鹽,卻怎麼也夠不到,最後只能全身乏力的癱在椅子上。

  這副慘絕人寰的模樣,並沒有讓李從璟有絲毫動容,他的語氣依然平淡,“孤從來都不是一個好人,所以康將軍最好不要挑戰孤的耐心。在契丹孤能親手將二十萬契丹戰士投入火爐,讓他們自相殘殺,數日間便橫屍十萬,今日對你這禍國害民之輩,就算你在孤面前被淩遲,切成一千片碎肉,孤都不會眨一下眼。現在,告訴孤,你是何人?”

  康義誠雙手不停顫抖,十指血滴不停,身子間或抽動,他披頭散髮垂著腦袋,哂笑一聲,聲音虛弱但仍有不甘:“李從璟,今日落在你手上,某為魚肉,你為刀俎,是某一時不察,某願認栽。你想要甚麼,直接問就是,犯不著繞圈子!”

  李從璟搖搖頭。

  小吏會意,一把抓住康義誠的腦袋,再度在他臉上蒙上濕紙。

  康義誠如同待宰的肥豬,不斷掙扎,身軀亂擺,卻毫無作用,連一絲聲音都發不出。

  李從璟猶如一隻惡魔,冷靜的看著康義誠,“孤已經說過,在孤面前,你狗屁都不是,所以不要想回避孤的套路,用你自己的方式說話。你以為這樣,你那可憐的尊嚴就還能剩下一點?你錯了,康義誠,在你與大唐為敵的時,背叛陛下對你的信任時,在大唐的天下裡,你就註定不會再有尊嚴,一絲一毫都不會有。不要懷疑孤對敵人的手段,對待敵人孤真的一點兒底線都沒有,在孤眼裡,你跟一草一木沒有區別。”

  康義誠掙扎的動作越來越小,四肢的扭動越來越乏力,眼看就要沒甚麼動靜了。

  李從璟擺擺手,示意撤下刑罰,等康義誠勉強緩過來一口氣,便繼續問道:“你是何人?”

  康義誠耷拉著腦袋,發如雜草了無生機,嘴中涎水不受控制的流出,“康……康義誠,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

  李從璟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很好。”

  ……

  從大理寺出來,已是夜裡,第五姑娘帶人在官寺外等候,李從璟將康義誠招供的東西交給第五姑娘,“將這個拿給孔循看,他自然就會中止返回汴州,重新到洛陽來。”

  先前已經派人去攔孔循,無論後者願不願意,軍情處都能讓他走不掉,但這種強行扣留的方式,不能持續太久,否則不僅孔循會更加惱恨朝廷,宣武軍也可能遣精銳來搶人,這不是說最後孔循就會被搶走,但軍情處之所以不直接將孔循帶回來,就是為了以溫和的手段對待孔循和他這件事,讓孔循明白朝廷的用心,心甘情願為朝廷處理宣武軍後續事宜。

  康義誠是敵人,孔循還不是。

  康義誠交代的很清楚,那數名與他合謀的宣武軍將領、小校,影響力頗大,能掌握很大一部分宣武軍的力量,在盲從效應下,他們就能控制宣武軍。

  康義誠與宣武軍的謀劃,是逼孔循反,如今康義誠落網,不管孔循回不回汴州,那些宣武軍將領、小校都不得不反。

  宣武軍的叛亂基本已經無可抑制,但有沒有孔循這個宣武軍節度使,和朝廷大軍一起去攻打、勸降宣武軍,情況就大不相同。

  第五姑娘離去後,李從璟趁夜進宮,跟李嗣源商討這件事,並且迅速作下佈置。

  接下來,軍情處回話,孔循願意繼續進京。

  ——他當然要繼續進京,被宣武軍背叛過後,他還回去作甚?

  在等待孔循快馬加鞭趕來洛陽的兩日裡,李從璟將洛陽吏治整頓的收官工作已經大體處理好,接下來的事情交給兩位宰相和三司去處理即可,至於那些罪大惡極該被斬首的官員,也要等到秋後。

  但是康義誠不必等到秋後,他要被拿來祭旗。

  在李從璟審問康義誠時,對方交代了與他有勾連的那些藩鎮,結合李從璟之前收到的情報,李從璟懷疑這些藩鎮將緊隨宣武軍舉事,大鬧地方。

  李嗣源與李從璟商議後,決定先發制人。

  五萬殿前軍,除卻李從璋所部在西川,橫沖、龍驤、虎衛三軍隨李從榮南征,尚有百戰軍駐紮在洛陽。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2

第754章 趙王領軍向楚地,秦王洛陽理大局(十)

  李從璟之所以留在洛陽,百戰軍之所以沒有跟隨李從榮出征,為的便是應對眼下這種情況,整頓吏治必然會有風暴,這是李從璟與李嗣源早先就有預料的,令人欣慰的是,這股風暴出現在洛陽吏治整頓結束後,這至少維護了朝堂安定的大局,給了大唐一個安穩的中樞。

  當然,情況之所以會如此,並不是像康義誠這種洛陽大臣和孔循這種地方大員,反對吏治不夠有力,而是李嗣源、李從璟從一開始的佈局就做的好。

  甚至可以說,藩鎮在這個時候動亂,都在李嗣源、李從璟父子的預料之中。

  “此番藩鎮動亂,除卻汴州宣武軍率先亮出旗幟,不出意外,鄆州天平軍、青州平盧軍都會相繼起事,滑州義成軍會否同流合污,尚在兩可之間。”李從璟如是對李嗣源道,“屆時山東千里之地,不免烽火連城,為免亂賊禍亂地方太久,給州縣造成太大災難,朝廷禁軍必須雷霆出動,迅速將其剿滅。”

  “滑州義成軍,應該也會隨同而亂。”李嗣源摸著鬍鬚道。

  李從璟有些驚奇,當初銀槍效節軍坐鎮滑州,是被李從璟帶百戰軍平定的,事後義成軍坐鎮滑州,其節度使人選自然是李嗣源所確定,照理說義成軍應該靠得住才是,何以如今事情還未出現結果,李嗣源就有這等言論?

  見了李從璟這番模樣,李嗣源讓他附耳過來,對他耳語一番。

  李從璟聽罷李嗣源的話,立即恍然大悟。

  李嗣源拿起蒲扇給自己扇了兩下,因為天氣漸漸轉涼的緣故,沒多時又將其丟到一邊,“洛陽的吏治整頓已經收尾,因事先多有準備的緣故,填補被治罪官員官位的新任官員,都已及時就位,如今朝廷各部都已恢復正常秩序,當然,較之先前,眼下的官員自然精幹許多,說是氣象一新可謂恰如其分。到了這個時候,新政下一階段的措施,也該公告於天下州縣,著手推行了。”

  李從璟點點頭,“此番新政深化,除卻巡查官員外,朝廷先前獎賞的新政得力官員,也該出任關鍵位置,尤其是對先前推行新政不力的州縣,對其官員要果斷加以撤換。”

  李嗣源道:“這回禁軍東出平定作亂藩鎮,當帶新政官員隨行,禁軍每平定一處藩鎮,即對該藩鎮的官員大行撤換,以朝堂隨行官員填補空缺。如此一來,禁軍所到之處,便是新政所行之處,朝廷對山東州縣官員的撤換,也就能迅速完成。”

  這是大換血的題中之意,李從璟自然沒有不同意見,“有了禁軍威懾與山東州縣作為榜樣,天下諸道藩鎮州縣,也知道該如何做了,若說先前他們還心存僥倖,多有別樣心思,相信這一趟下來,配合中央到地方的吏治整頓,他們也該知道作甚麼了。”

  李嗣源最後道:“春帷士子,雖方入官場,諸事不甚熟悉,但有年長官員帶領,也能夠任事,且這些士子熱血常在,不懼艱難,最是適合披荊斬棘,與地方老舊勢力爭雄,這番不妨多任用這些新科才子,也好讓他們知道,如何施展抱負、報效家國。”

  李從璟自然是點頭稱是。

  說完這些,接下來輪到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的人選。

  對康義誠貪污受賄、與宣武軍勾結謀亂之事,李嗣源大感痛心。

  康義誠一直受他信任與看重,這從他整編侍衛親軍後,以康義誠為馬步軍都指揮使,就能看得出來,但不曾想知人知面不知心,結果卻是所用非人,好生叫人難受。

  其實在洛陽整頓吏治的過程中,不止康義誠一個受李嗣源信任、看重的官員被懲辦。說來並無不能理解之處,若非受皇帝信任,身居高位,又有所依仗,那些官員怎敢胡作非為?

  李嗣源提議,讓李從珂來接任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平心而論,這個提議沒有半點問題,李從珂已經是潞王,接康義誠的班,無論資歷還是威望都夠了,況且李從珂自打從兩川歸來,就一直想在禁軍任職,為此沒少請求李嗣源。

  而李嗣源也有意讓那些他親信的大將,到禁軍出任要職,高從周就是一個代表,對方曾今就是左射軍的將領,這本也是順利成章的事。

  ——至於石敬瑭,現在則去了夏州,跟黨項人死磕去了。

  李從璟也同意。

  無論如何,李從珂都是一員大將,雖然不長於謀略,但資歷威望都擺在那裡,治軍還是有一套。

  至於李從珂日後會如何,李從璟並不是很擔心——只要他在,李從珂又能如何?還不是乖乖給他的江山打工?

  隨後,李從璟提議讓李彥超擔任侍衛親軍的副將——之前那個副將,與康義誠多少有些牽連,已經被降職。

  李嗣源也沒有不同意的道理。

  不日,孔循到了洛陽。李嗣源對他當日攔截刑部官員的事,處罰的不輕不重,至於推行新政不力的失職之處,暫且沒有拿出來問罪,因為宣武軍這時候已經公然據鎮叛亂。

  李嗣源隨即下詔,斥責宣武軍的驕橫跋扈,並下令六部為大軍東征作準備。

  這是洛陽吏治整頓完成之後,朝廷碰到的第一件大事,各部衙門自然一片熱火朝天之象。

  隨後,新政新一批政令,經由中書省遞交,皇帝批准,門下省審核生效之後,下達到各州縣。

  與此同時,百戰軍領命東征,孔循隨行,平定宣武軍之亂。

  就在百戰軍抵達汴州的翌日,鄆州天平節度使安重霸、青州盧龍軍校王公儼,相繼擁眾生亂,隨後,滑州義成節度使王晏球也稱,滑州拒行新政。

  而這個時候,李從璟仍舊在洛陽,沒有要親自東征的意思,那副模樣,是要在洛陽主持大局主持到底了,畢竟他馬上就要進位為太子,正該掌握政事手握全域才是。

  只是很少有人意識到,剛剛出任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的李從珂,已經不在洛陽。

  卻說趙王李從榮,這時早已抵達了江陵。

  李從榮到江陵後,並不著急立即入楚作戰,而是等鄧州威勝節度使,襄州山南東道節度使,安州安遠節度使都到了之後,才不緊不慢召開了軍議。

  三鎮節度使所帶兵馬並不多,各位節度使的兵馬都在三千左右,這當然是因為朝廷新政的緣故——除卻襄州好上一些,鄧州、安州向來都不算大鎮,與鄆州、青州不能比,兵馬本就不多。至於襄州,則是在江陵地位日重後,沒有從前那般重要了。

  江陵這些年除了囤積糧草軍械,馬懷遠主要做了一件事:造船。

  楊吳水師強大,當世稱雄,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大唐要與楊吳較量,無論是順長江東去直搗金陵,還是馳援楚地,與楊吳爭奪湘江邊的楚國王都長沙,都要多多依仗樓船。

  李從榮很喜歡高大如城的樓船,因為他已經在船上呆了三天三夜沒下來。

  最後還是副帥符習去把他生拉了出來。

  高從周、王思同等人見了,悶著腦袋一言不發。

  馬小刀拉著馬懷遠直眨眼睛,“咱們這位趙王殿下,到底是遊山玩水來了,還是征戰來了?他看到樓船的那股興奮勁,可是比我看到青樓裡的小娘還厲害啊!聽說他之前可是從未有過領兵出征的經歷,這回這不是拿我等來練手嗎?”

  馬懷遠瞪了他一眼,“別廢話!”

  馬懷遠跟上諸將去了,馬小刀又拉著周小全嘮叨:“兄弟啊,咱們江陵的家底攢得可不容易啊,這要是都給他都敗掉了,到時候我們跟誰說理去?”

  雙臂環胸抱著橫刀的周小全不鹹不淡道:“我如何知道。”

  馬小刀乾瞪眼,“你去演武院也在洛陽呆了幾年,就沒聽說過趙王是甚麼人?這不可能吧?這傢伙到底能不能打?”

  周小全瞥了馬小刀一眼就走了,“沒聽說。”

  馬小刀望著周小全的背影,狠狠吐了口唾沫,“娘的書呆子!”

  長沙府。

  徐知誥聽說了李從榮三日不下樓船的事,凝神沉思。

  披甲執銳的近衛統領林仁肇撇嘴道:“照此看來,李從榮倒是清閒得很,這般不將戰事放在心上,比起他那位能征善戰的兄長,可是差得遠了。”

  徐知誥看了林仁肇一眼,“你當真以為李從榮不將戰事放在心上?”

  “難道不是?”林仁肇驚異道。

  徐知誥收回目光,眼神深邃,“若是李從榮一到江陵,就喊打喊殺,那我倒是真不將他放在眼裡。”

  林仁肇眼珠子轉了轉,“明公的意思是,楚地戰場局勢複雜,若是李從榮貿然調兵遣將,急求參戰,才是不知深淺的冒昧之舉,而他如今悠閒適意,實則是給唐軍瞭解楚地戰爭局勢的時間?”

  徐知誥微微點頭,“正是如此。依據邊鎬到江陵後傳來的消息,李從榮一路上可是對戰事上心得很,摩肩擦掌,意欲大幹一場。”

  林仁肇恍然點頭,“看來我等與唐軍不戰則已,戰必是大戰。”

  徐知誥頷首,“這倒是不錯。”

  深夜,洛陽。

  王樸放下毛筆,拿起面前寫好的文書從頭看了一邊。

  他來到窗前,夜空皎月高懸,繁星點點。

  也不知站了多久,他呢喃道:“山東,江淮。”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2
第八卷 南北之爭

第755章 俯觀八百里洞庭,回望三千里山河(一)

  長興元年,立秋日。

  洞庭湖岳陽樓,有人登樓。

  八百里洞庭憑岳陽壯闊,兩千年赤壁覽黃鶴風流。

  正所謂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輝夕陽,氣象萬千,乃岳陽樓之大觀。

  登樓者,吳國大丞相徐知誥。其身後,十數文士隨行,宋齊丘、周宗赫然在列。

  秋風拂來,衣袂飄飄,這些人指點江山,談古論今,不時有詩詞歌賦脫口而出,引得眾人紛紛叫好。

  好一派士子風流、意氣風發的景象。

  至頂樓,扶欄而望,八百里洞庭盡在眼前。

  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鬱鬱青青,長煙一空,波瀾不驚。正可謂是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

  江山如此多嬌。

  徐知誥幼年貧苦而敏於學,如今不說才高八斗,卻也學富五車,眼下攜吳國才子登樓望江山,便是這些江左風流人物、才子騷客,也不會覺得他粗鄙。

  相反,青衫革帶的徐知誥,在洞庭湖前更有一股令人折服的儒雅風采。

  只因他,將這江山踩在腳下。

  “王師伐楚,未及半載,楚地半壁,已入囊中,楚兵西潰,一日千里,楚王出逃,妻子難顧,所謂楚國,已是國將不國矣。都說楚地靈秀,三分在洞庭,三分在長沙,如今八百里洞庭盡入我手,長沙為我大吳州縣,欲滅楚國,為期不遠矣。丞相用兵如神,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當世無人能及,我等敬佩萬分!大吳之有丞相,實如大周之有姜太公,真乃莫大幸事!”

  一名文士觀景良久,不禁有感而發,向徐知誥拱手,略表讚歎敬佩之情。

  徐知誥全無驕色,轉身回禮,“王師有今日戰果,非是一人之功,而是千萬人同心同德,先生謬贊愧不敢當。況且如今唐軍來襲,戰事遠未停歇,實在驕縱不得。”

  應付了這幫文士,徐知誥與宋齊丘、周宗往旁邊走了幾步,稍微遠離那些風流騷客,宋齊丘道:“楚國雖有數十州縣,真正可堪倚重的,不過北部洞庭湖周邊的數州——其中尤以東部岳陽、長沙,西部朗州、澧州為重。楚國三大重鎮,長沙武安節度使,朗州武平節度使,桂州靜江節度使,時至今日,長沙武安軍已不復存在,桂州靜江軍兵寡將少不必重視,現在就剩朗州武平節度使。”

  “楚王馬希聲逃至朗州後,便在此固守以待唐軍,朗州距離江陵不過五百里左右,中間又有澧州作為接應,我王師猛攻朗州已經多日,未能克下,戰局頗顯膠著。”

  徐知誥看向西北方向,彼處有一山名君山,鬱鬱蔥蔥,草木未黃。

  徐知誥道:“唐軍救援馬希聲,無外乎兩條路線。其一,經澧州至朗州,與楚軍合兵一處,共拒大吳王師,此為正面用兵,是以堂堂之陣,步步為營;其二,自江陵經石首順江而下,直逼岳陽,搗毀我王師後方糧草運輸路線,迫使我從岳陽退回長沙,而後唐軍自湘水南下,馬希聲自朗州反攻,兩相合軍長沙,此為奇策。”

  周宗想了想,覺得兩者都有可能,“楚地防禦中原,向來以江陵為屏障,中原防禦楚地,也以江陵為阻隔,三年前李唐竊據江陵後,楚地面對李唐便再無山川防禦之利,門戶大開。如今唐軍來襲,我等根本無從相阻。”

  宋齊丘寒聲道:“以洞庭湖為中心,南北之爭,爭在湖北。湖北之險,險在三地,北襄州、中荊州(江陵)、東武昌,三地猶如三足,撐開湖北地勢。得此三鎮,則得天下之中心,由大江西進巴蜀,借襄州北上中原,自荊州南下楚地,順大江東進江左,無往而不利;故而湖北之地,自古為‘用武之國’,古往今來爭天下者,無不爭湖北,無不爭荊襄。”

  所謂湖南湖北,洞庭湖之南北。

  “昔年高季興盤踞荊南,據江陵之險要,既知江陵為四方諸侯覬覦之地,為自保不得不向四方諸侯多番諂媚,又自恃江陵為湖北中心,四方諸侯皆不許他人相奪而自身也不敢輕易奪之,遂向四方諸侯邀功,每有重財過境必要搶而奪之,與強盜無異,故而人皆謂之‘高無賴’。”

  “今李唐據荊襄,而南下洞庭湖之南,湖南要防備荊州唐軍,難上加難。”宋齊丘想到當年爭奪荊州失敗的舊事,耿耿於懷,“眼下我大吳伐楚,據嶽州,而以洞庭湖為依仗,就是為防備江陵唐軍南下。否則,他日李唐水師順江東去江左,僅憑武昌一鎮,實難抵擋。”

  宋齊丘說的都是事實,吳國先爭江陵失敗,如今火急火燎來攻楚地,便是想要在滅楚以壯大吳國的同時,在軍事地理上據有嶽州,掌控洞庭湖水師,日後好與江陵做些抗衡,否則一旦大唐攻吳,唐軍順江而下,吳國東線雖有江淮防禦體系,西線只有武昌一鎮,稍有不慎就會門戶大開。

  徐知誥深知一個道理,湖北居東南之上游,立足東南的政權,無不恃荊襄為上游屏障,南北對峙之際,荊襄每為強藩巨鎮,以屏護上游。自古未有失荊襄而能保有東南者。西晉滅孫吳、隋滅陳,局面均自荊襄上游打開。

  可以說,當今之吳國,雖是南方第一大國,據有東南富庶之地,萬千艘樓船,二十萬精甲,五百萬子民,非其他諸侯可以相比,但在與中原的軍事相爭中,處處皆在下風。

  徐知誥遠望洞庭湖,“唐軍來勢洶洶,不可小覷,但我大吳,也未必就懼怕了他。無論李從榮選擇哪條路,本相豈能應對不來?”

  周宗俯身稱是,宋齊丘神色緩和,“別忘了,邊鎬可是李從榮的軍師。”

  徐知誥的神色不見深淺,微微頷首,“自北上以來,邊鎬一直做的不錯。”

  宋齊丘終於露出一絲笑意,“邊鎬北上半載有餘,如今李從榮與李從璟相爭之勢,可謂已是刀光劍影。無論李嗣源是想要平衡權術,以保證自己有生之年的權力不受到挑戰,還是因為他憐愛李從榮,亦或是他滿心以為他李氏一門就該人人皆英傑,人人大皆該爭於天下,如今李從榮勢力已成乃是不爭之事實。此番李從榮南下出征,而李從璟坐鎮洛陽,看似分工合理,但何嘗不是李從榮的大機會?”

  徐知誥不置可否,涼風拂面,他道:“李從榮的羽翼,都是些貪官污吏與藩鎮桀驁節使、將校,一時成勢,果真能長久?”

  宋齊丘笑容更甚,“何須長久,只要夠用一時,如今李從璟整頓吏治,藩鎮自詡有李從榮可以依靠,焉能束手就擒?如今宣武軍、義成軍、天平軍、平盧軍一起動亂,幾乎亂了半壁河山,這不就是我等之機會?”

  “讓李從璟勞勞神,把心思放在國內也好,免得他又打南方的歪主意。等我收拾了李從榮,也算幫了他一個忙,也不知他日後會不會謝我?”說到這裡,徐知誥笑了笑,竟是有些童心未泯的頑皮,旋即正色,“李從璟最近有何動靜?”

  “沒見有格外動靜。”周宗搖搖頭,他遲疑片刻,神色有些黯然,“自打林司首在洛陽被俘,青衣衙門便遭受了軍情處猛烈攻擊,各方據點接連被拔出,我方人員傷亡慘重,如今別說對洛陽,便是河南之地,我青衣衙門都沒剩幾個人了。”

  徐知誥低頭不語,眼神淩厲。

  河南、洛陽畢竟是大唐腹心,青衣衙門深入敵境活動,一旦被軍情處發狠打擊,的確沒有辦法反抗,連抵擋都是奢望。

  宋齊丘見徐知誥臉色不好看,歎息道:“林司首的確莽撞了些,若非他擅闖演武院被抓,軍情處也不至於這般惱火,如此不計耗費對我青衣衙門下手。如今卻是連累的我等對李唐動靜,都不能及時知曉了。”

  過了許久,徐知誥擺擺手,“林司首畢竟于國有功,此番是殉職而非履職有虧,不應苛責過甚。至於李唐,還是等他們先平定了國內之亂再說吧。眼下,你我招待好李從榮就是。”

  ……

  李從榮又登上了樓船。

  他似乎對樓船有一種特別的愛好。

  這回他帶上了邊鎬。

  兩人在三層樓船頂端的甲板上,眺望江景。

  “先生今日見了江陵水師操練,以為如何?”李從榮長髮飄舞,笑容滿面的問邊鎬。

  邊鎬鄭重道:“旗鼓鮮明,進退有序,戰陣嫺熟,配合得當,將帥嚴明,士卒驍勇,的確是不可多得的精銳之師!”

  李從榮哈哈大笑,顯得很是得意,就如江陵水師是他調教出來的一般,“我大唐將士,自然皆是天下至銳!”

  笑罷,李從榮又問邊鎬,“先生打金陵來,可曾見過楊吳水師?江陵水師與楊吳水師相比,孰優孰劣?”

  邊鎬沐浴著江風道:“楊吳水師,自稱當世第一,先前鎬也這般認為,不過如今見了馬將軍花費數年,精心編練的江陵水師,鎬的看法卻是有所改變。”

  “哦?莫非江陵水師,已然勝過楊吳水師?”李從榮滿懷期待,又帶著一絲驕傲。

  邊鎬呵呵笑道:“勝負難說,不過可以一戰,倒是毋庸置疑。”

  李從榮大感失望,佛然不悅,見邊鎬始終沒有改口的意思,他冷哼道:“楊吳水師?天下第一?哼!孤可不信,偏居一隅,區區小國,百千艘小船,也敢自稱當世第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邊鎬立馬勸道:“殿下此言,卻是有些自大了。”

  李從榮雙目一瞪,心頭冒起一股邪火,不過他好歹忍下,而後冷冷道:“不瞞先生,此番入楚,孤王意欲順江東下,取道嶽州。”

  他望著面前一望無際的大小樓船,冷笑道:“八百里洞庭湖,正是天然戰場,孤王正好一舉滅了楊吳水師,讓他們再也無法從大江運輸糧草,屆時孤王與楚王合力,將楊吳軍隊滅于長沙,當不在話下!”

  邊鎬臉色大變道:“殿下不可魯莽!”

  李從榮瞥了邊鎬一眼,轉身下船,“召集諸將,孤王要佈置戰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2

第756章 俯觀八百里洞庭,回望三千里山河(二)

  軍議開展的並不太順利,高從周、王思同等人都反對向嶽州用兵,尤其以皇甫麟的態度最為堅決,但馬懷遠卻支持用江陵水師去與楊吳水師決戰的策略。

  皇甫麟以手按膝,虎軀前傾,神色激動道:“我殿前軍不習水戰,將士多從北方來,一生都未登上過樓船,倉促之間驟然臨船而戰,莫說爭勝,怕是非得自誤不可!當此之際,我軍大可自江陵渡江,而後南下經澧州,去支援朗州,以我殿前軍戰力,便縱楊吳有十萬雄師,也有把握爭勝!”

  李從榮皺皺眉,很顯然不滿意皇甫麟的言辭。

  “此番兩軍水師決戰,殿前軍無需親臨前陣,只需在後陣搖旗呐喊即可,正面戰事,自有江陵水師與山南東道、安遠、威勝三鎮兵馬協同。三鎮兵馬雖不精通水戰,但士卒中略通水性的大有人在,充作輔助戰力足夠,我江陵水師練兵數載,早已練成,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如今正該派上用場,豈能臨場怯戰?我江陵水師近萬,此番足以充當主力,與楊吳水師一決雌雄,為大軍打開局面!”馬懷遠對李從榮抱拳,眼中戰意昂然。

  李從璟聞言,立即大感愉悅,不住點頭,贊道:“馬將軍真乃國之大將!”

  皇甫麟面沉如水,沖馬懷遠冷冷道:“江陵水師或可一戰,但如此戰法,是舍長就短,置大軍安危於不顧!敢問馬將軍,一旦前陣戰事不利,後陣該當如何?”

  馬懷遠信心十足,“前陣斷無不利之理。”見皇甫麟不肯甘休的模樣,遂作色道:“倘若前陣戰事不利,某願提頭來見!”

  李從榮不禁拍手稱讚,“馬將軍果然一身是膽,敢做敢當敢於衝鋒,實為我大軍楷模!”

  “趙王殿下!”皇甫麟轟然起身,身旁高從周拉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皇甫麟卻不管這些,一把甩開高從周,盯著馬懷遠道:“某曾聞,馬將軍智勇兼備,乃不可多得之帥才,如今觀之,大失所望!你意以江陵水師為主力,與楊吳水師水上交戰,無非是認為一旦大軍從澧州出擊,江陵水師將毫無用處,無寸功可立!你巧舌如簧,執意行危險之舉,無外乎是想爭搶功勞,讓江陵水師立下大功罷了!倘若如你這般謀劃,戰事果真能成,某無話可說,可讓大軍束手束腳,只為給你江陵水師讓道,爭功爭到這個份上,這是自毀戰力,自取滅亡之道!馬懷遠,真誤了戰事,你一顆腦袋擔得起嗎?”

  馬懷遠再好的脾氣,聽了這話也忍不住,他冷哼一聲,冷言反擊道:“皇甫將軍好大的口氣,感情這天下除了你皇甫麟,就沒人會打仗了?用兵合你之意便是上策,不合你之意便是自取滅亡,若果真如此,江陵還要我馬懷遠作甚!”

  “馬懷遠,你……”皇甫麟哪裡受過這樣的氣,當下就要跳出來與馬懷遠廝打,好在高從周、王思同及時將他拉住,饒是如此,他嘴中也唾駡不休。

  馬懷遠一張臉也漲得通紅,平心而論,他何時受過這樣的氣,只是此時不便於發作,只能生忍著。

  “殿下,末將與此輩無法同立於大帳,還請殿下裁決!”馬懷遠向李從榮抱拳道。

  李從榮早就看不慣皇甫麟反對自己的意見了,這下見皇甫麟全然不顧為將者的儀錶與威嚴,在那吹鼻子瞪眼唾駡不休,便呵斥道:“帥帳重地,豈容如此失禮!皇甫將軍,你且先退下,何時想得清楚了,再回來議事!”

  皇甫麟聞言驚呆了,他沒想到李從榮竟然會驅逐他出帳,這是何等辱沒人尊嚴的事,他氣極反笑,連道三聲好,有心說一句甚麼,最終還是一言不發,大步出帳。

  高從周、王思同,包括幾位節度使在內,都面色尷尬,老將符習則是一副不動聲色,涵養極好的模樣,並不參與到這樣的爭鬥當中。

  帳中重新清淨下來,李從榮大感滿意,對馬懷遠道:“將軍有所言,但請言之。”

  馬懷遠向李從榮一抱拳,來到輿圖前,手指從石首滑到嶽州,對帳中諸人道:“自江陵經石首到嶽州,途中所經之地,北部都在我大唐地界,尤其石首縣以西,南北皆在我大唐境內,出了石首縣向東,雖然南部是楚國地界,但目前並未被楊吳佔據,直到嶽州洞庭湖口。自江陵到嶽州,走水路總計不過四五百里,過了石首,更是只有兩百里左右,只要我軍行動周密,完全可以突襲而進,打楊吳水師一個措手不及。”

  “楊吳水師雖強,但此番並未傾巢而出,且彼部在經過與楚國水師交戰後,頗有折損,先前主力在洞庭湖西南朗州地界,支援吳軍攻打朗州,如今即便回防,也會略有倉促。”說到這,馬懷遠看向眾人,“水師水師,入江河則為水師,登上岸則為步軍馬軍,楊吳軍隊尤其如此,一直留在樓船上的將士,除卻操控樓船的,並不多。楊吳主力既然在攻略楚地,嶽州的佈防必不重,我軍大舉南下,江陵水師足夠打頭陣,摧毀楊吳水師防線,而後大軍登岸,足以拿下嶽州。”

  說到這,馬懷遠眼中顯出激動之色,“楊吳一失岳州,必然驚駭,屆時我大軍乘勝南下,直搗長沙,便可一舉定乾坤。只要拿下長沙,楚地吳軍就成了甕中之鼈,敗之易矣!”

  聽到這,李從榮擊節叫好,“好一個甕中捉鼈,如此一來,一月之內足以平定楚地吳軍!”他搖搖頭,嘖嘖稱讚,“從朗州進軍,步步為營,楊吳軍隊步步據守,兩軍寸土必爭,那得打到甚麼時候?況且楊吳軍隊多達十數萬,哪裡那麼容易擊潰?”

  說到這,李從榮站起身來,不停來回踱步,“爭要爭大勢,贏也要贏大勢!何謂大勢?直搗敵後,斷其退路,甕中捉鼈,便是大勢!馬將軍此計,真乃良策,奇策!”

  他喜形於色,問諸將,“諸將以為然否?”

  帳中諸將,除卻殿前軍幾位將領,在江陵軍的帶頭下,都大聲稱好。

  李從榮又問符習,符習見帳中大局已定,也是頷首稱好。

  如此,李從榮大為滿意,著即下了軍令,三日後,大軍兵發嶽州!

  出帳之後,王思同擠著高從周去往一邊,“這仗真能這樣打?我怎麼總感覺有點冒險。”

  高從周仰頭看天,歎息道:“凡戰,哪有不冒險的?”

  王思同搖搖頭,決定去找皇甫麟。

  帳中諸將都散去之後,李從榮猶自激動不已,這即將到來的大戰,對他這個從未上過戰場的人而言,委實足以讓他興奮的睡不著覺,而只要想起馬懷遠勾畫的大好戰局,李從榮就不能不笑出聲來。

  李從榮問邊鎬:“先生覺得馬將軍的佈置有無不妥之處,亦或還有甚麼需要補充的?”

  邊鎬尋思半晌,認真道:“馬將軍駐守江陵數載,對江陵周圍的瞭解,自然不是我等可比,馬將軍這個計策,從謀略的層面上看,的確是堪稱奇策,若能成功,定會收穫甚大。至於該補充之處,一方面是士氣,軍令既然下達,無論某些將軍贊同與否,都要堅決執行,否則再好的計策,一旦不能很好實施,也會成為敗筆;另一方面,則是排兵佈陣要講究,馬將軍這回身兼排陣使,對此應該有所打算,不過殿下還是要多加巡查……”

  邊鎬言簡意賅說了不少,李從榮不停點頭,聽完後感慨道:“先生真乃孤王肱骨啊!”

  邊鎬謙遜道:“職責所在,當不得殿下謬贊。”

  兩人相視而笑。

  真可謂是,相得益彰。

  不日,身在岳州的徐知誥,得知了唐軍進攻嶽州的全盤謀劃。

  “唐軍可真是膽肥,還真敢聚集重兵,來攻我嶽州?”林仁肇晃著腦袋嘖嘖讚歎,“敗我水師,奪我嶽州,再圍長沙……釜底抽薪啊,李從榮心真是狠!”

  徐知誥沒有理會他的揶揄之言,將信件放在案上,沉吟片刻,即下令道:“唐軍來勢洶洶,不容小覷,江陵水師訓練數載,也非等閒之輩。令,攻打朗州的部曲撤掉一半,在朗州東登船,橫渡洞庭湖至嶽州。洞庭湖水師,即刻也往嶽州集結。”

  所謂“八百里”洞庭湖,只是文學上的說法,實際上洞庭湖的長、寬哪有那麼多。

  林仁肇雙目一亮,“丞相是打算?”

  徐知誥微微一笑,“既然唐軍想要畢其功於一役,我等何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既然來了嶽州,進了洞庭湖,那就不必想走了。”

  林仁肇精神一振,“丞相英明!”

  頓了頓,林仁肇擾擾頭,又問:“邊先生的消息,可靠嗎?”

  “嗯?”徐知誥看過來。

  林仁肇縮了縮脖子,識趣的走掉了。論智謀,無論是徐知誥還是邊鎬,都超出他許多,既然兩人都認為沒問題,哪有他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多嘴的餘地?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2

第757章 俯觀八百里洞庭,回望三千里山河(三)

  林仁肇出去之後沒多久,周宗進了屋來,見徐知誥正在批閱文書,就沒有立即打擾,坐到一邊等著。徐知誥抬頭瞥了周宗一眼,見對方這番模樣,便知周宗雖然有事但卻不是急事,遂將手中文書批閱完,這才抬起頭來,詢問周宗來的目的。

  “剛剛得到消息,李從璟離開洛陽,往山東去了。”周宗說道,“在汴州作亂的宣武軍,被百戰軍打了三天,城池就宣告被奪。”

  “三天城池就被奪?”徐知誥覺得訝異,雖然他也沒指望宣武軍真能扛多久,但三日就被奪城,還是太快了些,“義成軍沒有前往支援?”

  周宗苦澀道:“隨同百戰軍到汴州的,有李唐刑部官員,攻城前他們即宣讀了李嗣源的詔令,點了那些與康義誠勾結,謀害孔循圖謀不軌將校的名,說只懲辦這些將校,並不誅連其他人等,而後孔循來到城下,要求宣武軍遵從朝廷詔令,繳械投降。宣武軍雖不至於立即再度嘩變,但在百戰軍猛攻兩日後,一些軍卒還是殺了那些將校,打開城門,將百戰軍迎了進去。至於義成軍,倒是未曾出現,估摸著因為宣武軍敗得太快,他們來不及支援。”

  徐知誥點了點頭,以示瞭解,隨即嗤笑一聲,“這些驕兵悍將,以為殺了那些將校,迎百戰軍入城,就能換得汴州無事?太晚了些。孔循後來如何?”

  “沒聽說。”周宗搖搖頭,面色凝重,“軍情處對青衣衙門的打擊太狠,各地傳遞消息現在很不方便,就這些消息傳到金陵,已是事發後許久了。”

  徐知誥仍是不放棄,“宣武軍三日被平,料來義成軍、天平軍、平盧軍最多也就能堅持旬月,這時候李從璟為何還要親去山東?”

  此事青衣衙門倒是傳回了些許消息,其實即便青衣衙門不傳遞消息,商賈也足以將消息帶到金陵了,“聽說李從璟東行時,帶了大量官員,是要在各鎮被平定後,用這些官員去調換各鎮不法官吏,而後帶領他們開展李唐新政——李唐新政,已經進行到了深化階段,山東頗為富庶,李從璟督促山東州縣著力推行新政,的確有利於眼下的賦稅徵收。有傳言說,李唐編練禁軍太快,而官吏貪污太多,導致財政並不太好,新政也有許多難處,否則李從璟也不至於親自到山東。”

  徐知誥點點頭,“秋糧就要收了,秋日賦稅也要收,李從璟這時候趕到山東,看來的確是想迅速平定山東之亂,保障秋糧秋稅——如此看來,李唐的國庫的確不如想像中充盈。”

  他笑了笑,“眼下楚地戰事,若能讓李唐血本無歸,足以讓李唐數年喘不過氣。”

  周宗露出振奮之色,“此番若能滅了江陵水師,我大吳還能順勢再爭江陵!”

  徐知誥微微頷首。

  三日時間已經過了一半,李從榮忽然興致大發,要提前去看看戰場,這當然遭到了諸將反對,最終無奈,李從榮只能去石首縣邊界,瞭望大江之東。

  邊鎬也很無奈,李從璟到了石首以東,他也只能跟去,原本他還想再看看唐軍的準備事宜,以確保不會有甚麼意外,但如今卻是不能了——不過就算再有甚麼意外,他也傳不出消息去,因為大唐遊騎已經離開江陵,自兩岸向東去清理可能存在的吳國探子,以確保大軍順江東下時,不會提前被吳國探知動靜。

  高居樓船,獨臨船頭吹江風,青衫革帶的李從榮意氣風發,也不知他從哪里弄來一柄摺扇,本想在胸前搖上兩下,結果一打開就給江風吹得扇面亂顫,最終只能悻悻收起來。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李從榮以手為筆,在面前的虛空胡寫亂畫,好似把字都寫在了江邊兩岸上的風景上。

  “這裡距離赤壁,可還離得頗遠。”邊鎬從船艙裡走出來,看見李從榮青衫革帶的模樣,暗暗搖頭,心說這都到了楚地了,你就不必如此時時刻刻學李從璟的做派了吧?“不過殿下這首詞卻是作的極好,聽來讓人豪氣頓生,不知可還有下闕?”

  樓船江中行,江景身邊退,李從榮一手負於背後,一手在胸前,說不出的寫意瀟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邊鎬本也是才子一流,聞聽詞作,心馳神往,平生幾多豪情。

  罷了,他笑道:“殿下素喜詩詞,多有創作,然而眼下這詞一出,斤兩足以重過過往所有詩詞。只不過,早生華髮這一句,卻是有些不應景。”

  “當然不應景!”李從榮手臂一揮,陡然轉身,大聲說道,駭得邊鎬一跳。

  他盯著眼前的金陵才子,雙目不知何時已經通紅,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道:“因為這詞,本就不是我作的!”

  邊鎬怔了怔,因為李從榮這副如狼似虎的模樣。

  李從榮一字字道:“十七從軍征,二三理家國,二七生華髮,當然不是我,而是兄長!”

  邊鎬不明所以,茫然看著突然一副吃人模樣的李從榮。

  李從璟一甩衣袖,轉身背對邊鎬,重新看向面前的大江,他雙手握拳垂在身側,握得很緊很緊,以至於邊鎬都看到了手背上凸出的青筋。

  邊鎬心頭疑惑萬千,但還是走到李從榮身側,執禮道:“殿下……”

  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因為邊鎬詫異的看到,李從榮通紅的眼眶裡,已經垂下兩行熱淚。

  邊鎬心頭微震,不過須臾,他就意識到了李從榮失態的原因。是了,李從璟文武雙全,不僅戰功顯赫,舉國能敵者寥寥,便是詩書也是無一不精,傳聞他曾十年寒窗而後從軍,想來打小便受盡寵愛,甚至可能獨享寵愛,這不僅讓李從榮感到自卑無力,想必也一直嫉妒得很!

  李從榮之所以要在根本沒有希望的情況下,邀他輔佐,與李從璟相爭,想必這個根由早已埋下。然而數年以來,為隱藏自己的野心,李從榮不得不處處謹慎,甚至還要處處模仿李從璟,尤其是去歲末以來,這種模仿更是深入骨髓,其間的痛苦何其之大,凡人怎堪忍受?

  這回出征楚地,讓一切都有了轉機,只要此番出征得勝,李從榮不僅能揚眉吐氣,也將從此讓人意識到,他並不比李從璟差!到得那時,所有人都會知道,大唐的皇子中,不是只有一個李從璟,可以繼承帝位,還有他李從榮,也是人中龍鳳!

  也許凱旋之時,便是李從榮可以卸下偽裝,底氣十足做回自己的時候!

  此時此刻,邊鎬更加理解,為何李從榮執意出擊嶽州。

  因為他太想贏,太想要這個功勞,他已經等了許多年,如今一刻都等不下去,所以他不能忍受從朗州出兵,步步為營的打法!

  眼見希望可以把握,種種複雜心緒下,又見江山如此多嬌,李從榮怎能不落淚?

  邊鎬心底忽然升起一絲對李從榮的同情,他躬身溫聲道:“殿下不必憂心過甚,秦王雖然勢大,吏治整頓卻樹敵過多,待得殿下得勝歸朝,未必不能壓倒秦王……”

  話至此處,邊鎬心頭忽然一驚,隨後又是一聲歎息。

  他的偽裝的確夠深,差些連自己都騙過,這下幾乎真的為李從榮著想了……

  然而令邊鎬意想不到的是,他說完這話之後,聽到的卻不是李從榮哭哭啼啼的訴說艱辛,而是一陣大笑。

  開懷的大笑,放肆的大笑,嘲諷的大笑,得意的大笑。

  邊鎬驚訝的向李從榮望去。

  李從榮目視遠方,姿態從容,眼神清澈。

  他冷笑道:“先生還真是為孤王著想,孤王是否該好生謝謝先生?”他看向邊鎬,“先生要孤如何謝先生?一萬江陵軍夠不夠?三萬殿前軍夠不夠?整個南面招討軍夠不夠?我大唐帝國的衰微,夠是不夠?!”

  帝王之國為帝國,藩王之國為王國。

  邊鎬目瞪口呆,但立即俯身頷首,“殿下這是何意?在下不能理解。”

  李從榮看向邊鎬,目光如電,“先生難道真的以為,這世間的兄弟,不能親如手足,同心同德,而只能勾心鬥角,彼此殘害?先生難道真的以為,這世間的父子,不能上慈下孝,溫良謙讓,而只有彼此算計,骨肉相殘?先生難道真的以為,大爭之世禮崩樂壞,所以人人心中都沒了道德,都成了禽獸只知道爭食?”

  邊鎬震驚抬頭,真正愣在哪裡。

  李從榮嗤笑一聲,“聽聞先生是書香門第,出自禮儀之家,受當世大儒教誨,曾十數年苦讀聖賢書,難道在江左那塊地方,所謂士子風流文風鼎盛,實則不過是只會粉飾太平做些淫詩穢詞?衣冠南渡,衣冠南渡,難道南渡的衣冠,最後都自願摘掉了頭上的冠、脫掉了身上的衣,與禽獸無異了?”

  邊鎬好歹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立即補救道:“殿下仁愛,誰人不知,時人多有稱頌之,想必來日殿下大業有成,定是一位明君。只是殿下今日這番話,用意何在,在下委實想不通透……”

  “行了,邊鎬。你身為大丈夫,事到如今,何必還藏頭藏尾?”李從榮擺擺手,“知道經過石首的時候,孤王去拜祭的那片陵園,是甚麼地方嗎?”

  不等邊鎬回答,李從榮湊近他,咫尺之間看著對方的眼睛,一字字道:“那是我大唐將士的埋骨之地,彼處的每一座墓碑下,都沉睡著一名大唐的英雄!”

  他直起身,“而這些英雄,在天成二年二月二十二日至二十八日間的七日中,和三千同袍據守石首縣城與水寨,與你楊吳逾萬水師血戰不退,最終傷者過兩千,陣亡四百八十一人!陳延世,王文雄,許佑,馮二……邊鎬,你知道這些名字嗎?你識得這些我大唐的英雄嗎?!”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3

第758章 俯觀八百里洞庭,回望三千里山河(四)

  大江東下,在嶽州拐個彎,然後東上,這個彎裡延伸進去,別有一番洞天,是為洞庭湖。嶽州城,便在這個河峽東岸。這個河峽,稱之為荊江口。

  這一日,李從榮停船的位置,距離荊江口尚有數十裡。

  江陵水師從李從榮的樓船前經過,大者如城,小者如葉,千帆競逐,旌旗蔽日,綿延不絕。

  這些接連不斷的樓船,依次前行,莊重肅穆,如同行走在朝聖路上的虔誠信徒。

  為戰爭而生的戰艦,為戰爭而生的甲士,戰爭,的確就是他們的信仰。

  在前頭一批水師樓船經過之後,邊鎬的臉色漸漸變了,如此近距離看到那江陵水師樓船的虛實,邊鎬終於意識到,先前李從榮的話並非是在訛他。

  李從榮在甲板上置了小案,擺上棋盤,有侍女在案旁煮茶,茶香在魚腥味撲鼻的江面,別有一股韻味。

  “之所以提前一兩日帶先生登船,便是要隔絕先生與岸上的聯繫,同時方便監視,讓先生再無給楊吳傳遞消息的機會。這個時間不能太早,太早了可能引得徐知誥生疑——畢竟孤王也不知,先生向徐知誥傳遞消息,有無定期;當然這個時間也不能太晚,太晚則大軍的調度完成不了。”

  李從榮站在木欄前,望著眼前滾滾向前的戰爭巨獸,聲音雖然平靜,此時也別有一股金戈鐵馬的味道。

  邊鎬的臉上沒有血色,他雙手握在一起,指甲嵌進手心,手心流出濃稠的血,血又從手上滴落衣袍,染紅一片,觸目驚心。

  他比誰都清楚,唐軍不依之前計畫調動,會帶來怎樣的結果,楊吳大軍在他傳出的消息的誤導下,又會遭受多大的損失。

  楚地戰爭的局面,已經因為他先前的判斷失誤,唐軍的驟然南下而遭受過創傷,如今,經由他手傳遞出去的消息,將再度帶給吳國軍隊莫大損失,並且這個損失較之先前將會更大。

  邊鎬心痛如絞。滴血的不僅是他的手心,還有他的心口。比起後者,前者的疼痛不值一提。

  這世上有兩件事最為令人痛苦。

  其一,心懷大志的人蹉跎歲月。

  其二,一手造成的悲劇無法補救。

  李從榮轉過身來,他沒有靠在欄杆上,他站得筆直,一手在身後,一手在身前。他是大唐的趙王,他的一舉一動關乎家國威儀,他以此為榮,並時刻惕厲自身。

  邊鎬微低著頭,聲音從喉嚨裡鑽出來,“趙王殿下……你裝得真像,行軍途中的摩拳擦掌,到達江陵後的諸事新鮮,軍議前的驕橫自大,臨戰時的急功近利,無一不符合一個戰場新丁的做派,再配合你的遭遇,真是天衣無縫。江陵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才能陪你把這齣戲演得這樣好?符習?馬懷遠?皇甫麟?”

  “馬懷遠。”李從榮道,“事涉機密,知曉的人自然越少越好。那些不知道真相的人,正因為不知道真相,才會表露出最真實的反應,確保不會露出一絲破綻。先生是聰明人,我們都不敢冒險。”

  邊鎬呵呵笑了兩聲,那聲音如同剛爬出墳塚的人,顯得陰森可怖,他抬起頭,“邊鎬不服,大吳不服,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李從榮怔了怔。

  邊鎬此時的模樣,近乎一夜白頭,臉上全無生機,肌膚暗淡無光,如同垂暮的老人、飽受生活折磨的田野農夫。

  李從榮在小案前坐下來,侍女剛剛煮好茶,便給他倒了一碗。李從榮將熱氣騰騰的清茶推到邊鎬面前,好整以暇道:“其實這件事,疑點並不少,只是先生沒有察覺罷了,抑或說,不願察覺。”

  邊鎬直愣愣看向李從榮,眸子裡有火,荒野上的火。

  李從榮品了一口茗,這件事瞞了邊鎬多久,也意味著他背負這塊巨石背負了多久,如今終於能將這塊沉重包裹卸下來,他感到發自腳底的輕鬆。

  “當日我在朝堂上,向兄長發難,大肆抨擊吏治整頓之事,鬧得朝堂雞犬不寧,父親拂袖而去。然而楚王求援信一到,父親決意對楚地用兵,一夜之間便決定由我領軍,全然不介懷我收納貪官,忤逆他治國理政方針的事。這,難道不值得懷疑嗎?”李從榮放下茶碗,看向邊鎬。

  邊鎬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李從榮知道邊鎬想說甚麼,所以他沒有問也沒有等,繼續道:“洛陽吏治整頓的時候,我接納了那麼多貪官污吏,甚至收受了他們的投名狀,但真正為他們做的事,卻只不過朝堂一言,而且還是發生在我要求他們交納投名狀的最後時間裡……我為何要去汴州走一遭,為何要那些官員的投名狀,為何剛收集完備那些投名狀,就要領兵出征,為何我領兵出征後,洛陽吏治之整頓,忽然快了起來,不久就完美落幕,而地方亂起來後,百戰軍東征又如此迅捷?”

  邊鎬陡然意識到了甚麼,不可置信的睜大那雙無神的眸子,那眸子裡甚至充滿了驚駭之意。

  李從榮讓侍女撤去茶碗,將棋盤擺在身前,“走汴州,不過是需要表明我的態度,表明我的態度,則是為了更多貪官污吏來尋求我的庇護,乖乖交上投名狀……兄長為何沒有康義誠勾結宣武軍的鐵證,就敢帶甲士去軍營抓他?因為僅僅是我這裡的證據,就足夠治他的罪了。”

  李從榮看向邊鎬,“整頓吏治,兄長在明我在暗,我們的所作所為,其實都是在為父親分憂。如果不然,這回吏治整頓這樣急,兄長又不肯動用軍情處,他如何能這樣快查到那些官員的罪證,並且幾乎沒有錯的時候?要知道,洛陽貪官污吏可不少,官官相護,查案哪有那般容易。”

  邊鎬喉嚨有些發幹,“那藩鎮呢?”

  李從榮長舒口氣,“藩鎮亦是如此。此番兄長東行山東,你們認為他需要多久平定各鎮動亂?根本不用多少天。在他東行之前,該布的局都布好了,該安插、聯絡的人都已安插、聯絡到位,姑且不說百戰軍,只要他帶君子都精騎巡遊一圈,那些驕兵悍將與節使,不說立馬被綁出城,情況也差不太多——要知道,朝廷削藩是大勢所趨,藩鎮固然有驕傲不遜之輩,但事到如今,更多的,卻是希望將這些桀驁不馴之輩,當作墊腳石來向上爬的,只等兄長帶大軍一到,那些人就會將驕兵悍將交出來邀功請賞。”

  “宣武軍、義成軍、天平軍、平盧軍,真正要大軍花點力氣攻城的,不過宣武軍、天平軍而已,宣武軍就不必說了,至於天平軍,義成軍就會奪了他們的城。”說到這,李從榮掏出一分邸報,“這是最新的邸報,言說義成軍與百戰軍交戰不利,被迫退往鄆州,而就在天平軍開城接納後,義成軍卻突然向天平軍發難,而百戰軍精騎隨之入城。”

  望著茫然的邊鎬,李從榮露出一個笑容,“父親素知山東諸鎮桀驁,遂早早在滑州埋下義成軍這顆棋子,為的就是這等時候。”

  喝了口茶,李從榮繼續道:“當然,也不是說各藩鎮就定無大戰,但在眼下這種情況下,有百戰軍有兄長還有民心,那些藩鎮真的不是難題,旬日而定,一點都不誇大。”

  江風習習,魚腥味撲鼻,明明沒有看到何處有漁家,這魚腥味卻不曾散去。兩岸的江邊頗為遼闊,農田依依,間或有村舍,冒起股股炊煙。在更遠的地方,才有不高的山地。

  放下茶碗,李從榮在棋盤上落下一顆棋子,“今日還未與先生對弈,先生可還能落子?”

  邊鎬動作僵硬的拿起一顆棋子,木然放在棋盤上。

  李從榮相繼落子,“兄長北征契丹時,莫離曾半途南歸。他千里迢迢趕回來,真到了洛陽,卻未對先生如何下手,雖然軍情處與青衣衙門有些小糾葛,但先生不會以為,莫離就這點能耐吧?”

  邊鎬看向李從榮,持棋子的手微微顫抖。

  哪有人因為對手不如自己,而奇怪對手不夠強大的?

  便是邊鎬曾有些心思,但也抵不過那段時間“諸事繁忙”,與莫離交手就已經夠讓他費神了,他還要去懷疑莫離不夠厲害?

  李從榮笑了笑,“莫離回洛陽後,之所以沒有大的佈局,是因為他離開儀坤州時,兄長在送別之際,對他說過一句話。正是這句話,讓莫離知曉了一切,也知曉了兄長的謀劃,他這才沒有大肆麻煩先生。”

  邊鎬一顆棋子遲遲落不下去,李從榮也不催他,放下棋子雙手籠袖,歎道:“想必先生還記得夏州。曾今我問先生,可否去夏州立功的時候,先生百般阻攔,想必是算准了我還是會向父親請命。今日我要告訴先生的是,夏州那塊硬骨頭,已經由石敬瑭去啃了。”

  他笑了笑,有些輕蔑,“我在洛陽弄出那些針對兄長的事後,得知我要起勢,他第一個跑過來投靠,殊不知正是此舉,斷送了他的前程。出鎮河東,父親本來曾考量過他,但後來……哼,他竟然還求到我面前來。我的確為他向父親提了這事,但也不過是聊作應對罷了,算是對他有所‘交代’,我何曾真正據理力爭過?”

  邊鎬終於落下棋子,落魄道:“看來當日殿下起勢,就是皇帝為了辨忠奸,布大局,我等,卻是不請自來,自入君甕了……”

  “兩川戰事順利,父親高瞻遠矚,自然要為新政深化做準備,父親又有意在三五年內改變大唐面貌,自然要佈局深遠一些,非常時期非常手段,不如此不能迅速認清良臣奸佞。”李從榮眼中露出崇敬愛戴之色,“先生與旁人之所以認不清這個局,無非是認為我與兄長就該一槽爭食,甚至是自相殘殺,父親就該權術天下,用我來平衡兄長,免得兄長功高震主,把持朝政。”

  他站起身來,眼前的江陵水師已經過去的差不多,這也意味著荊江口的戰爭即將開始,“你們卻是不知,我們父子根本就不是這等人。其實我很費解,古往今來,帝王家手足相殘的事固然不少,但父慈子孝兄弟同心的也很多,你們何以一定認為,我大唐社稷就該鮮血淋漓?”

  邊鎬慘然一笑,“世道如此,人心喪亂,誰人之過?”

  李從榮望了邊鎬一眼,“兄長曾言,世道喪亂,源于人心喪亂,人心喪亂,是為道德不存,道德不存,始于禮崩樂壞,禮崩樂壞源於君不君、臣不臣。”

  他又看向樓船前的浩瀚大江,“我大唐要廓清宇內,一統天下,重立秩序,再塑盛世,就得先從君臣之道入手。君王做君王該做的事,有君王的樣子,臣子做臣子該做的事,有臣子的樣子。人倫之道,有男女而後有夫婦,有夫婦而後有父子,有父子而後有君臣,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如此,道德再立,則天下祥和,人心安定,禮樂和鳴。”

  邊鎬張了張嘴,一時無言。

  李從榮重回小案,施然而坐,拿起一顆棋子,緩緩放入棋盤,“將來事將來議,眼下這局棋,卻是得走完。”

  他看了邊鎬一眼,“我們父子三人布下的局,此番到底是一石幾鳥,眼下還不好說。不過先生這一鳥,我已經吃定了,楚地這一鳥,也跑不掉。”

  邊鎬怔怔半晌,遲遲不肯落子。

  忽的噴出一口鮮血,灑落棋盤。

  他人也栽倒在棋盤上。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3

第759章 俯觀八百里洞庭,回望三千里山河(五)

  江陵水師臨近荊江口的時候,正是五更天之前。夜裡行船難度不小,江陵水師用了許多燈火通明的走舸小船在前探路,一方面為水師開道,一方面也為水師標出河道寬窄與障礙物。水師旗鼓指令完備,夜間也用火光傳令,走舸的燈火變化,足以讓訓練有素的江陵水師應對一切情況。

  二十餘艘走舸探路,數十艘鬥艦在前,在幾艘艨艟戰艦中間,才是一艘高達六丈的巨大樓船,這艘樓船在長達二十餘丈的船體上,僅是建樓就有三重,旗鼓完備,甲士林立。

  甲板上,披掛齊整的馬懷遠迎風而立,江風如刀般打在他臉上,讓他的五官也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

  “夜間行船,有利有弊,多數時候甚至是弊大於利,因為黑夜不便視物的關係,水師就必須大舉燈火,這也就失去了隱藏自身的意義。”馬懷遠持刀前望,面不改色,“但夜間行船,需要利用的便是不能視物的黑夜,惟其如此,水師破夜而來,方能收神兵天降之效,在敵倉惶驚詫調度不便之時,予敵突然打擊。”

  馬小刀笑嘻嘻道:“將軍所言,皆尋常之時也,眼下卻是不管用。那楊吳水師,早料到了我等會來,何來倉惶驚詫調度不便之說?”

  馬懷遠也不看他,不再說話。

  周小全抱著橫刀冷冰冰道:“做戲要做全套,大事可都毀在細節處。再者,水師緊要的佈置,都需得這黑夜來做掩護,怎能不趁夜而進?”

  馬小刀滿臉不服氣,斜眼看著周小全,那意思是啥事兒就你懂行了吧?

  遼闊的江面上,星火漸露,俄而遂有一片星海,連線成銀河,遙遙在望。

  那是楊吳水師。

  楊吳水師身後,嶽州城。

  此時,嶽州城上,徐知誥青衫革帶,同樣是迎風而立,望向江面。

  無盡黑暗的深處,忽而有螢火點亮,一點兩點三點,點點成面,螢火漸亮而漸密,燈火襲進,有千軍萬馬。

  更有高處螢火明亮者,如有巨獸在彼處出沒,雙眼煞氣逼人。

  徐知誥嘴角有了笑意。

  “夫船者,將士之城郭、營壘、車馬。船艦得力,以戰則勇,以守則固,以追則速,以沖則堅。”宋齊丘在徐知誥身旁嘿然,“水師最是比拼樓船質地,那江陵水師自認三年練兵,而後能與我大吳一戰,殊不知我大吳水師數十年積累,休說將士勇武,便是樓船戰艦都非他們可比。此番江陵水師來襲,正是魚往鍋裡躍,羊往火坑跳。”

  林仁肇見宋齊丘說得有趣,嘿嘿笑道:“將士們早已摩拳擦掌,就等著大快朵頤了。”

  說到這,眾人都將目光看向徐知誥。

  徐知誥保持著八風不動的姿態,“傳令,江口水師只許敗不許勝,而後退入洞庭湖。待將敵賊引入湖口,湖中水師四面合圍,一舉將其圍而殲之!”

  傳令使大聲應諾,疾步而去。

  徐知誥抬起頭,正看見滿天繁星,“八百里洞庭,能容納多少繁星多少屍骸?要染紅這湖秋水,又需要多少人的鮮血?”

  “那必然不少!”

  馬懷遠望著遠處密密麻麻的燈火,樓船的結構已經依稀能見。

  船上是燈火,船下也是燈火。

  此處水師陣型已趨於完成,馬小刀湊近問:“將軍?”

  馬懷遠不動聲色,“先沖上一陣,探探對方虛實。”

  馬小刀得令而去。

  百千隻火把,照不亮這黑夜,這黑夜也吞噬不了這些火把,燈火依舊通明,而黑夜依舊低沉。

  驀地,黑夜的心跳驟然加重,仿佛它的心臟跳出了身軀。

  那是戰鼓的聲音。

  江陵水師的指揮船上,火把飛舞。

  須臾,前陣百十艘戰艦,悠忽駛出,不多時便化作離弦之箭,直奔楊吳水師大陣。

  近百艘鬥艦在前,二十艘樓船居中,如同在水上快速移動的堡壘、城池。

  江陵水師主體,在其後緩緩行進,只見其燈火如瀑,樓船層層疊疊,根本無法看清有多少只船。

  停靠在荊江口的楊吳水師,總計不過數百艘戰艦,眼見江陵水師大舉襲來,燈火覆江,樓船如林,卻也不甘示弱,很快劃動戰艦,全面迎了上來。

  戰艦還未相接,弓弩已是率先發矢。一排排軍士出現在船舷(女牆)後,張開弓弦放出利箭,然後迅速退後,陣陣或近或遠的弦動聲中,箭矢飛躍戰艦前的江面上空,落入對方船群中。

  鬥艦船舷上的女牆可避半身,軍士們貓在女牆後,箭矢在船舷上叮叮噹當,又在甲板上顫顫巍巍。

  樓船上有大弩,甚至床弩、投石車,待得敵艦一旦進入打擊範圍,巨大弩矢轟然彈射而出,那脆弱些的木女牆,便被一穿而過,躲避在女牆後的軍士,頓時就跟女牆釘在一起。若是投石車將石塊轟到旗杆、船舷上,免不得木屑橫飛,若是砸到人,必有人死於非命。

  兩邊水師,戰鬥最激烈的是蒙沖鬥艦,而巨大樓船,則是戰場中的龐然大物,至於走舸,猶如大象腳下的螞蟻,不過是作非常之用罷了。

  雙方船艦一旦靠近,兩邊軍士就會用鐵鉤構住彼此船舷,將艦船拉進靠近,而後木板搭出,亦或直接攀過船舷,殺進對方的船中。

  船上各處,甲板上,走道上,船艙裡,凡是燈火照耀之地,都是彼此廝殺的軍士。

  殺聲震動江水,波浪滾滾。

  望著眼前熱火朝天激戰的船艦群,馬小刀微微色變,“楊吳水師怎麼就這麼點兵力?”

  不時,有十數條走舸先後靠了樓船,上面的精銳軍士攀上樓船,來向馬懷遠稟報,“荊江口再無楊吳水師!”

  “怎會如此?”馬小刀神色駭然,“照理說,楊吳水怎麼都該比江陵水師多,如何就這數百條船?我們預備了那許多船隻,就為一舉燒毀楊吳水師,如今楊吳水師不過數百條船,這到底是燒還是不燒?”

  周小全沉聲道:“若是此時縱火燒船,焚毀敵賊艦船數百艘,也算得上是大勝。但距離事先預計的效果,卻是差得甚遠。若是經此一戰,楊吳水師主力仍在,此戰的佈局可就全都泡了湯。”看向馬懷遠,“依末將之見,還是再看一看為好。”

  馬小刀驚疑不定,“此番前來的將士,總計不過兩千餘人,若是再這般打下去,待得天明,遲早要露餡。”

  馬懷遠不為所動,尋思片刻,“若是今夜我軍攜重兵而來,此時果真奇襲得手,見敵艦不過數百,該當如何?”

  周小全接話道:“自然是一鼓作氣,將敵艦全滅,如此大軍方能安然登岸,一舉去攻佔嶽州城!”

  馬懷遠點點頭,“既是如此,還等甚麼,傳令前陣,加大攻勢,全力殺敵!”

  馬小刀驚訝道:“可若是敵賊力戰,我軍絕非對手!眼下出手,好歹能毀敵船數百艘,若是被敵賊殺敗,可就全軍大潰,滿盤皆輸了!”

  馬懷遠看著戰場不說話,周小全雙目似箭,咬牙道:“楊吳水師既然知曉我軍前來,而只佈置這些兵力迎戰,主力全然不見蹤影,打的肯定是詐敗而逃,誘我深入,而後聚而殲之的主意。大軍猛攻,敵賊必退!”

  馬小刀張張嘴,最終還是說不出甚麼話來。

  荊江口,楊吳水師,樓船上的將領見江陵水師加大攻勢,一時間讓楊吳水師損失驟增,他臉上不僅沒有擔憂之色,反而喜上眉梢,當即大喝道:“傳令全軍,退往洞庭湖!”

  數百艘楊吳船艦,頂著燈火,從荊江口轉向,狼狽退往洞庭湖口。在其船後,江陵水師鼓噪而進,追殺不休,不時也進了湖口。

  直到這時,天色仍是昏暗。

  如果是白日,嶽州城或許能夠發現,江陵水師除卻前陣,中、後陣的艦船,鬥艦、樓船並不多,多的只是走舸,總計數千。但此時卻無法發現異樣,畢竟燈火可以偽裝。

  在江陵水師追進洞庭湖口的時候,走舸紛紛揚漿,泥鰍般飛速而出,到了前陣樓船、鬥艦身側。

  洞庭湖口兩邊,三千艘楊吳水師樓船,默默靜立,一點燈火也無。

  直到從荊江口敗退回來的數百艘楊吳水師進到洞庭湖,眼見江陵水師燈火幢幢,緊追不捨,已經無法再退回,那洞庭湖口兩側浩瀚的水面上,驟然響起天塌般的戰鼓聲。

  戰鼓聲驚碎了寂靜的洞庭湖面,也打破了黑夜。

  數不清的火把漸次亮起,一眼望不到邊際,使人只覺如墜地獄。

  接近著,三千艘楊吳水師戰艦,乘風破浪,劃開江水,大舉襲進。那些堅固的戰船,每一條都是戰爭巨獸,足以吞噬百十人的性命,只要他們張開血盆大口,揮舞巨爪,到了它面前的人將被撕得粉碎。

  天光微醒。

  馬懷遠望著圍攏過來的楊吳戰艦,身如勁松,挺拔有力。

  他驟然一把抽出橫刀,向前一指。

  彼處,是廣闊無垠的洞庭湖面,是數不清的楊吳樓船。

  轟轟的戰鼓聲,在江陵水師中響起,密如雨點。

  百艘鬥艦,千艘走舸,皆滿載薪草,裹滿膏油,如離弦利箭,沖向那望不到邊際的楊吳樓船。

  直到距離楊吳樓船近了,那前頭一批的鬥艦、走舸上的軍士,紛紛點燃船艦,而後登上接應的走舸,掉頭就跑。

  火光遍湖,甚至沖散了天光。

  望見四下無數沖過來的火船,楊吳樓船上的將士,無不肝膽欲裂,駭得面無人色。但到了這時,想要調轉船頭可不是那般容易,一片手忙腳亂、尖聲驚叫中,走舸沖進樓船群,撞在船身上,點燃了一艘又一艘樓船。

  楊吳水師前陣,頓時一片混亂,樓船上火光沖天,席捲一切草木,無數水師將士,在火光、濃煙中倉惶奔走,然後被燒著了衣袍,滿地打滾,更多的軍士,則如下餃子般紛紛跳入水中。

  後續千百艘江陵水師的鬥艦、走舸,在軍士玩命般的操控下,無視混亂的楊吳水師前陣,沖進楊吳水師樓船群中,埋頭直進,並不與他們接戰,只管深入,待進到楊吳水師中後陣後,這才點燃樓船,而後登舸而走。

  楊吳水師樓船上,搭載了數以萬計的楊吳將士,他們本是從朗州調來的精銳,就為與江陵水師廝殺時,將其包圍聚殲,而現在,他們都成了火中亡魂。

  天已大亮。

  八百里洞庭湖,今日成一片火海。

  嶽州城上,面對如此情景,眾人無不驚駭。

  徐知誥身子晃了晃,好不容易站穩,抬手直指西方,咬牙痛呼:“邊鎬!李從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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